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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鎖孔的風 4

他在心裡說,自己扮演了一個大笨蛋槍俠。
掌舵人看著提姆上了船,這才站到他慣常的位置——剛剛插著腐敗的野豬頭的桅杆下面。槳手各就各位。水和食品一一遞上來;裝著羅盤(如果那個算羅盤的話)的小皮包被提姆裝進了寡婦給的棉布袋子。四輪槍插進了左臀上的腰帶里,差不多和右邊的手斧重量相當,剛好平衡一下。
一連串來來回回的“致敬”告別之後,高個子走上前來——提姆認為他應該是部落的頭領,雖然大部分溝通事宜都是掌舵人完成的。他站在岸上,肅穆地凝視船上的提姆。他用雙指指向雙眼:注意我說什麼。
“我會好好看的。”他集中注意力去看,哪怕眼皮已經不自覺地往下沉了。他都記不得上一次睡好覺是什麼時候的事了。反正,昨晚是沒合眼。
頭領搖搖頭,又重複了一遍雙指的動作——這一次,顯然更用力了,提姆在意識的深處(甚或是在他的靈魂深處,卡的靈光微妙乍現)好像突然聽到了一句悄然的言語。他第一次想到,這些沼澤地部落人或許不是靠言語來理解他的。
“警戒?”
頭領點點頭;其餘的人也呢喃著附和。現在,他們的臉上已不見笑意或歡鬧;他們看起來都很悲傷,奇怪的是,他們也因此有了孩童般的表情。
“警戒什麼?”
頭領以雙膝雙掌著地,開始飛快地轉圈。這一次,他沒有模擬嚎叫,而是一連串狗吠似的聲響。時不時地,他會停下來,對著金屬儀器指出的北方昂起頭,長滿綠色藤須的鼻孔一翕一合,好像在嗅聞空氣。最後,他站起來,帶著提問的表情看著提姆。
“好吧。”提姆應聲。他不明白頭領要表達什麼意思——也不知道他們現在為什麼都情緒低落——但他會記在心上的。如果他看到了,就會知道頭領這麼費勁地要告訴他什麼。如果他看到了,他或許就能明白了。
“先生,你能聽到我的想法嗎?”
頭領點點頭。他們都點頭了。
“那麼,你就知道我不是槍俠了。我只是想給自己打打氣。”
頭領搖搖頭,笑了,好像這根本不用去談。他再次擺出“注意”的手勢,將雙臂夾緊在膿瘡遍布的身軀兩旁,然後,開始誇張地顫抖。其餘的人——甚至坐在船里的划槳人——也學他的樣子抖起來。抖了一會兒,頭領跌倒在地(泥地被他的重量壓塌了一片)。其餘的人也學他的樣子跌倒在地。提姆瞪著這些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驚訝得無法言語。最終,頭領站起身來,凝視提姆的雙眼。這個表情是在問提姆,明白了嗎?提姆明白了,也因此而恐懼。
“你是說……”
他沒法把餘下的話說出來,至少,沒法大聲地說出口。太可怕了。
(你是說,你們都將死去)
頭領沉痛地凝視著他的雙眼,漸而露出一絲微笑,並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接著,提姆無比確信自己不可能是槍俠了。因為,他哭了。
掌舵人將長桿一撐到底,小船離岸。左舷的槳手們負責轉向,小船駛到開闊的水域後,掌舵人用雙手指令,全速前進。提姆坐在船尾,打開食筐。他吃得不多,因為他雖然很餓,但因為心事重重,餓也吃不下。他想把食物分給大家吃,槳手們卻只是笑笑,意思是謝謝,不用了。水面平滑如絲緞,只能聽到有韻律的槳聲,提姆的眼皮很快就耷拉下來了。他做了一個夢,夢到母親在搖晃他,告訴他,已經天亮啦,再不起床就趕不及給爸爸的騾子上鞍座了。
原來,他真的還活著?提姆問道,但問得如此荒唐,引得內爾大笑起來。
他是被搖醒的,這件事確實是真的,但不是母親的手,母親只是夢中人。他睜開眼睛,看到掌舵人正俯身看著他,他身上的汗味和腐爛的蔬菜味道是如此濃重,害得提姆差點兒打了個噴嚏。而且,也不是天亮時分。恰恰相反:太陽已經走過大半個天空,發出不刺眼的紅光,穿過河流右岸瘤節重重、奇形怪狀的樹照射過來。提姆叫不出那些樹的名字,但他知道,小船靠岸後,長在後面斜坡上的是什麼樹——鐵木,真正的巨木。樹榦下還散布著很多橙色和金色的花朵。提姆想,要是媽媽看到這些漂亮的花肯定會非常驚喜的,接著又想到,她將再也看不到了。
他們走到了法戈納德沼澤地的盡頭。眼前,是真正的森林深境。
掌舵人幫著提姆翻過船舷,兩個槳手將食筐和水袋遞上岸。這些裝備都擱在提姆的腳邊——這一次,他站到了真正的土地上,腳下不再晃動,也不再滲出泥水。掌舵人比划了一下,讓提姆打開寡婦的棉布袋子。提姆照做了,掌舵人模擬出“嗶嗶”的聲響,這讓船上的部落人再次咯咯地笑起來,他們顯然很讚賞他的表演。
提姆取出裝有金屬盤的小皮包,打算遞給掌舵人,他卻搖搖頭,指了指提姆。這意思再明白不過了。提姆撥出小拉杆,接縫開啟,取出了金屬儀器。這麼薄的東西竟有這麼沉,而且這麼光溜,真讓人驚訝啊!
千萬別摔了,他告誡自己,我會順著這條路回去,把它還給他們的,就像在村子裡,不管借了什麼碗碟或工具,用完了都要還給人家。而且,一定要保存完好,還回去的時候要和借來的時候一個樣。只要我能把它還給他們,就會發現他們都安然無恙地活著。
部落人在觀望,似乎想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怎麼使用它。提姆按下了按鈕,小支杆豎起來了,接著再按一個,嗶嗶聲響起,紅燈亮了。這一次,部落人沒有笑,也沒有學鳥叫;因為這是正經事,或許,還是生死攸關的大事。提姆慢慢地轉向,轉到樹叢間一條上坡的土路——以前,這裡大概真有一條小路——紅燈變成了綠燈,又響了“嗶”一聲。
“仍然是北方,”提姆說,“哪怕日頭落了它也能指路,對不?哪怕樹叢太密了、根本看不到古母星和古老星,也可以嗎?”
掌舵人點點頭,拍了拍提姆的肩膀……接著,他彎下腰,在他的臉蛋上飛快地、輕輕地親了一下,然後退後一步,似乎突然警醒,發現自己舉止太貿然了。
“沒關係的,”提姆趕緊說道,“這很好。”
掌舵人屈下單膝。其餘的人都已下了船,隨之一起跪下。他們以拳觸額,高喊“致敬”。
提姆感到淚如泉湧,便強忍著不讓淚流下來。他說:“如若信民,敬請起身。以愛的名義向你們致謝。”
他們起身,一個個返回船上。
提姆舉起帶有字跡的金屬盤。“我會把它還回來的!有了它實在太棒了!我肯定會還的!”
掌舵人緩慢地搖搖頭——雖然仍在微笑,但那不知為何讓人覺得害怕。他最後一次帶著喜愛和留戀的眼神看了男孩一眼,將破舊不堪的小船撐離堅實的地岸,命令船員駛向不安穩的、他們的家園所在。提姆站在岸邊,目送小船慢慢地、穩穩地向南而去。船員們揚起滴著水的船槳向他致以最後的道別時,他也拚命揮手。他看著,看著,直到小船在夕陽投下的火紅波影中變成一道微渺的影子。他抹去眼淚,差點兒沒忍住把他們叫回來。
小船看不到了,他那瘦小的身軀扛起腳邊的裝備,轉向金屬儀器剛剛指出的方向,走進更深邃的森林。
黑夜降臨了。起初還見得到月亮,但月光照到地上時不過是不可信賴的一星光斑……沒過多久,連月光也徹底消失了。他可以確定,原先這裡一定有條路,但這條路很蜿蜒,時不時繞到這邊或那邊。頭兩回,路變道時,他差點兒撞上樹,但第三回沒躲過去。他在想梅林——這個人,真有可能存在嗎——緊接著,前胸就撞上了一棵鐵木的樹榦。他抓緊了金屬盤,但食筐滾到地上,弄灑了。
這下可好,我得趴在地上用手摸索了,除非我在這裡逗留到天亮,否則肯定會漏掉什麼……
“旅行者,您需要燈光嗎?”一個女人的聲音突然響起來。
日後,提姆會聲稱自己驚呼起來——難道我們不都這樣嗎?篡改記憶,以使記憶反映出更好的自己?——真實的場景決非驚呼那麼矜持:他嚇得慘叫一聲,跳將起來,金屬盤從手裡跌落了,要不是內心深處的求生意志堅定地躥出來,他肯定拔腿就跑(根本顧不上他可能連連撞上大樹)。如果他跑了,很可能再也找不到散落在這條小徑旁的食物。也肯定就此丟失了金屬盤,可他發過誓要將它保存完好、物歸原主的。
就是金屬盤在說話呀。
這個念頭太荒謬了,就連艾蔓妮塔那麼嬌小的精靈都沒法鑽進那麼薄的金屬盤裡……可是,一個小男孩獨自在無盡森林裡,找尋死了幾百年之久的老魔法師,這豈不是更荒謬嗎?何況,就算他還活著,也很可能住在幾千輪之外、積雪永不化的地方。
他想找綠光,但沒看到。心好像要蹦出來了。提姆跪坐在地,用手摸索,碰到了一團樹葉包裹著的粑粑客,又摸到了一小籃漿果(好多都滾出來了),也摸到了食筐……但找不到銀盤。
他絕望地喊起來。“你到底在哪裡?”
“這兒,旅行者。”女人的聲音又響起了。非常鎮定。是從他的左手邊傳來的。他依然四肢著地,轉向那個方向。
“哪兒?”
“這兒,旅行者。”
“繼續說話,可以嗎?”
那聲音十分順從。“這兒,旅行者。這兒,旅行者。這兒,旅行者。”
他繼續朝那個方向摸,一隻手捂住了那珍貴的人造物,立刻在掌心裡把它翻了個面,這才看到綠燈的亮光。他把它捧在胸前,大汗淋漓。他覺得自己從沒這麼害怕過,哪怕恍然大悟自己站在龍頭上時都不曾如此恐慌,相應的,也從沒這麼釋懷過。
“這兒,旅行者。這兒,旅行者。這兒——”
“我找到你了。”提姆說,覺得自己好傻,又覺得一點兒也不傻。“呃,你,現在可以不說了。”
銀盤立刻靜止了。提姆在原地又坐了大約五分鐘,聆聽著深夜森林裡的各種聲響——不如沼澤地里的動靜那麼嚇人,至少現在是——慢慢地讓自己平復下來。然後,他說道:“是的,女士,我需要燈光。”
銀盤發出嗡鳴聲,和升出小支杆時的聲響一個樣,一道白光乍現了,亮得幾乎閃暈了提姆。參天大樹突然躍現在他周圍,剛才悄無聲息地挨近他的某種動物“嗖”的一聲被嚇退了。雖然提姆眼冒白光,看不清周遭,但他似乎瞥見了那毛皮光滑的動物——或許,還看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尾巴。
銀盤上豎起了第二根小支杆。強烈的光照就是從桿尖上的圓蓋子里射出的。很像燃燒的磷光,但又不像磷光,光根本不是燒出來的。提姆實在想不通,這麼薄的盤子里怎麼會藏得下這麼多支杆和小燈?但他並不在意。眼下,他只關心一件事。“女士,它可以用多久?”
“您的問題不夠精準,旅行者。請重新組織問句。”
“燈光可以持續多久?”
“現存電力百分之八十八。釋放光亮可持續七十年,正負誤差兩年。”
七十年,提姆心裡說,應該是夠用了。
他把散落的東西一一撿起來,重新打好包。
有了亮光指引,小路甚而比靠近沼澤地的岸邊更明顯了,但這條路沿著緩坡向上,走到午夜時分(假定就是午夜吧,他沒辦法說準時間),提姆已是精疲力竭,哪怕在船上已經睡過一個長覺了。不合情理的悶熱也不見消退,令人難以忍受,對他來說好比火上澆油。食筐和水袋也相當沉重,讓他舉步維艱。堅持到最後,他一屁股坐下來,把銀盤放在身邊的地上,打開食筐,狼吞虎咽了幾口粑粑客。很美味。他想了想,又提醒自己:不知道前頭的路還要走多久,食物應該省著點吃。繼而又想到,銀盤發出的亮光如此鮮明,偶然接近的任何生物都能看到,但也不排除來者不善的可能。
“女士,你可以把燈關掉嗎?”
他不確定她會有反應——在剛才的四五個小時里,他挑起了很多話頭,但她都不理他——但燈光立刻就消失了,把他重新扔回了徹底的黑暗。提姆立刻覺得身邊圍攏了生物——野豬、森林狼、負痋,說不定還有一兩條大蛇——他不得不剋制自己,以免再次懇求燈光的慰藉。
雖然熱得不正常,但這片鐵木林似乎知道此時是滿土季,落下了很多鬆軟的舊枝,這種舊枝一年才落一次,大多數都落在圍繞樹根的花叢里,還有些落得更遠。提姆攢了一些堆起來,湊成一張臨時睡鋪,躺了下來。
他不由得想,我快痙趴了——樹村的人用這個不雅的詞形容那些失心瘋了的人。其實他感受的不是痙趴,相反,是充實而滿足,哪怕他也在想念法戈納德的部落人,他很擔心他們。
“我打算睡覺了,”他說,“女士,如果有什麼東西過來了,您可以叫醒我嗎?”
她回答了,但提姆不是很明白她的答覆:“十九號指令。”
那是在,十八之後,二十之前。提姆兀自琢磨著,閉上了眼睛,立刻就昏昏沉沉了。他還想問問那個捉摸不定的無形女聲:你和沼澤地的部落人說過話嗎?但那時候,他已經睡著了。
入夜最深時,提姆·羅斯在沉睡,而他所在的這片無盡森林卻是生機勃勃,無數細小而詭譎的動靜此起彼伏。潛伏在標誌著北方中央電子出品—攜帶型指示儀—達利亞,NCP-1436345-AN字樣的精密儀器里的幽靈將這些逼近的生物逐一標記出來,但沒感知有險情,因而保持靜默。提姆一直在沉睡。
史洛肯——一共六隻——把沉睡的男孩圍在中央,圍成鬆散的半圓形。有那麼一陣,它們只是用奇特的金邊眼睛凝視他,但之後,它們就齊齊轉向北方,昂起鼻頭對著半空。
北方盡頭的中世界的天空,白雪永不消止,新土永無來時,巨大的雲團翻湧成形,攪動著自南方而來的過熱的空氣。當這團雲像肺葉一樣開始呼吸,便會從雲端下吸入大朵大朵的冰寒冷氣,吞吐逐漸加快,雲團彷彿變成了氣泵,有了自助自長的吸力。很快,雲團的外緣就會觸及光束之路,也就是“達利亞指示儀”用電子方式顯示的、提姆·羅斯在鐵木林里依稀辨認出的那條道路。
光束玩味著風暴,覺得它很不錯,便將它吸納進來。暴冰煞開始向南移動,一開始很緩慢,然後越來越快。
鳥鳴聲喚醒了提姆。他坐起身來,揉著眼睛。恍惚間,他一時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但看到了食筐和高聳的鐵木樹冠間灑下的綠蒙蒙的光線,這才清醒過來。他站起來,往森林深處走了幾步,準備例行清晨的公事,但他突然停下了腳步。他發現,自己睡覺的地方周圍有一些密密的小足跡,他不禁納悶了,是什麼動物會在夜裡過來審視他呢?
個頭比狼小,他琢磨著,大概可以讓人放心吧。
他解開褲帶,例行公事。之後,他把食筐重新收拾好(他也很意外,午夜訪客竟然沒把食物洗劫一空),喝了幾口水袋裡的水,然後撿起了銀盤。他的目光落在了第三個按鈕上。寡婦斯邁克的聲音在他腦海中浮現出來,告訴他別去摁,現在這樣就很好了,但提姆左思右想,決定把她的告誡當做耳邊風。要是他把所有好言相勸都聽進去,此刻也不會身在此地了。當然,他媽媽也可能依然雙目炯炯……但無論如何,老凱爾仍會是他的繼父。他懷疑,生活中的一切都是有得有失的。
提姆在心中暗禱這該死的東西不會爆炸,按下了第三個按鈕。
“你好,旅行者!”女聲響起。
提姆也和她打招呼,但她根本不在意,只是繼續講話。“歡迎使用達利亞,由北方中央電子出品的指示儀。您正在貓的光束下,這條路也時常被稱為獅的光束或虎的光束。您也處在鳥之路上,這條路更廣泛地被稱作老鷹之路、飛鷹之路和禿鷹之路。一切為光束服務!”
“世人都這麼說,”提姆附和了一句,他只覺得驚奇,幾乎沒意識到自己說出了聲,“但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意思。”
“您已離開位於法戈納德沼澤地的九號地標。法戈納德沼澤地里沒有道根 [7]  ,但設有一處充料站。如果您需要充料站,請說‘是’,我將規劃您的路線。如果您不需要充料站,請說‘繼續’。”
“繼續,”提姆說,“女士……達利亞……我要找梅林——”
她打斷了他。“目前道路前方的下一個道根位於金諾克北部森林,也就是通常所說的猛禽北境。金諾克北部森林的充料站已脫線。光束受到干擾,表示該址被魔法作用。該址還可能有變形生物。建議繞道而行。如果您希望繞道,請說‘繞道’,我將為您調整路線。如果您希望前往金諾克北部森林的道根,亦被稱作猛禽北境,請說‘繼續’。”
提姆思忖著這兩個選項。如果這個達利亞建議繞行,叫道根的地方肯定很危險。但換個角度想,他千里迢迢而來,不就是來找魔法的嗎?魔法,或者說,奇蹟?何況他都在龍頭上站過了。金諾克北部森林的道根還能危險到哪裡去?
也許是很危險,他不得不承認……但他有了父親的手斧、父親的幸運幣,還有了一把四輪槍——能開火,也見過血了。
“繼續。”他說。
“距離金諾克北部森林五十英里,亦即四十五點四五輪。地形難度中等。氣候條件……”
達利亞停頓了一下。接著,發出很響亮的“咔嗒”聲。接著又是:
“十九號指令。”
“十九號指令是什麼意思,達利亞?”
“為避開十九號指令,請說出您的密碼。您可能會被要求拼寫字母。”
“我不知道這都是什麼意思。”
“您確定您不想讓我為您規劃繞行路線嗎,旅行者?我探測到了光束之路上出現強烈干擾,表明魔法深重。”
“是光明魔法,還是黑暗魔法?”銀盤裡的聲音大概很難理解這個問題,但這應該算最接近提姆真正想問的事了:那是梅林嗎?還是讓我和媽媽遭遇這麼大麻煩的那個人?
過了十秒鐘,仍然沒有回復,提姆漸漸相信他得不到答案了……就算她再重複一遍十九號指令,那也完全無濟於事。但出乎意料的是,達利亞作出了回答,卻未必對他有用。
“都是。”達利亞答道。
始終是上坡路,悶熱依舊。到了中午,提姆又累又餓,走不動了。他試了很多次,想讓達利亞陪他說話,但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按第三個按鈕也沒用,不過,她的指路功能似乎沒有絲毫受損;當他故意走得偏右或偏左、遠離難以用肉眼分辨的小徑時,綠燈就會變紅,指示小路的方向始終是向上並深入森林。只要他走回小路上,綠燈就會復現。
他從食筐里取出了一點東西吃,之後小睡了片刻。醒來時,已接近黃昏了,天氣涼快了一點。他再度背起食筐(現在變輕了),把水袋挎在肩上,繼續前行。下午很短,黃昏消失得更快。但夜晚不再那麼讓他害怕了,不僅因為他已安然度過了一夜,更重要的原因在於,只要他需要燈光,達利亞隨時都會亮燈。挨過了酷熱的白天,夜晚的清涼真讓人神清氣爽。
提姆又走了好幾個小時,又累了。他正想撿些舊枝鋪床、準備一覺睡到大天亮時,達利亞開口了。“旅行者,前方有難得一見的景緻。如果您希望抓住這個機會看奇景,請說‘繼續’。如果您不想觀看,請說‘不’。”
提姆正準備把食筐擱到地上。聽了這話,又背了起來,饒有興趣地說:“繼續。”
銀盤的亮光熄滅了,但等提姆的視覺適應了黑暗後,他看到前方有光。雖說只不過是月光,但比小路上經過茂密枝葉層層篩泄的月光亮多了。
“請用綠色導航感測器,”達利亞說道,“安靜地前行。奇景距離您目前的位置一英里,亦即零點八輪,正北方向。”
說完,咔嗒一聲,她消聲了。
提姆儘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但在他聽來,自己弄出的動靜挺大的。不過,到頭來或許也無關緊要。小路通到了一片林中空地,豁然開朗,這是提姆進林後看到的最寬敞的空地,但空地上的生物完全無視他的出現。
六隻貉獺坐在一段倒下的鐵木樹榦上,對著新月昂起鼻頭。它們的眼睛像寶石一樣熠熠閃光。這些年頭裡,在樹村很難見到史洛肯,哪怕見到一隻,都會被認為是相當幸運的事。提姆就從沒見過。他有些朋友聲稱自己瞥見過貉獺在田野里或花木林道上嬉戲,但他覺得那不過是自吹自擂,純粹瞎掰。可現在呢……六隻貉獺,近在眼前……
他心想著,這些貉獺遠比愛騙人的艾蔓妮塔漂亮多了啊!因為它們擁有的魔力是一切生物都有的。昨晚圍在我身邊的一定是它們——我知道,就是它們。
他如同行走在夢中,慢慢靠近它們,明知道自己可能把它們嚇跑,但還是忍不住挪動腳步。它們動也沒動。他伸出一隻手,在一隻貉獺面前晃了晃,毫不理睬腦海中響起的那個陰沉的聲音(很像是寡婦在說話)——告誡他很可能被咬上一口。
貉獺沒有咬,但感覺到了提姆的手指伸進了脖圈厚厚的毛髮時,它好像醒了。貉獺從圓木上跳了下來。其餘五隻也跟著跳下來。它們繞在他腳邊、雙足之間互相追逐,互相嗅聞,發出的尖聲吠叫把提姆都逗樂了。
一隻貉獺扭頭看著他……似乎也對著他笑了。
它們離開他腳邊,跑到空地的中央,在月光下跑成一個圓圈,輕薄的影子上下躍動如波浪。突然,它們全都停下來,用後腿站立,抓地的腳爪儘力伸展,好像小毛人拚命眺望遠方,想看到全世界。新月彷彿一彎微笑,它們就在那冷冷的月光下,齊齊向北,望著光束的方向。
“你們太棒了!”提姆喊道。
它們轉向他,原先那全神貫注的神情被他的喊聲打破了。“棒啊!”一隻貉獺說著……它們相繼飛奔進了叢林。它們消失地那麼快,提姆幾乎懷疑剛才的情景全是他幻想出來的。
幾乎。
那天晚上,他就在空地上紮營,滿心希望貉獺會回來。就在他漸漸墜入夢鄉的時候,他想起寡婦斯邁克曾經說過什麼,關於這不合時節的燥熱天氣。或許只是熱一點……除非你看到史洛肯先生在星光下跳舞、或是抬著鼻頭遙望北方。
他見到的可不止一位史洛肯先生,而是整整六位,不僅跳了舞,也抬起鼻子眺望了北方。
提姆坐起身來。寡婦說過,那是某種事情的徵兆——什麼來著?冰暴?好像不是,但也差不多——
“暴冰煞!”他說道,“是這個!”
“暴冰煞。”達利亞介面了,把他嚇了一大跳,睡蟲都被嚇跑了。“具有巨大能量、快速移動的風暴。其特點包括:溫度極速且驟然下降,伴有強勁大風。據稱,暴冰煞會在世界各大文明區域造成大規模破壞和傷亡。在某些原始區域,整個部落甚至會因此滅絕。暴冰煞的定義由北方中央電子提供。”
提姆重新在舊枝鋪成的床鋪上躺下來,雙臂墊在後腦勺,仰視星空,因有這片大空地,環狀的星系可以看得很清楚。北方中央電子提供,是這麼說的嗎?好吧……也許是。他還有一個想法:暴冰煞的定義其實是達利亞提供的。她是一部不可思議的好儀器(不過,他也不是很確定:她僅僅是部儀器嗎?),但有很多事,她無權告訴他。他還覺得,儘管她不可以泄露某些事,但她或許給了他很多暗示。她不是正在給他指路嗎?就像康文納特大人和艾蔓妮塔之前給他引路那樣?提姆必須承認,有這種可能性,但他不太相信。也許他只是個笨小孩,什麼事都可能信,但他想到,她大概已經很久、很久沒和別人講話了,而且挺喜歡他的。有一點是他能肯定:假如一場大風暴註定要來,他就該快點辦好自己的差事,然後找地方躲起來。不過,哪裡才算是安全的地方?
想到這裡,他不禁又惦記起法戈納德沼澤地的部落人。他們的處境一點兒都不安全……而且他們知道險情將至,他們不是把貉獺的姿態模仿給他看了嗎?他曾向自己保證過,假如看到類似的場景,他一定能了解他們要說什麼,現在,他全明白了。風暴就要來了——暴冰煞。或許就是因為有貉獺,他們已經預見到了,並等著暴冰煞讓他們全體死去。
如此這般的千頭萬緒在他腦海里不肯平息,提姆覺得今晚肯定難以入眠了,但五分鐘後,他已經睡熟了。
他夢到了史洛肯在月光下跳舞。
他開始把達利亞視作同伴了,雖然她的話不多,甚至有些話只會讓他一頭霧水,不明就裡(天知道她在說什麼)。有一次,她報出了一連串數字。還有一次,她說她會“斷線”,因為她要去“尋找衛星信號”,並建議他停止進程。他停下來,眼睜睜看著銀盤死寂了整整半個鐘頭——沒有燈,也沒有聲音。就在他說服自己相信她真的死了的時候,綠燈再次跳現,小支杆也重新豎起來了,達利亞宣布:“已重新連通衛星信號。”
“願你為此高興。”提姆答道。
還有好多次,她主動提出要給他規劃繞行路線。但提姆在這一點上堅持己見,每一次都婉言拒絕。離開法戈納德後的第二天,快天黑的時候,她還給他背了一首詩:
瞧那雄鷹的明眸,
還有那翱翔天際的羽翼!
他發現了大地也發現了大海
甚至覓到了像我這樣的小孩。
就算能活到一百歲(考慮到他眼下要實現的瘋狂的任務,提姆覺得那一定是不可能的了),他也決不會忘記自己和達利亞在酷熱天里爬坡跋涉的三天里的所見所聞。林中小徑起初依稀難辨,漸漸變成一條明顯的小路,有約幾輪遠的一段路緊貼著岩石峭壁,石塊時不時地滑落下來。有一次,大約在整整一小時里,小路上方的天空里出現了數千隻巨大的紅鳥往南飛,彷彿正在遷徙。提姆心想,無論如何,它們肯定會在無盡森林裡歇腳的。因為樹村的天空里從沒出現過這樣的大紅鳥。還有一次,四頭藍色的小鹿在他眼前躍過小路,好像根本不在意這個張口結舌的小男孩站在路中央瞪著它們。還有一次,他們走到了一片地,地里長滿了巨大的鮮黃色蘑菇,每一隻都有四英尺高,蘑菇頭和傘蓋一樣大。
“它們好吃嗎,達利亞?”提姆問道,他的食筐已經快見底了。“你知道嗎?”
“不,旅行者,”達利亞答道,“它們有劇毒。但凡你的皮膚上蹭到一點它們身上的塵土,就會死於癲癇。建議:極端警惕。”
這個建議,提姆採納了,甚至屏住呼吸,直到走過那片致命的小蘑菇林——那麼燦爛、又那麼惡毒的死亡之林。
第三天快結束的時候,他走到了大裂谷的邊緣,往下看去,裂谷大概足有一千英尺,甚至更深。他看不到谷底,因為有一片片白花散布在下面。花叢那麼密,乍一眼看下去,他還以為是雲朵落到了地上呢。飄上來的花香甜蜜得讓他心醉。裂谷之上,只有一座石橋橫貫,通向另一邊的瀑布,在日落餘暉的照耀下,瀑布映出血紅色的光芒。
“我要過這座橋嗎?”提姆心虛地問。橋面看起來還沒有穀倉的房梁寬呢……而且,到了中間,橋好像變細了。
達利亞沒有應答,但綠燈的光很穩定,這就等於給出了答案。
“要不然,早上再說吧。”提姆說是這麼說,明明知道自己想著這事也睡不著,卻也真的不想在白晝快結束的時候挑戰這座橋。一想到在漆黑的夜裡摸索半空獨石橋的後半段,實在讓人不寒而慄。
“我建議您馬上過橋,”達利亞對他說道,“並儘可能快速前往金諾克北部森林的道根。現在已無法繞道而行了。”
望著裂谷上這座搖搖欲墜的石橋,提姆幾乎沒留神銀盤裡傳出的聲音言之鑿鑿地告訴他,已無法繞道而行了。但是……
“為什麼我不能等到早上呢?顯然那樣更安全些。”
“十九號指令。”咔嗒一聲,比他之前聽到的任何一次都要大聲,接著,達利亞又加了一句,“但我還是要建議您加速前進,提姆。”
他已經好幾次跟她說過,可以叫他的名字,別再說旅行者。但這還是第一次她叫出了他的名字,正因為這,他被她說服了。他放下了法戈納德部落人的籃筐——有點捨不得——因為他背著它過橋很可能重心不穩。他把剩下的兩個粑粑客塞到襯衣里,把水袋吊在後背,又檢查了一遍:四輪槍和父親的手斧都穩當地插在後腰上。他走向高出地面的橋堤,俯瞰下面的白花叢叢,發現黑夜已在花叢里投下了第一片陰影。他幻想自己踏錯一步,徒勞地揮動雙臂想穩住自己,但雙腳還是滑出了石橋面,繼而踩在虛無的半空中,並聽到自己在下墜的過程里尖聲大叫。這輩子還有很多事沒經歷過呢,應該會有片刻的工夫能讓他遺憾吧,然後——
“達利亞,”他軟綿綿地輕聲問道,“我必須現在走嗎?”
沒有回答,就等於回答了。提姆邁出了裂谷上的第一步。
鞋跟踩在石頭上的聲音很響。他不想往下看,但沒有選擇;如果他不留神下一步往哪裡挪,那就死定了。走上橋的時候,石橋還和村裡的小路一樣寬,但等他走到中間——他先前就怕這個,還希望是視差所致的錯覺呢——竟然收縮到和他那雙短靴一樣窄。他試著平舉雙臂往前走,但一陣輕風吹向裂谷深處,掀起他的襯衣,令他覺得自己活像一隻在風裡搖搖飄升的風箏。於是,他放下手臂,慢慢地往前蹭,鞋跟頂著鞋尖,鞋尖頂著鞋跟,每一步都會帶動身體左右搖擺。他不得不認為,瘋狂跳動的心將敲出最後的鼓點,頭腦里也將跳出最後的遐思。
媽媽永遠不會知道我經歷了什麼事。
走到了中段,就到了橋身最窄的地方,也是橋面最薄之處。提姆的雙腳能感到它的脆弱,也能聽到風吹過飽經侵蝕的石橋底面時發出的呼嘯聲。現在,每走一步,都有一隻腳懸在半空,無處著落。
別停下來,他對自己說,但他知道,只要稍有猶豫,他就會僵在原地。就在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瞥見下面有什麼東西在動,他真的猶豫了一下。
花叢中,出現了皮革般的、長長的觸鬚。頂端是灰藍色的,下面是如灼燒後的皮膚那樣的粉紅色。觸鬚像在舞動,朝著他蜿蜒上升——先是兩條,再是四條,然後是八條,眨眼間就是密密麻麻一大叢。
達利亞又說話了:“我建議您加速,提姆。”
他強迫自己重新邁步。一開始走得很慢,但當觸鬚逼近時,他越走越快了。不管藏在谷底花叢中的怪物有怎樣的形體,顯然沒有什麼千足野獸,但當提姆眼看著那些觸鬚細細長長地升上來,他忍不住加快了腳步。當最長的觸鬚碰到石橋底面並開始笨拙地摸索邊緣、探尋方向時,他終於跑了起來。
瀑布——不再是血紅色的了,現在已淡化成粉橙色——就在他前方爆發轟鳴。冰涼的水滴濺到他滾燙的臉上。提姆覺得有東西纏上了他的靴子,即刻就會越纏越緊,他默喊一聲,縱身一躍,跳進了瀑布的水簾。經過一瞬間刺骨的寒冷——就像一副手套緊緊裹住周身——他跌入了瀑布的另一邊,滾落到堅實的大地上。
有一條觸鬚緊跟而來,穿過了水幕。它像蛇那樣昂起來,滴著水……然後突然抽回去了。
“達利亞!你沒事兒吧?”
“我有防水功能。”達利亞的語調很古怪,聽來好像挺驕矜的。
提姆從地上爬起來,環顧四周。原來,他置身於一個小山洞裡了。牆上有一些字跡,原本可能是紅色的,但經年累月(甚或數百年)已褪成了暗沉的銹色,所寫的字元挺奧妙的:
約翰3:16
沉獄者祈天堂
人神耶穌
他的面前有短短几格石梯,被暗淡的夕陽餘暉照得明晃晃的。石梯一側有一堆錫罐、破損的機械零件——彈簧、電線、碎玻璃、還有幾塊覆有扭結金屬線的綠色板子。另一側,躺著一具咧嘴而笑的骷髏,肋骨上擱著一個看似古代水壺的東西。你好呀,提姆!骷髏的微笑似乎在說,歡迎來到世界的盡頭!想來一杯陳年好土嗎?我有得是!
提姆爬上了梯子,沒有去動那具遺骨。他很清楚,它不會活過來、力圖抓住他的靴子——就像花叢中升騰而起的觸鬚那樣;死了就是死了。不過,騰空掠過似乎更安全些,還是別碰到的好。
他爬上來便看到了小道,再一次伸向深不可測的森林,但他無需在林子里待太久了。就在不遠的前方,高聳的巨木略微向後傾倒,他一直奮力攀爬的上坡路終於到了頭,路盡頭的空地比他看到貉獺那時的空地寬廣得多。只見一座龐然的高塔直指天空,所有樑柱都是金屬制的。塔頂,有一盞紅燈一閃一滅。
“您已接近目的地,”達利亞說道,“前方三輪便是金諾克北部森林的道根。”咔嗒聲又響了一次,比以前更大聲了。“提姆,您必須加快速度了。”
就在提姆仰頭注視紅燈閃爍的高塔時,過石橋時讓他害怕的那陣微風又吹來了,但這一次,風變冷了。他仰視天空,發現剛才懶洋洋朝南飄的雲彩正在飛速滑行。
“是暴冰煞,對嗎,達利亞?暴冰煞要來了。”
達利亞沒有回答,但提姆也不需要她再說什麼了。
他開始奔跑。
跑到道根前的空地時,他已是上氣不接下氣,哪怕他心裡想再快點,腳步卻不聽使喚,只能跌跌撞撞地往前栽了。風越來越大,在他身後推著他跑,鐵木樹的高枝開始噼啪作響。空氣還是很溫暖的,但提姆知道,暖不了多久了。他需要找到藏身地,只願這個叫道根的地方能讓他躲過這一劫。
這座圓形的高塔頗有骨感,金屬屋頂,頂端紅燈閃爍,但當他跑到空地時,匆忙掃視了一下塔的基座,卻發現了異樣的東西——那完全奪走了他的注意力,讓他連大氣都不敢出了。
我真的看到了嗎?真的沒看錯嗎?
“眾神啊。”他喃喃地念道。
延伸至此、並縱貫空地的林中小路已鋪有某種黑色材質,光可鑒人,能反照出在狂風中搖擺的樹木、飄在空中的暮色鑲邊的雲彩。小路的盡頭就是石崖。整個世界都彷彿到此為止,再過百餘輪、甚或更遙遠,新世界才會重新開始。兩個世界中間有一道巨大的鴻溝,樹葉在衝撞的氣流中飛旋不止。還有倉銹飛舞成群,它們在狂風的渦流和急流中無助地升騰、翻滾。有些鳥顯然已經死了,翅膀都被風扯斷了。
提姆卻沒太留意那個巨大的峽谷以及飛旋在其中的死鳥。金屬小路的左側,距離世界墜入虛無的盡頭大約三碼遠的地方,有一個圓形的籠子,鋼條組成柵欄式的籠身。籠子前面,有一隻癟癟的錫桶——他可是太熟悉這玩意兒了。
籠子裡面,竟是一隻龐然大虎,繞著籠子中央的圓洞慢慢踱步。老虎看到了這個瞠目結舌的小男孩,走近了籠柵。虎目圓睜,和村裡人玩的得分球那樣大,但得分球是藍的,這隻老虎的眼睛是綠的。虎皮上,深橙色條紋中間雜著最深沉的午夜的黑色。老虎支起了耳朵。鼻頭一皺,露出了長長白白的虎牙。它低聲咆哮,那聲音如此低沉,恍如沿著接縫慢慢地撕開一匹綢布。這倒可以視作善意的招呼……但提姆很難相信它是善意的。
老虎的脖子上套了銀環。銀環上吊著兩樣東西。其一,看似撲克牌。其二,是一把鎖匙,但形狀怪異,好像被離奇地絞擰過了。
被那雙綠寶石般的神妙眼睛攫住了心神,提姆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還要繼續駐足多久,但沉悶的巨響接二連三地爆發,提醒他此刻正是千鈞一髮之際。
“那是什麼聲音?”
“大峽谷對岸的樹木,”達利亞答道,“極速降溫會導致樹木內爆。尋找藏身地,提姆。”
暴冰煞——還能是什麼?“要過多久會到這裡?”
“一小時之內,”脆亮的咔嗒聲再度響起,“我可能需要關機了。”
“不要!”
“我已違反十九號指令。我的自我辯護只能是——我已經很久沒和人交流了。”咔嗒!——哐當!這聲音越來越讓人揪心、越來越不祥。
“老虎呢?它是光束的守衛者嗎?”想到這一點,提姆只覺得恐怖,“我不能把光束的守衛者留在外面,眼看著它死於暴冰煞!”
“光束這一端的守衛者是阿什蘭,”達利亞說道,“巨獅阿什蘭,如果它還活著,應該在離此地非常遙遠的無盡雪原。這隻老虎是……十九號指令!”哐當聲再起,表明她再一次觸犯了十九號指令,提姆不曉得她要為此付出什麼代價。“這隻老虎就是我先前提及的魔法。別去管它了。趕快尋找藏身地!祝你好運,提姆。你始終是我的朋——”
這一次沒聽到咔嗒,也沒有哐當,而是一種讓人難受的、壓碎什麼東西的聲音。銀盤裡飄出一陣青煙,綠燈熄滅了。
“達利亞!”
沒有反應。
“達利亞,回來!”
但達利亞回不來了。
坐以待斃的巨木持續地發出炮轟般的巨響,雖然是從雲霧繚繞的峽谷那邊傳來的,但毫無疑問正在步步逼近。大風越來越強勁,越來越寒冷。高遠的天空里,最後一團雲朵消散了。只見駭人的天穹,第一群星子顯露在清澈之極的紫色天幕上。周遭的巨木高枝間的風吟變成了陰鬱的詠嘆。彷彿鐵木也知道,如此漫長的生命也即將告終。有一個雄偉的伐木者正衝殺而來,高舉狂風打造的巨斧。
提姆又看了一眼老虎(它仍保持著勻速、緩慢的踱步,好像提姆不值它去深思),轉身向道根跑去。塔身上繞著一圈小圓窗,和提姆的腦袋一樣高,鑲著真正的玻璃——看起來很厚實。門也是金屬質地。門上沒有把手,也沒有門閂,只有一條細槽,看似一張薄薄的嘴唇。細槽上方有一塊生了銹的鋼板,上面寫著: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
金諾克北部森林
曲域
9號基地
安保程度:低
適用門卡
這些字跡混雜了高等語和低等語,他不太理解是什麼意思。但寫在最底下一行的字很簡單,他是明白的:此地一切失效。
門腳有一隻盒子,和提姆的媽媽放小零碎和裝飾品的鐵木小匣有點像,只不過這隻盒子是金屬制的。他想打開盒子,卻發現盒子上了鎖。盒子上有刻字,但提姆看不懂。鎖孔的形狀很奇特——好像Image00043.jpg  [8]  ——但沒有鎖匙。他又試著去搬,但搬不動。盒子好像被固定在埋在土裡的一根石柱上了。
一隻死倉銹被刮到提姆的臉頰上。羽毛翻飛,鳥身在肆虐的旋風中翻滾,更多的死鳥被風吹過來了。
提姆又讀了一遍鋼板上的最後幾行字:適用門卡。如果他不確定門卡是什麼,只需看看這行字下面的細槽就清楚了。他覺得自己甚至還知道“門卡”的模樣,因為他確信自己剛才看到過一張卡,連同一把鎖匙——模樣怪怪的,但應該可以插進金屬盒子上的鎖孔。兩把鎖匙,一線生機,全都掛在老虎的脖子上,而那麼大的老虎三口兩口就能把他活吞下肚。而且,提姆不曾在籠子里看到食物,它可能只需要一大口就吃掉他。
這情形,越來越像一場精心策劃的惡作劇了,只有十萬分惡毒的人才會覺得這種遊戲是好玩的。也許,這種人還會指示一個壞精靈引誘小男孩走進危險的沼澤地。
該怎麼辦?他還能怎麼辦?提姆很想問問達利亞,但他擔心這位躲在銀盤裡的朋友已經死了,被十九號指令殺死了。她是一個好精靈,恰好和康文納特大人的壞精靈形成鮮明對比。
他慢慢地靠近虎籠,現在不得不頂風而行。老虎看到了他,繞過籠子中間的洞,走到了籠門旁。龐大的虎頭略略低垂,光芒柔和的雙眼凝視著他。大風將厚實的虎毛吹出波紋,虎身上的條紋好像漣漪浮動。
錫桶本該被大風吹走,但它仍在原地。就像鐵盒子那樣,它好像也固定在了地上。
他把桶留給我,就像在家時那樣,他想讓我看他的謊言,並輕信於他。
越來越像惡作劇了,如果他掀起錫桶,肯定會找到原因,捉弄他的人或許會留一句結束語,比如——用勺子叉不起乾草!或是——我把她翻個身去暖另一面;這些俏皮話確實能讓鄉親們捧腹大笑。不過,既然已經死定了,走到頭了,幹嗎不樂樂呢?他覺得,聽個笑話也無妨。
提姆抓住錫桶,把它提了起來。他本以為桶裡面會罩著康文納特大人的魔杖,但什麼也沒有。這次的把戲更有趣些。錫桶罩著的,是另一把鎖匙,比另外兩把都要大,雕刻著繁麗的紋飾。和康文納特大人的銀盆、老虎的頸環一樣,這把鎖匙也是純銀的。鎖匙頭上鬆鬆地纏著一張字條。
峽谷另一邊的樹木咔嚓咔嚓地斷裂、轟轟隆隆地傾倒。現在,塵土席捲而來,如同巨人般的雲團從谷底升騰而起,狂風又將塵雲撕破,縷縷如煙。
康文納特大人的字條很簡單:
問候您,足智多謀的小男孩!歡迎來到金諾克北部森林,曾幾何時,眾所周知,這裡是通往外世界的門關。我在這兒給你留了一隻討人厭的老虎。他非常、非常餓!但你也許猜到了,藏身地的鎖匙就掛在它脖子上。你大概也猜到了,這把鎖匙能打開虎籠。膽子夠大,你就用吧!順祝你媽媽安康(她的新老公很快又會拜訪她了),我始終是您的忠實臣僕!
RF/MB
給提姆留下這張字條的人——假設他是人類——似乎洞察秋毫,沒什麼能讓他驚訝,但如果他看到提姆站起身、手中拿著鎖匙、一腳踢開錫桶時臉上露出的微笑,或許會被驚到吧。錫桶飛到空中,在風中飛速飄遠了——那已是標準的狂風大作。錫桶完成了任務,附在其上的魔力也隨時消失了。
提姆盯著老虎。老虎盯著提姆。它似乎完全無視即將到達的風暴。它的尾巴慢悠悠地來回甩動著。
“他以為我寧可被吹走、被凍死,也不願面對你的利爪和虎牙。他大概還沒見識過這個。”提姆把四輪槍從腰間抽了出來。“它能幹掉沼澤地里的魚怪,我相信,它也能制服你,老虎先生。”
提姆再一次感受到槍在手時那種得心應手的美妙感覺。槍的功能如此簡單,又如此清晰。它只想開火。當提姆握住槍時,他想做的也只有扣動扳機,開火。
然而。
“哦,這下他看到了!”提姆說著,笑容更明顯了。但他幾乎感覺不到嘴角在上揚,因為臉上的皮膚已被冷風吹得麻木了。“是的,他看得很清楚。他能想到嗎,我竟然走了這麼遠?大概想不到吧。就算他想得到,他會認為我會開槍把你打死嗎?為什麼不呢?他就會。可他為什麼派一個小孩來呢?他可能弔死了一千個人,割了一百個人的喉嚨,天知道還趕走了多少人,讓我媽媽這樣的寡婦流離失所,可為什麼呢?老虎先生,你能回答我嗎?”
老虎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他,腦袋低垂,尾巴慢慢地甩來甩去。
提姆用單手把四輪槍插回腰間,另一隻手把鎖匙插進虎籠弧形門上的鎖。“老虎先生,我們來做個交易吧。你讓我用你脖子上的鎖匙打開庇護所的門,我倆都能活命。但是,如果你把我撕爛,我們都得死。你聽明白了嗎?如果你懂了,給我一個暗示吧。”
老虎沒有給暗示,只是目不轉睛瞪著他。
其實,提姆也沒指望它有所表示,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如神許意,必將有水。
“我愛你,媽媽。”他念念有詞,轉動鎖匙。古老的鎖芯開啟時,發出一聲悶響。提姆抓住籠門,鉸鏈轉動,吱呀吱呀,門打開了。這時,他退後一步,垂下了雙手。
老虎在原地靜默,似乎有所懷疑。接著,它邁出腳步,走出了籠子。它和提姆面對面,在深紫色的天空下彼此打量,身邊狂風呼嘯,爆裂聲漸次逼近。他們像兩個槍俠,對峙著。老虎邁步向前。提姆倒退一步,但他心裡明白,如果再要退一步,他的神經肯定要崩潰了,他肯定會拔腿逃跑的。所以,他堅守在原地。
“來呀。我是提姆·羅斯,老傑克·羅斯之子。”
老虎沒有撲上來撕扯他的喉嚨,而是屈腿坐下,仰起頭來,露出頸環和弔掛在其上的鎖匙。
提姆沒有遲疑。事後,他或許有機會品味當時的驚喜,但眼下不行。分秒之間,狂風增勢,如果他動作不夠快,就會被風掀起,吹到樹間,他就可能被尖利的樹枝刺個透心涼。老虎固然重一點,但也不用多等幾秒,它也會步人後塵。
看起來像卡片的鎖匙,看起來像字母Image00044.jpg 的鎖匙,兩把鎖匙都是焊在銀環上的,但解開銀環的搭扣卻很簡單。提姆用手指扣住銀環上的凹坑,使勁一摁,頸環就鬆脫了。但他遲疑了一下,老虎好像還戴著一個頸環——原來,戴著頸環的那圈皮毛被磨禿了,露出了粉紅色虎皮。無需再確認了,他急忙跑向道根的金屬門。
舉起門卡,插入卡槽。沒反應。他把它抽出來,掉轉方向,再插進去。仍然沒反應。狂風勁推,彷彿一隻死人的冰手把他重重摁在門上,撞得鼻子都流血了。他用力地把自己推離金屬門,又把門卡翻了個面,再試。仍然沒反應。提姆突然想起達利亞說過的話——難道只是三天前嗎?——金諾克北部森林的充料站已脫線。提姆心想,現在他明白啥叫脫線了。金屬塔架頂端的閃燈或許依然能用,但下面的電源已經斷了。他都敢挑戰老虎,老虎也很配合,沒有吃他,誰知道道根竟然是鎖死的。費了半天勁,他們還是會死在外面。
玩笑開到頭了,那個該死的黑衣人不知在哪裡偷笑吧。
他轉過身,看到老虎正用鼻子拱那隻盒面上刻了字的鐵盒子。野獸抬頭看看,又拱了拱盒子。
“好吧,”提姆說,“幹嗎不試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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