距離蓬萊島三十里外的明軍船陣可以清晰地觀看到對面的燈火,嘈雜聲甚至沿著海波被送達每一名明軍的耳朵里。寶船會議廳內,二十餘名游擊以上職務的軍官穿著全副鎧甲,將頭盔抱在懷中,看著作戰沙盤在議論戰術。有時他們也會偷眼觀看佇立在沙盤前凝思的鄭提督,整個晚上在爭論的都是他們這些軍官,作為最高統帥的鄭提督卻絕少言語。
沙盤是用蠟做成的,堆砌出幾座主要的島嶼,小木條做成的船隻則分別插著“大明”字旗和“蓬萊”字旗,擺在兩邊對壘,還有一座木質的蓬萊島模型。
光從兵力上對比,明軍可以出戰的船隻明顯佔優勢,有將近四百艘。至於蓬萊方面,至今所知有一百二十艘左右,如果只是船隻對決,明軍有必勝把握。只是,破軍的水師並不僅僅依靠船隻取勝,蓬萊島本身也是相當可怕的武器,它的四座巨炮分立東、南、西、北四角,分別名為檮杌、窮奇、饕餮、混沌,既以上古凶獸為名,可知其所承載的炮台威力,足可抵消明軍在數量上的優勢。
“敵軍明日必不肯全力與我一戰,”一名副將用手挪動破軍的艦隊,向著蓬萊的模型後退,“與我稍一接觸後,必定會引我軍進入蓬萊主炮射程內,依靠要塞炮火反擊。”
“破軍這廝久在明軍,倒是深得我軍對抗蒙古騎兵的真髓。”一名曾經在北方邊塞與蒙古人作戰而在不久前才調到水師的游擊說道。明軍對抗蒙古騎兵時,最常用的手段就是誘敵深入,然後依靠城牆上的火力進行反擊,此戰術屢試不爽。
“蓬萊除了檮杌、窮奇、饕餮、混沌四門主炮,三千斤以上九箍大炮有四百餘門,全島又可因勢變形,隨時重新組合,將重火力對準主侵入面,著實棘手。”另一名游擊擺弄著木質蓬萊模型,蓬萊是一座可以自由變換形態的海上堡壘,如果破軍的艦隊退到防守射程內,整座蓬萊就如同一隻蜷起身子的刺蝟,讓任何猛獸都無法下嘴。
將官們再度陷入激烈討論,或者建議集中猛攻一點,或者建議佯動誘敵,意見不一。
“稟報提督,又有一支敵軍進入蓬萊,大約有二十艘,六艘大船,十四艘中型船。”
一名哨探正慌張地跑進來報告,鄭提督抬起眼,讓他下去休息。旁邊的中軍官拿起相應的船隻模型準備放在蓬萊一邊。
“不必加了。”鄭提督制止中軍官的舉動,“本提督算定蓬萊可以出戰的只有一百二十艘船,再多無益。”
中軍官答應一聲,放下模型。王參將見狀,忙問道:“提督大人,我軍連環哨探布置到了八十里外,據一撥撥的回報說敵軍增援源源不絕,到明日早晨,只怕要超過二百艘船,大人這是……”
明軍水師每次出戰,慣例要將駕駛鷹船的哨探布置在東、南、西、北四方八十里外,每隔十里再放出一撥,每隊至八十里外再回程報告。由此讓主隊可以獲得連綿不斷的情報。
“至明日,破軍雖可召集二百艘船隻,但他的人馬構成頗為複雜,許多不過是烏合之眾,以我大明威勢,只怕有三分之一的船不敢與我為敵,會懼戰而自退。破軍想必也明白人多並非優勢,他寧可選用精銳。若是讓那班毫無戰意之輩也上陣,只怕沖亂後陣,不如不用。”
王參將忙奉承兩句“提督高明”之類,又問道:“下官看提督先時與那破軍在船上相談頗有依依不捨之意,不知可有死戰決心……”鄭提督的眼神鷹隼般朝著王參將一瞥,閃過一陣殺意,嚇得王參將諾諾而退。他知道鄭提督生性剛毅,只是自覺對破軍有所虧欠,並不肯讓他人多嘴,自己這是撞在刀口上了。
“鄭某是以奉皇命的大明水師提督之銜,收剿逆賊破軍,豈能因私廢公。鄭某與他今日一會,所說所為也算仁至義盡,往日恩怨都且放下不提。明日一戰,眾將都當奮力作戰,不可稍有退縮。本提督當親提御賜寶劍督陣,前進者賞,後退者斬,取得破軍首級者,當為首功。”
鄭提督抽出皇帝御賜的尚方寶劍,插在沙盤上破軍旗艦的模型上,白晃晃的劍身由於這猛力一插左右晃動不已,系在劍柄尾部的天后宮護身符也跟著晃動不止。
蓬萊名為島,實際上連一塊天然形成的島礁都沒有,完全是用硬木和金屬構建而成的人工島嶼。構成這座島的既有可以分離的船隻部分,也有永固和半永固的棱堡炮台、船塢、房屋,等等。連接這些機關的是數之不盡的齒輪和鐵鏈,驅動這些的動力則來自中樞晝夜不息的燃煤鍋爐。
嚇阻明軍水師的四門超級火炮檮杌、窮奇、饕餮、混沌,身管長度都超過了五十尺,用十三道銅箍箍住炮身,平時清理炮膛,一名正常身高的後勤兵只要彎下腰提著刷子就可以進入。鑄造這四門巨炮光是採購青銅的費用就幾乎花光了蓬萊整年的預算,更何況這些大炮還是委託富有火炮鑄造經驗的撒馬爾罕技師鑄造,運輸和安裝當年都費了一番周折。
雖說平時四門巨炮面向東、南、西、北四個方向,但都可以全方位旋轉,向上仰角也足夠大,一百五十名炮手和觀察哨則可以隱藏在與大炮同體的圓形鑄鐵隱蔽艙,這些隱蔽艙同樣可以通過搖動手柄帶動齒輪全方位轉動。
當巨炮裝的是開花彈,爆炸產生的衝擊波足以將半里外的小船掀翻,就如今天白天造成的效果一樣;如果裝的是圓形實心彈,炮彈會在海面旋轉彈跳,釋放的能量足夠讓一整支小艦隊被撞碎船底而葬身海底。這些大炮唯一的缺點是打出一發後需要長達一個鐘點的漫長的冷卻時間,裝彈也需要使用吊裝機械。在這段時間裡,這些巨炮幾乎是廢物,需要周邊安放密集的虎蹲小炮進行護衛。
建文抓著頭巾仰望大炮高聳的向天炮口,炮身上的凸紋裝飾在夜間昏黃的火把映照下也清晰可見,正是四頭凶獸的雕紋。
破軍之所以帶著建文來看大炮,是因為建文回來後認定是自己給蓬萊招來了麻煩。因為日本人、錦衣衛和鄭提督不都是跟著他來的嗎?他要求破軍放他走,這樣一來,也許鄭提督暫時就不會將目標鎖定在蓬萊,也避免了一場死斗。
“太子爺小賢弟,你也忒小看鄭提督了。”破軍對他的要求不以為然,“鄭提督固然是要捉你,蓬萊他也是要滅的。愚兄既然不肯答應他歸順燕王,那麼此戰無可避免,彼我二人今天將往日恩義道盡,明日唯有生死大戰一場。”
“戰爭要死人啊……”建文看著穿著各種制服的蓬萊島官兵,熱火朝天地準備第二天的戰鬥,心下不自覺地泛起一陣哀傷之情。這些活蹦亂跳的人,明日不知有多少要曝屍海上,人類究竟為何戰鬥?榮譽?理想?還是別的什麼可以讓他們放棄寶貴生命的理由?
“為了自由,”破軍堅毅地對建文說道,他的目光柔和而堅定,“我輩既生長於海洋,來去自由,燕王有何權力令我輩臣服?彼用好言語來說,我自用好言語回他;他既然要用武力對我,我自當用武力回他。陳勝不過是一介戍卒,都知道王侯將相本是無種,彼又何以天子自居,令我等海洋之民屈服?明日之戰不勝,唯死而已。”
破軍一撩大氅,伸出他蒼勁的大手,按住建文的肩膀:“你不是要殺鄭提督報仇嗎?如今機會正在眼前,難道你要退縮不成?”
建文將鄭提督的生死放在心裡權衡了一下,恍惚間覺得殺與不殺的界限,似乎又模糊了。若是放在當初,或只是放在一個月前,他大約都會毫不猶豫地說“我的目標就是殺鄭提督”,如今手刃鄭提督的機會近在眼前,他又難以確定了。
“殺了鄭提督又能如何?難道我就快活了?快意恩仇之後,我又如何自處?”
建文低下頭思考良久,看到破軍所過的生活,再與自己相比,就好似游龍與蝸角之別。他曾經的一心一意,在破軍的面前都顯得如此渺小。想到這裡,他似乎下定某種決心,從肩頭拿下破軍的手,雙手握緊了,認真地說道:“若是能讓你和你的兄弟們活著,我殺不殺鄭提督都在兩可之間。大哥你說過,要和我一起乘著青龍船同去極東之國,小弟銘記在心,莫要食言。”
建文的答案出乎破軍意料,他看著建文的雙眼炯炯有神,知道他表露的是真情,這鐵一般的漢子心中一酸,眼眶微紅。但當著眾部下的面,他不能表露出如此軟弱的情感,但他的口氣還是變得軟化了:“愚兄答應你的事自然是要做到的,只是你身子嬌貴,如今又丟了玉璽無法操作青龍船,如何能出戰?”
“小弟雖不才,好歹能使得火銃,雖算不上百步穿楊,也能十有九中。”建文從腰上摘下轉輪火銃來,他看著數十步外旗杆上一面帶著白色大象、火焰邊的大旗說道,“看我打那旗下來。”
說罷,他不等破軍張口,也不認真瞄準,抬手就是一銃。只見銃口火焰噴射,夜空中響起“噗”的一聲悠長悶響,那面大旗果然應聲被打斷系旗的繩子,晃晃悠悠地掉了下來。這一聲響引得周圍幹活的蓬萊將兵都停下手裡的活計來看,見大旗果然應聲而落,不絕聲地發出一片叫好聲和口哨聲。
旁邊跟隨的老何大驚,上前要說話,卻被破軍微笑著攔住。他對建文說道:“賢弟好銃法,愚兄是知道的。只是鄭提督有戰艦四百艘,官佐將隸數萬人,你一把銃只能打三發子彈,又如何能打得盡?”
建文收起銃,說道:“兵法有云: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不可勝在己,可勝在敵。鄭提督兵馬雖眾,我以逸待勞本就比他千里奔襲更有勝算。我這銃里雖然只有三顆子彈,殺鄭提督一人足矣,又不是要殺盡明軍。再者……”
建文看到一直跟著破軍的腳上有傷的小奶貓,正在破軍腳邊趴著休息。他之前從老何那裡得知,這隻小貓只是一條腿扭傷,倒也好了七八分,只是走路還有點跛。他彎腰將小貓撈起來,手捏著它的傷腳揉了幾下,那小貓原本不能動的腳竟恢復了活力,猛力蹬了幾下,從建文手裡掙脫,落到地上打幾個滾翻起來,“喵喵”叫著繞破軍跑起來。
“你體內有海藏珠?”破軍睜大眼,他萬萬沒想到建文竟然有此異能。
建文點點頭。
“你的能力莫非是療傷?”
建文又點點頭,又搖搖頭,說道:“算不上療傷,只是將對方的傷勢轉到自己身上罷了。”他覺得右腿又酸又麻,顯然是小貓的扭傷轉到了自己腳上。好在傷得不算重,他想著待會兒要些藥酒來推拿一番,估計大致也就沒事了。為了直觀地向破軍展示自己的能力,他認為這點痛苦倒還忍得過。
“別的且不說,能在你身邊,你也算是長腳的藥箱了。”
建文看似輕鬆,右腳早有些站不住,疼得他悄悄伸出右手在腿上直揉。
“賢弟不光心善像佛,這代人受過的能耐也如佛子一般,看來尋找佛島非你莫屬了。”破軍看著建文的怪樣子,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然後讓一名胸口畫著白月光里有藥箱的醫官趕緊拿藥酒來給建文推拿。
醫官的推拿手藝果然不俗,不出一刻鐘,建文竟覺得腿不痛了,腳也又是自己的了。
老何在破軍身旁指著遠處說道:“大王快看,那邊是不是小郎君來了?”
大家一起朝他指的方向看,果然是小郎君帶著一眾人過來,邊走還邊絮絮叨叨說著話。他到了破軍跟前說道:“錦衣衛都被我繳了械關起來,褚指揮使關一間,其他人另一間。”
原來破軍回來後立即命令判官郎君去將還在島上的褚指揮使和他的手下都抓了起來。褚指揮使本想神不知鬼不覺地讓日本人將建文抓走,自己落得兩手乾淨,再伺機而動。不料李千戶在海上出了岔子,後來又釀成這般大禍,破軍和大明撕破臉,回來第一件事自然是將他抓起來。褚指揮使帶來的固然都是頂尖高手,但在海上和日本人鬥毆死了大半,剩下的人單勢孤。判官郎君氣他在蓬萊島指使日本人綁票,親自對他暴了一頓老拳,打掉褚指揮使兩顆門牙。這褚指揮使手下錦衣衛雖說個個是高手,自己卻是養尊處優,空落得一身好肥白肉,並不會半點功夫,被打得哭爹叫娘,又讓手下都繳了械。
沈緹騎八面玲瓏,沒少替判官郎君做事,判官郎君本是要讓他自己回去。可沈緹騎說若是把眾人都抓了,只放他和他兄弟兩個,恐怕說不過去,不如連他一起關了。判官郎君曉得他是要趁機討好褚指揮使,想著依破軍不愛將事做絕的性子,早晚還是要放了褚指揮使,便將沈緹騎和他兄弟與褚指揮使關在一起,讓他有機會和長官患難與共,也算是賣他個晉身之階。
“這小子,回頭待放他去時給兌張一萬兩的紙鈔。想來鄭提督那邊他也有好處,褚指揮使但凡活著回去也虧待不了他,這一趟蓬萊之行,就屬他賺頭最大。”破軍聽完判官郎君彙報,忍俊不禁地笑了。
“柏舟廳那邊已然安排好了。”判官郎君說道,“滯留在島上的各藩國國王、大臣,還有各海盜團的首領都在等大王前去訓話。還有這位太子爺帶來的人也都安排去了,大王現在可否擺駕前往?”
“去,現在就去。”
破軍將小奶貓抱起來放在肩上,拉起建文,在判官郎君和眾人簇擁下,前往柏舟廳。
老何落在隊伍後面,回首又看了一眼被建文打下的旗幟,搖搖頭,自言自語道:“還未出戰就先打下自家牙旗,不吉利,不吉利啊!”
作為南洋化外之地諸勢力盟主的蓬萊,長久以來都有許多地方實力派、海盜、商人、小國使節,乃至國王常駐。這些人大都有著自己的勢力,他們各自的武裝船隻通常也是常駐在蓬萊的港口裡維修,戰時作為蓬萊勢力的一部分與蓬萊本島的駐留艦隊一起出戰。
如今在柏舟廳內的許多人,都是建文在之前的宴會上見過的,不過當時他是作為銅雀的隨從在客座上坐著,如今卻可以在破軍的主座旁落座,銅雀、七里、騰格斯和哈羅德也早早到場了。
建文問用繃帶包著腦袋的騰格斯在爆炸中震到的頭部怎麼樣,騰格斯敲著腦瓜說還好,裡面空空如也,所以傷害不大。銅雀若有所思,七里看著心不在焉,唯有哈羅德興趣盎然,上次他沒有跟著來柏舟廳赴宴,是以對現在人頭攢動的景象頗有興緻。
見破軍進廳,廳內二百餘人都起身迎接。此時大廳里的人分成左右兩邊入座,左邊坐的都是外藩和屬地酋長、海盜團首領以及海商等,右邊坐的則是以判官郎君為首的七位已到達的判官,還有他們手下的大小將佐。
破軍讓眾人都坐下,用極其威嚴的聲音開門見山地說道:“今日之事大家都知曉了,如今蓬萊島外是大明水師結下的堅陣,數萬敵人虎視眈眈,予當戰當和?”
“大王一聲令下,我等自然有進無退,必效死命。”
大廳中二百餘人一起怒吼,聲音一浪蓋過一浪。
破軍伸平雙手,人們的聲音逐漸平息,他繼續說道:“大明水師天下無敵,近年滅國無算,統軍的鄭提督威名赫赫,部下驍將如雲。此戰我軍兵力只及其一半,勝算不過三成,列位可願與予共生死乎?”
“我等情願與大王共存亡!”
大廳里再次沸騰了,人們慷慨激昂,特別是左邊的許多國王和酋長都挽起袖子大叫,有的痛哭流涕,還有海盜首領當場披頭散髮、用匕首劃臉發誓與鄭提督不共戴天。以至破軍不得不再次提高嗓音才能讓他們安靜下來。
破軍待眾人都平靜了,這才繼續用他洪亮的聲音說道:“這海洋本是天賜,從不是誰家疆土,諸君祖祖輩輩在此繁衍生息,開拓航行,頭上哪曾有什麼皇帝?大明皇帝我等敬他是中原上國天子,也願結好於他。不料他竟貪得無厭,圖我土地寶貨,說什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竟要染指南洋,欲置我萬千自由之民於其臣屬,令我等朝夕向北叩拜,如此豈能相從?今日之戰,非為我破軍,乃是為南洋之自由,為諸君子孫萬代之自由,諸君皆當一力奮戰。此戰若勝,可保我南洋百年之自由;即便戰敗,我等英名也將千古流傳,為萬民傳頌。”
柏舟廳內的人再次沸騰,他們的呼喊聲、怒吼聲、哭叫聲幾乎要將屋頂掀翻。
破軍端起酒盞,刺破中指在盞里滴了滴血。鮮紅的血落進略帶混濁的酒中,如煙似霧地散成淡粉色。他端起酒盞,對眾人說道:“諸位如願與予共保南海,請如予一般滴血入酒,共赴生死。”
蓬萊島上本來禁帶刀兵,但匕首是海上討生活的人隨身攜帶之物,既是防身之物,也是餐具,須臾不會離身。大廳里的二百餘人都抽出牛角柄、犀角柄、象牙柄,或者樸素、或者鑲金嵌銀的各色匕首,刺向自己手指,將血滴進酒中。
建文被現場高昂氣氛鼓舞,也要去找刀子刺手指,卻被破軍輕輕攔下。
眾人一起將混了血的酒盞舉過頭頂,齊聲高呼“誓與蓬萊共存亡,有違此誓,天地厭之!”在連喊了三遍後,大家都將血酒一飲而盡,並亮出乾乾淨淨的碗底,相視大笑。一時間,柏舟廳內洋溢著催人熱血沸騰的坦蕩大笑。
破軍放下酒盞,展一展寬大的袍袖,放緩語氣說道:“話雖如此,予也知道諸位或是小國之君,或是船隊之長,在南洋艱難求生,殊為不易。如今大明勢大,蓬萊危如累卵,十餘年來多蒙眾位幫襯,當今危難時刻,若是讓諸君與予共存亡,實無道理。所以……”
破軍對老何使了個眼色,老何喊聲“來人啊”,頓時出來二十名雜役,手裡各自拿著長桿。破軍這才繼續說道:“予也知道眾位難處,大明畢竟不好惹,與之為敵只怕遺禍家人。待會兒予自令人將廳里的燈都熄了,諸君若是要去時,儘管去就是,定不為難你們。”
聽破軍這樣講,人們都炸了鍋,紛紛表示大王不必如此試探,我等誓死跟隨大王。破軍“呼”地站起來,抽出腰刀,一刀將面前的桌案削去一角,環顧大廳,朗聲道:“一言既出,豈有收回之理?諸君大可放心,予發言至誠,若有試探之意,當如此桌角。”
喧鬧的人群安靜下來,大家都看著破軍,一些國王和首領還淌下淚水,暗自用袖子擦拭。
“熄燈。”
破軍一聲令下,所有燈燭一齊熄滅,剛剛還亮如白晝的柏舟廳立即陷入黑暗。
突如其來的黑暗讓建文的眼睛短期難以適應,他過了好久才逐漸借著微弱光線看到周圍的景物,但遠處還是一片黑暗,只能用耳朵聽。大廳里一片寂靜,偶有小聲低語,以及“窸窸窣窣”的聲音。
大概過了一刻鐘,只聽破軍大喊“掌燈”。黑暗中顯出幾點橘紅色的火光,那是雜役們在點火,不消片刻,所有燈再次被點起,柏舟廳里再次亮如白晝。
“奶奶的,人都哪兒去了?”建文聽到背後騰格斯發出的驚愕叫聲。
只見大廳里右邊蓬萊島的軍官基本還在,只是空出幾個位置,左邊眾位國王、酋長的位置已是空空如也。一百多位首領早都走得乾乾淨淨,有的人鞋子都脫下來了,整整齊齊擺在桌子下,看來是怕發出聲響光著腳走的。建文在黑暗中聽到的“窸窸窣窣”聲,便是這些人躡手躡腳逃走時,衣服摩擦發出的聲音。
“人性便是如此啊。”破軍苦笑著從懷裡掏出從鄭提督那裡拿來的銀麒麟叢雲酒壺,高高舉起抖了抖,將一滴殘存的酒液滴在舌頭上。他不滿地晃晃酒壺,有些後悔自己為何要把那整整一大瓮的老酒都踹到海里去,如今想喝也喝不到了。
“真是家貧出孝子,國難顯忠良啊。”
銅雀站起身來,背著手走了幾步,問建文道:“你是去是留?”
“我要留下,與破軍大哥共生死。”建文語氣堅定,他不知銅雀此言何意,按照一般來講,銅雀多數是要拉著他遠離這是非之地。
“甚好,甚好。”銅雀笑得鬍子都翹起來,他手裡攥著那隻小銅雀來回摩挲,然後轉過頭對破軍拜了一拜,“我且將太子爺託付於你,莫要損了半根汗毛。小老兒去去就來,或可對蓬萊有所裨益……明日中午我若不回,大約也就不必指望小老兒了。”
破軍直起身子,也對銅雀作了個揖,什麼也沒問。建文忙追上來,拉住銅雀的袖子低聲問:“銅雀老先生,你這是……”
銅雀笑道:“小老兒初時見你,就覺得你有幾分面善。後來才想到,原來是人物氣質像極了破軍年輕時模樣。小老兒與破軍也是老交情,沒有不幫他的道理,只是可惜了這次要來的銀子,又要打水漂了。”
建文見銅雀這種唯利是圖的傢伙居然願意為破軍破財,驚訝得不由放開了他的袖子。銅雀一襲白衣飄飄離去,在建文看來竟如仙人一樣。
他這才想起看看其他人,只見騰格斯、七里和哈羅德也都在原位坐著,忽然覺得甚為欣慰。
“你們有誰不想參與此戰嗎?我是必要和破軍大王一起出戰的,你們幾位和此事並無干係,盡可隨意離去。”建文知道自己的話說了也如同白說,但還是說了出來。
“你和破軍大王是安答,俺和你也是安答,那破軍也是俺的安答。俺們草原上最看不起的,就是將馬屁股對著敵人的蛋。”騰格斯抱著雙手,瓮聲瓮氣地說。也許是說話聲音太大,震得他受傷的腦袋也疼起來,於是趕緊抱住腦袋“哎喲哎喲”地叫起來。
“棄友獨去,是為不義。再者,咱從未見過這大陣仗,若能親見,也不枉此生。再說咱雖不能上陣殺敵,憑著所學救治傷者還是分內可為之事。”哈羅德捏著自己的小鬍子,自覺這幾句話說得極為得體,不禁為自己的表現點頭讚許,然後又補充道,“再者,閣下的火銃尚需咱幫你保養,戰場之上生死皆在轉念,若是子彈卡殼,豈不是要嗚呼哀哉?”
聽著哈羅德生硬地咬文嚼字,建文忍不住“哈哈”樂起來。他又將目光轉向七里。七里從開始就面色陰沉,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那你呢,七里?”建文不知自己究竟是希望她留在自己身邊,還是讓她躲去安全的地方。他等著七里的回復。
“在下離開。”七里的回答讓騰格斯和哈羅德都吃了一驚,建文也略感意外。
“在下離開,”七里表情木然,顯然她早就想好了,“如今將軍已死,在下心亂如麻,要找個地方好好想想未來之事,抱歉,不能死在這裡。”
“嗯。”建文不想為難七里,他想起了老阿姨對他說的關於七里的一場大厄,他始終惦記,卻又不敢說出來。既然幕府將軍已死,他不願再將七里拖進可能危及生命的境地。原本想去拉七里的手縮了回來。七里似乎也並不感到留戀,她在眾人注視下,離開了柏舟廳,頭也不回地走了。
毫不猶豫地斷舍離,隔絕人間一切情感,這也是一名合格忍者的必修技。
“準備點兵,看看我們還有多少人馬、船隻可以調動,我看大約不會超過一百二十艘吧。”柏舟廳走了一半的人,破軍反倒覺得沒那麼緊張了,至少留下的都是他可用之人。
老何覺得有些尷尬,問破軍道:“大王,這些貨此番離去,只怕要帶走蓬萊四成戰力,我要不這就帶人去將他們追回來?”
“追?追什麼追?”破軍將銀酒壺揣回懷裡,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道,“這些宵小之輩本也沒甚可指望的,若是將他們追回,只怕屆時臨陣騷亂,反衝了蓬萊的軍陣。”
“再者,我正欲借這些人逃散以驕明軍之心,讓他們以為蓬萊軍心不穩。彼時,我以精兵戰其驕兵,勝算或能升至五成。”其實,破軍這份將劣勢轉成優勢的鎮定自信不過是要安定人心,但他說得斬釘截鐵,由不得老何不信。
建文直待七里身影完全消失,才嘆息著回過神。他隨意地在蓬萊軍官中掃了一眼,立即發現哪裡不對,便再次審視,果然發現問題在哪裡:剛剛還在人群里的判官郎君不知何時消失了。
破軍也發現了不對勁兒,恍然間也有些驚慌了,此人的消失遠比那一百多名國王、首領要讓他緊張。他趕緊整理思緒,命人前去查點,港口方面果然報稱,小郎君帶著十艘中型戰艦緊隨著那群叛逃者的船隻一起出發了。
蓬萊發生群體逃亡事件也傳到了明軍船陣這邊,眾將在讚歎鄭提督有先見之明的同時,都跑到船頭觀看幾十艘各式船隻從蓬萊各個港口駛出,朝著四面八方快速逃散的奇景。眾將哈哈大笑,身上的甲片葉子“嘩啦啦”響成一片。
一名千總忽然見到亂竄的船隻中,竟有一小隊船朝著明軍駛來。他指給同伴看,大家經議論認定,這幾艘船想必是來投誠的。這千總也深以為然,今晚正是他當值,於是乘著一艘二等福船,點起四五艘小船去攔截來船問個清楚。
此時正是午夜時分,海面和天色一般黑,月亮被黑雲擋遮住,只有借著遠處蓬萊的點點火光,還有明軍水寨的燈光才能稍微看清不遠處的情況。
千總讓士兵們拉下船帆降低船速,自己提著燈籠,眯著眼在船艏仔細觀看。
對面船隻越駛越近,“嘩啦啦”的輪盤拍水聲都能聽到。等到了十丈左右,千總終於看清,來船是一艘有著昂起龍首像、兩側有輪盤的大船,大船邊十艘西洋樣式的划槳快船在兩側排成“人”字形緊緊跟隨,伸出的幾百條船槳划水極為齊整。
千總覺得前面這條船甚是眼熟,他抬高燈籠,只見對面船隻龍首像上站著一條精壯漢子,身穿阿拔斯式樣的胸甲,背後插了一排斬馬刀,雙手正抓著鐵鏈子轉動兩個大鐵錨。
千總回憶起此人似是白天與王參將對峙之人,他剛要叫出聲,對方左手的鐵錨脫手而出,幾十斤的大鐵錨帶著風聲朝他面門打來。明軍水陣里觀望的眾將見千總船上的燈籠突然滅了,一陣單方面短促的慘叫後,海面再次歸於寂靜,千總的小小船隊都沒了動靜。
眾人正在疑惑,只聽崗哨敲著鑼大叫道:“夜襲!是夜襲!”一隻大鐵錨帶著呼嘯的風聲從黑暗中飛來,“咔嚓”一聲,竟將主桅杆砸成了兩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