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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三章 埃蒂打了個電話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埃蒂回到了約翰·卡倫的老爺車裡,感覺很像是他少年時從噩夢中醒來:糊裡糊塗、床上亂七八糟,他喘著粗氣,完全摸不著頭腦,既不明白自己是誰,也不知道獨處何處。

    一剎那間他清醒過來,但一切看來簡直難以置信,他和羅蘭飄浮在半空,他的手拉著他的手,像一對安睡在子宮裡的未出生的孿生嬰孩,只不過,這當然不是子宮。一支筆和一隻曲別針就飄搖在他的眼前。還有一個黃色塑料扁盒子,他認出來那是一盒八音軌的卡帶。他心想:別浪費你的時間,夥計。那裡沒有一線生機,要是真有那麼點希望,也不過是套小把戲,死路一條。

    有什麼東西正在摩擦他的後脖頸。是不是約翰·卡倫的千瘡百孔的老銀河裡的穹頂燈?向上帝發誓他想那是——

    突然,地心引力歸位了,他們掉下來,所有雜七雜八的零碎也像雨點一樣掉落在他們身邊。在福特車廂里暢遊的腳墊降落在方向盤上。埃蒂的小肚子撞在了前座靠背上,撞出了一個粗魯的響屁。羅蘭掉在他身邊,傷痛不已的屁股最先著地。埃蒂狂野地大喊一聲後,費力地翻過身鑽回駕駛座里。

    埃蒂剛想張口說點什麼,可還沒有出聲,卡拉漢的聲音突然灌滿了他的腦海:向您致敬,羅蘭!向您致敬,槍俠!

    神父究竟花費了多少心力、多少意念才能讓他的聲音從另一個世界裡傳來?並且,在這句話之外,極其微弱、但確實存在的,還有野獸般殘忍的、勝利的咆哮。顯然不能使用嚎啕哭鬧這樣的形容詞。

    他們的眼神相遇了,埃蒂因震驚而瞪大了雙眼,羅蘭的藍眼睛裡生息微弱。埃蒂伸出手,握住槍俠的左手,想著:他要死了。偉大的上帝啊,我想神父要死了。

    「願你找到你的塔,羅蘭,衝進去——」

    「——也願你爬到塔頂!」埃蒂悄聲地說出來。

    他們的身心都已回到了約翰·卡倫的車裡,車子停靠在堪薩斯大路路邊——固然停得歪歪斜斜,但總算是平安到家了——仍然是綠樹成蔭的夏日傍晚,但埃蒂看到的卻還是餐館裡地獄般赤橙色的光影,那地方哪裡是餐館呀,分明是徹頭徹尾的食人狂老巢。埃蒂突然想到:那種東西真的可能存在於什麼地方,人們每天都可能從他們的棲身地輕鬆散步而過,卻絲毫不知道裡面掩藏著什麼,也絲毫感覺不到那些貪婪的眼睛或許已經瞄上了他們、甚至揣測著他們的味道——

    就這樣,他實在想不下去了,他痛苦地狂叫起來,似乎正有幻影無形的獠牙啃進了他的脖子、他的臉頰、他的肚子;嘴唇也似乎針扎般疼、睾丸被串在烤肉的鐵叉上。他凄厲地尖叫著,另一隻手在空中胡亂抓,羅蘭好不容易才按住他,強迫那隻手靜下來。

    「別這樣,埃蒂。住手。他們不在了。」說完便是一刻停頓。幻覺的連線斷裂了,痛苦消退了。羅蘭說得對,那是當然。和神父不同,他們已經逃脫了。埃蒂看到羅蘭的眼中有淚水晶晶亮著。「他,也不在了。神父。」

    「吸血鬼?你知道,那些個食人族?他們是不是……是不是……?」埃蒂沒辦法想到頭。卡拉漢神父如果也成了他們中的一分子——這念頭實在太可怕,他無法大聲地說出口。

    「不,埃蒂。根本沒有。他——」羅蘭拔出了隨身帶著的槍。繪有螺旋花紋的鋼製槍管在黃昏的光線里微微反光。他把槍管深深抵在下巴頦上,這個動作保持了一小會兒,而他的眼睛一直看著埃蒂。

    「他逃過這一劫了。」埃蒂說。

    「是的,再想想他們該有多麼惱怒。」

    埃蒂點了點頭,轉瞬間頓感精疲力竭。他的傷口也再次疼起來。不,哭泣。他說:「哦上帝啊,就現在,趁你還沒有用它崩了你自己,把那傢伙放回它該待的地方。」羅蘭這樣做了。埃蒂又說:「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兒?我們是進入了隔界,還是另一場光震?」

    「我想,兩者都是吧,」羅蘭說,「有一種名稱叫做:光潮,就像是跟著光之道奔跑的潮汐。我們被推到了光潮之上。」

    「而且還能讓我們看到我們想看到的東西。」

    羅蘭對這個說法思忖了片刻,接著堅定地搖了搖頭。「我們看到的是光束想讓我們看到的東西。去它想讓我們去的地方。」

    「羅蘭,是不是你還是個娃娃的時候就學過這檔子事兒?你那個老朋友范內是不是就教了你這些?……我不知道,光的解剖學?彩虹分析論?」

    羅蘭笑了。「是的。我想我們是在歷史和中世紀邏輯百科課上學了這些。」

    「中世紀邏什麼?」

    羅蘭沒再回答。他正從卡倫的車窗望出去,仍在努力平息——除了說肉體上的平息,也是一種象徵性的平息。在這裡,做起來真的並不算困難;布里奇屯鎮的這個角落似乎和曼哈頓某個廢棄閑置地近如毗鄰。這是因為一切的發生器就在附近。發生器並不單純是說金先生,羅蘭先前相信是他,但現在,他覺得應該說是金先生的潛能……是金先生或許能創造出的什麼,如果給予他足夠的世界和時間的話。莫非金同樣被光潮托起並卷挾而去?甚至因此才導致了剛才卷挾羅蘭的這場光潮?

    不管一個人多麼使勁,他都不能拽著自己的鞋帶把自己拖起來,柯特曾經這樣教導,那時候羅蘭、庫斯伯特、阿蘭和傑米的見識不比蹣跚學步的小孩多多少。柯特的語調里有種愉悅的信心,後來,隨著他最後一組少年學生漸漸長大,他的語氣也變得越來越冷酷無情,直至孩子們要面臨成人禮的考驗時,他的生硬苛刻也就到了頂點。可是,在鞋帶這個問題上,柯特也許是錯了。也許,在一些特定的情況下,有人可以親手用鞋帶把自己拖起來。或像傳說中的乾神那樣,從他的肚臍眼裡生出了整個宇宙。著作等身的作家金,不正是一個創造者么?說到底,所謂創造不就是從無到有嗎——從一顆沙礫里看到整個世界,或是自力更生創造書里的世界。

    那麼,此刻他又在幹什麼呢?坐在這裡,思考著複雜冗長的哲學概念,而他的泰特里有兩位靈伴仍然下落不明?

    「讓這輛車動起來,」羅蘭說話了,儘力不去注意耳內還殘留的可人的嗡嗡聲——且不管是光之語還是創造者之語,他無法知道。「我們得趕到這個洛弗爾鎮上的龜背大道,看看是不是能找出一條路通往蘇珊娜所在的地方。」

    當然,這也不止是為了蘇珊娜。如果傑克成功地從迪克西匹格餐館裡的惡魔手中逃脫,他也要前往蘇珊娜所在之地。對此,羅蘭毫不懷疑。

    埃蒂摸到了變速桿——就算是經過了所有這些顛來倒去的怪事,卡倫的老爺車從沒停止奔跑——接著,他的手又從變速桿上滑下來了。他轉身看著羅蘭,眼神凄涼黯淡。

    「是什麼在折磨你,埃蒂?不管是什麼,快點清空頭腦。孩子正在出世——可能已經出世了。很快他們就將不再需要她了!」

    「我知道,」埃蒂回答,「可是我們不能去洛弗爾了。」他的臉孔歪扭出一個古怪的表情,似乎他說的話導致了肉體的疼痛。羅蘭猜想可能的確如此。「還不行。」

    2

    他倆安靜地坐了片刻,聆聽著光束那甜蜜和諧的餘音,有時候這種嗡嗡鳴叫會變成令人快樂的聲音。他們坐在那裡,看著樹影越來越暗,似乎潛伏著成千上萬的面孔、成千上萬的故事,哦,你是不是也可以說,藏著找不到的門,能不能說,那裡藏著迷失。

    埃蒂抱著另一種期待,他挺希望羅蘭能沖他大喊大叫——反正也不是第一次——如果不是喊叫,也可以是朝天一記勾拳,打在他埃蒂的下巴上,正如很久以前,一旦槍俠以前的導師柯特發現他的小學生們反應太慢或是太執拗,就常常這麼來一下。埃蒂似乎希望羅蘭能這樣做。下巴上挨一拳可能會令他頭腦清醒,語出《沙迪克》①『註:《沙迪克》,小說,作者:理查·亞當斯,創作於一九七四年。』。

    只有泥沼似的亂想並不成問題,這一點你是知道的。你的腦子比他的清楚。如果不是的話,你可以離開這個世界,再去追索你那下落不明的妻子。

    最後,羅蘭開口了。「那個,是什麼?這個?」他彎下腰,撿起一張摺疊過的紙片,上面有亞倫·深紐顫顫巍巍的簽名。羅蘭看了一會兒,隨後扮一個嫌惡的鬼臉,把它輕輕彈到埃蒂的膝頭。

    「你知道我有多麼愛她。」埃蒂的聲音很低,很緊張。「你知道的。」

    羅蘭點點頭,但沒有抬臉看他。他似乎在盯著自己腳上那雙破破爛爛、沾滿塵土的靴子,還有座位下的髒兮兮的地板。這雙低垂的眼睛、不願意正視他的眼神來自於他視為偶像崇拜的薊犁的羅蘭,這幾乎令埃蒂·迪恩心碎。但他還是強忍著繼續說下去。即便有挽回過失的時機,現在也已經消失了。現在就是遊戲的終結。

    「如果我認為這是正確的、應該去做的事情,我會在這一分鐘內去找她。羅蘭,就是此時此刻!但是我們必須完成在這個世界裡的任務。因為這個世界是單向的。一旦我們今天走了,今天: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九日,我們就再也回不到這裡了。我們——」

    「埃蒂,我們撐過了所有磨難。」他還是沒有看著他說話。

    「是的,但是你不明白嗎?只能打出一顆子彈,只能拋出一枚歐麗莎。這就是為什麼我們先得到布里奇屯鎮來!上帝作證,約翰·卡倫告訴我們這事兒的時候我就想立刻飛到龜背大道,但我想我們必須見一見作者,和他談談。所以我想的是對的,是不是?」現在,聽起來很像是辯護。「是不是?」

    羅蘭終於正視了他,這讓埃蒂很高興。要忍受首領低垂閃躲的眼神,這實在太辛苦,太悲慘了。

    「而且,也許我們再多待一會兒也不要緊的。如果我們集中所有精神去想躺在那兩張床上的兩個女人,羅蘭——如果我們使勁想著我們最後一次看到的蘇希和米阿——那麼,我們就可以在關鍵時刻插入她們所在的時空,那是有可能的。是嗎?」

    槍俠陷入一段長長的思索,埃蒂屏息凝神,幾乎意識不到自己呼過一次氣,終於,槍俠點了點頭。要是在龜背大道上他們找到槍俠所說的「先人的門」,那這事兒就沒戲了,因為那樣的「先人的門」是專用的,總是出現在同一個地方。但是,如果他們能找到一扇魔法門,只要在洛弗爾鎮龜背大道沿途找到一扇就行,那將是純貞年代墮落之際遺留在那裡的,那就成了,他們或許就能插入別的時空,隨心所欲地跳到別處。但是,這樣的魔法門也會捉弄人;他們以前就在聲音洞里找到過一次,結果那扇門陰差陽錯地把傑克和卡拉漢送去了紐約,而本來該是羅蘭和埃蒂去的,因而才打亂了他們進入十九之地的全盤計劃。

    「還有什麼事兒是我們必須去做的?」羅蘭說。他的聲音里沒有絲毫怒氣,但埃蒂聽來,卻是既疲憊又猶疑。

    埃蒂拿起那份抵押書,嚴酷而沉靜地看著它,戲劇史上任何一位哈姆雷特都會用這樣的表情凝視可憐的尤里克的頭顱。然後,他的眼睛轉向羅蘭。「這東西讓我們有資格去玫瑰所在的閑置地。我們需要帶著它去找霍姆斯牙醫技術公司的莫斯·卡佛。可是他在哪兒?我們不知道。」

    「關於這件事,埃蒂,我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還活著。」

    埃蒂爆發出一陣狂笑。「你說得對,我說謝啦!羅蘭,我幹嗎不掉頭去兜兜風呢?我要把車開回去,回斯蒂芬·金的家。我們可以問他討點錢,也就二三十塊吧——就因為,我的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但我們倆真的身無分文,連一個要命的銅板都沒有——不過,更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讓他再寫出一個地道老辣的私家偵探,只寫給我們用,那傢伙最好長得像博加特②『註:博加特,漢弗萊·德福雷斯特(1899—1957),美國演員,在影片中扮演剛強、沉默寡言卻熱心腸的英雄人物。他演的電影有《卡薩布蘭卡》和《非洲女王號》,並因此榮獲奧斯卡獎。』,還得像克林特·伊斯特伍德③『註:克林特·伊斯特伍德(1930—),美國演員、導演、製片人。曾出演《廊橋遺夢》、《獨行俠勇破地獄門》等百餘部電影。』那樣身手厲害。讓他為我們去追蹤卡佛那傢伙吧!」

    他搖晃著腦袋,好像要把這主意顛出來。嗡嗡聲還在耳朵里縈繞,聽來還算悅耳,真是治療噁心的隔界鐘聲的最佳解毒劑。

    「我的意思是,我的妻子生死未卜,不知道在哪裡,但她掉了隊,我所能知道的一切就是她馬上要被吸血鬼、或是吸血鬼家的小蟲子們生吞活咽了,而我呢,我坐在鄉村路邊,和一個『基本技能項——開槍殺人』的傢伙在一起,絞盡腦汁地琢磨:我該怎麼開始一次操他媽的合作!」

    「放鬆點。」羅蘭說道。既然他已經決定留在這個世界,多待一小會兒,他所表現出的冷靜就已經足夠用了。「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你認為我們需要做什麼,然後我們才可以甩掉這張垃圾,隨便扔在什麼時間、什麼地點,從我們腳邊永遠地甩出去。」

    埃蒂照做了。

    3

    之前,羅蘭已經聽聞不少傳言,但並沒有充分理解他們目前處境到底有多艱難。他們擁有了第二大道上的閑置地,這是沒錯,但他們對它的所有權只是建立於一紙手寫文件之上,若是放到法庭上、尤其是由索姆布拉公司指派律師的話,他們的勝算就太小了,這張證明很可能不堪一擊。

    埃蒂則想得到能和莫斯·卡佛做交易的有效法律文書,如果他能做到的話,他還需要卡佛的外孫女奧黛塔·霍姆斯的消息,奧黛塔是在一九七七年,也就是她十三歲時失蹤的,如果她還活著、而且活得很健康、並且最重要的是——她願意承認和卡佛之間有監護關係,那麼不止是空地、他們還能拿到那株生長在其境內的野玫瑰。

    他們不得不用充足的理由讓莫斯·卡佛——如果還健在的話——相信:他應該把那家叫做泰特的公司收購到霍姆斯產業中(或是反之,被收購)。這還沒完!他還必須將餘生歲月奉獻出來把自己打造成企業巨頭(而埃蒂估摸著,即便卡佛還活著,也至少和亞倫·深紐一樣老了),其惟一的目的就是:在每一次重要轉折點時,去阻礙另外兩大巨頭:索姆布拉公司和北方中央電子公司。然後,如果有可能,就把這兩個對手置於死地,以免他們壯大成魔鬼,以免讓毀滅者一路追索,穿越中世界垂死的浩瀚領土,更要防止這個魔鬼令黑暗塔遭受致命打擊。

    「也許我們當初應該把這張交易書留給深紐先生?」當埃蒂長篇大論作分析時,羅蘭一直在獨自深思。「至少,他能知道這個卡佛在哪裡,然後把他找出來,把我們的故事告訴他。」

    「不,我們保留這張紙肯定沒錯。」這恐怕是埃蒂完全確信的為數不多的事情之一。「如果我們把這張紙留在亞倫·深紐那兒,現在肯定早被燒成灰燼,隨風消逝了。」

    「你相信塔爾可能已經後悔和他做交易了嗎,還說服了他的朋友去搞破壞?」

    「我知道。」埃蒂說,「可是即便深紐可以勇敢地挺身而出和他的老朋友唱對台戲,在他耳邊不停地嘀咕幾個小時——『燒了它,亞倫,他們是強迫我的,現在他們就是想騙我、把我整慘,這一點你知道,就像我也知道一樣,燒了它吧,然後我們打電話讓警察去對付那些禽獸』——你覺得莫斯·卡佛會相信這麼瘋狂的說法嗎?」

    羅蘭蒼涼一笑,說:「我不認為他相信與否將是個問題,埃蒂。因為,你好好想一想吧,亞倫·深紐真正聽說過多少我們那些瘋狂的故事呢?」

    「是不夠多。」埃蒂表示同意。他閉上眼睛,雙手的虎口抵在眼窩上。使勁。「我只能想出來一個人,她確實可以說服莫斯·卡佛答應我們不得不請求他做的事,可她現在無論如何都用不上。她在一九九九年。到了那年頭,卡佛指不定早死了,和深紐一樣死了,說不定塔爾也死了。」

    「好吧,要是沒有她,我們能做些什麼?什麼能讓你滿意?」

    埃蒂正在想,也許蘇珊娜能夠不需要他們幫助而回到一九七七年,因為她,至少,還沒有去過那裡。好吧……她是通過隔界來這裡的,可他認為那並不算數。他覺得,如果她不能去到一九七七年,理由只能是:她是他和羅蘭的卡-泰特。或許還有別的理由。埃蒂不知道。讀懂艱澀的文章歷來不是他埃蒂的強項。他轉身去問羅蘭在想什麼,可羅蘭卻搶先開口了。

    「那我們的丹-特特怎麼辦?」他問。

    雖然埃蒂明白這個詞兒——它的意思是:嬰神,或是:小救世主——一開始他也沒明白羅蘭說的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但很快他就領悟了。豈不是他們的沃特福特小救世主借給他們一輛車嗎,說謝啦?他們正坐在這輛車裡。「卡倫?羅蘭,你說的是這個人?帶著一箱子簽名棒球的傢伙?」

    「你說對了。」羅蘭這樣回答他。他的語氣乾巴巴的,表明這並不是玩笑,相反還有點惱怒。「別用你對這個想法的激動來打擊我。」

    「可是……你跟他說,讓他走開!而且他也同意了,閃了!」

    「那麼,說要去拜訪佛蒙特州的朋友時,你覺得他有多激動呢?」

    「佛蒙特。」埃蒂回了一句,忍不住笑起來。可是,不管笑沒笑,他心中最強烈的感觸卻是灰心喪氣。乾巴巴的笑聲難聽死了,他覺得,那分明是羅蘭用右手的兩根手指來回摩娑槍柄才能發出的噪音。

    羅蘭聳聳雙肩,好像在說,他才不在乎卡倫要去佛蒙特州①『註:佛蒙特州,美國東北部的一個州,與加拿大接壤。』或迦蘭男爵地。「回答我的問題。」

    「唔……」

    事實上,卡倫對這個主意不算起勁。從一開始,他的反應就不太像是他那一圈吸草的人(埃蒂輕而易舉就能認出誰吸毒,他自己就是,直到羅蘭二話不說劫持了他,緊接著還上了一堂殺氣騰騰的槍戰實踐課),倒更像是他們中的一員。卡倫顯然是被槍俠們激起了興緻,對他們在他所在的小鎮上的活動好奇得不得了。但是羅蘭非常清楚他要什麼,別人也會遵照他的指令。

    現在他的右手手指下意識地繞著圈兒,不耐煩時的招牌動作。快點兒啊,看在你父親的分上。別占著茅坑不拉屎。

    「我猜想,他真的是不想去。」埃蒂說道,「可是,那也不能表示他仍待在東斯通翰姆的家裡。」

    「但是,他是在家裡。他是不想走。」

    埃蒂驚得都快合不攏嘴了,「你怎麼能知道呢?你能接觸到他,是不是這麼回事兒?」

    羅蘭搖搖頭。

    「那麼,怎麼——」

    「卡。」

    「卡?卡?這說的他媽的到底是哪門子事兒呀?」

    羅蘭的神情憔悴極了,他很累,晒成棕褐色的皮膚也遮掩不住蒼白的臉色。「在這個世界裡,我們還認識別的什麼人嗎?」

    「沒了,除了——」

    「那麼,就是他了。」羅蘭有氣無力地說完,好像在對一個小孩陳述一套顯而易見的生活真理:上,就是你腦袋的上面;下,就是你腳站著的地方。

    埃蒂很想告訴他,這事兒太愚蠢了,簡直就是迷信,但終於還是沒說。暫且把深紐、塔爾、斯蒂芬·金和討厭的傑克·安多里尼都放在一邊不談,約翰·卡倫的確是他們在世界的這一區域(要是你願意用塔的思想,那就是在塔的這一層)惟一認識的人。所以,在埃蒂有了最近幾個月的所見所聞之後——尤其是上個星期,看到的都是地獄——他還能嘲笑誰是迷信的呢?

    埃蒂說:「好吧。我想咱們最好還是試試。」

    「我們怎麼聯繫到他呢?」

    「我們可以從布里奇屯鎮給他打電話。可是在一個故事裡,羅蘭,一個像約翰·卡倫這等小配角絕對不會幹坐在長板凳上等著時來運轉。那樣的話,人們會覺得那故事太不現實了。」

    「在生活里,我確定總有這樣的事兒發生。」羅蘭說。

    埃蒂笑了。你難道還能有話可說嗎?這就是地地道道的羅蘭。

    4

    布里奇屯大街1

    高地湖2

    哈利遜3

    沃特福特6

    斯維敦9

    洛弗爾18

    弗賴伊堡24

    他們路過這些路標時,埃蒂說:「在儀錶盤下面摸一摸,羅蘭。看看卡,或光束,或隨便別的什麼有沒有留給我們一些零錢去打電話。」

    「儀錶——?你是說這邊的小門板?」

    「對。」

    羅蘭先是打算扭動前面的鉻合金旋鈕,隨後很快就摸著了門道,往裡一推。裡面本來就是一堆七零八碎,銀河系轎車剛剛經歷的無重力狀態並沒有對這裡頭的雜亂有所改良。有幾張信用卡收據;一段舊巴巴的管子——埃蒂稱之為「牙膏」(羅蘭非常確定上面標有霍姆斯牙醫的字樣);一張相片——上面有個笑眯眯的小姑娘,坐在小馬駒上,大概是卡倫的侄女;一根棍子——起初羅蘭認定這該是雷管,可埃蒂解釋說,那是車輛發生故障時用的警示器;一份看起來叫做「拉扯我」①『註:指的是美國雜誌《美國佬》,羅蘭不明白這是俚語。』的雜誌……以及一個雪茄盒。羅蘭看不出來上面寫的到底是什麼,他猜該是「旋轉」②『註:指的是羅蘭分不清trolls(旋轉)和tolls(長途電話費)之間的區別。』。他把小盒子拿出來,埃蒂一看就兩眼放光。

    「那叫長途電話,」他說,「你的卡,或是卡倫的救世主之說大概是對頭了。打開它,羅蘭,快打開,求求你了。」

    很久以前,可能有個小孩從大人那裡得了這個盒子,為了讓盒子能關嚴實,他還在盒面上刻了一個可愛的(倒不如說是刻得笨手笨腳的)鉤子。羅蘭滑開鉤子,翻開盒蓋,把裡面一堆銀幣湊近給埃蒂看。「這些夠給卡倫家打電話了嗎?」

    「是啦是啦。」埃蒂回答,「打到阿拉斯加費爾班克斯③『註:費爾班克斯,美國阿拉斯加中部的一座城市,位於安克雷奇東北偏北。建於一九〇二年,初始為金礦營。』都足夠啦。可是,如果卡倫已經上路去佛蒙特州了,打電話也幫不了我們什麼。」

    5

    布里奇屯鎮的市鎮廣場一邊有個藥店和一個比薩連鎖店,另一邊有個電影院(名為「魔燈」)和一個百貨商場(名為「蕊妮」)。在電影院和商店中間有一小塊空地,橫放著幾條長椅,還豎著三個投幣電話亭。

    埃蒂把小盒子里的角幣全部倒出來,湊了一把二角五分的硬幣遞給了羅蘭,總共六美元。「我想讓你去那兒,」埃蒂說著,指了指藥店,「給我買一小瓶阿司匹林。你看到了藥瓶就會知道的,對不?」

    「阿司丁,我會認出來的。」

    「我想要的是他們賣的最小片的阿司匹林,因為六美元實在不算多。買完了你就去下一個門,那個叫做布里奇屯比薩和三明治的店。如果還能剩下十六個小硬幣,就去跟他們說,你要一個潛水艇。」

    羅蘭點點頭,但埃蒂覺得這種表態遠遠不夠。「你重複一遍,我聽著。」

    「鹹水梯。」

    「潛水艇。」

    「咸——水梯。」

    「潛——」埃蒂決定放棄了。「羅蘭,你再試試說『窮小子』④『註:「潛水艇」和「窮小子」都指的是三明治。』。」

    「窮小子。」

    「好極了。如果這把角幣還能剩下十六個,你就去要一個窮小子。你能說『很多蛋黃醬』嗎?」

    「很多蛋黃醬。」

    「是啦。如果剩下的角幣不足十六個了,就要一個臘腸乳酪三明治。三、明、治,不是仨謎子。」

    「騾腸殺名字。」

    「差不多吧。記住,除非是不得不說話,否則就不要多說一個字。」

    羅蘭點點頭。埃蒂說得對,他說得越少越好。別人只要稍微多看他一眼,就會在他們的小心眼裡嘀咕一句:他不是地球上這一國的人。而且,人們很可能遠遠避開他。羅蘭最好還是別主動惡化這種局面。

    槍俠朝著街道走去,一隻手搭在左邊屁股上,這是他習慣的老動作,但這次卻沒太大作用:兩支連發左輪手槍都留在卡倫的銀河系轎車裡了,被子彈帶牢牢地包起來。

    他還沒走幾步遠,埃蒂又扳住他的肩膀。槍俠順勢回過身去,眉毛一挑,無神的雙眼落在老朋友身上。

    「羅蘭,在我們這個世界裡有一個說法——抓住最後一根稻草。」

    「這話是什麼意思?」

    「這話,」埃蒂凄涼地說,「說的就是我們正在乾的事情。夥計,祝我好運。」

    羅蘭點了下頭。「是啊,我祝你好運。我們都好運。」

    他轉身繼續朝店家走去,可埃蒂再次叫住了他。這一次,羅蘭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耐煩的神情。

    「過馬路時小心點,別被車軋死了。」埃蒂說著,轉而模仿起卡倫的腔調,「車子多如牛毛,個個都不像小馬駒兒。」

    「埃蒂,去打你的電話。」羅蘭應了一聲,轉身穿過了布里奇屯大街,緩慢而沉著,正是他在成百上千條這樣的小鎮大街上走過時所慣用的步態。

    埃蒂看著他走遠,才轉身進了電話亭翻找電話簿。隨後他拿起聽筒,撥通了查號台。

    6

    槍俠已經說了,約翰·卡倫沒有離開,他說得那般斬釘截鐵。可是憑什麼呢?因為卡倫是這條線索的終點,除了卡倫,他們沒有別人可以呼叫了。換句話說,該死的老卡,薊犁的羅蘭啊。

    只等了一會兒,查號台的小姐似乎蠻不情願地報出了卡倫的號碼。埃蒂本想用腦子記住這串號碼——他以前背電話號碼是很拿手的,亨利有時候都會把他叫做「小愛因斯坦」——可這時他卻對拿手絕活失去了信心。要麼是他的思維程序發生了整體故障(他才不信呢),要麼就是他對這個世界的人造產物的記憶力出了毛病(這看來像是問題所在)。他讓查號小姐重複一遍——同時記在了狹小的電話機殼的積灰上——埃蒂在懷疑自己還能不能讀懂一部小說、看懂電影銀幕上一截一截的活動影像所演繹的情節?他真的很懷疑。可是那還有什麼關係呢?隔壁的魔燈電影院正在上映《星球大戰》,埃蒂心想,就算他死前不能再多看一眼天行者盧克、也不能多聽一下黑武士達斯·瓦達吵得要死的呼吸聲,他還是能過得蠻不錯呀。

    「謝謝,女士。」他對查號小姐說,正打算再撥下一個號碼,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炸裂巨響。埃蒂飛快地轉過身去,心跳曲線升到高峰,右手條件反射地向下摸去,做好了一切準備就等著看到狼群、鷂鷹人、說不定還有弗萊格那個婊子養的——

    可他看到的是一群高中男孩爽聲大笑著,個個都長著愚蠢的面孔和曬得黑黑的後脖頸。有一個男孩剛剛扔了一串鞭炮——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這種年紀的小孩也都把那些東西叫做鞭炮,估計是七月四日國慶日那天剩下的存貨。

    要是我屁股上插著一把槍,指不定就打中那幾個小屁孩了。埃蒂心想,你想和傻瓜交談,就用槍擊開場吧。是的。很好。也可能不至於開槍。且不管有沒有帶槍,他不得不承認這樣一種可能性:即便生活在一個更文明的地方,對他而言也不再是絕對安全了。

    「就這麼活著吧。」埃蒂兀自嘟囔,接著,又加上一句偉大聖賢和著名癮君子在處理人生小問題時最鍾愛的至理名言:「成交。」

    他在老式撥盤電話機上撥完了約翰·卡倫的號碼,很快就傳來一個機器回答的聲音——搞不好是小火車布萊因的曾曾曾曾曾曾祖母——讓他投入九十美分,埃蒂扔了一美元的硬幣進去。搞什麼鬼!他可是在拯救世界啊!

    電話鈴聲響了一遍……兩遍……然後,有人接了!

    「約翰!」埃蒂幾乎是在大喊大叫。「太他媽棒了!約翰,我是——」

    然而,電話那頭的聲音已經開始喋喋不休了。身為一個成長於八十年代末期的孩子,埃蒂意識到,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掌管卡倫物業公司也兼職看門的約翰·卡倫,」傳來的聲音無疑是埃蒂早就熟悉了的卡倫,懶洋洋、慢悠悠的美國佬吞字兒腔。「剛才突然有人把我叫走了,你知道的,實在說不準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如果給你添麻煩了,我先道個歉,可是你也不妨打給蓋瑞·克洛威爾,他的電話是926-5555,或是小銀行家,電話是929-4211。」

    當答錄磁帶里的聲音晃晃悠悠地說到他,即卡倫說不準什麼時候回來的時候,埃蒂最初的沮喪已經解除了——要是讓卡倫來說,估計就是「擠—擠除」。因為卡倫就在那裡,在基沃丁湖西岸那些霍比特小矮人才喜歡住的鄉村小別墅里,要麼正坐在厚厚的軟墊小沙發里,要麼就是別的厚厚軟墊堆起的小椅子里。他就坐在那裡,監聽著口信從那台笨拙無比、七十年代中期製造的電話答錄機里傳出來。而埃蒂之所以能知道這些是因為……這個……

    因為他就是知道。

    答錄機里的聲音固然粗糙,但仍然掩飾不了卡倫特有的狡黠,錄音快結束時說道:「要是你仍然一往無前地想自言自語、當然也是對著您真摯的朋友自言自語,你可以在聽到嘀一聲之後給我留言。少說點。」收尾的詞兒聽來就像是:誰說的。

    埃蒂等到「嘀」一聲響起,趕緊說:「我是埃蒂·迪恩,約翰,我知道你在,而且我認為你一直在等我的電話。不要問我為什麼會這樣認為,因為我也不太明白,但是——」

    突然,很響的一聲「咔嗒」傳入埃蒂的耳朵,接著又傳來卡倫的聲音——活生生的他本人的聲音:「你好哇,孩子,你有沒有好好照顧我的車?」

    埃蒂恍然間愣在那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卡倫的東部口音把這個簡單的問題演繹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個提問:你有沒有好好照顧我的卡?

    「孩子?」卡倫問道,突然間感覺到了對方的沉默。「你還在聽嗎?」

    「是的。」埃蒂回答,「你也在聽。我以為你去佛蒙特了,約翰。」

    「哦,我來告訴你怎麼回事兒。像今兒這麼熱鬧的日子,是去不成那地方了,自打一九二三年南斯托納姆鞋廠燒成廢墟之後這裡就沒這麼熱鬧過。警察把所有出鎮的路都封鎖了。」

    埃蒂很清楚,警察可以讓人們通過路障,只要你能夠出示有效證明,但是他惦記著別的事情,所以顧不上和卡倫在這個問題上較真兒。「你是想說你沒法避開警察找到出鎮的路嗎,這麼說是不是符合你的想像?」

    電話那頭出現了片刻沉默。就是這當口,埃蒂感到有人湊近了他的胳膊。他不用轉身看就知道那是羅蘭。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別人聞起來像是——微妙、但無可非議——像是另一個世界來的人嗎?

    「唔,好吧,」卡倫好歹又開口了,「也許,我確實知道一兩條林間小路能出鎮,去洛弗爾。今天很乾燥,又是大夏天,我猜想我可以開我的卡車去。」

    「一兩條小路?」

    「好吧,那就說是有三四條路吧。」卡倫又停頓不說了,這一次,埃蒂沒有打破對面的沉默。他正在享受莫大的快樂。「五,或是六。」卡倫再次訂正自己,埃蒂決定還是不予表態。終於,卡倫在那頭說:「八。」埃蒂一聽就樂了,卡倫也笑起來。「你在想什麼,孩子。」

    埃蒂瞄了一眼羅蘭,他右手僅剩的兩根手指之間正夾著一小瓶阿司匹林。埃蒂高高興興地接過來。「我想讓你出來,來洛弗爾,」他對卡倫說,「看起來,說到底,我們還有幾輪談判。」

    「啊喲,看起來我也得搞清楚這一點嘍,雖然我從來沒把這個當作頭等大事兒;我一直在琢磨的頭等大事兒是『我很快就會上路,去蒙彼利埃①『註:蒙彼利埃,法國南部城市。』』,而且我也不停地在這裡給自己找事兒做,一檔子事接著一檔子事。要是你早五分鐘打給我,那就只能聽到忙音——我剛才在給查理·畢門打電話。他老婆的嫂子在自由市場里被人殺死啦,你不知道,於是我就琢磨著,『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呀,我剛剛把這裡的幾攤子事打點乾淨,都打算把行李放到卡車後車廂里準備上路呢。』我要說的就是,沒什麼是頭等大事,但要說次等大事的話,我猜想就是一直在等你的電話,自從我回到這裡之後就一直在等。你們現在在哪裡?龜背大道?」

    埃蒂砰地一聲打開阿司匹林藥瓶,貪婪地看著整齊排列的小藥片。一朝上癮,永世上癮,他心裡如此揣測著。甚至於對這種玩意兒也會上癮。「嗯哼。」他說著,含含糊糊的;自從他在飛機上認識羅蘭、然後降落在肯尼迪機場之後,他就變得非常善於模仿地方口音。「你說過那條路只有兩英里長,環形路,就在七號街過去一點兒,是不是?」

    「我是這樣說的。龜背大道上有一些很不錯的人家。」接著的一小段沉默顯得若有所思。「而且其中很多都準備出售。就是在最近,有不少閑雜流民在那一帶流竄。可能對此我也有所提及。這類事情會讓居民們神經緊張,至少,是那些有錢的人家,巴不得快點躲開那些讓他們晚上睡不著覺的事情。」

    埃蒂等不及了,他取出三粒藥片,全都扔進嘴裡,阿司匹林在他的舌頭上慢慢溶解,他品味著那種苦澀的滋味。現在的他感覺很痛苦,但如果他能夠得到蘇珊娜的任何消息,他還可以忍受雙倍的痛苦。可是沒有任何消息傳來,一切靜悄悄的。他有一種想法:就在米阿那個該遭詛咒的嬰孩出世之時,他和蘇珊娜之間的情感連線——哪怕充其量只能說是「不穩定的」溝通——也徹底不存在了。

    「要是你們準備前去洛弗爾鎮的龜背大道,孩子們,你們也許應該槍不離手吧。」卡倫又說,「至於我嘛,我想我出發前只需要把自己的獵槍塞進卡車就行了。」

    「幹嗎不呢?」埃蒂很贊同他的計劃。「你就沿著環路找你的車,好嗎?你肯定能找著。」

    「嗯哼,那輛老銀河可顯眼了。」卡倫也很贊同埃蒂的計劃。「孩子,再跟我透句實話。我不打算去佛蒙特了,但是我有一種感覺,你們打算把我帶去什麼地方,要是我同意去的話。你介意告訴我嗎?我們要去哪裡?」

    埃蒂想到了馬克·吐溫,馬克·吐溫可能會把約翰·卡倫絕對精彩的人生故事之下一章節命名為「一個緬因州美國佬在血王的宮殿里」,可是他決定不這麼說。「你以前去過紐約城嗎?」

    「上帝作證,我去過。在那裡逗留過四十八個鐘頭,那是我在軍隊的時候。」他在說「軍隊」一詞時故意壓低了聲調,做作得滑稽可笑。「去了無線電城大劇院和帝國大廈,我就記得這些了。不過肯定還去了別的旅遊景點,因為我錢包里少了三十美元,個把月後,才搞明白我是遭了那種毒手。」

    「這次你壓根兒沒時間被人下黑手。帶上幾張信用卡。我知道你有不止一張,因為我看到你的發票啦,就在汽車儀錶板里。」他像瘋了一樣忍不住想拖長最後幾個音,念成儀錶波——霸——板里。

    「裡面亂七八糟,嗯?」卡倫鎮定自若地問。

    「嗯哼,看起來活像是被狗咬剩下的鞋子。約翰,咱們洛弗爾見。」埃蒂掛了電話。他直勾勾地看著羅蘭捧著的紙袋,挑動眉毛。

    「這個是窮男孩啥名字,好多蛋黃醬,呃,隨便是什麼啦。」羅蘭這樣對他說,「我想要正經點的沙司醬,但看起來沒有,希望這能讓你滿意。」

    埃蒂翻著白眼,「天呀,真讓人胃口大開啊。」

    「你真這麼想嗎?」

    埃蒂不得不再次提醒自己,羅蘭幾乎毫無幽默感。「我真這麼想,真的。拜託。我可以一邊開著車一邊吃我的騾腸三明治。還有,我們得談談接下去怎麼辦。」

    7

    接下去怎麼辦,兩個人都同意,要把他們的經歷儘可能都告訴約翰·卡倫——在他所能輕易接受的範圍(以及理性)之內。然後,如果進展得不壞,他們就委託他帶上那張至關重要的手寫契約,讓他去找亞倫·深紐。還要特別指出:當他和深紐交談時,務必要單獨進行,為的是避開凱文·塔爾,那傢伙並不值得徹底信賴。

    埃蒂還說:「卡倫和深紐可以聯手追查莫斯·卡佛,我還想告訴卡倫一些蘇希的消息——秘密、私事什麼的——足以讓他說服卡佛相信她還活著。那之後嘛,儘管……好吧,很大程度上取決於那兩人對這件事情究竟相信到什麼地步。還有就是,看他們有多麼渴望在黃昏暮年效力於泰特公司。嘿,說不定他們能讓我們大驚大喜呢!我實在想不出卡倫穿著西裝系著領帶,跑遍全國,還要用萬能扳手砸垮索姆布拉公司的招牌?」他兀自假想起來,腦袋不停地前後點著,像公雞啄米,最後笑著說,「耶。我能想像得出來。」

    「蘇珊娜的教父可能是個怪老頭。」羅蘭則如此評說道:「只是異端的一種而已。這種人要是和你成為泰特,經常會自行其是,自說自話。也許我可以給約翰·卡倫什麼東西,那會幫助他說服卡佛與我們為伍。」

    「神器?」

    「是的。」

    埃蒂的好奇心被勾起來了,「什麼樣的?」

    可是,還沒等羅蘭開口回答,他們就看到了一樣東西,這令埃蒂慌忙狠踩剎車。他們已經行駛在洛弗爾境內了,車行於七號街上。就在他們前方不遠處,一個老人滿頭蓬亂糾結的白髮,步履蹣跚不穩。他身上裹著一件臃腫的衣服,幾乎毋庸置疑地該被稱為長袍。雙臂和雙腿骨瘦伶仃,布滿鞭苔的傷痕。甚至還有化膿的惡瘡,暗紅的傷口如灼燒般星星點點。這老頭光著腳,該長腳趾的地方卻只見一對惡丑的黃色腳爪,其形其狀可怖猙獰。夾在他胳膊下的一條木製物事看上去枯槁易裂,很可能是摔斷的七弦琴。埃蒂心想,在這條鄉村小路上,沒什麼比這傢伙更不合時宜的了,至今為止,他們看到的步行者都是些正兒八經的在鍛煉的人,凜然不可侵犯的姿態顯而易見,個個都裝束得一絲不苟,穿著尼龍慢跑運動短褲、戴著棒球帽、穿著T恤衫(有一個慢跑者的汗衫上還寫著這麼句標語:請勿拍攝遊客)。

    那東西剛才還在七號街街沿上跌跌撞撞,現在轉過身來對著他倆,埃蒂不禁嚇得大叫一聲。它鼻樑上的一對眼睛鮮血涌淌,埃蒂立刻想到平底煎鍋里的雙黃蛋。一隻大獠牙從鼻孔里伸出來,活像鼻屎干,只不過是骨頭做的。但是,不論怎樣,排除其他先不談,最糟糕的是,有一層慘綠的暗光烘托在這東西的臉龐上。活像是用黏乎乎的熒光粉膠塗遍了全身皮膚。

    那東西看到了他們,立刻閃身衝進樹叢,情急之間,乾巴破裂的七弦琴都被丟下了。

    「基督啊!」埃蒂大叫。若說這是一個不速之客,沒錯,但他只希望千萬不要再看到一個。

    「停,埃蒂!」羅蘭大喊一聲,卡倫的老福特在急剎車時激起一陣塵土,羅蘭用一隻手抵在儀錶板上才不致衝出去。停下的車子很靠近那東西消失的地點。

    「打開後箱子,」羅蘭一邊打開車門一邊說道,「去拿我的寡婦製造者①『註:寡婦製造者,指的是槍俠的槍支裝備。』。」

    「羅蘭,我們趕時間呢,龜背大道還得往北走三公里。我真的認為我們應該——」

    「閉上你愚蠢的嘴巴,快去拿!」羅蘭咆哮了,接著便跑到了樹叢邊。他深吸了一口氣,跟在那劣種生物之後的羅蘭高聲怒吼著,那嗓音直接將雞皮疙瘩急速送達埃蒂的雙臂。埃蒂以前曾聽到羅蘭這樣說話,頂多一兩次,但一旦他不這樣怒吼,就很容易令人忘卻流動在羅蘭身體中的王者血脈。

    他又說了幾句話,但埃蒂完全聽不懂,接著,終於說了一句他聽得懂的:「出來吧,羅德里克之子,已被損棄、已迷途的你,在我面前行禮吧,我是羅蘭——斯蒂文之子,艾爾德的後裔。」

    一時間,什麼都沒有出現。埃蒂打開福特車門,遞給羅蘭他的槍。羅蘭抓住槍,沒有向埃蒂瞥去一眼,更別說道聲謝了。

    也許又過了三十秒鐘。埃蒂張嘴想說點什麼,剛一開口,街沿邊茂密的樹葉抖動起來。又過了一會兒,那隻怪形怪狀的生物才重現。它依舊搖搖擺擺,但頭卻低垂著。長袍的正面有一攤濕漉漉的污跡。埃蒂聞到這噁心東西身上散發出野蠻而濃重的尿味。

    然而它屈下一膝,抬起畸形的手掌,舉至齊眉,那是表示效忠的宿命姿勢,但埃蒂覺得它是在哭。「向薊犁的羅蘭、艾爾德的羅蘭致敬!尊者,您能否向我展現神器?」

    曾有一個名為河岔口的小鎮,一個老婦人自稱泰力莎姑母,她給了羅蘭一條精美的銀鏈、墜著同樣精美的銀色十字架。打那以後,羅蘭就一直戴著它。現在,他把手探進襯衫領口,掏出來給跪拜著的生物看——埃蒂很肯定,這東西正遭受放射性疾病的灼燒而在慢慢垂死中——此時,它用嘶啞的嗓音喊出了一聲驚嘆。

    「羅德里克之子,你是否願意在命程盡頭得到平靜?你是否願得取祥和的消亡?」

    「是的,我可敬的尊者。」它說著,一邊嗚咽地低泣,又加上了一些埃蒂聽不懂的快速低語。埃蒂朝七號街的兩頭張望,擔心會有車輛經過——畢竟,這是夏季最熱的時候——但兩邊都沒有任何動靜。就此時此刻而言,他們的運氣至少還在有效期。

    「你們有多少人在這個地域?」羅蘭問,打斷了這位時光闖客的喃喃自語。就在發問的同時,他舉起了左輪手槍,並將這把古老的死亡引擎慢慢貼近他的襯衫。

    羅德里克之子將手平舉,但仍然沒有抬頭看一眼。它說:「很多很多,尊敬的槍俠,眾世界已荒疏,即所謂之稀界。戰界犬牙交錯,生者流璃失所。因我為他們感到悲傷,落入獄營,一路顛沛,所見無數低等人種、大小魔怪、乃至迪斯寇迪亞之神魔紛紛升騰而出,何處是家?苦不堪——」

    「有多少丹-底凹?」

    它努力思考著槍俠的問題,然後攤開它所有的手指(埃蒂注意到,兩雙手爪一共有十個手指),且攤開有五次。五十。但五十個什麼,埃蒂一無所知。

    「那麼迪斯寇迪亞呢?」羅蘭又斷然問道。「你說的可當真?」

    「哦是的,我是伽凡的謝紋,罕覓爾之子,南方平原的游吟詩人,那裡曾是我的家鄉。」

    「說出位於迪斯寇迪亞城堡旁的小鎮之名,我就讓你自由。」

    「啊,槍俠呀,那裡早就死荒一片了。」

    「我可不這麼想。說。」

    「法蒂!」伽凡的謝紋聲嘶力竭,終於喊出這個名字來,一個四海為家的音樂家終生都不會料想到自己的生命將在如此偏遠陌生之地結束——不是中土平原,而是西緬因州的山裡。突然,它仰起可怖的、綠光閃閃的臉龐,看著羅蘭。又將雙臂長長地展開,彷彿被釘在十字架上的什麼東西。「法蒂在那雷劈遙遠的盡頭,在光束的路徑上!在沙迪克,在馬圖林,在通往黑暗塔——」

    羅蘭的左輪手槍發聲了,僅僅一聲。子彈打中了跪拜著的生物的前額,徹底崩潰了它那張早已損毀的臉面。就在它向後傾倒的時候,埃蒂看到它的血肉化作慘綠色的煙霧,轉瞬即逝。片刻之間,埃蒂看到伽凡的謝紋的牙齒漂浮起來,活像鬼氣的珊瑚戒指,但須臾之間它們全都消散得無影無蹤。

    羅蘭將左輪放回槍套,接著,伸出右手的兩根手指,在自己面前做了一個手指向下的姿勢,如果埃蒂曾見識過一次,就會知道那是在祈福。

    「願你安息。」羅蘭說。接著又解開槍套,再次掏出左輪。

    「羅蘭,那是不是……緩型突變異種?」

    「是的,我認為你說得對,可憐的老東西。可是羅德里克家族來自非常遙遠的地域,我曾有所耳聞,在世界轉換之前,他們也曾臣服於亞瑟·艾爾德。」他扭頭望著埃蒂,縱是容顏蒼涼疲憊,藍眼睛卻炯炯有神。「法蒂,米阿正是去了那裡生孩子,我對此毫不懷疑。也在那裡,她控制了蘇珊娜。就在最後那個城堡里。我們最終必須回溯到雷劈,可是法蒂卻是我們最先要趕到的地點。很高興能了解這一點。」

    「他說他因為某人感到很悲傷。是誰?」

    羅蘭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埃蒂的問題。一輛可口可樂大卡車像陣狂風般沉重地飛駛而過,西邊的天際傳來隆隆的雷聲。

    「迪斯寇迪亞的法蒂,」槍俠不回答任何問題,只是喃喃自語,「紅色死域的法蒂。如果我們能夠救出蘇珊娜——還有傑克——我們就要原路回溯到卡拉。但我們得先把這裡的事情處理完才能回去。等我們再次轉回東南方之後……」

    「什麼?」埃蒂不安地問:「羅蘭,那樣的話會怎樣?」

    「之後,我們直奔黑暗塔,決不歇息。」他伸出自己的手,看著它們微微顫抖不停。隨後,他抬頭看著埃蒂。神情倦怠,卻毫無恐懼。「我從來都沒有這麼靠近過它。我聽得到所有已經失去了的朋友、他們失去了的父輩都在對我耳語。他們的耳語就隨著塔的呼吸聲聲而來。」

    埃蒂對著羅蘭目瞪口呆,幾乎有整整一分鐘,被這番話驚得又神迷又惶恐,為了打破這種心境,他幾乎只能依靠身體的機械動作。「好吧。」他說著,走向福特車的駕駛座,「要是那些耳語中有誰告訴你怎麼對卡倫說才好——讓他相信我們想要什麼的最佳說辭——你得保證讓我也知道。」

    埃蒂鑽進了車,沒等羅蘭應聲就關上了車門。在他的腦海中,似乎始終看得見那一幕:羅蘭舉起粗壯的左輪手槍,瞄準了跪拜在地的身影,扣動扳機。這個羅蘭,就是成為他的首領和朋友的人。可是他能百分百確定地說,羅蘭不會對他……對蘇希……或是對傑克做出同樣的事情嗎?要是他的心告訴他:這樣做能讓他更靠近他的塔呢?埃蒂不能確定。但即便如此,他也願意跟著他。甚至,即便他在心中已能肯定——哦上帝啊,請千萬別——蘇珊娜死了,他還會願意跟著他。因為他不得不。因為羅蘭對於他來說遠遠勝過了「首領」或是「朋友」。

    「我父親。」埃蒂低沉自語,恰是羅蘭拉開輔座車門鑽進來時。

    「你說什麼,埃蒂?」羅蘭問。

    「還有一點路②『註:因為「我父親」(MyFather)和「還有一點路」(Justalittlefarther)讀音相近,所以埃蒂撒了個小謊。』,我就是說這個。」埃蒂答。

    羅蘭點點頭。埃蒂發動了汽車,老福特朝著龜背大道一路奔去。遠方的雷聲再次隆隆翻滾——但比方才要近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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