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文念完一個故事才要翻頁,聽到旁邊七里的喘息聲變得平穩緩慢,他回頭一看,只見七里靠著自己的肩膀早已進入夢鄉。建文合上《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將膝蓋上的兩隻貓轟開,將七里的身體放平在床上,又給她蓋好被子。
兩隻被轟到地上的貓拱起身子,想要躥上七里的床,建文忙將手指放在嘴唇上,示意它們不要鬧,兩隻貓果然很聽話地開始繞著建文打轉。
建文吹滅桌子上的蠟燭才要出門離開,卻發現七殺的身影在窗外晃動,今夜月兒正圓,七殺的輪廓形成了美麗的剪影。建文忽然想起漢武帝那位傾國傾城卻又不幸紅顏薄命的李夫人的故事:李夫人死後漢武帝終日茶飯不思,虧得李夫人的哥哥李延年用剪影做出李夫人的側影像,在月圓之夜置於紗帳後。漢武帝看到李夫人惟妙惟肖的側影,哭得稀里嘩啦,倒也能聊以自慰。
建文不知道李延年所做的李夫人剪影是什麼樣子,至少不會比當下七殺的側影更美。
他又欣賞了半晌,這才輕手輕腳去開門。門開的瞬間,建文先被嚇了一跳,沒想到第一眼看到的不是七殺,卻是小鮫女兇狠的眼神。小鮫女原本就對身為大明太子的建文沒有好臉色,雖說大家也算在佛島共過患難,但畢竟是建文的父皇殺光了她的家人,這個坎兒總是過不去。更何況她一心喜歡的七里和建文那麼親近,有嫉妒之情也是自然。
建文趕緊避開小鮫女的眼神,去向站在旁邊的七殺行禮。兩隻貓愉快地從門內蹦跳出來,一溜煙地沒了影子。七殺懷裡也抱著只黑色的暹羅貓,手指還在不斷輕撫著它後背上的毛,暹羅貓安靜地趴在她懷裡,發出“咕嚕咕嚕”的愉悅聲音。
小郎君將破軍死去的消息告訴七殺,據說七殺當時什麼也沒說,更沒有流淚。很快她派來二十艘大船,接走了破軍所有的貓,小郎君只留下破軍最後救下的那隻白鳳,他說這是破軍用命換來的貓,想要留個紀念。
幾萬隻貓在阿夏號生活下來,精打細算的七殺在它們身上花起錢毫不吝嗇,貓們在阿夏號到處竄,對生意影響不小,不過七殺似乎也不在意。建文想,七殺一定是把對破軍的思念都寄托在了他的貓身上。
“我收到三封飛鴿傳書,都是你的信,拿去看吧。”
說罷,七殺示意小鮫女把信給建文,小鮫女不情願地摸出來交給他。建文正要離去,七殺忽然叫住他。建文回過頭,只見七殺輕咬著嘴唇,目光輕飄飄地游移了一下,說道:“明日起來了,再給我講講你在蓬萊的事如何?”
建文知道,七殺是想聽他講破軍的故事。這三個月來,他給七殺講過好幾次,七殺好似總也聽不膩,只要有時間都要叫他來講。建文微笑著“嗯”了一聲,這才離去。
“聽說七里姐過幾天要去琉球國,她說在那邊還有幾個遠親,這小子好像也說要遠航。真不知道怎麼想的,換作是我,怎麼也不會和七里姐分開吧?”
背後傳來小鮫女對七殺的輕聲抱怨。確實,建文想要去歷險,經過佛島的洗禮,他如今對皇位和復仇都已沒有興趣,唯獨破軍生前對他講的冒險理想讓他心馳神往。
“我要完成破軍的理想,去探索四海。”建文暗下決心,是以他拒絕了七里一起去琉球國的邀請,打算自己出去歷練一年,只要有青龍船在,自己就算一個人也沒有關係。他抽空還想看看小郎君是不是像破軍一般有著統御南洋的器量,對方正在進行的這場統一戰爭,或者會改變半個世界,這也是他所關心的。
建文回到自己房間,取出火石、火鐮點著蠟燭,他取出三封信來觀看。
第一封信是來自沈緹騎的,前面一堆不痛不癢的恭維話,建文直接跳過沒看,後面才是正文。
沈緹騎先講了鄭提督的近況。鄭提督將先帝的骨灰埋在了佛島上,他說自己以臣弒君本已是死罪,破軍的死也與自己關係重大,加上又害死不少大明軍將士,良心備受煎熬。他決定留在島上,王參將本要陪鄭提督留在島上,鄭提督讓他帶著自己的印信和王命旗牌回大明向皇帝復命,大明水師的暫時控制權也交給王參將。從此,鄭提督卸去一切官職,榮華富貴皆為過往之事,他的殘生將在佛島度過,每日誦經禮佛為亡者超度。
沈緹騎又提到了胡大人。這位胡大人一直躲在幕後,如今政治上的勁敵鄭提督退隱,沈緹騎又向他彙報說建文已被日本人殺害,連人帶玉璽都沉到海底,他自然也就不再追查消息真偽,拿著沈緹騎上交的傳國玉璽金角回京城報功去了。錦衣衛的一干大小人等都死在蓬萊,沈緹騎借著傳遞消息的功勞深受胡大人賞識,連升幾級,如今做到千戶,連他的跟班小弟也雞犬升天,做到總旗。
信件末尾處,沈緹騎千叮嚀萬囑咐,要建文務必閱後將信件燒毀,莫要留下證據。
“沒想到這番亂事後,真正升官發財又得利的倒是沈緹騎了,好在他倒也不是奸惡之徒。”想到沈緹騎一會兒要抓自己領功,一會兒又要來奉承自己,建文苦笑不已,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在大明朝廷的染缸里遊刃有餘。為了不給沈緹騎——不對,現在應叫沈千戶——找麻煩,建文遵他的意將信在蠟燭上燒了。
建文打開第二封信,這封是銅雀寫來的。
載送銅雀回騎鯨商團總部的是貪狼,他的摩迦羅號也參與了將貓從蓬萊運到阿夏號的工作,事後銅雀也就順便搭乘了。貪狼運貓純是為了巴結七殺。破軍的死,最開心的除了已然先期死掉的幕府將軍,就是這位貪狼了。他知道七殺和破軍兩情相悅,如今破軍總算死了,他自覺有機可乘,自然樂得幫死人忙。
七殺原本還想向銅雀追討之前的債務,銅雀掏出算盤扒拉幾下,告訴七殺這次他幫助破軍打敗明軍花了一百萬兩銀子,連本帶利足足一百二十萬兩。七殺只好拿出借條當他的面撕了,就算抵了破軍債務。
建文情知銅雀這次資助自己尋找佛島,結果不但沒能賺錢,反而折了不少本錢,這場投資算是失敗,便將傳國玉璽交給他算是抵押品。銅雀倒也坦然接受,他說自己開始時當真是想拿建文做奇貨買賣,以為能大發一筆橫財。然而經歷許多事後,他反倒覺得人生能如此活一番,錢不錢的已然不在話下,錢以後還可以再賺。
銅雀乘坐摩迦羅號離開時,騰格斯哭著喊著也要跟著一起走,阿夏號的羅剎女武士亞歷山大帶了幾個人在後面追他。貪狼早就看上了騰格斯,於是趁火打劫讓他簽了張為期一年的賣身契,要他在船上為自己賣一年命,要不就轟他下船。騰格斯哭喪著臉蓋了十個手指印,就在摩迦羅號上做了學徒,銅雀離船回到騎鯨商團總部時,騰格斯正跪在船上擦洗甲板。
騎鯨商團的十二元老會果然要對銅雀發起彈劾。在商團里什麼為非作歹的事都可以原諒,只要你能賺到錢,唯一不能被接受的就是賠本。這回銅雀花了幾百萬兩銀子,結果一分錢也沒賺回來,傳說中的佛島珍寶也沒見到——後來建文才知道,則天女皇所謂輸送到佛島上的奇珍異寶,指的就是九千九百九十九位高僧,佛門稱佛法僧為三寶,這幫老和尚自然是奇珍中的奇珍了——十二個小個子老頭圍著桌子吵吵嚷嚷譴責銅雀,銅雀待他們講完,才將建文抵押給他的傳國玉璽雙手捧出來,端端正正放在了桌子中間。
銅雀說,那十二個老頭當時就嚇傻了,兩個歲數最大的還現場發了病,剩下的人一致通過,銅雀可以繼續連任會長。
建文看完銅雀的信,忍不住笑了,騰格斯跟著自己確實學不到操船之術。貪狼雖說秉性殘暴,對騰格斯倒是喜愛有加,又是航海的高手,騰格斯能跟著他一年,必定益處良多。至於銅雀,自己和他說好了傳國玉璽只是暫時放在他那裡,等自己以後有錢還要贖回。自己那位燕王叔叔沒有玉璽,在京師的皇座上想必坐得也不安穩,若他真是個勤政愛民的好皇帝,自己倒樂於將玉璽還給他。
他又拆開第三封信,這是哈羅德寫來的,看完信件,建文臉上的笑意消失了。
哈羅德跟著他們回到阿夏號就遇到了表哥阿方索公爵派來尋找他的使者,那人說阿方索公爵率領一支冒險船隊要尋找打通世界的新航路,希望哈羅德能加入成為他的副手。建文等人聽了使者講述才知道,這位其貌不揚的哈羅德竟然是佛郎機國王位的第一百二十四順位繼承人,說來也是個貴族出身。只是這順位實在太靠後,如果不再來場黑死病、大地震什麼的,王位猴年馬月也輪不到他。
哈羅德聽說新航路船隊終於建成,興奮得手舞足蹈,他說作為博物學家,最大的榮耀莫過於親眼看著創造歷史。聽說阿方索船隊已從非洲最南端向東出發,哈羅德立即跳上使者船隻,和建文等人揮手告別。
這封信發自十天前,哈羅德說他和阿方索船隊發現了一個神秘世界,土人說那裡有著古神留下的寶物,寶物有著改變世界的力量。阿方索公爵希望將這寶物據為己有,他對佛郎機國王位早就垂涎三尺,希望依靠寶物的力量取得那頂王冠,哈羅德與他發生多次爭吵。
信後面的字跡很潦草,哈羅德說會努力保住寶物,並努力勸說阿方索放棄野心。
建文反覆將信看了幾遍,想要找到關於他們所在地坐標的片鱗只爪的線索,卻一無所得,他隱隱覺得又有什麼大事會發生。他將這封信在桌子上壓平,對摺兩次疊好,放進了隨身攜帶的小包里。
南海極荒海域,黑暗海溝溝底。
這個幾乎毫無生命痕迹的世界,只有成群游過的安康魚頭頂餌燈帶來的微弱亮光,才能讓外來者偶然看清這裡的真貌。
事實上,這裡並非死寂的世界,一群人就住在此處,隱藏在這黑暗溝底的一處天然洞穴改建的廳堂中,充滿仇恨地看著地上世界。這群人身穿黑色連帽拖地斗篷。將他們的臉和手腳都遮蓋得嚴嚴實實。
洞穴牆壁上爬滿了發光苔蘚,為廳堂帶來綠色的幽光。這些人圍繞著石頭桌子坐著,足有幾十人之多。這張桌子被做成圓形,代表與會者身份沒有上下高低之分,所有人都是平等地存在。
“蘆屋舌夫兄弟死了。”一名黑衣人說道。
“是啊,死得很從容,他是為深淵之主而死。”說到深淵之主,所有人都表現出敬意,發言者也頓了一下才繼續說道,“我們幾百年來竭盡全力,靠近人界的帝王,希望依靠他們的力量喚醒我主。這次功虧一簣,我主非但未能從深淵醒來,駕臨天下,連我們為他製造的肉體海王也被毀滅,如何是好?”
“不如抽籤,誰抽到了,就去完成蘆屋舌夫未竟的事業。”
一名黑衣人從袖子里伸出長長的指甲對著桌面一畫,桌面上出現幾十根一模一樣的海草。眾黑衣人都從中抽走一根,海草在被他們拿到手中的瞬間,立即變成了黑色,只有一個黑衣人拿到的海草變成了紅色。
“看來這回只能由我出馬了,何況也只有我最合適。”抽到紅色水草的黑衣人語氣平靜,他緩緩地站起來,彷彿是要去做件稀鬆平常的事。
“此乃天意,願我主保佑姚國師馬到成功。”
一名黑衣人雙手在胸前交叉,對被他稱為姚國師的這名黑衣人行禮,其他人也紛紛效仿,眾人一起吟誦建文吟唱過的古怪咒文為他祝福。
黑衣人姚國師伸出手,望著手中的紅色海草,在眾人祝福聲中用力握緊,將海草握成了一個小球。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