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白髮先生的兩位隨從都比他年輕得多(羅蘭認為其中之一甚至不到二十歲),兩人看來都害怕極了。當然,是害怕被誤認為敵人而中彈身亡——因此當他們從暗處跑來時才會高舉雙手——但是,還另有原因,顯然他們清楚地意識到自己不會當即被暗殺了。
老者的樣子恍如痙攣,似乎要把自己從什麼隱秘的地方使勁拽出來。「你當然不是鮑比,」他喃喃自語,「頭髮顏色不一樣,這是其一……而且——」
「泰德,我們必須離開這裡,」三人中最年輕的男子火急火燎地說,「我的意思是,馬上就走!」
「是的。」老者嘴上這麼說,眼睛卻依然死死盯著傑克。他舉起一隻手捂住了雙眼(在埃蒂看來,他就像流浪的算命先生,正準備表演了不起的讀心術),隨後又放下手來,「是的,當然要走。」他看著羅蘭說,「你是首領嗎?薊犁的羅蘭?艾爾德的羅蘭?」
「是的,我——」羅蘭剛一開口,又忍不住彎下腰繼續嘔吐。再也吐不出什麼了,只有拖得長長的口水;他早已吐光了奈傑兒精心準備的湯和三明治。他抬起一個微微顫抖的拳頭放在前額,一邊行禮一邊說:「是的,您比我強,先生。」
「那無關緊要,」白髮老人回答,「你們會跟我走嗎?您和您的卡-泰特?」
「毫無疑問。」羅蘭答。
在他身後,埃蒂再次勾起身子吐起來。「真他媽的!」他的聲音哽住了。「我以前覺得坐灰狗就夠糟糕的了!可是和這東西比起來,那長途車就像……像……」
「像是瑪麗皇后號上的頭等艙。」蘇珊娜替他把話說完,她也虛弱之極。
「快……快走吧!」年輕人著急地催促道。「要是黃鼠狼已經帶著獺辛分隊出發了,五分鐘內就會到這裡!那隻貓爬得可快了!」
「沒錯,」白髮老人表示同意,「我們真的不得不走了,德鄯先生。」
「帶路!」羅蘭說,「我們會跟上的。」
2
出口不是火車站,大棚頂下,似乎是個無邊無際的軌道中轉站。傑克先前看到的銀光閃閃的線條是縱橫交錯的鐵軌,差不多有七十條不同方向的軌道。兩三條鐵軌上還有來回工作不休的自動駕駛火車頭,粗笨得像木樁似的,想必都過時幾個世紀了。一輛火車頭拉著一節平台型貨車,裡面堆滿了生鏽的工字鋼。另一輛火車頭則用錄音反覆播報:「卡瑪A號車請求通過9號月台。卡瑪A號車請求通過9號月台,請求通過。」
蘇珊娜在埃蒂背上顛上顛下的,又覺得胃裡翻騰得厲害,但是她明白白髮老人的催促可不是假的。因為她現在知道了什麼是獺辛:人形身軀上長著鳥頭、或是獸頭的怪物。那番怪異情景令她不禁聯想到波許①『註:希羅尼莫斯·波許(1450一1516),荷蘭畫家,其大量的宗教作品以糅入造型怪誕而富於想像力的怪物而獨樹一幟。』所作的名為「俗世喜悅之園」的油畫。
「甜心,我大概又要吐了。」她說,「要是吐了,你也別想跑慢點。」
埃蒂含糊地應了一聲,她覺得他答應了。蘇珊娜見豆大的汗珠在他蒼白的臉頰上流淌不斷,心裡很難受。他和她一樣頭暈噁心。她已經明白了,若想通過一道年久失修的時空轉換科學裝置,情況就會如此惡劣。接著她不禁懷疑,如果下一道關口還是如此,自己是否還撐得住呢。
傑克抬起頭,看到的屋頂由成千上萬、形態各異的窗格玻璃組成;極像一幅通篇使用暗灰色系的瓷磚鑲拼畫。接著,一隻鳥從其中一塊看似有玻璃的地方飛了進來,傑克這才確信,那些碎影不是什麼瓷磚畫,而是一格一格的玻璃,只不過其中很多玻璃都碎裂了。那滿天的暗黑色,便是屋外的雷劈所慣有的模樣。像是終年累月的日食,他想著,不由打了個哆嗦。在他身後,奧伊又發出一陣嘶啞的劇烈嗆咳,隨後才搖晃著腦袋一路小跑跟了上來。
3
他們走過了一堆廢棄機械——也許是發動機之類的——然後走進了火車車廂排成的迷宮裡,曲里拐彎,令人慌張,和布萊因小火車拖拉的列車大不相同。蘇珊娜覺得這些廢車很像一九六四年她在紐約中央車站看到的那種市郊客運車。似乎為了應驗這種直感,她又看到一輛車的車身上印有「客運」字樣。但無論如何,許多車都顯得更有年頭;絕不是電鍍鉻合金,只是些黑色鉚釘錫皮車、或鐵皮的客車,你會覺得只能在早期西部片或類似電視綜藝節目里看到。就在這樣一輛車旁,站著一個機器人,從頸部爆出無數繁雜的電線。他還捧著自己的腦袋——頭上戴著頂別有「一等售票員」徽章的帽子——就夾在一條胳膊彎里。
起初走入這條迷宮般的車巷時,蘇珊娜還留神去數左轉、右轉,但很快就放棄了。最後,他們看到大約五十碼開外有間貼著護牆板的小屋,門上寫著押頭韻的指示牌:「行李裝載/掛失處①『註:所謂押韻,是指這三個單詞的開頭都是L:Luggage、Lading和Lost。』」。他們不得不走過一片裂了縫的水泥地,到處丟棄著行李車和成堆的板條箱,還躺著兩匹死狼。蘇珊娜心裡直說:不!索性湊成三個吧。果然,第三具屍體倚在牆上,陷在深深的陰影里,就在「行李裝載/掛失處」不遠處的轉角里。
「來吧。」一頭蓬亂白髮的老人說道,「現在已經不遠了。但是我們必須得快,要是心碎屋的獺辛追來,他們會殺了你們。」
「他們也會殺了我們。」三人中最年輕的男子說。他將擋在眼前的頭髮往後捋了捋。「除了泰德。我們中間只有泰德是不可或缺的。他太謙讓了,所以自己不會這麼說。」
過了「行李裝載/掛失處」便是「裝運辦公室」(蘇珊娜心想,真是夠受了)。白髮老人試了試門。門鎖上了。看起來他並不像發火、反倒挺高興地問:「丁克?」
丁克,便是三人中最年少的小夥子。他握住了門把手,蘇珊娜聽到裡面傳來短促的扭鎖聲。丁克後退了一步。又是白髮老人試門,這一次沒費什麼氣力門就開了。他們一齊走入昏暗的辦公室,整個房間被高高的櫃檯分隔成內外兩半。櫃檯上貼著提示語:取號等待,這讓蘇珊娜幾乎開始想家了。
門關上之後,丁克再次抓住了門把手。又傳來輕微的鎖動聲。
「你剛才又把它鎖上了,」傑克說。他的言語間似乎有責備之意,但臉上卻掛著微笑,氣血正慢慢地恢復到男孩的雙頰。「是嗎?」
「現在不能詳談,對不起。」白髮老人——泰德的聲音,「沒時間了。請跟著我。」
他翻起櫃檯的一截,讓大家陸續通過。走到櫃檯後面便是辦公區域了,那裡有兩個機器人,看起來死了很久,另外還有三具骷髏。
「我們幹嘛總是不停地找死人骨頭?」埃蒂問。和傑克一樣,他已經感覺好多了,此問不過是放大了的心聲,並未指望得到任何回答。但是,確實有人回答他了。泰德。
「你知道血王嗎?年輕人?你知道,你當然知道。我認為在某個時候,血王用毒氣掩埋了這整個地區。可能只是鬧著玩。差不多每個人都因此而死了。你們看到的陰沉沉的空氣就是那次事故的殘留。當然,他瘋了。這是問題的關鍵。在這裡。」
他指引大家走入一扇標有「閑人莫入」的房門,想必在和平盛世時,人們曾在這間屋子裡忙忙碌碌地裝貨、發貨。蘇珊娜觀察地板上的足跡,猜想有人不久前來過此地。也許就是他們面前的這三個男人。一張書桌被掩在六英寸的灰塵之下,此外還有兩把椅子和一張沙發。書桌後面有一扇窗。曾幾何時,這窗曾有軟百葉簾遮陽蔽日,但如今,帘子都掉在地板上了,於是,窗外露出的街景彷彿中了邪一般令人害怕。雷劈車站背後的這片土地,讓蘇珊娜不可遏制地想到外伊河畔那一馬平川的荒漠,只不過,這裡有更多岩石,也顯得更難以接近。
顯然,這裡也更加黑暗。
鐵軌(一些列車永生永世地停在一些鐵軌上)發散狀地延伸出去,像一張巨大的鋼鐵蛛網。其上的天空有著最暗沉的石板灰色,低低壓著,近得似乎伸手可及。天地之間的空氣濃稠得難以言喻;蘇珊娜發現自己正眯縫著眼睛向外看,然而,空氣中並沒有任何水霧或煙霧。
「丁克。」白髮老人說。
「是,泰德。」
「你留了點什麼讓我們的朋友黃鼠狼去找?」
「一架無人駕駛維修飛機,」丁克答,「那可以製造假象,好像它找到了前往法蒂的門,並引發了警鈴,然後就在中轉站那頭的軌道上爆炸了。那裡的鐵軌很多都是熱乎乎的。你總能看到死鳥圍在那裡,烤得焦脆焦脆的,但就算是最大個兒的鳥要想碰響警鈴也還嫌太小,但是一架小飛機就……我很肯定,他肯定會被騙的。那黃鼠狼不是笨蛋,但看上去很容易輕信。」
「好極了。那就太好了。看看遠方,槍俠們。」泰德指著地平線上一處向上陡升的岩壁。蘇珊娜一眼就看到了,在這個陰沉沉的鄉野,每個方向的地平線都看來很近。她看不出那塊岩石有什麼特別的,只不過,陰影的層次更厚重些,貧瘠的山坡上堆滿了搖搖欲墜的大石頭。「那就是縫-特特。」
「細針。」羅蘭說。
「翻譯得真精準。我們就是要去那裡。」
蘇珊娜的心一沉。那座山——你也不妨稱其為類似小山丘的東西——距離此地至少有八英里、乃至十英里。不管怎麼說,視野里空空的,很難估算確切距離。埃蒂和羅蘭,就算加上泰德帶來的兩個年輕人,都無法背著她走那麼遠,她不信。而且,他們怎麼能確定這幾個新夥伴完全值得信任呢?
反過來說,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嗎?她在心裡自問。
「你不需要別人背,」泰德對她說,「斯坦利可以幫忙。我們得手拉手,就像參加降神會那樣。通過的時候,我希望你們都能默默念想那岩石的形象。並且在意志的中心點牢牢記住這個名字:縫-特特,細針。」
「哇哦!哇哦!」埃蒂說。他們已經走到了另一扇門前,通過此門就該是衣櫥。裡面掛著些金屬衣架和一件年代久遠的鮮紅夾克衫。埃蒂抓住泰德的肩膀,把他扳轉身來。「通過什麼?通過什麼地方?因為要是這扇門也跟剛才那扇——」
泰德仰頭盯著埃蒂——不得不仰視,因為埃蒂比他高——而蘇珊娜則目睹了一幕令人稱奇的情景:泰德的雙眼似乎在眼窩裡晃動。轉瞬之後,她明白自己看錯了。是老人的瞳孔變大了、緊接著又以快得怪誕的速度驟然縮小。彷彿那雙眼睛無法分辨此時此地是在光明還是黑暗中。
「我們要通過的根本不是一扇門,至少不像你們所熟悉的那些門。你們不得不信賴我,年輕人,你聽好了。」
他們全都屏氣凝神,蘇珊娜便聽見漸近的摩托機車的轟鳴聲。
「那就是黃鼠狼。」泰德對他們說,「他帶著獺辛,少說有四個,搞不好有六個。要是他們看到我們在這裡,丁克和斯坦利就必死無疑。他們不需要抓住我們,只需要看到我們就行了。為了你們,我們搭上了性命。這可不是開玩笑,我要你停止提問,跟我走。」
「我們會的。」羅蘭說,「而且我們還會牢牢記著細針。」
「縫-特特,」蘇珊娜以此表示贊同。
「你們不會再犯噁心了,」丁克說,「我保證。」
「感謝上帝。」傑克說。
「感感—奧帝,」奧伊也應聲說道。
斯坦利,泰德小隊的第三個成員,依然一言不發。
4
這只是個衣櫥而已,普普通通的辦公室衣櫥——狹窄,還帶著霉味。年頭久遠的紅夾克前胸口袋上綴了個標牌,上面寫著「裝運主管」。斯坦利帶路,引導大家往衣櫥里走,裡面除了一堵空蕩蕩的牆壁之外別無他物。金屬衣架被碰得叮噹直響。傑克不得不蹭著奧伊的後腳小心翼翼地往前挪步。他一向有輕微的幽閉恐怖症,現在好像感到有什麼人用胖手指掐上了他的脖子:先是一邊,再是另一邊。歐麗莎在袋子里叮叮噹噹地輕輕相撞。七個人和一隻貉獺在久已廢棄的辦公室衣櫥里摸索潛行?說出來都沒人信。傑克仍然聽得見正向這裡逼近的摩托機車的馬達聲。領頭的傢伙據說叫黃鼠狼。
「拉緊手,」泰德喃喃地說道,「再集中精神。」
「縫-特特。」蘇珊娜應聲又念叨了一遍。但在傑克聽來,這次她的語氣略帶猶疑。
「細——」埃蒂剛一開口,又頓住了。衣櫥內側盡頭的空牆不見了。原本是牆的地方突然出現了一小片空地,一邊散落了幾塊大石頭,另一邊則是粗礫斑駁的陡峭山壁。傑克很願意打個賭:那就是縫-特特;而且,如果那是離開這個幽閉小室的惟一出路,他會喜悅萬分地迎上去。
斯坦利發出一聲輕微的呻吟,也許是因為疼痛,也許是因為用力,又或許兩者兼有。這個男子雙眼緊閉,淚水兀自流下來。
「現在,」泰德說,「斯坦利,你帶我們走出去。」接著又對眾人說,「你們要盡全力幫助他!幫他一把吧,看在老父的分上!」
傑克努力集中精神去想泰德先前在辦公室窗口指出的岩壁圖景,接著又朝前走,一手拉著前面的羅蘭,另一手拉著後面的蘇珊娜。他渾身汗濕,又感到冰涼的氣息吹拂在涼涼的身上,於是,他一步跨上了斜坡上的雷劈之縫-特特,甚至一閃念想到了C.S.路易斯①『註:C.S.路易斯,英國作家。代表作為《納尼亞傳奇》。』先生、他筆下神妙的魔力衣櫥,以及通過衣櫥到達的納尼亞。
5
他們走出來了,但不是納尼亞。
荒涼的山坡上非常冷,傑克當即凍出一身雞皮疙瘩。他回頭去看,卻根本看不到他們剛剛通過的出入口。空氣的顏色非常黯淡,還有股刺鼻的氣味,一點兒不好聞,有點兒像煤油。山腰處掩著一個小洞口(它真是比剛才的衣櫥大不了多少),泰德從裡面取出了一疊毯子,還有一個盛滿濃重鹼味水的水壺。傑克和羅蘭各用一條毯子披裹全身。埃蒂拿了兩條,將自己和蘇珊娜裹在一起。傑克正努力剋制著不讓牙齒咯咯直響(一旦開始,就沒法止住了),很嫉妒他倆能相擁著取暖。
丁克也披上了一條毯子,但是泰德和斯坦利好像都不覺得冷。
「看那下面。」泰德叫來了羅蘭和其他人,手指著蛛網四散般的鐵軌。傑克這下能俯視中轉站頂棚上的破玻璃,也看清了附近約半英里旁的一棟綠屋頂建築。鐵軌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傑克大為訝異,雷劈車站。狼群就是在這裡把掠奪來的小孩子送上了火車,再沿著光束的路徑送往法蒂。孩子們被吸干後,也就是在這裡再被送回來。
無論怎麼想像,傑克仍很難相信他們一分多鐘前還在那裡,距離此地六英里或八英里之遠。他懷疑他們每個人都出了一分力,打開了時空入口,但前提是名叫斯坦利的男子創造了這個獨一無二的通路。現在,他面色慘白,幾乎精疲力竭。斯坦利一旦腳下不穩,丁克(傑克有點不懷好意地想,有這樣的綽號真是太不走運了)就會抓住他的胳膊攙住他。斯坦利對此卻彷彿毫無知覺。他正滿懷敬意地注視著羅蘭。
不止是敬畏,傑克想,準確地說也不是恐懼。還有別的什麼。是什麼呢?
正接近火車站的兩部機動布卡都有著碩大的氣圈輪胎——ATV牌的。傑克猜想那便是黃鼠狼和手下的獺辛夥計。
「你們可能已經發現了,」泰德說,「在底凹-托阿的總管辦公室里安置了一個警報器。如果你們想說是典獄長辦公室也可以。只要有任何人、或任何東西使用了位於法蒂工作區和這個火車站之間的門——」
「我認為你們稱呼他不會說總管或典獄長,」羅蘭乾巴巴地說,「而是畸-達目。」
丁克笑了。「你還真是跟得上趟兒,大俠。」
「什麼是畸-達目?」傑克問,雖然他模模糊糊有點概念。在卡拉,有這樣一系列俗語:頭匣,心匣,畸匣。這三個詞的意思依次是一個人的思維方式、情感方式,以及低等本能。有些人可能會認為最後一條說的是動物本能;如果你腦子裡有的是粗俗的念頭,那不妨把「畸匣」翻譯為「屎匣子」。
泰德一聳肩。「畸-達目就是腦子裡有屎。這是丁克給底凹總管佩銳綈思先生起的綽號。不過你已經猜到了,是不是?」
「我想是吧。」傑克答,「差不離。」
泰德又怔怔地盯著他看,當傑克思忖那表情究竟意味著什麼時,也正好想通了斯坦利注視羅蘭時的眼神:不是因為恐懼,而是著迷。傑克非常清楚,泰德此刻仍在思索他和鮑比長得有多像,同時,他也很確定泰德對他的意念觸及能力心知肚明。斯坦利又是為了什麼著迷呢?大概是自己想得太多了吧。也許斯坦利只是從未想過能看到活生生的槍俠。
泰德很突然地將視線抽離傑克,轉向羅蘭說:「現在看這邊。」
「哇哦!」埃蒂叫起來,「什麼鬼東西!」
蘇珊娜半是好笑、半是驚訝。泰德舉手示意遠方的動作讓她想起塞西爾·B·戴米爾①『註:塞西爾·B·戴米爾(1881—1959),美國著名電影導演、演員。《十誡》是他於一九五六年執導的電影。』導演的聖經電影《十誡》,尤其是摩西開紅海的那段,海水就像是果子凍,上帝的聲音從燃燒的樹叢間傳出來,聽起來酷似查爾斯·勞頓②『註:查爾斯·勞頓(1889—1962),英裔美國著名演員。曾獲第六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主角獎。』。無論如何,這實在太令人吃驚了。眼前的景象就彷彿粗製濫造的好萊塢特效。
眼前,僅一束豐盈壯麗的陽光,從低沉的密雲層中斜插而下。陽光強烈得像是探照燈,刺破暗黑的詭譎空氣,僅僅照耀著距離雷劈車站約六英里之外的一片圍牆四閉的場所。所謂「六英里之外」只是一種模糊的表達,因為在這個世界裡沒有東南西北,你不能憑藉任何參照物去定量距離。現在,只有光束的道路。
「丁克,有一副望遠鏡在——」
「在下層山洞裡,對嗎?」
「不,上次我們來這裡時我已經拿上來了,」泰德依然保持著罕有的耐心說道,「就放在裡面的板條箱里。請你去拿來吧。」
埃蒂幾乎對這一段插曲毫不在意。他實在被那束寬廣的光柱迷住了(很開心),陽光灑在一片綠油油、充滿歡聲笑語的土地上,和腳下這廣漠荒蕪的黑暗貧瘠的沙漠儼然有著天壤之別……埃蒂心想,好比是在中西部土生土長的人第一次來到紐約看到中央公園。
他看到陽光下有一些類似大學宿舍的建築——不錯的宿舍樓——還有一些樓就像是舒適的莊園小別墅,綠油油的草地鋪展在屋子前。在陽光照射的盡頭,隱約可見一條街道,沿街都是商店,如同典型的美國式主幹道大街的迷你版,但只有一點例外:商業街無論往哪個方向走,都終止在黑暗崎嶇的沙漠里。他望見了四座石頭塔,塔身四周都繞滿悅目的常春藤。不,是有六座塔。漏數的兩座塔幾乎完全掩映在茂密的老榆樹叢中。沙漠里的榆樹林!
丁克帶著望遠鏡折回來了,並把它遞給羅蘭,羅蘭搖了搖頭。
「別硬塞給他,」埃蒂在旁說,「他那雙眼睛……好吧,我們只當那是別的什麼東西吧。不過,我倒不介意好好瞅瞅。」
「我也要。」蘇珊娜說。
埃蒂將望遠鏡遞給她,「女士優先。」
「不用,真的,我——」
「別玩了,」泰德幾乎是咆哮著說,「我們在這裡時間緊迫,危難當頭。別一次又一次地浪費時間了,我請求你們。」
蘇珊娜被批了一頓,卻忍住了沒有反唇相譏。她二話不說接過望遠鏡,放在眼前調整焦距。放大了的遠景只是驗證了她起初的印象,那只是個小巧玲瓏、處處完美的大學校園,毗鄰著美麗鄉村。她默想:我敢打賭說,那兒可沒劍拔弩張的階層爭鬥。鄉村小屋和古鎮像花生黃油和果子凍一樣完美融合,艾博特和科斯蒂洛③『註:艾博特和科斯蒂洛,美國一九二九年至一九五八年間舞台劇、廣播劇和電視劇、電影中極受歡迎的喜劇搭檔。』心貼心,好像手掌和手套。只要《周六晚報》上有雷·布萊德貝利④『註:布萊德貝利是六十年代美國的暢銷科幻作家。著有《火星紀事》、《華氏451》等名作。』的科幻短篇,她一定擱下別的不管,先一睹為快,她真的很愛布萊德貝利,而眼前的望遠鏡拉近的圖景就令她想到了布萊德貝利筆下的烏托邦伊利諾伊鄉村——綠鎮。大人們坐在門廊上,喝著檸檬水,孩子們在夏日黃昏握著手電筒嬉鬧,引來飛蟲亂舞。那邊的大學校園呢?那裡沒有人喝得醉醺醺的,就算喝一點吧,也絕不過量。也沒有遊戲機、鎮靜劑或是搖滾樂。在那裡,少女們滿懷熱烈的貞潔和男友們互吻著道晚安,再高高興興地回宿舍,連宿監阿姨也覺得她們都是乖乖女。那是個陽光終日普照的地方,廣播里播放佩瑞·科摩和安德魯姐妹⑤『註:佩瑞·科摩和安德魯姐妹都是美國二十世紀中期深受歡迎的歌手。』的歌聲,沒有一個人會懷疑他們其實活在轉換後的世界廢墟中。
不對。她又冷冷地想道,有些人是知道的。所以才會出現這三位迎候我們。
「那是底凹-托阿。」羅蘭直截了當地說。並不是在詢問。
「是啊。」丁克應聲說,「好一個古老的底凹-托阿。」他正站在羅蘭身旁,伸手指著宿舍樓旁的一棟白色建築,說:「看到那白樓了嗎?那就是心碎屋,坎-托阿住的地方。泰德把他們叫做低等人。都是些獺辛和人類雜交的混種。而且他們不把那裡叫做底凹-托阿,而是厄戈錫耶托,意思是——」
「藍色天堂,」羅蘭截下他的話語,而傑克也明白了箇中原因:除了幾座石塔之外,所有建築都是藍瓦屋頂。不是納尼亞,而是藍色天堂。那裡有一群人忙忙碌碌地推進世界的滅亡。
眾世界的滅亡。
6
「看來是現存的最美妙之地了,至少是從內世界陷落之後吧,」泰德說,「是不是?」
「非常美妙,您說得完全正確。」埃蒂點頭稱是。他至少攢著一千個疑問,估摸著蘇珊娜還存了一千個,但現在絕不是提問的好時機。不管怎麼說,他目不轉睛地欣賞山下這片百餘畝的完美小世界。整片雷劈土地上惟一一處陽光燦爛的草地。一個美好的地方。為什麼不呢?絕對是我們的斷破者朋友們的最佳住址。
不過,不管他如何遏制好奇,有一個問題還是脫口而出。
「泰德,為什麼血王想推倒塔?你知道嗎?」
泰德瞥了他一眼。在他終於笑起來之前,埃蒂以為那一眼很酷,也許還是徹底的冷酷。泰德笑的時候,整個臉龐彷彿亮了起來。同樣,他的雙眼也不再嚇人地放大縮小了,那可是不小的進展啊。
「他瘋了。」他對埃蒂說,「瘋得厲害。騎著童話里的橡皮自行車。我沒有跟你說過這些嗎?」還沒等埃蒂作答,他急著說了下去,「是的,那裡非常美好。不管你把它叫做底凹-托阿、還是大型監獄,或是厄戈錫耶托,它確實賞心悅目。確實是。」
「很時髦的小區。」丁克也這麼說。甚至斯坦利也凝視著陽光照耀下的小區,面露些許嚮往。
「食物是最好的。」泰德繼續說,「而且,寶石電影院里的雙片連映一星期里就更換兩次。如果你不想去電影院,還可以帶DVD回家去看。」
「那是什麼東西?」埃蒂問,又趕忙搖搖頭說,「沒關係,你接著說。」
泰德聳聳肩,好像在說,你還需要知道什麼呢?
「還有一點值得一提。絕對超現實的性愛,」丁克說,「雖然是模擬的,但還是妙得不可思議——我在一個星期里和瑪麗蓮·夢露、麥當娜,還有妮可·基德曼都做過了。」說著這話的丁克明顯露出局促不安的自豪。「要是我想的話,甚至可以同時和她們一起做。只有一種情況下你才會發現她們不是真的——正面朝她們呼氣,貼近一點。那樣的話,你呼氣吹到的那部分……就像消失了一樣。那可就倒胃口了。」
「能喝個爛醉嗎?」
「喝酒要限量。」泰德回答說,「如果你研究釀造學,比方說吧,就可以每餐飲用一點新鮮貨色。」
「什麼是釀造學?」傑克問。
「假冒內行騙葡萄酒喝的一門科學,小甜心。」蘇珊娜說。
「要是你在藍色天堂對什麼東西上了癮,」丁克又說,「他們就會讓你戒掉。出於善意。事實已經證明,有一兩個傢伙在這方面特別拿手……」他匆匆瞥了一眼泰德。後者一聳肩,點點頭。「那些酒鬼就消失了。」
「事實上,低等人不再需要更多的斷破者了。」泰德說,「他們現在已經有了足夠多的人手完成任務。」
「多少人?」羅蘭問。
「大約三百人。」丁克答。
「準確地說,是三百零七人。」泰德補充道,「我們被分成五個宿舍,雖然『宿舍』這個詞會誤導你們的想像。我們有自己的隨從,和我們的斷破者夥伴們保持一定的聯繫,或者說,少量的聯繫。」
「你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蘇珊娜問。
「是的。雖然大部分人不會花時間去想這個問題。」
「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不造反呢?」
「夫人,您是什麼年代的?」丁克問她。
「我……?」她很快就明白了,「一九六四年。」
他嘆了口氣,搖搖頭,說:「所以你不知道吉米·瓊斯和人民殿堂。要是你知道這些,解釋起來就容易多了。大約有上千人在那個邪教殿堂里自殺了,殿堂是由舊金山的一個自稱耶穌基督的人在圭那亞建造的。他站在門廊里,拿著擴音器對他們講述他母親的故事,然後眼看著他們從桶里倒出酷艾德甜飲①『註:原文KoolAid,一種甜飲料品牌。』,再喝下那些下了毒的水。」
蘇珊娜驚得目瞪口呆,不敢相信這事兒,泰德在一旁勉強掩飾著焦躁,只不過他的演技實在糟糕。但是他必定認為談論此事自有其重要性,因此保持著沉默。
「幾乎有一千人,」丁克反覆重複著這個數字,「因為他們困惑不解又極其孤獨,他們認為吉米·瓊斯是自己的朋友。因為——好好想想這個——他們即便回頭也沒有岸。這裡的情形也一樣。要是斷破者們聯合起來了,他們可以製造出意念榔頭把佩銳綈思、黃鼠狼、獺辛和坎-托阿全都打到下一個銀河系去。但是,沒有人,除了我、斯坦利和人見人愛的超級斷破者、最後一個來自康涅狄格州米爾福德②『註:米爾福德,美國康涅狄格州西南部一城市,位於紐黑文西南的長島海灣。』的西奧多·布勞緹甘先生,二十年代哈佛畢業,參加過戲劇公社、辯論俱樂部,擔任《哈佛深紅報》主編,還有——當然了!——優秀大學生聯誼會!」
「我們可以信任你們三位嗎?」羅蘭問。似乎假裝問得漫不經心,只不過比打發時間稍微嚴肅一點。
「你們不得不信。」泰德說,「你們沒有其他人幫忙了。我們也一樣。」
「如果我們是他們的人,」丁克說,「難道你不覺得我們能搞到更好的東西穿在腳上嗎?而不是這些用他媽的橡膠輪胎做的軟趴趴的拖鞋,嗯?在藍色天堂,除了最基本的需求,你什麼都有。盡塞給你一些絕不是普通人想要的那種必需品,而是……好吧,讓我們直說吧,當你渾身上下除了拖鞋什麼都沒穿的時候,實在很難逃走。」
「我還是很難相信這些。」傑克說,「那些人都在為摧毀光束而工作,我的意思是,我不想冒犯你們,但是——」
丁克轉身對著他,拳頭握得緊緊的,臉上的一絲緊繃繃的笑容壓抑著暴怒。奧伊立刻衝到傑克前頭,齜牙低吼。丁克似乎根本沒有看到奧伊,或許只是沒把它放在眼裡。「是嗎?想知道嗎,小鬼頭?我被冒犯了。我他媽的生氣了。你知道些什麼,嗯?一輩子都被人排擠在外,每一次都被當作笑柄,去他媽的舞會上總是當嘉麗③『註:嘉麗,斯蒂芬·金成名作中的女主人公,曾被改編成電影《魔女嘉麗》,嘉麗是一個可憐自卑的女孩,總是受到同齡女孩的嘲諷,但她擁有超能力,最後在舞會上被澆了一身血。她憤怒地用超能力殺死了所有人。下文中埃蒂追問嘉麗是誰,是因為他沒有看過斯蒂芬·金的書。』?」
「誰?」埃蒂一頭霧水,追問了一句,可是丁克仍在滔滔不絕,根本沒留意他的提問。
「下面有好多人不能走路,或是不能說話。一個小孩出生時就沒有雙臂。有些人腦積水,那就是說他們的腦袋都漲到了他媽的新澤西了。」他伸出兩隻手各擺在腦後兩尺遠的一邊,所有人都認為這是個誇張的手勢。結果,不久以後,他們都發現那並不是誇張。「可憐的老斯坦利,他也是不能說話的。」
羅蘭定睛打量著斯坦利,慘白的臉上殘留著胡楂,濃密的黑髮鬈曲著。然後,槍俠似乎是笑了。「我認為他可以說話。斯坦利,你是否在心裡念著父親的名字?我相信你在念。」
斯坦利垂下頭,臉頰上泛起一陣紅暈,並且微笑了。但與此同時,他又開始掉眼淚。埃蒂心裡說:這裡到底在發生什麼鬼事兒啊。
泰德顯然也在揣測。「德鄯先生,我在想是否可以問——」
「不,不,我請求你的原諒,」羅蘭說,「時間緊迫,如您所言,我們都感覺到了。斷破者們知道他們都被喂什麼吃嗎?為了增強能量,他們要吃下什麼東西?」
泰德一屁股坐在岩石上,遠眺泛著寒光的鐵軌蛛網。「這和被他們帶去車站的孩子們有關,是嗎?」
「是的。」
「他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泰德沉重不堪地說下去,「不是很清楚。我們每天都要被迫吃下幾十種藥片。他們早上來、中午來、晚上再來。有一些是維他命。有一些藥片無疑可以讓我們更聽話、更馴服。我運氣不錯,可以把藥物從我體內清除出去,還有丁克的、斯坦利的。只是……為了讓這種清瀉起作用,槍俠,你必須先想讓它起作用。你明白嗎?」
羅蘭點點頭。
「我為這件事情想了很長時間,他們肯定還給了我們一些……我不知道……腦力增強器……可是還有那麼多藥片,根本不可能區分哪個是哪個。哪一種會讓我們變成食人族,或是吸血鬼,或者兩者兼備。」他停頓下來,垂頭看著那道不可能存在的陽光光柱。他向兩邊伸出雙手。丁克握住了一隻手,斯坦利握住了另一隻。
「看著,」丁克說,「這事兒妙。」
泰德閉上了雙眼。其餘兩人也同樣如此。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只見這三人透過沉沉的陰暗望向塞西爾·B·戴米爾的陽光束……羅蘭知道,他們真的在看。即便兩眼緊閉著。
那道陽光漸熄漸滅了。大約在幾十秒的光景里,底凹-托阿就像周遭的沙漠、雷劈車站以及縫-特特山坡一樣黑暗陰森。然後,那道荒謬的金色光輝又回來了。丁克長嘆一聲(並非很不滿意的樣子),向後退一步,鬆開了緊握泰德的手。片刻之後,泰德也鬆開了斯坦利,他轉向羅蘭。
「是你們辦到的嗎?」槍俠問。
「我們三個一起。」泰德說,「主要是靠斯坦利。他是能力超強的意念傳送者。佩銳綈思、低等人和獺辛族害怕的稀罕事之一,就是失去他們的人造陽光。最近,這事兒越來越頻繁地發生了,你知道,並不總是因為我們在和機械物搗亂。那機器只是……」他聳聳肩,說,「只是老化了。」
「萬事萬物都是。」埃蒂說。
泰德看著埃蒂,沒有笑容。「可是還不夠快,迪恩先生。必須阻止他們干擾餘下的兩條光束,不能再拖了,否則等於坐以待斃。丁克、斯坦利和我會盡全力幫助你們,哪怕這意味著要把剩下的人都殺死。」
「當然,」丁克空落落地一笑,「吉米·瓊斯可以那麼做,為什麼我們不可以呢?」
泰德頗有幾分不滿地瞥了他一眼,但沒說什麼,又轉頭對羅蘭和他的同伴們說:「也許事情還不至於那麼糟。但是如果迫不得已……」他猛然站起來,揪住羅蘭的手臂,「我們是不是食人族?」泰德的嗓音彷彿被撕裂了般刺耳,「我們是不是一直在吃綠斗篷從卡拉帶走的孩子們?」
羅蘭沉默不語。
泰德又轉向埃蒂,「我想知道。」
埃蒂也默不作聲。
「女士?」泰德將眼光投向正跨坐在埃蒂腿上的女人。「我們已經打算幫你們了。難道你們不願意幫幫我、回答我的問題嗎?」
「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麼呢?」蘇珊娜反問。
泰德默默地看了她一會兒,最後轉向傑克。「你真的可能是我朋友的孿生兄弟。」他說,「孩子,你知道嗎?」
「不知道,但我也不覺得奇怪,」傑克回答,「在這裡,事情總是這樣。每一件事……嗯……都很匹配。」
「你會回答我的問題嗎?要是鮑比,他一定會說。」
所以你就可以生吃你自己了嗎?傑克心想,不吃他們,而改吃自己嗎?
他搖搖頭。「不管看上去有多像,我都不是鮑比。」
泰德沉重地嘆氣,點了點頭。「你們真是一條心,我又何必大驚小怪呢?畢竟,你們是同一個卡-泰特。」
「我們得動身了。」丁克對泰德說,「我們在這裡逗留得太久了。倒不是說要趕上查房;斯坦利已經搞定了他們該死的遙控感測器,等佩銳綈思和黃鼠狼查房時,他們一定會說:『泰德·B一直都在房間里。丁克·恩肖和斯坦利·魯伊茲也好好待著呢。那幾個男生都很乖。』」
「說得對。我覺得你的建議很好。但是,再等五分鐘好嗎?」
丁克不情不願地點點頭。這時,從遠方隱約傳來一陣警報聲,隨風而至。年輕人的臉上真正露出了笑意。「太陽沒了,他們可得暴跳如雷呢,那就不得不勇敢面對假象被撕破後的真實境地,好傢夥,簡直好比核戰後的寒冬之景。」
泰德雙手抄在口袋裡,低頭獃獃地看著腳尖,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頭,對羅蘭說:「是時候了……這出奇怪的鬧劇該收場了。我們三個明天會回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還有,這裡有個大一點的山洞,順著山坡下去四十碼就到了,但不是往雷劈車站和厄戈錫耶托去的那條山坡。洞里有食物和睡袋,以及燒丙烷氣的爐子。還有一張厄戈地區的地圖,但很粗略。我還給你們留了一台錄音機、一些磁帶。也許無法解釋你們想知道的所有情況,但至少能解答一些困惑。眼下么,只需要明白藍色天堂並不如親眼所見那樣美好就夠了。常春藤塔都是瞭望塔。共有三道防線將整個地區包圍起來。要是你想從裡面逃出來,第一道封鎖線就會給你一下——」
「就像鐵絲網。」丁克說。
「第二波防線的裝備足以猛打你一通,直到你爬不起來。」泰德接著又說道,「第三波——」
「我想我們可以想像得出來。」蘇珊娜說。
「羅德里克之子們怎麼樣了?」羅蘭問,「他們和底凹多少也有點關係,我們在路上遇到了一個,他是這麼說的。」
蘇珊娜看著埃蒂,眉毛一挑。埃蒂使了個眼色,待會兒告訴你。相愛中的人對這種簡單而無聲的完美溝通都很在行。
「那些下流胚,」丁克嘴上這麼說,卻顯露出幾分同情,「他們是……在電影里他們怎麼說來著?模範囚犯,我猜是這個詞兒吧。他們在車站後兩英里的地方有個小村子,就在那個方向。」說著,他用手指了一下,「在厄戈,他們主要從事修整草坪的工作,還有三四個本事大一點,還能修修屋頂……換換木瓦什麼的。不管這裡的空氣里有怎樣的污染物,那些可憐的笨蛋們好像特別容易受到感染。只有在他們身上才會看到真正的放射後遺症,絕對不止是小丘疹、或是濕疹之類。」
「跟我詳細說說。」埃蒂的腦海中已浮現出那個可憐的老傢伙:伽凡的謝紋,那張被腐化蠶食的臉孔、那浸透尿液的長衫。
「他們都是遊民,」泰德插入這場談話,「貝多因人④『註:貝多因人,是一個居無定所的阿拉伯游牧民族。』。我想他們是沿著鐵軌四處遊盪,大部分是這樣。在車站和厄戈錫耶托地表下有很多塋窟。羅德里克族人知道怎樣在那些地穴間周旋。那下面有數以噸計的食物,他們還會用雪橇每星期兩次把食物送進底凹。很有可能就是我們現在吃的東西。食物還不錯,但是……」他一聳肩。
「事情每況愈下。」丁克以平淡的憂傷語氣說了下去。「但如他所言,酒確實不錯。」
「如果我請求你們明天帶一個羅德里克之子一起來,」羅蘭說,「你們能做到嗎?」
泰德和丁克驚惶地互看一眼。接著,兩人都扭頭望向斯坦利。斯坦利點了頭,聳聳肩,又攤出雙手,掌心向上:為什麼,槍俠?
羅蘭痴痴地站在哪裡,似乎一時間亂了頭緒。之後,他看著泰德,「帶一個只剩下半個腦子的來,」他繼續指示說:「對他說,『丹瑟,丹忒,丹羅蘭,丹薊犁。」
泰德毫不猶豫地重複了一遍。
羅蘭點頭稱是。「如果他還有猶豫,告訴他,伽凡的謝紋說他必須來。他們說話有點不清楚,是不是?」
「當然了。」丁克接過話茬,「但是,先生……你不能讓一個羅德里克族人到這上面來見你,再把他送回去過自在日子。他們的那些舌頭就騎在牆頭,隨時準備兩頭跑。」
「帶一個來吧,我們會看到該看到的。用我的夥伴埃蒂的話來說,我有一個預感。你們相信預感之說嗎?」
泰德和丁克都點了頭。
「如果真如預感所示,那就好。如果預感錯了……就要確保你們帶來的那人永遠不會把在這裡的所言所聞透露出去。」
「你的預感錯了,就會殺了他嗎?」泰德問。
羅蘭點了下頭。
泰德苦笑起來,「顯然你會這麼做的。這讓我想起來了,在《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⑤『註:《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馬克·吐溫的名著。』中有這麼一段:哈克看到有船上來,就跑去對華珍小姐和道格拉斯寡婦講了這條大新聞,其中一人問道是否有人被殺了,哈克泰然自若地說,『不,夫人,只不過是個黑鬼。』在我們這檔子事里,就可以說:『不過是個羅德。槍俠有了個預感,但感覺失誤。』」
羅蘭冷酷地送上一個笑,極不自然地露出兩排牙齒。埃蒂見識過這種所謂的笑容,現在則慶幸被瞄準的不是自己。他說:「我覺得你們知道該把賭注壓在哪兒,泰德先生。還是我會錯了意?」
泰德若有所思地盯著他看了片刻,再低下頭看著地面,也不知道他的嘴裡在念叨什麼。
這當口,丁克似乎在無語中和斯坦利溝通想法。於是,他說:「如果你們想要一個羅德,我們會帶一個來。這不算什麼大麻煩。真正的麻煩在於要帶到這裡。要是我們不能……」
羅蘭耐心十足地等年輕人說完。但對方卻沒了下文,槍俠不得不問:「如果你們做不到,你們希望我們怎麼辦?」
泰德聳聳肩。這個動作完全是在模仿丁克,顯得很滑稽。「盡你們所能吧。在下面的山洞裡還有些武器。一打電子燃燒彈,他們稱之為鬼飛球。幾支機械槍,我聽那些低等人管這種槍叫神速槍手,都是美軍AR-15卡賓槍。還有一些武器的來龍去脈我們就不知道了。」
「其中還有一種科幻電影里有的激光槍。我估摸著,那槍能把人分成幾塊兒,但要麼是我太笨所以玩不轉,要麼就是電池用光了。」丁克說完,焦急萬狀地盯著白髮老人:「五分鐘了,都過了。我們得快馬加鞭,泰德,快閃吧。」
「是這樣。好吧,我們明天再回來。也許到了明天,你們已經想出方案了。」
「難道你不想點法子嗎?」埃蒂驚訝地問。
「我的法子就是跑,小夥子,現在看起來當然像是糟糕透頂的蠢主意。我一直跑、一直跑,直到一九六。年的春天。多虧了我的小朋友鮑比的母親,他們才逮到了我,把我送回來。現在我們真的必須——」
「再多一分鐘,請求你了。」羅蘭說著,邁步走到斯坦利面前。斯坦利的眼睛盯著腳尖,但胡楂雜亂的雙頰上又泛起了紅暈。而且——
他在發抖。蘇珊娜心裡說,好像樹林里的小動物第一次看到人類。
斯坦利的模樣大約有三十五歲,但很可能更老些;皮膚卻有種無憂無慮般的光潔,蘇珊娜不禁猜想,那是由心理缺陷所致。泰德和丁克的臉上都有小丘疹,但斯坦利卻連一個皰都沒有。羅蘭雙手抓住他的雙臂,誠懇地看著他。一開始,槍俠只看到一片黑暗,別無他物,斯坦利飽滿的頭型以及鬈曲的頭髮。
丁克剛想開口,泰德卻默不作聲地攔住了他。
「你不願看著我的臉嗎?」羅蘭的問話是如此溫和親切,蘇珊娜從不知道他竟可以這樣說話。「你不願意嗎,在你走之前,斯坦利,斯坦利之子?是錫彌吧?」
蘇珊娜驚得下巴都快掉了。她身旁的埃蒂咕噥著,彷彿被人揍昏了頭。她心裡說:可是羅蘭很老……那麼老了!那就是說,如果這是他在眉脊泗酒館認識的男孩……牽著驢子、戴頂粉紅色闊邊帽子……那他也肯定……
那男子緩緩抬起頭來。淚水無聲地湧出來。
「老好人威爾·迪爾伯恩,」他說話了,聲音嘶啞,彷彿長置不用的樂器只能發出高低不穩的聲響。「先生,我非常抱歉。如果你拔出槍來打死我,我也完全能理解。我真的理解。」
「錫彌,為什麼要這麼說?」羅蘭的聲音依然那麼柔和。
斯坦利的淚水奔涌得更猛了。「您救了我的命。還有,亞瑟和理查德,但主要是多虧了您,老好人威爾·迪爾伯恩原來是真正的薊犁的羅蘭。而我卻讓她死了!她是您深愛的人啊!我也是那麼、那麼愛她啊!」
他的臉被痛苦扭曲了,他掙扎著想脫開羅蘭的手。但羅蘭還是握著他。
「那都不是你的錯,錫彌。」
「我應該替她去死的!」他哭喊起來,「死的應該是我!我太笨了!就像他們說的那麼愚蠢!」他抬起巴掌朝自己的臉扇去,一邊一下、再一邊一下,留下了紅彤彤的手印。他還想無休止地扇下去,羅蘭卻抓住他的手,使勁按下來。
「是蕤下的手。」羅蘭說。
斯坦利——萬世之前,他曾是錫彌——正視著羅蘭,索求著他的眼神。
「是啊。」羅蘭一邊說著,一邊點著頭,「是庫斯……還有我。我本應該留在她身邊。在那件事情里,若有人是無罪過的,那就是你——錫彌——斯坦利。」
「你真這麼說嗎,槍俠?千真萬確?」
羅蘭用力地點了頭,「如果時間允許,我們可以好好聊這事兒,還有那些久遠的歲月,但不能是現在。已經沒時間了。你必須和你的朋友們一起走,而我也必須和我的夥伴們待在一起。」
錫彌又定定地凝視了他片刻,哦,是的,蘇珊娜現在看出來了,很久以前,是這個酒館男孩在旅者之家裡忙忙碌碌東奔西跑,撿起空酒杯,再扔進洗碗桶里,他站在雙頭麝鹿下,酒館的鄉親們總是稱其為「頑皮小鹿」。他躲躲閃閃,避開克拉爾·托林防不勝防的推搡,還得小心那名叫佩蒂·德·特羅特的老妓女冷不丁地踢來一腳。她甚至都能看到這個男孩因為不小心把酒灑在壯碩的羅伊·德佩普的靴子上而差點兒被打死。那個晚上,是庫斯伯特救了錫彌的命……但是羅蘭,村裡人只知道他叫做威爾·迪爾伯恩,卻救了他們所有人的命。
錫彌環抱住羅蘭的脖子,緊緊地擁抱他。羅蘭笑了,伸出畸形的右手捋著那鬈曲的黑髮。錫彌終於爆發出大聲的哭號。蘇珊娜還能見到槍俠的眼角聚滿了閃光的淚。
「好了。」羅蘭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我始終都知道,你是獨一無二的;庫斯伯特和阿蘭也一樣。現在我們找到對方了,沿著這條路相遇。我們團聚了,錫彌,斯坦利之子。我們團聚了。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