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和羅蘭行駛在土路上,他們曾沿著這條路到達作者的家所在的布里奇屯,他們遇到一輛橘黃色的卡車,車停靠在路邊,車廂側面用油漆寫著「緬因中部電力維護」。不遠處有個男人,戴著黃色安全帽、身穿顯眼的黃色工作背心,正把一些可能威脅到低垂的電線的枝條砍下來。那時,埃蒂是否感覺到什麼諸如集聚中的能量?可能是一次預兆嗎?預感到波正衝下光束的路徑、並沖著他們而來?後來他想到了這點,但也沒法確定。上帝知道他陷入異感已久,那又為什麼不可以有這種預感呢?有多少人能夠和他們的創造者見面呢?好吧……斯蒂芬·金還沒有創造出埃蒂·迪恩,在這個年輕人所在的世界裡,合作城在布魯克林、而非在布朗克斯,金還沒有造出他來呢,不是在一九七七年,但埃蒂有某種強烈的確定感:金遲早都會這麼做的。否則他現在怎麼會在這裡?
埃蒂下了車,走到電力卡車的前面,向汗流浹背、手握剪枝器的工人詢問去龜背大道該怎麼走,就在洛弗爾鎮上。緬因中部電力公司的工人很熱情地指了路,又補充了一句:「如果你們今天真的要去洛弗爾,最好走93號公路。不少人還把那條路叫做沼澤路。」
這男人伸出一隻手,對著埃蒂,又搖搖頭,那模樣就像是要先發制人的辯論者,儘管埃蒂自打提出那個問題之後隻字未說。
「那條路有七公里長,我知道,而且坑坑窪窪,像雞姦者那麼討人厭,可是你今天沒辦法通過東斯通翰姆。條子把它封鎖了。還有政府大頭頭、本地莊稼漢、甚至還有牛津郡行政司法部。」
「你開玩笑吧。」埃蒂說。這看起來是個最保險的回應。
電力工冷冷地搖搖頭,說:「好像沒人確切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兒,但那兒有槍聲——自動武器吧,可能是——還有爆炸。」他拍了拍掛在腰帶上的步話機,那東西磨損得很厲害,上頭還有不少鋸木屑。「就今天下午,我甚至還聽到一兩次T打頭的詞兒。也不算稀奇啦。」
埃蒂根本不明白「T打頭的詞兒」是什麼意思,但很清楚羅蘭只想繼續前進。他能夠感受到槍俠腦子裡的不耐煩;幾乎都能夠看到羅蘭不耐煩地旋動手指,意思只有一個:我們走,我們走。
「我是在說恐怖主義①『註:「恐怖主義」就是T打頭的詞兒(terrorism)。』,」電力工說著,故意壓低聲音,「夥計,人們不相信這種狗屎事兒會發生在美國,可我倒有新聞能說給你聽聽,那事兒是會發生的。就算不是今天,遲早都會發生。會有人炸了自由女神像、要不就是帝國大廈,我就是這麼想的——右翼啦、左翼啦,要不就是天殺的阿拉伯人。瘋子太多太多了。」
埃蒂頻頻點頭,就算他和一個十多年交情的老熟人點頭也不會那麼賣力,「你說得大概很對頭。不管怎樣,謝謝你的消息。」
「只不過是想有朝一日能救你一命。」當埃蒂打開約翰·卡倫的福特車駕駛座車門時,那人又說:「你是不是剛打了場硬仗,先生?你看起來像是被惡打了一頓,而且腿腳也跛了呢。」
埃蒂的確剛經歷了惡戰,沒錯;而且手臂被划了一道血口子、右小腿中了一槍。兩處傷勢都不算嚴重,在匆忙趕路的途中他幾乎真的忘記自己受了傷。現在可好,它們都疼起來了。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什麼他那時要打翻亞倫·深紐那個裝滿止痛藥片的小瓶子呢?
他回答說:「是啊,所以我得去洛弗爾。有個傢伙的狗咬了我。我和他得好好談談這檔子事兒。」滿口胡說八道,一點兒都不像是考慮周全的情節,但他又不是作家。那是金的分內事。無論怎樣,這番謊話夠圓滑了,足夠讓他趕在電力工東問西問之前回到卡倫的福特車裡了,埃蒂自認為這小把戲還算管用。他利索地把車開走了。
「你知道怎麼走了?」羅蘭問。
「是啊。」
「很好。每件事情都被突然截斷了,埃蒂。我們必須儘快趕到蘇珊娜那裡。傑克和卡拉漢神父也得如此。而且那個孩子就要出生了,不管那小東西是什麼。有可能已經出生了。」
開出去,到了堪薩斯大路之後左轉,電力工就是這麼對埃蒂說的,(堪薩斯路就像在多蘿西、托托和艾姆嬸嬸的故事②『註:蘿西、托托和艾姆嬸嬸,都是《綠野仙蹤》里的人物。』里那樣,每樣東西都在一瞬間斷裂了),埃蒂左轉了。這條路將帶他們往北走。太陽光在他們的左側,透過樹叢射過來,將兩車道的柏油馬路徹底投入陰影。埃蒂幾乎能明顯地觸摸到時間,時間從他的指縫間滑走,像是極其昂貴的布料滑爽得幾乎難以抓牢。他把腳掌壓在油門上,卡倫的銀河車系老福特跑得氣喘吁吁,還熄火了幾次。埃蒂把速度拉到五十五,就保持這樣的速度開下去。再快一點也不是不可以,但堪薩斯大路不僅彎道多,路面也維護得很差勁。
羅蘭從襯衫口袋裡取出了一張從筆記本里撕下的紙片,把它展開,現在正費神盯著看呢(雖然埃蒂很懷疑槍俠是否真能讀懂這些文件;這世界的文字對他而言似乎總是狀如天書)。在這張紙片的最上端,也就是在亞倫·深紐看來顫顫巍巍、卻很容易讀懂的手寫體(以及凱文·塔爾至關重要的簽名)之上,畫著一隻笑眯眯的卡通海狸,還有一行字:要命事規劃。就算是話裡有話,也是傻乎乎的雙關語。
不要問我傻問題,我也不玩笨遊戲,埃蒂心裡想著,突然咧嘴笑起來。羅蘭仍然抱有一種觀點,埃蒂對此很確定,但也沒什麼好感,但事實就是:在單軌列車布萊因上,他們的生命就是被幾句時機恰到好處的傻問題拯救了。埃蒂便想張口說出來:事實證明了,在這個世界的歷史進程中,最最重要的文件——甚至比基本憲章、獨立宣言、愛因斯坦的相對論都重要得多——竟然有一個傻乎乎的雙關語頁眉,那麼羅蘭該如何喜歡紐約大蘋果呢?可是,他尚未開口,波浪襲來了。
2
他的腳掌從油門上滑下去了,這是個好兆頭。如果還像剛才那樣一直壓在上面,他和羅蘭兩人肯定會受重傷,甚至死亡。當波浪襲來,要想操控約翰·卡倫的銀河車系老福特車顯然變得無比重要,以至於名列埃蒂·迪恩的優先順序別列表中的其他事件統統被勾銷了。那一瞬間,彷彿過山車慢慢爬升到第一個峰頂、遲疑了一秒……傾斜……俯衝……而你就猛然陷落,猶如夏日熱風一般的空氣撲面而來,胸口遭到強力壓迫,而你的胃則落在你身後、飄蕩在別的什麼地方。
就在那個瞬間,埃蒂看到了在卡倫車裡的每一樣小東西,它們全都變得無拘無束,都在漂浮——煙斗里的灰、兩支鋼筆和一隻從儀錶板里飄出來的紙夾、埃蒂的首領;他明白了,他首領的靈伴,老好人埃蒂·迪恩。怪不得胃裡翻江倒海!(他沒有意識到,車子本身也在漂浮之中,已經被衝到了路邊的一個汽車站旁,彷彿在一片看不見的大海中漂浮著的一艘小船,在高於地面五六英寸的高度來來回回、懶洋洋地傾斜搖擺。)
然後,三車道的鄉村大路不見了。布里奇屯鎮不見了。這個世界都不見了。隔界又出現了,時空轉換時鐘鳴般的嘯叫、衝撞聲令人深惡痛絕、噁心難忍,令他直想咬緊牙關並大聲抗議……可就連牙齒也都消失了。
3
羅蘭和埃蒂一模一樣,清楚地感知到先是被抬起、接著被懸浮,就好像失去了地球重力。他也聽到了鐘鳴般的嘯叫,感覺自己被高高舉起、通過了一切存在之壁壘,但他明白:這不是真正的隔界——至少不像是他們以前經歷過的那幾次。這酷似范內所說的光潮,意思是:在風潮中升起、或是被波浪卷挾。只不過,風與潮的合併暗示著有災害性的自然力,也就是說:不是「風」,而是龍捲風;不是「浪」,而是海嘯。
獨一無二的光束要和你交談,饒舌鬼,范內的聲音回放在他的思緒里——饒舌鬼,是范內給他取的綽號,頗有諷刺意味,因為斯蒂文·德鄯家的男孩總是緊抿嘴唇、惜字如金。這位柔弱、機敏的家庭教師一直到羅蘭十一歲那年才不再使用這個綽號(可能是在柯特的堅持之下)。如果懂得聆聽,你會做得很好。
我會好好聆聽的,羅蘭這樣回答,接著狠狠地掉落下去。他感到窒息、失重、想吐。
敲鐘聲越來越響。接著,突然,他又開始漂浮,這一次卻是在一間滿是空床的房間上方。只需一眼他就能認出來、絕不會錯:狼群把他們從卡拉劫來的孩子們帶到了這裡。在這個房間的另一頭——
一隻手攫住了他的胳膊,羅蘭覺得在這種狀態下是不可能發生這種事的。他朝左邊看去,看到埃蒂就在他旁邊,渾身赤裸地漂浮著。他們兩人都是赤裸的,衣服留在了作家所在的世界。
羅蘭已經看到了埃蒂的手指向的地方。在房間的盡頭,兩張床被推到了一起。一個白種女人躺在其中的一張床上。她的兩條腿——也就是蘇珊娜在他們穿過隔界造訪紐約的時候所使用過的那雙腿,對此羅蘭毫不懷疑——劈開著。一個長著老鼠腦袋的女人——他也能肯定,這必是獺辛怪物中的一個——正彎著腰,在那雙腿之間。
躺在白種女人身邊的是黑皮膚女人,兩腿僅到膝蓋為止。不管是否赤裸著漂浮在空中,也不管噁心不噁心,不管是不是隔界,羅蘭在他一生中見到任何人都沒這麼高興過。埃蒂也深有同感。羅蘭聽到埃蒂在腦子裡喜悅萬分地叫出聲來,便伸出手去制止這個比他年輕的朋友。他不得不讓埃蒂保持安靜,因為蘇珊娜正看著他們,幾乎已經肯定地看到了他們,倘若她開口和他們說話,他就需要聽清楚她說出的每一個字。因為儘管言詞會從蘇珊娜的口中說出來,但那也非常可能是由光束說出來的;熊之言,或是龜之言。
兩個女人都戴著金屬頭罩,攏在她們的頭髮上。一段鋼製的管子連接著兩個頭罩。
有點像火神星大腦合併,埃蒂說,這一次也是「說」在他大腦的中心,他的思緒里滿是這個念頭,掩蓋了所有別的想法。或者,也可能是——
安靜!羅蘭闖入埃蒂的大腦,打斷他。安靜,埃蒂,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一個穿著白外套的男人從盤子里抓起一對形狀猙獰的鑷子,把老鼠頭的怪物女護士推到一邊去。他彎下腰,在米阿的兩腿間仔細探視,鑷子則舉在他的頭頂。旁邊還站著一個怪物,長著兇險惡毒的棕色鳥頭,穿著一件T恤——用埃蒂和蘇珊娜那個世界的辭彙來說。
他會感覺到我們的,羅蘭想。如果我們待的時間足夠長,他肯定會感覺到我們的存在,提高警覺。
可是蘇珊娜正看著他,鉗住她的頭罩夾子下面是一雙流露著狂熱的眼睛。明亮亮的,充滿了理解。看著他們,是的,當真是。
她說出了一個詞,羅蘭則在難以言喻的瞬間、依靠足以信賴的完美直覺領悟到:那不是蘇珊娜說的,而是米阿。當然,這也是光之語,那種力量也許有足夠的感知力,因而明白它受到了多麼嚴重的威脅,並企圖保護它自己。
葜茨,這就是米阿說的字;他是在腦子裡「聽」到的,因為這是同命運的卡-泰特之間才有的情感交流;他也看到,當她仰視著他們漂浮著的方位時,這個字彙成無聲的嘴形反映在她的唇上,就在這個瞬間,她的神情像是一個旁觀者,遠望著發生在別處、別時的什麼事情。
鷹頭怪物抬頭看了一眼,可能是順著她凝視的目光而上,也可能是因為擁有超自然的聽覺而聽到了敲鐘聲。然後,醫生放低了鉗子,猛力刺入米阿的長裙下。她厲聲慘叫。蘇珊娜也跟著她一起慘叫。這兩種渾然一體的尖叫聲像是一股能量,幾乎能把羅蘭實質上無形的肉身拋出去,拋得遠遠的,就彷彿蒲公英生長到高處,接著被十月里的一陣風帶走了種子,槍俠只覺得自己猛烈地升騰而起,越飛越遠,僅僅附著在這個字上,而失去和這個地點的一切聯繫。這同樣帶來一份鮮明的回憶,他躺在床上,母親俯身靠著他。那時候,嬰兒室里色彩豐富,他現在回想起來當然能明白:那只是他作為一個小男孩所能接受的一些顏色,是剛剛離開襁褓的小孩子們才能接受的顏色,是接納了萬事萬物的顏色:帶著無可質疑的困惑,帶著不可言喻的假想,他認定那統統是魔法。
幼兒園的窗戶是彩色玻璃,代表著彩虹,那是當然的啦。他想起母親彎下腰親近他,彩色玻璃透進來五顏六色的光彩,都映照在她的臉上,衣服連著的兜帽垂在後面,這樣一來他就可以睜大孩童才有的雙眸,追索她脖頸上的每一道褶皺
(那統統是魔法)
還帶著情人般的靈魂;他記得自己去思索,他該如何殷勤地討好她,把她從父親身邊贏過來,如果她擁有他的話;又想他和母親該會怎樣結婚、怎麼擁有屬於他們的孩子、並永遠幸福地生活在名叫「全盛光明」的童話王國里;還想著她是怎樣吟著歌曲給他聽,是佳碧艾拉·德鄯對著她的小男孩哼著歌曲,他睜著大眼睛,躺在枕頭上莊嚴肅穆地向上看著她,小臉蛋上映滿了遊動著的五彩斑斕的光影,那是他漂泊的一生所擁有的顏色,她哼唱著一支輕快的小曲,歌詞沒什麼意思,聽起來就像是這樣:
蠟燭包包,親親寶寶,
寶寶,帶著你的草莓來這裡。
闃茨,棲茨,葜茨
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多帶點來裝滿我的籃子,他在隔界中想著這句話,身體完全沒有重量了,穿過黑暗和恐怖的敲鐘聲。這些詞兒不是胡言亂語,而是古老的數字,有一次他問起來,她就是這樣告訴他的。闃茨,棲茨,葜茨。
葜茨是十九,他想到了,當然了,這都是十九。接著,他和埃蒂再次回到光束里,一道高熱般病態的橙色光線,而那裡,還有傑克和卡拉漢。他甚至看到了奧伊站在傑克的左腳邊,它的毛髮豎起,吸著鼻子,露出一口利齒。
闃茨,棲茨,葜茨,羅蘭仍思忖著,一邊注視著他的兒子,那麼纖弱瘦小的男孩,在迪克西匹格的餐室裡面對數量眾多的怪物。葜茨是十九。足夠裝滿我的籃子。可是,什麼籃子?這是什麼意思?
4
布里奇屯鎮的堪薩斯大路邊,約翰·卡倫所有的十二年車齡的福特(行駛里程十萬六千公里才剛算熱了身,卡倫最喜歡這麼對別人說)如今靠在馬路牙子上,像個前後搖擺的鞦韆,慵懶晃蕩著,先是前輪壓下去,又再抬起來,於是,後車輪就能輕吻大地。車裡的兩個男人似乎不僅僅是失去了知覺,還恍如透明人一般,兩人都像是倒在沉沒的小船里的屍體,隨著車廂的搖晃軟綿綿地搖來晃去。他們身邊還飄蕩著豐富的殘骸,任何一部被狠狠使用多年的老車裡都可以找到的雜物:煙灰、鋼筆、曲別針、這個世界裡最老掉牙的花生米、后座上的一便士硬幣、蹭在腳墊上的松針、甚至連某塊腳墊都整個漂了起來。所有這些東西都在這個黑漆漆的封閉車體里,輕微地碰撞緊閉著的車門。
要是有人路過,肯定會被眼前的這番奇景驚得活像被雷劈中!——奇景中還包括那兩個男人,兩個很可能死了的人!——他們在車裡漂浮的樣子,活像是在太空艙里,所有用品都緩慢飄起。可是沒有人此時真的路過此地。住在長湖這邊的人們通常是越過整片湖面望向東斯通翰姆這邊,他們甚至會認為湖水那一邊根本沒什麼可看的。甚至連煙霧都幾乎消散殆盡了。
車子懶懶地漂著,那裡面,薊犁的羅蘭緩慢地升到了車廂頂,脖子蹭上了臟髒的天花板襯板,兩條腿已經掠過了前座靠背,毫無生氣地拖曳在身後。埃蒂一開始還陷在駕駛座里,身子被方向盤卡著,後來,隨著車子漫無目的的搖晃,他也被巧妙地晃出來,現在他也在向上升,面容鬆弛凝滯,恍如在夢中。一道口水從他的嘴角溜出來,划出一道銀色的流線,一串兒細小的泡泡,閃閃發著光,也在飄浮中,就在一側結了血痂的臉頰近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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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知道,蘇珊娜已經看到他了,還可能同時看到了埃蒂。所以她才會艱辛萬分地吐出那個字眼。不過,傑克和卡拉漢卻都沒有看到他們。那孩子和神父已經進入了迪克西匹格,這個舉動既是非常勇敢的、又是非常愚蠢的,餐館裡的狀況吸光了他們所有的注意力,這是在所難免的。
且不說那是不是有勇無謀之舉,羅蘭只覺得為傑克感到強烈的自豪。他看到那孩子在自己和卡拉漢之間建立了戰友關係:始終保持的距離確保了以一當十的一對槍俠絕不可能被一發子彈同時殺死。兩人都隨時準備開火。卡拉漢一手握著傑克的槍……另一隻手還拿著一樣雕刻出來的東西。羅蘭基本上能肯定:那是一種神器,帶著小神的福佑。傑克則帶著蘇珊娜的歐麗莎,以及裝盤子用的提袋,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那是從什麼地方重新拿回來的。
槍俠還特別注意到一個胖女人,說是「女人」,其實人類形體只在脖子以下。下巴上的肥肉一層又一層地疊著,戴在其上的面具早已毀壞得不成樣了。羅蘭看著面具下面的老鼠頭,突然明白了很多事情。要不是當時他的注意力還被別的太多事情牽引著——比如說男孩和神父在那一瞬間的一舉一動,他應該會更迅速地明白過來。
比方說,卡拉漢面對的低等人中,有些大概是獺辛怪物,那種生物既不來自純貞世界、也不存在於自然世界中,只能說是從兩個世界之間的什麼地方雜交而生的物種。他們顯然不是羅蘭所說的緩型突變異種,他們之所以會出現,完全是因為發生在過去的一些不明智的戰爭,以及多種多樣災害性的實驗。不,他們可能是真正的獺辛,有時候也被認為是第三種人類、或叫坎-托阿;是的,羅蘭應該早就知道這一點。現在,有多少獺辛正臣服在那所謂的血王的統領下?是有一些?還是很多很多?
抑或是,所有的獺辛?
如果最後一個答案才是正確的,羅蘭便要預想到:通往塔的道路將會極其艱難。但是,凡事都往壞處想並不在槍俠的天性範圍內,而且,在這個問題上,他那缺乏想像力的特點顯然是一種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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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見了他需要看到的。儘管坎-托阿——卡拉漢所認為的低等鄉民——已經從每一個方向、每一個縫隙將傑克和卡拉漢團團圍住(而且他們兩人連看都沒看到曾經看守著通往六十一號街大門的那兩個怪物就站在他們身後),神父用神龜定住了他們,就好像傑克曾經使用他在空地上找到的鑰匙定住別人、並讓他們神思困迷。在一個檸檬黃鳥頭人身的獺辛怪物的手邊,放著一樣貌似槍械的武器,但他怎麼使勁也抓不起它。
還有另一個問題,羅蘭訓練有素的眼睛能夠一眼洞穿每一個陷阱、每一種可能存在的埋伏,此刻那雙眼睛一下子就盯上了另一個問題所在。他看到了牆上那幅褻瀆神明的掛毯,拙劣地模仿了「艾爾德最後的歡聚」,他甚至在掛毯被掀開前的幾秒鐘就徹底明白了它的重要性。還有氣味:不止是鮮肉、而且是人類的鮮肉。要是他還有時間去思考一下的話,這一點,他也理應早一點明白;可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生活不允許他有思索的餘地。在卡拉的日子像是小說情節,生活像是被詛咒的事無休止的疊加。
不過現在一切都明了了,不是嗎?低等人可能就是獺辛;孩童眼中的食人妖魔,假使他們真這樣幻想的話。至於那些躲在掛毯後面的傢伙,卡拉漢認為是第一型吸血鬼,而羅蘭則認得他們:那就是長老,也許是很久以前的純貞世界衰退後遺留下來的最可怕、最強大的倖存者。就當這些獺辛怪物別無他法地站在原地、眼巴巴地呆望著卡拉漢手裡的神器時,長老們卻壓根兒不會浪費時間朝那小玩意兒瞥一眼。
現在,小蟲子們嘩啦嘩啦地從桌子下面湧現出來。這種東西羅蘭以前也見識過,所以雖然對於掛毯後藏匿著什麼他仍然有所存疑,但蟲子的出現就讓他確認無疑了。那都是寄生蟲,吸血蟲,隨軍小販——長老們的跳蚤。也許貉獺的在場會讓它們顯得不那麼有殺傷力,但當你觀察到這些小畜生竟有如此之多時,顯而易見,長老們也就很近很近了。
奧伊對著蟲子們展開攻勢,此時,薊犁的羅蘭做出了他惟一能想到的決定:游下去,潛入卡拉漢。
進入卡拉漢。
7
神父,我在這兒。
是,羅蘭,怎麼——
沒時間了。讓他離開這裡。你必須這麼做。趁著還有時機,讓他脫身!
8
卡拉漢的確這麼做了。當然,男孩並不想走。羅蘭透過神父的雙眼看著他,帶著苦澀的心情想到:我本該教會他更善於背叛。雖然所有的神明都知道,我已經盡我所能做到最好了。
「能走時你就走。」卡拉漢說,竭力想表現出鎮定。「只要你可以,就去追上她。這是首領對你的指令。這也是白界的意願。」
這句話本該可以打動他,但卻沒有,他仍在爭辯——眾神啊,他差不多要和埃蒂一樣壞了!——羅蘭已經沒法再等下去了。
神父,讓我來。
羅蘭沒等卡拉漢回復就直接插手了。他已經能感到波浪,那光潮,要震回去了。而長老們隨時都可能趕到。
「快走!傑克!」羅蘭大聲喊出來,用了神父的嘴巴和聲帶,就好像用了一個擴音器。如果他想過一個人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他很可能徹底迷失了自己,但凡事思忖也不是羅蘭的行事方式。他很高興地看到少年的雙眼瞪得大大的。「你眼前有這樣一個機會,你就必須抓牢它!去把她找回來!我以首領的名義命令你!」
隨後,就像在醫院病房裡飄離蘇珊娜那樣,他再次感到自己被拋上去,身子毫無重量可言,像一截蛛網或是一棵蒲公英球一般被吹出了卡拉漢的頭腦和身體。在那個霎那,他使勁地想把自己拽回去,如同一個游泳的人和湍急的河流奮力頂撞、只想搏出一小段距離讓自己上岸,但一切只是徒勞。
羅蘭!那是埃蒂的聲音,聽來驚惶失措。基督啊,羅蘭,以上帝的名義我問你那些都是什麼玩意兒?
掛毯被扯到了一邊。衝殺出來的都是古代怪獸般的生物,魔鬼似的面孔上凸起尖利的利齒,大嘴前努著咧出又大又長、粗得像槍俠手腕的毒牙,臉頰上深紋縱橫、硬毛茬茬,還掛著鮮血和碎肉。
可那男孩——眾神啊,哦,眾神啊——竟然還留在那裡!
「他們會先殺了奧伊!」卡拉漢大聲喊叫,只有羅蘭知道那不是卡拉漢的喊叫。他相信那是埃蒂,就像他羅蘭所做的那樣,借用了卡拉漢的聲音。可能出於某種原因,埃蒂要麼碰到了更平緩的水流、要麼找到了更強的力量。那足以讓埃蒂在羅蘭被吹跑之後進入卡拉漢。「他們會在你眼皮底下殺了它,再喝它的血!」
總算有用了。男孩轉過身跑了,奧伊也跟在他身旁奔跑。他直接從鳥頭獺辛的面前穿過去、再從兩個低等傢伙之間跑過去,但沒有誰企圖去截他。他們還在呆望著卡拉漢手掌中的神龜,都沒從催眠態中醒過來。
長老們絲毫沒有留意飛奔而去的男孩,羅蘭清楚地感知到他們不會去留意傑克。從卡拉漢神父的故事裡,他得知曾有一個長老到過耶路撒冷地,也就是卡拉漢身為牧師傳教的地方。這個神父經歷了那次事件,並活了下來——對於那些丟失了武器和神器神力、再面對如此恐怖的魔鬼的人們來說,這絕非普通的倖存——但在那個東西放走卡拉漢之前,曾逼迫他喝下了它腐敗的鮮血。對這些長老來說,他就是帶著標記的人。
卡拉漢對著他們,伸出了十字架神器,但羅蘭還來不及多看一眼,就被完全掀回了黑暗中。鐘鳴般的嘯叫又開始了,惡劣到極點的敲鐘聲差一點就把他逼瘋了。他聽到埃蒂的呼喊,很微弱,不曉得在哪裡。羅蘭在黑暗中伸出手想摸到他,一會兒撫到了埃蒂的胳膊,一會兒又什麼都觸不到了,又過了一會兒他找到了埃蒂的手,這下才抓緊了不放。他們一圈又一圈地翻滾著,緊緊地抓牢對方,使盡全身氣力就為了不再分開,滿心祈禱著:千萬別在這無門無縫的黑暗中、在世界與世界之間的混沌交界處徹底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