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傑克沒有和神父死在一起,阻止他去死的理由只有一個:低等人和吸血鬼群會把奧伊殺死。心意已決時,便不再有極度痛苦的折磨;傑克用盡一切意念
(奧伊,過來!)
聽到這無聲的喊叫,奧伊飛快地跑到他的腳邊。身邊還傻站著被神龜催眠的低等人,他們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傑克和奧伊從他們身邊跑過,飛奔著衝進一扇標著「僅限員工出入」的門,飯店裡橘黃泛紅的昏暗光線一下子轉變成耀眼的白熾燈光,還聞到一股刺鼻的焦味。空氣里翻騰著濃濃的水蒸氣,高熱而濕潤的觸覺撲面而來,
(叢林)
也許正在布置下一個場景所需的舞台吧,
(蒼莽無邊的叢林)
也可能不是。瞳孔收縮,他又能看到東西了,發現自己站在迪克西匹格飯店的廚房裡。並不是第一次闖入此地。不久以前,也就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狼群出現之前,傑克曾跟著蘇珊娜(只不過,那時她是米阿)進入了一場夢境,夢裡,她在一間巨大而荒廢的廚房裡尋找食物。就是這間廚房,只不過現在這地方活物紛亂。一隻體形龐大的豬攤在鐵架子上,被熊熊燃燒的爐火烤得嗞嗞冒油,每一滴飽含脂肪的油水墜落都會激起一陣火苗躥上燒烤架。烤架兩邊都支著和傑克等高的巨型黃銅火爐,煙熏火燎,噴出濃烈的蒸汽。攪動其中一口大鍋的生物渾身灰色皮膚,它長得實在太丑太惡了,傑克的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裡看好。從灰色的厚唇兩邊探出長長的獠牙,肥厚的兩頰沉沉下垂,分不清是疣還是鬆弛的皮肉。身上的白色廚袍沾滿了食渣油漬,頭頂的廚師帽像爆米花似的半鼓半癟,但好歹這身裝束遮掩了它噩夢般的長相。第一眼就被這傢伙攫住,傑克幾乎漏掉了在騰騰蒸汽中還站著兩人,都是一身白衣褲,站在雙水槽的工作台旁洗盤子。這兩人都圍著頸巾。其中一個是人類,約莫十七歲的男孩。另一個則是人身獸頭的怪物,軀幹上頂著一隻家貓的腦袋。
「快點!快點!你們這些個廢物手腳咋那麼慢!」長著獠牙的廚師尖著嗓子對洗碗的男孩喊道。那傢伙沒注意到傑克。但另一個——貓頭人——看到了。它別過耳廓,發出嘶嘶的恐嚇聲。傑克想都沒想就拋出了一直抓在右手裡的歐麗莎。飛盤順暢無阻地穿過濃濃蒸汽,再順暢無阻地切入貓頭人的頭頸,像把餐刀順暢插入一塊豬油里。貓頭掉在了水槽里,濺起一陣肥皂泡,那雙綠色瞳孔還閃閃地亮著。
「廢話少說,廢物!」廚師又喊起來。看情形,他要麼就是沒看到剛才發生了什麼,要麼就是看到了也沒能明白。他轉向了傑克。巨凸的額頭上皺巴巴的皮膚緊縮成疙瘩,額頭下面的灰藍色眼睛渾濁不清,卻顯示出這個生物頗為警覺靈敏。傑克看到它正面的臉孔,就當即領悟了那是什麼東西:某種長相畸形、頭腦聰明的疣豬。這就意味著:它是在烹飪同類。這事情發生在迪克西匹格飯店裡,倒顯得非常相得益彰。
「來這鬼地方的儘是些沒用的東西!你倒是快乾活啊!」這話顯然是說給傑克聽的。接著,又加上一句,為了能讓這些瘋狂舉動更圓滿地完成。「要是你不把碗刷乾淨,今兒就甭想活了!」
另一個洗碗工、也就是那個人類男孩,大聲喊了幾句,大概是想提醒廚師注意傑克,可後者壓根兒沒正眼瞧他一眼。看起來,廚師相信,這個剛剛殺了他的幫手的傑克就得義不容辭地頂替貓頭人的位置,並且甚感榮耀地投入工作。
傑克抄起另一隻飛盤甩出去,再一次命中要害,結果了那頭多嘴多舌的疣豬。噴出來的鮮血大概有一加侖之多,全部流入它生前攪動不停的大爐里,可怕的嗞嗞聲更響了些,血肉燒焦的煳味也更濃了,令人越發毛骨悚然。疣豬的腦袋歪向了左邊,但仍然掛在脖子上,接著,又向後歪去,但還是沒有掉下來。這東西——大約有七英尺高——跌跌沖沖地向左搖晃了幾步,最後一把抱住了那隻滴著油的死豬。半連在脖子上的腦袋又往下掉了一點,現在完全平躺在疣豬主廚先生的右肩膀上,一隻眼睛向上翻著,可怖地凝視著蒸汽繚繞中的熒光燈管。高熱一下子就烤煳了廚子雙手的皮膚,沒過多久,那雙手就開始溶化。再然後,那東西便栽向敞開式的火堆,白袍子燒起來了。
傑克終於將視線從這場景中挪開了,剛好看到那個洗碗男孩正向他逼近,一隻手拿著屠刀,另一隻手還舉著把切肉刀。傑克從袋中抓起另一隻歐麗莎,卻沒有立刻拋出去,儘管腦海中有某種急迫的聲音要他趕緊、趕緊、快扔出武器呀,就像他曾經聽瑪格麗特·艾森哈特說的「深度理髮」那樣,給那混蛋致命一擊。「深度理髮」這個詞兒曾讓歐麗莎姐妹們笑痛了肚皮。但儘管他那麼迫切地想要拋出圓盤,終於還是頓住了手。
他看著眼前的這個男孩,刺眼的廚房燈光令蠟黃色的皮膚更加黯淡發灰。看起來,這小夥子嚇壞了,並且明顯營養不良。傑克警告性地抬了抬手裡的武器,對方果然停下了腳步。可那並不是因為歐麗莎,而是,奧伊,站在傑克腳邊的貉獺。奧伊毛髮直豎,似乎個頭都因此膨脹了一倍,並且還呲著牙。
「你——」傑克剛想開口,連接廚房和餐廳的門突然被撞開了。一個低等人闖了進來。傑克毫不猶豫地拋出手中的武器。圓盤輕響一聲,眨眼之間飛越了蒸汽團涌、刺眼刺鼻的霧氣,精確地取下了闖入者的首級,血淋淋的切口剛好在喉結上方。掉了腦袋的屍體先是猛然歪向左邊,再是右邊,活像是個滑稽演員為了接受觀眾們的鼓掌和喝彩而在舞台上乖張地扭來擺去,最後,砰然倒地。
此時,傑克已經準備好了下一輪武器,兩隻手裡各抓著一隻圓盤,雙臂再次交叉在胸前,那正是艾森哈特所說的「交叉拋擲」。他還是看著洗碗男孩,後者也還是握著屠刀和切肉刀。沒什麼威脅了,傑克心想。他打算再試一次,並且,這一次能夠完整地說出他的問題了。「你會說英語嗎?」
「是哇。」男孩回答。他扔掉了屠刀,這樣他才能用被水浸泡得發紅的大拇指和食指比划出一個手勢:四分之一英寸那麼長。「可惜只會一點點。我來這裡以後才學的。」他又鬆開了另一隻手,切肉刀也落了地。
「你是從中世界來的嗎?」傑克問,「是,還是不是?」
他覺得這孩子實在不能算聰明(「小鬼不夠機靈」,艾默·錢伯斯一定會這樣冷嘲一句吧),但僅有的才智無論如何也夠讓他想家的吧;固然恐懼未減半分,傑克還是很確定:在洗碗男孩的眼底看到思鄉的憂傷一閃而過。「是哇,」那男孩說,「從剌德威格來,我。」
「靠近剌德城嗎?」
「剌德再往北,要是你是想或者你是不想,」那男孩的語法一塌糊塗,「你會殺死我嗎,我不是想死,我傷心很。」
「只要你能對我說實話,我就不會是殺死你的人。有沒有一個女人從這裡經過?」
洗碗男孩猶豫了一下,才回答:「啊是。賽爾和他的手下帶著她。她是走著出去的,我是說,頭靠在肩膀上,耷拉著……」他索性演示起來,轉動著他的腦袋,這使他越發像個鄉下白痴。傑克想到錫彌,羅蘭講到他在眉脊泗的故事時提到的傢伙。
「但是並沒有死。」
「沒哇。聽到她呵氣的,我。」
傑克朝門口看去,但沒有人破門而入。是還沒有。他應該離開此地,但是——
「夥計,你叫什麼名字?」
「瞿卡必穆,就是我,赫薩的兒子。」
「好吧,聽著,瞿卡必穆,就在這間廚房外面有一座叫做紐約的城市,像你這樣嘴上沒毛的小傢伙都在城裡自由自在的。我建議你逮到任何機會就趕緊出去。」
「他們會把我揪回來的,還拿鞭子揍我。」
「不,你不知道紐約城有多大。就像是剌德城,在剌德還……」
他看著瞿卡必穆獃滯的雙眼,心想:不,我才是不明白狀況的傢伙。要是我還耗在這裡勸說他逃跑,毫無疑問我就——
通往餐廳的那扇門再次被撞開了。這次,有兩個低等人想衝進來,但他們誰也不肯讓誰,肩撞肩地卡在了門口。傑克順勢拋出兩手中的圓盤,看著它們在霧氣騰騰之中划出十字形的軌跡,就在那兩人衝進門口的一剎那削去了他們的腦袋。他們雙雙向後倒下,那扇門再次砰然關閉。傑克記得在派珀中學曾聽過塞莫皮萊①『註:塞莫皮萊,希臘東部地名,多岩石的平原,古時曾是山口要塞。』之戰的故事,希臘軍隊在那裡戰勝了波斯軍隊,敵我雙方的人數比例是一比十。希臘軍隊把波斯人引入一條窄窄的山口;而他現在有一扇廚房門,也是一夫當關。只要他們出現在門口,一次一個或是一次倆——當然不能讓他們兩邊夾擊他——他就能各個攻破。
至少,在他用完歐麗莎之前是一夫當關。
「槍?」他問瞿卡必穆,「這裡有沒有槍?」
瞿卡必穆搖搖頭,這表態語焉不詳,似乎洗碗男孩又變得惱怒起來,實在難以搞明白,他說的是廚房裡沒有槍,還是我又不認識你,幹嗎要告訴你。
「好吧,我要走了。」傑克說,「不過你要是不抓緊時機離開這裡,瞿卡必穆,你就是個超級大笨蛋,比你看起來還要笨。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外面有的是電子遊戲,小子——好好琢磨吧。」
瞿卡必穆還是瞪著傑克,滿臉不信任,所以,傑克算是徹底放棄了。他正打算吩咐奧伊,門外傳來某人喊話的聲音。
「嘿,臭小子,」粗魯的,賣弄的,知道小秘密的聲音。這樣說話的人彷彿隨時能痛毆你一頓、或是隨心所欲地睡你的女朋友,傑克這樣想著,「你的神父好朋友已經死啦。說明白點,神父已經變成晚餐啦。現在你給我出來,廢話少說,乖乖出來的話你可能還不至於變成甜點。」
「撅起你丫的屁股蛋滾一邊兒去吧!」傑克憤怒地喊出來。這話甚至穿透了瞿卡必穆愚鈍的厚牆,他看上去吃驚不小。
「最後的機會了!」外面那粗魯而狡猾的聲音接著喊道,「出來吧。」
「有種你進來呀!」傑克毫不示弱,「我還有好多會飛的盤子呢!」說實在的,他有一種可謂是極端瘋狂甚至愚蠢的衝動,想要不顧一切地衝出門去,甩開那扇該死的門,投身到門那邊的餐廳戰場上去,狠狠地幹掉那些低等男人、低等女人。這念頭固然瘋狂,但羅蘭會明白他的;若是還有一線生機,他就能甩出半打疾如閃電的圓盤,將他們打得落花流水,而這恰恰是出乎敵人意料之外的。
難題是掛毯後饕餮中的怪物們。吸血鬼。他們一點兒不驚惶,傑克很明白這一點。他想過:要是那些長老們剛才進了廚房(很可能他們對這等小事毫無興趣,所以才留在了餐室內——更何況神父的屍體尚有一杯羹可分),他大概早就死了。瞿卡必穆也是,非常可能。
他單腿跪下,輕聲吩咐奧伊:「奧伊,去找蘇珊娜!」為了增強這個命令的效果,他還集中精神製造了一幅意念圖景發送給奧伊。
奧伊最後又狠狠瞪了瞿卡必穆一眼,它到現在都不能信任他,接著聚精會神地埋頭嗅起了地板。地磚潮濕得很,前不久還被人用拖把清掃了一遍,傑克很擔心奧伊還能不能嗅到線索。很快,奧伊就發出短促有力的叫聲——更像是狗吠,而不像人聲——接著便急急忙忙沿著廚房中央的走道一路跟蹤下去,在大鍋爐和食品台中間穿過,鼻子緊緊地貼著地板,只不過它必須繞過疣豬主廚悶燒中的屍體,兜了個圈子再繼續往前追蹤。
「聽著,給我聽好了,你個小王八蛋!」門外的低等人又氣勢洶洶地吼起來,「我已經對你沒耐心了!」
「好極了!」傑克高喊,「那就進來呀!我們瞧瞧你還能不能回去?」
他把手指夾在嘴唇間,眼睛看著瞿卡必穆,吹出一聲尖哨。他準備好了,一轉身就跑——他實在不知道洗碗男孩會在什麼時候喊出聲來,通知門外的低等人說:男孩和他的貉獺已經失守塞莫皮萊要塞了——就在這時,瞿卡必穆壓低了聲音對他說了句話,聲音輕得比耳語高不了多少。
「什麼?」傑克問,不可思議地看著那男孩。聽起來,他似乎說的是:留心意念陷阱,可這實在講不通啊。難道不是嗎?
「留心意念陷阱。」瞿卡必穆又重複了一遍,這一次口齒清楚多了,說完就轉身對著一池子肥皂泡和鍋碗瓢盆。
「什麼意念陷阱?」傑克又問,可是瞿卡必穆好像什麼都沒聽見,傑克沒有時間反覆盤問了。他跑出去,追上奧伊,也不忘回頭觀望。要是有低等人一衝而入,傑克希望自己能在第一時間就有所反應。
然而沒有人闖入,至少在他跟著奧伊穿過另一扇門、進入飯店的食品儲藏室前,還沒有人跟上來。儲藏室里昏昏暗暗,各種各樣的盒子堆得高高的,充滿了咖啡和香料的氣味。這很像東斯通翰姆百貨商店後面的倉庫,只不過要乾淨些。
2
在迪克西匹格飯店食品儲藏室的角落裡,有一扇緊閉的小門。門後還有一條平鋪的樓梯,通往哪裡?要走多久?大概只有上帝才知道。低瓦數的電燈泡只能照出模模糊糊的光影,燈泡玻璃上粘有死蒼蠅。奧伊毫不猶豫地往下走,用一種前、後、前、後的節奏、之字形的線路往下走,著實有點滑稽。他將鼻子湊近階梯的地面,傑克明白他是在緊跟蘇珊娜的蹤跡;他可以從這位小朋友的意識中看到這種想法。
傑克試圖記住台階的數目,一直數到一百二十時,突然就數不下去了。他在想:他們是否還在紐約(或說是在紐約的地下)?還有一瞬間,他認為自己聽到了一聲微弱卻熟悉的隆隆聲,他認為那應該是地鐵的聲響,並猜測著它們的方位。
最後,他們終於走完了樓梯。這裡有一間寬闊的拱頂式大廳,像一間巨型酒店的大堂,只不過大堂後面沒有任何豪華房間。奧伊徑直橫穿了大廳,外突的鼻子依然低低地貼著地面,腳步也和剛才一樣來回波動。傑克不得不慢跑才能跟上他。歐麗莎袋已經沒先前那麼滿了,圓盤在包袋裡磕碰著,發出刺耳的金屬輕撞聲。拱頂大廳的盡頭有一個小房間,積灰厚厚的玻璃窗上貼著張字條,上面這樣寫著:購買紐約紀念品的最後機會,另一張字條上則寫著:參觀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仍有存票供應,參觀絕世事件!謝絕哮喘病患者,需有醫囑證明!傑克很想知道二〇〇一年九月十一日究竟有什麼絕世秘密,接著又想:也許自己並不想知道。
突然,在他的腦海里響起高分貝的呼喊,那聲音清晰逼真得彷彿徑直刺入了他的耳朵:嘿!嘿!電子女郎!你還在那兒嗎?
傑克根本想不出來所謂「電子女郎」會是誰,但他能聽出來那是誰。
蘇珊娜!他呼叫她,就在遊客休息亭前停下了腳步。一絲喜出望外、出乎意料的笑容綻放在他一直緊繃繃的面孔上,恢復成孩子的臉龐。蘇希,你在嗎?
接著,他聽到她同樣歡欣又驚愕地叫出聲來。
奧伊,突然發現傑克沒有緊緊跟在他身後,轉過身來,帶著不耐煩的急躁低吼兩聲:阿克!阿克!①『註:阿克(Ake),指傑克,因為奧伊沒法讀出傑克(Jake)的名字。』至少在這個當口,傑克忽視了它。
「我聽到你了!」傑克繼續呼叫,「總算啊!上帝,你剛才在和誰說話?繼續喊呀,這樣我才能在意識里追蹤到——」
有人在他身後——也許是在長階梯的頂部,說不定已經走下了階梯——突然叫起來:「是他!」接著便是一陣槍聲,但是傑克幾乎沒能聽到。在他的意識里只有高密度的恐懼感,有什麼東西正蠕動著潛入他的腦體。彷彿是金屬手般的東西。他以為那大概是低等人,那個隔著門沖他喊話的傢伙。說不定低等人染指於傑克·錢伯斯道根的撥號盤,正胡亂撥弄呢。試試
(鎮住我吧把我釘在當地吧讓我的雙腳結結實實釘在地上吧)
看看能不能阻止低等人的搜尋。那聲音之所以能闖入他的世界,就因為當他忙於發送和接受意識信息時,他是開放的——
傑克!傑克!你在哪裡?
現在沒機會回應她了。傑克試圖打開聲音洞穴里那扇找不到的門時,曾喚起一幅幻象:讓成千上萬的門全部洞開。而現在,他得召喚出另一幅幻景:讓其中的一扇門緊緊關閉,砰的巨響,那聲音響極了,就像是上帝本人製造的音爆。
而且,很及時。他凝固般站在原地,保持了一段時間,接著,又有什麼痛苦不堪地尖叫起來。把他從中拉扯出來。讓他走。
傑克又開始挪動腳步了,一開始還一驚一乍的,慢慢的才加快了速度。上帝啊,那一定是很接近了!他能聽到蘇珊娜再一次呼喊他的名字,聲音微弱極了,但他實在不敢徹底暴露自己,因而無法痛快地答應一聲。他只能寄希望於奧伊,願它繼續順著氣味追蹤,同樣,也滿心希望蘇珊娜能繼續呼喊。
3
後來,傑克才會意識到,就在蘇珊娜最後一次微弱的呼喊之後不久,他準是放聲大唱了,就是肖太太的收音機里播送的那些歌曲,但也說不清究竟何時開始唱的。這感覺就像是:你很想搞清楚頭痛欲裂的終極根源,或是確定自己究竟哪分哪秒著涼了。傑克所能確定的是:的確又有槍響,還有一聲像是跳彈,但都很遠,到了最後,他不再費勁隱蔽自己(甚至不再朝後觀望)。更何況,奧伊現在加快了行進速度,跑得屁顛屁顛的。地下的機械體砰然轟響,如同重重的喘息。人行道地板上鋪設著縱橫交錯的鋼軌,傑克相信曾有電車、或是別的什麼班車在此穿梭。每隔一段間距就能看到貼在牆上的官方告示(前方到站:帕特里夏—法蒂;你攜帶藍色證件了嗎?)。有些地方的瓷磚脫落了,有的地段甚至連鋼軌都不見了,還有些泥坑看起來年代久遠,滿是臭蟲的污水潭則怎麼看都像是壺穴。傑克和奧伊路過了兩三輛擱淺的車輛,模樣像是平台貨車和高爾夫球場車的結合體。他們還從一個蘿蔔頭的機器人身邊走過去,它的球形眼珠發出幽暗的紅光,還嘶啞無力地呻吟了一聲,聽上去像是在說:立定。傑克舉起了一隻歐麗莎,也不曉得若是這東西朝他撲來,圓盤會不會有用呢?不過,機器人絲毫未動。那星點紅色微光似乎正在耗盡最後的電力、或是能量細胞、或是原子能條塊、或是隨便什麼動力能源。這裡、那裡,隨處都可見塗鴉和標語。有兩處看來甚為熟悉。第一句是:向血王致敬,還在每一撇上畫了紅色的眼睛。另一條寫著:班戈·斯干克,八四年。傑克分心了:好傢夥,班戈也來過這裡。隨後,他第一次清楚地聽到自己輕輕哼著歌。沒有歌詞,準確地說是想不起歌詞來,只不過是一段反反覆復的副歌,那是肖太太家廚房的收音機里播放的老曲子:「阿嗡未恩,阿——伊嗡未恩,阿——伊伊——嗡姆——伊姆——噢未恩……」
他終於從那反覆無窮的歌中跳脫出來,停下了,不再受呢呢喃喃咒語般的蠱惑。他也讓奧伊停下來。「哥們兒,我得撒泡尿了。」
「奧伊!」他的耳朵支棱起來,眼睛炯炯有神。剩下的意思就不言而喻了:可別耽誤太久!
傑克面朝瓷磚牆壁尿起來。黃綠色的髒東西從正方形的瓷磚縫裡流淌下來。即便這時候他也留神聆聽遠處追兵的動靜,一點兒都不失望。有多少人會追上來?追蹤小分隊的素質如何?要是羅蘭在這兒,肯定早就知道了,但是傑克沒法知道。從聲音來判斷。應該是有一大幫人。
尿完了、他習慣性地抖了抖,就在這個瞬間,傑克·錢伯斯突然意識到:神父再也不會做這樣的動作了,也不再伸出手指點著他,再也不會微笑,更不會在吃飯前劃著十字念祈禱文了。他們殺了他。奪走了他的性命。停止了他的呼吸和心臟的跳動。神父就此消失在這個故事裡,除了,在夢中也許還會出現。傑克哭了起來。就和他的笑容一樣,眼淚令那張臉孔再次變得像小孩。奧伊始終急迫地想去嗅氣味,但現在卻特意扭過頭來,眼神里的關切毋庸置疑。
「沒事兒。」傑克說著,扣好褲子,又用手背抹了抹臉頰。只不過,他不是像說的那樣沒事兒。對循著他的足跡追來的殘忍怪物們,他感到更悲傷,更憤怒,也更害怕。他已經不像先前那般高度緊張了,於是,他感到飢餓像悲傷一樣強烈地湧來。而且,很累。累?倒不如說快要精疲力竭了。他想不起來自己最後一覺是什麼時候睡的了。被吸入通往紐約的那扇門時,這一點他還記得,奧伊差一點被一輛計程車撞死,那個傳教士的名字讓他想起小時候躲在自己房間里看的某部黑白老電影中由吉米·卡格內①『註:吉米·卡格內,美國著名演員(18991986),活躍於四五十年代的好萊塢電影界,曾以《勝利之歌》獲得奧斯卡最佳男演員獎。』扮演的喬治·科漢。現在,他終於想起來了,電影里就有那首歌,歌詞是關於一個叫哈里根的男人:「哈—阿—阿里;哈里根,就是我。」他能夠記起那些遙遠的往事了,卻想不起來最後一次進食是在何時——
「阿克!」奧伊叫他,它就像命運本身那樣不安分。傑克虛弱地想著,如果貉獺也會有耗盡精力的臨界點,那麼奧伊離崩潰還早著呢,遠遠比他強。「阿克!阿克!」
「是、是。」他對奧伊的催促表示贊同,便反推一把牆壁,挪動步子,「阿克阿克現在該是跑啊跑了。去吧。去找蘇珊娜。」
他只想慢慢拖著沉重的腳步往前蹭,但那似乎太不夠用。甚至以正常速度行走也跟不上奧伊的速度。他鞭策自己,命令自己的雙腿慢慢跑起來,於是,又再次跟著喘息哼起歌來,這一次,還哼出了詞兒:「在叢林里,蒼莽無邊的叢林里,獅子今晚要睡覺……在叢林里,萬籟俱寂的叢林里,獅子今晚要睡覺……哦哦……」接著,又沒詞兒了,阿伊嗡未恩,阿伊嗡未恩,阿伊嗡未恩,變成了廚房收音機里的含糊哼唱,通常,那台收音機都被調在紐約WCBS頻道……莫非有什麼電影留存在他的記憶里,才帶來這首特別的歌曲?難道不是《勝利之歌》中的插曲嗎?是別的電影里的?電影里有沒有嚇人的大怪物?他還是個小屁孩時看過好多那種怪獸片,可能那時候他
(娃娃衣服)
還包著尿布?
「在村莊旁,安靜祥和的小村莊,獅子今晚要睡覺……在村莊旁,安靜祥和的小村莊,獅子今晚要睡覺……呼—噢,阿伊嗡未恩……」
他停下來,喘著粗氣,揉了揉體側的傷口,那裡縫過一針,但情況不算太壞,至少還沒惡化到太壞的程度,還沒有疼到讓他非得停下不可的地步。可是,那些黏糊糊的……順著瓷磚縫流淌下來的黃綠色黏液……從遠古泥漿和破裂的陶瓷中滲透出來,因為這就是
(叢林)
城市深深的地下世界,深得就像是墓穴
(嗡未恩)
或是像——
「奧伊,」聲音從皴裂的雙唇間傳出來。基督啊,他太渴了!「奧伊,這不是黏液,這是草。或是說野草……或是……」
奧伊叫著好哥們的名字,可傑克幾乎沒聽見。追殺者的回聲還在繼續(事實上,聽起來更逼近了),但這個時刻,他連那些聲音都不去管了。
綠草,從瓷磚牆壁生長出來。
遍布在整堵牆上。
他低頭看,看到了更多的綠草,鮮明的草綠色在熒光燈下幾乎像是紫色的,從地板縫裡長出來、冒上來。一些瓷磚碎裂成殘片和粉屑,彷彿老人的屍骸,那是在光束開始斷裂、世界開始轉換之前生活在此、建造城市的祖先們。
他蹲下來。伸手探入草間。在尖銳的瓷磚碎片間摸索,是的,但這也是大地,
(叢林)
深埋地下的墓穴或墳墓或甚而是——
就在他用手指挖掘的泥土裡,一隻甲蟲緩慢地爬出來,背上有小紅點的小甲蟲,紅得像是血淋淋的笑,傑克噁心地大叫一聲,同時將小蟲子狠狠地甩開。國王的標記!絕對是!他緩過神來,發現自己單腿跪在地上,像那些老電影中的英雄們一樣模仿考古學家探索現場,他們的獵犬在一旁嗅這嗅那。可是奧伊此刻正看著他,眼裡閃動著焦急難耐的熱望。
「阿克!阿克—阿克!」
「好,」他應了一聲,站起來,「我過來了。不過,奧伊……這到底是什麼地方呀?」
奧伊不明白,為什麼從靈伴的言語中聽得出焦慮;它看到的一切和剛才沒任何兩樣,它聞到的氣味也和剛才一模一樣:她的氣味,這個男孩讓它去找、去跟蹤的氣味。現在這氣味越發清晰可辨了。它一路沿著那鮮明的標誌跑下去。
4
五分鐘後,傑克又駐足不前了,大喊大叫著:「奧伊!等我一分鐘!」
體側的傷口縫線迸開了,傷口更深了,但讓他停下腳步的仍然不是這道傷口。一切都變了。抑或應當說,正在變。上帝助他,他想他知道一切會變成什麼樣。
頭頂上的熒光燈管依舊照亮著他,但瓷磚牆壁已變得綠茸茸的。空氣也變得濕潤,潮氣襲入他的襯衫,黏上他的皮膚。一隻美麗的橙色蝴蝶大得驚人,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它飛過眼前。傑克伸手去捉,蝴蝶輕盈地躲開了。他覺得,那甚至是可愛的嬉戲。
鋪滿瓷磚的走廊已經變成叢林秘徑。盡頭似有植物繁密,緩緩的斜坡導向一個粗糙的洞口,或許是一塊森林空地。就在那之後,傑克可以看到極其偉岸古老的大樹在濃霧中參天而起,樹榦上覆著厚厚的苔蘚,枝幹上藤蔓繚繞。他能看到向外擴延的巨型蕨類植物,透過樹葉層層密密有如蕾絲的疊影,還有一片熾紅色的叢林天空。他很清楚自己正站在紐約城的地下,只能是在紐約,但——
聽起來像是猴子在吱吱叫,那聲音離得那麼近,傑克下意識地閃躲了一下,再抬頭張望,顯然他會在頭頂看到一隻猴子齜牙咧嘴地從燈光後跳出來。突然又傳來一聲獅子的吼叫,足以驚駭得他血液凝固。顯然,那咆哮的獅子絕對不在沉睡中。
他想立刻拔腿就跑,全力全速地奔跑,但與此同時,他明白自己不可以那樣做:低等人(領頭的大概就是那個告訴他神父已經成了盤中餐的傢伙)就在後面這條路上。而奧伊明亮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眼神越來越焦急,它顯然急迫地想要前進。奧伊不傻,但它一點兒警覺的反應都沒有,至少對於前面發生的這一切無動於衷。
奧伊始終不明白這男孩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它知道男孩極其乏累——它可以通過嗅覺確定這一點——所以它也知道阿克很害怕。害怕什麼呢?這地方的確充溢著難聞的味道,似乎有很多人圍繞著他們,但他們並沒有把奧伊當作是敵人因而立刻發動攻擊。更何況,她的氣味就在這裡。現在,非常明顯。幾乎可以說是簇新的痕迹。
「阿克!」它又叫喚了一聲。
傑克多多少少緩過神來。「好吧。」他向四周張望著,說:「行。不過要慢一點。」
「噢。」奧伊答應了。但是,即使是傑克也感覺得到:貉獺嘴上答應了,卻一肚子不滿意。
傑克繼續往前走,那只是因為別無選擇。他走上了斜坡,鋼軌上遍布繁盛的綠草(在奧伊看來,這條路筆筆直直,一點兒傾斜都沒有,事實上,從他們下完樓梯之後,路一直很平坦),並且朝著蕨類藤蔓糾纏的洞口走去,同時也在走向瘋狂嘶叫的猴子,以及狩獵中的獅子,每一聲咆哮都把人嚇得兩腿發軟。那首歌還在他腦海中反反覆復地唱個沒完
(在村莊里……在叢林里……噓!我親愛的,別吵醒我親愛的寶貝……)
現在,他完全想起這首歌的名字了,甚至演唱團的名字
(以下是護身符樂隊的《獅子今晚要安睡》,來自本周排行榜,可不是發自我們的內心)
傑克爬到了斜坡的頂端,也就是叢林空地的邊緣。他從濃密交疊的鮮綠闊葉和亮紫花朵間看過去(一條小青蟲悠閑地在一朵花心遊盪),就在他張望出去的那個瞬間,電影的名字突然冒出來了,全都想起來了,他渾身戰慄著,從後脖頸一路涼到腳底心。片刻之後,第一隻恐龍從密林里(蒼茫無邊的古樹林)走了出來,走到了這片空地上。
5
很久很久以前
(小得咪咪點兒)
當他還是個小小孩兒;
(給你一點再給我一點)
很久很久以前,母親跟她的藝術俱樂部去了蒙特利爾,父親去了維加斯參加年度秋季演出展;
(黑莓醬和黑莓茶)
很久很久以前,巴瑪只有四歲——
6
只有巴瑪是個好名字
(肖太太,格麗塔·肖太太)
她切下三明治的硬麵包皮,她把他在幼兒園畫的畫用塑料小水果形的磁鐵吸在冰箱門上,她叫他「巴瑪」,這是對他意義非凡的昵稱
(對他們)
因為他父親在某個醉醺醺的周六下午教他唱歌,「野一點,野一點,搖動你的紅潮旗,我們不跑,我們不藏,我們是巴瑪紅潮隊①『註:指的是美國著名的「阿拉巴瑪紅潮」橄欖球隊。』!」所以她就叫他「巴瑪」,這是個秘密的名字,他們知道那是什麼意思、也沒有別人知道那是什麼意思,這感覺就像是有一棟小屋可以讓你鑽進去,在嚇人的樹林里有一間安全舒服的小屋子,屋子外面陰影密布,看起來都像是怪物和食人大魔鬼和老虎。
(「老虎,老虎,太聰明,真聰明,」母親唱給他聽,因為她覺得編點兒歌挺不錯,還有就是「我聽到一隻蒼蠅嗡嗡飛……就是我死的時候,」這首兒歌讓巴瑪·錢伯斯害怕得渾身發抖,但他從來沒有跟她說過;有時在夜裡、有時候也會是午睡時,他躺在床上想:我會聽到一隻蒼蠅飛來飛去的,那就會是我的死神蒼蠅,我的心跳會停止、舌頭會耷拉下來堵在嗓子眼,就好像石頭壓在了井裡,這些就是他拒絕承認的回憶。)
有一個秘密的名字感覺很好,當得知母親要為了藝術去蒙特利爾、父親要去維加斯出席有線新聞網的新節目時,他就讓母親要求格麗塔·肖太太留下來照看他,他母親最終讓了步、同意了。小傑克知道肖太太不是媽媽,而且格麗塔·肖太太不止一次地對他講過:她不是媽媽
(「我希望你能明白我不是你媽媽,巴瑪。」說著,她給他一個盤子,上面有花生醬、培根和香蕉三明治,硬邊都切去了,好像世界上只有格麗塔·肖才知道怎麼切硬麵包皮似的,「因為那超出了我的工作範圍。」
(而傑克——在這裡他只是巴瑪,他在他們中間就是巴瑪——不知道如何能準確地告訴她他很清楚,很明白,很知道,但是他要和她待在一起,直到真媽媽出現、或是等到他長大、直到不再害怕死神蒼蠅的時候)
傑克說別擔心,我很好,可是他還是很高興是肖太太留下來、而不是那些看孩子打工的外國留學生,她們穿著短短的小裙子,總是玩她們的頭髮和口紅,可對他小傑克卻一點不在意,也不知道在他那隱秘的心中他叫巴瑪,那些小雛菊梅
(他父親把所有靠看孩子賺零花錢的女孩們叫作「雛菊梅」)
都愚蠢愚蠢愚蠢。肖太太不蠢。肖太太給他吃小點心,有時候她說那是下午茶,有時候甚至說:高級茶,不去管那到底是什麼吧——鄉村乳酪和水果,還有一塊切去了硬邊的三明治,奶油凍和蛋糕,前夜雞尾酒會上剩下的魚子麵包——她把這些小點心端出來時總是唱著同一首小曲兒:「一塊小點心,小得咪咪點兒,給你一點再給我一點,黑莓醬和黑莓茶。」
他的房間里有台電視機,每天大人們一走他就在房間里吃放學後的小點心、一邊看啊看啊看啊,他聽得到廚房裡她的小收音機,老是在放老歌,老是WCBS頻道,有時候他還聽見她、格麗塔·肖太太跟著四季樂隊、旺達·傑克遜、李·多賽②『註:這些都是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著名的樂隊和歌手。』一起唱,有時候他還假裝相信大人們都死於飛機墜毀,而她不知道怎麼的就真的變成了他的母親,她會叫他可憐的小傢伙或是可憐的小孤兒,然後會有某種魔力轉換生效,她就會愛他,而不是照料他,愛他愛他愛他就像他愛她那樣,她是他的母親(也或許是他的妻子,對於這兩者的區別他不是很清楚),但是她會叫他巴瑪,而不是親愛的甜心
(他真正的母親)
或是性感寶貝兒
(他的父親)
儘管他知道這念頭實在夠傻,但躺在床上胡思亂想很好玩,想著死神蒼蠅飛來、圍著他的屍體嗡嗡叫、他的舌頭堵在嗓子眼就好像石頭壓在井裡,想得都快尿床也很過癮。下午他從幼兒園回來(那時候他已經不小了,知道他其實早晚要離開幼兒園),就在自己房間里看「百萬美元電影」節目。一個星期里,「百萬美元電影」節目每天準時——四點鐘——播放同一部電影。他的父母離開之前的那個星期,也就是格麗塔·肖太太沒有回自己家、而是留下來陪他之前的那個星期
(哦,這是多大的福氣啊,因為格麗塔·肖太太反抗迪斯寇迪亞,你能不說阿門嗎?)
每天都有音樂從兩個方向傳來,廚房裡有老歌
(WCBS,你能說說上帝炸彈嗎)
電視機里,詹姆斯·卡格內戴了頂圓禮帽,昂首闊步地唱著哈里根之歌——哈—阿—阿—里;哈里根,就是我。還有一首歌唱的是:我是山姆大叔的親侄子。
然後,新的一星期到來了,他的父母出門了,電視機里播放了新的電影,第一次看的時候差點兒把他嚇得屁滾尿流。電影的名字是《遺失的大陸》,由西澤·羅梅羅③『註:西澤·羅梅羅(CesarRomero,1907—1994),祖籍古巴,生於紐約市,被譽為二十世紀三十至五十年代電影界的「拉丁情人」。曾主演以「西斯戈小子」為主角的片集,也曾參與電視連續劇《蝙蝠人》的拍攝。但他並沒有出演電影《遺失的大陸》,疑為作者筆誤。』先生出演;當傑克看第二遍時(十歲,長大了)他就納悶:自己怎麼會被這樣一部傻兮兮的電影嚇死呢?因為那電影說的是一群探險家在叢林里迷路了,瞧,叢林里還有恐龍,可是在四歲那麼大的時候,他根本不知道那些恐龍其實屁也不是、只是他媽的動畫效果,和翠兒鳥和希爾維斯、大力水手沒啥兩樣,哎呀呀,你還可以說給我奧利薇④『註:《翠兒鳥和希爾維斯》、《大力水手》都是著名的動畫片,文中的奧利薇是《大力水手》中的女主人公。』呢!他看到的第一隻恐龍是三角恐龍,大腳笨重地砸在地上,從叢林里走出來,那個女探險者
(波大無腦,他父親肯定會這樣說的,她母親說「那種類型的女孩」時,他父親準保這麼說。)
撕心裂肺地尖叫起來,說不定他也想這樣叫、活生生把肺都叫出來,但他做不到,他的胸脯已經被恐懼壓得敦敦實實,哦!這兒是迪斯寇迪亞的化身!在怪獸的眼睛裡,他看到全然徹底的空無意味著萬事萬物的終結,因為哀聲懇求對這樣一個怪物是毫無作用的,尖叫也是毫無作用的,事實上啞口無言也是毫無作用的,尖叫只能吸引怪獸的注意力,確實如此,它轉向波大無腦的雛菊梅,接著又沖向雛菊梅的無腦大波,就在廚房裡(蒼茫無邊的廚房裡)他聽見了護身符樂隊的歌聲,不是發自內心而是來自暢銷排行榜,他們在唱一首關於叢林的歌,平靜祥和的遠古叢林,但在這裡、在小男孩驚恐無助的大眼睛面前有一座怎麼看都不平靜祥和的遠古叢林,也沒有獅子,只有一個笨手笨腳的大傢伙,看起來有點像犀牛,但是個頭要大得多,頭頸上還有一圈骨頭領結,後來傑克才知道長成這樣的恐龍有個學名是「三角恐龍」,但是當時當地兒的它是沒有名號的,這就讓事情變得更糟糕,無名無姓就更糟糕。「嗡伊嗡未恩」,令牌樂隊唱啊唱,「嗡—阿姆——阿伊嗡未恩」,當然啦,西澤·羅梅羅在千鈞一髮之際開了槍,怪獸剛好沒來得及把女孩的大波和無腦撕成碎片,看起來結果不錯,可到了晚上那怪物又回來了,是三角恐龍回來了,它就在他的壁櫥里,因為即便只有四歲他也明白有時候他房間里的壁櫥絕對不止是個壁櫥,那是一扇通往其他地方的門,很多壞東西都在其他地方等著呢。
他開始尖叫,到了晚上他可以尖叫,格麗塔·肖太太就會進來。她坐在他的床邊,她的臉上敷著像鬼臉一樣的藍灰色美顏泥巴,她會問:巴瑪,出什麼事兒了?然後他就真的會告訴她出了什麼事兒。他決不會告訴他父親或母親,就算他倆之一親自到這裡坐下聽他講也沒用,因為他們顯然是不會來的,但是他可以告訴肖太太因為她和別的看護者——那些尚在讀書的小女生靠給別人家看小孩賺零花錢——沒有太大的不同,她只是和她們有小小的不同,但已經足夠啦,足以讓她把他畫的小畫用可愛的小磁鐵吸在冰箱門上,足以讓一切都不一樣,讓她幫助這個傻兮兮的小男孩構築自己的理智之塔,她說:哈利路亞,說找到了,而不說不見了,還說:阿門。
她聽他說的每一句話,點著頭,他跟著她讀「三、角——恐龍」,一直讀到他能完全讀對。能讀對恐龍的名字就感覺好多了。然後她就說:「那些東西以前真的存在過,可它們早死啦,死了有一億年了,巴瑪,說不定年頭更久呢。好了,現在別再煩我了,因為我得去睡覺了。」
那一整個星期,傑克每天都看一遍「百萬美元電影」欄目播放的《遺失的大陸》。每看一遍,他的害怕就少一點。還有一次,格麗塔·肖太太走進來,和他一起看了一會兒。她端來了他的小點心,一大碗夏威夷蛋白酥皮餅(她自己也有一碗),一邊還唱著她那無與倫比的小曲兒:「一塊小點心,小得咪咪點兒,給你一點再給我一點,黑莓醬和黑莓茶。」當然啦,夏威夷蛋白酥皮餅裡面可沒有黑莓,不過他們喝光了最後一點維爾奇葡萄汁,所以沒有喝茶,不過格麗塔·肖太太說,關鍵在於有那樣的想法。她已經教會他要在喝飲料前說「祝您長壽百歲」,還要碰碰玻璃杯碰得丁當響。傑克想那絕對是最酷的動作,酷斃了。
很快,恐龍出現了。巴瑪和格麗塔·肖太太並排坐著,一邊吃著夏威夷蛋白酥皮餅,一邊看著一隻大恐龍(格麗塔·肖太太說你可以把那種樣子的恐龍叫做:暴龍)吃掉了探險者中的壞蛋。「卡通恐龍!」格麗塔·肖太太對那玩意兒嗤之以鼻,「你不覺得他們應該可以做得更好嗎?」就傑克而言,這是他此生聽過的最精闢的電影評論。精闢,而且有用。
到了最後,他的父親母親都回家了。新的一個星期里,「百萬美元電影」欄目播放的是《高帽子》,而誰也沒有提起過小傑克的夜晚恐怖事件。最終,他忘了自己如此害怕三角恐龍和暴龍。
7
此時此刻,躺在高高的綠草叢裡,視線穿透一株蕨草層疊的鋸齒形葉緣,看進迷霧中的叢林空地,傑克終於發現了:有些事情你從來都不曾忘記。
留心意念陷阱,瞿卡必穆這樣說過,看到下面空地上笨拙踱步的龐大恐龍——在切實森林中的一隻卡通三角恐龍,猶如在自家真實的花園裡看到了一隻想像中的蟾蜍——傑克明白了,這就是了。所謂的意念陷阱。三角恐龍不是真的,不管它的巨聲咆哮如何讓人聞風喪膽,也不管傑克是否當真能夠聞到它的氣味——粗壯如樹樁的四肢連接肚腹處的柔韌褶皺里有深蝕的腐爛草葉、硬如鎧甲的龐大尾部乾涸的糞便、托起利齒的下巴黏膩著似乎永無止境的反芻物,他甚至還能聽到它粗重的喘息聲呢,但它不可能是真實存在的,那只是個卡通形象,看在上帝的分兒上!
但是他也很清楚,這怪獸又真實得足以把他殺死。要是他真的走下去,走到空地上,卡通三角恐龍就會把他撕個稀巴爛,就好像——要不是西澤·羅梅羅沒有及時出現、扣動那把專門用於獵殺猛獸的來複槍、將子彈準確地射入恐龍的某個致命弱點——它必然把波大無腦的雛菊梅小姐撕爛一樣。傑克已經甩開了那隻企圖玩弄他頭腦中的電機控制器的魔手——他得狠狠關上那些門,力道大到足以生生壓斷那些偷偷摸摸潛入的手指,他很明白——但這次不一樣。他無法閉上雙眼,然後輕輕鬆鬆地離開;這是追蹤他意念的敵人創造出的真實怪獸,而它真的可以將他撕成碎片。
沒有西澤·羅梅羅於千鈞一髮之際阻止悲劇的發生。同樣,這裡也沒有羅蘭。
只有低等人,沿著他的蹤跡跑來,一直追,離他越來越近。
彷彿要強調這一點似的,奧伊扭頭遠望著他們的來路,又吠了一聲,凶暴而響亮。
三角恐龍也聽到了,咆哮著,似乎在回應奧伊。傑剋期望恐龍的吼叫能讓奧伊明白他們應該退縮,可是奧伊繼續看著傑克身後的方向。奧伊只是在擔心低等人,而不是他們下方的三角恐龍、或是即將躥出來的暴龍、或是別的——
因為奧伊看不到,他想到了。
他把玩著這個新念頭,無法拋開或是置之不理。奧伊沒有聞到恐龍的氣味、也沒有聽到什麼。這個結論便是不可避免的了:對奧伊來說,在蒼莽古森林中的可怕恐龍壓根兒不存在。
但這個結論於事無補。這是一個針對我而擺下的陷阱,或是別的被某種想像糾纏的過路人。毫無疑問,是老奸巨猾的傢伙才想得出來的小詭計。這陷阱沒有像其他機械一樣失效,真是太糟糕了。我見我所見,卻無可奈——
不,等一下。
只是等一秒。
傑克不太清楚此時他和奧伊之間的意念紐帶是否能夠運轉正常,但他想,好不好都能立竿見影了。
「奧伊!」
低等人呼三喝四的響聲逼近得令人驚恐。很快他們就能看到男孩和他的貉獺在這裡止步不前,那樣他們就能發動進攻了。奧伊可以聞到他們正在逼近,但又冷靜沉著地看著傑克。如果有此必要,它可以為深愛的傑克去死。
「奧伊,你可以和我對換一下嗎?」
事實證明,它可以。
8
奧伊站在阿克的身體里,直挺挺地伸著兩條胳膊,禁不住前後搖擺不停,驚惶失措地發現:直立行走的平衡感可真難把握啊!一想到只能靠兩條腿走路、哪怕只是走一小段路,奧伊都發怵,可這事情不得不辦,而且馬上就得辦。阿克這樣說了。
另一邊的傑克則知道自己不得不閉上那雙不屬於自己的眼睛,不再透過那雙眼睛看世界。現在他在奧伊的腦體里,但他竟然還是看得到三角恐龍;現在他還能瞥見一隻翼龍,在叢林空地上方的濕熱天空中飛來飛去,如同皮革質地的雙翼盡情伸展開來,鼓動著換氣扇里吹出來的熱風。
奧伊!你必須靠自己。要是我們還想領先於他們,你現在就必須行動!
阿克!奧伊回應道,試探著邁前一步。男孩的身體從這邊晃到那邊,每晃一次都幾乎要跌倒,又被扳回來,卻又扳過了頭,倒向了另一邊。阿克這兩腿行走的愚蠢之極的身體不可遏制地朝旁邊歪下去。奧伊儘力克制著不要摔倒,但倉惶地搖擺只有讓局面更惡劣,男孩的身體不聽使喚地朝右邊栽下去,還磕傷了亂髮蓬蓬的腦袋。
奧伊想叫喚一下,驅走挫敗感。可從阿克嘴裡冒出來的聲音又難聽又滑稽,與其說是吠叫,不如說夾進了人語。「汪!阿克!他媽的——汪!」
「我聽到他的聲音了!」有人大喊起來。「快跑!跑啊,快點挪動你們的腿,你們這些沒用的婊子養的!不能讓那個小王八蛋找到門!」
阿克的耳朵不夠靈敏,一點兒不好使,但鋪著瓷磚的長廊恰好放大了回聲,所以就沒問題了。奧伊可以聽到他們奔跑中的腳步聲。
「你非得站起來不可!你得走過去!」傑克想如此大叫,可脫口而出的句子卻是連吠帶嚷的可笑音調:「阿克——阿克!非啊!起來——汪——走!」若是在別的場合里,這一定太滑稽了,可此時此刻沒人笑得出來。
奧伊費力地讓阿克的背脊靠著牆,再用兩條腿使勁地站起來。最後,它慢慢摸索出了傑克意念中的電動控制旋扭;他們是在一個被阿克稱為道根的地方,而且事態並不複雜。向左而去,一條拱形走廊通往一個巨大的房間,放滿了鋥亮如鏡的機器。奧伊知道要是它走進了那個地方——阿克把他所有非凡而驚奇的想法、所有儲存的辭彙都收藏在那房間里了——他一定會迷失自己,直至永遠。
幸運的是,它不需要走進那裡。它只需待在道根。左腳……向前。(停頓不動)右腳……向前。(停頓不動)穩住這兩條腿,抱上貉獺——實際上卻是你的好朋友,再用另一條手臂來保持平衡。要剋制四肢著地往前爬行的衝動。如果它爬,追來的敵人就會抓住它;它就再也聞不到他們的氣味(用阿克那愚蠢到家的圓燈泡似的鼻子可不行),但是它依然很確定,追兵已近。
傑克倒是可以異常清楚地聞到他們,至少有十一二人,或許還要多,十六個。他們的身體都是噴發臭氣的絕佳引擎,他們將那股臭味向前推動,彷彿罩在他們前方的是一片骯髒的烏雲。他可以聞到有人剛剛在飯桌上吃了蘆筍;肉味;還有另一人身體里正在滋生的癌細胞發出的壞味道,可能長在那傢伙的腦袋裡,不過也可能是在喉嚨里。
接著,他聽到三角恐龍又憤怒咆哮了。這一次,回應它的是盤旋在空中的鳥狀生物。
傑克閉上他的——嗯,應該說是奧伊的——雙眼。在黑暗中,貉獺的左右搖晃就顯得更糟糕。傑克仔細地想了一下:如果奧伊必須忍受這些(尤其是在緊閉雙眼的情況下),他肯定會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不如喚他作「暈海的水手巴瑪」吧。
他只想著,奧伊,走啊,盡你全力地走快點。別再摔倒了,可是……用你最快的速度,快啊!
9
要是埃蒂在這裡,他可能會回想起同街區的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在二月時節的米斯拉布斯吉夫人,一場夾雪霰大暴雨剛剛過去,人行道上結滿了亮晶晶的冰,還沒來得及化成泥水。不過,不管有沒有冰,什麼都不能阻擋她去城堡大街自由市場買每天需要的排骨或鮮魚(但如果是禮拜日,也就沒什麼能阻擋她去做禮拜,因為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可能是合作城裡最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她就那麼走來了,粗粗的腿向兩邊撇著,裹著的彈力長襪是粉紅糖果色的,一條胳膊緊緊夾著她的小錢包並且擠向她碩大無朋的乳房,另一條手臂甩在一邊,以便保持身體平衡,她埋著頭,雙眼奮力搜尋著某些負責任的大樓管理員清掃出的乾淨通道(願基督和聖母馬利亞賜福那些好人),同樣也小心翼翼留神著可能絆倒她的那種危險的碎石塊,那會讓她嗚呼一聲跌倒,粉紅色的肥大膝蓋跌個粉碎,接著就是個屁股蹲兒,還可能摔成傷背,一個女人當然可能摔斷脊梁骨,一個女人還可能摔得半身不遂呢,就像伯恩斯坦夫人那可憐的女兒在馬瑪歐耐克①『註:馬瑪歐耐克(Mamaroneck),美國紐約州東南部一村莊,是紐約市的一個居民和工業郊區。』遇到車禍後就成了癱子,這種事情是會有的。所以她自然不去理會孩子們(亨利·迪恩和他的弟弟埃蒂通常就會是其中的一分子)的尖哨噓聲,而是走她自己的路,悶著頭走,胳膊向外支棱著以保持平衡,老女人用的黑色硬質錢包在她的胸脯中間被擠彎了,似乎在堅定不移地表態:如果她真的不走運摔了個跟頭,她一定會不惜任何代價死死抱緊她的小錢包、當然還有錢包里所有的分幣,她會撲倒在這錢包上,就像喬·納馬仕②『註:喬·納馬仕(JoeNamath),著名美國橄欖球運動員,是紐約噴射機隊的四分衛。』成功跑壘後死死抱著橄欖球沖撲倒地。
中世界的奧伊也如此行走在傑克的身軀里,在地下長廊里走上一小段之後(至少,對它而言),後面的路也就沒啥不一樣了。惟一的不同點在於:它現在能看到兩邊都有三個小洞眼,大大的玻璃珠眼睛直勾勾盯著他們,還發出低啞的嗡嗡聲。
在他的懷抱里,躺著一個貉獺,雙眼緊閉著。要是這眼睛睜開了,傑克就會認出牆上的眼睛是些投影放映設備。不過,估計傑克剛才絲毫沒有注意到它們的存在。
很慢、很慢地走著(奧伊知道他們是在爭分奪秒,但同樣也很清楚:走得慢總比摔倒強得多),兩條腿向外撇著,一條腿拖著另一條腿往前挪步子,懷裡還抱著阿克,阿克被揉成一團壓在前胸上,活像米斯拉布斯吉夫人在冰封的大街上懷揣著自己的小錢包,他就這樣走過了一隻又一隻玻璃眼珠子。嗡嗡聲減弱了。走得夠遠了嗎?他希望是這樣。像一個人類般行走,實在是太困難了,太讓它神經緊張了。同樣,如此貼近阿克的思維機制也讓它緊張。它感覺到心中的衝動,很想扭頭看一眼——那麼多,亮晃晃如明鏡啊!——但他終於還是忍住了。哪怕只是看一眼,都可能令自己被催眠。說不定還有更糟的後果。
它停下來。「傑克!看!看呀!」
傑克想答一聲:好的,卻張嘴吠起來。真好笑。他小心翼翼地把眼蓋抬起來,睜開一條縫隙,接著看到了兩邊的瓷磚牆。瓷磚縫裡有綠草和細微的水沫滋生外溢,非常真實,但這的確是瓷磚。這也確實是一條走廊。他朝身後望去,看到了叢林空地。三角恐龍已經徹底忘記他們了。現在它和暴龍扭打在一起,陷入了你死我活的惡戰,他無比清晰地記得,這一幕同樣來自《遺失的大陸》。波大無腦的女孩倚在西澤·羅梅羅的懷抱里觀望了這場惡鬥,當卡通暴龍最終將鐵鉗般的大嘴對準三角恐龍的臉並咬下致命一口時,那女孩不禁把臉埋進了西澤·羅梅羅富有男子氣概的胸膛。
「奧伊!」傑克吠了一聲,可是吠叫實在難以明確表達,因此他立刻轉換到了意念溝通。
和我換回來!
奧伊巴不得遵從這道指令——沒什麼比這件事更讓它急不可耐了——可就當他們準備完成換位時,追兵們看到了他們的身影。
「是他們!」喊話的聲音帶著波士頓口音——就是這個傢伙剛剛宣布:神父已成了晚餐。「他們在那裡呢!逮住他們!開槍!」
就在傑克和奧伊將自己的意念重新置入各自的身軀時,第一波子彈呼嘯而來,把他們圍在槍林彈雨之中。
10
追兵的首領名叫弗萊厄蒂。在這十七人中,只有他是純粹的類人。其餘的倖存者都是低等人和吸血鬼。還有一個獺辛,長著一個聰明機靈的白鼬頭,兩條長長的人腿從百慕大牌短褲下面伸出來。可人腿之下,卻是窄小的雙足,他的身體終止於足尖那些尖利可怖的刺狀爪子。拉姆拉只需抬腿踢一下,就能把一個成年男人一切兩半。
弗萊厄蒂——從小在波士頓長大,過去二十年里一直是國王手下的一員幹將,活動於二十世紀末的紐約城區——在恐懼和暴怒的折磨中,他儘可能迅速地組織了這隊追兵,他的每根神經都在火燒火燎。沒人能攻入飯店。這是賽爾曾對梅曼說的。而不論在什麼情況下,進入了飯店的任何人、任何東西都不允許再出去。這條戒律放在槍俠和任何卡-泰特成員身上都必須加倍執行。他們製造的種種干擾已遠遠超出了煩人的界限,你不需要當個精英知識分子就能明白這一點。但是現在的梅曼、也就是這些新朋友們所稱呼的「金絲雀兒」,已經死了,而那個小男孩不知道怎麼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逃脫了。小男孩,看在上帝的分上!一個他媽的挨千刀的小屁孩!可他們事先怎會知道這兩人懷揣著像那隻烏龜一樣威力巨大的圖騰神器呢?要不是那該死的烏龜在桌子底下反彈了一下跳到了旁邊,他們說不定還被它鎮在原地像個傻瓜一樣一動不動呢!
弗萊厄蒂知道,這次是玩真的了,也知道賽爾永遠不會接受這種現實。也許根本不會給他、弗萊厄蒂一個辯白的機會。不,到那時他肯定早就死了,根本等不到那個機會,其他人也一樣會死。四肢癱在地板上,長老們的寵物小蟲子盡情痛飲著他們的鮮血。
說起來是很簡單的,那男孩會駐足於門前,因為他不會——不可能知道任何開啟大門的暗語,但是弗萊厄蒂不再相信這類「天經地義」的想法了,只不過是在假裝說服自己而已。所有的賭注都輸光了,因此,當弗萊厄蒂看到男孩和他毛茸茸的小寵物在不遠處停下腳步時,他突然感到如釋重負。追兵小隊中不少人都及時開了槍,但都沒有打中。弗萊厄蒂一點兒不奇怪。在他們和男孩之間,竟然有一大片綠色區域,他媽的,看起來活像是寄存於城市地下的森林標本,還有一陣濃霧升起來,令瞄準更艱難。更何況,還有一些可笑之極、令人難以置信的卡通恐龍!其中一隻昂起鮮血淋淋的腦袋,在朝他們怒吼,一隻小小的前爪抬起來,放在鱗光閃閃的胸前。
看起來真像龍啊,弗萊厄蒂剛這樣想著,眼前的卡通恐龍就變成了一條龍。它咆哮著,噴出一條熊熊的火焰,不少懸垂的藤蔓和一整片綠苔瞬間被點燃了。與此同時,那個男孩,又開始移動腳步了。
拉姆拉——長著白鼬頭的獺辛正擠過人群衝到最前面,長著獸皮的拳頭舉上了前額。弗萊厄蒂很不耐煩地回了一個舉手禮。「下面是什麼東西,拉姆?你知道不?」
弗萊厄蒂自己從來沒有來過飯店的地下。他要是執行外出任務,總是在紐約市區間來來往往,也就是說,要麼使用四十七街上一號和二號之間的通道門,位於布力克街上的一間空蕩蕩的大倉庫里(只有在某些世界裡,有些建築物是永遠不會完工的);要麼就是走另一條路線,在九十四號大街住宅區里。(後面這條線路早就出了機械故障,停用很久了,顯然,沒有一個人知道該怎麼修好它。)城裡還有別的通路——紐約城裡通向其他時間、其他地點的門戶可謂多如牛毛——但是,現如今仍能正常啟用的門卻只剩寥寥幾扇了。
還有,通往法蒂的門,顯而易見。也就是他們頭頂上那地方。
「這是幻景製造儀。」白鼬頭回答。這傢伙的嗓子眼裡嘰里咕嚕滿是唾液,說起話來隆隆嗡嗡的,和人類說話簡直不是一回事兒。「這機器能勾出你害怕的東西,再把它造得跟真的一樣。大概是賽爾和他的人帶著那黑皮兒娘們路過這裡時把機器打開嚕。保證後路安全,你知道的咯。」
弗萊厄蒂點點頭。一個意念陷阱。真聰明。不過這玩意兒夠好使嗎?真的有用嗎?遭惡咒的男孩不曉得怎麼回事兒好像已經走出了陷阱,是不是?
「不管那男孩看到了什麼,那些東西會轉變成我們所害怕的東里,」獺辛接著說道,「它作用於想像力。」
想像力。弗萊厄蒂扣住了這個關鍵字眼。「好極了。不管他們在下面看到了什麼,告訴他們,只要甭理睬就行了。」
他揮動手臂,示意手下人前進,聽了拉姆拉的話,他可算是鬆了一口氣。因為他們不得不推進追蹤,難道不是嗎?要是他們連這個乳臭未乾的小傢伙都阻止不了,賽爾(或是沃特·奧·迪姆,這傢伙就更糟糕)很可能會把他們一票人都殺了。而且,弗萊厄蒂真的非常害怕龍,這當然是另一碼事了;要是他老爹在他還是個孩子時沒給他講過龍吃人的故事就好了。
沒想到,他剛一揮手,獺辛就阻止了他。
「又怎麼了,拉姆拉?」弗萊厄蒂問。
「你沒有明白。你得把下面那些東西當真,因為他們真的可以殺死你。殺死我們所有人。」
「那麼,你看到了什麼?」這當口並沒有時間用來滿足好奇心,但是科納·弗萊厄蒂歷來的禍根就是總忍不住好奇心。
拉姆拉垂下了腦袋。「我不想說。那太糟了。問題在於,先生,如果我們不小心點,我們都會死在那下面。發生在你身上的景象可能會像老頭子中風、或是心臟病暴發,但不管怎麼說,你都會在下面看到那厄運。誰要是不相信想像力能殺人,誰就是大傻瓜。」
其餘的人現在都站在獺辛身後。他們看看拉姆拉,又看看霧氣沼沼的叢林空地。弗萊厄蒂可不喜歡他們現在的表情,一點兒都不喜歡。殺死一兩個意志薄弱的傢伙也許能重振士氣,可萬一拉姆拉說得都沒錯,殺雞儆猴又有什麼好處呢?挨千刀的老傢伙們,總是一邊走一邊扔下玩具!危險的玩具!這些鬼把戲讓別人的日子變得多複雜難搞啊!誰都逃不了!
「那麼我們該怎麼過去呢?」弗萊厄蒂氣急敗壞地喊起來,「既然有這玩意兒,那小鬼頭剛才是怎麼過去的呢?」
「不曉得那個傢伙怎麼搞的,」拉姆拉說,「但是我們只需要開槍打壞投影儀就行了。」
「什麼他媽的狗屁投影儀?」
拉姆拉朝下面指了指……也可能是指向走廊,如果那個醜八怪混蛋說的都屬實的話。他說:「在那兒。我知道你看不到,但你要相信我,它們就在那兒。兩邊都是。」
弗萊厄蒂眼睜睜地看著下面的狀況瞬息萬變,屬於傑克的霧蒙蒙的原始叢林已經轉變為一個黑漆漆的森林,就在他眼皮底下,難以置信,活脫脫就像是故事裡說的那樣「很久很久以前,人們住在黑漆漆的森林深處,根本沒有人住在別處,一條龍狂怒地衝過來……」
弗萊厄蒂不知道拉姆拉和其他人都看到了什麼,但是龍就在他眼前(甚至就在幾秒鐘之前,那還是名叫暴龍的恐龍),完全符合童話里描述的「暴跳如雷」,在森林裡噴火,四顧尋找可以吞進肚子里去的天主教小男孩。
「我什麼都沒看到!」他沖著拉姆拉狂叫,「我認為你他媽的就是瘋了。」
「我見過他們是怎麼關機器的。」拉姆拉平靜地說,「也記得住機器大致在什麼方位。要是你能讓我帶四個人手過去,讓他們朝兩邊牆上掃射一通,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們就能關上機器。」
弗萊厄蒂完全可以這樣說:要是我去跟賽爾說我們把他的寶貝陷阱打了個稀巴爛,他到時候會怎麼說?嗯?還有沃特·奧·迪姆又會說啥?因為那東西永遠不可能修好的,就憑我們這些個只知道用兩根手指頭開槍別的啥也不會的傢伙怎麼可能修得好?
應該這樣說,但他沒說出口。因為眼下追上男孩要比老傢伙們的古董鬼把戲重要一千倍,就算是了不起的讓人目瞪口呆的意念陷阱也一樣。是賽爾把機關打開的,不是嗎?大聲地承認吧!要是必須解釋這裡發生的事情,就讓賽爾去說吧!就讓他雙膝跪拜在老傢伙們面前一路嘚唄嘚唄直到他們聽煩了喝令他閉嘴!就在這時候,上帝惡咒過的拖著鼻涕的小鬼頭還在前頭牽著他們,而弗萊厄蒂(屬於他的幻象已經變為:破除陳規,因而飽受嘉獎)和他的手下卻止步不前、士氣大減。剛才明明已經看到了那男孩和那隻裹著狗皮的小朋友,如果有一個人能走好運擊中他們該多好啊!啊!一手是美好希望,一手是狗屎霉運!就看最終好運霉運哪個捷足先登吧!
「帶上你手下最好的槍手。」弗萊厄蒂操著典型的巴克灣①『註:巴克灣,波士頓市的一個地區,位於馬薩諸塞州。』、也就是約翰·肯尼迪式的口音說道,「動手吧。」
拉姆拉命令三個低等人和一個吸血鬼出列,分成兩兩一組,用另一種語言飛快地下達指令。弗萊厄蒂猜想這幾個手下以前也下來過,和拉姆拉一樣,記得投影儀藏匿在牆面的什麼位置。
就在這個當口,弗萊厄蒂的龍——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他老爹的龍——繼續氣勢洶洶地在森林(遠古叢林現在已經徹底消失了)深處橫衝直撞,看到什麼就噴一通火。
最後——雖然在弗萊厄蒂看來經過了漫長的等待,但其實最多也就是過了三十秒鐘——幾個神槍手開火了。幾乎就在槍聲響起的瞬間,森林也好、火龍也好,都在弗萊厄蒂的眼前消隱了,看起來就像是電影膠片曝光時的景象。
「蠢貨!那也是陷阱!」拉姆拉尖叫起來,不幸的是,他一旦提高嗓門,聲音就變得像綿羊一樣,「繼續掃射!為了你摯愛的老爹狠狠掃射啊!」
這裡一半以上的成員大概從來都沒有過名叫老爹的東西。弗萊厄蒂愁眉苦臉地想著。接著,傳來刺耳而明確的玻璃碎裂的聲響,那條龍的動作凝固不動了,而波濤般的火焰仍持續不斷地從它的口中、鼻孔中向外噴射,甚至於喉嚨兩邊硬甲里也源源不斷地噴著火。
神槍手們備受鼓舞,掃射得更歡了,只用了一會兒,空地、獃滯不動的噴火巨龍都消失了。只有鋪遍瓷磚的長走廊,除此之外啥也沒有,這麼說也還不夠精確,因為在地面的塵埃上還有前面的一行人留下的足跡。兩邊的牆壁上千瘡百孔,投影儀設備完全碎了。
「行了!」弗萊厄蒂點點頭,對拉姆拉表示了讚許,接著對所有人高聲喝令:「現在我們要追上那孩子,我們得跑快點,還得把他的腦袋帶回來,戳在棍子上!你們跟我走嗎?」
這群人發出野蠻的贊同聲,就數拉姆拉的喊聲最響亮,他兩眼放光,像火龍的喘息般閃著橙黃色的光芒。
「好極了,那就動身!」弗萊厄蒂邁步就走,接著壓低嗓音喊出任何一個西點軍校軍官都擅長的調門:「我們才不在乎你跑到多遠——」
「我們才不在乎你跑到多遠!」他們也以同樣的調門重複道,四個人一排地往前跑,眨眼間就跑過了剛才傑克所在的叢林。破碎的玻璃在他們腳下,被一遍又一遍地踩碎。
「我們要在死之前把你先帶回老家!」
「我們要在死之前把你先帶回老家!」
「你可以跑去找該隱或是剌德——」
「你可以跑去找該隱或是剌德!」
「我們會啃掉你的雞巴再喝乾你的血!」
「我們會啃掉你的雞巴再喝乾你的血!」
手下人應聲呼喝,弗萊厄蒂還要比他們跑得更快一點。
11
傑克聽到他們又跟上來了,來吧—來吧—考瑪辣。也聽到了他們發誓要啃掉他的雞巴再喝乾他的血。
吹牛,吹牛,吹牛,他心裡想著,腳下卻跑動得更快了。但他很警覺地發現自己跑不快。和意念陷阱搏鬥了一陣,他和奧伊都身心俱疲——
不行。
羅蘭曾教過他,自我欺騙只需傲然偽裝、一心否認,並無別的秘笈。傑克儘力領會這種教導,也就不容許再用「累」這樣的字眼來形容自己的處境。肋部的傷口迸裂後,豁得更開了,尖銳的痛楚深深咬進他的腋窩。他知道自己比追兵們領先了一段路;但聽著他們有節奏的口號,他也很清楚:所謂領先,可能只能維持一小會兒,他們正在迅速拉近彼此的距離。很快他們又能開槍射殺他和奧伊了,而他們一邊跑一邊放縱地掃射時,一定會有人僥倖射中。
現在,他看到前面有什麼東西,擋在走廊盡頭。一扇門。他越跑越接近那扇門時,不由催促自己去想:要是打開門,卻發現蘇珊娜不在對面,那他又該怎麼辦呢?或許,她就在門背後,但不知道該怎麼幫他?
好吧,他和奧伊決定停下來,孤注一擲,只能這樣了。沒有人掩護,這次也沒有地形優勢能讓他重新上演塞莫皮萊之役,但他還可以拋擲圓盤、取下他們的首級,直到他們把自己擊敗。
要是他不得不那麼做,那就認了吧。
說不定還不會那麼慘呢。
傑克跌跌撞撞地朝門跑去,呼吸是如此燥熱,他感到嗓子眼裡火辣辣的——都快燒起來了——接著又想,那樣也好。我再也跑不動了,怎麼著都不行了。
奧伊先跑到了門口。前爪搭在鬼影幢幢的門上,它直立起來向上看,似乎想看清貼在門上的門牌,下面還有一排閃閃發光的小字。隨後它回頭看著傑克,傑克氣喘如牛,一隻手緊緊壓著腋窩的傷口,剩下的歐麗莎在身後的背袋裡碰撞著,發出吵人的金屬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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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終極默認
他拉了拉門把手,紋絲不動。冰涼的金屬門把手拒絕聽從他手掌的旨意,他也不再做無謂的嘗試,而是握緊了雙拳狠狠砸在木質的門板上,死命地捶著,呼喊著:「蘇珊娜!要是你在裡面,讓我進去啊!」
下巴下巴小下巴上的小頭髮,他聽到父親這樣哼唱,母親呢,就會更加嚴峻肅穆,在她看來,給孩子講故事似乎是相當正經的大事:我聽到一隻蒼蠅嗡嗡飛……就是我死的時候。
門的那一邊悄無聲息。而傑克身後,血王的追兵團唱著軍歌越來越近。
「蘇珊娜!」傑克聲嘶力竭,再次確定對面根本沒人回答後,他一轉身,整個背靠在了門上(莫非他一直都知道事情會這樣結束嗎?背靠著一扇上了鎖的門?)又掏出了歐麗莎,雙手各握一枚。奧伊站在他兩腿之間,只不過,現在它渾身的毛髮都驚恐萬狀地蓬起來,鼻頭下天鵝絨般柔軟的皮膚如今可怖地皺縮起來,露出兩排寒森森的利齒。
傑克交叉手臂,擺出交叉拋擲的姿勢。
「那就來吧,你們這群王八蛋。」他喃喃自語,「為了薊犁和偉大的艾爾德。為了羅蘭,斯蒂文之子。為了我和奧伊。」
一開始,他的注意力近乎暴烈地聚焦於枯井的想像之中,至少要讓一個敵人跟著他墮入萬丈深淵(那個跟他說神父已成盤中餐的傢伙毫無疑問成為首選),當然,能多幹掉幾個就更好,所以,他幾乎難以辨認出某些聲音並非來自於想像,而確實是從門背後發出來的。
「傑克!真的是你嗎,我的小甜心?」
他的眼睛頓時瞪大了。哦千萬別又是一個什麼鬼把戲。要是這次也是陷阱,傑克可再也不想奉陪到底了。
「蘇珊娜,他們追來了!你知道怎麼——」
「是的!應該還是葜茨,你聽到我的話了嗎?如果奈傑兒說得對,暗號就應該是葜——」
傑克可等不及讓她再重複一遍了。現在他已經能看到追兵團烏泱泱地朝這裡跑來,幾乎是以全力衝刺的速度。一些槍桿已經挪動起來,甚至已經開火了!
「葜茨!」他用盡全力地喊著,「塔之葜茨!開門啊!開啊,你這個狗娘養的。」
他用背狠狠地一頂,聯結紐約和法蒂的門咔噠一聲開了。弗萊厄蒂跑在追兵隊的最前頭,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不由怒火中燒,從他的私人字典里摳出最惡劣的咒語罵起來,同時,也扣動了扳機。他是個不錯的槍手,跟隨槍管中的那顆子彈飛嘯而出的還有他並非微不足道的意志力,那咒罵指引了子彈。毫無疑問,子彈會擊中傑克的腦門,就在左眼上去一點的位置,然後竄入他的大腦,終結他的生命,但這一切的前提是——沒有出現一隻強壯有力、有著棕褐色手指的臂膀,也沒有一隻手一把揪住傑克的衣領在最關鍵的那一秒鐘把他猛地後拽,而猶如電梯傳動軸發出的尖利嘯聲似乎永無止境地縈繞不去,在黑暗塔的各層各界中迴旋不已。那顆子彈擦著他的腦門飛過,而不是長驅直入。
奧伊跟著他,刺耳地叫著他好朋友的名字——阿克!阿克!阿克阿克!——門在它身後砰的一聲撞合了。弗萊厄蒂在二十秒鐘後跑到門前,憤然地雙拳砸門,直到拳頭都捶出了血(當拉姆拉想拉住他、勸他住手時,弗萊厄蒂惡狠狠地把他撞開,用的力氣實在太大,獺辛竟然被拋撞在地,摔了個四仰八叉),可他除此之外,什麼也幹不了了。砸門無濟於事;惡咒於事無補;於什麼都沒用了。
就在最後的那一秒,男孩和貉獺從他們眼皮底下溜走了。就此而言,羅蘭率領的卡-泰特核心依然堅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