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從輕手輕腳推過一把憑几放在大廳中間的榻榻米上,矮個子將軍大大咧咧地靠著憑几坐下,蘆屋舌夫帶著懷抱太刀的侍童、隨從等人站在他身後。
七里悄悄側目觀察,只見那矮個子將軍面目猥瑣,原本稀疏的頭髮被剃成月代頭,顯得額頭更加碩大突出,三綹鼠須也是稀稀拉拉。兒童般瘦小的身上披著件華麗的金斕和服,同在旁邊站立的蘆屋舌夫一對比,像極了耍猴人帶著的猴子,看起來極為滑稽可笑。
七里心中的仇恨再次洶湧起來,可是眼前絕對不是她再次報仇的好時機,因為她的敵人多到難以計數,恐怕還未達到目的,就已經血濺當場了。
那猴子將軍大人只是懶散地看著跪在面前的兩名忍者,代為開口的是旁邊的蘆屋舌夫:“蓬萊狀況如何?可有向珍珠港方向移動?”
“嗨……”帶七里前來的忍者伏下身體,恭敬地彙報道,“我等救出被囚禁的錦衣衛,並在他們協助下成功爆破了蓬萊四個機械處中的三個,彈藥庫和備用零件庫也都被我們破壞。現在蓬萊僅剩一個機械處的鍋爐尚能為全島提供動力,它現在正緩慢朝珍珠港靠攏,準備進行維修補給。”
聽到這裡,大廳里的武士都發出了“喔”的聲音表示對蘆屋舌夫智謀的讚賞,猴子將軍和蘆屋舌夫也面帶得意之色。
“只是……”忍者待大廳里的喧嘩聲漸息,又補充道,“只是錦衣衛被全滅,指揮使褚大人也被蓬萊的人殺害……”
“無妨,呵呵呵呵……”蘆屋舌夫用袖子擋住嘴,像梟鳥般笑起來,“他不過是我們的一枚棋子,胡大人此次給我們提供了有用的情報,不過他的作用也就到此為止。既然摧毀蓬萊、捕獲大明太子近在眼前,與他們的聯盟也可結束。”
“國師大人所言甚是,多虧你看透胡大人急於得到太子和蓬萊島的心思,提出與他合作,我們才可從中漁利。”將軍大人終於開口了,他的嗓音又細又尖,粗短的脖子帶動禿腦袋扭向蘆屋舌夫,看起來顢頇笨拙,活像只鼴鼠。
“將軍大人過譽,在下不過是洞悉了他們之間的矛盾,加以利用。既然胡大人急著要在鄭提督之前找到太子,我們就幫上他一把,將太子綁出來,又一路留下蛛絲馬跡。將軍大人犧牲一名影武者和幾名天狗眾,引明軍和蓬萊軍的船隊相遇,終於兩敗俱傷。只是沒想到,原本只是要得到海沉木,誰料這太子竟然是我們要找的人。將軍大人洪福齊天,好運氣都自己撞上來,看來幕府統一朝鮮、大明、南洋和天竺的願望指日可待。呵呵呵呵……”
“嗯,區區幾個影武者和天狗眾,只要有你蘆屋大人的陰陽術,想要多少個就能造出多少個。”
矮子將軍“呼”地站起來,從腰間抽出把摺扇打開,舉過頭頂,灑金面的摺扇中間畫著一個刺眼的紅色日之丸:“諸君,阻止我等進入南洋的攔路虎蓬萊已經破敗不堪。我軍以逸待勞,只等蓬萊駛入珍珠港即全力攻擊。”
說罷,矮子將軍開始布置作戰:赤松播磨的船隊壓制炮台、一條土佐守的船隊偷襲在船塢維修的駐防船隊、上杉信濃守率領艦隊襲擊珍珠港措手不及的蓬萊軍等。所有被點到名的武士頭領都伏下身體表示接受命令。
見矮子將軍在聚精會神地安排作戰,蘆屋舌夫和其他武士也都無暇旁顧,跪在不遠處的七裏手悄悄放在刀柄上,她幾乎難以按捺自己的激動:“原來真將軍只是這麼個貨色。如果我現在用苦無投擲,三丈之內正是必殺距離。但萬一失手或只是受傷,將軍必定後退,隨從會立起榻榻米,第二發基本沒有機會投擲。最保險的方案還是衝到面前,直接用刀解決。但是跑完三丈的距離,大概需要兩息時間,大廣間里有二十名左右的高手武士,一息之間他們就可能反應過來。能賭的只有在第二息前他們追不上我,時間勉強夠我把刀刺進將軍喉嚨,然後我必定會被武士們殺死。”
“還有這傢伙……”七里又偷眼看看蘆屋舌夫,“這傢伙究竟什麼來頭?上次明明看著他沉到海底,如何竟然沒死?如果我出手刺殺將軍,他又會如何反應?”
“雖說能報仇的話,捨棄此身並無可惜,可若不能成功豈不白死……”七里的手握緊刀柄,內心還是在投擲苦無和用刀狙殺間苦苦掙扎。距離幕府將軍如此之近的機會,只怕不會再有第二次,她是否該牢牢把握?
此時,矮子將軍的目光最後轉向一名絡腮鬍子的武士,招手將他叫到面前,用力拍著他的肩膀表示親切:“島津薩摩守大人是日本第一的勇士,也是我幕府千金不換的珍寶。我將最後的六名天狗眾,以及九十四名精選出來的勇悍旗本武士,一共一百名最強的戰士交與你,專門負責狙殺破軍,活捉大明國太子。只要得到大明太子和玉璽,我們就可以完成千年帝國美夢,至於胡大人,讓他想瞎眼去吧。”
旗本武士是將軍身邊最精銳的武士集團,大都是跟隨將軍在統一日本的戰爭中倖存的老兵。見將軍大人對自己器重有加,島津薩摩守激動萬分,聲音都有些發顫:“將軍大人如此厚愛,小人怎能不拚命,請放心,小人即便捐棄這條性命,必定拚死取回破軍的首級。”
“不,你要活著。”笑嘻嘻的將軍忽然變得有些嚴肅起來,“都說了你是日本最寶貴的財富,待天下統一在我武田家麾下,你將成為我的副將軍,與我共治天下。”
大廳內的武士聽說島津薩摩守將被封為副將軍,都是既震驚又嫉妒,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島津薩摩守也是驚喜萬分,涕淚橫流地連連叩頭謝恩,以高天神原的天神和島津家祖先家名起誓,要殺死破軍。
當矮子將軍口中說出“活捉大明國太子時”,七里被複仇之焰灼熱了的腦袋忽然稍稍冷卻,眼前浮現出建文被捆綁在這裡,將軍和蘆屋舌夫志得意滿獰笑的模樣。
“如果我刺殺不成,他們還是會去攻打蓬萊,那麼建文會不會被他們抓住?”七里猶豫了,她第一次對自己的生命產生留戀,作為忍者她本該為任務隨時捨棄自己的身體,可是現在……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躊躇不前。
“努力奮戰,取下破軍的首級。武田幕府興廢,在此一戰!諸位,讓我等一起對著八幡大菩薩祈求勝利!”說完,矮子將軍雙手合十拍了兩下,然後低下頭祈禱。眾武士也都雙手合十拍了兩下,然後低下頭向他們所信奉的八幡大菩薩祈禱。八幡大菩薩是武田幕府將軍的祖先,也是武家之祖,這些來自日本的好戰者從不信奉神靈,卻對這位強大的武士祖先崇敬有加。
七里也假裝跟著祈禱,眼睛還是在偷瞄著矮子將軍和蘆屋舌夫,她發現,蘆屋舌夫一直在朝著自己看。
“難道他看出破綻了?”七里感到汗毛聳立,這個陰森森的陰陽師深不可測,讓她始終摸不清底細。
蘆屋舌夫忽然咧開嘴一笑,對矮子將軍說道:“將軍大人,米中似乎混進了小蟲子,我們是否該把它挑出來?”
“噢?什麼蟲子?”矮子將軍正在帶著武士們祈禱,聽蘆屋舌夫這般說,抬起頭眨巴眨巴眼,一臉的茫然。
“你看啊,不覺得此人可疑嗎?”蘆屋舌夫笑著伸出手指,用他長而捲曲的指甲指向下面跪著的忍者。
七里心中一涼,她沒想到在自己躊躇的時候,竟然被蘆屋舌夫看出了破綻。自己究竟哪裡出了差池?是游移的眼神,還是手握著刀柄太緊?她感到心跳在加快,右手將刀柄握得更緊,隨時準備拚死一搏。
“怎麼?不願意自己承認?好吧,我們有的是辦法讓你招認。”蘆屋舌夫抬起頭,雙目上挑,露出白色眼球,舌頭也伸出幾寸長,舌尖上閃閃發光。這是他慣用的迷魂術,只要被這法術攝住,沒有什麼秘密不會招出來。
七里此時已無選擇,她將刀拔出一半,作勢要拚死一搏。就在此時,她聽到擦著耳朵“嗖嗖”兩聲,兩道銀光朝著矮子將軍還有蘆屋舌夫飛去。矮子將軍看起來像個肉球,身子倒也靈活,只見他向後一閃,抓過抱著刀的侍童擋在身前,侍童“啊”地慘叫一聲,當場被飛刀刺中咽喉斃命,蘆屋舌夫則收起舌頭略一閃身,閃過刺向自己的飛刀。
一直跪在她身邊的忍者跳起兩丈多高,飛到大廣間的房樑上,單手撐著牆壁。屋子裡的武士都抽出刀,將牆角圍住,眼看著這忍者無路可逃,只要跳下來必被萬刃分屍。
“你是何人?”矮子將軍將侍童的屍體推到一邊,氣急敗壞地仰頭指著忍者問道。
那忍者倒也不慌不忙,他“咯咯”冷笑起來:“在下是錦衣衛密探,長久以來奉命潛伏在你身邊。胡大人早料到你們倭寇靠不住,才將我安插在你們身邊。方才胡大人前來不過是要試探你們的真實打算,如今果然露出狐狸尾巴來了。剛剛的言語,早被我用傳聲蟲錄下來,蟲子也飛走了,半個時辰後,胡大人就能聽到你們的講話。”
聽到“傳聲蟲”三個字,不要說七里,連蘆屋舌夫也吃了一驚。和擅長利用海洋珍物異獸的陰陽師以及忍者不同,大明的錦衣衛偏愛巫蠱之術,培養各種蟲類為自己解決問題。七里上次見識到沈緹騎用蟲子吃掉被殺錦衣衛的屍體,這次又聽說錦衣衛密探用所謂“傳聲蟲”傳遞情報,不由她不吃驚。
“殺!給我殺了他!”矮子將軍扯著公雞嗓氣急敗壞地尖叫,武士們紛紛將手裡的刀朝著錦衣衛密探所在的位置擲去。錦衣衛密探在板壁上像蜘蛛般靈活閃避,投向他的刀剁了一牆,如同刺蝟的針刺,密探哈哈大笑,毫不在意自己的危險處境。他攀緣著房梁,不過三兩下功夫就從通風氣窗鑽了出去,蹤影皆無。錦衣衛的密探大都是高手中的高手,這飛檐走壁的功夫更是奇絕,眾武士本不擅長此道,加之甲胄在身不甚靈活,只好眼睜睜看著他逃走竟束手無策。
“不好!”蘆屋舌夫忽然想起跟著這錦衣衛密探前來的另一名忍者,在他們將注意力都集中在牆上的錦衣衛密探時,那名忍者悄無聲息地失蹤了。蘆屋舌夫左顧右盼,結果發現原本放在世界地圖屏風旁的傳國玉璽不見了,顯然是被那忍者偷去了。
矮子將軍見玉璽沒了又驚又氣,跳腳大叫:“追,給我追!把另一個姦細給我追回來!我要把此人磔成碎肉塊,再用烙鐵燙!”
破軍掀開裹屍布的一角,看了老何最後一眼。躺在裹屍布里的老何穿戴一新,臉也擦得乾乾淨淨,平靜得像是睡著了,破軍將裹屍布蓋回到老何臉上,示意葬禮繼續。四名工兵手腳麻利地用布條將裹著老何屍體的裹屍布捆好,像是在包裝一樣貨物,在嗩吶演奏的凄厲樂聲和禮炮聲中扛到船舷邊上,用力拋入大海。
白色的裹屍布裹出的人形“撲通”一聲掉進藍色的大海,激起白色的浪花。白色人形在海面浮了幾浮,漸漸沉下去,當模糊的白色人形從視野消失,海面又恢復了如初的藍色。
建文是第一次參加海葬,想著那麼愛絮絮叨叨的一個人就這樣無聲無息地沒了,他感到心裡憋悶得難受。可是,同來的破軍、判官郎君以及其他蓬萊人倒並不顯得悲傷,有的還在聊天。建文本來心裡還挺難過,看到他們的樣子倒是有些好奇,悄悄問同來的銅雀是什麼情況。
“蓬萊人都自詡為戰鬥民族,他們從不覺得死在海上和死在刀口下有什麼好悲哀的。在他們看來,這可是死得其所,人們不但不會哭,還會為他的走運感到慶幸。另外認為自己與大海是一體的,死亡不過是另一種回歸大海的方式,是以死後都要海葬。若是他們死在陸地上,或者老死在床上倒是天大的悲哀,所有人都會為他哭泣。”
聽了銅雀的解釋,建文感到這些傢伙實在是不可思議,若是按照大明的習俗,老死在床上並且入土為安是完美的人生結局。
“所有加入蓬萊的人,不管你來自哪裡,都要自願斷絕過往的族屬、國家、信仰。蓬萊人自稱是全新的海人民族,他們有一整套屬於自己的生活習慣,破軍要建立的不光是座島嶼,而是要打造有著全新信仰的新種族。這小子的野心真是很大咧!”銅雀眯縫著雙眼,捻著不多的鬍子說道。
執行海葬的船隻是破軍的座船,從這裡極目遠眺,蓬萊已停靠在珍珠港附近,這座人工島嶼並不比它要停靠的天然礁島小多少,遠遠看去,倒像是珍珠港在靠近蓬萊。蓬萊的多數水兵都已上島休息,只有少量當值工兵在勤奮工作,從珍珠港運輸各種補給品,以及維修蓬萊因戰鬥及爆炸造成的毀傷。
珍珠港是蓬萊二十四衛所中最優良的天然良港,珊瑚礁形成的環形海灣正適合大船隊再次避風休整。初到此處的建文幾乎被眼前景象嚇到,這裡的沙灘上和淺海里,到處是車輪大的巨型貝殼,這讓他想起了在巨龜寺賭貝。不過破軍告訴他,這裡的巨型珍珠貝雖然與能夠孕育海藏珠的巨型珍珠貝是近似物種,卻只能產出珍珠。巨龜寺的巨型珍珠貝中的海藏珠,其實是人為或者機緣巧合造成的,為此破軍還命人用撬棍給建文撬開一個貝殼看,裡面果然只有一顆拳頭大小、尚未發育完全的普通珍珠。
“海藏珠可遇不可求,巨龜寺一毀,天下又不知何處還能得到這珍物了。”破軍當時不無惋惜地說。
海葬才一結束,甲板上的所有人立即恢復了輕鬆狀態,彷彿之前的葬禮根本就沒發生過。哈羅德拿出他剛做出來的千里鏡,他自誇說連地平線極限處的景物都能看得清清楚楚,騰格斯央求著想玩玩,哈羅德卻故意不肯交出來,兩人打打鬧鬧爬上桅杆頂端,吸引了不少船上的蓬萊人圍觀。
建文靠在船舷上看著繞著桅杆盤旋的海鷗發獃,很快他就將離開蓬萊再次踏上前往佛島的路途,可直到現在,他還有許多事沒有想明白。
“你在想什麼?”破軍看出他這位小弟的惆悵,走過來問他。
“兄長,你覺得鄭提督是好人還是壞人?”建文望著漫天飛翔的海鷗,他多希望自己和這些海鷗一樣懵懂無知,痴痴傻傻地過完這一生該有多好。
“何謂好人,又何謂壞人呢?”破軍抿嘴微笑著,靠在建文旁邊的船舷上,“所謂人,原本不能被定義為好人或者壞人,為了各自的利益在做事。我印象中的鄭提督是個嚴肅認真、堅守原則的人,他半生都在為大明戰鬥,按照自己的愛好塑造這個國家。為了這個看似崇高的目的,他可以犧牲一切,包括個人的良知和風骨。所以他會屈服於右公公這樣貪婪而目光短淺的內侍,極力討好他們,為的只是讓自己得到權力,完成他所謂的理想。”
破軍撇撇嘴,似乎想起許多不開心的往事,又繼續說道:“這是他和愚兄最大的不同吧!他是極世故的人,熱衷官場,懂得如何同那些官僚、內侍周旋。當初一起在大明水師供職時,和朝廷周旋的事他從不讓愚兄插手,大約是知道,要是愚兄去見那些官員和內侍,當場就能打死幾個。朝廷里的事就是那麼麻煩,不過鄭提督捨棄尊嚴所做的事畢竟是為了大明,雖說也有為個人前程打算,但總的來講,愚兄覺得他至少算不上壞人。”
“嗯。”建文耐心聽完破軍的話,並未插嘴,他如今的心情也很矛盾,鄭提督在他心目中曾是天下第一的好人,殺死父皇后又變成天下第一的惡人,可在經歷了一場海戰之後,鄭提督和破軍的大戰和救自己的表現,又叫他對鄭提督的評判變得模糊。
他用力晃晃腦袋,想要把這些都從腦袋裡晃掉,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小弟我現在也不知道他是怎樣的人了,也許只有在下一次相見時自己問個清楚。兄長,你覺得鄭提督在辦完他的事後,真的能找我受死嗎?”
“照愚兄看來,他所言不虛。鄭提督這些年雖說被官場浸染得讓愚兄有些作嘔,畢竟骨子裡還是個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滿腦子都是什麼忠孝仁義的。他既然說辦完事會找你受死,你就不必擔心了,我看他拚命找尋你,說不定殺死你父皇是另有隱情的。”
建文抿唇點點頭:“依兄長所言,小弟就再信他一回。話說回來。明日小弟就要起程前往佛島,只是依舊不知佛島究竟在何處……”
“這個你儘管放心,”破軍說道,“明日愚兄親自帶你前往佛島入口,送你一程。”
“可是就算進了通往佛島的神秘海域,小弟也未必能找到準確的位置。兄長你也說過,至今尚未有人能成功找到並登陸佛島。”
“其實佛島的地圖一直在你身邊啊,就在你的青龍船上。”破軍詭異地笑起來,他指著停在座船旁邊的青龍船讓建文看,建文聽了大吃一驚,瞪大眼睛望過去,只見青龍船龍頭高聳、嘴巴微張,似乎是在應和破軍的話。
“什麼?!在青龍船上?!在哪裡?小弟熟悉船上的每個角落,可從未看到有這樣一張圖啊?!圖在哪裡?大哥你快告訴我,快告訴我!”建文毛手毛腳地抓著破軍的胳膊搖晃了好幾下,結果看到破軍露出痛苦的表情,這才想起他肩膀被鄭提督留下的劍傷還沒好。
“好啦好啦,我告訴你,再晃傷口就要裂開了。”破軍揉著疼痛的地方,“四靈船都是有生命的,它們並不僅僅是普通的船。其實你父皇早就將佛島的路線圖藏在了青龍船里,為的是以青龍船做先導,帶領大船隊進入佛島海域。”
“既然如此,為何父皇沒有先去佛島呢?”建文愕然不已,沒想到青龍船中的地圖竟然是父皇植入的。
“估計是沒有拿到海沉木吧!”破軍說,“我告訴過你,上一次有海沉木的消息還是十幾年前。”
建文回想起父皇臨死時手上掉落的海沉木,心道可能父皇尋找多年終於得獲,本可以馬上起程去佛島的,卻沒想到被殺於海上。破軍對此不知情罷了。只是如今那海沉木,可能已經流落到鄭提督手裡。
破軍又道:“老阿姨找到你們也並非是巧合,而是受到青龍船船靈的吸引,為你們提供去佛島的線索。”
“老阿姨也沒給小弟什麼提示啊,她只是要小弟來找破軍你而已。”建文回憶起老阿姨與自己相處的情景,總是一副三緘其口的樣子。
“她讓你來找愚兄,這就是提示了,因為不見愚兄,誰送你進佛島水域呢?我既曾經歷過佛島水域的兇險,熟悉那裡的水文狀況,又是把守佛島水域的關卡。”破軍對著建文眨眨眼,“明日愚兄送你到佛島入口處,再告訴你如何將地圖取出來。”
沒想到苦苦尋覓的佛島地圖竟然一直和自己朝夕相伴而不自知,建文感到又窘又喜,這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嗎?
“那麼,如果找到佛島,鄭提督也如約受死,賢弟你大仇得報,之後又有何打算?”
聽破軍這樣問,建文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他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未來該怎麼辦,尋找佛島對他來說或許只是逃避一切的理由,一旦找到,他的人生目標便似乎又會變得模糊。他想了好久,揚起頭回答道:“什麼恢復帝位之類,小弟從未放在心上。天下多少人為了這個尊號你爭我奪、相互廝殺,在位的說自己救民水火、奪位的說自己解民倒懸,說到底其實都是為了一己之私,將天下陷於地獄。小弟在這之後想觀察一下我那位燕王叔叔把大明治理得如何,如果他是位不世出的賢君,這天下讓他坐也罷;若他是個貪圖享樂的昏君,小弟必要他人頭落地,之後再找位賢君來治理天下。”
“哎?賢弟不打算自己做皇帝?”破軍故作誇張地看著建文,建文的表情從未如此堅毅,看來這番話是他深思熟慮後說出來的。
“小弟哪裡是做皇帝的料,本以為右公公只是陪小弟玩耍的一個大伴,孰料出了內宮,這位大伴竟能讓威風八面的鄭提督連頭都抬不起來,小弟覺得這朝廷不是我這等人可以駕馭的。大概銅雀會失望了,他一直希望小弟做皇帝呢,不過如今幕府將軍的威脅已除,若是把佛島的寶藏都給他,想必他也會滿足。”
建文看到銅雀在遠處甲板上溜達,覺得他對自己抱有信心真是有點可憐,然後又對破軍說道:“對了,兄長不是說要和小弟一起駕著青龍船去尋找極東之國嗎?小弟可是認真期待的。”
“原來天下還真有放著皇帝不想做的笨蛋,”破軍聽完伸了個懶腰,說道,“果然七殺說得沒錯,她在你來之前就傳書告訴我注意你,說你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
“哎?七殺派人來過?你怎麼沒告訴我?你還有多少事瞞著我?”聽到七殺的名字,建文臉一紅,想起在阿夏號每天被七殺推油治療,心裡想,“她不會將那些事也都告訴破軍了吧。”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慢慢總會都知道的。”
“還有什麼事我不知道?說來聽聽啊!”建文發現他這位義兄似乎知道數不盡的秘密。
“比如……比如愚兄和七殺、破狼訂立的殺破狼三巨頭聯盟是為什麼?我們簽訂的南海之盟又是在應付什麼局面?以及你知道為什麼則天女皇會放棄西域,專註討伐高麗,而且將首都從西方的長安遷到東方的洛陽?你的祖皇爺又為何放棄建了一半的都城鳳陽,改在靠近東部海疆的金陵?”
破軍一口氣說出這許多疑問,每個問題都深深吸引著建文:“這殺破狼之盟我多次聽銅雀等人提起,不過具體為何,他們也不肯多說。”
“大明人都以為天下的格局只是中華與四夷,他們不知道極東之國,更不知道西洋歐羅巴人的野心。然而,中華之外並非都是愚昧無知的夷狄,西洋人的開化並不亞於我中華,他們擁有比大明更先進的槍炮,更適於遠航的船隻,以及被東方香料、絲綢和瓷器挑動的野心。聽說,西洋的佛郎機國國王正在組織龐大的探索艦隊,尋求前往東方的征服航道……”
“佛郎機人……”建文望向桅杆頂端處,他幾乎忘記了哈羅德是佛郎機人出身,他本以為佛郎機人都是他這樣性格平和的機械痴,從沒想過佛郎機人竟有著征服東方的野心。忽然,他摸到腰間的轉輪銃,這東西的機巧遠在大明火器之上,看來歐羅巴人的火器技術在大明之上並非虛言。
“那麼……”建文恍然大悟,問道,“那麼大哥與貪狼、七殺結盟,是為了維持南洋的勢力均衡?”
“正是,早年被你祖皇爺派遣撫慰南洋時,我遇到過很多西洋歐羅巴人,不光是佛郎機國,還有許多其他國家的。他們在南洋一些國家建立了所謂的貿易點,在這些貿易點修建城堡,用槍炮維持貿易往來。他們的貪婪沒有止境,東方的東西什麼都要,能買便買,不能買便搶。直到大明水師南下,才將那些不安分的歐羅巴人趕走。”
“如此說來,我等初到蓬萊時,哈羅德說你們蓬萊水兵用的是西洋旗語,莫非也是這個緣故?”建文想起初次同蓬萊船相遇時,從對面打來的旗語。他當時便覺得好生古怪,包括大明在內的東洋諸國在海上是用軍扇發信號交流,破軍身為大明人,部下竟用西洋旗語,才是咄咄怪事。
“佛郎機人在南洋經營日久,他們的旗語早成為南洋通用的航海語言,我們也是入鄉隨俗。”破軍望向西方海面的目光深邃悠遠,似乎要穿越十餘年的光陰,回到他初到南洋的時刻,“正是接觸到那些西洋人,我才知道東西洋維持千年的均勢正在一點點被打破,一兩百年內,東西洋將經歷千年未有之變局。”
“所以你才要在這南洋之南的荒僻之地建立蓬萊的勢力,才和貪狼、七殺結盟,維持南洋作為東西洋緩衝地的安寧?”
“不光如此,我想讓野心勃勃的西洋人知難而退,轉而用和平的手段與我們對話。”
破軍所具有的格局遠大於建文所知,如果可能,他真想留在這個人身邊五年、十年,隨時隨地和他這樣聊天,重新了解這個世界。
建文又開始問第二個問題:“那麼你所說的則天女皇遷都,還有我祖皇爺放棄鳳陽,建都金陵又是怎麼回事?”
“那就是和佛島有關……”
破軍正要繼續講,桅杆頂端傳來哈羅德和騰格斯的吵鬧聲,兩個人正在朝著遠處指指點點,似乎是看到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建文和破軍終止談話,細聽兩人的喊叫。
“俺說那肯定是幾頭鯨魚。”這是騰格斯的聲音。
“非也非也,閣下眼睛卻是瞎的一般,那分明是幾艘船。”這聲音屬於哈羅德。
“打賭不?賭十個栗暴,要是你輸了,俺只打你五個。”
“有何懼怕,拿千里鏡來,讓咱再看看。”
騰格斯將千里鏡交給哈羅德,哈羅德調整千里鏡的焦距,閉上一隻眼,只用一隻眼從單筒的千里鏡里朝著海面遠方望過去。他看了半天,忽然手腳大動地叫騰格斯也看,騰格斯才一看也馬上手腳大動起來,差點兒把千里鏡扔出去。
“七里!是七里!”兩個人一起朝著下面的建文大喊。建文站直了身體,他本以為今生今世再也見不到的七里,竟然會回來。
“七里小姐後面,後面有日本船在追逐,我等快去相救!”哈羅德喊得聲嘶力竭,建文朝著他們指示的方向看去,果然看到幾個黑點,正朝著這邊快速逼近。
破軍按著發獃的建文後背用力一推:“去吧,這小妞不錯,切莫和我一般錯過了。”
建文向前趔趄幾步,他再回頭看時,只見破軍正朝著自己微笑,目光中滿是期許。他感到心中湧上一團暖意,於是笑著對破軍略一點頭,朝著舷梯跑去,青龍船就在下面等著他。騰格斯一躍而下,哈羅德抱著繩梯往下爬,嘴裡還在抱怨騰格斯不講義氣,也不帶著他一起。至於銅雀,他神不知鬼不覺的,早已站在了青龍船的甲板上。
破軍見幾個人都上了青龍船正要出發,對抱著手在一旁的判官郎君說道:“日本船有好幾艘,只怕他們應付不過來,你也幫他們一下吧。”
判官郎君答應一聲,招呼幾名手下同去,他看到沈緹騎主從二人也在船上,便也順便叫他們兩人跟自己同去,這兩人在他的監控下,須臾不肯放離。破軍想了一下,又把他叫住:“你沒有帶刀,拿我的劍去用吧。”說罷,他從腰間解下巨闕劍朝著判官郎君一丟,判官郎君伸手穩穩地接住劍,從船舷上翻身躍下,也跳上了青龍船。
看著青龍船解開拴在座船上的纜繩駛離,破軍這才命令返航,回蓬萊。
半廢的蓬萊島變成一座大工地,到處是腳手架,工兵們用手推車推走一車車的瓦礫、碎木,用從珍珠港運來的新木料修補破損。調度員用小旗和哨子指揮起重裝置將破損的大炮從炮位上吊下來,裝船運走。那些由巨木、齒輪和繩索構成的龐大起重裝置在人力作用下,能輕易抓起幾千斤的重物。破軍背著手悠閑地從他們旁邊經過,工兵們見到大王來視察,紛紛停下手中的活問好。破軍擺擺手,讓他們繼續工作,自己信步閒遊查看一番,見所有維修工作都井然有序,這才沿著街道穿過大黑門,獨自朝著柏舟廳走去。
此時天色大亮,本該是貓咪們結束夜間的遊戲,開始懶洋洋睡覺的時間,可不知怎麼,沿途的貓都毫無困意,不管黑色、白色還是三花的,個個精神得反常。它們鬧貓一般在街道上、屋頂上、房脊上對著天空亂叫,蓬萊各處都是此起彼伏的貓叫,高高低低,如同貓的大合唱。
“風暴要來了嗎?”破軍看看天上,只見天上晴得沒有一絲雲彩,藍得亮眼,哪裡有風暴將至的樣子。不過,海上的天氣像是孩子的臉說變就變,上一刻還是晴天,下一刻即是風暴的情況也不在少數。
一隻大腹便便的白色波斯貓笨拙地在柏舟廳屋頂上行走,不料腳一滑,落了下來,破軍平地躍起,身手敏捷地將它抱住。這是只成年母貓,毛色雪白油亮,肚子鼓鼓的。破軍端詳了片刻,又摸摸貓的肚子,說道:“白鳳,你這是要生了嗎?怎麼這般不小心?”
波斯貓到了主人懷裡,“喵喵”地輕叫兩聲,便伏在他懷裡甜甜睡去。破軍輕輕撫摩著它,進入柏舟廳,在他身後,兩扇沉重的木門“咚”的一聲自動關上。
桅杆構建而成的柏舟廳,是破軍平日最喜歡的地方,他喜歡一個人在空曠的大廳里走來走去,看桅杆上刻著的記錄。他記得這裡每一支桅杆的來歷,記得每一次驚心動魄的戰鬥,記得每一名在戰鬥中犧牲的戰士的名字,就好似他記得蓬萊的每一隻貓一樣。
桅杆縱橫交錯地插在一起構成了柏舟廳的屋頂架構,從下往上望去,像是望不到頂的桅杆森林。
大廳里回蕩著破軍的腳步聲,他慢慢踱著步,思考著很多事,蓬萊的事、佛島的事、南海之盟的事,他要理出個頭緒,今晚要向建文一一說明。
突然,他感到身後有輕微的金屬碰撞動靜,似乎在朝著自己逼近。他本能地略微錯身,一名日本武士挺著刀用力過猛,擦著他身子衝過去。武士翻身還想再刺,破軍飛起一腳踢飛他手裡的刀,然後迅速轉到對方身後,單手抓住他脖子一扭。只聽“嘎巴”一聲,武士的頸椎被扭斷,屍體癱軟地摔倒在地,鐵質盔甲碰撞地面,發出巨大的“咣當”聲。
破軍面色凝重地放下波斯貓,受驚的貓咪“嗖”地跑到了大廳的角落裡。
破軍朝著屋頂望去,只見離地數丈的屋頂上,每一根桅杆後面都悄無聲息地閃出一名日本武士的黑色身影,他們穿著全套黑色盔甲,拉低的盔檐下還戴著可怖的黑色面具,密密麻麻竟有上百人之多。
武士們像下雨般從屋頂跳落下來,甲板亂撞發出的“嘩啦啦”聲如同夏天的大風吹拂著白楊樹樹葉。
破軍注意到,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貼著畫有古怪字跡的符咒,這是日本陰陽術特有的隱身符,貼上這符的人可以在一定時間內隱身,不被他人發現。看樣子,這些武士就是靠著這種隱身符成功潛入蓬萊的。
見破軍輕易殺死一名武藝高強的旗本武士,其他武士都有點不敢上前。為首的絡腮鬍子武士也穿著盔甲,和部下的區別只是沒有戴頭盔。他大喝道:“在下日本第一武者,島津薩摩守,奉武田將軍之命取閣下首級。”
島津薩摩守手一揮,四名旗本武士舉著刀朝破軍衝來,破軍伸手摸向腰間,才想起巨闕劍剛剛給了判官郎君,自己現在手無寸鐵。他順手抓起剛殺掉的那名旗本武士的日本刀迎擊對手。只見刀光一閃,破軍的身體在轉瞬間移到四名旗本武士身後,四名旗本武士像是中了定身咒語,呆立在原地,過了半晌才噴出四股血箭,屍體轟然倒地。
破軍感到肩膀一陣疼痛,他的劍傷未愈,只要稍微用力傷口就會裂開。更何況,巨闕不在手裡,這把日本刀分量和手感都不對,他用起來很不舒服。
“閣下果然好身手,但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應付一百名刀術高超的精銳武士。”島津薩摩守咧開嘴露出滿口的黃牙,笑著說道。
“那就試試看百人斬好了,今日本王正有些閑得發慌。”破軍甩去刀上的鮮血,握緊刀柄。
島津薩摩守收斂笑容,雙手舉過頭頂,兩個手掌朝著破軍的方向用力一劈,像是要把破軍剁成三段。大廳里響起一片“嘩啦啦”的甲片撞擊聲,近百名武士一起朝著破軍衝去。
三艘追擊的日本船,冒著濃煙在沉沒,判官郎君輕易地收拾了日本船上所有的追擊者,他還劍入鞘,看著騰格斯從小船上將七里抱到青龍船上來。
七里身上多處受傷,所幸都不致命,大約是過於疲憊的關係,她正陷入昏迷不醒的狀態。建文百感交集,又是心痛、又是著急,他想也沒想,就伸手要去給七里治傷,判官郎君伸出劍鞘將他攔住。
“你幹什麼?”建文見判官郎君阻止自己為七里治傷,生氣地吼道。
判官郎君並不氣惱,淡淡地說道:“你治好她的傷,自己不也會變成那樣?豈不是還要賴在蓬萊養上十天半月的?”
“可是……”
建文還要爭辯,判官郎君卻回頭去問沈緹騎:“你們錦衣衛應該有什麼治傷的蟲吧?拿出來用用吧。”
沈緹騎討好地對著判官郎君乾笑兩聲,走到七里身前蹲下,用手按在七里胸前摸摸心跳,然後嘴裡念著什麼。只見從他袖管里鑽出一隻白色的肉蟲子,順著他手背爬到七里身上,然後沿著脖子一直爬到七里嘴邊鑽了進去。過了一會兒,七里“啊”的一聲睜開眼。
眾人看得都驚呆了,判官郎君念叨著:“什麼玩意兒,還挺管用。”
“錦衣衛緊急時救命用的還魂蟲,用各種大補品還有秘葯製成,只要吃下去,傷勢立愈。”沈緹騎賠著笑臉回答完,退到一邊。
七里睜眼看到建文、騰格斯和銅雀等人,感到恍如夢境。她摸向腰間,腰間硬邦邦的袋子還在,她比畫著要建文取下來看。建文解下袋子一看,裡面竟然正是丟失多日的傳國玉璽,他又驚又喜,正要問七里,銅雀在一旁說道:“她現在說不出話來,快給她喝點兒水。”
哈羅德摸出一隻水壺,打開蓋子交給七里,七里抱著水壺“咕咚咕咚”灌了好幾大口,這才緩過氣來,對建文說道:“將軍還活著,還有……還有他要偷襲……”
她話音方落,只見數十艘日本船在遠處出現,訓練有素地分成數隊,朝著珍珠港和蓬萊駛去。接著,這些船隻對著失去防禦能力的蓬萊猛烈炮擊,即使是在幾十里外的海上,也能聽到隆隆炮聲,蓬萊島上騰起一團團爆炸的黑煙。
“糟了,”判官郎君鬚髮皆豎,望著蓬萊的方向,“日本人原來是要在珍珠港偷襲蓬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