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唐朝,除武宗皇帝一度滅佛外,其他時期佛教盛行。這方面的繪畫也十分發達,閻立本、吳道子、盧楞伽、王維等人都是大家。至於周昉、張萱、韓幹、張璪等以畫仕女、駿馬、松石著稱的畫師,也經常畫點跟佛教有關的作品。當時,這類畫作已呈現出世俗化的傾向,比如長安道政坊寶應寺中的釋梵天女,就是唐代宗時宰相王縉家的歌妓小小的寫真。
佛教繪畫在當時主要包括卷畫和壁畫,這就不能不提到我們所熟知的盛唐畫家吳道子。
道子又名道玄,河南禹州人,幼年喪父,生活貧寒,少為民間畫工,曾跟書法家張旭、賀知章學狂草,半途而廢。學書法不成,改學繪畫,習張僧繇。後在山東一個小縣做了幾天縣尉,不耐俗事,拂衣而去,流浪東都。在洛陽,幾年過去了,畫技已精,但仍無名聲,前途渺茫。正在這時,有個人給他出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
長安?
從東都到西京的路有多遠?那的確是吳道子的人生轉折。
到長安後沒兩年,吳道子便名滿京師,成為當紅的皇家畫師,與仕女畫第一高手張萱並稱畫壇雙星。
任何時代,偉大的藝術家都有其作為開創者的一面。吳道子也不例外。盛唐畫壇雖然隆盛,但在人物畫方面,沿襲的依舊是東晉顧愷之的「遊絲線描法」,吳道子天縱其能,首創「蘭葉描」,用狀如蘭葉的筆法表現人物的衣褶,畫面遒勁有力,凝神觀之,有飄動之勢,人贊之曰「吳帶當風」。
吳道子能畫人物,亦能畫山水。跟卷畫比起來,他更愛作壁畫。這跟性格有關。道子原本就是無拘無束、天馬行空的人,畫壁需要的就是這個。他曾在皇宮大同殿畫《嘉陵江山水三百里圖》,洶湧激蕩,叫玄宗皇帝也沒法不在身後扯著嗓子喊好。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經常跟隨玄宗出遊。有一年,他們去了洛陽。道子故地重遊,當然感慨萬千。一日,與舊相識聚會,座上有將軍裴旻、書法家張旭。張旭自不必說,乃當時第一狂草大師,裴旻則是劍術高手。所以,在那個局上,裴旻舞劍,張旭揮毫,眾人撫掌。喝到痛快處,吳道子振衣而起,當眾畫壁,一筆而就,有若神助,觀者嘆道:一日中獲睹三絕,真人生之幸事!
說到這裡,插一句——中晚唐之際,文宗皇帝以朝廷名義下了道詔書,內容很有意思:封張旭的草書、李白的詩歌、裴旻的劍術為「唐三絕」。也就是說,通過政府公文的形式,明告全國和域外——記住了,這三樣是我們大唐的驕傲。不過,這只是一個版本,「唐三絕」還有另一份名單:吳道子的繪畫、裴旻的劍術、張旭的草書。在這個名單上,吳道子取代了李白。
吳道子的壁畫多是佛教題材。裴旻喪母,在洛陽守孝期間,請吳道子為其在天王寺畫《鬼神圖》。吳道子前段時間一直在休假,所以對裴旻說:「將軍!我很長時間沒作畫了,若你有意,在我畫壁前,為我舞劍一曲,以助靈感,不知可否?」
裴旻劍術,大唐無雙,李白曾跟其學劍,其人亦豪爽,脫去孝服,叫人奏樂,隨後飛身上馬,長劍在手,賓士往返,所舞之處,青光閃寒,又拋劍入雲,高達數十丈,凌空飛旋,一如電光下射。一曲既罷,裴旻手持劍鞘,當空接承。此時天王寺外觀者如雲,見此情景,無不驚悚。而那劍,卻直插入鞘,一時間掌聲雷動。吳道子隨即起身,凌身畫壁,俄頃之際,鬼神森然現於壁上,時有風吹來,諸像生動,勢若脫壁,一面傑作由此誕生。
吳道子好酒,每欲揮毫,必須酣飲。有一次,在長安興善寺畫《天王圖》,士民圍了個水泄不通。道子半醉,「立筆揮掃,勢若旋風」,人們驚訝未平之際,壁上已是佛光閃耀。對很多畫師來說,畫佛頂上的圓光時,必須使用規尺,但道子卻一揮而就。很多時候,與其說吳道子是在畫壁,不如說他打了一趟拳,一氣呵成的精妙即在於此,以致每次畫壁時都觀者如雲,稱為京都盛事。
作為皇家畫師,吳道子的官方身份是「內教博士」,又為「寧王友」。寧王是玄宗的哥哥。這是個「從五品」的官。按規矩,皇家畫師是不能接私活的。但無論是玄宗還是寧王,都比較寵愛吳道子,所以在這方面比較放得開。只要吳道子想去寺院畫壁,他們並不阻攔。幾年下來,吳道子在長安、洛陽的名寺畫壁三百面,不但廣播了聲名,還收入了不少銀子。
吳道子在著名的慈恩寺所繪文殊、普賢像以及降魔盤龍圖曾轟動一時。尤其是龍鬚蒼勁如鐵,臨近後頓覺刺感。此外,很多人還驚奇地發現:壁畫上菩薩的目光隨著參觀者的移動而轉動,流波欲語。這太不可思議了。後來人們才知道,畫菩薩眼睛時,吳道子使用了曾青和壁魚。
曾青呈藍色,用現在的說法,主要成分是鹼式碳酸銅,在當時是一種丹藥原料;壁魚就是書蟲了。將這兩種東西搗碎混入顏料,繪出的菩薩目光明亮閃爍,彷彿在放光,極其生動。曾青產於蔚州、鄂州兩地,吳道子為獲取這種材料,不惜出重金叫人去采;至於書蟲,雖然不難找,但由於太微小,故而需要的數量非常龐大。不過,這些對吳道子來說都不是問題,因為他有錢而且肯出錢。
吳道子怎麼研究得曾青、壁魚可入畫增光,我們不得而知。我們知道的是,這個秘密最終被走漏風聲,於是很多畫師都紛紛效仿,一時間捕捉書蟲成了很多人的新職業。
在長安,吳道子畫壁最多的寺院集中在平康坊。比如,在坊內菩提寺就留下多面壁畫:食堂前東壁上畫有《色偈變》,破例題字,「筆跡遒勁,如磔鬼神毛髮」,又畫有《禮骨仙人圖》,畫技精湛,天衣飛揚,漫壁風動;佛殿後壁上畫有《消災經》,樹石古險,令人稱奇;佛殿東壁上,畫的則是《維摩變》,亦不落俗套。
吳道子之所以喜歡在菩提寺畫壁,一是因為它位於作為娛樂區的平康坊,又緊挨著熱鬧的東市,即使夜裡長安城宵禁時,這裡的酒樓歌館依舊營業。還有一個原因,出現在《酉陽雜俎》里,就是寺里的會覺上人自「釀酒百石,列瓶瓮於兩廡下,引吳道玄觀之。因謂曰:『檀越為我畫,以是賞之。』吳生嗜酒,且利其多,欣然而許」。
不過,吳道子一生最傑出的壁畫,跟上面提到的那些沒什麼關係,而是出現在常樂坊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的一幅白描作品。
趙景公寺為隋文帝皇后獨孤伽羅所建,為的是紀念其父也就是南北朝時西魏大將獨孤信(封趙國公,謚號景)。所以,有相當一段時間,這座寺院在長安是排前幾名的。寺院西廊下,有知名畫師範長壽畫的《西方變》,畫面中的寶池尤其妙絕,凝神視之,感覺水入浮壁;院門上白描樹、石,頗似更知名的畫師閻立德的風格(段成式曾攜帶自己收藏的閻立德的繪畫稿本當場對照)。寺內華嚴院中的盧舍那大佛像,用金石雕成,高六尺,風格古樸,其樣精巧,為鎮寺之寶。據說下面有盧舍那大佛的真身舍利三斗四升。此外,寺中還有小銀像六百餘座,大銀像和大金像各一座,均高六尺多;又有鑲有各種寶珠的佛經屏風一架,以及黃金鑄成的經書一部。
按理說,這個寺院的實力夠強大了。但到了盛唐時代,很多寺院迅猛崛起,比如慈恩寺、青龍寺、薦福寺、西明寺、禪定寺、菩提寺、大興善寺。這些寺院,不少都是李唐的皇家寺院,而具有隋朝皇家背景的趙景公寺,自然被冷落了不少。尤其是進入玄宗時代後,這家寺院每況愈下,在長安只能勉強排在中游的位置了。一段時間以來,關於該寺最有名的新聞居然帶有八卦色彩:其寺前街有一古井,俗稱八角井,水特別的甜。唐中宗時,淫逸驕奢的安樂公主路過,叫侍女用金碗在該井取水,結果碗墜而不出,一個多月後,現於長安城外的渭河。
以上傳聞是真是假不好說。
因為玄宗時,長安各個寺院間的競爭已趨白熱化。為了招攬香客,諸寺使出渾身解數。比如,京西的持國寺為吸引香火,聲稱他們砍伐寺前槐樹時發現奇事:每片木頭上都有一名天王的形象。儘管人們指責是假新聞,但該寺還是火了一把。
任何寺院都希望香火旺盛。在唐朝時,香客多也就意味著施捨的銀子多,進而能翻蓋更宏偉的寺院。如此一來就會受到權貴乃至皇家的關注,僧人在長安佛界的地位也就越高。住持們為了叫自己的寺院上水平而冥思苦想。
一向以修行高深著稱的趙景公寺的住持廣笑禪師也未能免俗,欲花重金請吳道子為其畫壁。給廣笑出主意的是其貼身弟子玄縱。玄縱的原話是:「師父,據我所知,您與那吳道子在洛陽時就認識,何不拉一下關係?否則,我趙景公寺就越來越冷清啦。」
對弟子的建議,廣笑是有些遲疑的。他確實跟吳道子是舊相識。當年吳道子落魄洛陽,正是廣笑給他出的主意:何不去長安碰碰運氣?那時候,廣笑剛在白馬寺出家。有一次,吳道子沒飯吃了,到白馬寺混飯,閑聊時點了吳道子那麼一下。這條道兒是如此重要。但就兩個人來說,卻沒什麼深入的交往。
面對師父的遲疑,玄縱說:「何必顧慮?該多少錢,我們給吳道子多少錢,一筆買賣而已。據弟子所知,吳道子的官價,是每面壁畫三千兩銀子,這點錢我們寺院還是出得起的。當然,如果他念舊情,打點折,我們也樂於接受。」
廣笑道:「為師擔心的不是這個。那吳生雖為皇家畫師,但卻喜歡在寺中畫壁,從東都到西京,很多寺院都請過他了,據我掌握的信息,他已畫壁至少三百面,這長安城裡就有二百多面,我們再請他畫壁,跟其他寺院相比,又如何有獨特的優勢?」
玄縱是個聰明小子,想了想,說:「弟子以為那些寺院只是追風而已,他們僅僅停留在擁有吳道子的壁畫,而沒有深究其中的奧秘。」
廣笑一皺眉。
玄縱繼續說:「香客們入寺朝拜,施捨錢財,大約分兩類:一是真心向我佛門;二僅僅是為求今生平安富貴,志得意滿,死後不墮入地獄。後一類佔了大多數,而且多是達官顯貴。所以,畫壁的內容非常關鍵。而那些寺院,往往只請吳道子畫些平常的題材,如菩薩、天王、鬼神,不能最大限度地震懾凡夫俗子。如果我們能獨闢蹊徑,請吳道子畫一面特別的作品,一方面既可勸人行善,另一方面又可使我寺重現輝煌,何樂而不為?師父博聞廣知,深諳佛法故事,所以……」
廣笑點了點頭,閉目思忖,突然睜開眼,道:「《地獄變》?」
按佛教說法,生靈分六道輪迴:天道、人道、鬼道、畜道、阿修羅道(阿修羅即界於人、鬼、神之間的精靈)和地獄道。作為六道之一的地獄,是最苦的。在佛教中,地獄是用來勸誡別人的。佛教典籍通過對地獄的黑暗與恐怖的描述警告人們:活著時,不可作惡,否則死後當下地獄,受盡折磨。
就在玄縱要請吳道子的時候,廣笑一把拉住他,說:「《地獄變》規模宏大,人物繁複,耗時必長,僅憑我和他的一點交情以及三千兩銀子是不夠的,要想叫那吳生全身心地創作此畫,還需要一樣東西……」
廣笑在玄縱耳邊低語幾聲,後者聽完後,說:「師父畢竟是師父啊。」
廣笑清朗的笑聲響徹趙景公寺。
玄縱聯繫吳道子時,後者剛剛在永安坊永壽寺完成《變形三魔女》的創作。
對吳道子來說,不是隨便哪個寺院請他就去的,一是看他的心情,二是看他對該寺的感覺。前面說了,玄宗和寧王給了他很大的自由度,所以吳道子也很知趣,在外面通常只接三五天內完成的活兒,超過這個天數的題材根本不畫。
此日,當玄縱小和尚出現在吳道子面前時,道子正帶著王耐兒、釋思道、李生、翟琰、張藏、韓虯等眾弟子在平康坊的一個酒樓喝酒。道子帶徒苛刻,經常揍徒弟。出師前,這些弟子跟隨吳道子只干兩件事,一是臨摹他的作品,二是在吳道子畫完後負責填染色彩。也就是說,只有真正出師後才可以自己創作。
見到吳道子,玄縱的第一句話是,我是趙景公寺廣笑禪師的弟子;第二句是,我家師父有好酒。
最近一段時間,吳道子心情不佳,苦悶難以向人表白。所以當看到又有僧人找到他時,就顯得很煩躁。不過,聽到是廣笑的弟子,且有好酒時,便道:「莫非那廣笑也庸俗了,要請我畫壁?」
這時候,王耐兒等眾弟子齊聲道:「我家師父最近不接活兒!」
玄縱嘿嘿一笑,拉了把椅子坐下,說:「這次大師是必去不可的,我家師父為您準備的是一大壇崑崙觴,而且請您畫的是《地獄變》……」
吳道子一愣:「《地獄變》?『崑崙觴』?」
當年在洛陽時,吳道子一度追隨被稱為「醉中八仙」的書法家張旭學狂草,雖然沒學成,但卻在張那裡學到不少美酒的知識,其中就包括玄縱說的「崑崙觴」。
關於此酒,《酉陽雜俎》中有記載,北魏時
,有重臣賈鏘,他家有一僕人,尤善辨別好水,「常令乘小艇於黃河中,以瓠匏接河源水,一日不過七八升。經宿,器中色赤如絳,以釀酒,名崑崙觴。酒之芳味,世中所絕」。也就是說,造酒的水,取自於黃河源頭,極為珍稀。
「崑崙觴」在北魏時誕生後,即被認為是酒中的絕品,由於量小而極為珍貴。到唐朝時,其造酒秘術仍不外傳,而被賈家的後人獨享,按照開元元年的記錄,在整個帝國範圍內,只供應長安、洛陽、成都、揚州四大城市。其中,長安只供應九十壇而已。這裡面有一半會被皇家買斷,其餘的流落市面,亦多為權貴所搶。一年前,這種酒,一罈子已炒到紋銀八百兩。當然,對長安的很多人來說不缺這點銀子。但問題在於,由於數量極少,有錢也沒處買。在一次寧王的夜宴上,吳道子曾品得一杯「崑崙觴」,味道至今叫他難忘。這種酒市面上很少見,那廣笑老和尚又怎麼會弄來?吳道子打了個問號。
玄縱說:「大師不要生疑,作為酒中仙人,您自知這『崑崙觴』非常人所有,這壇酒乃家師十年前意外所得,一直藏於寺中,看來倒是與大師有緣了。緣,不可失,亦不可拒啊。」
吳道子大笑:「你果然是廣笑的徒弟,他愛酒,多年前在洛陽白馬寺我即知。」
玄縱說:「大師答應了?那三千兩銀子……」
吳道子湊近玄縱,壓低聲音說:「《地獄變》場景盛大繁複,三五日內如何完成?三千兩銀子遠遠打不住吧?」
玄縱說:「您與家師畢竟是故人啊!」
正在這時,幾名美女簇擁著一位白衣秀士上得酒樓。見到吳道子,秀士上前相拜,但並不說話。道子亦不語,只是擺了擺手,隨後繼續跟玄縱說話:「可我並非為廣笑私人畫壁,而是為你家趙景公寺啊。」
說罷,吳道子放聲大笑,帶著王耐兒等眾弟子呼嘯而去。
走到樓下時,吳道子突然止步,回頭大聲道:「告訴我那故人,我三日內即入寺去畫《地獄變》!」
吳道子本不是愛財之輩。雖然他要價很高,那只是彰顯身份而已。這些年,皇家贈予加上私活兒所得,吳道子收入頗豐,但也只是在長安、洛陽買了兩處房子,在終南山修了處別墅而已。其他所得,除了用在喝酒上外,全部接濟了窮人。有一次,在長安東市,吳道子一次發放給貧民十萬兩銀子。此事在朝中引起紛紛議論。但吳道子依舊我行我素。因而,銀子不是一個問題,何況與廣笑還是舊相識。如此說,是那壇「崑崙觴」起了作用?但這不是全部秘密所在。
吳道子愛酒,可不是個渾人。從這個角度說,真正吸引他的還是《地獄變》這個題材。關於地獄,《酉陽雜俎》「貝編」一門中專門作過介紹:
地獄分生地獄、黑繩地獄、八寒地獄、八熱地獄等十八層。其中,生地獄即活地獄,又分三種:在人間罪過輕的,入活地獄後依舊為人形;罪過稍重的,則化為畜生;更重的,既不成人形,也不成畜形,而為一個個肉塊,預示將遭受無邊的痛苦。八寒地獄也非常恐怖。墜入八寒地獄,將會遭遇極度深寒的折磨,皮膚、唇舌、骨頭將盡被凍裂,痛苦無比。與八寒地獄相對的是八熱地獄。而最深一層,則為阿鼻地獄,即無間地獄,也就是我們說的無間道。凡入無間道的人,將受盡一切苦難,永世無有間歇,永世接受煎熬,永世不得輪迴。
作為佛教壁畫中最宏大最具挑戰性的題材,《地獄變》的內容就是這厲鬼諸魔、刀山火海、冷熱煎熬,以及最殘酷的刑罰,為的是警告人們生前必須向善,否則死後即有慘烈的場面在前頭等待。《地獄變》不僅涉及鬼怪眾多,而且地獄類型也非常繁複,整個場景陰森恐怖,是常人所難畫出的。在當時,即使經驗豐富的老畫師碰這個題材,也只是試探著作作卷畫而已,在廣闊的壁上作大規模描繪,整個帝國範圍內還沒有人敢於嘗試。而且,想畫成這個題材,從構思、起稿、勾描,再到上色、完工,黑天白日連軸轉,最保守的估算,也需要半個月的時間。
吳道子已決定向皇家請假,破除萬難帶著弟子們入住趙景公寺,畫這《地獄變》。他急需要這樣一面盛大的新作。其中的因由只有他自己知道。
這天午後,在看到廣笑禪師時,吳道子說的第一句話是:「故人!『崑崙觴』何在?」
廣笑再次爽朗地大笑:「果然是吳生啊!」
廣笑問吳道子何日可完成那《地獄變》,後者答:「多則半月,少則十日。」
廣笑說:「半月後是七月十五中元節,那老衲就向外界宣布此日揭幕偉大的《地獄變》?」
吳道子說:「這有何難?拿酒來吧,先喝上兩天再說。」
「崑崙觴」確是美酒,兩天過後,吳道子已把一大罈子喝光,而意猶未盡。雖然酒喝得不錯,但作畫時出了些問題。具體地說,喝了兩天酒,當第三天畫壁時,吳道子居然手足無措,靈感全無。這種情況在以前是沒有過的。王耐兒等眾弟子在道子身後竊竊私語,站在一旁的廣笑禪師和玄縱亦交頭接耳,最後老廣笑笑道:「吳生啊,酒喝得還不到位么?」
吳道子搖搖頭,擲筆於廊下,疾步走出趙景公寺。
如果說開始時廣笑禪師還笑得出來,那麼幾天過後他就有點揪心了。因為這樣的擲筆而去在隨後幾天又發生多次,他不免深深地憂慮起來:如果吳道子的《地獄變》在七月十五中元節不能按時出現在香客面前,那麼喪失信譽的趙景公寺就真的一敗塗地了。
一轉眼,時間過去了一半,離中元節只有短短七天了。而趙景公寺南中三門東壁上仍空空如也。開始,擲筆後,吳道子出去轉悠一圈兒就回來,一頭扎進禪房裡。但自上一次出去後,已連續兩天沒露面了。而弟子們也不知道他去了哪兒。最後,找了幾圈兒,玄縱才在長安郊外曲江別墅旁發現昏睡於花樹間的吳道子。
吳道子獃獃地望著滿頭大汗的玄縱,後者說:「不是我家師父著急,只是這《地獄變》的揭幕日期已向外公布,到時候如果完不成,我趙景公寺必遭重創!」
吳道子盤腿而坐,沉吟片刻,道:「我心中自是有數。」
玄縱說:「實不相瞞,由於這兩天找不到您,我家師父非常著急,為保萬全,已有意邀請皇甫軫在寺院西壁另作《地獄變》了。」
吳道子徐徐抬起頭:「皇甫軫?」他揪住玄縱的領子,像是自言自語,隨後又緩緩地放開。
玄縱說:「正是畫壇新銳皇甫軫。據這小子說,他五日內即可完成《地獄變》。不過,我家師父還未最後答應,因為需要跟您作最後的確定。」
吳道子說:「你回去吧,七月十五日前,我必然完成壁畫,否則當投曲江而死!」
玄縱嘿嘿一笑,說:「多謝大師。」
打發走玄縱,吳道子長嘯一聲,引得尋花野步的仕女們紛紛轉頸回望。吳道子整了整衣冠,沖她們微微一笑。
沒錯,皇甫軫就是那日在酒樓上看到的白衣秀士。
關於皇甫軫,我們知之甚少。同樣,對吳道子來說,也不太了解此人的底細,只曉得他出身寒微,但極具繪畫天分,是長安畫壇最近冒出的新星。此人不但技藝精湛,而且年輕英俊,已有人預言:不出三年,此子當為領一代風騷者。
當晚吳道子即返回趙景公寺,恭敬地拜訪了廣笑禪師。
廣笑又一次爽朗地大笑,說:「吳生!我是相信你的,你是我華夏一千年才出一個的天才,《地獄變》固然不易,但又如何難得住你?」
吳道子唯笑而已。
但轉天畫壁時依舊沒感覺。吳道子怪叫一聲,跌坐於壁前,胸口如被人重擊,隱隱地作痛。王耐兒等諸弟子驚呼著擁上前,圍住他們的師父。吳道子望著手中的畫筆,那筆如枯枝一般。這叫他想到了自己。最近一段時間,他的年華也如手中的筆一樣枯萎了。這一年,吳道子已整整五十歲。所謂年過半百,大好青春跟他已經沒什麼關係了。不久前,在永安坊永壽寺和光宅坊光宅寺畫壁,他就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了。
離中元節只有三天了。
這天晚上,長安天空,明月高懸。吳道子打坐在禪房,陷入無法擺脫的迷思。但無論他想什麼,皇甫軫那張俊秀的臉都盤旋不去。去年年底,一個令吳道子討厭的文藝評論家就斷言:皇甫軫取代吳道子而成為長安第一畫師已經進入倒計時。據說,一向以搜羅文藝名士為己任的寧王也有意把皇甫軫網羅門下。某座上客甚至提議寧王,叫吳道子和皇甫軫當場比畫……
說起那皇甫軫,成名作是一年前繪於宣陽坊凈域寺南壁上的《鬼神圖》。這個題材吳道子曾在洛陽天王寺畫過,這些年來被認為是他第一代表作。所以,當皇甫軫崛起後,人們便拿兩幅《鬼神圖》作對比。多數人還是認為吳道子的更勝一籌,但也有人認為皇甫軫的作品在神韻上超過了吳道子。寧王曾專門問到過這個問題,叫吳道子說一下這兩幅畫哪個更好。吳道子能說什麼呢?皇甫軫的《鬼神圖》他是偷偷去看過的。雖然畫的是鬼神,但靈氣十足,飄逸洒脫,別有韻致。最後,吳道子說:「那後生叫我想起多年前的自己,正走在從洛陽到長安的大路上。」這不能不說是個巧妙的回答,所以當時寧王仰天大笑。
但吳道子明白,皇甫軫異軍突起已然是個事實。因為自給凈域寺畫《鬼神圖》後,該寺香客大增。在此前,因有蛇妖作祟的傳聞,該寺的香火已是很冷清了。隨後,皇甫軫又在吳道子的地盤平康坊菩提寺畫了《凈土變》,引起巨大轟動,被認為是年度最佳壁畫。壁畫完成之日,平康坊的歌妓紛紛停業而湧向菩提寺,為的是一睹這絕佳的作品和帥氣的皇甫才子。
在趙景公寺,白衣皇甫彷彿一堵風動的牆壁,壓得吳道子喘不過氣來。當然,身後的弟子們對此一無所知。他們只知道,三年前,師父在崇仁坊資聖寺秉燭醉畫《維摩變》,震驚了長安。
可是現在呢?
在午後寂靜的禪房裡,一個想法的輪廓終於慢慢清晰起來。它的出現,是一個偶然的遭遇,還是在內心深處蓄積已久?吳道子睜開眼,一時不能明白。隨後,他溜出趙景公寺,一個人往各色人等會集的東市溜達而去。
明天就是七月十五中元節了。
玄縱大罵吳道子。廣笑禪師則不動聲色,似乎已死心,又像是在等待什麼。
傍晚時分,弟子王耐兒闖進吳道子所在的禪房,說皇甫軫在跟人打架鬥毆時,被人失手打死,現兇手在逃。
吳道子緊閉著眼,說:「知道了。」
王耐兒說:「這真是天佑師父啊!」
吳道子睜開眼,說:「你什麼意思?」
王耐兒說:「如果那皇甫小子不死,定是師父最強大的對手!」
吳道子大吼道:「一派胡言!」
王耐兒嚇得連連說是,在轉身退出時,又被吳道子叫住,問:「你也覺得皇甫軫以後會超過為師么?如果你要覺得不是的話,就開口告訴我吧。」吳道子喜歡王耐兒的鬼馬聰明,不久前曾破例叫他在菩提寺內雕塑了一尊神像。他的這些弟子,往往是繪畫和雕塑全能的。
王耐兒一陣沉默後,笑道:「當然是師父最厲害。」
吳道子擺了擺手,說:「你下去吧。」
中元節俗稱鬼節,又稱盂蘭盆會日。這一天的下午,長安萬眾都奔向了趙景公寺,吳道子一夜之間畫成工程巨大的《地獄變》的傳奇僅僅在半天的時間裡就傳遍了整個京城。
作為一幅沒上色的白描作品,《地獄變》所展現出的陰森恐怖震驚了長安士民。
壁畫中,吳道子並沒有刻意地去描繪厲鬼的猙獰,更無刀林、沸鑊、牛頭、阿房,而是以新死之人複雜傳神的表情傳達所受的煎熬和各種地獄的陰慘,「使觀者腋汗毛聳,不寒而慄」。多少年後,玄縱已變成老僧,有訪問者看到這面壁畫,問當時的情景,玄縱說:「吳生畫此《地獄變》成之後,都人咸觀,皆懼罪修善,兩市屠沽,魚肉不售。」(朱景玄,《唐朝名畫錄》)也就是說,很多整日殺生的屠夫漁戶,看到那畫後也嚇得為之改行了。
正因為這面《地獄變》,趙景公寺一下子成為長安最火爆的寺院,前來上香施捨的平民、權貴絡繹不絕。他們在吳道子的畫面中領略到地獄之可怕,施捨金錢為的是死後不墜入這恐怖的幽冥。
一百多年後的晚唐時代,深諳佛法的段成式亦曾參觀趙景公寺,在南中三門東壁上親睹《地獄變》。在壁畫面前,見多識廣的段成式也豎起了寒毛,《酉陽雜俎》里作了這樣記載:「常樂坊趙景公寺,隋開皇三年(公元583年)置。本曰弘善寺,十八年(公元598年)改焉。南中三門裡東壁上,吳道玄白畫地獄變,筆力勁怒,變狀陰怪,睹之不覺毛戴……」又詩如下:「慘淡十堵內,吳生縱狂跡。風雲將逼人,鬼神如脫壁。」
當時段成式的摯友張希復亦在,張則稱:「冥獄不可視,毛戴腋流液……」
由於段成式本人信奉佛教,跟長安各寺院的高僧關係又頗佳,所以《酉陽雜俎》「寺塔記」中的吉光片羽,甚是可讀,其中不乏珍聞:「崇義坊招福寺。本曰正覺,國初毀之,以其地立第賜諸王,睿宗在藩居之,乾封二年(公元667年),移長寧公主錦堂於此,重建此寺……景龍二年(公元708年),又賜真容坐像,詔寺中別建聖容院,是玄宗在春宮真容也。」
唐玄宗真容的塑像,如果能流傳到現在就好了。
宣陽坊靜域寺。本太穆皇后宅。寺僧云:三階院門外,是神堯皇帝射孔雀處……東廊,樹石險怪,高僧亦怪。佛殿東廊有古佛堂,其地本雍村。堂中像設悉是石作。相傳雲隋恭帝終此堂。三門外畫,亦皇甫軫跡也。金剛舊有靈,天寶初,駙馬獨孤明宅與寺相近,獨孤有婢名懷香,稚齒俊俏,常悅西鄰一士人,因宵期於寺門,有巨蛇束之俱卒。
太穆皇后,即唐高祖李淵的皇后,北周大將竇毅之女。當時比武招親。竇毅在宅門上畫孔雀兩隻,兩箭皆射中孔雀眼的,即招為女婿。李淵射術精湛,兩箭全中,傳為一時的佳話。後面的巨蛇纏吞戀愛男女,故事亦恐怖。
宣陽坊奉慈寺。開元中,虢國夫人宅。安祿山偽署百官,以田乾真為京兆尹,取此宅為府,後為郭曖駙馬宅。今上即位之初,太皇太后為昇平公主追福,奏置奉慈寺,賜錢二十萬,綉幀三車,抽左街十寺僧四十人居之。今有僧惟則,以七寶木摹阿育王舍利塔,自明州負來。此寺先後是虢國夫人、安祿山、郭子儀之子郭曖和昇平公主的宅子,可謂多位名人故居。而僧人自浙江明州負塔到長安,也算得上是奇聞了。
招國坊崇濟寺。寺內有天后織成蛟龍被襖子及繡衣六事。曼殊堂有松數株,甚奇。說的是武則天親手織的衣服和長安最怪的松樹。
晉昌坊楚國寺。寺內有楚哀王李智雲等身金銅像,哀王綉襖半袖猶在。長慶中,賜織成雙鳳夾黃襖子,鎮在寺。中門內有放生池。太和中,賜白氈黃胯衫。寺牆西,朱泚宅。李淵第五子在起兵反隋時被害,後追封為楚哀王。寺內猶留存他的綉襖半袖。朱泚,中唐叛臣,在後面要提到的「涇原兵變」中自立稱帝。
靖善坊大興善寺。不空三藏塔前多老松,歲旱,則官伐其枝為龍骨以祈雨。蓋三藏役龍,意其樹必有靈也……于闐玉像,高一尺七寸,闊寸余,一佛、四菩薩、一飛仙,一段玉成,截肪無玷,膩彩若滴。著名梵僧不空居住並圓寂於此。不空,經書翻譯家,中國密宗創始人之一,傳說中深具法力。
道政坊寶應寺。今寺中釋梵天女,悉齊公妓小小等寫真也。寺有韓幹畫下生幀彌勒,衣紫袈裟,右邊仰面菩薩及二獅子,猶入神。有王家舊鐵石及齊公所喪一歲子,漆之如羅幹羅,每盆供日,出之寺中。彌勒殿,齊公寢堂也。東廊北面,楊岫之畫鬼神。齊公嫌其筆跡不工,故止一堵。寺中天女為歌妓的寫真,由此看出當時佛教繪畫的世俗化。這裡的齊公,指代宗時宰相王縉。後一句記載則頗為詭異:王縉夭折的一歲的兒子,似被漆成某種人偶……
安邑坊玄法寺。鑄金銅像十萬軀,金石龕中皆滿,猶有數萬軀。東廊南觀音院,盧舍那堂內槽北面壁畫《維摩變》。屏風上,相傳有虞世南書。西北角院內有懷素書,顏魯公序。十萬金銅佛銅遍及寺內。此外,更有書法大師虞世南的真跡。
段成式游此寺院時,開始不相信屏風上的書法是虞世南的。後與友人撤障登榻讀之,才知道不誤。這還不算,另兩位書法大師懷素和顏真卿的作品,這座寺院里也有。
平康坊菩提寺。寺之制度,鐘樓在東,唯此寺緣李右座林甫宅在東,故建鐘樓於西。寺內有郭令玳瑁鞭及郭令王夫人七寶帳。該寺在宰相李林甫宅旁邊,內藏郭子儀平息「安史之亂」使用過的玳瑁鞭及其婦人的七寶帳。
長樂坊安國寺。紅樓,睿宗在藩時舞榭。東禪院,亦曰水塔院,院門北西廊五壁,吳道玄弟子釋思道畫釋梵八部,不施彩色,尚有典刑。禪師法空影堂,佛殿,開元初,玄宗拆寢室施之。
這裡是唐睿宗為藩王時的故居,後兒子玄宗拆寢室取木修繕佛殿。此外,這裡還有吳道子弟子的作品。
懷遠坊光明寺。鬼子母及文惠太子塑像,舉止態度如生。工名李岫。山庭院,古木崇阜,幽若山谷,當時輦土營之。上座璘公院,有穗柏一株,衢柯偃覆,下坐十餘人。成式與友人張希復聯句成《穗柏》詩:「一院暑難侵,莓苔可影深。標枝爭息鳥,余吹正開衿。宿雨香添色,殘陽石在陰。乘閑動詩思,助靜入禪心。」
這是長安植被最茂密、環境最幽深的寺院。無名雕塑師李岫的名字,也因段成式的記載而流傳後世。
但最後叫吳道子鬱悶的是,段成式筆鋒一轉,又記載了這樣一段:「又,宣陽坊凈域寺……院門裡面南壁,皇甫軫畫鬼神及雕形,勢若脫。軫與吳道玄同時,吳以其藝逼己,募人殺之。」
就在萬眾拜向《地獄變》的時候,吳道子正在廣笑禪師的房中。一旁侍立的玄縱嘴角似乎露出一絲難以察覺的笑。廣笑終於睜開眼,說:「吳生!我知道,沒有在心中下過地獄的人,是不會畫出這樣的傑作的,對嗎?」
吳道子心如刀絞,無法抬頭。
禪師繼續道:「大千世界,萬眾芸芸,唯心最靈,心中有道,則必有義,有義者,必向善。此次我請你畫《地獄變》,盡展地獄之恐怖圖景,就是勸惡靈向善。人活著,需崇道、尚義、重善,只有這樣,死後才不會下地獄,遭受那無盡的煎熬與痛苦。也只有這樣,才不枉費這一世人生啊!」
吳道子衝出趙景公寺。
他浸泡在郊外的曲江池。清澈的水流衝過他身上的每個角落。在這並無變化的世界裡,吳道子的恐懼之情一點點緊縮,是想到了那後生英俊的面容,還是年輕時向長安進軍的自己?是啊,正如廣笑禪師所言,他所要畫的《地獄變》不正是要勸人向善以免死後墮入地獄幽冥嗎?抑或正因為深深的悔恨,才靈感突來而在一夜間畫出這曠世的傑作?吳道子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