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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第四章 嬰神丹-特特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嬰兒即將出生,蘇珊娜·迪恩朝四周望去,把對手的人數又數了一遍,這是羅蘭曾經教過她的。知道有多少人會對著你干之前,他說,千萬不能開火,除非你心甘情願永遠不知道死在幾個人手裡,或是決意要死。她希望自己不用應付罩在腦袋上的鐵頭盔,那東西模樣可怖,侵犯思維,但無論那是什麼,似乎並不影響蘇珊娜數清共有多少人來迎接米阿的小傢伙到來。這還算不錯。

    賽爾。那伙人的頭領,是個低等人,前額中心有個血紅點微微脈動。斯高瑟,俯在米阿雙腿間的醫生,做好了一切準備履行接生的職責。每當斯高瑟表現出一點高傲姿態,賽爾就會對他拳打腳踢,但還不至於影響到他的醫務工作。除了賽爾之外,還有五個低等人,但她只能叫出其中兩人的名字。下半張臉孔長得像牛頭犬、大肚子笨重凸起的傢伙叫哈柏。哈柏旁邊的傢伙活像只鳥,鳥頭上覆滿褐色羽毛,一對陰毒的小眼睛像是鷹才有的。這傢伙的名字似乎是傑、或是奇。這就有七個人了,都佩戴著仿似自動手槍的武器。斯高瑟的槍套鬆鬆垮垮地吊在白大褂下面,每次他彎下腰都會露出來。蘇珊娜早已認定那槍是她的了。

    還有三個傢伙站在米阿身旁緊張地看守,面色蒼白灰暗,身形多少有點像人。這三個籠罩在深藍色光暈中的,蘇珊娜很肯定,是吸血鬼。也許是卡拉漢曾提到過的:第三型。(神父提到他們時,曾以「領頭鯊」來形容)加起來就是十個。兩個吸血鬼手拿棍棒,另一個手持類似電光劍的東西,現在則處於休眠態,看起來比一盞日光燈好不了多少。如果她能奪取斯高瑟的槍(親愛的,是當你奪取那把槍時——她不禁修正自己,因為她已經讀過《積極思維的力量》①『註:《積極思維的力量》由美國著名教士諾爾曼·文森特·皮爾撰寫,出版於一九五二年,是當時的熱門書。』,並仍然堅信作者皮爾教士所寫的每個字),她就會向這個持電光劍的傢伙開第一槍。上帝也許知道這種武器到底能造成多麼慘重的傷害,但是蘇珊娜·迪恩才不想以身試法呢。

    在場的還有一個護士,長著棕色的鼠頭。她前額脈動的紅眼令蘇珊娜確信:其餘的大多數低等鄉民都戴著人面面具,這樣他們在紐約大街上進出時就不會嚇到別人。面具之下,也許並不都是長著鼠頭的腦袋,但她很肯定絕不可能有一張羅伯特·戈利②『註:羅伯特·戈利(1933—2007),著名歌手、演員,曾獲加拿大美國格蘭美和托尼大獎。』的俊臉。在蘇珊娜視野之內,只有鼠頭護士是這些人中不帶武器的。

    一共十一人,在這個遼闊空蕩、幾乎是廢棄的醫院裡,一共有十一個敵人,蘇珊娜憑直覺確信,這不是在曼哈頓轄區內。如果她打算趁這十一人之不備,就只有等他們的注意力都被米阿的小孩所攫住——她心愛的小傢伙。

    「快生了,醫生!」護士緊張地喊起來,聲音里掩飾不住一絲狂喜。

    是快生了。當最凄慘的疼痛翻滾著傳遍全身時,蘇珊娜數不下去了。疼痛洶湧襲遍她們兩人。簡直能被疼痛活埋。她們一前一後凄厲地尖叫起來。斯高瑟一直衝著米阿叫嚷著,用力,使勁,現在!

    蘇珊娜閉上雙眼,同樣使出渾身的氣力,因為那是她的孩子,也是她的……至少曾經是。漸漸的,她感到痛楚從身體里流逝而去,像水打著急漩流進暗溝,這時,她體驗到有生以來所知的最深重的悲哀。嬰孩是流入了米阿的身體,那是蘇珊娜的身體所傳送的最後幾行活生生的信息。這時便是終結。不管下面會發生什麼,這個段落已告終結,蘇珊娜·迪恩從心底發出一聲慘叫,混雜著解脫和遺憾,這聲呼喊聽來就像一首歌。

    就在恐怖開始之前——那事情實在太過可怕,她知道直到生命盡頭也不會忘記,甚而能把每個細節都一直記得清清楚楚,彷彿曝於強光之下——她感覺到有一隻熱烘烘的小手鉗住了她的手腕。蘇珊娜扭過頭,費力轉動著沉重的鐵頭盔。她聽得到自己氣喘吁吁。她與米阿四目相對。米阿張開嘴唇,說出一個字。蘇珊娜聽不清,此刻斯高瑟還在高喊不停(他現在正貓著腰,聚精會神地關注米阿的雙腿間,手上捏著的手術鉗也舉起來了)。但畢竟她是聽到了,也明白米阿正試圖實現她的諾言。

    我會讓你自由,如果有機會,綁架她的人曾這樣說過,而現在蘇珊娜在頭腦中聽到的那個詞、同時也看到那產婦的雙唇上讀出的詞——是葜茨。

    蘇珊娜,你聽得見嗎?

    我聽得很清楚,蘇珊娜說。

    你也理解我們之間的協約?

    是的。我會幫你離開這裡,和你的小傢伙一起走,只要我能做到,還……

    如果你做不到就殺死我們!對方就此兇狠地收了聲。從來沒有聽過這樣大聲的話。蘇珊娜明白,連接她們大腦的光纜顯然起到了作用。重複一遍,蘇珊娜,丹的女兒!

    我會殺死你們兩個,如果你——

    她停下,不說下去了。不過,米阿看來很滿意,那很好,因為如果他們倆的生命都取決於此,蘇珊娜實在無法繼續。她恰好看到這間空曠大房間的天花板,下面是擺放著幾張病床的走廊。就是那時,她看到了埃蒂和羅蘭。他們身影朦朧,在天花板上浮進浮出,像幻影魚一樣向下注視著她。

    另一陣痛楚襲來,但這一次不算太厲害。她感到自己的大腿因用力而僵硬,她在使勁推送,但下身發生的一切看來都遙不可及。都不重要。要緊的是,她是真的看到了他們,還是她以為她看到了他們?會不會是她備受壓力的頭腦因渴求援助而創造出了這種幻覺,以求慰藉她自己?

    她幾乎可以相信她看到了。如果他們不是渾身赤裸、周圍也沒有漂浮著奇奇怪怪的垃圾,那麼她也許會認為那只是幻覺。可那些垃圾瑣碎得很:一盒紙板火柴,一粒花生米,一枚硬幣,居然還有一塊腳墊,天哪!一輛放在汽車裡的腳墊,上面還印著「福特」的商標。

    「醫生,我能看到頭——」

    斯高瑟醫生實在不是個紳士,聽到這聲急叫,他粗魯地一肘撞開鼠女護士,將彎下的上身越發貼近米阿叉開的大腿根部。似乎他打算用自己的牙齒把米阿的小傢伙拽出來,可能吧。鷹頭怪物,傑、或是奇,則激動地對另一個叫哈柏的用嗡嗡作響的方言說著話。

    他們真的在這裡,蘇珊娜心想。腳墊就能證明這一點。她也說不清腳墊如何能證明所見並非幻覺,但它確實有用。她又用自己的雙唇模仿著重複了米阿剛才告訴她的字眼:葜茨。那是個暗號。那個字眼至少能開啟一扇門、甚至可能是很多門。也讓蘇珊娜疑惑:米阿是否吐露了什麼蘇珊娜從未想到過的實情。她們被緊緊地連在一起,不止是由光纜和鐵制頭盔、還有更原始(也更有力量)的生產體驗。不,米阿沒有撒謊。

    「使勁往外推,你這個天殺的懶婆娘!」斯高瑟差不多是在嚎叫,而羅蘭和埃蒂突然從天花板邊緣消失了,再也沒有出現,似乎是被這醫生一口氣吹跑的。蘇珊娜所知道的一切便是:他們剛剛在這裡。

    她扭頭看向身邊,汗濕的頭髮黏糊糊地搭在頭上,也清醒地感知到全身毛孔傾吐的汗水大概都得用加侖做單位。她費勁地挪動身子,向米阿靠近了一點;向斯高瑟靠近了一點;也向斯高瑟腰間那十字交叉型槍套里的自動手槍靠近了一點。

    「別動,小姐,請您聽我的。」一個低等人說著,碰了碰蘇珊娜的胳膊。那隻手冰涼涼、軟綿綿,肥厚的小圓瘤布滿手背。這等愛撫只能讓她渾身顫抖。「再熬一分鐘吧,一切都會結束,眾世界隨之改變。當這一個加入雷劈的飲血者——」

    「閉嘴,斯卓!」哈柏猛然截斷了低等人的話頭,把企圖安慰蘇珊娜的那傢伙狠狠向後推了一把。隨後,他繼續殷切地轉去關注分娩現場。

    米阿拱起了背脊,呻吟著。鼠頭護士的雙手把住米阿的胯部,輕輕地將她的身子往床上摁。「趕緊啊,趕緊啊,用你的肚子使勁兒!」

    「去吃屎吧,你個婊子!」米阿尖叫起來,蘇珊娜感知到她的痛楚輕輕拉扯了她一下,只是拉扯了一下。她們兩人間的紐帶已經減弱了。

    蘇珊娜集中自己所有的注意力,從意識深處高喊起來。嘿!嘿!電子女郎!你還在那兒嗎?

    「連接……在斷。」回答她的是那個可愛的女人聲音。和之前一樣,這聲音在蘇珊娜的頭腦里響起,但又和之前不一樣,它聽來微弱得很,比廣播里受盡干擾、來自遙遠信號的聲音清楚不了多少。「重複一遍:連接……正在斷裂。我們希望為了增強心智的需要,你會記得北方中央電子公司,以及索姆布拉公司!自萬年起,始終是心智溝通領域的領路先鋒。」

    一陣簡直能讓牙齒打顫的嗶嗶聲在蘇珊娜的意識里響起,接著,連接消失了。並不止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女聲消失了;一切都消失了。她彷彿覺得自己被遺留在某個令人痛苦的縮骨箱里。

    米阿又尖叫起來,蘇珊娜也隨之叫嚷,但那是來自她自己的尖叫。原因之一顯然是不想讓賽爾和他的眾弟兄發現她和米阿之間的連接已失效;此外,她也是真心誠意的悲慟。她剛剛失去了她,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個女人已經變成了她真正的姐妹。

    蘇珊娜!蘇希,你在嗎?

    聽到這聲新來的呼喚,她一下子用肘支撐,坐了起來,剎那間幾乎忘卻了身邊躺著的米阿。那曾是——

    傑克?是你嗎,親愛的?是不是?你能聽到我嗎?

    是的!他高喊著。總算啊!上帝,你剛才在和誰說話?繼續喊呀,這樣我才能在意識里追蹤到——

    傑克的聲音也突然斷了,但在那之前,還傳來一陣遙遠的、鬼吼般可怕的槍聲。傑克在朝什麼人開槍?哦。不是的。她真正在想的是,什麼人正在朝他開槍?

    2

    「就現在!」斯高瑟喊個不停,「就現在,米阿!使勁推!看在你自個兒小命的分上!拿出你所有的勁兒啊!往外推!」

    蘇珊娜試圖朝身邊的米阿再蹭近一點——哦,我被人挂念著,想要得到安慰,看看我是如何挂念你的吧,關懷備至就得這樣干——可是那個名叫斯卓的低等人又把她拉回了原位。聯結她倆的那段鋼索又被抻直了。「婊子,待在你的位置上!」斯卓說,而這是蘇珊娜的第一次嘗試,她企圖奪取斯高瑟的槍,或別人的、任何一支槍。

    米阿再次凄厲地喊叫,喊出了一種奇異的語言,似乎在對一位奇異的神高聲訴求。當她想拱起腰部時,護士——阿莉亞,蘇珊娜猜想這個護士的名字應該是阿莉亞——強迫她躺下,令那身體貼在產床上。這時,斯高瑟輕快地叫了一聲,聽來似乎是很滿意。他把手上一直攥著的手術鉗扔在了一邊。

    「你這是幹嗎?」賽爾發問。米阿雙腿下的床單濕漉漉的,已被鮮血染紅,這個現場指揮官的發問顯得極其慌張。

    「不需要了唄!」斯高瑟又來了個輕快的旋身。「她天生就是生孩子的好料兒,怎麼折騰都萬無一失。孩子就要生了,如您所願,生得又利落又乾淨!」

    斯高瑟似乎打算坐在隔壁的床上,手抓大臉盆,坐等孩子的出生,可又意識到他沒有足夠的時間了,便索性伸出一雙粉紅色的、沒戴手套的手滑入了米阿叉開的大腿中間。這時,當蘇珊娜再一次悄悄靠近米阿時,斯卓沒有阻止。所有人——低等人和吸血鬼——都全神貫注於孩子出世的最後時刻,注意力徹底被吸引,好幾個傢伙湊成一堆,擠在米阿床頭,她們倆的床早就被推攏在一起了。只有斯卓一人還站在蘇珊娜這邊。手持電光劍的吸血鬼剛剛垂下了武器,退在一邊;所以她決定第一個該幹掉斯卓。

    「再來一次!」斯高瑟沖著米阿喊,「為了你的寶寶!」

    米阿也像低等人、吸血鬼似的,已然忘卻了蘇珊娜的存在。她的雙眼貯滿了痛苦和傷痛,緊緊盯著賽爾。「我可以留著他嗎,先生?請你說我可以留下他,哪怕只有一小會兒都行。」

    賽爾拉著她的手。罩住他真實面容的人形面具上現出一個微笑。「是的,我親愛的,小傢伙永遠永遠都是你的。現在就使出最後的氣力吧。」

    米阿,別相信他的鬼話!蘇珊娜喊著,可沒人能收聽這聲呼喊了。但看起來,這樣也不壞。最好的事情莫過於此刻在場的所有人都忘卻了她。

    蘇珊娜立刻將思維轉向另一個方向。傑克!傑克,你在哪裡?

    沒有迴音。不太妙。上帝啊求求你,讓他還活著。

    也許他只是在忙,跑啊……躲啊……打呀。沉默並不是非得意味著他——

    米阿嚎起來,像是一串惡毒的下流話,與此同時,使出了最後的氣力。陰道口早已擴開,現在那兩瓣唇張得更開了。一股鮮血噴涌而出,她身下的血跡三角洲又蔓延開一圈。這時,蘇珊娜透過血腥的潮湧,看見了一頂黑白雙色的頭冠。白色的,是皮膚。黑色的,是頭髮。

    黑白交雜的頭頂很快又縮回了鮮紅色之中,蘇珊娜心想,這嬰孩是在撤退,還沒有真正準備好降臨這個世界,但是米阿已經結束了等待。她將僅剩的力氣再次推送出去,雙手舉在眼前,緊緊攥著,拳頭激烈地顫動;眼睛狠狠地擰合起來,牙齒暴露在外。米阿的前額上,一根青筋暴凸而起;還有一根粗粗的血管暴凸於頸項。

    「啊啊啊啊!!!」她不停地叫著,「考瑪辣!你這個小混蛋!——來呀!」

    「嬰-神,」鷹頭的傑低聲念道,其餘的人也都跟著念起來,帶著無比尊崇地悄聲重複:嬰神……嬰神……來呀,嬰神。嬰神的降臨。

    這一次,嬰兒不止是露出了頭,而是整個兒沖了出來。蘇珊娜看到他的小手抵在鮮血模糊的胸前,握成小小的拳頭,顫動著生命力。她還看到了藍色的眼睛,大大地睜著,瞪著,看來是那麼像羅蘭的雙眼,同樣充溢著警覺的自知。她還能看到炭黑的眼睫毛。細小的血珠子掛在上面,是初生兒野蠻無忌的華麗飾物。蘇珊娜看著——也永遠不會忘記——男嬰的下唇是如何叼著母親的內陰唇。嬰兒的嘴巴因此被輕輕扯開,展露出下牙床一排完美的小齒——然而就算再完美,新生兒已長成的牙齒仍令蘇珊娜戰慄不已。看到這小傢伙的生殖器時,蘇珊娜的感覺也是一樣的,大得與肢體不成比例,甚至完全勃起。蘇珊娜暗想,那東西比自己的小手指還長。

    蘇珊娜痛苦萬分,發出最後一聲勝利的怒吼,緊接著用手肘撐著直起身子,瞪得外凸的雙眼淚如泉湧。就在斯高瑟熟練地接住嬰孩的瞬間,她伸出手,緊緊鉗住賽爾的手。賽爾疼得叫起來,使勁地甩開她,好像在使勁擺脫……好吧,就算是密西西比州牛津城的代理治安官。嬰孩的啼哭聲已經聽不到了,突然之間,一片駭人的死寂。令人屏息的沉默中,蘇珊娜的聽覺固然緊張過度,卻還是無比清晰地聽到賽爾的腕骨被捏得咯咯作響。

    「他還活著嗎?」米阿沖著神色震驚的賽爾尖聲喊道,唾沫橫飛,「跟我說,你個滿身疙瘩的怪胎,我的孩子是不是還活著?」

    斯高瑟把嬰兒托高,這樣就能面對面地看清楚。醫生棕色的雙眼注視著嬰孩藍色的瞳孔。男嬰被斯高瑟緊緊托抱著,懸在半空,這當口,他的陰莖似乎挑釁般地向上挺著,蘇珊娜則清楚地看到嬰孩左腳後跟處的猩紅胎記。彷彿他離開米阿的子宮前,那隻腳剛剛在鮮血里狠狠浸染過。

    斯高瑟沒有像慣常做的那樣一巴掌拍上初生兒的屁股蛋,而是鼓起一口氣,徑直吹入這個男嬰的雙眼。米阿的男嬰似乎被嚇了一跳,滑稽地眨巴著眼睛(令人無法否定的是,這一切動作無疑帶有人類的特徵)。男嬰也深吸了一口氣,屏住幾秒,再呼出來。也許,他會是王中之王,或是眾世界的摧毀者,但他的生命起始時,他卻要面對這些暴怒尖叫的人們。一聽到這聲哭喊,米阿破涕為笑。聚集在初生兒的母親周圍的這些惡魔般的生物都是將永生契給血王為奴僕的,但剛剛目睹的這一幕幾乎讓他們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們興奮地又是拍手又是歡笑。蘇珊娜發現自己也在和他們一起笑,似乎一點兒反感都沒有。嬰孩扭過頭,跟著這些笑聲轉來轉去,露出明白無誤的驚愕表情。

    米阿任憑眼淚流淌在雙頰,毫不掩飾地使勁回吸鼻涕,她伸出了雙臂,用哭腔說:「把他給我!」米阿,她不是任何人的女兒,如今卻成了某人的母親。「讓我抱抱他,行行好吧,讓我抱抱我的兒子!讓我抱抱我的小傢伙!讓我抱抱我的寶貝呀!」

    嬰孩聽到了母親的說話聲便轉過頭去。若是以前,蘇珊娜肯定會說這種事情是不可能發生的,但是顯然在她看來——嬰孩出生時就長好了一排小牙齒、乃至勃起的生殖器——更是不可能發生的。可是除了這幾點之外,這孩子不管從哪方面看都很正常:圓滾滾的健全軀體,標準的人類外形,因此也顯得很可愛。他的腳踝上有紅色標記,是的,但這並非異兆,要知道有多少人生來帶著胎記?根據家族傳說,她自己的父親不就是生來長著紅色的雙手嗎?這胎記永遠不會當眾顯露,除非這孩子去海灘玩耍。

    斯高瑟望向賽爾,手裡仍然托著初生兒。蘇珊娜能夠輕而易舉地抓取斯高瑟腰間的自動手槍,但這時她處在一段短暫的靜止中。她甚至連想都沒想那麼做。她也忘卻了傑克通過意念傳來的呼喚;甚至幾乎忘掉了剛才羅蘭和她丈夫曾怪異地來到此地。她和傑、斯卓、哈柏,以及所有人一樣,狂喜至極,被這個嬰孩的順利出生搞得神魂顛倒。

    賽爾似乎點了點頭,幾乎令人覺察不到,斯高瑟這才放低了莫俊德寶寶,孩子仍在哭(也仍舊扭過頭去,顯然是在看著母親),他把孩子送入了米阿焦急等待的雙臂里。

    米阿立刻調整了他的姿勢,以便能面對面地看他。蘇珊娜只覺得沮喪和恐怖凍結了心田。因為米阿正在走向瘋狂。眼裡的瘋狂是那異常明亮的光芒;嘴角的微笑里還含著某種癲狂的譏諷,與此同時,粉紅色的黏稠唾液混雜著血絲從她剛剛緊咬過的舌上滴下來,一路淌到下巴上,兩邊都是;而在那得意洋洋的笑聲中,她的瘋狂最是明顯。她或許會在日後恢復理智和清醒,但是——

    母狗永遠不會回來。黛塔說,絲毫不帶同情心。這通苦熬已經把她毀了,她說著口音極重的土話,依知道,偶也知道!

    「哦!多漂亮啊!」米阿低吟著,「哦,瞧你的藍眼睛啊,瞧你皮膚多白啊,像寬土初雪前的天空啊!瞧你的小奶頭,漂亮的小漿果似的,瞧你的小雞雞啊,小蛋蛋啊滑溜溜得像小桃子!」她朝陽周望去,第一眼就看到了蘇珊娜——可那眼神冰涼地滑過蘇珊娜的臉面,一點兒都沒有認出來——接著又看到了其他人。「瞧我的小傢伙,你們這些倒霉蛋,你們這些惡魔頭,瞧瞧我的寶貝兒啊,我的小寶寶,我的小男孩呀!」她沖他們大喊大叫,期求他們瞧瞧嬰孩,眼神癲狂地大笑著,嘴角歪斜地大叫著。「看哪,我放棄了永恆而得到了什麼!看哪,我的莫俊德,瞧他多棒,你們再也見不到像他這樣的小孩了呀!」

    米阿激烈的親吻落滿了嬰孩沾染血污的臉蛋,孩子目不轉睛,直到她看起來像個妄想塗抹口紅的爛醉酒鬼,米阿才抹了抹嘴唇。接著,她又笑著去親吻嬰兒肥肥的雙下巴,他胸前的小乳頭,肚臍眼,接著是昂挺的生殖器的頂端,最後——用她顫抖的雙臂把孩子一次比一次舉得更高,這個她打算喚作莫俊德的男孩正眼巴巴地低頭盯著她看,一副大驚小怪的滑稽面孔——她親過了他的雙膝,最後輪到小小的腳丫子。蘇珊娜聽到房間里的第一輪吮吸聲:但那不是嬰孩俯在母親懷中吮奶,而是米阿的嘴唇在每一隻完美無缺的腳趾頭上吮過的聲響。

    3

    那孩子是我的泰特首領的厄運,蘇珊娜冷漠地思忖著,要是我能幹點別的,就該是一把抓過斯高瑟的槍,崩了他。那不過是兩秒鐘的事情。

    以她的速度——確切地說,是難以置信的槍俠的身手——很可能只需要兩秒鐘。但是現在,她發現自己根本無法動彈。她預想過這齣戲會有各種各樣的結果,但獨獨沒有想到米阿會瘋掉,從來不曾動過這個念頭,而現在她卻被這瘋態震驚了,完完全全地鎮住了。這時,還有一個閃念滑過蘇珊娜的腦海:在米阿瘋狂之前,她們之間的電子連接就終止了,這真算是她走運。若是兩人還連在一體,她可能也會像米阿一樣失去意識。

    但連接可能會反衝回去的,好姐妹——難道你不覺得最好趁自己還能動的時候趕緊動手嗎?

    可是她做不到,這便是事實。她凍結在驚詫感中,尚未擺脫束縛。

    「住手!」賽爾憤然打斷了米阿的沉迷。「你的任務不是嘖嘖地吃他,而是餵飽他!要是你還想留著他在你身邊,那就趕緊!給他吃奶!要不然,我是不是該招來一個奶媽呢?好多雙紅眼睛都巴巴地瞅著這個機會呢!」

    「你……這輩子……都甭想!」米阿惡狠狠地喊著,狂笑不已,但她還是放下了嬰兒,讓他靠在自己的胸前,她很不耐煩地扯開慘白色的病號袍,一把擼起緊身胸衣,袒露右乳。蘇珊娜看得出來:為什麼男人們都被她迷得神魂顛倒;即便在這種情景下,米阿的胸脯都顯得那麼完美,珊瑚紅的乳頭挺立在半球之上,比起哺乳嬰孩,它們看起來更適宜男人的手、男人的慾望。米阿抱著嬰兒湊近了乳頭。一開始,他愣愣地呆在那裡,還瞪著她看,他的臉孔在乳頭上撞來蹭去,隨後才慢慢開始試探。再一次觸碰到時,終於,他粉紅色的小嘴叼住了凸起的玫瑰色乳頭,吮了起來。

    米阿柔情地撫摸著男孩的黑色鬈髮,頭髮尚且雜亂著,浸著血水。她仍在大聲地笑。在蘇珊娜聽來,這狂笑就彷彿尖叫聲。

    地板上傳來一陣呆板的腳步聲,有個機器人正在靠近他們。它看起來很像是安迪、那個報信機器人——一樣瘦長,也是七八英尺高,同樣電氣藍色的眼珠,上上下下也有很多接縫機關,微微反光的金屬身軀。它的雙臂抱著一隻大玻璃盒,裡面貯滿了綠色的光。

    「那東西他媽的來幹嗎?」賽爾突然問道。聽上去,他很生氣,對面前的機器人也非常不信任。

    「保育器。」斯高瑟回答說,「我想,萬無一失總比抱憾終生強得多。」

    在他轉身去看機器人的時候,背在肩膀上的槍袋,以及套在裡面的自動手槍就正好甩向了蘇珊娜。這是迄今為止的最佳時機,她知道這比剛才任何一次機會都要完美,但她還沒來得及伸手,米阿的小傢伙就變了。

    4

    蘇珊娜只見紅光順著光滑的肌膚直衝而下,從天靈蓋直到右腳跟上的胎記。那絕不是紅潤血色,蘇珊娜可以向天發誓:那是紅光,將那嬰孩從外到內地點亮了。米阿的腹部已經空空如也了,孩子伏卧在她塌陷的腹部,小嘴緊緊叼住母親的乳頭吮個不停,緊接那道紅光之後,又是一道黑光,黑光則是從腳心反上頭頂,轉瞬間蔓延到渾身上下,將嬰孩變幻成一個無光無色的小妖怪,和剛才出自米阿腹中的粉色小可愛判若兩人。也就是在這個瞬間,嬰孩開始皺縮,雙腿向上抬升、竟然融入了腹部,腦袋反而滑下來——米阿的胸脯也就同時被拉扯著下去——大半個腦袋縮入了頸腔,留下一截鼓凸在脖子上,活像是蟾蜍的喉嚨。藍色的雙眼也在瞬間變為焦黑色,接著,又變回了藍色。

    蘇珊娜很想大聲驚叫,但根本叫不出來。

    在黑漆漆的身軀兩側,許許多多的瘤狀物不斷滋生、密密蔓延,很快,它們突然迸裂,從中蹬出許多腿腳。此時,還能看得見原來腳踝處的紅色印記,但現在,它衍變為一團模模糊糊的紅斑,酷似黑寡婦蜘蛛腹部的猩紅標記。那是為了昭示它究竟是什麼東西——蜘蛛。此刻,嬰孩還未完成走樣消形。蜘蛛的背部隆起了一個白色的突出體。蘇珊娜明明白白地看到:看似白色贅疣的突出體上,分明有一張變形的臉孔,上面,那雙深藍色的閃光點便是眼睛之所在。

    「什麼——?」米阿問了一句。再一次用手肘撐起身子。鮮血從她的乳房裡噴涌而出。那嬰孩貪婪地大口吸飲著鮮血,彷彿那才是乳汁,飲得一滴都不剩。米阿身邊的賽爾像個石頭雕像似的一動不動,張口結舌,眼睛都快要從眼窩裡瞪出來了。無論他曾對這場生產有過怎樣的期待和設想——也不管什麼人曾告訴他應該等待怎樣的場景——顯然,絕不是這樣的一幕。藏在蘇珊娜體內的黛塔看到賽爾露出如此震驚的傻表情,簡直像是傑克·本尼①『註:傑克·本尼,著名美國喜劇演員。一九二九年在銀幕上初試身手,他的優點在於能準確地計算和充分運用笑聲的間歇時間。一九七四年他死於癌症。』硬擠笑容,她頓生一絲孩子惡作劇般的快感。

    在這驚悚時刻,似乎只有米阿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因為她的臉孔開始因恐懼——以及,很可能還有痛苦——越拉越長。可過了一會兒,笑容又回到她的臉上,那是聖母馬利亞似的微笑。她探出手去,愛撫著仍在她懷中突變的怪物:一隻長著小小人類頭顱的黑色蜘蛛,長著硬毛的肚子上留著鮮明的猩紅印記。

    「他美不美?」米阿叫嚷著,「我兒子多漂亮啊,像不像夏天的陽光那麼美好呀?」

    這便是她的遺言。

    5

    準確地來說,她的臉尚未死寂,而只是徹底凝滯了。僅在片刻之前,她的雙頰、眉頭和喉嚨都因竭力生產而屏成暗紅,霎那間,奔騰的血色退盡,變成蘭花瓣似的蠟白色。閃亮的雙眼凝固不轉了,死死釘在了眼窩裡。彷彿眨眼之間,蘇珊娜不再是目不轉睛注視著一個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而是一幅女人的肖像。可無論這幅佳作如何惟妙惟肖,卻不過是用炭筆勾勒、加之慘淡描色的紙上的畫。

    蘇珊娜記起她是如何在抵達幻境中的迪斯寇迪亞城堡之後又回到了紐約公園廣場君悅大酒店;又是如何來到了法蒂,就在城齒的隱蔽處,她最後一次與米阿閑聊。天空、城堡和城齒的那塊石頭是如何被撕裂的。這時,彷彿被她的思緒所牽動,米阿的臉孔被撕扯成了兩半,從髮際線到下巴、從正中間分裂了。獃滯不動的混沌雙眼分別向左右歪斜。雙唇也裂開,露出左右兩個令人驚瘋的半笑。可是,從這張臉的裂溝中湧出的不是紅色的鮮血,而是氣味腐敗的白色粉末。還沒等米阿的嬰神從第一餐中抬起那無法言語的腦袋,蘇珊娜突然想起艾略特①『註:T.S.艾略特(1888—1965),偉大的詩人,出生於美國,大部分時間生活在英國,著有《荒原》,這句詩出自《空心人》。』的詩句

    (空心人實心人腦里塞滿稻草)

    還有路易斯·卡羅爾②『註:路易斯·卡羅爾(1832—1898),著有《愛麗斯漫遊奇境》和《鏡中記》。他擁有數學學位,二十二歲時畢業於牛津的基督教學院,並終身留在那個學院擔任數學老師。』的

    (為什麼你們啥也不是,不過是一副紙牌)

    浸滿鮮血的嘴巴張開了,丹-特特挺了起來,下面那些腿摸索著支棱起來,想在空癟癟的母體腹部懸吊起它的身子,而上面的一些腿似乎影影綽綽地要指向蘇珊娜,似乎她是新一輪出擊的假想敵。

    這東西尖聲嘶叫起來,帶著勝利的神氣,它若在那個瞬間決定攻擊另一個作為營養源的女人,毫無疑問,蘇珊娜·迪恩將死在米阿的身邊。可是它並沒有那樣做,它轉向剛才吸吮過的乳房,現在那隻不過是掛在米阿胸前的癟了的袋子。它把乳房挖了下來。它咀嚼,咂咂有聲,似乎那又滋潤又鬆軟。片刻之後,它探身埋進了自己噬咬出的空洞里,那張微小的人臉漸漸消失了似的,而同時消失的還有米阿的臉,從她越來越小的腦袋裡湧出的塵屑漸漸抹煞了那張臉。空氣里響著一種刺耳的、猶如金屬機械般的吸吮聲,蘇珊娜在想:它要奪取她所有的營養,所有僅剩的汁液。瞧它呀!瞧它是怎麼膨脹的!簡直像是馬脖子上趴著的水蛭!

    就在這當口,一個滑稽的標準英國口音突然說起話來了——絕對是紳士家族世襲終生的紳士才會用的上等語調——「先生,請原諒我插嘴,可是,如果您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鑒於目前的情況似乎已有些許變化,您是否還將需要這款育嬰設備?」

    這突發的插話打破了蘇珊娜的麻痹態。她用一隻手將自己撐坐起來,另一隻手則靈敏地抓住了斯高瑟的自動手槍。她猛地一拉,槍卻沒有被拔出來,它被橫跨在槍柄上的皮帶絆住了。食指急迫地一動,她摸到了活動按鈕,那便是保險裝置,她摁了下去。自動手槍還在槍套里、甚至連著所有掛件,她就這樣將槍口對準了斯高瑟的胸腔。

    「什麼該死——」他剛一開口,她就動了中指扣了扳機,幾乎就在子彈出膛的同時,她用盡全力把槍套肩帶往自己懷裡拉。背縛在斯高瑟身上的幾條粗粗的槍套帶都掛在原處,只有連接自動手槍的那最細的部分被猛地拽斷了,於是,斯高瑟一邊倒下去,一邊低頭看著白大褂上冒著黑煙的槍洞。蘇珊娜奪了他的槍。她擊斃了斯卓和他身邊的吸血鬼,也就是那個持光劍的傢伙。縱然中了彈,那個吸血鬼還是立在當地,目光依然盯著那由嬰孩異變而成的蜘蛛-神,似乎又看了一會兒,籠罩它的紫色光霧才漸熄漸滅。吸血鬼的軀體也隨之而去。有那麼一瞬間,那裡只有一件空空蕩蕩的襯衫立在一條空空蕩蕩的牛仔褲上,似乎裡面沒有存在過一個人。接著,衣服飄然墜地。

    「殺了她!」賽爾吼起來,伸手掏槍,「殺了那個婊子!」

    蘇珊娜翻滾起身,離開那隻黑蜘蛛,它還趴在越來越縮減的母體上,米阿的半個身子已經翻落床邊,頭上的鐵罩子仍斜斜地罩著她。一個閃念滑向蘇珊娜:它根本不想放開她,這想法帶來酷刑般的痛楚,就在這時,米阿落到了地板上,終於擺脫了它。屍體半搭在床沿,頭髮混亂地懸在半空。就在母親的屍體突然掉落的瞬間,那個蜘蛛模樣的東西立刻失去了依附地,它不得不更改立足點,並生氣地嘶叫起來。

    一陣槍聲爆發而起,蘇珊娜翻身躲到床下時,子彈落在一秒前她的位置。一顆子彈打中了某處的彈簧,她聽到一聲尖利的崩裂聲。在床下,她一眼看到鼠頭護士的腳和長滿毛髮的下肢,二話不說就送了顆子彈給她的膝蓋。護士尖叫一聲,轉身就跑,拖著受傷的腿,一路跛行,還哇哇地哭嚎。

    賽爾躲在臨時拼湊成的雙人病床後,就在米阿支離破碎的殘屍後面,身子伏向前,勉強舉槍瞄準。地板上的防潮布上已有三個槍眼在冒著煙悶燒。就在他可能打上第四個洞時,一隻蜘蛛腳撩上了他的臉頰,撕開了他始終戴著的人形面具。揭露出其下毛茸茸的真面目。賽爾嚇得往後一縮,大叫大嚷。蜘蛛這才轉向他,發出了一聲嗚咽。蜘蛛背上高高隆起的白色東西——長著人臉的突起物——面對賽爾,怒目而視,似乎在警告他遠離它的美食佳肴。隨後,它又轉身回到母親的身邊,此刻幾乎已經無法辨認出那曾是個女人了;她,看來就像是某個難以置信的遠古木乃伊的出土遺迹,如今已是一堆粉屑。

    「我說,這確實有點令人困惑,」抱著育嬰箱的機器人又說話了,「我可否引退?也許當事態多多少少明朗化了些的時候,我可以再回來。」

    蘇珊娜倒轉了方向,從床下翻滾而出。她看到有兩個低等人正拔腿要跑。傑、那個鷹頭人似乎還拿不定主意。留下,還是逃跑呢?蘇珊娜就主動地幫他拿了主意,一槍擊中他光溜溜的圓腦袋。鮮血和羽毛應聲飛落。

    蘇珊娜儘可能地站起來,一隻手緊緊抓住床架以保持平衡,始終將斯高瑟的槍舉在眼前。她已經於掉了四個。鼠頭護士和另一個已經跑了。賽爾的槍都掉了,正死命把自個兒貓在捧著育嬰箱的機器人身後。

    蘇珊娜擊斃了剩下的兩個吸血鬼和另一個牛頭犬頭低等人。那個——哈柏——並沒有忘了蘇珊娜;他一直穩穩地站在原地,等候時機能讓他打出致命一擊。但她比他更快一步,槍響後,她心滿意足地看著他向後倒下。她想道,哈柏剛才還是頭號危險分子呢。

    「夫人,我在想您是否能告訴我——」機器人再次開口,蘇珊娜立刻給了那張鋼臉兩顆飛快的子彈,打滅了電氣藍的眼睛。這招她是從埃蒂那裡學來的。巨大的汽笛聲頓時消失了。蘇珊娜只覺得:要是自己再多聽它嘮叨兩句,準保就聾了。

    「我已被槍擊致盲!」機器人怒吼起來,卻仍然是用荒謬得不合時宜的「夫人您還想再來一杯茶嗎」式的腔調。「視覺:零度,我需要幫助,密碼7,我說,求救!」

    賽爾從機器人後面跑開了,雙手舉得高高的。機器人正在喋喋不休發出警報,蘇珊娜根本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但好歹能根據那個混蛋的口形明白他的意思:我投降!你能接受我發誓投降嗎?

    對這個可笑的建議,她不禁笑了起來,卻也沒意識到自己竟然在笑。那笑不代表幽默、不代表仁慈,只意味著一點:她真想讓他去舔她的殘肢,因為正是他強迫米阿去舔他的靴子。但沒那麼多時間了。他在她嘴角的笑容中看清了自己的命運,他轉身就跑,而蘇珊娜開了兩槍,兩槍都擊中了後腦勺——一槍為米阿,一槍為卡拉漢神父。賽爾的頭顱被炸得粉碎,血漿激烈迸散。他的手還在抓著牆壁,在一個放滿裝備補給的擱架上胡亂摸索,然後才倒下來,死了。

    現在,蘇珊娜將目標轉向了蜘蛛-神。黑背上覆著短短的硬毛,最突出的白色小人臉扭過來,看著她。那雙藍眼睛閃啊閃,不止是酷似羅蘭的,而且相似得過於詭異。

    不,你不能!你絕對不能!因為我是王的惟一的兒子!

    我不能嗎?她後退一步,舉平了手槍。哦,甜心兒,你只是個……大錯特錯!

    她還未扣動扳機,身後卻傳來一聲槍擊。一顆火燙的子彈擦著她的脖頸飛過。蘇珊娜即刻做出反應,轉身躍到一旁。剛才逃跑的一個低等人居然良心發現,又折了回來。蘇珊娜射入他胸膛的兩顆子彈將令他對此後悔不已。

    她靈活地轉身四顧,想找到更多可以射擊的敵人——是的,這就是她想要的,是她與生俱來的天賦,一直以來她都萬分敬畏羅蘭,是他指引她走上命定的槍俠之路——可是敵人不是死了就是逃了。只有蜘蛛,眾多的細腿精妙地移動起來,將它從產床上運送下來,將紙屑狀的母體留在了身後。蜘蛛直截了當地扭過嬰兒臉,正視著蘇珊娜。

    你會放我走的,黑美人,要不然——

    她朝它開火了,但自己卻被鷹頭人攤開的手臂絆了一跤。那發子彈本該能射死萬惡之極的東西,現在卻偏離了目的,飛向八條剛毛短硬的蜘蛛腿,子彈咬進了其中的一段肢體。黃黃紅紅的黏液從那條腿聯結軀幹的根部流淌出來,與其說是血,倒不如說是膿液。那東西又疼又驚地對著她慘叫起來。與此同時,機器人循環不停的嘮叨仍未停止,以至於這聲慘叫有點含糊不清,但她卻在自己的意識里聽到了,那麼清晰,那麼大聲的——

    我要你償還!我父親和我,我們會讓你為此付出代價!讓你痛不欲生,巴不得一死,等著吧!我們會這樣做的!

    甜心兒,你沒那機會了。蘇珊娜向後立好重心,企圖擺出信心十足的射擊姿勢,她不想讓那東西知道:她認為斯高瑟的自動手槍里很可能沒子彈了。她從容冷靜地瞄準目標,然而那又是完全沒必要的,蜘蛛的八條腿一起急速移動,飛快地逃離她的視野,先是躲藏在沒完沒了求救的機器人身後,接著又迅速地移向黑漆漆的門口。

    好吧。沒什麼大不了的,無論如何都算不上是最佳方案,但她還活著,這顯然是最要緊的。

    而且,賽爾先生的小分隊幾乎全軍覆沒了吧?死的死,跑的跑,那也不算太壞。

    蘇珊娜扔掉斯高瑟的手槍,挑中了另一把:沃爾特PPK。她從斯卓背著的槍袋裡拔出這把槍,同時探入他的口袋裡一通摸索,找到了半打彈匣。閃念之間,她還想過要不要帶上吸血鬼的電光長劍以便擴充裝備?但很快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把它留在原處。別挑那些你不了解的武器,還是用了如指掌的槍吧。

    她很想聯繫上傑克,但無法集中意識去思考,於是她轉向機器人。「嘿!大男孩!要關閉那該死的警報,你該怎麼說?」

    她根本不知道這麼說會不會有用,可竟然是立竿見影。沉默即刻降臨四周,完美無瑕,擁有波紋絲綢般的美妙觸感。安靜將很有用。如果有人打算向她反攻,她最好能率先聽到他們逼近的聲音。而更陰暗的心理是什麼?是她希望有一場反攻大戰,想要他們過來和她火拚,至於那是不是有意義的舉動她根本無所謂。她手上有槍,熱血沸騰。這是至關重要的。

    (傑克!老弟,你聽見我了嗎?要是聽見了,快點回復你的老大姐啊!)

    萬籟俱寂。甚至連混戰槍聲都聽不見了。他已經消——

    突然,出現一個詞兒——那究竟是不是一句話?

    (嗡未恩)

    更重要的疑問在於:那是不是傑克在說話?

    她不能確定,但又覺得是。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字眼聽來還覺得有幾分熟悉。

    蘇珊娜收攏起所有的注意力,決定這一次要更大聲更用心地呼喚傑克,可就在這時,一個怪異的想法出現在她腦海里,正因為太怪異,她不得不相信那才是直覺。傑克也在努力保持安靜。那麼,他是在……隱蔽?也許是在布置埋伏、設下圈套?這念頭真夠瘋狂的,但也許他也是熱血沸騰中呢?她不知道,不過他可能是故意發送了這個古怪的字眼兒給她

    (嗡未恩)

    也可能只是漫不經心的一個怪聲兒。不管怎樣,最好還是讓傑克先攪和攪和他面前的那鍋粥吧。

    「我說,我遭到槍擊,雙目失明了!」機器人又重申了一番。雖然還是高聲粗氣,但至少不像剛才那麼憤憤然了,幾乎又回到了正常的口氣。「我什麼東西都看不見,而且我還抱著這個育嬰箱——」

    「扔掉它。」蘇珊娜說。

    「可是——」

    「扔掉它,笨瓜。」

    「夫人,很抱謝③『註:此時機器人已經被打壞了,所以言詞不再精準。』,可是我的名字是:奈傑兒,奈傑兒管家,而且我真的不能——」

    就在你一言我一語中,蘇珊娜慢慢蹭過去了——就算有一陣子沒動彈了,她發現自己也決不至於忘記殘腿的行動方式——她讀出了標在機器人鉻合金鋼軀幹上的名字和序列號。

    「奈傑兒DNK45932,扔掉那該死的玻璃盒子,多謝。」

    機器人(序列號下還印刻著「內部使用」二字)鬆了手,育嬰箱在它的鋼腳下摔了個粉碎,它還痛苦地哀嘆了一聲。

    蘇珊娜徑直走向奈傑兒,知道自己克服了瞬間產生的恐懼,隨後抬起手,握住了三隻鋼手指的機器手。她必須提醒自己注意:這不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安迪,奈傑兒也不可能知道有安迪的存在。管家型機器人還不至於有渴求復仇的高智商,當然也可能那麼發達——顯然安迪就是,但無論如何,假如你對情況一無所知,也就無所謂報仇不報仇了。

    她希望如此。

    「奈傑兒,把我舉起來。」

    機器人俯身向下時,伺服傳動的馬達發出一陣變了調的哀鳴。

    「不,寶貝,你必須再過來一點兒。你站的地方滿地碎玻璃。」

    「夫人,很抱謝,可我瞎了。我相信就是你開槍打瞎了我。」

    哦。那事兒。

    「好吧。」她說,指望自己多多少少能用憤怒的語調掩蓋內心的害怕。「要是你不背我走,我就肯定不能去弄雙新眼睛給你,是不是?現在你得再挪過來一點,希望你能做到。時間都白白浪費了。」

    奈傑兒朝前邁了一步,腳底的碎玻璃聲音尖利地又碎了一次,這聲音全部傳到她的耳朵里。蘇珊娜竭力剋制著想要退縮的衝動,可是沒想到,這個家用機器人用機器手抓住她時,動作竟然很溫柔。他把她舉起來,抱在懷裡。

    「現在帶我去門口。」

    「抱謝,夫人,可是十六號里有很多門。城堡下面還有更多的門呢。」

    蘇珊娜難耐好奇心,追問道:「有多少扇門?」

    機器人沒有馬上回答,想了想,說:「我想說,共有五百九十五扇門正在使用中。」她立刻注意到:五—九—五加起來正好是十九。合計:十九。

    「你能不能帶我去我來時走的那扇門?當然是在槍戰之前。」蘇珊娜手指著房間盡頭說。

    「當然,夫人,我很願意。但我得很遺憾地告訴你:那對您並無好處。」奈傑兒用矯情的貴族口音說道,「那扇門,編號:紐約7號/法蒂,是單向出入口。」他停下不說了。繼而電器的轉動聲從它圓滾滾的腦殼裡傳出來。「而且,在最後一次使用後,那扇門已被燒毀。您可能會這樣說:那扇門已經消失在此路盡頭的空曠之中。」

    「哦,那真是太棒了!」蘇珊娜叫得很響,但心裡明白:聽到奈傑兒的新聞,自己並不感到意外。她記得很清楚,當賽爾粗暴地推著她走過那扇門時,她聽見門在發出粗礫的嗡鳴聲,也記得:即便自己身陷痛苦,她還是先想到了那門本身正奄奄一息。沒錯,它已經壽終正寢了。「真是太棒了!」

    「夫人,我感覺到了,您很苦惱。」

    「你說的真他媽對,我是很苦惱。那該死的東西只能朝一個方向開門,真是壞透了!現在可好,索性徹底關門了!」

    「只能使用默認預設值開啟。」奈傑兒自以為是在贊成她的看法。

    「默認?你這是什麼意思,預設值?」

    「那說的是編號:紐約9號/法蒂的門。在同一時間內,在紐約和法蒂之間,總共有三十條單向通路,但我有理由相信,9號埠是現存的惟一通路。所有適用於編號:紐約7號/法蒂的指令現在都能被編號:紐約9號/法蒂埠所識別,也就是所謂的默認值。」

    葜茨,她琢磨著……幾乎是在以祈禱的方式思考。他在說的就是葜茨,我認為就是如此,哦,上帝啊,但願他就是這個意思。

    「奈傑兒,你說的是不是密碼,諸如此類的數字?」

    「哦,正是。夫人。」

    「帶我去9號門。」

    「如您所願。」

    奈傑兒開始行動,健步如飛地穿過走廊,在數百張空蕩蕩的病床間靈活穿梭,床上鋪著整潔的白床單,在明晃晃的頂燈照射下反射著微光。突然,蘇珊娜的腦海中幻想出另一番場景:這個房間里滿是高聲呼喊的小孩,都嚇壞了,他們都是剛剛到這裡的,那些傢伙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劫持了他們,甚至還可能是卡拉周邊的地區。她似乎還能看到不止一個鼠頭護士,而是一整營的鼠頭護士,個個都躍躍欲試,迫不及待地把面罩、頭盔戴在綁架來的孩子們的頭上,著手準備……究竟是要幹什麼呢?反正,不管是什麼勾當,總之要把孩子們毀了。吸干他們腦袋裡所有滋潤的精髓,打亂他們的成長激素分泌,直至永生永世地把他們給毀了。蘇珊娜猜想,一開始孩子們可能還會很興奮地聽到腦子裡響起聲音來,讓人愉悅的、嗓音好聽的歡迎詞,歡迎他們來到北方中央電子和索姆布拉集團這個美妙無比的新世界。他們的哭喊聲就這樣逐漸停止,眼睛裡充滿了新鮮的希望。也許,他們還會認為那一整排穿著白制服的護士小姐們其實心眼不壞,儘管她們長著毛拉拉的嚇人臉孔、還有長而尖利的黃牙齒。同樣,在他們腦袋裡說話的女士,也應該是不錯的人吧。

    這時,嗡鳴聲出現了,以極快的頻率沖入他們腦體的中心部位,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於是,孩子們的尖叫聲再次響徹此處——

    「夫人?您沒事兒吧?」

    「是的。你幹嗎這麼問?奈傑兒?」

    「我認為您在發抖。」

    「沒關係的。你只管帶我去那扇門,通往紐約的門,那扇仍能運轉的門。」

    6

    一等他們離開了醫院病房,奈傑兒就抱著她急速走過一條又一條走道。他們來到一排自動扶梯口,那裡的情形彷彿封凍了幾個世紀之久。他們上了其中的一條扶梯,下降到半途時,看到一雙琥珀色雙眼的機器人,圓球形的腦袋支在兩條鋼腿上,他看到奈傑兒就吵吵:「嗨普!嗨普!」奈傑兒也忙不迭地回應:「嗨普!嗨普!」接著又神秘兮兮地對蘇珊娜說(那口氣就好像人們背地裡議論著「那些個倒霉的傢伙!」):「他是個技工領班,留守這裡都有八百多年啦——主板燒毀了,我可以想像得出來。可憐的人兒!不過他仍在盡心儘力地工作。」

    接著,奈傑兒又問了她兩遍:是否真的還能換一副新眼睛?問第一遍時,蘇珊娜回答說不知道。問第二遍時,她感到對他(的確是「他」,而不再是「它」了)有點過意不去,於是她反問他對這事兒有何感想。

    「我想,我的服務期限就要到了。」說完,他又加上一句口頭禪,這卻讓蘇珊娜渾身驚栗。「噢,迪斯寇迪亞!」

    吳庭艷和吳庭儒①『註:參見《蘇珊娜之歌》,這兩人是越南革命領袖。這段話是蘇珊娜在牢房中聽到的新聞廣播。』死了,她想起來了——那是個夢嗎?還是幻景?一瞥窺進了她的塔?——那是她和米阿在一起時發生的事情。或者,是她在密西西比州牛津鎮上的時光里發生的?還是共同出現於兩個時段?爸爸醫生杜瓦利埃②『註:參見《三張牌》,杜瓦利埃(FrancoisDuvalier,1907—1971),一九五七至一九七一年任海地總統,依恃名叫「惡魔」的私人衛隊和將其神化的巫術實行獨裁統治,一九六四年宣布為「終身總統」。其早年行醫。有「爸爸醫生」之稱。』死了。克莉斯塔·麥考利夫③『註:參見《三張牌》,克莉斯塔·麥考利夫(ChristaMcAuliff,1949—1986),美國新罕布希爾州康科德中學女教師。一九八六年搭乘「挑戰者號」太空梭升空,本擬在太空向中學生授課,因太空梭爆炸,與機組人員一同殞命。』死了。斯蒂芬·金也死了,著名作家在午後散步途中遭到謀殺,噢,迪斯寇迪亞,哦,都失去了!

    等等,斯蒂芬·金是誰?誰又是克莉斯塔·麥考利夫?

    途中,他們還走過了一個低等人身邊,米阿產出怪物時他也在場。現在他歪歪扭扭地倒在塵土厚積的走道地板上,蜷成蝦米狀,手裡拿著槍,腦袋上則有一個槍孔。蘇珊娜猜想,他一定是把自己打死了。從某種角度去推想,蘇珊娜認為這很說得通。因為所有事情都走了樣,都大錯特錯,難道不是嗎?除非米阿的寶寶已經找到了它真正的歸宿,否則,紅色大個兒爹爹就快要抓狂了。不過,就算莫俊德找得到回家的路,他也可能瘋。

    那是他另一個父親。因為這是一個孿生的世界,互為鏡像,而蘇珊娜現在明白了更多她耳聞目睹之怪事,但她壓根兒不想知道那麼多。莫俊德也有一個孿生存在體,像「哲基爾和海德」④『註:哲基爾醫生是英國小說《化身博士》的主人公,後來用他的兩個典型人格為名,指代具有雙重性格的人。』那樣有善惡兩種人格,而他——或者說,它——記得兩個父親的面孔。

    他們一路上看到不少屍體;在蘇珊娜看來,全都是舉槍自盡的。她問奈傑兒,他能否憑藉味覺、或是別的什麼感應——確切說出他們的死因?可是他聲稱自己無法對此做出解釋。

    「這裡還剩下多少人,你覺得呢?」她又問。剛才她曾熱血沸騰,現在已經冷卻了幾分,而且,她還有點緊張。

    「不太多了,夫人。我相信大多數人已經轉移了。很有可能都去了德琺。」

    「德琺是什麼?」

    奈傑兒說他萬分抱歉,因為相關資訊都受到嚴格的保密管理,他需要正確的密碼才能進入那個資料庫。蘇珊娜以「葜茨」為密碼試了一次,可顯示說無效。她改用「19」也無濟於事,最後她甚至還試了試「99」,都沒用。不過,知道大多數敵人都已離開此地,她覺得自己應該心滿意足了。

    奈傑兒左轉了,來到一條新的走廊,兩邊擺列著一扇又一扇門。她命他停下,進入其中的一個房間,花好長時間研究了一番,但裡面實在沒什麼特別的東西。那是間辦公室,從厚厚的積灰上能看出已經很長時間沒人使用了。她饒有興趣地看著牆上的一幅海報,上面畫著少男少女瘋狂地跳著吉特巴舞。畫面之下有一句標語,大號的藍色字體,寫著:

    嗨,酷酷的小姐,時髦的小貓咪!

    我和阿蘭·弗里德在啤酒花里搖滾!

    俄亥俄州,克利夫蘭市,一九五四年十月

    蘇珊娜幾乎非常確定,這張海報說的表演者是理查德·潘尼曼⑤『註:理查德·潘尼曼,美國著名搖滾音樂人,人稱「小理查德」,是五十年代美國搖滾的前驅傳奇人物。文中所說的阿蘭·弗里德曾是他的搭檔。』。在鄉村俱樂部里躥來躥去的樂迷們就像她以前一樣,對任何一個比菲爾·奧克斯⑥『註:六十年代出色的民謠歌手菲爾·奧克斯一直是堅定的反種族主義者。他在一九六八年寫了一首反越戰歌曲《戰爭結束了》,影響深遠。』搖滾得更火爆的樂手都會表示一致的蔑視,但蘇希留有一點柔軟的私心給「小理查德」,喜歡聽他唱:好心的神呀,茉莉小姐,你肯定喜歡去跳舞吧。她猜想這一定是骨子裡屬於黛塔的那部分基因。

    很久以前,這些人是不是隨心所欲地使用這麼多扇門呢?可以通往不同的地點、不同的年代。他們是否利用了光束的能量,把塔的某些層面改成了旅遊勝地?

    她這樣問奈傑兒,他說自己能確定:對此一無所知。聽起來奈傑兒還在為了他喪失了雙眼而傷心。

    終於,他們走入了一間圓形大廳,一扇又一扇門環列在頗有氣派的圓周形牆壁上,空氣中傳來腳步的迴音。地板上的大理石地磚排列成黑白相間的棋盤格,蘇珊娜想起米阿懷孕時的噩夢裡就有這樣的場景。頭頂上,天花板高之又高,無數小電燈閃爍著微光,匯成星雲密布的景象,而作為藍色天幕的天花板上已經有不少裂痕。這地方讓蘇珊娜想到了剌德的搖籃,她甚至還不可遏制地聯想到了中央車站。環形牆壁里的某處,有類似空調、通風扇等的機械在運轉,荒廢而鏽蝕已久的零件的摩擦聲很粗糙。空氣里的氣味竟然很熟悉,這很詭異,經過一番掙扎的回憶,蘇珊娜想起來了:彗星牌清潔劑。這個品牌贊助了「價格正確」節目,以前,要是她早上剛好在家,就會在電視上看到這個節目。「我是湯·帕杜,熱烈歡迎你們的主持人,比爾·庫倫先生!」蘇珊娜只覺得一陣暈眩,不由得閉上雙眼。

    比爾·庫倫已經死了。湯·帕杜也死了。馬丁·路德·金死了,在孟菲斯被人開槍打死了。迪斯寇迪亞之法則啊!

    哦,基督,那些聲音,難道停不下來嗎?

    她睜開眼睛,看到門上標誌著「上海/法蒂」,「孟買/法蒂」,還有一扇門上寫著「達拉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法蒂」。其他的門上用北歐古文字寫著什麼,那對她來說就毫無意義了。最後,奈傑兒停在一扇門前,門上的標誌她完全認得。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

    紐約/法蒂

    安全保密最高級別

    這些蘇珊娜都明白,但那都不是最重要的,門上還有一行字:進入此門,務必需要口頭密令,就在這句話下面,還有一行短短的紅字,閃著不祥的紅光:

    #9終極默認

    7

    「夫人,您接下去想怎麼辦呢?」奈傑兒問。

    「放我下來吧,小甜餅。」

    她有時間思忖一下,如果奈傑兒拒絕這麼做,她該做何反應,但他一點兒都沒猶豫就將她平穩地放到地上。她還是用單足跳的老辦法,蹦到了門邊,雙手搭在門上。觸感既非木質、又非金屬。她覺得能夠聽到裡面輕微的嗡嗡聲。她在想,要不要用「葜茨」做暗語——其實她心中的幻想類似於阿里巴巴念出了「芝麻開門!」——但最後還是放棄了。那絕不止是個門把手。單向出入口就意味著這是條單行道,她想到了這一點,那可不是開玩笑。

    (傑克!)

    她聚集精力,發送出了這條意念。

    沒有回答。甚至連微弱的

    (嗡未恩)

    都沒有,哪怕那是個無意義的詞兒。她又等了一會兒,然後轉過身來,背靠著門,一屁股坐下來。她把備用彈匣放在兩膝之間,又將沃爾特PPK緊緊握在右手裡。她心裡念叨著:當你背靠一扇上了鎖的門時,最好手裡有個厲害的武器;而且,她很喜愛這把槍的手感,沉甸甸的。曾幾何時,她和其他人接受過「消極抵擋」的抗議技巧訓練。躺在學校食堂的地板上,遮掩住柔軟的腹部、以及更柔軟的私部。對那些辱罵你、毆打你、詛咒你父母雙親的人,不要反擊。在鐐銬中歌唱,就像大海那樣。要是她的那些老朋友看到她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是否能夠理解呢?

    蘇珊娜說道:「你們知道嗎?我才不管呢。消極反抗主義也死了。」

    「夫人?」

    「沒什麼,奈傑兒。」

    「夫人,我可否問一句——」

    「我在幹什麼?」

    「正是這個問題,夫人。」

    「等一個朋友,笨瓜。只是在等一個朋友。」

    她突然想起,序列號DNK45932的機器人又要提醒她說:他的名字是奈傑兒,可他卻沒提這茬兒。他只是問,她要在這裡等多久。蘇珊娜回答說,等到地獄都結了冰。於是,兩人之間開始一段相當長的沉默。終於,奈傑兒問:「那麼,夫人,我可以退下嗎?」

    「你看不見,怎麼辦?」

    「我已轉換到了紅外線引導裝置。比起3X宏觀儀,當然要差一點,但已經足夠幫我去維修港了。」

    「維修港里有人能幫你修眼睛嗎?」蘇珊娜略帶好奇地問道。她將沃爾特手槍上了膛,聽到金屬撞擊發出「啪嗒」一聲響,不由感到一絲本能的滿足感。

    「我確定我不知道,夫人。」奈傑兒說,「雖然能修好我眼睛的可能性極低,確切地說,概率低於百分之一。如果沒有人來修理,那麼我,就和您一樣,會等下去。」

    她點了點頭,突然間覺得累了,也非常肯定她所尋求的終極地點就在這裡——靠在這扇門上。可是你還沒有放棄。對不對?只有懦夫才放棄,槍俠不會。

    「願你一切如意,奈傑兒——謝謝你讓我坐在你肩膀上。祝天長,夜爽。但願你能換上新眼睛。很抱歉我把它們打壞了,但是當時我處於緊張戒備狀態,也不知道你到底站在哪一邊。」

    「也同樣衷心祝福您,夫人。」

    蘇珊娜又點點頭。奈傑兒噔噔噔地走了,隨後便是她獨自一人,背靠在通往紐約的門上。等待傑克。聆聽傑克的聲息。

    她只能聽見四周的牆壁里傳來生鏽零件的摩擦聲響,如同垂死的喘息。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一部 第四章 嬰神丹-特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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