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客棧,天已經快黑了,顏福瑞正坐在廚房裡吸溜泡麵,聽到聲響之後攥著筷子就迎出來,倚著門框緊張兮兮地朝秦放招手:「秦放,秦放,快過來!」
秦放還以為是司藤出了什麼事,近前了才知道完全不是,顏福瑞指著腳底下說:「你看這地。」
地怎麼了?濕漉漉的,剛下過雨嗎?
顏福瑞也等不及秦放去猜了:「我澆水,一天得澆四五次。你不知道,你走了之後不久,院子里的地都開始裂了,跟鬧了旱災似的。我趕緊拿盆接水,那麼多水,哧溜一下就全沒了。」
如此吃水,周遭的植物又形同遭劫,司藤這是極力吸收土裡的養分嗎?秦放隱隱覺得有些不安,司藤的情形似乎比之前都要嚴重,而且這種嚴重,似乎不僅僅因為她動用了妖力。
顏福瑞還在喋喋不休:「你不知道,電視台都過來了,那個主持人對鏡頭的時候,就在我們門口,說什麼環境問題值得全社會的重視,要不是我關門關的快,他們就要採訪我了……哎,秦放,秦放?」
秦放像沒聽見一樣,繞過他就進去了。
顏福瑞覺得怪沒勁的,他盯著地面看,表層那片濕意似乎有漸轉漸乾的態勢,看來待會又要澆一遍水了。
***
這一晚,秦放睡的很不踏實,做了很多蕪雜的夢,都是碎片一樣的場景,有時夢到自己扒著梨園的戲檯子張望,台上那麼熱鬧,各色唱念做打的生旦之間,忽然現出司藤的身影;有時又夢到烏篷船在同夜一樣漆黑的湖中央打著轉轉,晃的他趴在船舷上胸悶欲嘔,然後水面之下,隱隱現出一張同司藤一模一樣的慘白的臉……
醒來的時候出了一身冷汗,時候是半夜,盥洗室里傳來嘩啦啦的水聲,秦放摸索著撳下床頭的開關,房間的門居然是半開的,再低頭看,地上有一行泥濘的腳印。
秦放的皮膚之上泛起涼意,旋即又反應過來應該是司藤,盥洗室水聲不絕,他在床上坐了半晌,忽然發覺那行腳印不是直接往盥洗室去的。
那行腳印,從門口一直通向床邊,又折向盥洗室。
司藤在看他嗎?為什麼看他?看了多久?秦放有些發怔,直到盥洗室的門鎖咔噠一聲輕響,他才如夢初醒一般趕緊下床。
司藤穿著浴袍,一邊往外走一邊用毛巾擦乾頭髮,看到秦放站著,似乎也並不怎麼意外,只是說了句:「醒啦。」
她表情淡淡的,也看不出氣色是好是壞,秦放有些擔心:「你身體……好些了嗎?」
司藤走到沙發邊坐下,隨手把濕毛巾扔到一邊:「談不上好,如果找不到白英,估計還會更糟。」
這句話提醒了秦放,他趕緊把帶回來的那幅畫拿給司藤看,果然,司藤很快就看出了個中關鍵:「周圍沒有山線,這幅畫上塔的位置,不在夕照山?」
秦放點頭:「西湖邊上,沒有山線的位置集中在一片,如果再用我太爺的那張照片比對,範圍可以再小些,但是最多只能確定區域,找不到具體的那個點。」
語畢猶豫片刻,把自己在西湖邊上做的那個夢簡略說了說。
司藤沉吟了一會,忽然笑起來:「沒有具體的那個點,我想,哪怕是當年的秦來福,都不知道白英真正的埋骨地。」
秦放下意識反駁:「但是當年,是我太爺料理她的後事啊,她連我太爺都不告訴,難不成我太爺埋了她之後,她的骨頭還能爬出來給自己換個墳?」
司藤看了一眼秦放:「不要張口閉口的她她她,那是你太奶奶。」
秦放氣結,司藤也不看他,慢慢將那幅畫捲起來:「有的時候,要想知道白英想做什麼、會做什麼,得從我這裡推想,因為某種程度上說,白英就是我,我們的很多想法和做法,是一致的。」
「如果是我,我不可能放心讓秦來福知道自己的真正埋骨地,更何況秦來福不會水,要想埋骨水下,就得有船,還得另外招來水性好的人,這不等同於昭告天下嗎?萬一有個泄露,或者引來懷著覬覦之心盜挖的人,還有什麼秘密可言?就算白英不是曹操,做不到七十二疑冢,也不至於草草埋了這麼簡單。」
「所以首先,她指示給秦來福的水面上的點,並不是真正的埋骨點,就好像她留下的這幅畫,也只是標明了大致的範圍。白英當時已經被丘山鎮殺,她的屍骨起不了風浪,水下的異常是她事先安排。還有,水上的人可以活命,因為他們不知道真正的埋骨地,而下了水的人,一定會死。」
秦放心裡頭好像堵了些什麼,好久都沒再說話。
司藤說的沒錯,白英的安排環環相扣,不至於在最後的環節草草了事——夢裡,那兩個人一個拎了藤箱,一個拎了鐵杴,自己居然那麼天真的以為就是在水底挖個坑掩埋,想的未免太簡單了。
白英在水下,到底做了什麼安排呢?
好多疑問,但司藤顯然已經不準備深究:「明天晚上,我會在大致的位置入水,去探白英的埋骨地。你們想跟著就跟,不想跟的話,在客棧等著就好。」
秦放的心裡咯噔一聲:「明……明天晚上?這麼快?」
司藤面無表情地回了句:「再等下去,怕是要被沈銀燈的妖力給折騰死了。」
——再等下去,怕是要被沈銀燈的妖力給折騰死了。
果然,半妖之身和全妖妖力的長久廝磨,對司藤元氣的損耗比想像的大,所以,司藤急於找到白英……合體嗎?
***
秦放借了條衝鋒舟,組裝充氣式的,收起來能放後車廂,充完氣大概能坐4個人,景區大抵是不允許這種私自下湖的行為的,秦放也懶得去了解了,反正夜半下湖,被發現了就跑唄,衝鋒舟速度不慢,不信保安還能臨時調個摩托艇來追。
傍晚時分,秦放把車開到西湖邊偏僻的一隅,這個位置的視線剛好是背倚雷峰塔,遠處正對面的一大片湖岸區域雖然已經開發的相當熱鬧,但是若把這些新建的區域忽略不計,跟光禿禿的一徑河岸還是頗為相似的。
顏福瑞從車廂里搬下衝鋒舟的帆布袋,比對著序號圖一件件點算組裝件,司藤拿著那張挂圖,在河岸邊時停時走,過了會招秦放過來,點圈了一片水域,秦放知道這大概就是晚上衝鋒舟的停泊地點,他目測了一下河岸距離,又問司藤:「只需要把你送到那就行嗎?還需要我們做什麼?」
司藤看了他一眼,又回頭看了看顏福瑞,說了句:「沒什麼了。」
秦放又問:「那回來的,還是你嗎?」
「難說。」
秦放心裡陡地一沉,想說什麼,一時間又什麼都說不出來,恍惚間,聽見顏福瑞在後頭叫他:「秦放!秦放,是先組裝舢板啊還是先充氣啊?」
司藤提醒他:「顏福瑞叫你呢。」
秦放過去教顏福瑞組裝,腦子裡一團亂,說的話幾次顛三倒四,顏福瑞漸漸就發覺不對勁了,拿手使勁在他面前擺劃:「秦放,秦放!」
秦放下意識說了句:「司藤小姐下去了,就會和白英合體了。」
顏福瑞說:「我知道啊。」
他對這件事沒秦放的反應大:「合體是好事啊,司藤小姐現在不是不舒服嗎,合體了之後就好了吧。而且她會更厲害啊,以後再沒人敢欺負她了。只是……」
顏福瑞嘆氣:「只是她千萬不要變的太凶才好,那個白英小姐,比司藤小姐凶那麼多。」
秦放沉默了一下:「你也覺得合體之後,司藤小姐會變的不一樣嗎?」
顏福瑞說:「那當然啦,就好像白英小姐是一杯糖水,司藤小姐是一杯白水,合體了之後,就是糖水和白水混在一起,不會那麼甜,也不會那麼淡啊……」
他一邊說一邊低頭用螺絲刀把螺帽擰緊:「所以說啊,只要合體了,司藤小姐一定會變的不一樣啊……咦,秦放?」
無意間抬頭,秦放已經不見了。
***
司藤聽到身後急促的腳步聲,知道是秦放,也不回頭,只是問了句:「有事啊?」
秦放在她身後停下腳步,聲音有些喘:「司藤,我記得最初的時候,有一次說起有什麼夢想,你說想重新做回妖。」
司藤嗯了一聲:「所以呢?」
「你為什麼想重新做回妖?」
這個問題真是提的荒唐可笑了,司藤有些不耐煩:「你還不是想重新做回人,大家都想做回自己,沒有為什麼。」
秦放的心跳的厲害:「你說想做回自己,我想問你,你做回過你自己嗎?」
司藤回頭看他:「什麼意思?」
秦放深吸一口氣:「我的意思是,你其實從來沒有做過自己。」
他不理會司藤漸漸變得難看的臉色,鼓起勇氣繼續說下去:「你最初精變,是丘山促成,他給你做了個模子,那時候你不是司藤,只不過是丘山操縱的傀儡。好不容易脫離丘山,你又因為邵衍寬和白英分體,復活之後,你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白英希望你做的事,或者說你其實是在復活白英。你根本從來沒做過自己,談什麼做回自己?」
司藤一字一頓:「秦放,我跟你說過,從某種程度上說,白英就是我。」
秦放咬牙:「你覺得你們倆是一個人嗎?如果是的話,為什麼她想嫁給邵衍寬,你不想嫁?為什麼她那些忍辱負重機心巧妙的安排你想不出來?想法和做法完全不一樣,誰會認為你們是一個人?你想做回自己,司藤,你只有這個時候是真正的你自己。」
司藤臉色鐵青:「白英和我原本就是一體,只是偶然分開,於情於理,都應該合為一體。」
秦放豁出去了:「一盆水潑到土裡,就是潑出去了,難道還能重新變成清水?人和事都是往前走的,沒聽說往後退。既然你們已經分開了,說明天意就是這麼安排的。要說於情於理,丘山強行促成你精變,屬於逆天而行,一開始就不合情理。你想要徹頭徹尾的合乎情理,那你應該變回白藤去……」
……
顏福瑞正埋頭踩著充氣閥給衝鋒舟充氣,耳畔忽然傳來巨大的落水聲,抬頭看時,黑漆漆的天黑漆漆的湖,湖中央處似乎水浪泛起,但一時間又看不真切。
再看岸邊,咦,原本是秦放和司藤小姐一起站著的,現在只剩了司藤小姐一個人,秦放去哪兒了?
他疑惑地看司藤,司藤冷冷回瞪了他一眼,顏福瑞縮了縮脖子,滿腹狐疑地繼續低頭擰螺母,過了會,司藤經過他身邊時停了一下,不確定似地問了句:「秦放會游泳嗎?」
顏福瑞答不上來:「會……吧?秦放這樣的,應該……會吧?」
話還沒說完,視線突然被遠處湖面上空的什麼東西吸引了過去,頓了兩三秒之後,臉上的血色刷的全無,聲音顫抖著叫她:「司……司藤小姐?」
司藤是背對湖面的,她看著顏福瑞的臉色,心頭突然升起不詳的預感:「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