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對這件事有影響嗎?”我問,“因為我父親的顧問——也曾是我們的老師——說以前的傳說里有過……”
“我聽過那些傳說,先生,但在這件事上,他們說錯了。至少,對這個特殊的生物而言,月亮沒有影響。它夜襲時,有時是滿月——在薩羅尼現身那次就是商月,它滿身覆著鱗片和疙瘩,活像鹽沼長灘里的鱷魚;但在廷伯史密斯農場出現時是暗月。我不想這麼說,但不得不說實話。我還想結束這檔子事,再也別從灌木叢里揀出某人的腸子,或是把小孩的腦袋從籬笆桿上拽下來。你們是被派來幫助我們的,我滿心希望你們能幫得到……儘管我自己也有點懷疑。”
當我問皮維,德巴利亞有沒有體面的旅店或民宿時,他忍不住笑起來。
“最後一家民宿是寡婦布雷麗開的。兩年前,她在自家外屋守著櫃檯,有個爛醉的牛仔流浪漢企圖當場強姦她。不過,她倒一直挺機敏的。她瞧出他眼裡有那個意思,就在圍裙下藏了一把刀,這才走進外屋。割斷了他的喉嚨,她確實割了。當時我們的法官是斯崔寧·伯迪恩,後來不幹了,決定去新月地區養馬,試試運氣。伯迪恩法官沒用五分鐘就宣判她自衛殺人,無罪釋放,但這位女士覺得實在受夠德巴利亞了,便坐火車回了薊犁,我敢說她現在還住在薊犁呢。她離開後的第二天,一些醉鬼放火燒了那房子。旅店倒是還開著,美景酒店。景色根本不美,小夥子們,床上的跳蚤比癩蛤蟆的疙瘩還多呢。要是沒有亞瑟·艾爾德的全套盔甲護身,打死我都不睡那種床。”
所以,我們在德巴利亞的第一夜就是在那間關醉鬼的大牢房裡過的,頭頂上就是皮維用粉筆畫的地圖。鹽巴佬山姆被釋放了,整個石頭監獄裡只有我們倆。外面颳起了強風,把地面上的鹽鹼塊吹向小鎮的西邊。屋檐下傳來嗚咽的風聲,又讓我想起了往事,在我還是個“小玩意兒”的時候,她總給我念故事書——勇敢的提姆在暴冰煞中,不得不面對新迦南地北面的巨木林。想到那個男孩獨自一人在那些巨木參天的森林裡,我總是膽戰心驚;而提姆的勇敢無畏也總能讓我熱血沸騰。我們一輩子都忘不了童年聽到的故事。
德巴利亞的風很暖,不像暴冰煞這麼寒冷。一陣格外強悍的大風刮過,撞上石獄的外牆,把鹽鹼沙礫從鐵欄窗的縫隙里吹進來,就在這時,傑米開口了。由他主動開始一場對談,這是很罕見的事。
“羅蘭,我討厭這聲音。簡直要逼我整宿睡不著。”
我倒是挺喜歡的;風聲總能讓我想起美妙的歲月、遙遠的地方。不過我承認,要是沒有這些沙礫就好了。
“我們該怎樣找到那東西,傑米?但願你有主意了,因為我還沒想出來。”
“我們必須要和鹽礦工們談談。以此為開端。說不定有人會看到誰身上帶著血跡偷偷摸摸回到鹽巴佬的住宿地。偷偷摸摸、赤身裸體地回來。因為他不可能衣衫齊整,除非他在變身之前就全脫了。”
那讓我有了一點希望。如果我們要搜尋的人知道自己是什麼,他或許能在即將變身前脫下衣服,藏好,等夜襲結束了再回去穿衣服。但如果他不知道……
這好比是細小的線頭,只要你夠謹慎,不打草驚蛇,順勢摸索,就能扯出一整匹布來。
“晚安,羅蘭。”
“晚安,傑米。”
我閉上眼睛,想起了母親。那一年我時常想起她,但只有那一次,我想到的不是她的死狀,而是在我童年時代的她,坐在我的床上,倚在我身邊,給我念故事書,卧室里有彩色玻璃窗,她是那麼美。“瞧啊,羅蘭,”她總說,“這兒有好多貉獺坐成一排,嗅著空氣。它們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會這樣應答,“貉獺都知道。”
“它們知道什麼呀?”這麼逗我的女人將在日後被我親手殺死,“親愛的寶貝,它們知道什麼呀?”
“它們知道暴冰煞要來了。”我答。故事講到這裡,我的眼皮總會越來越沉,不出幾分鐘,我就會在她音樂般的嗓音中安然睡去。
就和現在一樣,我沉入夢鄉,窗外有風,陣陣大風獵獵呼響。
一線晨曦伴隨著尖噪的呼喊聲,我醒來了。叮!叮!叮鈴鈴!
傑米還平躺著,兩腿張開,打著鼾。我從槍套里拔出一支左輪槍,邁過敞開的牢門,腳步還有點不穩,但直奔那蠻橫的聲響而去。那是治安官皮維引以為豪的叮鈴話機。他不在,沒人接聽;他回家睡覺去了,整間辦公室里空無一人。
幾乎赤裸著胸膛,周身上下只有睡覺時穿著的內衣褲——因為牢房裡很悶熱——手裡還有一支槍,我就這樣站在那裡,把球形的聽筒從牆上取下來,將狹窄的一頭貼在耳邊,再湊近話筒,“喂?你好?”
“你他媽是誰?”傳來一聲咆哮般的嘶吼,震得我耳膜生疼,連腦仁都疼。薊犁有話機,大約還有一百台能用,但沒有哪台的聲音如此清晰。我趕忙把聽筒挪開,皺起半邊臉,卻還能聽到裡面傳出的聲音。
“喂?喂?眾神詛咒這該死的破玩意兒!有人嗎?”
“我聽到你了,”我說,“小聲點兒,看在你父親的分上。”“你是誰?”聲量降低了不少,我又得把聽筒湊近耳朵。但還是不敢太近;我不想犯兩次同樣的錯。
“我是個副官。”對這個世界來說,我和傑米·德卡力來自最遙遠的地方,但最簡單的說法總是最有效的。我明白,和話機里恐慌的人對話時,簡明扼要才是最好的。
“治安官皮維呢?”
“在家陪老婆呢。我估計現在還不到五點吧。請告訴我,你是誰,在哪裡說話,還有,發生了什麼事。”
“我是傑斐遜的甘菲德。我——”
“傑斐遜?”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便側過身子,稍稍提起了槍口。還好,是傑米,頭髮睡得像刺蝟,都尖尖長長地豎起來了。他也握著他的槍,並且穿好了牛仔衣褲,但還是光著腳。
“傑斐遜農場,你個狗日的白痴!你得讓治安官過來,帶上話機。都死了。傑斐遜,他家裡人,孩子們,崽子們。哪裡哪裡都是血!”
“多少人?”我問。
“大概得有十五個人。指不定有二十呢。誰知道?”傑斐遜的甘菲德開始抽泣,“他們全都死無全屍啊。不管是誰下的毒手,只留下兩條狗在這裡,羅斯和莫斯。它們在場。我們不得不開槍打死它們。它倆踩在血泊里吃人腦。”
騎馬跑了十輪,向北直奔鹽礦山。和我們同行的是治安官皮維、好副官科林·弗萊伊、弗萊伊之子維卡。火車司機——原來他叫作特拉維斯——也跟著我們,因為他要在弗萊伊家過夜。我們策馬揚鞭急行一路,到了傑斐遜農場的時候,天光還是大亮的。無論如何,風是在我們身後吹了,颳得越來越厲害。
皮維認為甘菲德是個浪仔——沒有和哪家農場有長期勞作約定的流浪牛仔。有些浪仔淪落成了亡命之徒,但大多數都還挺老實,只不過沒法在一個地方安頓下來罷了。我們騎馬越過寬大的牲口門,門上橫掛著樺木條拼出的傑斐遜三個大字,這時才看到還有兩個牛仔和甘菲德在一起,他們應該是他的同伴。他們三人在可抬升的馬欄前擠作一團,所站的位置靠近大宅。簡陋的工棚就在大約向北半英里之外的小山丘頂。從這個距離看過去,只有兩樣東西顯得不正常:工棚的南門是敞開的,被鹽鹼風吹得左右搖擺;還有兩條大黑狗,陳屍在泥土地上。
我們下了馬,治安官皮維和那三個人握了握手,他們看到我們好像格外激動。“啊呀,比爾·甘菲德,你好哇,浪仔。”
三人中個子最高的那人摘下了帽子,將帽檐抵在襯衫前襟上。“我不再是浪仔了。說不定還是,我也說不清。我在傑斐遜待了很久了,不管誰在話機里問,我都說是傑斐遜的甘菲德,因為我上個月才剛簽約。老甘菲德親自監督,看我把名字簽在了牆上,但現在他和別人一樣,都死透了。”
他乾咽了一下,喉結劇烈地上下聳動。他臉頰上的胡楂看起來很黑,因為他的皮膚非常白。他的襯衫前襟上有半乾的嘔吐物。
“他的老婆和幾個女兒也去了空無境。一瞧長頭髮和她們的……那個……就知道是她們了……唉,老天爺呀,你見到那種場面,真巴不得自個兒是個瞎子。”他抬起帽子遮住了臉,忍不住抽泣起來。
甘菲德的一個同伴說道:“治安官,這兩位是槍俠嗎?瞧他們嫩的,手都端不起槍,是不是?”
“別管那些了,”皮維答道,“跟我說說,你們怎麼會在這兒的?”
甘菲德放下了帽子,雙眼都哭紅了,仍在流淚不止。“我們仨在潔地紮營。我們要把走失的牲口追回來,所以要紮營守夜。後來,我們聽到了叫喊聲,聲音是從東邊來的。我們都很累,睡得很沉,但那聲音把我們都驚醒了。接著就聽到槍聲,兩三聲吧。槍聲止了,又傳來叫喊聲。還有什麼東西——很大的東西——在大聲咆哮。”
有一個人插了一句:“聽起來像是熊。”
“不,不是熊,”另一個人搶白道,“根本不是。”
甘菲德接著說道:“不管那是什麼,反正我們知道它是從農場里跑出來的。離我們的營地大概四輪遠,頂多六輪,但那聲音一直傳到了潔地,知道嗎?我們趕緊上馬,但我比他們倆到得早,因為我已經簽了約定,他們不過是幫工的浪仔。”
“我不是很明白。”我說。
甘菲德轉向我說道:“我有一匹農場的馬,對不?很棒的馬。斯尼普和阿恩只有騾子。騾子要趕進畜欄,和別的牲口關在一起。”他指了指馬棚。就在那時,一陣大風橫掃而來,揚起了畜欄前的塵土,所有牲口像海浪一般一齊退散開去。
“它們還是驚魂未定呢。”科林·弗萊伊說道。
火車司機特拉維斯遙望工棚,喃喃念道:“豈止是它們。”
等到傑斐遜農場最新晉的僱工甘菲德趕回農場大宅時,哭喊聲已消停了。野獸的咆哮也聽不到了,但還有吼聲在繼續叫囂。那是兩條狗在爭奪殘屍。甘菲德當然知道孰輕孰重,便越過工棚而不入——兩條狗在裡面嘶叫爭扯——直奔大宅而去。前門大敞著,客廳和廚房裡都有煤油燈亮著,但沒人應答他的呼叫。
他在廚房裡找到了傑斐遜夫人,她的屍體倒在桌子下面,被啃掉一半的腦袋反轉朝上地靠在食品櫃門上。蹤跡徑直走出了前拱門,那扇門被風撞得砰砰響。有些是人的腳印,有些好像是巨熊的足跡。熊的蹤跡都是血淋淋的。
“我把煤油燈吹滅,放在水槽邊上,本來它就該在那兒的,然後循著那些蹤跡走到了屋外。兩個姑娘倒在大宅和穀倉中間的泥地上。姐妹倆,一個比另一個多跑了三四十步,但都死了,睡衣被撕爛了,背也被撕開了,沿著脊椎被劃開了。”甘菲德緩慢地搖搖頭,那雙大眼睛噙滿了淚水,直勾勾地盯著治安官皮維的臉孔。“我絕對不想看到能下那種手的爪子。此生都決不想,決不。我已經看過它們能幹什麼了,那就夠了。”
“工棚呢?”皮維問。
“哦,我接著就去工棚了。你們可以自己去看。還有些女工,我發現的時候她們都死了。我不想帶你們去了。斯尼普和阿恩大概——”
“我不去。”斯尼普說。
“我也不去,”阿恩說,“我會在夢裡再看到那場面的,那就太夠了,這次就免了吧。”
“我認為我們也不需要嚮導了,”皮維說,“你們三個就在這兒待著吧。”
治安官皮維邁步朝大宅走去,弗萊伊和司機特拉維斯緊緊跟在他身後。傑米搭住皮維的肩膀,當最高治安官扭頭看著他時,傑米幾乎帶著歉意的口吻說道:“小心別碰亂足跡。它們很重要。”
皮維點點頭:“好,我們會留意的,尤其是那些能告訴我們那東西往哪兒去的蹤跡。”
女士們的情形確如甘菲德先生所言。我見過鮮血四濺的場面——說起來,在眉脊泗和薊犁都沒少見——但我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傑米也沒有。他和甘菲德一樣臉孔煞白,我只希望他別暈過去而辱沒他父親的聲名。其實我沒必要操那份心,很快,他就在廚房地板上跪下來,檢查一些由血跡勾勒出的動物足印。
“這些真的是熊爪印,”他說,“但以前從沒見過這麼大的熊,羅蘭,甚至在無盡森林裡也沒見過。”
“小夥計,昨兒晚上這兒就有一頭大熊。”特拉維斯說道,他一邊看著農場夫人的殘屍一邊直發抖,哪怕她和不幸的女兒們一樣已被蓋上了從樓上拿下來的毯子。“回去後我會很高興的,在薊犁,這種事兒只是傳說。”
“這些蹤跡還說明了什麼?”我問傑米,“還有嗎?”
“有。它先去了工棚,那兒的……食物……最多。工棚里的嘈雜聲應該會吵醒大宅里的四個人……治安官,是不是只有四人?”
“嗯,”皮維答,“他家有兩個兒子,但我猜想,傑斐遜應該派他們去薊犁參加競賣了。等他們回家來,肯定會悲痛欲絕的。”
“農場主沒有顧上家裡的女眷,而是直接跑去工棚。甘菲德和兩個同伴聽到的槍聲一定是他打的。”
“更可能是擊中他的槍聲。”維卡·弗萊伊說道。他的父親在他肩頭打了一拳,讓他別亂說話。
“然後,那東西就跟到了這裡,”傑米接著說,“那時候,傑斐遜夫人和兩個女兒應該在廚房裡,我是這樣想的,而且,我認為夫人肯定讓兩個女兒快跑。”
“嗯,”皮維說,“而且她會竭盡全力阻止那東西追出去,拖延時間,讓兩個姑娘盡量跑遠些。從痕迹上來說應該是這麼回事兒。但那不管用。如果她們是在宅子的門口——如果她們看到那東西有多大——她肯定就不會那麼想了,那麼,我們就會發現她們三個都陳屍塵埃里了。”他長嘆一聲。“來吧,小夥子們,我們去看看工棚里的情形。再等也等不出什麼好場面。”
“我想我還是和那幾個浪仔留在馬棚那兒吧,”特拉維斯說,“我已經看夠了。”
“我也可以在那兒等嗎,爸?”維卡·弗萊伊脫口而出。
科林看了看兒子顧慮重重的臉色,便應允了他;還吻了一下他的臉頰,再讓他出門去。
工棚前十英尺左右,泥土就都浸透了鮮血,被靴印和動物的爪印亂踏成血色爛泥。附近的雜草叢裡,還有一支老掉牙的短管四發滑膛槍,槍柄被折向了一邊。傑米指了指亂成一團的腳印,再指向老槍,最後指向敞開的工棚大門。接著,他揚了揚眉,無聲地問我是否看到了。我看得很分明。
“就是在這裡——那東西,該說是熊形的皮人,撞見了農場主,”我說,“農場主連發了幾彈,然後就扔掉了槍……”
“不,”傑米打斷了我,“是那東西把槍從他手裡奪走的,所以槍柄是彎的。也許傑斐遜轉身想跑,也許他傻站在原地。不管怎樣,結果都不妙。他的足跡到這裡就消失了,所以,那東西逮住了他,把他扔進了那扇門,甩到了工棚里。然後,它才去了大宅。”
“這麼說,我們是在逆向跟蹤。”皮維說。
傑米點點頭:“很快就要正向跟蹤了。”
那東西把工棚活生生變成了屠宰場。算到最後,那屠夫的傑作竟然多達十八人:十六個幫工,一個廚師——他倚在他的爐灶旁死去,僱主給的圍裙上濺滿了血,像屍衣一樣倒翻在他臉上——還有傑斐遜先生,他被撕扯得四肢俱斷,被拽下來的腦袋瞪著房梁,似乎在恐怖地咧嘴笑,只露出了上齒。科林·弗萊伊在一張床鋪下面找到了農場主那截被皮人扯掉的下巴。有個幫工把馬鞍當盾牌,試圖去抵擋一下,但只如螳臂當車:那東西用利爪把馬鞍一劈為二。倒霉的牛仔到死都還用一隻手攥著鞍橋。他沒有臉孔了,那東西從他的頭顱上啃下了臉皮。
“羅蘭,”傑米叫了一聲,喉嚨彷彿被扼得只剩了一條細縫,“我們必須找到這東西。必須。”
“我們去看看向外走的蹤跡,趁著風還沒有把足印吹平。”我如此應答。
我們讓皮維和其他人等在工棚外,繞著大宅審視了一圈,再回到被蓋上毯子的兩個姑娘的陳屍處。之後的蹤跡開始模糊,邊緣變得含糊,但無疑還是爪印,任何人都能輕易辨認出來,哪怕他沒有幸運地師從薊犁的柯特。留下那種足跡的東西肯定至少有八百磅重。
“瞧這兒,”傑米在一枚足印旁蹲下身,“足前部的印記是不是更深?它在跑。”
“而且是後腿,”我說,“像人一樣。”
足跡繼續,越過水泵屋,小屋傾斜得很厲害,好像那東西經過時窮凶極惡地給了它一記重擊。循著蹤跡,我們上了一條朝北的上坡路。小路通向一棟沒有油漆的長屋,看起來要麼是放馬具的,要麼是打鐵用的。小屋以北大約二十輪,就是鹽礦山下山石嶙峋的荒地。我們看得到很多地洞通向挖空了的鹽礦,洞口洞開,活像沒了眼球的眼窩。
“我們可能要放棄追蹤,”我說,“我們已經知道了足跡的去向——上山,通往鹽巴佬住的地方。”
“還不行,”傑米說,“羅蘭,瞧這兒。你沒見過這種事兒吧。”
足跡變了,爪印漸漸收縮變形,顯現出巨大蹄子的輪廓,邊緣彎曲,沒有打過掌。
“它失去了熊的形狀,”我說,“又變成了……什麼?公牛?”
“我覺得是,”傑米說,“我們再往前走一點吧。我有個主意。”
我倆走近長屋時,牛蹄印又變成了爪印。公牛化身為某種巨型大貓。起初,這些蹤跡都很大,然後漸漸變小,好像那東西的體型在縮水,好像一邊跑一邊從獅子退變成美洲獅。足跡偏離了小路,落在了通向馬具房的泥路上。我們發現一大片雜草被推倒了。折斷的莖稈上血跡斑斑。
“它跌倒了,”傑米說,“我認為它是跌倒了……然後是一陣翻滾。”他蹲在被壓平的雜草堆里,抬頭對我說道,露出了沉思的表情。“我認為它當時很痛苦。”
“好,”我說,“現在看看那邊。”我指向遍布馬蹄印的小路。還有一些別的跡象。
光腳的足印,走向長屋的門口,又回到銹跡斑斑的鐵軌上。
傑米轉向我,眼睛都瞪圓了。我伸出食指豎在嘴唇上,提醒他不要出聲,同時抽出了一支左輪。傑米也掏出了槍,我們慢慢移步靠近長屋。我用手勢吩咐他繞到遠處的那側。他點頭示意,和我分道而行,跑向左側。
我站在敞開的房門前,舉起槍,要留出些時間給傑米繞到長屋的盡頭。我沒有聽到什麼聲音。我估摸著他應該到位了,便彎下腰,用沒有拿槍的那隻手撿起一塊大石頭,扔進門裡。石頭砰地落地,然後在木頭堆里滾了幾下。還是沒有聲音。我快步向前,貓低身子,槍隨時可以開火。
屋裡好像沒有人,但光影憧憧,一開始很難確定有什麼。這時候都這麼熱,日正中午時這裡將無異於烤爐。我看到兩邊的馬棚里都是空的,塞滿了陳銹馬掌和馬釘的抽屜邊靠著一隻小煅燒爐,盛著護馬掌潤滑油的水罐里蒙著灰塵,打過烙印的鐵塊裝在錫桶里,還有很多破爛馬具摞成一堆,要麼得修,要麼得扔。幾條長凳上有很多掛鉤,分類弔掛著好些工具,但大多數都和馬掌、馬釘一樣銹得不成樣了。灰泥馬槽的上方安置了一根基柱和幾個木鉤。馬槽里的水有陣子沒換了,我的眼睛漸漸適應了昏暗的光線,已經能看到水面上浮著幾縷乾草。根據我的觀察,這裡以前不只是個馬房,或許也曾被當做不正式的獸醫站使用,農場里的牲口都能在此得到醫護。從長屋的一頭牽進馬匹,處理好傷患,再從另一頭被牽出去。但這裡看似年久失修,早已廢棄不用了。
那東西的蹤跡到了長屋中央的走道時已變成了人的腳印,長長的走道通向另一頭的幾扇門,全都敞開著。我跟著那足跡向外走。“傑米?是我。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別開槍。”
我邁出了長屋。傑米已經把槍收進槍套了,正用手指著一大堆馬糞。“羅蘭,他知道自己是什麼玩意兒。”
“你看一堆馬糞就知道了?”
“確實如此,我就是知道了。”
他沒有對我解釋什麼,但只需幾秒,我自己也看出了端倪。農場里的人大概更喜歡用靠近大宅的那間馬房,這個馬房顯然已經空置很久了,但這堆馬糞是新鮮的。“如果他是騎馬來的,那他來的時候就是人。”
“是的。而且走的時候也是人。”
我蹲下來,琢磨了片刻。傑米卷了一根煙,遞給我。我仰起頭時,看到他在微笑。
“羅蘭,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
“兩百個鹽巴佬,或多或少。”我說。我或許反應有點慢,但最終總會想明白的。
“是的。”
“鹽巴佬,記住了,不是幫工或長工。通常,他們是挖地的,不是騎馬的。”
“你說得沒錯。”
“你認為,有多少鹽巴佬能有馬?又有幾個懂得怎樣騎馬?”
他笑得更分明了。“我認為,大概頂多二三十個。”
“那就比兩百個好多了,”我說,“總算不要大海撈針。我們這就上山……”
我的話沒有說完,因為就在那時,呻吟聲出現了。竟是從我剛剛檢查、認定空無一人的馬房裡傳來的。我真慶幸當時柯特不在現場,因為他肯定會狠狠摑我一掌,把我打趴下;至少在他年輕氣盛的時候,他是會那樣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