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就好了。然後你怎麼做的?”
“我跑了。我本想跑去大宅的,可是,傑斐遜先生……他……他……”
“他怎麼了?”
“他朝我開槍!我覺得他不是成心的。我想,他只是瞥到我跑出來,就以為……我聽到子彈擦著我飛過去。咻——的一聲!那該有多近啊!所以我掉頭往畜欄跑。我從木杆中間穿過去。就在我翻過木欄的時候,又聽到兩聲槍響。然後又是慘叫聲。我沒有回頭看,但我知道,那是傑斐遜先生在叫。”
這些事,我們已從蹤跡和殘屍上分析出來了:那東西如何從工棚衝出去的,如何奪走只能連發四發子彈的手槍、折彎了槍柄,又如何剖開了農場主的肚子,把他扔進工棚里,和他的僱工們死成一堆。傑斐遜誤打的那一槍給了小比爾逃生的機會,救了他一命。若非如此,他一定會徑直跑到大宅去,和傑斐遜家的女眷們一樣被殘忍地屠殺。
“你走進了舊馬房,我們找到你的地方。”
“是的,我去了,躲在了馬具堆下面。但那時候我聽到它……來了。”
他的思緒又回到了現場,記憶返真了,他的言語也變得更緩慢了。抽泣聲不斷,話語也變得斷斷續續。我知道這樣做對他是一種傷害,回憶可怕的事總是傷人的,但我要狠下心繼續問。我必須這樣做,因為在廢棄的馬房裡發生的事非常關鍵,小比爾是唯一在場的人。他再次想逃開正面直視的回憶,用“那時”而非“這時”的口吻來講述。這意味著他正試圖從催眠狀態中掙扎出來,於是,我把他喚入更深的境界。到最後,我得到了所有我想要的信息。
當那東西喘著粗氣、咕咕噥噥地靠近時,他感受到的只有驚恐。呼吸聲在隱約變化,含糊地變成貓的嘶叫聲。小比爾說,他聽到它吼起來的時候尿褲子了。他實在忍不住。他等著,心想那隻大貓肯定會過來的,會順著尿的味道聞到他在哪裡,但那隻大貓卻沒有走近他。只有沉默……沉默……繼而又是一番嘶吼。
“一開始,那隻大貓在尖聲叫,然後變成了人的叫聲。先是很尖細,像女人在叫,可是很快就低沉下去了,變成了男人的聲音。它叫啊叫啊,那讓我也想叫。我那時候還以為……”
“我以為,”我說,“比爾,應該說我以為,因為你就在現場,事情正在發生。只不過,有我在保護你。我的槍就在手邊。”
“我以為我的腦袋要裂開了。然後,那聲音就停止了……它進來了。”
“它走過中間的走道,走向那一邊的房門,對嗎?”
他卻搖搖頭。“不是走,是拖著腳步在蹭,跌跌撞撞地,好像它受傷了。它就那樣從我身邊過去了。是他。現在是他。他差點兒就摔倒了,但抓住了畜欄的欄杆,這才站穩。然後他繼續走。現在他好一點了。”
“不那麼虛弱了?”
“是的。”
“你看到他的臉了嗎?”我心想,恐怕自己早就猜到答案了。
“沒有。只看到他的腳,透過舊馬具的縫隙看到的。月亮很高,我看得很清楚。”
或許是這樣的,但我很確信:我們無法靠腳來指認誰是皮人。就在我準備開口將他喚醒時,他卻又說起來。
“他的腳脖子上有一條鏈子。”
我傾身向前,好像他能看到我似的……如果他沉睡得夠深,說不定真的能看到我,哪怕眼睛是閉著的。“什麼樣的鏈子?是金屬的嗎,像腳鐐?”
“我不知道腳鐐是什麼樣的。”
“像不像系馬帶?你知道嗎,馬鈴繩?”
“不,不。像在埃爾羅德胳膊上的那種,不過埃爾羅德的是一個裸體女人的圖案,而且印記很淡,看不太清楚的。”
“比爾,你說的是刺青嗎?”
男孩在被催眠後的沉睡中露出了微笑。“對啦,是叫刺青。但那不是圖片,只是一道繞著腳踝的藍環。在他皮膚上的藍環。”
我不禁在心裡說,我們逮住你了。你還不知道吧,皮人先生,但我們抓到你的把柄了。
“先生,我現在可以醒來嗎?我好想醒過來。”
“還看到什麼嗎?”
“白印子?”他好像在問自己。
“什麼白印子?”
他慢慢地搖搖頭,我決定不再深究。他已經說得夠多了。
“跟著我的聲音醒來吧。醒來的時候,昨晚發生的一切都不會出現了,因為那已經過去了。來吧,比爾,現在醒來吧。”
“我醒來了。”他的眼珠在閉合的眼皮後面轉動起來。
“你很安全。農場里發生的一切都過去了。是不是?”
“是的……”
“我們在哪裡?”
“在德巴利亞主路上。我們要進鎮。我只去過鎮上一次。我爸給我買了糖果。”
“我也會給你買的,”我說,“獎勵你做了這麼多,傑斐遜家的小比爾。現在,睜開你的眼睛。”
他睜開眼,但一開始他只是茫然於我不顧。等他的雙眼重新清亮起來,他猶疑地朝我笑了笑。“我睡著了。”
“是的。現在我們要趕去鎮上了,趁大風還沒有變成風暴。你能趕路嗎,比爾?”
“可以,”他說著便起身,又說道,“我夢到了糖果。”
我們到鎮上的時候,那兩個不中用的副官仍在治安官辦公室里,胖的那個戴著一頂鑲著花哨的響尾蛇飾帶的黑色高帽,正舒坦地坐在皮維的辦公桌邊。他瞥見我帶著幾把槍,立刻匆忙地站起來。
“你就是槍俠吧?”他說,“萬分榮幸見到你,另一位呢?”
我護著小比爾走過拱廊,徑直走進牢房,沒有回答他。男孩好奇地打量小牢房,但並不害怕。醉鬼鹽巴佬山姆早走了,但留下了一股酒臭味。
另一個副官在我身後問道:“小先生,你以為你是誰啊?”
“別管我的事,”我說,“回辦公室去,給我這些牢房的鎖匙圈。麻煩你動作快一點。”
小牢房裡的簡易床鋪上都沒有床墊,所以,我帶著小比爾去了我和傑米前一晚睡的牢房,也就是專門關鬧事的醉鬼的地方。我把兩張鋪有乾草的小床推到一起,讓男孩睡得更寬敞些,因為我太了解他剛剛經歷了什麼,理應得到最好的關懷。這時候,比爾仰起小腦袋看牆上用粉筆畫的地圖。
“先生,這是什麼?”
“別管那個,”我說,“現在,聽我說。我要把你鎖在裡面,但你不用害怕,因為你沒有幹壞事。這只是為了保證你的安全。我要去處理一點事,忙完了就會過來陪你。”
“把我們兩個都鎖在裡面,”他說,“你最好把我們兩個都鎖在屋裡。以免它回來。”
“現在你記起來了?”
“一點點,”他垂下眼帘,說道,“一開始不是人……後來才是人。它殺死了我爸,”他把掌根抵在眼窩上擦了擦,“可憐的爸爸。”
黑帽副官帶著鎖匙圈來了。另一個緊跟在其後。兩人都獃獃地盯著男孩看,活像馬戲團里的雙頭山羊。
我接下鎖匙。“好。那就回辦公室去吧,你們兩個都是。”
“小子,你還真敢發號施令啊。”黑帽副官說道,另一個也拚命點頭——他個子小小,下巴外凸。
“快去,”我說,“這個男孩需要好好休息。”
他們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才離去。這麼做很對。事實上,這是唯一正確的做法。只是我的心情實在不好。
男孩一直捂著雙眼,直到他們的腳步聲消失在拱廊盡頭,他才放下手。“先生,你會抓住他嗎?”
“會。”
“那麼,你會殺死他嗎?”
“你希望我殺死他嗎?”
他想了想,點點頭:“想。因為他對我爸、傑斐遜先生還有所有人下了毒手。甚至埃爾羅德也算。”
我把牢門關上,找到了配對的鎖匙,轉動鎖柄。我把鎖匙圈套在自己的手腕上,因為太大了,口袋裡放不下。“小比爾,我向你保證,以我父親之名發誓此言不虛。我不會殺了他,但你會親眼看到他被絞死,我會親手給你麵包屑,讓你灑在他的屍腳下。”
辦公室里,兩個不中用的副官瞅著我,一臉的警覺和厭惡。我根本無所謂。先把鎖匙圈掛在叮鈴話機旁的吊鉤上,再說道:“我一小時內就回來,說不定不用那麼久。這段時間裡,誰也不能進牢房。包括你倆。”
“嘴上沒毛,口氣倒挺蠻橫。”凸下巴的副官陰陽怪氣地說。
“這件事可別搞砸,”我說,“那可不太明智。你們聽明白了嗎?”
黑帽子點點頭:“但我們會告訴治安官你怎樣對待我們的。”
“悉聽尊便,只要他回來時你們還有嘴巴可以告狀。”我撂下這句就出門去了。
風越來越猛烈了,鹽鹼沙礫如雲如浪地翻滾在各式小樓房之間,家家戶戶的門面都有點虛張聲勢。德巴利亞的主路上除了我,就只有幾匹馬拴在柱子上,每一匹都用屁股頂著風,垂頭喪氣的。我決不會這樣對待自己的馬,就算是那男孩騎的小母騾米粒兒也不會,我把它們送去主路盡頭的車馬行,那兒的馬夫見我從貼身背心裡掏了塊金幣又掰給他一半,樂滋滋地把它們牽走了。
對於我的第一個問題,他的回答是否定的:德巴利亞鎮上沒有珠寶鐘錶匠,他這輩子都沒在鎮上見過這一行。但對於第二個問題,他的回答是肯定的:他指了指對街的鐵匠鋪。鐵匠正站在鋪子門口,插滿工具的皮圍裙被風吹起了邊角。我走過街,他握拳觸額向我致敬:“您好。”
我回了禮,告訴他我的要求——范內告訴我,我或許會需要的。鐵匠聽得很仔細,然後接過我遞給他的子彈。正是我催眠小比爾用的那一顆。鐵匠把它對著光研究了一番。“填了多少火藥,你說得上來不?”
我當然可以。“五十七份。”
“那麼多?眾神啊!你扣下扳機的時候槍膛不會炸么?真是奇蹟啊!”
我父親那些槍里的子彈填的火藥高達七十六份,但我沒有告訴他,說了他也不會信。那些槍,或許有朝一日會成為我的。“先生,我的要求你能辦到嗎?”
“我想可以。”他思忖片刻,點點頭。“是可以。但今天不行。我不喜歡在大風天把鐵匠鋪燒得熱騰騰的。但凡有點飛灰餘燼,就可能把整個鎮子燒掉。打我小時起,這鎮上就沒有滅火隊啦。”
我取出金幣袋,在掌心裡擺了兩塊,又琢磨了一下,加上了第三塊。鐵匠目瞪口呆,無比驚訝。眼前的錢,他干兩年的活也不一定賺得到。
“必須今天交貨。”我說。
他笑了,咧著嘴,薑黃色的鬍鬚里突然露出了白得不可思議的門牙。“誘人的魔鬼啊,別離我而去!有這麼多錢,你讓我把薊犁燒成廢墟我都敢。太陽下山前,你來取貨。”
“我三點前就要貨。”
“沒錯,我說的就是三點。分秒不差。”
“好。那我再問問你,鎮上哪家飯館的燉肉最好?”
“只有兩家還行,都好不到哪兒去,絕不會讓你懷念媽媽做的布丁;但也不至於太離譜,不會毒死你。蕾西小館大概好一點。”
這已能滿足我的要求了,我相信,對比爾·斯崔特這樣正在長身體的男孩來說,每天吃飽比吃得好更重要。我去了頂著大風仍在營業的蕾西小館。等到天黑,就會變成風沙熱風暴了,我想起小比爾說過的話,現在看來,他說得一點兒沒錯。他經受了一番折磨,需要時間休息。既然我已經掌握了腳踝刺青的線索,或許可以不再麻煩他了……但皮人不會知道這一切。在牢房裡,小比爾是安全的。至少,這是我的願望和計劃。
我敢說,這份燉肉不是用鹽調味的,而是風裡的鹽鹼沙礫,但那孩子狼吞虎咽地吃光了他那份,我把自己那份撥出來後,他也吃光了。我們用小錫杯喝咖啡,咖啡是一個不中用的副官煮的。我們盤腿坐在地板上,就在牢房裡吃完了這一餐。我一直在留意叮鈴話機有沒有響,但一直沒動靜。我也不覺意外。就算傑米和最高治安官已經趕到目的地,大風也可能刮斷了話機線。
“你一定很了解這種風沙熱風暴吧?”我問小比爾。
“哦,是的,”他說,“現在就是熱風暴的季節。長工們討厭熱風暴,僱工們就更恨它了,因為他們要在山裡幹活,只能在野外露營。到了晚上,他們連篝火都不能生,當然啦,那都是因為——”
“因為有飛灰。”我想起了鐵匠的話。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燉肉都沒了,是不是?”
“是的,但還有一樣好東西。”
我遞給他一個小包。他往裡一瞧就樂了。“糖果!糖果卷和巧克力棒!”他把小包打開,“給,你吃第一塊。”
我挑了一根巧克力棒,把小包推給他:“剩下的都歸你,只要你別吃得肚子疼就行。”
“不會的!”話音剛落,他就埋頭吃起來。看他這樣,我很高興。第三塊糖果卷塞進嘴裡後,他的腮幫子都鼓起來了,活像嘴裡塞了堅果的小松鼠。他就在那時候問道:“先生,爸爸沒了,我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不過,如神許意,必將有水。”我已經知道哪裡會有神之水了。如果我們了結了皮人,那位名叫艾菲琳娜的魁梧女子必會好好回報我們,我在想,比爾·斯崔特會不會是她收留的第一個流浪兒呢?
我把話題轉回熱風暴:“這風會強到什麼程度?”
“今晚會有很強的風,可能過了午夜吧。但到了明天中午,風應該就消停了。”
“你知道鹽巴佬住在哪裡嗎?”
“嗯,我去過。一次是跟我爸去看賽馬,有時候賽馬會在那兒辦;還有一次是跟一些長工去找迷途的牲口。鹽巴佬們把那些牲口藏起來了,我們花了好大一筆錢才把傑斐遜農場的牲口贖回來。”
“我的同伴、治安官皮維和另外幾個人去那裡了。你覺得他們天黑前能趕回來嗎?”
我以為他一定會說趕不回來,誰知,他言之鑿鑿,讓我吃了一驚。“從鹽巴佬村過來都是下山路,而且都在小德巴利亞的這一邊,所以,我覺得他們回得來。騎得快點就行。”
雖然我還不至於盲信一個小男孩,但這話讓我很欣慰,慶幸我剛才敦促鐵匠要十萬火急地趕工。
“小比爾,聽我說。我希望他們回來的時候能帶來一些鹽巴佬。也許只有七八個人,也可能有二十多人。我和傑米會押送他們從這間牢房前走過去,讓你看清楚,但你不需要害怕,因為這間牢房的門將鎖住。你也不需要說什麼,光看就行。”
“莫非你覺得我可以認出殺死我爸的人?我認不出。我甚至不記得有沒有看到他。”
“你可能都不用把他們一個一個都看遍。”我確實這樣認為。我們會讓他們三個一組,在治安官辦公室里把褲腿捲起來。一旦發現誰的腳踝上有藍環圖樣的刺青,我們就能鎖定他了。說是“他”,其實並不是一個人。他不能再算人類了。不是真正的人類。
“先生,你想再來一根巧克力棒嗎?還剩三根,我真的吃不下了。”
“那就留著待會兒吃。”我說著,站了起來。
他的臉色一沉:“你會回來嗎?我不想獨自待在這裡。”
“是的,我會回來,”我邁出去,鎖上門,再從柵欄間把鎖匙扔給他,“我回來,你要放我進去哦。”
胖胖的黑帽副官叫斯特羅瑟。下巴外凸的那位叫匹肯。他們看我的眼神是謹慎而懷疑的,我認為這兩種情緒的組合很好,完全是他們的品性使然。我可以和謹慎又懷疑的人打交道。
“我要問問你們,如果說誰的腳踝上有藍環圖案的刺青,你們會想到什麼?”
他們對視了一眼,然後,黑帽副官斯特羅瑟答道:“刑欄。”
“刑欄是什麼?”且不說意思,光是這個說法就讓我不喜歡。
“比利刑欄,”匹肯瞪著我說道,好像我是徹頭徹尾的白痴,“你不知道這個?你還算槍俠?”
“比利鎮在西邊,對嗎?”我又問。
“那都是過去的事兒啦,”斯特羅瑟說,“現在該說是比利鬼鎮。五年前,那兒被土匪洗劫一空。有人說是約翰·法僧的人乾的,我不信。堅決不信。不過是些普普通通的歹徒。以前,那兒有個民兵前哨站——早在還有民兵組織的年代——比利刑欄就是他們的據點。以前,巡迴法官總是把竊賊、殺人犯和賭場老千們送到那兒去。”
“還有女巫和術士。”匹肯好像在自言自語,帶著一種緬懷美好往昔的神情,那時候,鐵路發達,列車準點,叮鈴話機響個不停,傳來四面八方的消息。“黑魔法師。”
“還有一次,他們逮住個食人魔,”斯特羅瑟說,“他把自個兒的老婆吃了。”這段回憶讓他像個傻瓜一樣咯咯笑起來,我不知道是吃人的事,還是吃人者和被吃者的關係讓他覺得這麼好笑。
“被弔死啦,那傢伙。”匹肯接茬說道。他咬下一大口燉肉,用那模樣特殊的下巴不停地咀嚼。他好像仍然沉浸在對美好往事的追憶里。“那些日子裡,好多人在比利刑欄被弔死了。我跟著我爸我媽去看過好多次。我媽總會包好午餐拿過去吃。”他慢慢地點著頭,若有所思的樣子。“啊呀,好多好多啊。好多鄉親都來看熱鬧。有人擺起小攤賣東西,還有些聰明人佔盡天時地利,玩點兒雜耍什麼的來攬錢。有時候,還會在深坑裡斗狗呢。不過,絞刑總歸是真正的重頭戲。”他咯咯地笑起來。“我記得還有一次,有個人吊在半空跳了一段地道的考瑪辣舞,因為繩子掉下去時沒有折斷那傢伙的……”
“這和藍環刺青有什麼關係?”
“噢!”斯特羅瑟好像恍然大悟,這才想起最初的話題。“任何人只要在比利刑欄里待過,就會有這麼一個刺青,你明白不。不過,我記不清那是為了懲罰還是為了標記——萬一他們從勞工隊里逃跑了,憑這個記號就能認出來。十年前,刑欄關閉了,這套事兒也終止了。所以土匪才能暢通無阻地洗劫那地方——你明白了吧,民兵隊走了,刑欄關了。現如今,我們只能自個兒對付那些壞蛋和人渣了。”他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毫不掩飾最粗魯、最鄙夷的表情。“這些日子以來,我們很少得到薊犁的援助。沒有。反倒是約翰·法僧更願意幫忙,有些人會派一隊人馬往西去找他求助。”也許他從我的眼神里看出了什麼端倪,因為他在椅子里突然挺直了腰背,又說道,“當然,不是我。我決不會那麼做。我堅信正直的法律和艾爾德的傳人。”
“我們都信。”匹肯也連忙附和,點頭如搗蒜。
“你們願不願意猜猜,有多少鹽礦工可能在比利刑欄里服過刑——在刑欄沒有關閉之前?”我問。
斯特羅瑟仔細想了片刻,說道:“哦,大概會有幾個。要我說,十個鹽巴佬里不會超過四個舊刑犯。”
多年後,我會學會抑制自己的表情,但當時的我還年輕,他一定是看出了我流露出了沮喪之情,這讓他微笑起來。我覺得,他根本猜不到這種嗤笑差一點就讓他飽受折磨。我剛剛過了難挨的兩天,還有那男孩的遭遇沉沉地壓在我心頭。
“你以為會是哪種人願意在暗無天日的地洞里挖鹽礦石?就為了那幾個可憐巴巴的薪水?”斯特羅瑟問我,“模範市民?”
看起來,小比爾到底還是要看幾個鹽巴佬了。只能希望,我們要找的那個傢伙完全不知道男孩只看到了藍環刺青。
我回到牢房時,小比爾正躺在小床上,我以為他睡著了,但他一聽到我的腳步聲就坐起來了。兩隻眼睛紅通通的,臉頰濕濕的。原來他沒有睡,而是在慟哭。我進了門後,在他身邊坐下,伸手攬住他的肩膀。這對我來說是有點彆扭的——我知道什麼是安慰和同情,但從來不善於安慰別人。不過,我很明白失去父母是什麼感覺。在這一點上,小比爾和小羅蘭可以惺惺相惜。
“你的糖果吃光了嗎?”我問。
“剩下的不想吃了。”他說著,嘆了口氣。
外面起了一陣大風,呼呼獵獵,簡直能把房子吹歪,過了一會兒才平息。
“我討厭這聲音。”他說,和傑米·德卡力說的一模一樣。我不禁笑了笑。“也討厭待在這裡。好像我犯了什麼事兒。”
“你沒有。”我說。
“也許沒有,但感覺我好像已經在這兒待了一輩子了。被關起來了。萬一他們天黑前趕不回來,我就還得在這兒關下去,是不是?”
“我會陪你的,”我說,“要是那兩個副官有撲克牌,我們可以玩兒‘傑克跳出來’。”
“小屁孩兒才玩那個。”他愁眉苦臉地說。
“那就玩‘看我的’,或是打一圈‘逃得快’。這些你會玩兒嗎?”
他搖搖頭,稍微有點臉紅了,眼裡又湧上了淚水。
“我來教你吧。我們可以玩‘火柴桿’。”
“我寧可聽你講故事,我們在牧羊人棚屋裡你說起過的。我不記得名字了。”
“叫《穿過鎖孔的風》,”我說,“但那是個很長的故事,比爾。”
“我們有的是時間,不是嗎?”
我沒法否認這一點。“這個故事還有點嚇人呢。那些情節對我這樣的男孩來說沒問題——當時的我坐在床上,媽媽就在身邊——但你剛剛遭遇了那些事……”
“沒關係,”他說,“故事能讓人忘憂。只要是好故事都行。這是個好故事嗎?”
“是的。我一直這麼認為。”
“那就講吧,”他微微一笑,“還剩下三根巧克力棒呢,我可以給你吃兩根哦!”
“三根都是你的,不過我得先卷根煙。”我要想一想,故事該怎樣開頭。“你知道嗎,故事總是這樣開頭的:‘很久很久以前,你爺爺的爺爺還沒出生的時候……’”
“都這樣的。反正,我爸講給我聽的故事都是這樣開頭的。但後來,他說我長大了,不能再聽故事了。”
“比爾,不管你幾歲,聽故事都不晚。不管你是男子漢還是小男孩,小姑娘還是老婦人,都可以聽故事。我們就是為故事活的。”
“你這麼想嗎?”
“是的。”
我取出自己的煙草和捲紙。我卷得很慢,那時候我算是這方面的新手。等我卷好了自己喜歡的煙——模樣是錐形的,一頭粗,漸漸細到尖,再在牆上擦著了火柴。比爾盤腿坐在床上的乾草墊上。他拿了一根巧克力棒,在手指間搓動著,有點像我捲煙時的動作,然後把它塞進了嘴裡。
我講得很慢,笨嘴笨舌的,因為講故事對當時的我來說也算一門新技藝,完全不夠熟練,不過,我沒花多少時間就學會了這件事。我必須會講故事。所有的槍俠都得會。因此,我講著講著,就越來越流利、越來越輕鬆了。因為我的耳畔彷彿響起了母親的聲音:升降,起伏,停頓,彷彿她在借我的口講故事。
我看得出來,這故事一下子就讓他入迷了,這讓我深感欣慰——彷彿再次催眠了他,但這一次是更好的催眠方式。更誠善的一種方式。當然,最美妙的是聽到了我母親的聲音。好像我再次擁有了她,自我心深處再次浮現。這當然會讓我心痛,但我已經發現了,最美好的事往往都會讓人心痛的。你不會想到那麼美好的事也會帶來傷痛,但就如古話說的——世界傾斜,總有終點。
“很久很久以前,你爺爺的爺爺還沒有出生的時候,在一片名叫‘無盡森林’的荒野盡頭,住著一家人,小男孩叫提姆,他的媽媽叫內爾,他的爸爸叫老羅斯。雖然生活清貧,但一家三口幸福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