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丸是艘窮盡奢華的巨艦,幕府將軍為彰顯自己作為黃金之國日本統治者的權威,在內外裝飾上都使用了大量黃金。這艘戰艦上常備戰鬥員有五百人之多,即使經過蓬萊與鬼岩礁的戰鬥而大批減員,船上依舊保有著將近二百人。
騰格斯振翅飛上火山丸的甲板,上上下下看了一圈,竟然沒有看到半個人影,船上的人連纜繩也沒系就集體消失了,任由火山丸隨波逐流撞向佛島的岩壁。銅雀認為只怕所有人都進入了佛島,至於為何走得如此匆忙他也說不清,看他緊張得皺著眉頭摩挲銅雀的樣子,建文猜想他也在努力想要給出個合理的邏輯來。
“既然到了此處,躊躇不前也無意義,不如上山一探究竟!”
建文堅定說道。他仰望佛島最高處的金身彌勒巨像,只見這巨像閉目凝神,單手托在腹部,另一隻手掌朝向外側,像是在對著建文招手。不知為何,建文一看這佛像,心中就有一陣震動。
通向山頂的是條石條鋪就的小路,七里搶先奔上小路朝著山頂走去——此時除了在將軍尋覓到佛島的秘密前將他打倒,沒有別的辦法。建文第二個跟著七里踏上石條台階,其後是騰格斯等人。
路邊大小天王像、菩薩像多得數不清,這些石像因數百年風雨侵蝕都變得破敗不堪,有的頭部損壞,有的缺胳膊少腿,或歪斜或倒卧在草叢裡,從樹蔭透出的陽光為這些表情祥和的佛像罩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似乎它們隱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
銅雀給建文講起佛島的來歷:“此島是則天女皇為保其千秋萬代統御天下所建,只是不知為何後來沒有建完,傳說為則天女皇主持建島的是位高僧……”
“我在《舊唐書》上看到過,叫薛懷義,是吧?”說到則天女皇身邊的和尚,建文馬上想到的是這個人。
“不是!那個是則天女皇的面首!再說他建的那個是明堂,不是佛島!”銅雀不滿地對建文皺了眉頭,繼續說道,“那高僧說,則天女皇是彌勒轉世……”
“你看吧,我就說是薛懷義。”
“都說了不是,不要插嘴,聽我繼續說。”銅雀一臉無奈,“高僧法名顯照,他拿出一串珠子對則天女皇說,‘一珠一色,無論您希望擁有不老的青春、無上的權勢還是帝王不衰的寵愛,都可以得到滿足,但是只限一次’。則天女皇選了黃色的珠子,後來她成為了大周皇帝,這黃色珠子便是海藏珠中最為尊貴的帝王珠。”
“原來則天女皇竟是靠著海藏珠成為皇帝的?”建文驚愕不已,在大明宮廷收藏的歷史典籍里,可從來沒讀到過這樣的事。
“可不是,何止則天女皇,後來多少在歷史上留下名字的人,都曾經獲得過海藏珠。”銅雀詭異地一笑,這小老頭雖說有時看著猥瑣可笑,卻又總是顯得神秘莫測,讓建文摸不清他的底細。
“人年輕時想要的是權勢榮耀,擁有這一切後人也老了,又想要永葆青春。望著鏡中衰老的皮相,則天女皇想起顯照手裡可以永葆青春的海藏珠,又想要把那個珠子也搞到手。可惜顯照早將珠子拋入大海尋覓無蹤,顯照也飄然而去不知所終。則天女皇這才建造佛島,希求佛祖垂憐,再次顯靈。”
“那後來老佛爺到底降臨沒有?”跟在後面的騰格斯聽得有趣,也插嘴問道。蒙古人信奉喇嘛教,對佛祖並不陌生。
“這個嘛……”銅雀邊走邊捻著鬍鬚想了想,回答道,“傳說她在世時為佛島前後輸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得道高僧和許多珍奇寶物,若是再尋得一位湊足萬僧之數,佛島就建成了。偏偏沒等尋到最後這位高僧,則天女皇就壽終正寢了。不過,傳說佛祖憐憫世人的一片痴心,還是將長生不老和掌控天下的威力藏在島上,等待有緣人來取。這也引得多少人苦苦尋找此島。”
“那麼說幕府將軍是既想長生不老,又要掌控天下?”建文一皺眉頭。
“如果他就是傳說中的有緣人,那就可以得到。”銅雀的話里含意頗深。
佛島的石條台階山道崎嶇縱橫,作為目標的彌勒巨像看似近在咫尺,可爬了上千級台階,巨像卻似乎還是在最高處招手。七里和小鮫女似乎不知疲倦地跑在最前面,騰格斯似乎有著用不盡的力氣,銅雀走了那麼久也依舊面色如常,只有建文和哈羅德累得上氣不接下氣。
建文感到腿像灌了鉛一般沉重,正想要大家停下歇歇,最前面的七里和小鮫女卻在往上十幾級台階處停住不動了,兩個人在停下的同時拔出了刀。建文知道前面必然有事,也顧不得僵硬的雙腿,趕上前站到七里身後。
只見山道中間躺著一尊地藏菩薩石像,這尊巨像在雕刻完成後似乎並未來得及立起來就被遺棄了,它的半張臉深埋在泥土中,露出地面的半張臉爬滿了蔥綠的藤蔓和青苔,一隻空洞的眼睛無神地望著從山下爬上來的眾人。
幕府將軍右腳踩著石地藏的耳朵,站在它頭上,手上提著太刀。將軍的雙眼因七里和小鮫女投擲的苦無致盲,現在他的眼窩裡空無一物,兩個可怖的黑洞望著建文等人。
“呵呵呵呵……都快等煩了,你們終於來啦。”幕府將軍的笑還是那麼令人毛骨悚然,特別是在這碧色掩映的環境里,像極了一頭埋伏著等待獵物的猛獸。
黑氣從幕府將軍的鼻孔、嘴巴、耳孔溢出,接著從他失去眼珠的眼窩裡長出兩簇章魚觸手樣的東西。
“小心,是那陰陽師的秘術!”在蓬萊海上的戰鬥中見過假將軍的模樣,銅雀立即猜到七八分,必定是蘆屋舌夫給失去雙目的幕府將軍施展了類似的法術。
果不其然,將軍的身體突然膨脹,手腳也跟著變大,瞬時長大了三四倍。
七里和小鮫女相顧略一點頭,一個手拿忍者刀,一個手持克力士雙劍,像兩支利箭,從左右朝著變異的怪物將軍衝去。
“嗷啊!”
盲眼的幕府將軍似乎由於眼窩裡長出的兩簇觸手獲得了感知敵人方位的能力,他首先揮刀砍向左側略快的七里,凌厲的衝擊力讓她的刀幾乎被震飛,全靠腳底及時生出的珊瑚才在石地藏身上穩住。
緊接著,幕府將軍又回刀向右側的小鮫女刺去,小鮫女收勢不住無法躲閃,眼看要被刺中。這時第三條身影撲向幕府將軍,缽盂大的拳頭正擊在他臉頰上,將他打了個趔趄,小鮫女這才躲過一劫。
原來是騰格斯見勢不妙,及時出手。
尋常人挨上騰格斯這一拳,不是筋斷骨折也要暈眩上半晌,偏偏幕府將軍只是略向後仰了一下就收住身體,回身朝著騰格斯就是一刀。
“啪!”
建文的轉輪銃發出的銀子彈正打到幕府將軍的手腕上,後者手中砍向騰格斯的刀也略偏了偏,擦著蒙古漢子的衣角向下劈去。只聽“轟隆”一聲,石地藏從頭部應聲被橫著切成兩半,半個腦袋滾落到路旁——這一擊,竟不亞於破軍砍去半條艨艟的力道。
“啪!”
建文又開了一銃,銀彈打進將軍的身體里,打得對方又是個趔趄。
“哈羅德,銀彈!”建文伸手朝哈羅德索要,哈羅德攤開雙手,他身上受過主教祝福的銀彈只剩下這最後三顆。
幕府將軍止住身體,高高舉起太刀又朝著七里走去。騰格斯“哇呀”一聲跳起來,想將他扳倒。不料變異的幕府將軍身重如鐵,連別了兩次竟然沒有別動。幕府將軍獰笑一下,反手撤回太刀,想要將騰格斯扎個對穿。恰在此時,七里用手裡的忍者刀插向將軍頭頂,可是這一刺卻似乎沒有用處。
“用我的!”
一旁的小鮫女將手中的克力士雙劍朝著七里扔過來,七里來不及多想,扔掉手中的忍者刀接住雙劍,朝著幕府將軍的兩個眼窩刺去。
陰居陽拂雙劍是人魚一族世代相傳安撫亡靈的聖物,幕府將軍是用妖法邪術控制重生的身體,雙劍正有克制功效。
這一刺,可謂是恰到好處,正中要害。
滔天的殺氣,似乎被這兩把劍一下子吞噬了。只見幕府將軍發出了“嗷嗷”獸鳴般的慘叫,身體劇烈抖動,黑氣從七竅混雜無序地湧出。隨著黑氣湧出,他的身體也像泄了氣的豬膀胱般不斷萎縮,直縮到不可思議的乾癟程度,似乎構成他身體的只有黑色的妖氣。
猙獰的甲胄嘩啦一下坍塌下去,將軍的肉身似乎就這麼化為灰燼了。每一個人都氣喘吁吁地癱在地上,從彼此的眼神里看到了疑惑和驚訝:幕府將軍這個最可怕的敵人,就這麼被幹掉了?
一時間竟無人敢去確認。
直到將軍的最後一絲黑氣被風吹散,大家才相信這是真的。噹啷一聲,雙劍落地,七里癱坐在石台階上,看著自己的雙手怔怔發獃。建文和小鮫女叫了她好幾聲,她都沒有反應過來。
“我這算是報仇了?”
在腦海里,七里在不停地問自己。她用力睜大雙眼望向頭頂,似乎是要透過密密匝匝的樹葉縫隙,一直看到天國一般。不知為何,兩滴清淚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
從小被施加在身上的封鎖感情的封印,似乎再也無法阻擋洪流般奔騰涌瀉而出的快樂、悲傷、寂寞、憂鬱。這些從小被用秘術封住的情感都被她回憶起來,千百種情感交匯,只化作了這兩滴眼淚,滑過她全無表情的面龐。
銅雀的表情,卻沒那麼輕鬆。幕府將軍被幹掉了,可壓力仍舊存在。他抬起頭來,聽見有萬千人誦唱佛號的聲音突兀地響起,恰好與將軍倒地的時間一樣。
似乎在佛島的高處,正在做一場空前絕後的法事。銅雀眉頭緊鎖,他預感到階梯的盡頭將有大事發生。建文還在安撫坐在階梯上的七里,銅雀喊道:“快走吧,這件事還沒完呢!”
建文幾次鼓起勇氣想呼喊一下七里,但這兩個字重如千斤,阻塞在他的喉嚨,再也叫不出。
畢竟,她的復仇已經結束了,她已經沒有再繼續戰鬥下去的理由。
“走吧,不要再讓她步入危險。”小鮫女喝道,順手撿起掉落在地的雙劍。建文一咬牙,點了一下頭,轉身離去。
一行人拾階而上,建文不時回頭望向坐在台階上的七里,也許在她的生命里,建文原本就是多餘的。她活著只是為了報仇,如今將軍被她手刃,建文還有什麼理由讓她必須跟上?
眾人繼續朝著誦唱佛號的方向奔去,每一個人心中都浮現出一個預言:佛島的秘密即將揭開。
說來也奇怪,之前不管怎麼拚命攀爬,都覺得金身彌勒巨像像是聳立在雲端,怎麼也無法拉近距離,可當佛號的誦唱聲響起後,大家居然沒用多久就爬到了山頂。
踏上最後一級台階,視線豁然開朗。
之前從山下看時,佛島頂端好像只是小小的一塊平地,剛好夠建立巨大的佛祖像而已。當踏上這裡,卻發現這裡竟然大到無邊無界,入眼只見白茫茫、空蕩蕩地立著的一尊巨大佛像。
佛法無邊,當真是佛法無邊。
眾人被這浩瀚的廣大所震懾,竟停在原地無法動彈。
“古希臘有賢者亞里士多德,曾說人世間有所謂空間之存在,有人以為空間是充實的,或有以為空間是虛無者。亞氏以為,空間者既有我等生活之共有空間世界,亦有所謂從屬物質之直接空間者,然則此處顯然超出彼之想像矣。”
身處這白茫茫的怪異空間中,哈羅德不停在胸口畫著十字,如果自己的手能穿越古今,他真想把亞里士多德從古代拉過來,給他看看這個超出常識的世界。
這時,騰格斯叫道:“你們看!”
他手指指向的位置,有一隊人出現在白茫茫的邊際,在誦唱佛號聲中迎著建文等人緩步走來。
對方不知是敵是友,建文連忙將腰間轉輪火銃的火門打開,小鮫女和騰格斯也都繃緊神經,隨時準備開打。
等那隊伍再走近些,眾人才看清,這竟是一支由耄耋老僧組成的隊伍。他們看起來個個慈眉善目,面相謙和平靜,身披莊重的錦襕袈裟,兩人一組手持鐘磬、香爐等物。最前面有一名敲擊木魚的老僧帶領,上百人排成兩列緩緩而行。
這支隊伍步伐緩慢,上百人的隊伍竟是輕飄飄沒有發出半點兒聲音,其中頗有幾名年紀極老者佝僂著身子,看似身體虛弱,更遑論有什麼武功可言。
面對如此老人,建文等人沒有放鬆警惕,佛島之上,處處詭異,這突然出現的老僧看似沒有威脅,但誰又知有什麼危險隱藏?
老僧似乎對他們的存在熟視無睹,徑直走來,直到迎面相對。哈德羅忍不住伸手去拉一位老僧的袖子,卻一下子抓空了。他又是伸手一撈,竟又撈空了,原來這些老僧竟只是些沒有實體的幻影,如魂魄一般。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哈羅德愕然問道。可是周圍沒人能回答,大傢俱是面面相覷。銅雀遲疑道:“也許是當年那些高僧一靈不昧,帶著執念在此徘徊吧?”
他的語氣不太確定,建文聽後振聲道:“還是繼續朝前走吧,我覺得答案就在前面。”他沒告訴其他人的是,當那些老僧魚貫而過時,他的內心似乎有什麼東西在隨之劇烈震顫。越靠近那邊,這感覺越強烈。
越是靠近彌勒巨像,眾人看到身旁的老僧魂魄越多,他們或者在地上盤腿打坐,或者手捧經書閱讀,或者正在參拜禮佛,又或者幾人圍定正在激烈辯論什麼,人數竟有萬人之多。
詭異的是,雖然他們人數眾多,所做事項卻不盡相同,建文卻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上萬人似乎在共同演繹著怪誕的啞劇,雖能看到他們張嘴,卻聽不到半點兒聲音,唯有誦唱佛號之聲綿延不絕地在白茫茫的世界回蕩,卻不知是從何處傳來。
彌勒巨像被老僧們的幻影環繞,當真正接近時,建文才感到它的巨大超乎想像。右公公隨駕去過四川樂山,聽他說凌雲寺有尊唐朝鑿在山裡的大佛,頭頂與山齊高,眼前這尊彌勒巨像只怕不比它小。
忽然,建文在紛雜來往的老僧幻影中看到了蘆屋舌夫,他高高的帽子與眾不同,一眼就能在人群中辨識出來。
建文一舉火銃,大喝道:“蘆屋!幕府將軍已經被我們所殺!你已經完蛋了!”
蘆屋舌夫從容地背著手站在彌勒巨像前,似乎根本沒被這話所影響。他回過頭來,露出一絲詭秘的笑容:“太子殿下來得好遲,在下等你許久了。”
言下之意,他竟一直在等待建文的到來。
建文向前走了幾步,轉輪火銃不知不覺拿在手上,槍口對準舌夫,銃里還有最後一顆哈羅德給他的銀彈:“幕府勢力已然覆沒,你還不束手就擒?”
“幕府將軍?他死不死和在下有甚相干。”蘆屋舌夫撇了一下嘴,用袖子輕輕遮住下半張臉,眼神輕蔑,“他不過是被在下利用的傀儡罷了。那個蠢猴子貪得無厭,在下告訴他到了佛島能得到長生不老之術和毀天滅地之力,他就心甘情願任我驅使。嗯……就和你父皇一樣。”
舌夫輕描淡寫地拋出了一個大炸彈。
“你說什麼?”建文的槍口抖了一下,旋即憤怒地將手指緊緊扣在扳機上,“你不要胡說!我父皇恭儉寬厚、溫良仁善,怎麼可能和幕府將軍是一路人?”
舌夫又“呵呵呵”了幾聲,仰天大笑:“秦始皇掃蕩六合,漢武帝北擊匈奴,還有什麼成吉思汗、大唐太宗,哪個不是天縱英明的聖主?哪個沒有開創萬世基業?秦始皇尋訪海外仙山,漢武帝沉迷丹藥仙方,還不是為的長生不老,永治天下?太子殿下的父皇比這些位如何?”
面對這一連串的質問,建文啞口無言。
這些名垂青史的偉大帝王少年時都曾經縱橫天下、無所畏懼,可一旦老了,他們又發現縱使守在充滿金玉寶貝的宮室內,讓百萬甲兵環繞保護自己,也無法令死神的腳步減緩哪怕一刻。對權勢的眷戀與對死亡的恐懼,讓他們在後半生都竭盡全力尋求長生不老的仙方,最後在絕望中死去。
但是……父皇也會是這樣的人嗎?建文不敢去想。
舌夫的聲音,卻越發高亢起來:“越是至高之人,越畏懼命數,越想要長生。人性本來就是自私,面對長生不老的誘惑,根本沒有人能抵禦!”
他聲如洪鐘,還帶著几絲魅惑,在四周訇然散播開來,竟如同佛號一般震懾人心。建文被舌夫問得啞口無言,愣在了原地。
眼看到建文精神動搖,蘆屋舌夫邪邪一笑,又向前靠過來:“你還記得在蓬萊海上,和我一同念誦的那段經文嗎?”
“那段經文?”建文想起了自己被綁到日本人的大安宅船上時,曾經背誦過一段佶屈聱牙的經文,舌夫當時聽了欣喜若狂,竟和自己一同背誦。建文在震驚之餘也確實疑惑過,但很快也就忘記了,或者說是他自己不肯再去深想。
“你父皇是不是讓太子殿下從小將那經文背熟?告訴你未來這經文能保你平安康健?幼年的太子殿下是否曾因記不住經文,被父親懲罰過?”
蘆屋舌夫的每句話都像一枚楔子,一寸一寸地敲進建文心口。
背經文是他幼年噩夢般的回憶,每次經文背錯,平日和藹寬厚的父親,都會對自己怒目相視,即使自己被嚇哭,父皇也不曾有過絲毫憐憫之意。建文後來遍查資料,卻從來沒查到過這段經文的來源。
“那經文乃是邪經,自幼逼你背誦,是為了培育你的神魂,沁潤你的肉體,讓你的體質更宜於入葯。其實你的父皇從未關心過你,甚至他對你充滿恐懼。你每長大一點,他都會覺得死亡又臨近自己一步,是以他恨你、怕你。你的存在並不是繼承皇家正朔,他把你撫養這麼大,目的其實只有一個……”
說到這裡,舌夫有意停頓了一下,從嘴裡吐出一束灼熱的毒液:
“太子殿下,你親愛的父皇,是要拿你來作長生不老葯的藥引子啊。”
尖銳的楔子,陡然刺穿了建文的心臟,一瞬間整個世界變成了黑白顏色。
“啪——”
銀彈打入舌夫胸口,又從背後翻滾著穿出去,鮮血從他胸口和後背同時流出。舌夫身體晃了一下,沒有出聲,嘴角卻再次露出詭異的笑意。
“憤怒吧,太子殿下,在下需要你的戾氣,就算殺死我也沒關係。”
蘆屋舌夫張開雙手後退幾步,先是“呵呵呵”冷笑,繼而是得意地仰天縱聲狂笑,笑聲甚至壓過了千萬人詠唱佛經之聲。一把匕首從騰格斯手中飛出,釘到他腦門上,高高的帽子被打落,舌夫頭髮披散,鮮血滿臉流淌。可他似乎不知道疼痛,只是稍微頓了一下,又繼續狂笑起來。
銅雀冷聲道:“看樣子不妙,這傢伙只怕是給自己也施了邪法。騰格斯,看看太子殿下怎麼樣了?”他嗅出空氣中不祥的氣味,警惕地看著左右老僧的幻影,生怕危機隨時出現。
騰格斯答應一聲,抓住建文的肩膀拚命搖晃。可建文就如同靈魂被攝走一般,既不理睬也不回話,只是獃獃地看著前方。
舌夫的話不由得他不信,父皇在自己少年時的種種怪異舉動,他在年齡稍長後早就疑竇叢生,只是找不到頭緒。如今舌夫的一席話,證實了自己的猜想,建文感到了自己長久以來堅持的信念在崩塌,自己為何而生?為何而活?自己活著的意義又是什麼?這個世界為何對自己如此不公?
建文感覺自己墮入無底的深淵,思緒化為碎片。自己十幾年的人生,簡直變成了一個笑話。外界的一切,他都感應不到了,整個人變成了一尊沒有靈魂的木俑。
此時蘆屋舌夫倒退著走向身後的彌勒巨像,他伸開雙手向天祈求著什麼,隨即將近二百條章魚觸手似的細長物體捲曲著從地里長出、伸向天空,每條觸手尖部都倒著貫穿一名日本武士的屍體,他們正是火山丸上的失蹤者。
觸手反轉成半圓,讓串在上面的武士屍體雙腳著地,於是就像提線木偶那樣,將近二百名被從頭部貫穿的武士屍體再次獲得生命,提著長刀踉踉蹌蹌地將建文等人包圍在中間。
“詐屍!詐屍了!”騰格斯嚇得抱著頭大叫,別看他五大三粗的,其實從小最怕聽鬼故事,如今看到這麼多屍體再生,嚇得不輕。
哈羅德嘴裡念叨佛郎機語的禱詞,在胸口不停畫十字,他手拿著瓶聖水,隨時準備朝著逼近的喪屍潑過去。小鮫女反手拿著兩把克力士擺出進攻架勢,銅雀也表情嚴峻地從懷中掏出什麼。幾個人背靠背站著,將建文圍在中間。
騰格斯正抱著腦袋蹲在地上,忽然看到建文從自己身邊走過。
“安答!安答!你去哪裡?”
騰格斯叫了兩聲,建文像是沒聽到,徑直走向對面的喪屍武士。蘆屋舌夫回頭看了眼被喪屍武士包圍的五個人,右手摺扇輕輕抬起,正對著他的喪屍武士分出條狹窄通道讓建文通過,又將通道堵上。
“他這是心智被迷住了。”銅雀喝道,不過他現在也沒有辦法喚醒建文,甚至連把他拽回來都不能。銅雀喃喃道,“他現在只能靠他自己了……”
舌夫單手將摺扇打開一半朝下揮舞,喪屍武士“嗷嗷”地大叫著,朝包圍圈內的人殺去。
喊殺聲中,蘆屋舌夫口中再次詠唱起那古怪的咒語。建文神情木然,他的靈魂在開槍射向蘆屋舌夫的一瞬間,就被舌夫的妖法攝去了,現在站在這裡的只是一具行屍走肉。
舌夫上前伸展袖子遮住建文的肩膀,面上露出成功後的快意神情,渾然不顧及身上的致命傷。
他扔掉扇子掏出傳國玉璽,將金角拔出,露出有著曼陀羅花紋的柱形物。彌勒巨像渾身貼滿金箔,法相莊嚴、面色安詳。可惜佛像並未圓融如一,在巨像身下的須彌座有個不起眼的方形孔洞。
整個佛像只差這一塊,便可稱得上完美無瑕了。舌夫慢慢走近,謹慎地將玉璽的金角插進去,居然嚴絲合縫,並無半點差池。
舌夫一邊念著經文,一邊伸手從額頭上將騰格斯的匕首拔了下來,隨著刀身從額頭拔出,傷口竟也跟著逐漸癒合了。他伸出細長的指頭,撫摩著建文細細的脖子,將沾滿血污的匕首舉過頭頂。
接下來,只要把刀捅進去,取了這個自幼誦經者的性命,可就大功告成了。
舌夫哈哈一笑,用力捅了下去。
血花飛濺,舌夫卻發出一聲憤怒的吼聲。
建文猛然清醒過來,感到極大的力道將自己身體甩了出去,懷中溫暖柔軟,有人緊緊抱著自己。他停止念誦經文,吃驚地看著抱著自己的人,烏黑的長髮散亂地鋪在自己胸口,其中隱隱露出一小段珊瑚。
“七里?!”
她不是留在下面了嗎?
建文一低頭,卻發現壓在自己身上的七里雙手無力地垂下,她後背上插著騰格斯的匕首,深深沒至刀柄。不遠處的舌夫不悅地皺著眉頭髮出“嘖”的聲音,他本想一刀刺穿建文的喉嚨,不料卻斜刺里殺出個七里,將建文推到一邊,破了他的攝魂術。
“七里!你……”沒等建文反應過來,七里突然用力將建文推開。
“不要碰我,如果你敢來給我治傷,我就立即給自己再補上一刀……”七里忍著痛抽出忍者刀,將刀刃含在口中。建文看著她,有些不知所措。
“我終於……還給你一條命……”七里眼神迷離地抬起下巴,口含刀刃,對著距離自己不到三尺遠的建文輕輕說道,“記住破軍說的話……不要讓仇恨迷惑你的心,否則……你就會被舌夫控制……”
“七里,不要死啊!!”建文想要抱住七里的身體,用自己的性命去和死神交換,可是七里用盡最後力量咬著刀刃,不肯讓他靠近。七里呼吸的聲音越來越弱,口中吐出的氣息也變得微弱了。
“區區鼠輩休想壞我大事,你丟掉性命,也不過是讓儀式略微拖延而已。”
舌夫冷哼一聲,正要再過去拉建文,突然感到強大的壓迫感,這壓迫感步步逼近,讓他像是被鷹隼盯住的獵物,幾乎動彈不得。
他朝著天上望去,白色鷹隼果然出現在天上,正張開雙翼朝著這邊俯衝。
“在這佛島的結界以內,如何會有動物出現?”帶著疑問,舌夫眯縫著眼看去,白色鷹隼越飛越近,它的白色翼展下閃亮的利爪也看得清清楚楚。
不對,那不是鷹隼!是人!
舌夫辨認出了逼近的人,白色蟠龍的蟒袍,黑色斗篷,身上斜系著白色包裹,雙手拿著兩把細劍。
舌夫的瞳孔陡然收縮,手指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如果說舌夫在這世上還有忌憚之人,第一個毫無疑問是破軍,第二個就是這位大明的鄭提督。
正在和銅雀等人酣戰的喪屍武士也發現了危險來臨,操縱他們的觸手將他們高高揚起到空中,去截擊飛臨的鄭提督。鄭提督高高在上,衣袂凌然帶風,手中的娥皇、女英雙劍在他手中振動,發出嗜血興奮的“嗡嗡”響聲。
電光閃過,有若雷霆之怒。
幾乎沒有人看清鄭提督是如何出劍的,只是電光石火之間,靠他最近的十幾具喪屍武士被切做七八段,連接控制他們的觸手也被切碎,漫天下了場血肉雨。
跟進的喪屍武士同樣無法近得他身,雙劍上下翻飛,等鄭提督穩穩落在地上,升空迎擊的四五十名喪屍武士早就被切得粉碎,紅黑色血肉濺射得四處都是。
正在和喪屍武士戰鬥的騰格斯等人都看呆了,剩下的百來個喪屍武士也都放棄對他們的攻擊,轉而去圍攻鄭提督。一時間密密麻麻的喪屍圍成一堵密不透風的牆,遮住了鄭提督的身影。
可在下一個瞬間,這面肉牆陡然炸裂開來,一個昂然的聲音從中透徹而出:“滾!”
人頭和斷肢漫天飛舞,兩道光華充斥空間,如同砍瓜切菜一般。大明武神的威名,豈是這些行屍走肉所能抵擋的?
銅雀知道他們留在此處也沒什麼用了,便將戰場留給鄭提督,帶著眾人飛奔到建文和七里身邊。七裡面如白紙,早沒了血色,小鮫女抱著她漸冷的身體,想用自己的體溫去溫暖她,但已經無濟於事。
“姐姐,姐姐,你醒醒啊,醒醒。”小鮫女貼著七里的臉哭泣起來。
“你那還有什麼能救命的好東西沒?”騰格斯急切地問哈羅德。
可是,這回連哈羅德也沒辦法了,他把幾個兜都翻出來,給騰格斯看空空如也的口袋,愁眉苦臉地說道:“咱身上原本也沒有什麼能借屍還魂的寶貝,若是沈緹騎在時,或者還可問問他有什麼可用的蟲子。”
“沈緹騎……”建文心中一動,他想起進入佛島前,沈緹騎擲給自己的小竹筒。他連忙伸手進口袋裡去摸,果然有個硬邦邦的小東西在。
“有了有了!”建文掏出那竹筒,拔下上面的軟木塞子,裡面盤著一條肥白的蟲子。他像是見到救星,歡喜地跳將起來,跑到七里身邊,學著沈緹騎上次救七里的模樣,將肥白蟲子倒在七里胸口。那白蟲子像是知道自己使命何在,弓著身子順著七里的胸口爬到脖子上,又鑽進了她的口中。
七里蒼白的面色竟然開始恢復血色,見時機不差,小鮫女慢慢從她背上拔出匕首。這蟲子的藥效也真是神奇,被拔出匕首的七里疼得一皺眉頭,隨即舒展。背後的傷口在冒出些黑血後,竟然很快便癒合了。七里“唉……”地長噓一口氣,含在嘴裡的刀刃也拔了出來,忍者刀“咣”地掉到地上。
“行了傻小子,可以換你抱著了。”
銅雀用力拍了一下建文的後背,建文愣了一下,立即從不情不願的小鮫女手裡搶過七里,緊緊抱在懷裡。
在抱住七里的瞬間,他感到身體產生隱隱的麻痛,這是正在迅速恢復身體的七里體內僅存的疼痛,建文滿心歡喜地分享著這疼痛,這是他僅有能為七里做的,也是七里允許他為自己療傷的程度。
建文感到七里的手抱住了自己的後背,輕輕地撫摩,她的下巴架到自己的肩膀上,對著自己的耳朵悄聲說道:“笨蛋,你抱那麼緊,好痛。”
騰格斯在一旁忽然大叫起來,建文順著他的聲音看去,只見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一百多名喪屍武士都被斬殺,屍山血海中,鄭提督巍然屹立,雙手持著娥皇、女英二劍,上衣雪白如初,依舊沒沾上半個血點。
其人凌厲如劍,偉岸如山。
此時的鄭提督鬢角花白,眼角的魚尾紋也變得深刻,只有一雙眼睛放著炯炯精光,和建文記憶中那個總是雙瞼低垂、在朝廷里低眉順眼的鄭提督判若兩人。
他想起了破軍給他講的青年時代英姿勃發的鄭提督,那個他並不熟悉的青年英才,和破軍一起被祖皇爺譽為大明“雙璧”的鄭提督。那時的他,應該也如現在這般有著清澈的雙目,是朝廷的污濁、官場的黑暗,讓他的雙眼變得失去原有的光澤。
此時此刻,才是那個洗褪了一切矯飾的,真正的鄭提督應有的樣子。
鄭提督略向建文一點頭,徑直看向整個事情的始作俑者——蘆屋舌夫。
“蘆屋,你可認識妖僧來複?”鄭提督聲若洪鐘,開口即是皇皇正言。
“你說來複大師?”舌夫上下掃視了幾眼鄭提督,用袖子擋住嘴,“如何不認識,他不是貴國先帝最寵幸的大和尚嗎?聽說還想要封他為國師,後來不知為何人所殺。”
“是我殺的。”
鄭提督此言一出,舌夫臉上的肉顫抖了一下。
“我大明水師建立初心本是為守護天下蒼生,但先帝為來複所惑,窮奢極欲,下南洋尋找佛島,干下不少傷天害理之事。”說到這裡,鄭提督瞟向小鮫女,目光中略帶歉意,“其中就包括這小姑娘的全族老小,只因先帝不希望知情之人太多,加之又貪圖用他們煉什麼暖熒脂來享用,便全數屠戮。”
小鮫女聽到此處,發出一聲悲鳴。鄭提督略一合眼,又盯著舌夫:“後來我幾經查訪,發現這來複並非常人,他接近先帝並非貪圖高官厚祿,而是別有目的。”鄭提督話一停,用娥皇劍指十數丈開外的舌夫,“他的所作所為,就和你對幕府的武田將軍所做一般無二。你們都以長生不老、統治天下為名,蠱惑各自主上前往尋找佛島。你們兩個人,是一夥的,都不是人!”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目光,都集中在舌夫身上。
“來複大師人呢?”舌夫問。他居然沒有辯解,無形中算是承認了鄭提督的說法。
鄭提督冷笑道:“就在先帝要率領大明水師全體艦隊尋找佛島的前夜,我親手殺了隨行的來複,發現他的屍身竟然不是人形。”
“難怪在下後來和來複再也聯繫不上,原來是死在你的手上。所以江湖傳聞你親手弒君,也是真的嘍?”舌夫始終用袖子擋著半張臉,誰也看不清他的表情。建文的臉色,也是一凜,這是他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以鄭提督的忠心,怎麼會做出那樣的事情?
鄭提督的嘴角抽動幾下,顯然他對此也頗有心結:
“不,我是想去死諫的。當夜我去見先帝請罪,稟明殺死來複之事,並勸說先帝放棄勞師動眾尋找佛島。那天晚上,我看到先帝的臉色變得黑沉陰鬱,接著面部變得不似人形,從口鼻中都伸出無數觸鬚,眼睛也變成黃色。是的,我弒君時,陛下已經變成怪物,為了大明社稷,我不得不痛下殺手。”
震驚四海的大明秘辛,終於拉開了帷幕。建文在旁靜靜聽著這一切,他不敢想像,那一夜的事,竟和自己所思所想遠不相同。他親眼所看到的鄭提督弒君,竟有著可怕的陰謀和妖術藏於其中。真相,竟然是這個樣子。他左看看鄭提督,右看看蘆屋舌夫,竟不知如何是好。
建文呆了片刻,站起身大聲問鄭提督道:“既然有此種隱情,當時你為何不講給我聽?”
鄭提督苦笑一聲:“太子殿下當時只顧要逃,哪裡肯聽我說句話。等我想去解釋,您已經跳上青龍船跑了。我當時也是逼不得已,做下這等不忠之事,想著只說先帝暴病身亡,擁立太子殿下即位。我自知罪孽深重,不敢自比伊尹、霍光,只想著待太子長大後,再自裁以謝先帝。”
“那你為何不設法找我回來,卻要擁立我叔父燕王殿下登基?”
“太子當時蹤跡難尋,燕王鎮守北地擁兵自重,對皇位又覬覦已久,擁他為帝也是不得已為之。皇位若是常年空懸,只怕大明又將釀成一場生靈塗炭的八王之亂。”
八王之亂是西晉末年八位手握重兵的王爺因帝位進行的內戰,結果導致天下分崩離析。這段歷史建文是知道的,他本對皇位並未有太多興趣,讓與燕王叔父也並無不可,只是想到破軍的身死,又問鄭提督道:“你道是為了天下殺我父皇,這話我如今也都信了。只是你又為何追逼蓬萊,害死破軍?我本已無意和燕王叔父爭奪勞什子地位,你又何必步步緊逼?”
“不是我步步緊逼,實在是情非得已。”鄭提督想到破軍的死也不禁黯然神傷,“我和破軍情同手足,如何肯殺他?只是今上有志要掃平宇內,又要將你斬草除根,這才命我率領大明水師主力南下。這皇帝的位子,從來容不得旁人有分毫染指之意,古今多少兄弟相殘事都是為它而起。我若不領命,今上自然還會委派他人,我本意是要讓破軍歸附朝廷,挾此功勞向今上死諫,懇求他將你封個親王,衣食無憂地度過後半生,也算給天下人一個交代。”
建文臉色有些蒼白,他剛知道父皇把自己當藥引子,現在又得知鄭提督的真正用心,整個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呵呵呵……好一個弒君謀主、擁立旁支的忠臣。只是你的燕王皇上並不信任你,不但派遣右公公做監軍,又派別人暗地裡監視你,你這番苦心,不過是自作多情罷了……”蘆屋舌夫插嘴打斷鄭提督。
鄭提督面色一沉,喝道:“住口,我自與我家太子說話,你這妖人死到臨頭,如何還敢多嘴?你若是將佛島與妖僧來複的事交代明白,我還可放你條性命。”
“呵呵呵……我當然會告訴你們……”舌夫背對著鄭提督走到彌勒巨像下,伸手抓住插在上面的玉璽黃金角,“在你們講話這段時間,裡面的信息都已傳輸乾淨,只待我主降臨。”
“你說什麼傳輸?”鄭提督皺眉道。
“既然你們已經死到臨頭,就讓我講給你們聽聽。”蘆屋舌夫抓著黃金角慢慢轉動,“武則天從顯照大師那裡得到帝王之珠,做了皇帝,這一切都是我們的計劃所在。你問我和來複和尚是什麼,告訴你,我們和顯照是一樣的人。我們無處不在,潛伏在世上諸國君王身邊,或是國師,或是陰陽師,或是主教……顯照大師誘使武則天建立佛島,又令她以為輸送高僧大德萬人於島上,自能感動彌勒降臨,賜她永生之壽,可惜在她輸送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後就駕崩了。”
“第一萬個人莫非不是和尚?”建文看看周邊老僧的幻影,想到方才舌夫要殺死自己的舉動,確信自己猜得不錯。
“太子殿下果然天資聰穎,”舌夫捂著嘴又是一笑,“原本顯照大師預定的第一萬個人,乃是被貶為廬陵王的中宗李顯。可惜武則天並未等到奉獻親子那天,顯照大師功虧一簣。我等在諸國皇室苦苦尋找了數百年,才派遣來複到你父皇身邊,勸誘他將你作為這第一萬名祭品生下來,並加以悉心調教。你父皇從小教你背下的經文,其實乃是召喚我主的獻祭咒文。”
建文攥緊了拳頭,死死盯著對方。對方吐露出的每一個字,都在否定自己的存在價值。
“你父皇的貪慾強過我們見到過的任何一位帝王,這也是我們選擇他的原因。”舌夫將黃金角又轉了兩圈,忽然又對建文說道,“最後再告訴你個秘密。你們所有人都是這因果律中之人,你是,銅雀是,七殺是,還有這位鮫人公主……你們的命運早在幾百年前就定下了。顯照大師用帝位和長生一步步誘導武則天將全部精力放在東方,從遷都洛陽開始,放棄西域遠征百濟直到建立佛島。她自以為是為了自己的帝位和長生,實際上卻是在為我主效勞。還有你的大明朝,為何都城會從鳳陽變更成東方的金陵,你還不明白嗎?”
建文聽到背後“當”的一聲脆響,那是銅雀手中的小銅雀落地的聲音。七殺的祖先波斯帝國,還有銅雀的祖先百濟王國,竟然都是武則天被愚弄的犧牲品,這是他們誰也沒有想到的,他們所有人的人生,竟然都在被一群神秘人玩弄著。
“咔嗒!”
蘆屋舌夫似乎將黃金角轉到了頭,隨著這聲響,彌勒巨像身後出現了五彩的曼陀羅光環,光環旋即分散成千百條色彩斑斕的光環飛向天空。蒼白的天空像是被拉下一層黑色大幕,從天頂到地面,將原本白茫茫的空間完全變成了黑色,誦唱佛號之聲被悲鳴所代替。
來來往往的老僧們的幻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團團青白色的鬼火。
騰格斯嚇得張大了嘴,抓著哈羅德肩膀,捏得他哎喲哎喲直叫。銅雀左右環顧,立即明白髮生了什麼,“我等之前所見都不過是幻象,其實這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早就被害死了,留在世上的不過是生前幻影。如今所見的這些鬼火,才是他們的真實模樣。”
緊盯著彌勒巨像的建文率先看到了更為恐怖的一幕:隨著黑幕降下,彌勒巨像的金裝表皮徐徐剝落,裡面不是泥土石頭,亦不是精銅鑄鐵,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個形容枯槁、身體已變成醬紅色的人!
建文揉揉眼,恐怖的景象變得更加清晰,成千上萬老僧的身體被堆疊在一起,密不透風,整座大佛,赫然就是由這些屍身堆起來的。老僧們如同地獄的惡鬼呻吟咆哮著,他們的身體被緊緊固定在一起,只能伸出雙手,企圖抓到些什麼。大佛表面上,像是爬滿了蛆蟲一般。
舌夫放下擋著臉的袖子,露出臉來。鄭提督細長的鳳眼憤怒地閃過一陣殺意,在他眼前,舌夫毫無人性的臉上幾叢觸鬚自口鼻蠕動著伸出,眼睛是金黃色,與來複還有變異後的先帝並無區別。
“這些老僧應當為能成為召喚我主的人柱感到幸運,更何況,我主賦予了他們永生,他們活了數百年至今尚未死去。”
“這樣的永生還不如死了的好。”鄭提督咬著牙說道,手中雙劍再次發出嗡嗡的鳴叫。
人柱大佛身後的黑幕顯現混亂的旋渦,這旋渦比大佛還要龐大,從中伸出許多粗壯的觸手。
“這是什麼?”建文仰視著從旋渦里出來的東西。
“這是我主深淵之神在現世的具象化,我們稱它為海王。”舌夫又習慣性地用袖子擋住嘴,“其實你們在來到這裡時見過它,只不過見到的不是全部。漩渦和雷暴,都是海王大人的觸鬚攪動出來的。這佛島之所以會偏移,也是因為被它馱在背上的關係。”
“是那東西?”建文感到不寒而慄,他想起在佛島外圍的七個龍捲風中,看到過黑色的怪異觸手,原來竟是這東西的一部分。舌夫運用空間轉移的妖術,竟將它從海底搬了過來。
這是何等巨大的一隻怪物啊。
海王的觸鬚足足走了半刻鐘,身體才從黑色旋渦里爬出來。它長著類似鯨魚卻狹長得多的身體,背生倒刺,頭頂和口中都長著粗大的觸鬚。如果用銅雀的座鯨藍須彌做比較的話,海王至少有三十個藍須彌那麼大。
它出現在眾人面前,簡直就像一座巍峨的大山傾倒過來。體量上的巨大差異,帶來的是氣勢上的壓倒性優勢。它的身體表面覆蓋著密密麻麻的藤壺與漚爛的深紫色海藻,那些黏膩腫脹的觸鬚在半空搖擺,透出衝天的邪氣和腥味——那感覺,就好像是把海底最深處的恐懼與惡意具象化了一樣。
天地之間彷彿都被它的邪惡填滿。
它搖搖擺擺,花了許久,才完全從旋渦中走出來,每一步都引起一陣不小的地震,建文等人幾乎都站不住,連鄭提督也後錯了半步。
海王沒有手腳,卻像蛇那樣將半個身體直立起來,觸鬚從口器中亂紛紛伸展出來,發出一陣令人極不舒服的鈍聲。
只有舌夫興奮地望著海王,神情迷醉,“海王原本是萬年前生活在南海海底的抹香鯨之神與霸王烏賊之神,它們相互纏鬥,後來終因力竭死在海底。兩者的戾氣纏繞著屍身經萬年不衰,是以我教眾用深淵之術將兩者結合而成海王,作為我主降臨此世所用的身體。現在只要將太子獻祭,我主即可降臨,附身其上……”
聽了他的話,眾人才知道,原來這頭海王居然只是一具用來寄身的肉體。它已經邪惡到無法形容了,用它來寄身的所謂“主人”,該得是什麼形象?
蘆屋舌夫緩步走向海王。他的身體與海王相比,只如一顆米粒大小,他高舉雙手詠唱起怪誕的咒語。海王低下頭,張開滿是尖牙和觸鬚的口器,伸出長長的觸鬚將他捲起。
“舌夫,你意欲何為?”鄭提督見舌夫似乎是要將身體作為海王的餌料,厲聲喝道。
被觸鬚捲起的舌夫回望建文,面色如常,彷彿他奔赴死亡是件異常輕鬆的事。
“我等教眾為深淵之主而生,在這世上活了數百年。如今我主即將降臨,我身留於世上又有何用?不如用來增強海王法力,以迎接主臨。”
“你難道不想活下來嗎?你的主人只是把你當成棋子而已。”銅雀試圖勸誘他。
“呵呵呵,你們這些卑微無知的可憐蟲,子非我,焉知侍奉主的榮光?”
舌夫說完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句話,然後被海王的觸鬚捲入口中。直到整個身軀被吞入喉嚨,還能聽到他“呵呵呵”的笑聲。
吃掉蘆屋舌夫的海王似乎精神大振,它仰天發出低沉的嘶鳴,聲響猶如火山爆發,氣勢又強了幾分。一陣嘶鳴之後,它眼珠轉了幾圈,終於定在建文身上。
這是最後一個祭品,吃了它,自己就將變得完全。
海王后傾了一下身體,鉚足力氣在地面滑動著朝著建文飛撲過來。
鄭提督如白鷹般飛起,手中的娥皇、女英快如閃電,將海王大張的口中伸出的觸鬚砍掉一簇。海王痛極,又伸出頭上更為粗壯的觸鬚來抓鄭提督,鄭提督踩著他的嘴背跳起,雙劍十字斬下,將觸鬚切成三段。
“快跑!”鄭提督朝著建文喝道。
騰格斯抱起身體虛弱的七里,又提著哈羅德脖領子跑出好遠,小鮫女也跟著跑了出去,只有銅雀跑出幾步回頭一看,只見建文還站在原地沒有動,仍舊望著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蠕動的高僧組成的彌勒巨像。
“我的太子殿下,你怎麼不走啊?”銅雀過來要拉建文,卻被他甩開。那邊鄭提督和海王又鬥了一個回合,被切掉觸鬚的海王扭動身軀,傷口處很快又長出了新的觸鬚。
“他們在喊叫。”建文獃獃看著巨像。
“那是舌夫的妖術,你跟著我快跑就對了。”銅雀大急。
“不對,他們是喊救命,他們是在求我救他們。”建文轉過臉來,嚴肅地說道。他抬起腳步,不是後退,而是朝著巨像走了過去,銅雀拚命拉扯也沒辦法讓他回頭。
此時的建文,陷入在一種玄妙的境界里。耳邊一直有一個聲音在縈繞,那是舌夫殘留在這世間的蠱惑之術。
“人性本私,無不心念長生之道。帝王將相,概莫能外,你亦如此。”
“濁世險惡,人心崩壞,連最疼愛你的父皇,都只是把你當豬來養,天下豈有好人,你又何必善待他們?”
“我主之道,無善無惡,盡去人間樊籬,與之融為一體,何等絕妙!”
“人人皆為私利,人人皆欲害人,你難道還看不透嗎?”
一段一段話語在建文腦海中響徹,一句一句的犀利質問,讓他啞口無言。本來這蠱惑之術並沒那麼大效果,可建文剛剛才被父皇的真相所打擊,神魂處於最虛弱的狀態,因此被蠱惑之術輕易入侵,精神恍惚。
建文不知害怕,不知恐懼,周圍的一切,似乎對他都沒有影響,似乎只要順著蠱惑之語往下走,就好了。可他的胸中,卻鼓盪著另外一種力量,促使他朝著佛像前行,前行,前行。
那邊鄭提督和海王幾番交鋒,纏住了海王的攻勢。只是海王雖說每次交鋒都會受傷,傷處卻會立即長出新的觸鬚,力量更勝之前。鄭提督是天縱英才,可畢竟人力有極限,幾次得手之後,速度和力度都減弱了不少。
他回過頭去,本指望建文能趁著這段時間趕緊逃走,卻看見建文竟朝著巨像走去。鄭提督大驚。
此時海王在地上快速滑動著又朝他衝來,鄭提督只好專心應付,無暇多想。
建文走到巨像前,組成須彌座的眾僧屍身朝著他伸出密密麻麻的乾枯手臂。他們的眼窩裡都沒有眼珠,口中沒有牙齒和舌頭,耳朵也被割去,可知生前受了多少磨難。周圍的高僧魂魄停止了動作,一起發出悲鳴。
不需要太多話語,建文一下子就能感受他們心中的痛苦。
他們一生向佛,心性澄澈,只為了蒼生才來此佛島。誰知卻被煉成人柱,填塞在這寶相莊嚴的佛像之中,魂魄永受折磨,如墮無間。
這是多麼大的悲傷,多麼深的絕望。
建文的雙眼,不知不覺流淌出淚水,源源不斷。他伸出手去,真切地感受到了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的痛楚。胸口的鬱悶,蓄積到了一個極深的程度,而舌夫那惡毒的低喃還在繼續:
“看啊,看啊,那些高僧一世修德,最後卻被皇帝丟來佛島,充作材料。這世間豈有好人,豈有無私之人,天下攘攘,皆為利往,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虛偽而邪惡。你,也是其中一員。”
“你難道還想變得和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樣嗎?”
就在這時,另外一個聲音在建文腦海里響起。
“痴兒還未開悟,得珠而未得法,可見緣法尚未親至。”
建文怔了怔,這是巨龜寺老龜的話。原來他並非多在意,現在回想起來,似乎明白了老龜的深意。自己體內這顆海藏珠內中嵌著一枚沙礫,看著最是不起眼,其功效又是將別人的傷痛轉移到自己身上這般毫不利己的功能。
“難道我得此珠,竟然就是這層用意嗎?”
建文想起了許許多多在書上看過的佛經故事,莫不是犧牲自身,成全他人。又想起到達佛島時給七里講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故事,唐三藏大徹大悟後,肉身軀殼順河而去,從此成了無用之物。自身這副皮囊,與其被人爭來爭去,又何如拿來救人?
地藏菩薩有云:地獄不空,我誓不成佛。如來佛祖甘願捨身飼鷹,割肉喂虎。
一念及此,霎時雲淡風輕。原本侵入神魂的蠱惑之術,“唰”的一聲,被一片慈祥的佛光碟機逐出建文的體外。建文的眼神,變得格外清明透亮。他猛然抬起頭,向著已然消失了的舌夫高喊了一句:“今日緣法已至,是的,我願和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位蠢和尚一樣承受著痛苦。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這是他對舌夫的最後回答,也是他對這個世界做出的最終抉擇。
被騰格斯扛在肩上的七里掙扎著抬起頭,她看到建文對著被困在巨像內的老僧們伸出了雙手。
“不要啊!”七里用盡全力大喊,建文卻如同沒有聽到,雙手繼續緩緩伸向老僧們,胸口的光芒開始散射出來,他的嘴角,居然帶有一絲溫和的微笑。
眾人都驚呆了,他們都看出建文想要幹什麼。
他的海藏珠,功能是把別人的痛苦轉移到自己身上。建文這是打算把這九千九百九十九位困在佛像里的高僧的痛苦,轉由自己承擔!
一個高僧的痛苦,就足以讓他精神崩潰,別說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那麼多。建文這是徹底瘋了,這完全就是自殺行為。
一個人,就算萌生了死志,又怎麼能選擇如此可怕的方式呢?
聽到眾人叫喊的鄭提督,略一走神,被海王的觸鬚重重拍在右腿上,腿竟一時麻痹了。他強忍著疼痛,揮劍砍下拍向自己的觸鬚,然後轉頭看向建文。鄭提督立刻也看出來建文的打算,不由厲聲斷喝道:
“建文!醒醒,我們從長計議!”
可惜建文此時在恍惚狀態下,根本聽不見鄭提督的話,他只是微笑著伸出手去。無論過去多少年,在場的人都不會忘記這一幕。一個落魄的皇族少年,決定替這個世界扛起所有的痛苦。
一隻顫抖著的細嫩的手,按在了一具高僧屍骸的肩膀之上。
剛一碰觸,建文頓時感覺到全身如同被雷擊中,先是酥麻,然後是傳遍全身的疼痛,這疼痛遠超過為貪狼治傷時的痛苦,難以言喻的一種極其深刻的疼痛。
建文忍不住發出一聲悲鳴,可他並沒有縮回手去,反而張開雙臂,讓自己全身都投向老僧們中間。幾十隻手將他牢牢抱住。幾十隻手變成幾十把鋼刀刺遍他全身,九千九百九十九名老僧精神的痛苦源源不斷傳給處於最下方的老僧,傳入建文體內。
每位老僧生前所受的痛苦,以及幾百年來被施加的妖術都被輸進建文的頭腦中,九千九百九十九張扭曲的面孔一張張被呈現在他眼前。他閉上眼,感受著這痛苦,就像是被投入岩漿一般,即使是凌遲,也不及這種痛苦的萬一。
建文的精神幾乎在瞬間就被疼痛衝垮了,海藏珠也很快到了極限。只有胸膛中還殘留了一絲耀眼的光芒,讓慘號聲化為一聲響徹天地的呼喊: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他的皮膚在萎縮,他的肉身在燃燒,他的神魂和意志被碾成一片片碎渣。可建文的唇邊,始終留有一絲笑意,那是他對這個世界的承諾。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七里看著已不成人形的建文,泣不成聲。其他人也獃獃站在原地,為之震撼到失語。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就連海王,都被這一聲所牽制,動作緩了幾分。讓鄭提督及時後退,雙目無比凝重地看向這一方。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隨著邪力迅速轉移到了建文的身體,老僧們痛苦的面容漸漸舒展,化作了平靜安詳。重新泛起了金黃色的佛光。
一個老僧緩緩坐起來,猙獰的雙眉重新放下,他雙手合十,開始低聲念誦起經文來。隨即第二個,第三個……隨著時間推移,越來越多的高僧都恢復過來,加入到誦經的行列里來。
彌勒佛像逐漸崩潰了,因為構成它的高僧屍骸都已復活離開。當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都重新沐浴在佛光中,他們整齊劃一的誦經聲匯成了一片金黃之海,掀起滔天巨浪,拍打在整個佛島之上。
建文慢慢恢復了清醒,他覺得很奇怪,自己明明已經被痛苦所折磨死,怎麼現在卻渾身暖洋洋的?他吃力地轉動脖頸,發現自己被金黃色的海洋托舉起來,浸泡在一片暖洋洋的佛光之中。
他感到胸口發燙,有什麼力量在源源不斷地將散布他全身的痛苦吸走。是那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在用佛法反哺自己。
“啊?原來海藏珠里放的,竟然是這種東西啊。”
建文閉上眼,他感受到了那力量的源頭,是一粒小小的沙礫,藏在他胸中海藏珠里的小小沙礫。佛經上說,構成世界的是一座須彌山,周圍有四大洲,四大洋,日月,為一個小世界,一千個這樣的世界為一個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為一個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為一個大千世界,而這些都可以被一粒沙裝載。
這即是所謂一沙一世界。
他忽然意識到,這不是沙礫,經過佛光的打磨,它已經去掉了外皮,露出了真正的內芯——這竟是一粒金燦燦的舍利子。
這一粒滿是靈性的舍利子,恰好彌補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名高僧的缺數,使之達到圓融無瑕的境界。
也就是說,當初在巨龜寺,建文初逢海藏珠時,一切就已經註定。
“唉——”
痛苦悲鳴之聲漸漸平息,隨著一聲如釋重負的長嘆,構成彌勒巨像的老僧們的身體化作飛灰,從頭到腳坍塌,飄飄揚揚像是下了場雪。
建文望著化作飛灰的佛像,恍如隔世。他伸手摸向胸部,嵌有沙礫的小小海藏珠自動滾到了他的手上。建文毅然選擇承受的那些痛苦,終於有了回報。綿延千年的高僧的怨念,終於得到了解脫。肉身化為灰燼,魂魄卻投入到那一枚海藏珠中,化為一粒黃澄澄的舍利子。
這是高僧們對建文那種大無畏精神的褒獎,也是對他的敬意。他雖非僧侶,此舉此行,卻已有了佛陀的境界。
建文忽然又一種感覺,憑藉此枚海藏珠,自己就算現在選擇成佛,亦無不可,若選長生不老,也不難實現。
可是他垂下頭去,看到了那頭邪獰的海王,和快被逼到絕境的鄭提督。
“海王也不過是被人利用的軀殼,它們相互糾纏的戾氣綿延萬年,痛苦又何嘗為人所知?”
建文想到這裡,輕輕抬起手來,寶相莊嚴,面容平靜。
海藏珠似乎聽懂了建文的心聲,包裹著沙礫的金光爆發似的朝著四面八方飛散,將壓在佛島上的沉沉黑幕頂開。黑幕被這金光一衝,頓時化作烏有,被洗成白茫茫的空間,接著白茫茫的空間也被洗去,芳草鮮花從地下長出鋪滿地面,白霧消散,現出遠方的藍天碧海。
正在撲向鄭提督的海王被這金光一照,恐怖的軀體竟也隨風而化,一直化到只剩一具烏賊骨和一具鯨骨緊緊纏繞。瘋長的藤蔓和青苔立即爬滿了這兩具屍骨,似乎它們早在一萬年前就在此安靜死去。
金色的抹香鯨之神和銀色的霸王烏賊之神的靈魂從骨架之中冉冉升起,它們朝著建文頷首,似乎在感謝他超度自己脫離萬年的痛苦。
而那枚舍利子海藏珠,因此而佛光暗淡了不少,又變回一枚普通珠子。建文捨棄了自己長生的機會,用海藏珠蘊藏的力量解脫了海王。這樣一來,舌夫口中的“我主”再也沒機會靠寄身海王來複活了。
抹香鯨之魂忽然從空中跳下來,繞著建文轉了兩圈,朝著山下破敗不堪的青龍船撲去。它繞著青龍船轉了兩圈,船身所有被破壞的地方都變得完好如初,金色的鯨魚猛地朝著船帆上一撲便不見了,船帆上多了幅昂首飛躍的抹香鯨的畫像。
鄭提督目睹了奇蹟的發生,他如釋重負,將雙劍插在地上,緊閉了雙眼。
忽然,他感到一隻手搭在自己受傷的右腿上,腿上的痛苦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知道這是建文在為自己療傷,這傷痛必定都轉到了建文身上,可當他睜開眼,卻見建文神色如常,並無半點痛苦的神情。鄭提督蹲下身子挽起建文的褲腿,只見他小腿上並沒有出現轉移的傷痕。
“你不想殺我為父皇報仇嗎?”鄭提督問建文。
建文搖搖頭,說道:“破軍讓我放下仇恨,那隻會令我變成海王那樣的怪物。”
鄭提督雙膝跪倒,建文也趕緊跪了下來。突然,建文感到後腦一痛,抱著腦袋回頭看去,只見七里正站在自己身後,揚著右手。她本有千百句話要講,只是如今卻講不出了,見建文被打疼,又覺得心疼起來,從後面一把抱住了建文,緊緊貼在他的後背上。
驚魂甫定的騰格斯和哈羅德看著這一切還回不過神來,銅雀從地上撿起傳國玉璽,又從灰燼里撿出黃金角插回玉璽里,若有所思。姍姍來遲的王參將和沈緹騎出現在石台階的下方,銅雀看到他們兩人,趕緊將玉璽藏到身後。
“好了好了!”建文被七里抱得有些不好意思,想讓她鬆開,七里卻越摟越緊,搞得一旁的小鮫女滿臉不爽。
“對了,鄭提督,你說過要辦完一件事才來找我受死,你要辦的究竟是什麼事?”
鄭提督沒有回答建文的話,他將捆在身上的包裹解下來,層層打開,裡面是個毫無半點紋飾的紅木匣子。
“這裡是先帝骨灰,我想著先帝心心念念要來佛島,就想著將他的骨灰埋葬在這佛島,再去找你受死。”鄭提督眼中流露出淡淡的悲傷,他撫摩著骨灰盒,心中湧起無限的惆悵之情。他淡淡地對建文說,“你父皇鬼迷心竅,竟然想要生你出來做長生不老葯的藥引子,你恨他嗎?”
建文也伸手撫摩著骨灰盒,他想起了父皇厚厚的、帶有溫度的手掌,那感覺會是裝出來的?什麼是愛,什麼是恨?他也說不清。或者父皇開始生下自己的目的的確是要用作藥引子,只是日久天長,竟也有了些許情感。
“不知道,他畢竟生了我。”
建文目光略一上揚,看到鄭提督手上纏繞著什麼東西,他輕輕抓住對方的手腕,只見那東西正是自己送給鄭提督的天后宮平安符,後來在破軍的座船上被自己扔進大海。
“在大海里尋找一枚小小的平安符和撈針並無多大區別。”
鄭提督看似隨意的口氣,引得建文忍不住笑起來,笑得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淚又從眼角流了出來。
兩隻蝴蝶呼扇著翅膀翩翩從山頂飛下來,飛到鄭提督和建文身旁,停落在仰著頭似乎正在望著山頂的這對兒或亦師亦友、或彼此結仇的人身上。
“哞——”
青龍船發出一陣低沉悠揚的鳴叫,在佛島周圍平靜的深藍色海面上漂蕩,久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