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想吃點兒嗎?”畢克斯問他們,“我只有些粗陋的簡餐,雖然不多,但我很樂意與諸位分享。”
“多謝了,”蘇珊娜說,她望了望懸在高空、斜越過河面的索道,“這是個擺渡口,對嗎?”
“是的,”傑克說,“畢克斯告訴我對岸有人住。不算近,也不太遠。他認為他們都是些和善的農夫,但不太往這邊來。”
畢克斯下了木筏,走進了船屋。埃蒂等了一會兒,聽到老人到處翻找的響動,便傾下身子,輕聲問傑克:“他沒問題吧?”
“他挺好的,”傑克說,“我們要走這條路,而他也樂於送人渡河。他說,好多年沒人過河了。”
“一定有很多年了。”埃蒂表示贊同。
畢克斯再次出現時,拎了一隻柳條籃,羅蘭趕忙接過來,要不然這個跌跌撞撞的老人準會一頭栽進河裡的。沒多久,他們全都在柳條凳上坐下了,大口咀嚼填了某種粉色魚肉的粑粑客。調料加得恰到好處,很美味。
“要是喜歡,你們把這些都吃了吧,”畢克斯說,“河裡的線䲁多得是,大都是地道的魚,遇到變異的我就扔回河裡去。以前,我們得到的指令是把壞魚統統扔到岸上,以免它們繼續繁殖,有一段時間我挺守規矩,但現在……”他聳聳肩,“要我說,該怎麼活就怎麼活。作為一個活得夠久的人,我覺得我有資格這麼說。”
“您多大年紀了?”傑克問。
“好久以前我就過了一百二十歲了,後來忘了算日子,也就記不清了。門這邊的時間很短,明白吧。”
門這邊。某個老故事的印象再次驟現,讓羅蘭心頭一動。然後那印象消失了。
“你們是跟著那個走嗎?”老人指了指天上的雲帶。
“是的。”
“去卡拉?還是更遠?”
“更遠。”
“要去大黑暗地嗎?”畢克斯好像覺得這是很神奇的事,同時也覺得困惑。
“我們有自己的行程,”羅蘭說,“擺渡人先生,您送我們過河,想要什麼酬勞?”
畢克斯笑了。笑聲真嘶啞,但也真高興。“沒地方花錢,要錢也沒用,你們沒有牲口,而且事情明擺著:我的吃食都比你們的多。你們可以吩咐我,強令我送你們過河。”
“決不會的。”蘇珊娜一臉驚訝。
“我知道。”畢克斯說著,向她擺擺手。“土匪才會那樣做——一旦過了河,還會把我的筏子一燒了事,而真正的槍俠決不會做那種事。我想,女槍俠也不會的。女士,您看起來沒有帶武器,但女人的事,誰也說不準吶。”
聽了這話,蘇珊娜淡淡一笑,什麼也沒說。
畢克斯轉身對羅蘭說:“你們從剌德來,我知道。我聽說過剌德那兒的事情,那是個了不起的城市。我知道剌德的時候,它已經開始頹敗,變得古里古怪了,但仍然是座了不起的大城。”
他們四人交換了一個表情,那是只有卡—泰特之間才懂的無聲意念。那是個陰沉的表情,盡顯“悲憾”——這個古老的中世界詞語意味著遺憾,也暗示了悲傷。
“怎麼了?”畢克斯問,“我說錯什麼了嗎?要是我問了不該問的,敬請你們原諒。”
“沒關係,”羅蘭說,“只是,剌德……”
“剌德已是風中的塵埃。”蘇珊娜說。
“唉,”埃蒂說,“確切地說,不是塵埃。”
“是灰,”傑克說,“像在暗夜裡發紅光的餘燼。”
畢克斯暗忖片刻,慢慢地點了點頭。“反正我早晚會聽說的,或許你們可以在個把鐘頭里說一點,能說多少算多少。反正,過河起碼要一個鐘點。”
他們都忙著要幫忙,但被畢克斯喝退了。他說,這是他的份內事,他也照舊做得動,只不過不如以前那麼利索了,想當年,兩岸各有幾家商棧、幾個農場長相往來。
反正也沒多少事要做。他從船屋裡搬來一把凳子和一隻大錨栓,再爬上凳子,把錨栓懸在桅頂,再把它勾到索道上。然後,他把凳子放回屋,又帶了一把Z字形的金屬大扳手出來。帶著某種儀式感,他把它放在木筏另一頭的小木架上。
“誰也別把那東西踢下水,否則我就永遠回不了家嘍。”
羅蘭蹲下身,仔細看了一番,又叫埃蒂和傑克也來看。他指著刻在Z字最長一邊上的字。“上面寫的,是不是我想的那樣?”
“沒錯,”埃蒂說,“北方中央電子。咱們的老朋友。”
“你什麼時候得到這東西的,畢克斯?”蘇珊娜問。
“九十年前,但我要猜,年頭應該更久。那邊有個地下場。”他含糊地指了一下遠方,正是綠色宮殿的方向。“綿延幾英里長呢,裡頭都是先人留下的東西,保存得很完好。上空還會響起奇怪的音樂,就是那種你一輩子都沒聽到過的樂聲,能把你的思想攪得一團糟。你不敢在那地方久留,否則就會暴病,渾身潰瘍,連嘔帶吐,牙齒一顆接一顆地掉。我去過一次。再也不敢了。就那麼一次,我還以為自己要死了呢。”
“你有沒有掉頭髮、牙齒鬆動?”埃蒂問。
畢克斯好像吃了一驚,點點頭。“是啊,掉了一些,但又長出來了。那個曲柄,你知道,是不會動的。”
埃蒂琢磨了片刻。當然,它不會動,它是無生命體。過後他才反應過來,老人說的是“它是鋼的 [4] ”。
“你們準備好了嗎?”畢克斯問他們。他兩眼放光,簡直都像奧伊了。“我可以起航了嗎?”
埃蒂打了一記清脆的響指。“是的,船長。我們要去金銀島啦,啊哈,起程。”
“過來幫我拉拉這些纜繩,薊犁的羅蘭,您願意嗎?”
當然,羅蘭非常願意。
木筏循著斜穿河面的索道,被弛緩的水流慢慢拖動。羅蘭的卡—泰特輪流向老人講述什麼樣的災難降臨到剌德城、城中現況又是如何時,魚兒一直在他們周圍此起彼伏地跳躍。一開始,奧伊饒有興趣地觀望魚,爪子扒在水花翻滾的木筏邊。然後,它又一次坐起來,回頭望向他們的來處,鼻頭高高聳起。
當他們講到如何離開了那座滅頂之城時,畢克斯嘟囔了幾句。“單軌火車布萊因,你們說的這個,我記得。老掉牙的火車。以前還有一輛呢,但我不記得名字了——”
“帕特里夏。”蘇珊娜說。
“啊對,就是它。那輛車有很漂亮的玻璃車廂。你們說,那座城全完了?”
“全完了。”傑克附和道。
畢克斯低下了頭。“真讓人傷心。”
“是啊。”蘇珊娜說著,拉起他的手,輕輕地、短促地捏了一下,權當安慰。“中世界是個傷心地,雖然它可以變得非常美好。”
此刻,他們已經到了河中央,一陣輕風吹動發梢,竟感覺出乎意料的溫暖。他們都把厚重的外套脫下來,擱在一邊,舒坦地窩進柳條椅子里,不時往這邊、那邊扭動身子,應該是為了多看幾眼風景。一條大魚猛地躍上木筏,蹦到奧伊腳邊就徹底不動了,很可能,他們剛才享用的大餐里填的餡就是這種魚。平日里,凡是擋在貉獺面前的小生物都難逃一死,但今天它卻好像根本沒看到有魚送上門。羅蘭抬起跛足的那條腿,把魚踢回了水裡,那隻靴子都快被磨禿了。
“要來啦,你們的貉獺知道,”畢克斯看著羅蘭說,“你們會多加小心的,是不是?”
羅蘭一時語塞,說不出話來。記憶從意識的深海底慢慢浮上來,在那本他心愛的老書里,在那十幾幅手繪彩圖木版畫中,有一個畫面漸漸清晰了。六隻貉獺在一輪新月下,坐在森林裡一段斷樹樁上,鼻頭全都高高揚起。那本書叫做《先祖的魔力傳說》,是他兒時最愛聽媽媽讀的故事書,在他那間位於高塔的卧室里,秋風在窗外孤獨地吹響蕭瑟之音,聲聲喚著冬天快來。那張圖所配的傳說名叫《穿過鎖孔的風》,是個又嚇人又美妙的老故事。
“山間眾神啊,”羅蘭說著,抬起斷指的那隻手,掌根抵在眉頭,“我真該早點想到的。現在已經這麼暖和了,那就沒剩幾天了。”
“你是說,你之前沒想到?”畢克斯問,“你還是從中世界來的?”老人嘖了一聲。
“羅蘭?”蘇珊娜便問,“怎麼回事?”
羅蘭沒有搭理她。他的目光在畢克斯和奧伊之間游移。“暴冰煞要來了。”
畢克斯點點頭:“是的。在暴冰煞這件事上,貉獺說是,那就不會有錯。只不過,它們點到為止,決不多嘴,這也算它們的明賦。”
“明什麼?”埃蒂問。
“他是說,那是貉獺的天賦,”羅蘭說,“畢克斯,你知道在河對岸有沒有藏身之處?能讓我們躲過這劫?”
“巧了,我還真知道。”老人指向河對岸長著大片樹林的山坡,平緩的山坡一直延伸到岸邊的碼頭和船屋——河對岸,等候他們的那座建築物完全沒有刷漆,毫不起眼。“到了對岸,你們就能找到上去的路,以前有條路,現在只能算是小徑。那條路也順著光束之路。”
“肯定的,”傑克說,“萬事萬物都侍服光束。”
“你說得對,年輕人,很對。你們用哪個單位:輪還是英里?”
“明白是都明白,”埃蒂說,“但我們幾個還是用英里更順口些。”
“那好。順著老卡拉路走五英里……或是六英里……你們就能走到一個荒棄的村莊。大部分建築物都是木屋,對你們沒用,但村公所的大廳是用地道的石頭搭建的。你們躲在那裡就好了。我進去過一次,裡面有個很不錯的大壁爐。當然,你們得先查查煙囪,好好通一下才能用,躲在裡面的一兩天里,煙囪暢通是很緊要的。至於柴火就好辦了,那些木屋裡剩下的東西都能用。”
“暴冰煞是什麼?”蘇珊娜問,“是暴風雪之類的嗎?”
“是的,”羅蘭答道,“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碰到了。有奧伊在身邊,我們真是太幸運了。可即便有奧伊,我先前也沒有反應過來,幸好有畢克斯提醒。”他按了按老人的肩膀。“謝謝您。我們說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