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一直在看著他們。」一聲柔和的輕笑。接著,又哼唱出一小段搖籃曲,羅蘭可能記憶猶新,那是他兒時的歌謠:「『分分,花花,傑克的小鼻鼻!你會不會說呀?是呀是呀,我會呀!他是我的小鬼頭、小機靈、親親愛愛的小寶貝兒!你喜歡睡著前看到的景象嗎?你有沒有看到他們和支離破碎的世界一起繼續向前?」
從家用機器人奈傑兒值完最後一班崗到現在,大約過了十個小時了。莫俊德實實在在地睡著了,現在他聽到了這陌生的聲音才轉過頭去,絲毫不驚訝,也絲毫不困頓。他看到一個男人,身穿藍色牛仔褲和一件連帽大氅,站在控制中心灰色的瓷磚地上。他的裝備——不過是一隻破舊的圓形帆布大袋子——放在腳邊。這男人兩頰泛紅,長得很英俊,雙眼閃著熱烈的神采。他手裡握著一把自動手槍,當他的視線落入黑洞洞的槍口時,莫俊德·德鄯第二次領悟到:一旦他們的神性被人類鮮血所稀釋,即便是眾神也會死。但是他不害怕。不害怕這一個。他確實回頭看了一眼顯示著奈傑兒公寓的監視屏,因此能確定這個新出現的男人說得沒錯:房間已經空了。
面露微笑的陌生人彷彿是從這一層地板里冒出的,抬起那隻沒有握著槍的手夠著了大氅的帽檐,並略微撥開了一點。莫俊德看到金屬光色一閃。在大氅的兜帽內連有一層編織起來的狀如金屬線的東西。
「我把它稱作我的『思想帽』,」陌生人說,「我聽不到你的思想,這是個缺陷,但你無法進入我的腦海,這就——」
(無疑是個優點,你說呢?)
「——無疑是個優點,你說呢?」
外衣上有兩個補綴。一個上面綉著「美軍」的字樣和一隻鳥——鷹,可不是唧唧叫的小夜鳥。另一片上面綉著個名字:蘭德爾·弗萊格。莫俊德這才發現(同樣不出意料):他輕而易舉地能識字了。
「因為,如果你有一點兒像你的父親——紅色的那個,那就是說,你的心智能力可能大大超出思想交流的範圍。」穿大氅的男人吃吃笑起來。他不想讓莫俊德知道他是害怕的。也許他已經說服了自己:我才不怕哩,因而才依著自由的意志來到這裡。也許他就是這麼做的。對莫俊德來說,怎樣都無所謂。同樣,陌生人的計劃也像熱湯一樣跳入他的腦海,但也無關緊要。難道這個男人真的相信「思想帽」能阻斷他的想法嗎?莫俊德湊近了些,看得更深刻一點,便瞧見了答案:是的。非常方便。
「不論情況如何,我都相信必須有所防範才能非常謹慎。謹慎,總是最聰明的選擇;否則我怎麼能從法僧的崩潰、薊犁的死亡中存活下來呢?我本來不想讓你進入我的頭腦、再送我去一幢高高的建築物,現在為什麼又想呢?你又為什麼想呢?你需要我、或是別的人,就因為你那些老子弟兵靜悄悄地走了、可你卻還是個小寶寶,連給自己的臭屎屁股扎條破布都不行!」
陌生人——現在已經不算是陌生人了——大笑起來。莫俊德坐在椅子里,望著他。一側的小臉蛋上有一道粉色的印痕,因為剛才睡覺時他用小手撐著那半邊臉。
不速之客又說:「我想我們可以好好溝通,如果我說的話你同意就點頭、不同意就搖頭。如果你聽不明白就敲敲椅子。夠簡單吧!你同意嗎?」
莫俊德點點頭。不速之客注意到他堅定的藍色眼眸底的不安——極其不安——但同時又假裝不表露出這一發現。他再次產生疑惑:到這裡來是不是正確的做法呢?但自從米阿懷孕,他就一直跟蹤著她,可是為什麼,萬一不是為了來這裡呢?這是一場玩命兒的危險遊戲,十分同意,可是,在塔倒塌之前,現在只有兩個倖存的生物可以開啟塔腳下的門……然而塔當然會倒,甚至很快就要倒了,因為那個作家在他的世界裡活不了幾天了,而關於塔的最後幾卷書——三本——還沒提筆寫呢。已經完成的最後一卷書中,寫到了羅蘭和他的卡-泰特已經在那個緊要的世界裡驅逐了蘭德爾·弗萊格先生,就在州際高速公路上,把他從夢幻宮殿里趕了出去,在埃蒂、蘇珊娜和傑克眼裡,那個宮殿簡直像是偉大的奧茲、可怕的奧茲(偉大的奧茲王,如果這麼說能讓您高興的話)的大城堡。實際上,他們幾乎殺死了老壞蛋沃特·奧·迪姆,因此製造出某些人所認為的當之無愧的大團圓結尾。但是,在《巫師與玻璃球》一書第六百七十六頁之後,斯蒂芬·金就再沒寫過關於羅蘭和黑暗塔的隻字片語,於是,沃特思忖著:這才是真正的大團圓結尾。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人們也好,下落不明的小孩們也好,還有米阿和米阿的嬰兒——所有這些事情都潛藏在作家尚未成熟的潛意識裡沉睡著呢,所有這些生物都沒有呼吸,都鎖在找不到的門背後。而現在沃特判定:要放他們自由已經太晚了。儘管斯蒂芬·金在整個寫作生涯中都是該死的、厲害的快筆頭——那本是個稟賦甚優的天才作家,卻把自己變成個劣質的(但有錢)速寫藝術家,如果要愉悅您,當然還可以說他是個不講韻律的阿爾傑農·斯溫伯恩①『註:阿爾傑農·斯溫伯恩(1837—1909),英國著名詩人和批評家,其作品以音樂性的韻律感著稱。』——在他的有生之年裡,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寫完剩下的故事,哪怕一百頁都寫不完,哪怕他沒日沒夜地寫啊寫。
太晚了。
沃特很清楚,他曾有所選擇:當時他在拉什宮,並在玻璃球里看到了這一天,那時候玻璃球還在紅色老傢伙手裡(時至今日,那玻璃球無疑還躺在某個城堡被人遺忘的角落裡)。到一九九七年夏天為止,斯蒂芬·金非常清楚狼群、雙生兒,乃至名叫歐麗莎的飛來飛去的盤子……都是怎麼回事兒。但對作者來說,實在是有太多東西要寫了。相反,他決定寫一本與黑暗塔的故事不那麼緊密相關的新書,書名是《亞特蘭大之心》,而且,甚至就在此時,他還在龜背大道(在那裡,他從未見過哪怕一個時空闖客)的寓所里浪費生命的最後時光,盡寫些關於和平、愛和越南的東西。也許他手頭的這本書就是他人生里的最後一本著作,誠然,其中的一個人物可能在黑暗塔的故事裡也扮演了一個重要角色,但這個人物——擁有超異頭腦的老首領——永遠都得不到機會說一些真正有用的台詞。太美妙了。
在真正要緊的這個獨一無二的世界上,時間從不迴轉,也從沒有第二次機會(說實在的,時不再來),只有在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二日那一天。作家的餘生縮減到了不足兩百個小時。
沃特·奧·迪姆知道他不用那麼長時間就能抵達塔,因為時間(就像某些蜘蛛的新陳代謝一樣)在世界的這一邊走得越來越快、越來越熱。比方說,五天。在外面就等於五天半。他得先把莫俊德·德鄯帶著胎記的足切下來,放進自己的裝備包袋裡,再花些時間抵達塔……打開塔底的大門、攀上喃喃低語的長長階梯……繞過身陷囹圄的血王……
如果他能找到一種通行工具……或是一扇正確的門……
變成萬物之神是不是太晚了呢?
也許不算太晚。不管發生什麼事,試試看又有何妨?
沃特·奧·迪姆遊盪太久了,改用過一百個姓名,但是塔始終都是他的目標。就像羅蘭,他想爬上塔去,看看塔頂上住著什麼。如果確實有的話。
自從塔開始搖搖欲墜之後,他從未加入過任何興起於亂世的密黨、幫派或異教徒團體,儘管有時候他也佩帶他們的神器——只要是適合他的,來者不拒。他侍奉血王是不久以前的事情,之前他是約翰·法僧的部下,這個好人在慘無人寰的大屠殺中攻陷了薊犁,血流成河,文明世界的最後堡壘滅絕了。沃特在那些年裡執行著分內的殺人任務,半人半鬼地活了很久。他也在界礫口山見證了他所認定是羅蘭的最後一名卡-泰特。見證?看在所有的神和魚的分上,這麼說就有點謙虛了!他以魯丁·費拉羅的身份、把臉塗抹成藍色,和其餘渾身臭烘烘的野蠻人一起吼叫、廝殺,打垮了庫斯伯特·奧古特的軍隊,並一箭穿眼,殺死了庫斯伯特。然而,即便經歷了這麼多,他的注意力卻從未離開過塔。或許也因為如此,那遭千刀的槍俠——當那天的使命結束,太陽西沉,薊犁的羅蘭就會是最後的槍俠——屢次僥倖逃匿,並將他埋在一輛載滿屍體的大車裡,日落時,他從屍體廢墟里爬出來,緊接著,大火就燃燒起來了。
多年前他曾見過羅蘭,在眉脊泗,但那次他失手了,又沒能抓住他(他將此歸罪於艾爾德來得·喬納斯,嗓音打顫、灰色長發的傢伙,最終,喬納斯也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國王曾告訴他,他們和羅蘭之間還沒完,槍俠將開始眾事眾物之終結、並最終親手導致他一心期望拯救之物的倒塌。沃特一開始不肯相信,直到在墨海吶沙漠的一天,他環顧四周,發現某個槍俠在追蹤之路上跋涉,他歷經多年坎坷已然蒼老,然而他還不能完全相信;後來米阿再現了,應驗了一個萬分古老、意義深重的預言——血王之子的誕生;他終於信了。當然,紅色老國王對他來說已經沒太大用處了,但是,即使他已被囚禁、甚而神志錯亂,他——它——依然是相當危險的。
他依然利用羅蘭來完善自己——讓自己更強壯更偉大,而羅蘭的作用甚至比他自己的命運都要大,也許——沃特·奧·迪姆不止是一個從久遠年代遺留至今的遊盪者;也不僅是個僱傭兵,內心的野心雖說不清道不明,卻想在塔轟然塌下之前走進去。這是不是令他臣服於血王的初衷呢?是的。而且,倉惶的蜘蛛國王變得瘋癲也不是他的過錯。
不要緊。現在這裡坐著他的兒子,和他一樣腳踝上留著鮮明印記——就在這個瞬間,沃特正凝視著那胎記——一切都平衡了。當然,他還得小心點。坐在椅子里的這東西看起來如此無助,也許它也認為自己是無助的,但決不能僅僅看到嬰兒的外表就低估了它。
沃特的槍滑入了口袋(暫時的;只是一小會兒而已),並攤開雙手,兩手空空。接著,他將一隻手握成拳頭,慢慢舉至前額。緩慢地,並且,雙眼緊緊盯著莫俊德,惟恐嬰兒再次變形(沃特早就見識過那番變形了,也目睹了發生在小野獸生母身上的一切),如此謹慎地,這位不速之客跪下了單膝。
「向莫俊德·德鄯致敬,向薊犁的羅蘭之子、也是血王之子致敬——他的威名傳遍末世界和外世界;您的兩位父親都是亞瑟·艾爾德之嫡系子孫,一位是純貞世界回歸後崛起的第一位王,另一位是黑暗塔的監守人。」
隨後,在很長一段時間裡,什麼也沒有發生。控制中心裡只有靜默,以及奈傑兒體內電路燒焦的餘味。
最後,嬰兒舉起胖乎乎的小拳頭,張開手掌,並抬了抬手:平身,奴隸,過來。
2
「不管在什麼情況下,你最好不要『使勁想』。」不速之客說著,又走近了一步。「他們知道你在這裡,況且,羅蘭聰明絕頂,鬼點子很多。有一次他跟上了我,你知道,我當時想自己一定玩完了。我真那麼想。」這個有時會稱呼自己為弗萊格(在塔的另一層,他以這個身份摧毀了整個世界)的男人從裝備包里取出花生黃油和餅乾。剛才他向自己的新首領徵詢過了,而嬰孩(儘管餓得前胸貼後背)如帝王般首肯了。現在,沃特盤腿坐在地板上,大口咀嚼,自以為受到「思想帽」的庇護,根本沒有意識到已經有人入侵到他的頭腦里,他只知道自己的確在接受全盤考查。只有當這種考驗徹底結束時,他才會真正安全,但是其後——
莫俊德將胖乎乎的小手抬起來,在空中划出一道優雅的曲線,那是一個問號。
「我怎麼逃脫的?」沃特問,「哦,任何騙子在那種情形下都會像我那麼做——告訴他事實!把塔指給他看,至少是其中的幾個層面。那可把他嚇壞了,真是恰如其分,而就在他全心投入這番新景象時,我從他的書里撕下了一頁,催眠了他。當時我們是在一條時間的細道里,有時候時間會從塔里扭旋而出,好像一條細管子那樣,而就當我們在那個荒瘠之地交談時,圍繞我們的世界繼續向前挪動,沒錯!我帶了很多骨頭——人骨——所以當他睡著時,我把自己剩下的衣服給骨頭穿上。那時我可以殺了他,但如果我那麼做塔會怎麼樣呢,嗯?還有對你,又會怎樣呢?你就永遠不會有機會出世了。莫俊德,這麼說很公平,因為我讓羅蘭活下去、再讓他抽出三張牌,所以我救了你的命,甚至在你還沒在娘胎里成形之前,我就是這麼逃了一命。我溜走了,去了海灘——感覺像放假了,嘿!羅蘭到了那兒以後,朝著三道門走上了他的路。我走了另一條路,莫俊德我親愛的,所以現在我到了這裡!」
他大笑起來,滿嘴都是餅乾屑,噴得下巴上、襯衫上都是。莫俊德微笑了,但他其實厭惡極了。他就得和這麼個傢伙共事嗎?這個?一個咬著餅乾狼吞虎咽、唾沫橫飛的白痴,被自己過去的功績燒昏了頭腦,以至於對眼下的危險毫無感知,莫非他已經知道自己的防線已被攻破?眾神啊,他活該去死!但在那之前,他還需要他做兩件事。其一,得知道羅蘭和他的朋友們去了哪裡。其二,便是餵養他。這個白痴能幹好這兩樁差事。而且,讓他辦事不是挺容易嗎?唉,沃特也老了——都老糊塗了,所以自信滿滿——但他過於自負,根本意識不到這一點。
「你可能在想,為什麼我來這裡,而不是為你父親效勞,」沃特又問,「是不是?」
莫俊德才沒想這個呢,但他還是點了點頭。他的胃都餓得疼了。
「實際上,我確實是在為他效勞。」沃特說著,露出他最迷人的笑容(但被牙齒上粘著的花生黃油攪和了)。他也許曾經獲知,任何以「實際上」開頭的論述其實總是謊言。沒別的了。太老了,所以不知道了。太自負太狂妄了,所以不知道了。太愚蠢了,所以記不住了。但他仍然是機警的,這和以前一樣。他可以感受到這嬰孩的能量。是在他頭腦中嗎?在他腦袋裡翻箱倒櫃一般搜查?顯然不是。束縛在這嬰孩小小身體里的東西是強大的,但顯然還沒那麼強大。
沃特殷勤地往前靠靠,環抱住膝蓋。
「你的紅色父親……生了點小病。這也難免,他和塔貼得這麼近、又生活了這麼久,還費盡了心思,我對此毫不懷疑。現在責任落到了你身上,你要完成他所開創的一切。我來就是為了幫助你完成大業。」
莫俊德又點了點頭,似乎被取悅了。他的確很高興。但是,唉,他也很飢餓。
「你可能還會想,我怎麼能進入這間理應是有安全措施的房間?」沃特繼續說著,「老實說我也參與建設了這地方,羅蘭會說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兒了。」
這番豪言壯語,無疑又是一次顯擺。
他把槍放進了大氅的左衣袋裡。現在又從右邊口袋裡取出一個像煙盒的小玩意兒,拉出了銀色的天線,再按下了一個按鈕。幾塊灰色瓷磚地板悄然滑向一邊,露出一段向下的階梯。莫俊德點點頭。沃特——或者說是蘭德爾·弗萊格,也許他現在願意這樣自稱——果然是從地板里冒出來的。乾淨利落的小把戲,不過他確實曾在薊犁的皇宮裡以御用魔法師的身份侍奉羅蘭的父親斯蒂文,不是嗎?所用之名為馬藤。面目眾多、把戲紛呈的男人就是沃特·奧·迪姆,但他絕不像自認為的那樣聰明無敵。連聰明無敵的一半兒都不及。因為莫俊德已經知道了他最終要探詢的答案,那就是羅蘭和他的朋友們遁離此地的路徑。畢竟,沒必要從沃特腦子的隱秘角落裡刨根問底。他只需要沿著這傻瓜來的路走就行了。
那麼,首先……
沃特的笑容收斂了一些。「您說了什麼嗎?主人?因為我覺得在我意識的深處聽到了您的聲音。」
寶寶搖搖頭。還有誰能比寶寶更可信嗎?他們的臉蛋不就是無辜和純潔的最好定義嗎?
「我會帶著你一起走,去追他們,如果你願意的話。」沃特說,「瞧瞧,我們組了個什麼樣的隊伍!他們已經去雷劈的底凹,去釋放斷破者們。我已經許諾了,只要他們還敢繼續,我就在那裡和你父親碰頭——你的白色父親——還有他的卡-泰特,我可不想食言。所以,好好聽我說,莫俊德,槍俠羅蘭·德鄯每一次都和我對著干,而我已經忍無可忍了。忍無可忍!你聽明白了嗎?」怒氣在他的語調中升起。
莫俊德天真地點點頭,睜大了他無邪的嬰兒眼睛,那可能是因為害怕、或是驚喜才會有的表情,也可能兩者都有。顯然沃特·奧·迪姆除了表達惱怒之外,更想炫耀自己的決心,現在,真正的、也是惟一的問題便是:什麼時候帶他走?——是立刻動身還是稍等片刻?莫俊德仍然餓得要命,但他現在願意稍微忍耐一下。面對面瞅著這個白痴帶著如此高漲的熱忱一絲一絲靠近命運的終點,這讓莫俊德感到有種怪異的壓迫感。
莫俊德再次在空中划出一個問號。
最後一絲笑容從沃特臉上退盡了。「我真正想要的是什麼?你問的是這個嗎?」
莫俊德點頭說是。
「根本不是黑暗塔,如果你想聽我說實話,那就聽好了,是一直佔據著我的頭腦和內心的羅蘭。我想讓他死。」沃特用毫無起伏的冰冷語調說完這句話。「因為他追我追出了個漫長而骯髒的聯盟;因為他給我帶來了那麼多麻煩;也為了血王——真正的國王,你知道;因為羅蘭死都不肯放棄使命,不管路上有多少障礙;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他母親的死,我曾經愛過她。」這時,他壓低了聲音說道:「或者說,至少我渴望得到她。再說了,就是他親手殺了她。且不管我和庫斯的蕤在那件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總歸是那男孩結束了她的生命,用他那把該死的槍、木魚腦子,還有太快的手腳。
「至於宇宙的終結……要我說,就隨它去好了,終結在冰里、火里,或是黑暗裡。宇宙到底對我做過什麼好事以至於我要替它的福利擔憂?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薊犁的羅蘭已經活得太久了,所以我想讓這個狗娘養的小子死在地獄裡。還有他牽扯來的同伴們,都一樣去死吧。」
莫俊德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在半空里划了個問號。
「從這裡到底凹,只有一道門還能使用,我的少主人。那就是狼群使用的一道……或者說一條通道;我認為他們走了之後不會再回來了,我也不會回來了。羅蘭和他的朋友們已經通過了那扇門,但是,沒關係,他們出了門還有一大堆事兒要處理呢——他們大概會覺得那裡的歡迎儀式熱情得過頭了!也許我們可以等他們照料完了斷破者們和倖存的羅德里克之子們,還有真正的看守人之後,再出手收拾他們。你覺得怎麼樣?」
嬰孩毫不猶豫地點點頭。接著他把手指伸進嘴巴里,吮了起來。
「是啊。」沃特說著,又咧嘴笑了。「餓了,你當然餓了。可是我保證我們可以有比老鼠和半大的貉獺更好的東西當晚飯。你說呢?」
莫俊德再次點了點頭。他對此也很確定。
「我可以扮演爸爸抱著你嗎?」沃特問,「這樣你就不用變回蜘蛛了。呃!我必須得說,那樣子可不惹人愛,連讓人喜歡都談不上。」
莫俊德已經抬起了胳膊。
「你不會在我身上拉屎吧,嗯?」沃特隨便問了一句,直起身子跪立在地板上。他的手探入了衣袋裡,莫俊德立刻產生了一絲警覺,意識到這個狡猾的混蛋一直在藏著什麼沒讓他知道,還是老樣子:他知道所謂的「思想帽」根本沒用。現在,他終於打算用上手槍了。
3
事實上,莫俊德有點過分信任沃特·奧·迪姆了,但是,這難道不是年輕人的特點嗎?甚或是一個倖存的求生技巧?對一個瞪著天真的大眼睛的小孩來說,世界上最笨手笨腳的魔術師所玩弄的最拙劣的戲法都像是奇蹟。在這場遊戲尚未進入最終章時,沃特沒有真的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但他是個老謀深算的資深亡命徒,跟你這麼說吧,當他明白時,那就是徹頭徹尾地明白了。
有這樣一句俗語:起居室里的大象,用來形容和沉溺於毒癮、酗酒和暴力的人一起生活的情形。有時候,旁觀者會這樣發問,「你怎麼會眼看著這種事情持續這麼多年呢?你難道看不到起居室里的大象嗎?」任何一個生活得相對正常一點的人都很難理解當局者的回答,而事實上這種回答幾乎迫近了真相:「我很抱歉,但是我搬進來的時候事情就是這樣的。我壓根不知道那東西是頭大象!我以為那也是傢具!」這時候,當他們突然辨認出了兩者的區別——有些人就會發出「啊哈」一聲——那就是幸運者。沃特也會有發出「啊哈」一聲的時刻。可惜太晚了,但也並非晚到不可救藥。
你不會在我身上拉屎吧,嗯?——這是他問的話,但是就在說出「我身上」和「拉屎」之間,他幡然醒悟道:他的房子里有一個侵入者……而且一直都在裡面待著。不是嬰孩。而是個身形瘦長、歪著頭的成年人,麻點皮膚,遲鈍的雙眼裡瞪出好奇來。這番模樣可能是沃特根據存在於此時此地的莫俊德·德鄯所描繪出的最好、最貼近真實的未來幻象:一個年方十幾的闖入者,也許正熱衷於某個噴霧清潔器。
況且他一直都在那裡!上帝啊,他怎麼可能毫無察覺呢?這個私闖民宅的小子甚至都沒打算偷偷摸摸地藏起自己!他就那麼大大咧咧地靠牆站著,一副目瞪口呆的傻樣,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他原本的計劃是帶上莫俊德——借他之手結果羅蘭的性命(前提是底凹的守衛兵們無法幹掉他),接著就殺了這個小王八蛋,取下珍貴的左腳。就在剛才這一瞬間,這計劃全盤崩潰了。可是,緊接著他又萌生了第二方案,這次更加簡明扼要。堅決不能讓他看出來我已經知道了。就一槍,我只能冒一槍的險,只是因為我必須冒這個險。接著我就跑。要是他死了,很好。要是沒死,也許他就得餓死,至少在那之前——
這時,沃特意識到自己的手凝滯了。四隻手指在衣袋裡湊近了槍柄,但此刻卻凝滯了。一隻手指非常靠近扳機,卻動不了。就好像被封在水泥中似的。現在沃特第一次清楚萬分地看到了閃光的金索。它從坐在椅子里的嬰孩那尚未長牙、只見粉嫩牙床的嘴裡蔓延出來,穿過整個房間,在燈光下熒熒發亮,接著,沿胸際圍住他,將他的雙臂緊緊捆綁在身體兩側。他明白那條金屬線並非真的存在……但同時,它又確實是真的。
他無法動彈。
4
莫俊德沒有看到那條索,也許因為他從來沒看過《兔子的新家》①『註:著名的動畫電影,根據理查德·亞當的小說改編。講述五隻兔子逃離養兔場的故事。首映於一九七八年。』。他曾有機會檢索一遍蘇珊娜的意識,所以,現在所見到的場景就很像蘇珊娜的道根。只不過這裡沒有一些類似「小傢伙」和「臨時情感」的控制鍵,他看到的只有控制沃特移動能力(他飛快地摁下去:關閉)、思考能力和機動能力的開關。顯然,和年幼無知的貉獺的腦子相比——在那兒他只找到了個別簡單的節點,就像老奶奶綁的結——這兒的設置複雜多了,但操作起來並不算困難。
惟一的困難就是:他只是個嬰孩。
坐在椅子里的該死的寶寶。
要是他真的想把這個活動的熟食店改變成冷凍切肉,他就必須得手腳快點。
5
沃特·奧·迪姆還不算老朽到能被輕易騙倒,他現在徹底明白了——他剛才低估了這個小魔鬼,太輕信他的外表而又無法運用他自己的經驗去充分判斷它到底是什麼——還好,在完全落入年輕人的圈套之前,他還沒大亂陣腳。
如果他不想只是坐在椅子里、瞧著我,而想做任何別的動作,那他就必須得變形。一旦他變形了,控制力就有漏洞。那麼,我的機會就來了。不算萬無一失的好時機,但留給我的機會只有這麼一次了。
就在他思忖的當口,他看到一道明亮耀眼的紅光從嬰孩的頭頂向下蔓延到腳趾頭。在紅光蘇醒的同時,圓滾滾的粉紅色嬰孩肌膚開始變黑變暗、並膨脹起來,蜘蛛腿從體側伸出。與此同時,嬰孩嘴裡滋生出的金光閃閃的細索消失了,先前將他捆綁困頓在原地的感覺也隨之消散。
沒時間冒險了,哪怕只是開一槍,現在不是時候。跑。從他身邊逃跑……從它身邊。你只能這麼幹了。你一開始就不該來這裡。你太憎恨槍俠了,這蒙蔽了你的眼,但還不算太遲——
他轉身想往地板上的暗門跑去,這念頭和動作幾乎同時爆發,而就在他邁出第一步的瞬間,閃光索驟然變幻了形態,這一次不再是繞著他的雙臂和胸背,而是緊緊收攏在他的脖子上,彷彿施行絞刑一般。
憋氣、咳嗽、嗆得唾沫四濺,沃特的眼球都快從眼窩裡迸出來了,手足無措地在原地掙扎。脖子上的索似乎放鬆了一絲。同時,他又感到有隻無形之手撩上他的眉骨,輕輕推下了遮在前額的帽檐。只要條件允許,他總是這樣穿戴的;在南方的某些省、甚至是在伽蘭,人們稱呼他為沃特·黑衣,這個姓氏無疑是黑衣黑帽的意思。但是,這帶著特別意味的兜帽(從威斯康星州法屬地小鎮上的一棟廢棄小屋裡借來的)對他來說根本沒用,難道不是嗎?
我想我的命數到頭了,他想道,看著蜘蛛支起七條腿朝自己大搖大擺地走來,這生物突浮在半空傲慢之極(比寶寶活潑幾分,卻醜陋了四百倍),背上還頂著一隻畸形的人頭,眼神從硬生生的毛髮間滑過背部的弧線盯住他。在它的肚腹上,沃特可以看到原本長在嬰孩腳踝處的紅色胎記。現在的形狀酷似沙漏,和黑寡婦身上的那個標記一樣,而他十分明白:那是他曾渴望得到的印記;曾打算殺了嬰孩、切下小腳而得到的東西,現在看來,這決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似乎,他已經一路從頭錯到底了。
蜘蛛用四條後肢升騰起來。前面的三條腿則抓著沃特的牛仔褲,發出嘶啞而嚇人的摩擦聲。這東西的雙眼鼓凸而起,盯准他看,眼裡充滿他早已想像得過分逼真的茫然闖入者眼中的好奇。
哦是的,恐怕這就是你生命之路的盡頭了。這聲音轟然震響在他的頭腦里。如同用擴音器喊出來一般。你打算也讓我就地終結,是不是?
不!至少不是馬上——
可是你就是這樣想的!就好像蘇珊娜會說的那樣:「別去騙騙子」所以現在我打算幫他一個小忙——就是你說的我的白色父親。你應該就是他長期以來的頭號敵人,沃特·帕蒂克(你出道時就是用這個名字的吧,在很久很久以前),但是我確信,你也是他最老的老對頭了。現在,我來幫他清除障礙。
沃特自己都不曾意識到他仍然心懷一絲隱晦的逃生希望,即便眼看著這個令人驚恐憎惡的東西就在他身前升騰而起,眼神貪婪,嘴角流涎。然而,當他聽到那個名字時——一千多年來第一次聽見這個名字——當他還住在德蘭農場、還是個小男孩時應答如流的名字:沃特·帕蒂克,薊犁領地的山姆·米勒之子,他知道一切都完了。十三歲那年他離家出走了,雖然一年後被另一個漂泊客肛交強暴,但也並沒有因此打道回府,相反,他繼續前行,走向自己的命運。
沃特·帕蒂克。
一聽此言,有時自稱馬藤、理查德·范內,魯丁·費拉羅以及蘭德爾·弗萊格(此外還有很多很多別名)的男人,放棄了所有希望,只盼能死得好些。
我餓,莫俊德餓,沃特頭腦里又響徹了無情的言語,那聲音沿著由小國王意念發出的閃光索抵達他的意識深處。可我要吃得好一點,要有開胃冷盤。你的兩隻眼睛,我想,比較好。把眼睛給我。
沃特微微掙扎了一下,不過只得逞了一瞬間。閃光索的力量太強大了。他分明看到自己的雙手慢慢舉起來,游弋在臉孔前。他還看見手指痙攣般扭曲起來,像兩隻鉤子。這雙手撩起了眼帘,就好像撥起一扇遮陽窗,隨後,將兩隻眼球從上往下地刨了出來。他能聽到撕扯筋腱的聲響,此刻的視覺神經依然傳送著驚人的畫面。汁液擠壓的低微聲響也意味著視覺的終結。鮮明的血紅色光潮驟然湧進他的頭腦,接著,黑暗永遠地衝壓而下。在沃特看來,所謂永遠並不會持續多久,但如果時間是主觀的(我們中大多數人都明白這一點),那所謂永遠又實在是太長了。
把眼睛給我,我說過了!別再磨磨蹭蹭的!我餓!
沃特·奧·迪姆——現在已是沃特·奧·黑暗①『註:「迪姆(Dim)」和「黑暗(Dark)」都是D打頭,所以作者故意這麼寫。後者並非沃特所用過的名字。』——扭動手掌,眼球雙雙滾落。跌落時又如藕斷絲連般牽扯著細膩的神經,看起來幾乎像是一對蝌蚪。蜘蛛沒等它們跌到地上,在半空中抓取一隻眼珠。另一隻眼珠撲通一聲落在瓷磚地上,恰好滾在一條駭人的蜘蛛腿前,它輕巧地夾起眼珠送入嘴裡。莫俊德沒有將它們一口吞下去,而是像品嘗葡萄那樣,砰一聲迸碎了;他寧可讓鮮美的汁液順暢地滑入嗓子眼。
下一道是舌頭,請。
沃特順從的手便裹住了舌頭,並死命拉扯起來,可最終只撕下了一半。到最後,血水滑膩了他的手,太滑了。如果曾裝載著眼球的流血的眼窩還能製造眼淚的話,他大概早已挫敗地痛哭流涕。
他又努力扯了一次,但蜘蛛已經急不可耐了。
彎下腰!就像你在小甜心的下身里一樣把舌頭伸出來。快點,看在你老爹的分上!莫俊德餓!
沃特,依然神志清晰,完全明白自己在幹什麼,現在他已顧不上前一次的劇痛,只能死命抵禦新一輪的恐懼。他將雙手抵在大腿上,慢慢地彎下腰,血流如注的舌頭歪斜地盪在雙唇間顫顫悠悠晃個不停,彷彿鮮血噴涌的舌後根仍在勉強地連著它。他再一次聽到莫俊德的前肢刮擦斜紋粗布牛仔褲的聲音。蜘蛛毛茸茸的口洞完全罩在了沃特的舌頭上,如同吮吸棒棒糖一般津津有味地咂吧了幾秒鐘,接著才惡狠狠地拽了一下,將舌頭完全扯下來了。沃特——如今既沒法看也沒法言語——含糊而痛苦地咕噥著歪倒在地,揪著面目全非的臉孔在瓷磚地上打滾。
莫俊德從他嘴裡生生揪下了舌頭,也彷彿扯開了鮮血的涌閘,汩汩而流似乎能暫時沖刷盡所有思緒。沃特歪著身子滾躺在地,還想盲目地湊近地板暗門,內心仍有一絲生的慾望凄慘尖叫,叫他不該放棄,叫他想方設法從這個打算生吃他的怪物眼皮底下逃脫。
嘴裡充盈著鮮血的美味,莫俊德這才滿足了前戲。他要直奔主題了,那便是吃個飽。他猛然發動了攻擊,撲向了蘭德爾·弗萊格、沃特·奧·迪姆以及沃特·帕蒂克。撕心裂肺的喊聲接續傳來,但也只響了幾聲。隨後,羅蘭的老牌頭號敵人便再也不存在了。
6
這個男人曾是半人半神(這種講法愚蠢得就像是「世上獨一無二」),於是,這一餐簡直像是傳說中才有的盛宴。莫俊德在饕餮後的第一個衝動——雖然很強烈,但也不至於忍不住——便是嘔吐。他控制了自己的腸胃,同時也剋制了餐後的第二個衝動——變回嬰孩狀態,再好好睡一覺,這感覺似乎比嘔吐欲更強烈。
要是他打算找到沃特剛才提到過的門,最好的時機莫過於現在,此時他是蜘蛛的身形,想要快速行動就非常方便。於是,莫俊德拋下乾屍,沒有多看上一眼,便敏捷地鑽入地板上的暗門,幾條腿靈巧地支著階梯往下行,很快就到達地下的走廊。這條地道里有濃重的鹼味,似乎是在沙漠基礎岩里開鑿出來的。
沃特所知的所有信息——至少經歷了一千五百年的積澱——統統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咆哮。
逆向跟蹤黑衣人的來路,莫俊德終於走到了一個電梯口。剛毛覆蓋的爪子摁動了「向上」的按鈕,但什麼反應都沒有,從遙遠的上端傳來有氣無力的嗡嗡聲,除此之外,便只有類似皮鞋燒焦的味道從控制面板後面散發出來,莫俊德探身爬進去,用一條靈巧的蜘蛛腿拉著用以懸掛電梯艙的鋼索,擠著身子爬起來。他不得不縮手縮腳地爬——對此他一點兒不驚訝,因為他現在又長大了一點。
他順著鋼索往上爬
(蜘蛛蜘蛛爬在水管里)
爬到直覺出現,告訴他:沃特是從一扇門裡走入電梯的,他便進門去,走上了最後一程。二十分鐘後(始終沉醉在那些完美的鮮血餘味中,似乎有幾加侖那麼多),他到了一個地方,從那裡開始,就不再是沿著沃特的痕迹了。說起來,他還只是一個孩子,那裡眾多人的複雜氣味和感覺可能會令他彷徨,但莫俊德走對了路,現在不該再盯著魔術師的蹤跡了,而該跟蹤羅蘭和他的卡-泰特。沃特想必是跟在他們後面走了一小段,接著才掉轉方向去找莫俊德。只為了找尋他宿命里的終結。
二十分鐘後,我們的小朋友走到了一扇門前,門上沒有標記任何字樣,只有一個符號,但他一眼就看明白了:
附圖:P160
剩下的問題只有一個:現在就推開門呢、還是等一會兒?孩子氣的焦急在他心中大聲喧鬧,要求他立即推門闖入,而逐漸成熟起來的謹慎則要他穩妥等待。他剛剛飽餐了一頓,不需要立刻補充更多營養了,更何況他還可以變回嬰孩。何況,羅蘭和他的夥伴們可能還遠遠地待在這扇門後。假如他們還在,那他們所有的武器都會瞄準他嗎?他們都如惡魔般神速,他很可能被擊中、被打死。
他完全可以等待;不再像個孩子似的想要什麼就非得立刻拿到手才罷休。當然,他用不著繼承沃特記憶中高濃度的恨意。他自己的情感要複雜得多,因沉醉於悲傷和孤獨——是的,他最好還是承認吧——還有愛——而幾至酩酊。莫俊德覺得他想獨自品味這種悲愁,就一小會兒。在這扇門後有充沛的食糧,對此他確信無疑;待會兒他就會去吃。然後,長大。然後,觀望。他會遠遠望著自己的父親,母親的姊妹,還有命定的兄弟埃蒂和傑克。到了夜裡他會看著他們紮營、點起篝火、再圍成一個圓圈席地而坐。他會待在自己的地盤裡往外面觀望。說不定他們也會感應到他,於是神情不安地四顧,疑惑黑暗中究竟躲藏著什麼東西。
他向那扇門靠近,對著它升騰起身軀,再用爪子試探性地敲了敲門。太糟糕了,真的太糟糕了,門上竟然沒有窺視孔。那麼,也許現在就穿過門去才是安全的選擇。沃特怎麼說來著?羅蘭的卡-泰特打算釋放斷破者們,不管那會是些什麼東西(確實在沃特的腦海中,但莫俊德懶得去瞧一眼)。
他們出了門還有一大堆事兒要處理呢——他們大概會覺得那裡的歡迎儀式熱情得都過頭了!
要是羅蘭和他的夥計們已經在那邊被消滅了呢?說不定有埋伏?莫俊德相信,要是果真如此,他必定會有所感知。那會在他的頭腦里如光震般劇烈震蕩。
無論如何,他先休息一會兒,然後再爬出這扇畫著——雲和閃電——神符的大門。那麼,什麼時候破門而出呢?啊,時候到了他總歸會知道的。就偷聽他們的閑扯。就偷窺他們吧,不管他們醒著還是睡了。最關鍵的是,他要看那個人,沃特說的他的白色的父親。如果沃特所言血王已然瘋癲屬實,那麼現在,他就是自己惟一的、真正的父親。
那麼眼下呢?
眼下,就一小會兒,我要睡覺。
蜘蛛攀上了這間房的牆壁,牆上掛滿了亂七八糟的東西,他吐織了一張網。但是,是嬰孩——渾身赤裸,如今看來已滿周歲的模樣——躺在網中央,俯下頭睡著,他就如此高高在上,任何可能逡巡而來的捕食動物都夠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