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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人(第一部分) 1

我母親死了,如你們所知,那是我親手造成的;之後沒多久,我父親——斯蒂文,貴人亨利之子——召我去他在宮殿北翼的書房。那是一個又冷又小的房間。我記得風在窗縫外打旋兒。我記得那幾排高高的書架,隔板都被壓彎了,那些書曾經值好多錢,但從沒人去讀。反正,他沒有讀過。我還記得,他穿著黑衣領的喪服。我的衣領也是黑的。薊犁的每一個人都穿戴同樣的黑衣領,或在袖子上綁一條黑帶。婦人們用黑色髮網。要等佳碧艾拉·德鄯入土六個月,服喪才能結束。
我以拳抵額,向他致敬。他埋首在看書桌上的文件,沒有抬頭看我,但我知道他看得到。我父親看得到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我等著。風在窗外飛嘯,白嘴鴉在院落里聒噪。他簽了很多次名字。壁爐洞里黑漆漆的。他很少叫人點燃爐火,哪怕是在最冷的日子裡。
終於,他抬起頭了。
“柯特怎麼樣,羅蘭?你的導師情況如何?你肯定最清楚,因為據我所知,你大部分時間都耗在他的小屋裡,伺候他的飲食起居。”
“有些日子裡,他能認出我,”我說,“但大多數時日是不能的。他的一隻眼睛能看到一點,但另一隻……”我沒必要說完。另一隻眼睛沒了。我的獵鷹,大衛,在我的成人儀式中叼走了那隻眼睛。一報還一報,柯特取走了大衛的性命,但那是他生命里最後一次殺戮。
“我知道他另一隻眼睛怎樣了。你當真伺服他吃喝?”
“是的,父親,我伺服。”
“你有沒有清理他的穢物?”
我站在他的桌前,像一個受懲的小學生被叫到了校長面前,我的感受確實如此。只不過,有多少受懲的學生害死了親生母親?
“回答我,羅蘭。我是你的首領,也是你的父親,我要你回答我。”
“有時候。”這並不完全是謊言。有時候我每天會幫他換三四次弄髒的墊布,有時候,遇到狀況好的時候,一天只用換一次,甚至一次也不用。如果有我幫忙,他可以自己如廁。前提是他記得自己必須排泄。
“他沒有可以使喚的僕人嗎?”
“我把他們支走了。”
他帶著莫大的好奇盯著我看。我試圖在他的表情里找到輕蔑——我有點想看到——但真的吃不準。“我把你培養成槍俠,難道是為了讓你當上僕人,去伺候一個癱瘓在床的老人嗎?”
聽了這話,我感到怒氣頂上胸口。柯特秉承艾爾德的傳統,以槍俠的方式栽培了一大批男孩。至於那些不中用的少年,他會在戰鬥中打敗他們,再發配他們手無寸鐵地去西部,除了頭腦,再無武器可用。在克雷西亞、甚至更僻遠之處的那些無主之國,許多被流放的男孩投奔到了好人法僧的麾下。日後,他將推翻我父親的江山,以及我父親的血脈所代表的一切。是法僧把他們武裝起來的,沒錯。他有槍支,也有謀略。
“你會把他扔在糞堆里嗎,父親?他忠心效力了這麼多年,難道這就是給他的獎賞嗎?接下去是誰?范內?”
“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木已成舟,羅蘭,這你也是知道的。而且,你不是出於愛才去服侍他的。你都明白。”
“我服侍他是出於尊重!”
“如果僅僅是出於敬意,我想你會去看望他,給他讀書——因為你讀得很好,你母親經常這麼說,在這件事上她說得很對——但你不會去給他端屎端尿、給他換床單。你是為了母親之死而故意讓自己吃苦受罪,而那並不是你的錯。”
我心裡有數,這話一點不假,但心裡的另一個執念卻拒絕相信這種說法。對她的死亡的宣告是很簡單的:“佳碧艾拉·德鄯,阿藤之女,被魔鬼附身以致靈魂備受折磨而死。”每當貴族世家有人自殺,人們總是用這套說辭,她的死訊也是這樣被廣而告之的。沒人質疑,甚至那些投誠效忠法僧的人也接受了這種說法,不管是私下裡還是公開的。因為大家都知道了——天曉得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不是我或是我的朋友們透露的——她已成了宮廷魔法師、我父親的首席幕僚馬藤·布羅德克洛克的枕邊人,但馬藤逃到西部去了,獨自一人。
“羅蘭,仔細聽我說。我知道你覺得母親背叛了你。我也一樣。我知道你心裡有點恨她。我心裡也有一點恨她。但我們同樣也很愛她,至今仍是愛的。你從眉脊泗帶回的小玩意兒有毒,你被下毒了,被那巫婆戲弄了。若是只有一樣東西,絕不至於有這樣的結局,但粉紅玻璃球和巫婆加在一起……唉。”
“蕤。”我感到眼淚開始刺痛眼睛,但我想忍住。我不會在父親面前落淚。再也不會了。“庫斯的蕤。”
“是的,是她,黑心腸的婊子。是她殺死了你母親,羅蘭。她把你變成了一把槍……然後親自扣動了扳機。”
我一言不發。
他肯定看出我的悲傷了,因為他又低頭去翻看文件,在這兒、那兒簽名。好半天,終於再次抬起頭來。“這陣子,必須讓僕人們照看柯特了。我要派你和一名夥伴去德巴利亞。”
“什麼?去薩羅尼?”
他笑了。“你母親待過的度假地?”
“是的。”
“不是那兒,絕對不是。薩羅尼,開什麼玩笑。那些女人都是黑奴。要是你膽敢從她們那神聖的門口走過,她們能活剝了你的皮。住在那兒的姐妹們寧願要根長棍子,也不要男人。”
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你得記住,我那時候還很年輕,雖然經歷了不少,但對許多事還是一無所知。“我不確定自己的狀態適合接受一項新任務,父親,更別說是正式的使命了。”
他冷淡地看著我。“你是不是適合接受任務,由我來做主。何況,這和你在眉脊泗招惹的那些麻煩事完全不同。或許會有險情,說不定還要拔槍,但說到底只是一件要辦的事兒。一部分原因在於,讓那些有所猶疑的人們看到:光明族依然強健、真誠,但更主要的原因是,不能讓錯誤有立足之地。此外,正如我前面說的,我不會派你一個人去的。”
“誰會和我同行?庫斯伯特還是阿蘭?”
“都不是。我在這裡的工作需要‘笑孩’和‘雷腳’。你帶傑米·德卡力去。”
我想了一下,倒也願意和‘紅掌’傑米一起騎行。當然,我更願意和庫斯伯特或阿蘭一起走。這一點,父親顯然很清楚。
“你打算不持異議就出發呢,還是決定在我忙於公務的這一天繼續煩我?”
“我去。”事實上,能早點逃離這個地方最好,離開這些陰森的房間、竊竊私語的陰謀和無處不在的緊迫感:混亂的無主狀態即將到來,什麼都阻止不了黑暗的逼近。世界將繼續,但薊犁不會再與之共進。那個閃閃發亮的美麗泡沫很快就將破滅。
“好。你是個好兒子,羅蘭。我或許從來沒有告訴你,但這是真的。我對你沒有成見。完全沒有。”
我低下了頭。等這場會面徹底結束,我會去找個地方放鬆心情,但現在還不是時候。決不能在他面前有所鬆懈。
“女人堂——也就是薩羅尼,或者隨便叫什麼——再往下十到十二輪,就是德巴利亞城,鹽鹼地平原的盡頭。德巴利亞城一點也不安寧。那是在鐵路末端的一個塵土飛揚、走獸惡臭的小城,把牲口和鹽塊運往南方、東方和北方——唯獨不運給混蛋法僧策劃謀反的地方。最近,那兒的游牧民日漸減少,我相信,德巴利亞很快就會變得枯竭、荒蕪,像中世界其他地域那樣,但眼下還是挺熱鬧的,酒徒、嫖客、賭客和騙子大行其道。雖然很難置信,但那兒還剩了幾個好人。其中之一就是最高治安官,休·皮維。你和德卡力要向他彙報情況。我會給你一道信符,你要把信符和槍給他看。到這裡為止,我說的你都明白了嗎?”
“明白,父親,”我說,“那兒的情況有多糟,竟能引起槍俠們的注意?”我微微笑了一下,自從母親死後我極少露出笑容。“甚至像我們這樣的娃娃槍俠?”
“根據我得到的報告,”他拿起幾份文件,朝我晃了晃,“那兒有個皮人在活動。對此我有所懷疑,但毋庸置疑的是,那裡的百姓已經嚇壞了。”
“我不知道那是什麼。”我說。
“皮人,就是某種變形人,古老的傳說里提到過。你離開時記得去找范內。他一直在搜集相關資料。”
“好的。”
“完成這項使命吧,找到這個穿著獸皮到處亂晃的瘋子——說不定就是這麼回事兒——但不要耽擱太久。比這嚴峻得多的事將一觸即發,局勢變得惡劣之前,我會召你和你的夥伴回來的。”
兩天後,我和傑米牽著各自的馬,上了為我們特別預備的雙馬廄火車。以前,西線車程長達千餘輪,能到達墨海吶沙漠,但在薊犁沒落的前幾年,西線列車的末站是德巴利亞,不再往下走了。過了德巴利亞,很多鐵軌都被洪水和地震毀壞了。還有幾段被強盜、土匪和自稱“陸盜”的流竄犯侵佔了,那些地方亂戰兇殘,無法無天。我們把那塊遙遠凶蠻的西部稱作“外世界”,最適合圖謀不軌的約翰·法僧。畢竟,他自己也是一個陸盜。自命有權稱霸一方的大盜。
那輛火車比玩具蒸汽機大不了多少,薊犁人調侃地稱之為“小玩意兒”,看到它噴著蒸汽過橋向宮殿西部而去都一笑置之。我們騎馬去還能快點,但火車更省力,而且,車廂里那些灰撲撲的座椅可以摺疊成床,我們覺得這還挺不賴的。不過,等我們打算躺下睡覺時,才發現那勉強湊合的床根本不好使。當火車遇到一次劇烈的顛簸時,傑米被直接顛下了床,掉在了地板上。要是庫斯伯特在,準會大笑一通,而阿蘭會大罵一通,但紅掌傑米只是爬起來,伸了伸腿腳,繼續倒頭睡覺。
第一天我們幾乎沒說幾句話,只是望著窗外的薊犁風景,雲母石做的窗玻璃上有波紋形的紋路,綠油油的田地森林漸漸變成灰濛濛的矮樹林、幾個半死不活的牧場和牧人的木屋。還經過了幾個小村莊,村民——很多是變異人——打著哈欠看“小玩意兒”呼哧呼哧地緩慢駛過。只有幾個人指了指額頭中央,好像在示意那兒有一隻無形的眼睛。那個手勢是說,他們是好人法僧的人。在薊犁,這種人會因不忠而被投入大牢,但那已是遠離薊犁的偏遠地帶了。我很沮喪,以前總以為人們理所當然是效忠我父親的,沒想到所謂的忠誠是這麼薄弱,這麼快就動搖了。
第一天,火車開到了阿藤的蜂堡——我母親家族有些人仍住在那裡——有個胖男人朝我們的火車扔了一塊石頭。石頭砸到裝載馬匹的車門,彈了出去,我聽到我們的馬受驚而嘶叫。胖男人看到我們在看他,咧嘴一笑,用兩隻手抓了抓襠部,然後大搖大擺地走了。
“有些人在貧瘠之地也吃得不錯啊。”傑米說,我們正望著他肥碩的屁股蛋兒在打了補丁的褲子里蹦上蹦下。
第二天早餐時,僕人們把冷冰冰的粥和牛奶端到我們面前,傑米又說:“我覺得,你最好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兒。”
“你能先告訴我一些事嗎?如果你明白的話。”
“好的。”
“我父親說,德巴利亞度假地的女人們寧可要一根長棍子,也不要男人。你明白他是什麼意思嗎?”
傑米一言不發地瞪了我一會兒,好像在確認我不是在耍他,最後,終於忍不住咧開了嘴。這個動作在傑米身上的意義,相當於別人捧腹大笑、滿地打滾——庫斯伯特肯定會這樣的。“那一定就是低等人村莊里的妓女說的‘雞巴棍’。明白嗎?”
“當真?她們……怎麼?互相使用嗎?”
“人們說是這麼說,但閑話總歸是閑話。關於女人,你懂得比我多,羅蘭;我從沒有睡過女人。但也無所謂。我想,那是早晚的事。跟我說說德巴利亞的情況吧。”
“據說,有個皮人四處橫行,嚇壞了良民。說不定,惡民也嚇得夠嗆。”
“變成某種動物的人?”
就這件事來說,事實還要再複雜一點,但他說中要點了。風颳得很猛,幾把鹽鹼粒被風拋擲在車皮上。一陣惡毒的狂風過去後,小火車突然傾斜了。我們吃完的粥碗在桌上滑動起來,在它們掉落之前被我們不假思索地接住了——要是我們連這種小事都做不到,那就根本沒資格配槍。這倒不是說傑米很喜歡槍。如果讓他選(並且給予充分的時間去選擇),他要麼選弓,要麼選十字弩。
“我父親不相信有這種事,”我說,“但范內信。他——”
就在那時,我們被慣性拋出,沖落到前頭的座位里。剛才從座位中間的過道里走來的老僕人收走了我們的杯碗,直接被甩到了門口,落在車廂和他那間小廚房的中間,他的門牙飛出了口,又嵌在了他的膝頭,這讓我倆都怔住了。
傑米連忙跑到過道里——現在的過道傾斜得很厲害——在老僕人身邊跪下。我緊跟其後,見傑米拔出了那幾顆牙,原來,那是用漆木做的假牙,用細小得幾乎看不到的箍夾精巧地排列在一起。
“先生,您還好吧?”傑米問。
老人慢慢地站起來,接過他的假牙,塞回了上牙床里的空洞。“我還好,但這個臟婊子又出軌了。我再也不跑德巴利亞了,我還有個老婆呢。她是個老叨嘮鬼,我下決心要比她活得長。你們哪,年輕人,最好去看看你們的馬。要是運氣好,兩匹馬就不會缺胳膊斷腿啦。”
馬腿都沒斷。但它們很緊張,原地踏步,急不可耐地想離開狹窄封閉的車廂。我們放下欄板,牽著它們跨過兩節車廂間的鉤連欄,它們低垂著頭站在木欄上,在西部沙塵飛揚的燥熱空氣里,迅疾扇動著雙耳。然後,我們回到乘客車廂,把隨身裝備收拾好。火車司機是個寬肩膀、羅圈腿的粗壯漢子,他和老僕人一起走下了車廂,直到走到我們跟前才指了指前方,我們都看得很分明。
“走到那頭的山脊,就是德巴利亞城的主路——看到那塊路標了嗎?你可以在女人窩裡逗留個把鐘頭,但別費事問那些臭婆娘要什麼東西,因為你要了也白要,”他壓低了嗓門說,“她們吃男人,大伙兒都這麼說。小夥子們,那可不是隨便說說的,她們……吃……男人。”
我覺得,和這種說法相比,皮人的傳說倒更可信了,但我什麼也沒說。很顯然,司機剛剛也被晃得不輕,他的一隻手和傑米的手一樣紅彤彤的。不過,司機的紅是摩擦生熱導致的,很快就會褪去。而傑米的手,直到他入土,都會是紅色的,看上去就像在血水裡浸過。
“她們可能會招呼你,或是承諾你這個那個的。她們甚至會把奶頭露給你看,因為她們明白年輕人無法忍住不去看那種東西。但你甭去管。承諾什麼的,左耳進右耳出;奶頭什麼的,眼不見為凈。你們就徑直進城裡去。騎馬的話,用不了一小時。我們得找一夥兒工人來,把這輛破婊子車扶正。鐵軌還好,我檢查過了,只是被該死的鹽鹼塵土蒙上了,別的沒事兒。我估摸著你們沒法給現金讓人過來,但如果你們能寫字——我覺得像你們這樣的紳士小伙兒肯定會寫——你們可以給他們寫一張預付書、打個白條什麼的……”
“我們有錢幣,”我說,“足夠僱用一隊工人了。”
火車司機聽了這話,眼睛都瞪圓了。要是我告訴他,我貼身背心的內袋裡藏了父親給我的二十個金幣,他的眼珠子恐怕都要彈出來了。
“那牛呢?因為我們需要牛來拉車,如果他們有牛就最好,沒有牛,馬也行。”
“我們會去車馬行問問,看他們有什麼牲口可以用。”說完,我翻身上馬。傑米把他的弓箭綁在馬鞍邊,再走到另一邊,把十字弩收進他父親為他特製的皮鞘里。
“別讓我們困在這兒,年輕的先生們,”司機說,“我們沒有馬,也沒有武器。”
“我們不會忘了你們的,”我說,“待在車裡就好。就算今天找不到工人,我們也會叫輛馬車送你們進城的。”
“謝謝您了。記住,離那些女人們遠點!她們……吃……男人!”
那天很熱。因為馬被關了好久,想活動一下筋骨,我們就讓馬撒歡跑了一會兒,然後才讓它們慢慢走。
“范內。”傑米說。
“什麼?”
“火車脫軌前,你說你父親不相信有皮人,但范內信。”
“他是看了最高治安官皮維送來的報告才這麼說的,你很難不相信。你知道的,他每堂課都起碼說一遍:‘事實開口,智者聆聽。’二十三個死者製造了一堆事實證據。提醒你注意的是,他們都不是死於槍傷或刀傷,而是被撕成了碎片。”
傑米哼了一聲。
“有兩起是滅門案,還是大家族,全死了。家裡被翻得亂七八糟,濺得到處都是血。四肢被扯下來再拖走,有些人的殘肢找得到——被吃了一部分,還有些索性找不到了。在其中一個慘遭血洗的農場里,皮維治安官和他的副手發現最年幼的男孩的頭卡在籬笆牆頭,腦殼被砸扁了,腦漿被掏空了。”
“有目擊證人嗎?”
“有幾個。有個牧羊人帶著走失的羊羔回家時,看到他的夥伴遭到了襲擊。這個倖存者是在臨近的山頭看到現場的,他帶的兩條狗衝下山坡,想去幫助另一位主人,也都被撕爛了。那東西爬上山坡,想去追他,卻被他的羊群吸引了,於是,這個幸運的牧羊人撿了一條命,逃跑了。他說,那是一隻狼,但像人一樣直立著。還有個賭徒的女人。那賭徒在當地一個礦井裡耍老千,被逮住了。村裡人罰了他倆一筆錢,叫他們當夜離開村鎮,否則就會被鞭笞。他們遭到襲擊時,是在鹽礦邊的一個小村裡。男子奮力反抗。這給了女人時間逃跑。她躲在岩石堆里,一直到那個東西離去才出來。她說,那是頭獅子。”
“用後腿直立?”
“就算是,她也沒有停下來細看。最後的證人是兩個牛仔。當時,他們在德巴利亞河邊紮營露宿,旁邊是一對度蜜月的曼尼族夫婦,不過牛仔們聽到他們的呼叫聲才知道有對夫妻住在近旁。他們飛奔過去,看到兇手叼著女人的小腿跑了。那不是個人,但他們發誓說自己看到、並確信它是像人一樣直立行走的。”
傑米俯下身,上半身歇在馬脖子上,吐了一口唾沫,說道:“不可能。”
“范內說這是可能的。他說以前也有過這種事,儘管這些年沒發生過。他相信那是某種突破了既定規則的變異人。”
“所有證人看到的動物都不一樣?”
“是啊。根據那兩個牛仔的描繪,很像是老虎,身上有條紋。”
“獅子和老虎到處跑,好像流動馬戲團里訓練有素的野獸而且是在沙土橫飛的這裡。你確信我們沒有被人耍著玩兒嗎?”
我還不夠老道,不能確定這種事,但也足以知道時局不濟,不至於為了惡作劇就派遣兩個年輕槍俠大老遠的來西部的德巴利亞。這倒不是說,斯蒂文·德鄯在時局安穩的時候是個喜歡瞎胡鬧的人。
“我只是把范內告訴我的情況轉告給你。牛仔把那對曼尼夫婦的遺骸拖在老雪橇後面,進了城。他們一輩子都沒聽說過‘老虎’這種動物,但他們描述的確實是老虎。證詞就在這裡,說他們看到了綠眼睛什麼的,”我從背心內袋裡掏出范內給我的那兩張帶著摺痕的紙,“想看看嗎?”
“我不是個愛看字兒的主兒,”傑米說,“你知道的。”
“是啊,那也好。但記住我的話。他們所說的,和老故事裡的插圖一模一樣,講的是困在暴冰煞里的男孩。”
“什麼老故事?”
“‘勇者心’提姆的故事——《穿過鎖孔的風》。沒關係。這不重要。我知道那兩個牛仔可能喝醉了,他們只要靠近有酒水供應的小村鎮就準保喝個大醉,不過,如果證詞不假,范內說那個生物應該既可在人形和獸形間轉換,又可以變成不同的獸體。”
“你說有二十三個死者。啊呀呀。”
一陣大風吹來,捲起前路的鹽鹼。馬受驚了,我們掀起圍巾,捂住了口鼻。
“好熱啊!”傑米說,“還有這該死的塵土。”
好像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閑話太多了,他就此沉默了。我是無所謂的,因為還有好多事要思考。
走了不到一小時,我們就到了山腰,可以俯瞰到一片晶晶亮的白色女人堂。這是一片男爵領地大小的居所。住戶的盡頭,順著一條細細的溪流而下的,是一大片綠油油的果園,似乎還有一個葡萄藤架。一看到這情景,我的口水都冒出來了。上次吃葡萄時,我還是個嘴上沒毛的小男孩呢。
圍牆很高,為了防範竊賊,牆頭插了些碎玻璃,在日光下反照出晃眼的白光,但木門大敞著,好像在發出邀請。門前,有個女人坐在一張看似王座的椅子里,身穿一襲白色平紋細布裙,白綢兜帽像海鷗雙翼似的籠在她頭上。走近了再看,我發現那把寶座是鐵木所制。顯然,除了金屬椅,再沒有別的座椅能夠承擔她的體重了。那是我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龐大的女巨人,簡直可以匹配傳說中的不法之徒大衛·奎克。
她的腿上堆滿了針線活。大概是在織一條毯子吧,但擱在那樣雄壯的桶形身軀、足以給兩個孩童遮陽蔽日的龐闊胸部之前,好像比手帕大不了多少。她看到了我們,放下手裡的活計,站了起來,身高足有六英尺半,甚至再高點。山谷里的風減弱了,但依然可以掀動她頎長大腿邊的裙裾。布料迎風招展,獵獵作響,讓人想到鼓滿風的船帆。我記得司機說她們吃男人,但她把巨大的拳頭抵在寬闊的額前,並用另一隻手輕輕提起裙角,向我們施了個地道的屈膝禮,我還是忍不住勒馬停步。
“尊敬的槍俠,向你們致敬。”她高聲說道。那是一把渾厚的嗓音,但也不太像男子的中音。“我代表薩羅尼以及居住此地的眾女子向你們問好。祝你們天長夜爽,萬壽無疆。”
我們也將拳抵觸眉頭,更慷慨地祝福她。
“你們是從內世界來的嗎?我看得出來,對於這片地兒來說,你們的衣裳還不夠臟。不過很快就會臟透了,只要你們住個一天半夜的。”說完,她朗聲大笑,笑聲不亞於一陣遠雷。
“我們是從內世界來的。”我來回答,因為很明顯,傑米是不會張口的。平日里他就不多言,眼下索性緊閉雙唇,一聲不吭。她的身影映在身後的水洗白色的圍牆上,彷彿高聳的珀斯王。
“你們是為了皮人而來的嗎?”
“是的,”我說,“你們是否見過他?還是道聽途說的?若非親眼所見,請容我們道謝後繼續前行。”
“不是‘他’,少年,千萬別說那是個人。”
我僅用目光作答。她雖然站著,卻幾乎能平視我的眼睛,而我還坐在馬鞍上。我的馬“小喬”可是匹高頭大馬。
“是‘它’,地獄深溝里來的惡魔,”她接著說道,“我能確信,如同確信你們倆是艾爾德光明族的槍俠。它可能曾經是人類,但現在絕不是了。沒錯,是我親眼所見,看著它行兇作惡。如果你們原地等待,不挪窩,你們也能親眼看到它造的孽。”
她沒等我作答,轉身走進敞開的大門。裹在白棉布裙里走動的她,真像頂風逆行的單桅帆船。我瞧了瞧傑米。他聳聳肩,點點頭。不管怎麼說,我們就是為這事兒來的,如果火車司機不得不等一會兒才能把“小玩意兒”扳回正軌,那就讓他等吧。
“愛倫!”她的喊聲儼然是用足底氣的,我們彷彿聽到女人對著電子擴音器嚎叫。“克萊米!布里安娜!拿吃的來!要肉、麵包和麥芽酒——要純釀的,不要烈性的!搬張桌子出來,別忘了桌布!馬上把福爾圖納帶出來!趕緊的!都給我趕緊吶!”
都吩咐完了,她回到我們面前,小心地提起裙擺,以免蹭到套在她那雙巨足上的小黑船邊的鹽鹼塵粒。
“女士,感謝您樂善好施,但我們真的必須——”
“你們必須吃,這就是你們必須做的事,”她說,“我們就在路邊搭個餐桌,萬一你們倒胃口也好辦。因為我很清楚,薊犁那些人是怎麼說我們的,我們都清楚。只要女人膽敢自己過活,男人們就會說同一套閑話,我懂。這會讓他們懷疑自個兒的傢伙還有沒有用。”
“我們沒有聽說——”
她大笑起來,胸部起伏如波濤洶湧。“年輕的槍俠先生,你真有禮貌,也非常機靈,但我吃過的鹽多過你嚼過的飯。我們不會吃了你們。”她的雙眼炯炯閃亮,和她的鞋一樣是純黑色的。“儘管你們吃起來一定很美味,我覺得——可能兩個都是。我是薩羅尼修道院的院長艾菲琳娜,讚美上帝和基督耶穌。”
“薊犁的羅蘭,”我說,“這位傑米也是從薊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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