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環視著同伴們。傑克和羅蘭坐在各自的睡袋上。奧伊在傑克腳邊,身子蜷成一個圓毛團。蘇珊娜舒服地倚靠在巡航三輪車的坐墊上。埃蒂點了點頭,心滿意足,按下了錄音機上的「播放」鍵。磁帶卷開始旋轉……靜默……旋轉……還是靜默……接著,泰德·布勞緹甘清了清嗓子,說起話來。他們聽了足足四個小時,每當一卷磁帶放完時,埃蒂顧不上將磁帶倒回頭,便換上新的一卷。
沒有人提議他們應該停下來,尤其是羅蘭,他一言不發,全神貫注地聽著,甚至當臀部又疼得抽搐起來時他也不願意喊停。羅蘭覺得他現在懂得更多了;當然他本來就知道:他們確實擁有機會,可以阻止山下獄營中發生的種種事件。但聽到的新信息卻讓他害怕,因為他們取勝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強烈感受到的卡-倏彌,越發明確了這種渺茫。一個人若不瞥見身穿白袍的女神,就不會真正明了自己的處境,那狗娘養的女神伸手召喚他,袖子因此而滑落,露出清秀白皙的手臂:到我這兒來,奔向我吧。是的,這是可能的,你可以達成目標,你可以贏,所以奔向我吧,把全部心意都給我。怎麼,怕我傷了你的心?萬一你的哪個同伴墜落了、墜進考芬(你的新朋友們稱為地獄的所在)的深淵裡?那就太糟了。
沒錯,萬一有哪個同伴落入萬劫不復的考芬、被噴涌之水灼傷,那就太糟糕了,是的。但狗娘養的穿白袍女人呢?哦,她不過是雙手搭在臀上,甩一下頭,在世界終結時大笑。現在,一切都命懸一線,這老人沙啞疲憊、而又清醒異常的話語回蕩在山洞裡。連黑暗塔本身都取決於他,因為布勞緹甘這個老人,他擁有令人無比驚愕的巨能。
同樣驚人的巨能,也儲藏在錫彌的體內。
2
「測試,一、二……測試,一、二……測試、測試、測試。這是泰德·史蒂文斯·布勞緹甘,現在是測試……」
一陣停頓。磁帶轉到頭了,一小卷放完了,新的一卷緊跟而上。
「好吧,很好。實際上太好了。我並不確定這台機器還能運轉,尤其是在這裡,不過看來一切正常。我一直在為此做準備,通過試圖幻想你們四個——五個,再算上男孩的小朋友——你們在聽我說。因為我早就發現了,如果要為一次重要陳述做準備,視覺化思維將是一項極完美的技巧。可惜的是,這次沒有奏效。錫彌可以向我發送非常優異的意念畫面——實際上,是很明亮的畫面——但只有羅蘭一人是他確實見過的,而且自薊犁陷落之後就沒有再見,那時,你們兩人都還非常年輕。我不想冒犯你們,夥計們,但我懷疑現在正向雷劈趕來的羅蘭不再是那個錫彌崇拜不已的年輕人了。
「羅蘭,現在你在哪裡?在緬因尋找作家嗎?那人同樣創造了我,勉強算是吧?還是在紐約尋找埃蒂的妻子?你們幾個是不是還活著呢?我知道你們來雷劈的前景並不樂觀;命運將你們拖向底凹-托阿,但還有反命運之力量,也是非常強大的,那隨時隨地會來自血王,他始終千方百計地阻撓你和你的泰特。仍然是……
「是不是愛米莉·狄金森?她說,希望是長著翅膀的?我記不清了。好多事情我都不再記得了,但我似乎依然牢記如何戰鬥。也許這樣不錯。我希望這是好事——記住如何戰鬥。
「女士和先生們,你們是否曾經想過我是在哪裡錄音呢?」
他們沒想過這個問題。他們只是坐著,如同被布勞緹甘稍顯含糊的語音催眠了一般,一言不發地來回傳遞著佩瑞爾礦泉水瓶和一罐粗麥餅乾。
「我來告訴你們,」布勞緹甘繼續說道,「部分原因是你們之中有三人來自美國,所以必定會覺得這事兒很滑稽,但是更主要的原因是,這可能對你們制定摧毀厄戈錫耶托的計劃有幫助。
「我說這些時,是坐在一把用巧克力厚板製成的椅子上。這個座位是只大大的藍色棉花糖,坐在我們打算留給你們的氣墊上是否會更舒服一點呢?我很懷疑。你們大概會以為這樣一把椅子會黏糊糊的吧,其實一點兒也不。這個房間的牆壁——還有廚房,要是我從左側的橡皮糖拱門看出去,就能看到廚房——都是由綠色、黃色和紅色的糖果製成的。舔一下綠色的地方,你能嘗出來酸橙。舔一下紅色的,那就是覆盆子口味。儘管這些所謂的口味(無論是變化多端的詞指向哪種含義)和錫彌的抉擇毫不相干,我是這麼以為的;我認為他只對明快的純色擁有孩童般的熱愛。」
羅蘭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但是我必須告訴你們,」從錄音機里傳出的話語乾澀得很、「我還是很高興,畢竟還有一間屋子稍微保留了些裝飾。也許,是藍色的。若是地球色系那就更好了。
「說到地球色系,樓梯也是巧克力的。扶梯是甘蔗糖。但無論如何,你無法說這些樓梯是通往二層樓的,因為這裡根本沒有第二層樓。透過窗玻璃,你能看到一輛輛汽車,活像是溜來滑去的夾心糖,甚至街道本身也像是甘草精。但是,如果你打開門,朝著燈心草大道邁出幾步,就會立刻發現,自己又回到了起步的地方。我們也許會將這裡稱為『真實世界』,因為找不到更貼切的辭彙。
「薑餅屋——我們起這個名兒,是因為在這裡你總能聞到這股味道,熱騰騰的薑餅,剛剛出爐,這地方是丁克創造的,也是錫彌的。有一天晚上,丁克在科貝特屋的宿舍里聽見錫彌對自己大呼小叫,想要自己睡著。若是碰到這種情況,大多數人都會置若罔聞,而我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丁克·恩肖更像善良的撒瑪利亞人,他沒有從門外漠然走過,而是敲響了錫彌的房門,詢問他是否可以進去。
「如果你現在去問,丁克還是會回答說,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在這裡我算是新來的,我很孤獨,我想交些朋友,』他會這麼說,『聽到有人那樣大吼大叫,我心念一動,覺得他可能也想有個朋友。』就好像這是世上最自然不過的事情。在很多地方,這可能是很自然,但在厄戈錫耶托可不是。如果你打算理解我們的話,你們就需要最先理解這一點,這比什麼都重要,我想是的。所以請原諒我好像離題太遠。
「有些類人守衛兵把我們稱為莫克,這名字來自某部講述外星人的喜劇連續劇。莫克是世上最自私的人。反社會嗎?倒也不算是。有一些人甚而是極端的社會化,但那是有前提的,社會給予他們此時想要的東西,他們就絕不反社會。只有少數莫克是反社會者,但大多數反社會者都是莫克,但願你們能明白我的意思。而最著名的一個就是殺人如麻的兇手,感謝上帝,低等人從來不把他帶到這裡來,他的名字是:泰德·班迪。
「但願你們還多一兩支香煙,沒有人可以比一個迫切想抽煙的莫克更值得同情了——或許,也更值得讚賞。可是,一旦他得到煙,他就完了。
「大多數莫克——我說的是百分之九十八、甚或九十九——聽到一扇緊閉的房門裡傳來呼喊聲時,絕不會放慢腳步,無論他們要去哪裡。即便丁克剛來不久、完全有理由申辯說他還搞不清這裡的規矩(他還想到,他即將因謀殺了他的前任老闆而被處罰,但這事兒容後詳談),他卻敲響了房門,還問了問是否可以進屋。
「我們也該看看錫彌這方面。請允許我再重複一遍,百分之九十八、甚或九十九的莫克在聽到敲門人提出這樣的請求時,必定會大喊『快點消失』!甚至『滾蛋』!為什麼呢?因為我們非常敏感地意識到:我們和大多數人不一樣,而那種不同之處又是大部分人所不喜歡的。只要比穴居人好一點,都會喜歡克魯馬努人①『註:克魯馬努人,舊石器時代晚期在歐洲的高加索人種。』當自己的鄰居,我可以想像得到。莫克不喜歡被別人看到自己毫無防備的樣子。」
一陣停頓。磁帶在旋轉。四人都感覺到布勞緹甘在沉思。
「不,那麼說不完全正確,」他終於又說起來,「莫克不喜歡被別人看到自己情緒失控、弱點盡現的狀態。憤怒,高興,哭泣,或是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狂笑聲,諸如此類的狀態。那就好比你們連槍都沒有就闖入了險境。
「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獨自在這裡。我是個相當留神的莫克,不管留神的事物我喜不喜歡。接著,有了錫彌,非常勇敢,只要有人給予慰藉,他就會接受。而丁克,就是願意伸出援手的人。大多數莫克都帶著自私而內向的偽裝,就好像穿著最浪蕩不羈的個人主義者——他們想要整個世界把他們當作丹尼爾·布恩②『註:丹尼爾·布恩(1734—1820),美國早期著名的開拓者。』那型的人——而厄戈的員工們都很喜歡這一點,請相信我。沒什麼比操控一個抵制社團這一概念的社團更容易的了。你們明白了嗎,為什麼我會被錫彌和丁克吸引?我是多麼幸運啊,能找到他們?」
蘇珊娜默默地將手放在埃蒂的手裡。他拉住她,輕柔地握著。
「錫彌很害怕黑暗,」泰德的聲音繼續,「低等人——哦,雖然在這裡工作的有類人、獺辛、還有坎-托阿,但我把他們全都稱為低等人——他們有十幾種高端的測試系統,用來檢測潛在的特異功能,但是他們似乎沒有意識到:他們用機器發現的一些人只不過是害怕黑暗。那些人運氣真糟。
「丁克立刻明白了問題之所在,並且講故事給錫彌聽,從而解決了這個問題。第一組故事都是童話,其中之一是『漢森和葛瑞塔』③『註:格林童話中的一則,又譯為《奇幻森林歷險記》。』。錫彌對故事裡的糖果屋很著迷,盯著丁克問細節問題。所以,你們看到了,其實是丁克想出了巧克力椅子和棉花糖坐席,還有橡皮糖拱門和甘蔗糖扶梯。曾經一度,這裡確實有第二層樓;樓上有張床,就和『三隻小熊』故事裡的床一模一樣。可是錫彌歷來對那個故事不感興趣,當這念頭閃現在他頭腦里時,薑餅屋的二層樓就……」泰德·布勞緹甘咯咯笑起來,「好吧,我覺得你們可以說那層樓降解了。
「不管怎麼說,我認為現在我所在的地方其實是時間中的瘺管,或是說……」他又停頓下來。嘆息了一聲。接著說,「瞧,有十億個宇宙,包含著十億種現實。自從我被他們抓回來之後,我便開始明白這一點,嗯,畸-達目堅稱那是『我在康涅狄格州的短暫假期』,這群狗娘養的混蛋!」
布勞緹甘的聲音里有著確鑿的憤恨,羅蘭心想,這是好事。憤恨是好的。很有用。
「這些現實世界就如同疊放鏡子的大房間,沒有兩面鏡子反照出的景象是完全相同的。最終我會回到那個形象,但現在還不行。就目前而言,我想讓你們理解的是——哪怕只是簡單地接受也行——那現實是有機的,現實是活生生的。就好像是肌肉。錫彌所做的,便是使用意念牌皮下注射器在那塊肌肉上刺出了一個洞。他就是有那麼一種針,只因為他特殊地——」
「因為他是個莫克,」埃蒂嘟囔了一句。
「噓!」蘇珊娜立刻阻止他。
「——使用著它。」布勞緹甘的聲音在繼續。
(羅蘭想過要倒帶,補上剛才沒有聽到的幾個詞,最終覺得那無關緊要,便作罷了。)
「這個地方是在時間之外,現實之外的。我知道你們多少了解一些黑暗塔的功能;你們明白它的終極目的是要將世界和時間一體化。那好吧,就把薑餅屋理解成塔的陽台:每當我們到了這裡,我們就在塔身之外了,但始終和塔附著在一起。這是個真實的處所——真實到每次我從這裡回到現實,手上、衣服上都可能沾著糖果漬——但是,只有錫彌·魯伊茲可以進來。一旦我們回到那裡,他想讓那兒變成什麼地方都可以。別人可能會納悶,但羅蘭,你和你的夥伴們對於『錫彌究竟是什麼人』,以及『當你在眉脊泗初遇他時,他能幹什麼』這兩個問題是否略知一二呢?」
聽到這裡,羅蘭伸出手,摁下了錄音機的「停止」鍵。「以前我們就知道他……很古怪,」他這樣對其他人說,「我們知道他很特別。有時候庫斯伯特會說,『那男孩到底怎麼回事兒?他讓我渾身發癢!』而後,他就出現在薊犁,他和他的騾子,卡布里裘斯。他聲稱是一路跟著我們。但我們卻很清楚,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到那時為止,也只是發生了這些事情,他不過是個眉脊泗的酒吧夥計——不算聰明伶俐,但天性愉快,幹活也很賣力——我們根本不曾為他費神。」
「意念移動,是不是?」傑克問。
儘管羅蘭此前從未聽說過「意念移動」這個詞兒,他還是不假思索地點了頭。「至少移動了一小段距離;他不得不。比如說,除此之外,他還有別的什麼辦法能通過埃克斯蕊河呢?只有一座橋,其實只是一段繩索,而我們通過之後,阿蘭就割斷了繩索。我們親眼看著那橋落入千餘英尺下的急流里。」
「也許他繞道而行了呢。」傑克說。
羅蘭點點頭。「可能……但是那就得耗費他六百倍的腳力。」
蘇珊娜吹了一聲口哨。
埃蒂等著羅蘭把話說完。看起來,羅蘭確實沒什麼補充了,他便傾向前,按動了「播放」鍵。泰德的聲音再次回蕩在山洞裡。
「錫彌是個意念移動者。丁克則是個先知……也還有其他的特異功能。但不幸的是,很多通往未來的大路都對他封鎖了。如果你們問,恩肖先生知不知道所有障礙是否能被剷除呢,那麼我來告訴你們,答案是否定的。
「無論如何,在現實的鮮活血肉之下,有這樣一個注射口……在黑暗塔側翼上有這樣一個小陽台……這間薑餅屋。固然真實到家,但也難以置信。我們就是在這裡儲藏武器和住宿裝備的,這些東西將放在縫-特特的山洞裡,都是留給你們使用的。我也是在這裡錄下這卷磁帶的。剛才,我的胳膊下面夾著這台讓人不放心的老古董走出我的房間時,時間是上午十點十四分——藍色天堂標準時間。而當我回到我的房間時,時間依然顯示為上午十點十四分。無論我在這裡逗留多久。這只是薑餅屋了不起的便利優點之一。
「你們要理解——也許錫彌的老朋友羅蘭已經充分理解了——我們三個是叛逆者,身在一個眾人同心致力於和諧共處的社會裡,即便那將意味著一切存在之終結……而且寧早勿晚。我們擁有一系列極其有用的特異天賦,一旦將這些稟賦使用出來,我們完全可以搶先一步。但如果佩銳綈思和他手下的保安部頭子——泰勾的芬力——發現我們正在謀劃的事情,丁克在天黑前就會去喂蟲子。錫彌也一樣,非常可能。我可能還會安全一陣子,其原因我隨後會談到的。可是,一旦平力·佩銳綈思發現我們竟然傾盡全力要帶來一個真正的槍俠插手他的活計——可能正是那個在距離此地不遠的地方指揮了戰鬥、剛剛消滅了六十多個綠斗篷的槍俠——那麼,甚至連我的命也保不住。」停頓。「我的命不值一提。」
接下去是長時間的沉默。原本空空的捲軸現在已繞上了半滿的磁帶。「現在,聽著,」布勞緹甘又開始說了,「我會告訴你們一個故事,關於一個不幸的、讓人遺憾的人。故事很長,你們可能沒有足夠的時間聽完;如果確實如此,我非常確定你們中至少有三人知道如何使用快進鍵。至於我,我身在一個時鐘已被荒廢的地方,花椰菜無疑被法律禁止。我擁有全世界所有的時間。」
埃蒂再次被這個老男人精疲力竭的嗓音所震撼。
「我剛才已經提議過,除非真的沒有時間,否則就不要快進。正如我所說,總還有些信息對你們的行動有幫助,雖然我也不知道是哪種信息。我只是非常接近這一目的了。並且,我也努力地保持高度警惕,不止是醒來之後,甚至睡著時也是。如果我不能隨時隨地溜進薑餅屋、並且毫無防備地入睡,芬力手下的坎-托阿們老早以前就把我們三個逮住了。角落裡有一個沙發,也是用毫不粘手的完美棉花糖製成的。我可以走過去躺下來,做一場噩夢——為了保持神志清醒,我需要做噩夢。然後我可以回底凹-托阿去,在那裡,我的工作不僅是保護自己,還要保證錫彌和丁克的安全。確保每次我們轉換時空時,讓守衛兵和他們那狗屎的遙感勘測器依然認為我們身在原地,並且始終待在理應逗留的地方:在我們自己的房間里,在閱讀室,也許在寶石電影院里看部片子,或是在亨利·葛雷漢姆的雜貨店裡,手裡抓著一瓶冰淇淋蘇打汽水,隨後又走到噴泉那裡。這也意味著我們要繼續工作,每一天我都能感覺到:現在被我們破壞的光束——熊和龜——彎曲得越來越厲害。
「孩子們,快點來吧。這是我對你們的希冀。盡你們所能,越快越好。因為這不僅是我個人疏忽的問題,你們懂的。丁克的脾氣很暴躁,還養成了個壞習慣:只要有人觸動了那根筋,他就髒話連篇地滔滔不絕。在那種口不擇言的狀態下,他很容易說錯話。而錫彌呢,雖然他盡了全力,但如果有人問了奇怪的問題,或是發現他舉止怪異,而我恰好不在他身邊因而無法彌補,那就……」
布勞緹甘沒有說完這句話。據這幾位聆聽者的理解,他無需說完。
3
當他再次開口時,告訴了他們自己生於一八九八年,出生地在康涅狄格州米爾福德。聽到這樣的開場白,我們都很清楚——這總是標誌語——且不論效果好壞——意味著將有一篇自傳隨之而來。就在定心聆聽的時候,槍俠們又遇到另一種熟稔的感受;甚至奧伊也覺得有點耳熟。一開始,誰也不曾有這樣的聯想,但那念頭終於及時地閃現在他們的頭腦里。泰德·布勞緹甘,這個四處流浪的會計師,雖然不是四處流浪的牧師,但在很多方面都酷似唐納德·卡拉漢神父。他們可能是雙胞胎。而這六個聆聽者——算上在洞口毛毯簾外的狂風中蹲伏的那一個——帶著越發強烈的同情心和諒解聆聽他的故事。為什麼不可能呢?在布勞緹甘的故事裡,酗酒並非如同在神父的故事中那樣身為主角,但這同樣是一個關於沉溺和與世隔絕的人生故事,是一個世外之人的故事。
4
十八歲那年,西塞羅·布勞緹甘被哈佛大學錄取了,他的蒂姆叔叔也曾畢業於哈佛,那時膝下無子,求之不得地自掏腰包,讓侄子泰德接受最高等的教育。而蒂莫西·艾特伍德當時只知道,一切都順利極了:申請入學,錄取通知,親侄子在任何領域都表現完美,光榮畢業,準備在一戰後的歐洲做為期六個月的旅行之後,繼承叔叔的傢具業。
而蒂姆叔叔所不知道的是:在入讀哈佛之前,泰德一心想入伍——也就是很快將為世人所知的「美國第三遠征軍」。可醫生對他說:「孩子,你的心臟雜音太厲害了,聽力也不合格。現在你打算對我說,來之前你壓根兒不曉得這回事兒?你以為這樣能矇混過關嗎?聽著,要是我說話太難聽了你就包涵著點,小子,你沒表面看起來那麼機靈呢!」
然而,泰德·布勞緹甘卻決計施展手腳,這之前他從來沒真正出手過,甚至發過毒誓:他將永遠不出手。但那時,他要求軍醫隨便選一個數字,可不是從1到10那麼簡單,而是在1到1000裡面隨便選一個數字。軍醫心裡想著748,完全是為了看他出洋相(那天,哈特福德①『註:哈特福德是美國康涅狄格州首府。』在下雨,也就是說,徵兵辦公室里很清閑)。泰德二話不說把這個數字說出來了。接著再來,419……89……997。隨後,泰德再請求他心想著某位名人、無論在世與否,接著,他對醫生說出了那個名字:安德魯·詹森②『註:安德魯·約翰遜,於一八六五年任美國副總統。』,可不是安德魯·傑克遜③『註:安德魯·傑克遜,美國第七任總統。任期自一八二九年至一八三七年。』,而是安德魯·詹森,醫生先生終於驚呆了。他叫來了另一位醫生,是他的朋友,泰德二話不說,又從頭來了一遍……但這次有一處例外。他讓第二位醫生隨便地在1到1000000之間挑選數字,接著告訴他說,他想的數字是87460。這第二位醫生在聽到答案後的一剎那間面露驚詫之色——事實上,該說是,懵了。「對不住,小子,」他說,「你只是少說了130000。」泰德看著他,可沒有笑,看著對方滿臉猥瑣、甚而毫不自覺的奸笑沒有做出任何錶態。但他才十八歲,對這種純粹信口雌黃、盡說著毫無意義的謊言的傢伙沒有經驗,他還年輕著哩,目瞪口呆地看著對方佔了暫時上風。但與此同時,二號醫生那下流的邪笑卻自動消失了。二號醫生轉向一號醫生,說道,「山姆,瞧他的眼珠子——瞧他的眼珠子怎麼回事兒?」
一號醫生舉起一隻檢查鏡想去照照泰德的眼珠子,可被泰德不耐煩地一把撥開了。他走向鏡子,看到了自己的瞳孔一會兒擴大、一會兒縮小,他很清楚,即便沒有看到一閃一閃晃眼的景象或是鏡子的反光,這種事情也會發生的,但他對眼珠子的變化毫無興趣,尤其是眼下這當口。現在,惟一挑起他興趣的事情是:二號醫生耍了他,而自己不明白為什麼會被耍了。「這一次,你把數字先寫下來,」他再次發出邀請,「寫下來,你就不能作弊了。」
二號醫生氣得大吼大叫。泰德只是再三重複自己發起的挑戰。山姆醫生拿來了一張紙、一支筆,二號醫生也收下了。他正打算寫下一個新的數字,卻又左思右想,最後把筆摔在山姆的書桌上,說道:「這都是街頭賣藝的把戲,山姆。要是你連這個都看不出來,你可真是個瞎子。」說完拂袖而去。
泰德邀請山姆醫生再來想一個家人,隨便哪門子親戚都成,片刻之後,他對醫生說:他心想的是自己的兄弟蓋伊,蓋伊四歲時死於闌尾炎;從那以後,他們的母親就把蓋伊稱為山姆的守護天使。這一次,山姆醫生的模樣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到了最後,他害怕了。不管是因為泰德眼珠子忽大忽小的模樣,還是這種毫不費勁的心靈感應術表演,還是泰德又開始說「我能看到一幅景象……稍等……」總之,山姆醫生終於怕得不行了。他在泰德的入伍申請表上死命敲下「不合格」的大紅戳,使出渾身解數只想擺脫他——下一個,誰想去法國聞聞芥子氣?——但泰德一把揪住他的胳膊,雖然不算很使勁,但絕不是鬧著玩兒的。
「聽我說,」泰德·史蒂文斯·布勞緹甘說道,「我是天生的心靈感應者。六七歲時我就感覺到了——六七歲不小了,絕對能明白什麼叫心靈感應了——而直到十六歲,我才對此確信無疑。只要進了陸軍情報部,我就可以幫上大忙,聽力不合標準也好、心臟雜音厲害也好,對情報部的職位根本毫無影響。至於我的眼睛么?」他把手伸進前胸口袋,取出一副太陽眼鏡迅速戴上,「烏拉!」
他試探著朝山姆醫生笑了笑。於事無補。在那間暫時用作哈特福德東部徵兵委員會體檢辦公室的門外,站著一個全副武裝的大兵,此刻,醫生把他喚了進來。「這傢伙是個4-F,還和我爭個不停。也許你能幫幫忙把他送出去。」
於是,現在輪到泰德的胳膊被揪住了,而且,很使勁。
「等一下!」泰德說,「我還有別的要說!更重要的一點!我不知道是不是有確切的詞兒能形容,但……」
話還沒說完,武裝大兵就把他拖了出去,推搡著他疾步走下樓梯,一路上路過不少魯鈍愚笨的男孩女孩,看起來都和他同齡。其實,確實有這麼一個詞兒可以用來形容他沒機會說完的事兒,但那是很久以後了,直到他到了藍色天堂才知道那個詞兒是——協動者,並且,依照保羅·「平力」·佩銳綈思的想法,這個詞兒(以及包涵的意義)令泰德·布勞緹甘幾乎是整個宇宙範圍中最有價值的人類。
但不是在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一九一六年的那天,他被一路推出了門庭,最後倒在大門外的花崗石台階上,還有一個操著濃重口音的人警告他說,「臭小子,你只能滾在外面,蟒蛇。」經過了一番思索,泰德才能確定,武裝大兵並不是真的把他叫做「蛇」;在這種語境里,蟒蛇的意思應該就是男孩④『註:Boa(蟒蛇)和Boy(男孩)音近,大兵有口音,所以布勞緹甘誤解了。』。
泰德獨自在那裡站了一會兒。他在思忖:這究竟給你帶來什麼好處?以及,你會變得多麼盲目?他只是無法相信剛剛發生在自己眼前的事實。
但是,他必須相信,因為他正站在這裡、站在大門外。他步行了六英里離開哈特福德,走到最後終於想通了。他們永遠不會相信他。誰也不會。永遠不會。他們就是拒絕相信:有一個人能讀出德國最高指揮部里的巨頭們腦袋裡在想什麼,而這可能會增加不少勝率。一個可以清楚告知盟軍最高指揮部德國人下一步舉措是什麼的人。一個說不定可以如此出手幾次——哪怕只是一兩次!——就能令戰爭在聖誕節前就結束的人。但是他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因為他們不願意給他這個機會。可是,為什麼呢?這和二號醫生在聽到泰德報出正確數字的時候更改了答案有關,而且他還拒絕寫下新數字。因為在內心深處,他們就是想打仗,而像他這樣的人則會壞了他們的好事兒。
事情大致就是如此。
那麼,去他媽的吧。他會花著叔叔的錢,去哈佛讀書。
他去了。除了丁克所提到的哈佛事務之外,他還參加了戲劇社、辯論社、哈佛深紅報、數學怪才俱樂部,還有——毋庸置疑——優異學生榮譽社團⑤『註:是美國的一個榮譽團體的名稱。該團體的格言是「哲學是人生的導引」,大學裡成績優異的學生會被選入該團體。』。他甚至提前畢業,省下叔叔不少錢。
戰後很久,他才第一次到了法國南部,就在那時,一封電報送到他手中:叔父亡故句號儘快返鄉句號
似乎關鍵詞是句號。
上帝知道,這就是所謂的分水嶺。他回了家,是的,他盡職盡責,該安撫時就安撫,該悼念時就悼念。但他沒有步入傢具產業,而是決意給賺金生涯畫上句號,並開始他的敗金長途。在這個男人漫長的故事裡,羅蘭的卡-泰特沒有聽到泰德·布勞緹甘有過一次怨言,既不曾責怨要蓄意隱匿這份特異天賦,也不曾在這種神跡顯靈時抱怨:看似無價之寶的天賦,這世上竟沒人真想要。
上帝啊,他是如何領悟的啊!首先,這種「狂野的天賦」(通俗科幻雜誌上有時會用這樣的定語來描述)即便在恰當的環境下也會對身體有危害。更不用說錯誤的環境了。
一九三五年,俄亥俄州,泰德·布勞緹甘因此成了謀殺犯。
他當然知道,某些人會覺得謀殺犯這個詞兒相當刺耳,但在那個特定的狀況中他才是自己的法官,非常謝謝你的理解,他認為「謀殺」應被定義為「有謀殺企圖」。那是阿克倫城一個懨懨的夏日黃昏,孩子們在斯道斯大街上玩「踢罐子」,另一條街上的孩子玩的則是「棍子球」,布勞緹甘就在這兩條街的街口,穿著一套夏日便裝,站在一條白線的端點。地上的這條白線意味著公共汽車將在這裡停靠。他身後有一爿關張已久的糖果店,一塊窗玻璃上貼著一隻藍色NRA⑥『註:NRA的全稱是:NationalRecoveryAdministration,即國家復興署。標誌物是藍色老鷹。』老鷹,另一塊玻璃上則是一張幾乎褪成白色的告示,上面寫著:他們殺了那小子。泰德背著科爾多瓦皮革皮包,抱著一隻棕色紙袋——裡面是他從戴樂先生的奇妙肉鋪店買來的一塊豬排,是他的晚餐,突然,有人從他背後躥上來,將他推到白線頂端處的電話線桿上。是鼻子最先撞上去的。他的鼻樑斷了。鮮血頓時流淌下來。接著的瞬間里,嘴巴也撞上去了,他感覺到牙齒狠狠咬進了下唇肉里,嘴裡立刻湧出一股咸腥味,就像滾燙的番茄醬。有人在他背後狠命拽了一下,還傳來口袋撕破的聲音。他的褲子被半拉下來,勒在屁股上,活像小丑身上的褲子。與此同時,一個穿T恤、斜紋長褲——屁股部分是閃亮的布料——的傢伙飛快地沿著斯道斯大街跑向「棍子球」遊戲團,而他右手中一上一下揮著的正是泰德·布勞緹甘的錢包。上帝啊,他剛剛被生生搶走了錢包!
深紫色的黃昏即刻變得更黯淡了,夜色眨眼之間降臨,路燈也亮了起來,周圍甚至變得更黑了。在他的眼底,二十年前曾讓體檢軍醫駭然的情景又再現了,但泰德根本沒想到這一點。他的注意力統統集中在逃跑的男人身上,這個狗娘養的混蛋居然為了搶錢包而毀了他的容。他這一生中從未如此憤怒過,從來沒有,但他發送給逃跑的男人的念頭卻是無傷大雅的,幾乎算得上文雅
(聽著混蛋我一塊錢都不會給你的,就算你開口多要兩塊都沒門兒)
這念頭分量極重,卻似離弦之箭。而也就確實有了箭。他遲疑了片刻才接受了這個事實,但為時已晚,他已經是個殺人犯了,假如真有上帝,泰德·布勞緹甘終有一天不得不站在神座旁,承諾願為自己所做的事情擔負罪責。剛才還在奔跑的男人就好像被什麼利器刺中一般,但實際上,那裡什麼也沒有,只是人行道的裂縫中有一行磨去了不少的粉筆字:「哈里愛貝琳達」。孩子氣的塗寫總顯得那麼多愁善感——畫了星星,一顆彗星,一輪新月——而這些都將是日後他所恐懼的。泰德感到自己的脊椎正中彷彿剛剛吃了一箭,但他至少還活生生地站在這裡。他沒想那麼做的。一切只是發生了。他知道自己誠心誠意沒想這麼做的。他只不過……一時又驚又怒。
他撿起自己的錢包,再看著玩棍子球的孩子們死死盯著他看,個個張口結舌。他指了指錢包,示意給他們看,那手勢就好像握著一把槍,而槍把軟趴趴的,接著又指了指拿著鋸斷的掃把揮來揮去⑦『註:棍子球,是美國街頭類似棒球的遊戲,男孩使用掃帚把當球棍。』的小男孩。那揮來揮去的動作甚至比倒地的屍體更讓泰德後來噩夢連連,且如鬼魂冥擾不休,在他的整段餘生中不斷地揮來揮去。因為他很喜歡孩子,決不會故意地嚇壞他們。而且他知道孩子們都看到了什麼:一個褲子拉到屁股蛋上的男人,連拳擊短褲都露了出來(他還猜得到,那玩意兒也可能從前門襟里露了出來,要是沒露出來,那可真算是不幸中的萬幸),手裡捏著個錢包,下半張臉鮮血模糊,表情則像個瘋子。
「你們什麼也沒有看到!」他沖著孩子們大喊,「你們聽到我的話了,聽好了!你們要聽我說!你們什麼也沒有看到!」
隨後,他扯上了褲子。走回去撿起他的皮包,但沒有撿起棕色紙袋裡的豬排,操蛋的豬排,他胃口喪盡,同時丟了一顆門牙。接著,他又望了一眼人行道上的屍體,以及驚嚇壞了的孩子們。然後,他開始跑。
而逃跑,自此變成了他的事業。
5
第二卷錄音帶放完了,空旋的捲軸發出輕柔的撲啦—撲啦—撲啦的聲音。
「主啊,」蘇珊娜說,「主啊,可憐的人。」
「那麼久以前了。」傑克一邊說一邊搖著頭,好像要把這故事從腦海中滌除。對他來說,他的年代和布勞緹甘先生的生涯之間似乎有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
埃蒂取來了第三卷磁帶,放進錄音機後對著羅蘭揚了揚眉毛。槍俠的手指繞了繞,這個習慣動作無疑在說:繼續、繼續、繼續。
埃蒂調整好了磁帶捲入的位置。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有把玩過這樣一台錄音機,但正如老話所言,你無需是個火箭專家。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他依然坐在丁克·恩肖為錫彌描繪出來的薑餅屋裡,當之無愧的無中生有之處所,除了想像力別無其他源頭。黑暗塔身側的一個小陽台,布勞緹甘這麼說過。
他殺了小偷(意外,他們會一致同意這種講法;自從他們的生活與槍為伴後就特別明白:什麼是意外,什麼是故意,這是不存在爭議的話題),時間約為夜晚七點。當夜九點,布勞緹甘登上了西行列車。三天後,他便在得梅因市①『註:得梅因,美國衣阿華州的首府。』瀏覽報章上招聘會計師的廣告。現在,他對自身了解得越發透徹了,也就明白了:自己應該多麼謹慎小心。他可能再也不能任憑怒火狂暴於心,即便那怒火事出有因。一般來說,他只是和你說些無關痛癢的心靈感應小遊戲——可以告訴你午餐吃了什麼,也可以指出那張牌是紅桃皇后,因為街角耍西班牙紙牌把戲的江湖藝人也會知道——但當怒火來臨時,這支利箭就會徑直而來,這可惡而駭人的利箭……
「順便說一句,那麼說不確切。」錄音機里傳出這樣的話來,「我的意思是,我並不是無關痛癢的那種心靈感應者,我早就明白這一點了,當我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孩子、一心想參軍時就明白了。但我一直不知道該用什麼確切的術語來表達。」
這個術語終於還是露面了,協動者。後來他變得越發確信,某些人——某些天賦優異的偵察兵——始終在監視他,甚至從那時候起就盯上他了,他們知道他和所謂的心靈感應者不同,卻又不清楚到底是哪裡不同。首先,並非來自楔石地球(他們這樣稱呼地球)的心靈感應者是相當罕見的。其次,泰德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期就領悟到了——他實際上是一個傳染源:只要他接觸到處於情緒高漲狀態中的某個人,這個人就會迅速轉變為一個心靈感應者。只不過,當時他還沒有機會意識到:假如那個人本身已有心靈感應的天賦,那麼,他就能使對方的感應能力大大增強。
指數倍率地增強。
「不過我的故事還沒走到那一步。」他說。
他從一個鎮子搬去另一個鎮子,一個流浪漢,坐公車也不買票,穿西裝,而不再穿著奧什科什雙球色襯衫②『註:奧什科什,美國威斯康星州東部城市,位於方迪拉克西北偏北,溫尼貝戈湖畔。』坐在貨車後車廂里,在任何一個地方都待不久,還沒等紮下根就離開。回顧這段顛沛流離的生活,他猜想自己已被那些人盯上了。這種事憑直覺或是偶爾眼角餘光掃到的某些古怪細節就能知道。他開始意識到有某種特殊的人在身邊。大部分是男人,女人很少,但都偏好色彩俗麗的衣著、半熟的牛排、開快車,而那些車子被漆得五彩斑斕,像他們的衣服那樣招搖過市。他們的臉孔大都陰沉,顯得頗為怪異,更奇怪的是,他們幾乎鮮有表情。後來,他才有機會把這些人和那些去庸醫診所做了整容手術的蠢貨們聯繫起來,兩者的容貌的確有可比性。也就是在那二十年的光景里——不知不覺的二十年,彈指一揮間——他漸漸明白了:不管他躲藏在哪個大城小鎮,那些孩子氣的象徵符號似的塗鴉總會時不時出現柵欄上、門階上、人行道上。星星和彗星,帶環狀星雲的星球,還有新月。有時會有一隻紅色的眼睛。在同一片區域經常會有跳房子用的小格子,但也不是總能看到。過了很久,他說,它們才以一種瘋狂的方式匹配起來,可是回到三四十年代中期、以至於五十年代早期,當他四處為家時,根本沒有意識到一切皆能吻合。不,確切地說,在那段時間裡,他就和一號醫生和二號醫生一樣,根本不想看到眼前發生的一切,只因為那……太讓人心煩意亂了。
後來,差不多就在朝鮮戰爭結束的時候,他看到了那則廣告。承諾了一份可託付終生的好工作,如果你能符合特定標準,那就能無條件擁有這份工作。附列了一系列所需的技能,財務也在其中。布勞緹甘可以確定這則廣告刊登在全國各家報紙上;而他碰巧是在《薩克拉曼多③蜂報》『註:薩克拉曼多,美國加州首府。』上看到的。
「我的天哪!」傑克叫起來,「卡拉漢神父也是在那份報紙上看到他朋友瑪格魯德——」
「別說話,」羅蘭打斷了他,「聽。」
他們繼續聽了下去。
6
面試是由類人們(泰德·布勞緹甘還得再過幾個星期才能知曉這個名詞——直到他離開一九五五年,邁入厄戈的無年代時空之後)負責的。他在舊金山面見的面試考官也是類人。泰德很快也會知道,這些低等人的偽裝——尤其是他們戴的人類面具——並不精巧,尤其是當你湊近看時,一眼便能瞧出真相:他們是類人/獺辛的混種生物,並懷抱著宗教般的狂熱期待他們將變成人類。若你和這樣一個低等人親熱地熊抱在一起,那排足以殺人的利齒試探在你的頸動脈周圍,那時候就最容易發現:他們除了會變得更老更丑之外,什麼也變不了。他們前額的紅色標記——血王之眼——通常是看不見的,因為他們身在美國這邊(或者只是暫時乾涸了,就像隱匿不發的小皰疹),那些覆在臉上的面具詭異地飽含有機體的特性,惟一的例外就是耳朵後面,毛茸茸、齒痂累累的皮膚真正地露出來,並且,你還能在他們鼻孔裡面看到許多細小的絨毛在蠕動。可話說回來,誰會那麼失禮地抬頭盯著別人的鼻孔看呢?
不管他們怎麼想,即便他們身處美國那一邊,別人只要湊近了看,就會發現他們絕對有什麼不對勁兒。但魚兒尚未落網之前,誰也不想倉促收網。所以,是類人們(坎-托阿們從不會使用這樣的簡稱;他們覺得這個詞兒有辱身份,如同「黑鬼」或「破鞋」)來負責考試,類人們出現在面試室里,至此為止只有類人們,他們會通過通往美國的大門進出兩個世界,門的另一邊便是雷劈。
泰德,以及一百多個應聘者參加了筆試,他們坐在一個寬敞的室內體育館裡,這令他想起多年前在哈特福德東部的經歷。但這個大廳里放了一排又一排書桌(為了保護塗過清漆的硬木地板,在每張老式書桌的圓柱形鐵桌腳下面都周到地鋪上了摔跤運動員們使用的防護墊)。第一輪測試——歷時九十分鐘,題目涵蓋了數學、閱讀和辭彙問答——之後,為數一半的座位空了。第二輪之後,為數四分之三的座位空了。第二輪考試中有一些極其怪異、極其主觀的題目,泰德好幾次都選中了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因為他想的是——也許是他知道——出這些考題的人希望得到不一樣的答案,即不是普通狀態的他(以及大多數人)會選擇的答案。比方說,有這樣一道題目:
23.在一條人跡罕至的小路上,你看到有一輛汽車傾覆在地,便停了下來。困在車裡的是個年輕人,正在大聲呼救。你問:「年輕人,你受傷了嗎?」他答道:「我認為沒受傷!」就在不遠處,有一個帆布口袋,裡面裝滿了錢。你會:
A.搭救年輕人,並把錢歸還給他。
B.搭救年輕人,但堅持把錢送到當地警察局。
C.拿走包里的錢繼續趕路,雖然不太有人會走這條小路,但總會有人來救年輕人的。
D.以上答案皆不是。
如果這是薩克拉曼多市警察局的招聘考試,泰德會不假思索地圈出答案B。他也許比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好不了多少,但他媽媽撫育長大的這個孩子卻顯然不是笨蛋。那個選擇在其他很多場合都是正確答案——萬無一失的答案,怎麼都不會錯的答案。而退後一萬步說,心想「我根本不明白這道題在說什麼,但至少我夠老實」的人會選中答案D。
於是泰德選了C,根本不是因為他在那種情況下真會這麼做。大體上,他認為自己會傾向於A,假設他還能再問年輕人幾個問題——諸如,是從哪裡搶來的錢?如果這錢很乾凈,沒有涉及侵犯他人(他肯定能知道的,怎麼會不知道呢?不管這「年輕人」怎麼回答),當然了,就把錢還給你,祝您與上帝同在!為什麼呢?因為泰德·布勞緹甘碰巧相信多年前那間死氣沉沉的糖果店窗玻璃上的招貼道出了重點:他們殺了那小子。
但是他最終圈中了C。五天後,他發現自己站在舊金山(火車票是在薩克拉曼多市預支的)某個不營業的舞蹈房外的接待室里,身邊還有三名男子和一個悶悶不樂的十幾歲的小姑娘(她便是日後的坦尼亞·利茲,來自科羅拉多的布萊斯)。前去體育館應聘的人數要超過四百,都是被那個蜜糖罐似的廣告誘惑而來的。大多數,都是山羊。但是在這裡的,是四隻小綿羊。百分之一。但布勞緹甘不久就會在綿綿無盡的時間裡發現,即便是百分之一,也是相當高的捕獲率了。
最終,他被帶入一間標明為「私人房間」的辦公室。大部分空間都被布滿塵埃的芭蕾舞器械堆滿了。一個肩膀闊厚、板著面孔的男人坐在摺疊椅上,身穿棕色西服,而簇擁著他的卻是輕薄粉色芭蕾舞裙,場面極不諧調。泰德心想,幻想花園裡的癩蛤蟆,如假包換。
這個男人坐著往前一探身,前臂搭在結實如象腿的大腿上。「布勞緹甘先生,」他說,「我可能是癩蛤蟆但也可能不是,但我可以給你一個終生職位。同樣,我只要和你握握手就能把感激涕零的你從這裡帶出去。這取決於你對一個問題做出怎樣的回答。事實上,是一個關於問題的問題。」
這個男人,布勞緹甘後來才知道他的名字是弗蘭克·阿密特奇,遞給泰德一張紙。上面以大號字體列出了第23題,關於年輕人和一袋錢的問題。
「你選了C。」弗蘭克·阿密特奇說,「現在,請別遲疑,告訴我為什麼?」
「因為C就是你們想要的答案。」泰德毫不遲疑地回答了。
「問題是,你是怎麼知道的?」
「因為我有心靈感應。」泰德答,「而那正是你們在尋找的。」他試著繼續擺出毫無表情的臉孔,並自認為做得很好,但內心卻充斥著一股偉大的、高歌歡暢的解脫感。因為他找到一份工作了?不。那是因為他們立刻就會給他一份好薪水、以至於從此之後看到電視台智力遊戲節目的獎金只會覺得寡然無趣?不。
因為終於有人想要他的能力了。
因為終於有人需要他了。
7
提到工薪,又是一個蜜糖罐,可是布勞緹甘很坦誠地在錄音備忘錄中談到:即便他當時就知道真相,可能還是會義無反顧地接受這份工作。
「因為天賦不會沉默,不知道如何保持沉默,」他說道,「不管那天賦是讀心術、開保險箱,還是巧計十位數,總之天賦會尖叫著要你用它。從來不會閉上嘴。它會在你累得要死的夜裡突然讓你驚醒,大喊大叫,『用我,用我,用我!老是坐在這裡我都煩透了!用我,操蛋腦袋,用我呀!』」
傑克突然像個真正的小孩那樣哈哈大笑起來。他馬上捂起嘴巴,但捂在手掌里的笑聲卻沒停止。奧伊抬頭望著他,那雙溫柔的黑眼睛蕩漾在金色環邊里,像個小魔鬼一樣可愛地笑起來。
在那間堆滿輕飄飄的粉色芭蕾舞裙的小屋裡,軟氈帽反戴在平頭上,阿密特奇問泰德有否聽過「南美海軍工兵」的傳聞。?泰德說沒有。阿密特奇告訴他:那是個南美富商組成的財團,其中大部分是巴西人,在一九四六年僱用了很多美國工程師、建築工、鑽工。總共有一百人。這就是「南美海軍工兵」。財團僱傭他們的合同為期四年,薪水分為幾個等級,但無論是哪個等級的薪水都高得驚人——幾乎高得令人尷尬。比如說,他們會和推土機操作工簽下年薪兩萬美元的合同,在當時無疑是天價。但是,除此之外還有:等價於一年工資的獎金。如果,你還可以接受額外條件,一年總共可拿到高達十萬美金,這所謂的附加條件就是:你去那裡工作,但不許回家,直至四年期滿或是工程竣工。每周有兩天假日,和在美國一樣,每年還有一次休假,也和在美國一樣,但只能在南美草原度假。只有當四年合同期滿,你才可以回到北美(或任何地方)。如果你死在了南美,就只能葬在那裡——沒有人會願意出錢把你的屍首裝箱託運到威爾克斯-巴里①『註:賓夕法尼亞州一地名。』。但是你眼前還有五萬美元、加上六天的長假,你完全可以好好消遣一下,再把錢攢下來投資,或者像騎著小馬駒似的坐在一摞鈔票上。如果你選擇投資,五萬元可能會變成七萬五千元,那時你就會從熱帶叢林里跳著華爾茲轉出來,渾身晒成黑色、幾乎都黑到骨子裡去了,渾身肌肉也像是重塑過一般,還攢下了夠說上一輩子的奇聞逸事。當然,要是投資失敗,就像英國水手們說的那樣,還有「另一半」可以押下去。
差不多就是這樣,阿密特奇誠摯地對泰德說。光是「前一半」薪水就有二十五萬,付清工資時會再給你後面的五十萬。
「聽上去簡直不可能。」泰德的聲音從烏倫薩克錄音機里傳出來,「當真如此,我的天哪!直到後來我才發現,我們實在是太廉價了,即便他們出了那樣的價格也還是遠遠不夠。關於他們吝嗇到什麼程度,丁克有一段特別的高論……我所說的『他們』是指所有血王旗下的官僚。丁克說血王打算在有限預算之內解決所有在世生物,他當然沒錯,但我覺得,即便是丁克也未曾意識到——當然啦,他死也不會承認的——如果你付給一個人太多錢,他只會拒絕相信。或者說,仰仗於他的想像力(很多心靈感應者和先知都幾乎毫無想像力可言),這一切難以置信。我們的情況是,契約為期六年,合同期滿後可以續約,並且,阿密特奇需要我即刻回復。女士和先生們,想把目標對象的腦袋弄得昏昏沉沉,其實沒什麼技巧可言,只需用貪婪凍結他的思想,再閃電般地說服他。
「我順應時機地被說服了,立刻就答應了他。阿密特奇對我說,首付款將在當日下午打入我在西蔓銀行舊金山分行的賬戶里,只要我過去即刻就能提取。我問他,是否要簽署合約。他伸出一隻手——大手,像火腿一般的大手——對我說,這,就是我們的合約。我再問他,我該去哪裡、去幹什麼——所有我理應早先就提出的問題,我相信你們都會同意我這麼說,但當時我太震驚了,這些問題壓根兒沒躥到我腦子裡。
「此外,我也相當肯定我知道答案。我以為我將為政府效力。類似於冷戰時期的某些地下工作。中情局或聯邦調查局的心靈感應特異功能分部,基地設在太平洋的某個小島上。我記得自己是這樣想的,幾乎把一個地獄變成一出廣播劇。
「阿密特奇還告訴我,『泰德,你會去很遠的地方,但也不過是一門之隔。至於眼下么,我只能說到這裡了。還有就是,未來的八星期內,你必須對我們之間的約定守口如瓶,直到你真正開始……唔……出航。記住:泄密的嘴會讓船沉沒。假設你已經被我們跟蹤了的話,儘管這麼說可能會引發你的疑心病。』
「毫無疑問,我一直被跟蹤。後來——太遲了——當我可以回顧自己在舊金山度過的最後兩個月時,才真正意識到坎-托阿始終緊緊盯著我。
「低等人。」
8
磁帶繼續旋轉,「阿密特奇帶著兩個類人約我在馬克·霍普金斯醫院門口見面。那天是一九五五年的萬聖節,我記得非常清楚,下午五點。我、傑斯·麥嘉文、戴富·依大維、迪克……我想不起來迪克姓什麼了,大約六個月後他就死了,烏獁說他死於肺炎,別的畸坎們也附和他——畸坎,意思差不多就是爛人,如果你們有興趣了解的話——但就算別人不知道,我也很清楚他是自殺而亡。別的人……你們還記得二號醫生嗎?別的人就有點像他。『先生,別對我說些我不想知道的事,別擾亂我的視線。』隨便吧,還有一個人就是坦尼亞·利茲。堅強的小東西………」
他停下不說了,傳來喀噠一聲。隨後,泰德的聲音又響起來,似乎休息了片刻,又有了精神。第三卷磁帶快要放完了。埃蒂心想:為了把這個故事說完,他必定口乾舌燥、累得不行了吧。他覺得這種想法很令自己失望。不管他是什麼怪才,泰德首先是個無與倫比的磁帶殺手。
「阿密特奇和兩個同事出現在福德車站貨車上,在那個年代,我們都把那種車子叫做木迪。他們載上我們往內陸開,停在一個名為聖塔米拉的小鎮。鎮上的主幹道是鋪好的路,別的小路都是土路。我記得那裡有很多鑽井機,好像是……當時天已經黑了,我只能看到它們高聳的輪廓。
「我指望著能看到火車站,或是窗玻璃上寫著『特許通行證』的公共汽車。可是,我們的車卻停在一間空蕩蕩的貨物運輸站前,門前歪歪斜斜的招牌上面寫著:聖塔米拉貨運站,一個念頭闖入我的腦海,清晰得如同白晝,來自於迪克:他們要殺了我們,他們把我們帶到這裡來就是為了殺了我們偷我們的東西。
「如果你不是心靈感應者,就永遠體會不到那種事情有多麼嚇人。惟一能確定的感覺就好像是……入侵你的頭腦。我看到戴富·依大維面色刷白,雖然坦尼亞一聲不吭——我說過了,她是個堅強的小孩——但車廂里的光線足以讓人看到她眼角的淚水。
「我俯身湊近坦尼亞,又摁住迪克的雙手,但他很想把手拽開,我就使勁往下壓。我用想法告訴他:他們沒有給我們每個人二十五萬美元,大部分錢仍然安全地躺在西蔓銀行里,所以,就算他們把我們帶到這種鬼地方來,也頂多能搶走我們的手錶。傑斯也無語地對我說:我甚至連手錶都沒有。我兩年前就在阿爾伯克基①『註:阿爾伯克基,美國新墨西哥州中部格蘭德河上游的一個城市。』當掉了依路雲表,等到我再想買一塊時——確切地說,就是昨天半夜——所有的店都關張了,而我也醉得不行,只能從酒吧間的高腳凳上爬下來。
「這讓我們都放鬆了些,都笑了起來。阿密特奇問我們在笑什麼,而這讓我們更舒坦了些,因為我們擁有一些他們所沒有的溝通方式,他們無法加入。我告訴他沒什麼壞事,再用力地拉了一下迪克的雙手。我猜想,那很有用……我,協助了他。這是我第一次使用這種能力。從此之後,便使用了無數次。這就是我如此乏累的一部分原因;每一次這樣的協動都讓我精疲力竭。
「阿密特奇和那兩個傢伙帶我們走進去。那地方早就沒人用了,但是盡頭處有一扇門,門上有兩個粉筆字,旁邊自然還有那些星星月亮的塗鴉。標誌著:雷劈車站。不錯,但是壓根兒沒有車站:沒有鐵軌、沒有汽車,除了我們剛才過來時的那條路之外連第二條路都沒有。門的那邊有一排窗戶,而窗戶外面也什麼都沒有,只有幾棟小樓——倒不如說是廢棄了的工棚,其中一間索性燒了個精光,只剩下了房架;除此之外,只有稀稀拉拉幾攤雜草,混雜著垃圾。
「戴富·依大維問,『我們為什麼來這裡?』有個人回答說,『你會明白的。』當然,我們很快都明白了。
「『女士優先,』阿密特奇說了一句,便打開了那門。
「門那邊看起來黑洞洞的,但和黑夜的黑洞洞並不是一回事兒。那是比黑更黑的黑暗。如果你們曾見過夜裡的雷劈,就會明白的。而且聽起來也不同尋常。迪克這個老傢伙又有了什麼新想法,轉身想走。有個人立刻掏出槍來。這時,阿密特奇說話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是怎麼說的,因為……聽起來很和善。『現在收手太遲了。』他說,『現在你們只能往前走。』
「我那時候剛好想到:若是我的朋友鮑比·加菲爾德和他的朋友笨蛋約翰知道有這種六年合約、期滿還可續約的事情,他們肯定會說——喝著牡蠣湯、比賽吹牛皮②『註:這句俏皮話的原文是shuckandjive,最早在美國黑人中間較為流行,來源是美國黑人奴隸制時期的自娛活動:一邊吃飯,一邊看誰更能吹牛。』。這並非是因為我們能知道他們在想什麼。你知道,他們總是戴著帽子。你絕不會看到任何一個低等人不戴帽子——也包括任何一個低等女人。男性的帽子貌似扁平的軟呢費多拉帽,但那絕不是普通的帽子,而是思想帽。倒不如更確切地說,是『抗思想帽』;誰戴上這種帽子,就能對外人屏蔽自己的思想。要是你想掠奪戴著『抗思想帽』的人腦子裡的想法——掠奪,這是丁克用來指讀心術的詞——你只能聽到帽檐下嗡嗡響成一片雜音。令人非常難受,酷似隔界的鐘鳴。如果曾經聽到過,你就會明白。那太能挫傷你的積極性,而積極性是厄戈的心靈感應者最不感興趣的事情。女士和先生們,斷破者們最感興趣的事情是融洽相處。這恰好暴露了他們的真相——極醜陋的真相——如果你抽身而出退到別處遠遠觀望的話,而這是另一件斷破者們最不喜歡的事。你們經常會聽到一個說法——一首小詩——在校園裡,或是看到有人用粉筆寫在牆上:『美美地坐在郵輪上,開起電風扇,什麼都不會失去,就好好晒成古銅色吧。』其含義大抵就是『沒什麼大不了的』。但這首打油詩的寓意卻讓人極端不悅。我猜想你們能明白。」
埃蒂認為至少他能明白,他突然想到了哥哥,亨利絕對能當一個完美的斷破者。不過,得允許他帶著海洛因和「克里登斯清水河再現」樂隊的專輯才行。
泰德這次停頓了好久,最後發出一陣悔恨的笑聲。
「我相信,現在該是長話短說的時候了。我們走過了那扇門,之後就再也沒多看一眼。如果你們曾經通過那樣一扇門、並且門運轉得不是太好,就會知道那有多難受。而比起後來我走過的其他門,連接加利福尼亞州聖塔米拉鎮和雷劈的門還算保養得不錯。
「到了門那邊之後,有好一會兒只是黑暗一片,還有獺辛所說的沙漠野狗的吠叫。接著,一束光明亮起來,我們就看到了……這些長著鳥頭、黃鼠狼頭的東西,還有一隻甚至長著公牛頭、頭上還有角。傑斯尖叫起來,我也一樣。戴富·依大維轉身就想跑,但阿密特奇一手擒住了他。就算他不出手,戴富又能跑到哪裡去呢?從那扇門跑回去?門已經關上了,並且就我所知,那是單向的。在我們這幾個人中,惟一沒有發出驚叫聲的人是坦尼亞,當她看向我的時候,我也用力地直視她的眼睛,解讀了她的想法後我釋懷了。因為我們知道,你們明白的。不是所有疑惑都得到了解答,但兩個至關重要的疑問有了答案。我們身在何處?在另一個世界。我們什麼時候能回去?永生都不能了。我們的錢會躺在舊金山的西蔓銀行生錢,直到變成百萬美元,但我們誰也無法花掉那些錢了。我們從此之後都將在這裡。
「那裡有一輛公共汽車,司機是個機器人,名叫菲爾。『我的名字是菲爾,我已經上了年紀,但最好的消息莫過於我還沒出現過信息漏失的毛病。』機器人這麼說。他聞起來像劣等威士忌酒,胸腔機殼深處傳出彆扭的咔噠咔噠的怪響。老菲爾現在已經死了,被扔在了火車上和機器人墓地里,上帝才知道有多少這樣的地方,但我能肯定,為了完成使命,他們經歷過足夠多的維修。
「我們真正到達雷劈這邊時,迪克已經昏過去了,但在我們可以看到照耀獄區的陽光前,他就蘇醒了。坦尼亞讓他的腦袋枕靠在她的膝頭,我至今仍然記得他是那麼感激地仰望她的臉。人能記住這些小事兒真是不可思議,不是嗎?到了大門口,他們點了我們的名。給我們指派了宿舍樓、私人套間,還檢查了給我們吃的東西……該死的,那頓飯真是美味極了。無數頓美餐中的第一頓。
「第二天,我們開始工作。此後,我們都一直在這裡工作,除了我『在康涅狄格州度過的短暫假期』之外。」
又是長久的間歇,之後:
「上帝幫助我們,我們從那之後就一直在這裡工作。而且,上帝寬恕我們,大部分人都很快樂。因為天賦惟一渴望的事就是被使用。」
9
他對他們描述了最初在閱讀室當班的情況,以及他的領悟——並非慢慢形成,因而毋寧說是頓悟——他們在那裡並非要尋找間諜,或讀出蘇聯科學家們的心念,「也絕不是那些星球大戰的無稽之談」——丁克可能會這麼說吧(順便說一句,丁克不是最早來這裡的人,但錫彌是)。不,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在破壞什麼。他可以感受得到,不僅是從籠罩在厄戈錫耶托上方的天空、還能從周圍的任何地方感受到,甚至從腳底下。
但是他確實很滿足。食物豐盛美味,並且,儘管他的性慾經歷這些年後已經平息了,但他一點兒不反對另類性交,只不過每次都提醒自己:模擬性交不過是變相的自慰。不過,從此他就和另類妓女們幹上了,好像那些長年累月在外遊盪的男人,並且,他也可以親身體驗佐證:這種性交方式和手淫並沒太大區別:充分勃起之後放到她體內,甜心會讓你一泄如注,而她則「寶貝!寶貝兒!寶貝兒!」地直叫喚,並從頭到尾都在琢磨她是不是本該去給汽車加油、並試圖牢記每個月那事兒前後的安全期。就和生命中大部分事情一樣,你必須運用自己的想像力,泰德可以運用,他是視覺化老把戲方面的行家,真要說太謝謝啦。他喜歡居有定所,喜歡這家公司——守衛兵就是保安,是的,但是當他們提及自己的工作只是確保沒有壞東西進入、以及防止斷破者們逃出時,他完全相信。同樣,他尤其喜歡大伙兒親密友愛的關係,並且意識到:一兩年後,反倒是這種親密關係在需要他,以某種奇怪的方式。當衝動情緒產生時,他能夠安撫他們;當他們遭受思鄉症潮湧般的折磨時,他可以舒緩他們的痛苦,只需要輕輕呢喃般地交談個把鐘頭就行了。顯而易見這是好事情。也許這真的是大好事——感覺上當然是美妙的事。犯思鄉症的是人類,而破壞是神聖的。他試圖向羅蘭和同伴們解釋,但他所做出的最好最接近他本意的表述是:那就像是終於撓到了後背中間、手夠不著的地方那持續不斷又輕微熬人的癢處。他喜歡去閱讀室,其他所有人也都愛去。他喜歡坐在那裡的感受,一邊聞著優質木料和皮革的香氣,一邊去搜尋……搜尋……然後,終於,突然的,啊哈!原來你在這裡,你沉迷於此,像個懸吊在枝頭的猴子般悠然地蕩來蕩去。你正在破壞,寶貝兒,而破壞是神聖的。
有一次,丁克曾說:閱讀室是在全世界惟一能讓他感觸到自我的地方,因此他想親眼看到它崩塌。如果可能的話,最好是燒個精光再崩塌。「因為我知道感觸到自我時的自己會達到什麼樣的狗屎境界。」他就是這樣對泰德說的。「你知道,那時候我就到了真正的精神高潮。」泰德非常明白他的意思。因為閱讀室總是太完美,完美得不真實。你坐下來,也許隨手拿起一本雜誌,翻看照片:時裝模特和人造黃油;電影明星和香車寶馬,接著你就感到你的意念在上升。光束籠罩一切,就彷彿站在一條貯滿能量的走廊里,但你的意念總是升騰到天花板,就是在那裡,靈魂找到了那古老、龐大、緩緩滑移的喜悅。
可能一去不復返了。純貞世界傾頹後不久,乾神的聲音依然回蕩在宏宇,眾條光束尚且光滑明亮,但那些日子早已逝去。如今,熊和龜的光路都已阻塊叢生、深腐淺蝕,千瘡百孔,布滿了大裂小縫,有很多孔洞足以讓你探入手指去握住它,有時候你甚至可以拽引它,有時候你可以感覺自己就像一滴可以思考的酸液,蠕行般鑽入了它。所有這些觸感都令人甚覺享受。性感。
當然,對於泰德來說還有別的意味,儘管他不知道自己是惟一一個有這種感念的人,直到川帕斯告訴了他。川帕斯從來沒有故意告訴他任何事情,但他長了一身噁心的濕疹,你知道,那就改變了一切。難以相信吧,竟是這麼個古里古怪的東西對拯救黑暗塔負有責任,但這個念頭不算太牽強。
絕對不牽強。
10
「在厄戈全職工作人員大概有一百八十個人。」泰德說,「我不是發號施令的人,但接下來有些事情可能需要你們用筆記下來,或是至少牢牢記住。籠統地說,每八時為一檔工作班次,每次有六十人一起工作,並均分為二十人一組。在瞭望塔里的通常都是獺辛,他們的眼睛最銳利。類人們在護欄外圍巡邏執勤。提醒你們一句,他們都帶著槍——大口徑的傢伙。最高長官是佩銳綈思,總管;還有泰勾的芬力,他是保安部的主管——順便說一句,前者是類人、後者是獺辛,但大多數閑雜工都是坎-托阿……你們應該明白的,就是低等人。
「大部分低等人都跟斷破者處不好;些許僵硬的同事友情已經是最好的情況了。丁克曾經告訴過我,他們都很嫉妒我們,因為他們稱呼我們為『終結版的類人』。和類人守衛兵一樣,這些坎-托阿當班時都戴著思想帽,所以我們無法探取他們的想法。事實上,多年來,斷破者們從來不曾企圖探取任何人、任何東西的想法——除了經年累月地探取光束,並且,可能不能再探取了;這意念也是一種肌肉,和別的有機體一樣,一旦你不使用它就會萎縮。」
停頓。咔噠一響。接續而上:
「我無法講完了。我很失望,但也不太意外。這次我不得不講完最後一段,夥計們,對不起。」
低低的雜音。吸水的聲音,蘇珊娜很肯定地想到:泰德又在喝水了。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們,獺辛不需要思想帽?他們會說相當地道的英語,並且我已經不止一次地感覺到他們互相之間可以用有限的探取能力進行交流,可以發送和接受——至少是一點點吧——但如果你稍加留意,就會發現這些令心智麻木的衝擊波聽來就像是精神靜電——白噪音。我估計那是一種類似保護裝置的機制;丁克則相信那確實就是他們思考的方式。不管怎樣,這套法子讓他們行事更方便。他們不用牢記出門前得戴帽子!
「川帕斯是一個流浪的坎-托阿。有朝一日你會看到他沿著喜悅村的主街道逛來逛去,或是坐在林蔭道當中的長條椅上,通常來說,他總會帶著一本自助書——比方說:《邁上積極思考的七個台階》。再後來一天,又能看到他靠在心碎屋的外牆上曬太陽。別的坎-托阿流浪漢們也差不多。要問有什麼固定路線,我倒是從沒指望過,丁克也一樣。我們不認為有那麼個路線。
「但川帕斯總顯得與眾不同,因為他完全缺乏那種嫉妒心。他真的非常友好——確切地說,是曾經非常友好;從某些角度來說,他幾乎一點兒不像是個低等人。他身邊的坎-托阿同事們似乎根本不喜歡他。但諷刺的是,如果世上確實有進化這種事,那麼,川帕斯就是罕見的成功例子。比方說,簡單的笑聲。大多數低等人笑的聲音就像是一籃子石頭滾下馬口鐵鋪的下坡路:用坦尼亞的話來說就是,讓你渾身抖一遍寒戰。可是,川帕斯笑起來不過是有點大嗓門,此外一切正常如人。因為他是在笑,我想是這麼回事兒。發自內心的笑。其餘的坎-托阿不過是在強迫自己笑。
「總之,有一天我和他聊起來。是在寶石電影院外的主街道上,《星球大戰》放了無數遍,可還要重放下去。要說有什麼電影是斷破者們永遠看不膩的,那隻能是《星球大戰》了。
「我問他是否知道自己名字的由來。他說是的,當然知道,是他的家族命名的。每個坎-托阿都會在成長史的某個特定時刻被家族賦予一個類人的名字;有點像是成人禮。丁克說他們第一次手淫的時候就會得到那個重要的名字,但那只是丁克之所以成為丁克的原因。我們並不知道事實如何,而且這也無關緊要,但有些名字確實很有趣。有一個傢伙模樣酷似三十年代的電影明星隆多·哈頓——他得了肢端肥大症後受盡折磨,只能出演魔鬼和變態,但這個坎-托阿的名字是托馬斯·卡萊爾①『註:托馬斯·卡萊爾是英國維多利亞時代著名的散文家,被尊為「切爾西的聖哲」。』。還有一個傢伙名為貝奧武夫②『註:貝奧武夫是由英國無名氏創作於公元八世紀早期的一部古老史詩中的傳奇英雄。他殺死妖怪格倫德爾及妖怪的母親,成為耶牙特的國王,死於與一條龍的爭鬥中。』,甚至有一個名為梵谷·拜亞③『註:這個名字疑為畫家文森特·梵谷和著名歌手瓊·貝茲的「合併體」。』。」
蘇珊娜,曾是家住布力克街的地道美國人,現在忍不住咯咯地笑起來,雙手捂著臉龐。
「無論如何,我告訴了他,川帕斯是著名小說《弗吉尼亞人》中的人物。除了真正的英雄之外就數這個川帕斯最惹人注目,他有一句人盡皆知的台詞:『罵我不要緊,記得要笑嘻嘻!』④『註:《弗吉尼亞人》的作者是歐文·威士特,書中有一段寫歹徒川帕斯對南方來的綽號「弗吉尼亞人」的牛仔英雄看不順眼,罵了他。弗吉尼亞人掏出手槍放在賭桌上,冷冷地說出了這句台詞。意為:你最好是在開玩笑,不然我就請你吃槍子!此後,這話成了美國人不鼓勵罵人的名句。』這把我們的川帕斯逗得直樂,最後,我倆在藥房里喝了好幾杯咖啡,直到我講完了那本小說的情節。
「我們成了朋友。我會對他說斷破者小社區中正在發生什麼事情,他也會告訴我他們在警戒線幹了什麼,所有那些有趣又清白的事情。他還向我抱怨過濕疹,整個腦袋都癢極了。所以他總是時不時摘下帽子——不帶帽檐的便帽,有點像猶太人禱告和吃飯時戴的小圓帽,只不過是由粗紋棉布製成——為了好好撓痒痒。他宣稱頭頂心是最癢的地方,比下身那塊兒還要讓人受不了。漸漸的,我發現每次他摘下帽子撓癢,我都可以聽到他的想法。不止是浮於表層的想法,而是所有的思想。如果我夠利落——我已經學會如此了——就可以挑挑揀揀,就像你們在百科全書里檢索條目,哦不,這個比喻不太恰當,應該說:更像是有人在新聞播送時段開關收音機。」
「真該死,」埃蒂說,手裡拿著一包新的全麥餅乾。他迫切地想要一杯牛奶,可以用餅乾蘸著吃,沒有牛奶的餅乾就好比奧利奧夾心餅乾少了當中的白色奶油。
「想像一下,打開收音機或是電視機,扭到最大音量,」泰德以嘶啞的嗓音說下去,「接著又把它關掉……動作要快。」這一句他故意說得特別快,他們都笑了——甚至羅蘭也在微笑。「如此一想,你們就有概念了吧。現在我要告訴你們我學到了什麼。我懷疑你們早就已經知道了,但我惟恐你們萬一不知道,不能冒這種險。這實在太重要了,性命攸關。
「有一座塔,女士和先生們,這一點你們必定是知道的。曾經,塔在六條光束的交匯點上,光束既從塔獲取能量——塔猶如某種不可思議的能量源——又向塔供給能量,有點像是電台發射塔由眾多光纜電線組建而成。四條光束已經消失了,第四條是前不久才消亡的。現在僅剩下兩條光束:熊之光柱,龜之路——也就是沙迪克的光束;以及象之光束,狼之路——也有人稱其為乾神之光束。
「我想知道你們能否想像得出來:當我終於發現自己在閱讀室里真正的所作所為時有多麼驚恐!一直以來,我都在撓那處無罪的癢。儘管我始終都知道那是某件至關重要的大事,我知道。
「還有更糟的事呢,我根本不曾料到的事情,此事只對我一人公開了。我也知道自己在某一方面和別人不一樣;其一便是:我似乎是惟一一個在偽裝之下存有一丁點兒同情心的斷破者。當斷破者們情緒不穩時,他們只能來找我排解,這一點我已經說過了。總管平力·佩銳綈思主持了坦尼亞和喬伊·拉斯特蘇維奇的婚禮——他堅持要這麼做,聽不進任何反對意見,始終堅稱這是他的特權和責任,他的身份就好比是古老郵輪上的老船長——顯而易見,他們也讓他如願以償。但是後來,他倆來到我的房間,坦尼亞說,『泰德,是你把我們結合在一起的。所以我們才真的成婚了。』
「有時候我問自己,『你覺得事情就是這樣了嗎?在你開始和川帕斯交朋友、每次趁他摘下帽子撓癢時偷聽他的思想之前,你是否曾經真正思忖過:難道僅僅是因為你的心中殘存著同情、憐憫和愛,所以才和大家不一樣嗎?或者,你自己也在自欺欺人?』
「我不知道,但也許我會發現自己是無辜的,用不著擔起那個罪名。我真的不明白,我的天賦遠遠不止是探取意念和貌似休憩的破壞。我就像是——歌手面前的麥克風,或是肌肉所需的類固醇。我……欺騙他們。比方說,有一種能量體——就叫它黑暗體,好嗎?在沒有我幫助的情況下,在閱讀室里的二三十個人可以在一個小時內壓滅五十個黑暗體。有了我呢?也許一小時內被消滅的黑暗體就躥升到五百個!而且是一剎那間躥升上去的。
「探取了川帕斯的思想之後,我才恍然大悟,他們認為我是本世紀最了不起的獵物,也許是自古以來最了不起的,一個真正不可或缺的斷破者。我已經成功地輔助他們折彎了一條光柱,令破壞沙迪克光束的工作量驟減了幾百年。尊敬的女士和先生們,在沙迪克光束被折彎時,乾神光束也就只能再維持片刻了。當乾神光束也扭曲時,黑暗塔就將崩塌,天地萬物將終結,存在之眼也將變盲。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在川帕斯面前掩飾悲痛的。我有理由相信,在內心波濤洶湧的當時,我的面部並沒有像我自以的那樣不動聲色。
「我知道自己必須出去。那時錫彌第一次來找我。我猜想他一直都在讀我的思想,但我至今都無法確認,丁克也不能。我只知道,有天晚上他到我的房間來,用思想和我交流,『我會為你製造一個洞,先生,如果你想要的話,那樣你就能和這裡說拜拜了。』我問他這是什麼意思,而他只是看著我。只是一眼卻有無窮的意義,這太有趣了,不是嗎?不要侮辱我的智慧。不要浪費我的時間。不要浪費你的時間。我沒有在他的腦海中攫取到任何這樣的想法,完全沒有。我是從他表情中看到這些意思的。」
羅蘭咕噥了一句,表示同意。炯炯有神的眼睛盯著錄音機上旋轉的磁帶,一動不動。
「我也確實問了他,那個洞將通往何方。他說他不知道——我得聽命於抽籤般的運氣。同樣,對此我沒有思考太久。我擔心自己一旦去琢磨,就會找到各種各樣的理由讓自己留下來。於是,我說,『錫彌,那就來吧——讓我說拜拜吧。』
「他閉上了雙眼,聚集精力,突然之間我房間的那個角落就消失了。我能看到汽車跑來跑去。它們都是扭曲的,但千真萬確都是美國小汽車。我沒有爭辯或是再提問,我只是邁出去了。當時,我並不十分確定自己能藉此邁入另一個世界,但已經臨近我幾乎從未關注過的那個點。我想過,也許死才是我可以做到的最好的事情。至少這樣能減慢他們的速度。
「就在我即將縱身投入那個世界時,錫彌的意念轉達給了我,『去找我的朋友威爾·迪爾伯恩。他的真名叫羅蘭。他的朋友們都死了,但我知道他還沒死,因為我可以聽到他的聲音。他是個槍俠,而且還找到了新夥伴。帶他們到這裡來,他們會讓那些壞蛋收手,停止對光束的傷害,就好像當年喬納斯和他的朋友要殺我時,他阻止了他們一樣。』對錫彌來說,這是一次佈道。
「我閉上了眼睛通過去了。有短暫的一瞬間我感覺到了什麼,但那只是一閃而過。沒有鐘鳴,沒有反胃。真是相當舒服,至少比聖塔米拉的那扇門要舒服多了。我出來了,雙手雙腳撐在地上,身旁是一條交通繁忙的高速公路。不遠處的野草叢中有一張廢報紙被吹得到處飛。我撿起來一看,發現自己著陸於一九六〇年的四月,差不多是阿密特奇和他的手下將我們像放牧一般趕過了聖塔米拉之門之後的第五年,並且是在美國的另一邊。你們要知道,我看到的報紙是哈特福德的晚報。那條公路則是梅里特園道。」
「錫彌能製造魔法門!」羅蘭叫道。他一邊聽著錄音,一邊在擦拭自己的連髮式左輪手槍,可聽到這裡,他把槍放到了一邊。「這就是意念移動!這個詞是這個意思!」
「別說話,羅蘭,」蘇珊娜說,「現在肯定要說他的康涅狄格歷險記了。我想聽聽這段。」
11
但是,誰也沒聽到泰德的康涅狄格歷險記。他只是簡略地稱之為「改日再說的一個故事」,並告訴幾位聽眾,他是在布里奇頓被抓住的,當時他正在努力集聚現金,打算永遠消失。低等人把他捆起來塞入車裡,開車直奔紐約,帶他去了名為迪克西匹格的接駁地。從那裡去了法蒂,從法蒂又到了雷劈車站;從車站直接回到了底凹-托阿,哦,泰德,見到你真是太高興了,歡迎回家。
第四卷磁帶只剩下三分之一了,泰德的嗓子幾乎都啞了。但不管怎樣,他還是不屈不撓地繼續說。
「我沒有走多久,但這裡的時間很古怪地流轉。泰勾的烏獁已經走了,有可能是因為我,來了個新澤西的佩銳綈思,這個畸-達目。他和芬力在總管套間里審問了我許多次。沒有實施刑罰——我猜想他們依然記得我有多重要,所以不敢毀了我——但他們還是用了很多法子讓我難受,也玩了不少心理遊戲。他們還再三強調,如果我以後還計劃逃跑,我在康涅狄格的朋友就會被殺死。我說:『你們這些小子還沒明白嗎?如果我繼續工作,他們也會完蛋的,隨便怎樣都是死路一條。每個人都要完蛋,大概只有被你們稱為血王的那位還能倖存。』
「佩銳綈思十指交疊,擺出一副被惹惱的樣子,說道,『先生,你說的可能是真的,也可能不是,但如果確有其事,按照你的說法——我們完蛋的時候——也不會有任何痛苦。不過,小鮑比和小卡羅爾……就不一定了,更不要說卡羅爾的母親和鮑比的朋友笨蛋約翰……』他的話沒有講完。我仍然在想,他們是否知道當我得知我的小朋友們受到了生命威脅時,我有多麼害怕,也就有多麼憤怒。
「他們的提問歸根結底是兩個問題,他們很想知道:我為什麼要逃跑,又是誰幫了我。我可以玩回老把戲,按照黃頁電話薄的人名順序來一遍,但我決計賭一把,玩得再野一點。所以我說,我想到要逃跑,因為我從某些坎-托阿那裡聽到了風聲,大概明白了我們正在從事什麼樣的工作,而我一點兒也不喜歡。至於我是怎麼跑出去的,我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有天晚上我上床睡覺,醒來的時候就在梅里特公路旁了。一開始他們只是取笑我在胡說八道,慢慢地有點半信半疑,主要是因為不管他們審問我多少次,我從來沒有添油加醋,也沒有模稜兩可。而且,他們顯然早已知道我擁有強大的能量,和別人有著天壤之別。
「『你認為在某種潛意識層面你是個意念移動者嗎,先生?』芬力這樣問我。
「『我能說什麼呀?』我這樣反問他——我覺得,在審問時,用問題去回答問題總是最佳的辦法,相對來說這是一場客客氣氣的審問,至少這一次是。『我從來沒有感覺到任何特異功能,但是,我們當然不可能知道潛伏在潛意識下的是什麼,難道不是嗎?』
「『你最好希望逃跑的人不是你,』佩銳綈思說,『我們幾乎可以和這兒任何一種狂野有力的特異功能者和平共處,但絕對不能是那種天賦。那一種,布勞緹甘先生,那一種稟賦甚至可以毀了像您這樣出色寶貴的員工。』我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相信這話,但後來,從川帕斯那裡我得知,佩銳綈思的話很可能是真的。無論如何,這就是我的經歷,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離開此地。
「佩銳綈思的門童名叫獺卅——如果有必要交代清楚的話,那我要說,他是個類人——會端來曲奇和諾茲阿拉罐裝飲料——我喜歡喝這個,因為口感有點像根汁汽水——而佩銳綈思總會把我想要的所有東西送到我面前……隨後,我告訴他們,我是從哪裡獲取了信息,又是如何逃離了厄戈錫耶托。接著,整個流程又會重複一遍,只不過這一次是和佩銳綈思及黃鼠狼一起吃曲奇喝諾茲阿拉。不過,總是到了某個關口,他們會讓步,允許我吃一點、喝一點。要說審訊嘛,我擔心他們還沒有足夠的納粹素質,也就無法強迫我吐出真話。他們也曾試圖探取我的思想,這是當然的啦,但是……你們有沒有聽過一句俗語:不要對胡說八道者胡說八道?」
埃蒂和蘇珊娜雙雙點頭。傑克也是,他以前曾聽他父親在無數次有線電視網的談話節目中說過。
「我打賭你們明白這意思,」泰德繼續,「好吧,以此類推,你也無法探取一個探取者,至少別想探入一個稟賦程度更高的探取者。接下來,在聲音徹底啞了之前,我最好切入正題。
「低等人把我抓回來之後三個星期,有一天川帕斯在喜悅村的主街道上向我走來。那時候我已經見到丁克了,也確定了他和我是同類人,同樣,在他的幫助下,我更加了解錫彌了。除了每日在典獄長辦公室接受審訊,還發生了很多別的事情。因而回到這裡後,我幾乎沒有想起過川帕斯,但他可沒少想我。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一點。
「『我知道他們一直在問你,也知道真正的答案,』他對我說,『但我不知道的是:為什麼你不把我供出來。』
「我說自己從來沒想過要這麼做——我打小接受的教育就不會允許我去做一個告密者。況且,就算他們動用電牛棒①『註:電牛棒,一種武器,使用電力,能讓人失去知覺。』,或是拔指甲,我也不會鬆口的……如果被審訊的人不是我,他們確實很可能用這種酷刑。他們對我所施行的最重的懲罰不過是讓我看著佩銳綈思書桌上的一盤曲奇,眼巴巴地看一個半小時,再寬容地讓我吃一塊。
「『一開始我很生氣,』川帕斯說,『不過後來我明白了——不太情願——如果是我在你那種處境下,我也會這麼做的。你回來後的第一個星期我夜不能寐,我可以老實地告訴你。我躺在丹慕林的房間里,隨時預備他們進來把我帶走。你知道,如果他們發現是我泄了密,他們會怎麼對付我嗎?你不知道嗎?』
「我告訴他,我真的不知道。他說,芬力手下的二號人物——尕司旗會先狠狠鞭打他,然後,把後背爛成一片的他扔進垃圾場,要麼任憑他死在迪斯寇迪亞,要麼讓他在血王的城堡里謀一份苦差。但那一路絕非易事。在法蒂的東南部,你很可能感染上諸如食人疾病(很可能就是癌症,但那種病擴散極快,極其痛苦,也極其噁心),或他們稱之為瘋狂的怪症。羅德里克之子大多同時忍受這兩種病痛的折磨,同時,還有其他感染癥狀。盛行於雷劈的皮膚小病變——諸如濕疹、丘疹、皮疹——顯而易見就是末世界痼疾的發端。但對一個流放者而言,在血王的宮廷里當差是惟一的希望。顯然,像川帕斯這樣的坎-托阿根本無法去卡拉。那裡更近一點,更有保障,還有真正的陽光,但你可以想像低等人或獺辛在新月卡拉會遭受什麼樣的待遇。」
羅蘭的泰特都能想像得出來。
「『別多慮了,』我對他說,『就像新夥伴丁克說的那樣,我不會咋咋呼呼沿街叫賣。真的就是那麼簡單。不存在什麼偉大的騎士精神。』
「他說,不管怎麼說,他還是非常感激我,接著又四處看看,壓低了聲音對我說,『泰德,我會回報你的,告訴你該如何儘可能地應付他們。我不是說你應該給我找麻煩,但我也不想讓你給自己找麻煩。他們可能不會那麼需要你了,不像你想的那樣迫切需要。』
「所以,現在我能讓你們聽到我說了這麼多,女士和先生們,因為這一點可能至關重要;我只是不知道。我所能確定的就是:川帕斯接下來告訴我的一切讓我不寒而慄。他說,在所有其餘的眾世界裡,有一個世界是獨一無二的。他們稱之為真實世界。對於這個世界,川帕斯所知有限,但能確定那就像曾經的中土一樣真實——在眾光束未曾被削弱、世界未曾被轉換之前的中世界。在這個真實的、獨一無二的世界之美國境內,他說,時間有時候會顛簸一下,但總體來說一直是單向流轉的:時間始終向前走。有一個男人活在那個世界裡,擔任著類似協動者的職責;他甚至還可能是乾神光束的人類守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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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看向埃蒂,兩人的視線相遇時,雙雙念出一個姓氏: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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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帕斯告訴我,血王曾經試圖殺死此人,但卡始終在袒護他的生命。『他們說他的歌在循環,』川帕斯說,『但好像沒有人確切地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意思。』不過現在呢,卡——可不是血王,而是古老的命運——判決了此人必死、這個守護者或者管他到底是誰呢。他已經住手了,你們明白的。不管他打算唱什麼歌兒,反正他已經罷手了,這最終令他變得薄弱不堪。但血王卻不會。川帕斯一直在對我說明這一點。不,他是因卡而受傷。『他不再唱了,』川帕斯說,『他的歌,確切地說是至關緊要的那支歌,已經終結了。他已經忘記了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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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外一片死寂,莫俊德聽到了這番話,但最終決定不加以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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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帕斯就告訴我這些,所以我明白了,我不再是真正不可或缺的人物。當然了,他們想留住我;如果能在那個男人死去、並導致乾神之光束崩塌之前就能推倒沙迪克之光束,想必會是他們的榮耀吧。」
停頓。
「他們是否能看到:一個種族瀕臨滅絕的邊緣時、甚至是隨後跨越了臨界線後,會爆發出多麼致命的瘋狂嗎?顯然沒有。如果他們有所預見,就絕不會開始這樣一輪較量。也許,這只是一次想像力的小小失敗?不喜歡把這種起步時的失敗想像成終極結果,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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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蘭已然被惹惱的樣子,焦急地旋動著手指,好像他們聆聽著的這聲音的主人當真能看到似的。他想好好聽,非常想,一字一句都不想錯過,他想知道這個坎-托阿守衛兵了解多少斯蒂芬·金的情況,可是布勞緹甘總是不說到點子上,盡在繞圈子。這當然可以理解——這個老人顯然已是精疲力竭——但這是比其他任何事情都要重要得多的要緊事。埃蒂也很明白這一點。羅蘭可以從年輕人緊張的神態中看出來。他們兩人都死死盯著棕褐色的磁帶——現在,只剩下不到八分之一英寸厚了——磁帶令人焦急地緩緩消融在聲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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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們只是可憐而愚昧的類人族,我猜想我們不可能知道那些事情了,既不能確定、更無法了解詳情……」
他長長地嘆了口氣,極度疲倦。磁帶轉動,最後幾圈靜悄悄地、毫無用處似的轉向另一個磁頭。終於:
「我問了這個魔力男子的姓名,但川帕斯說,『這個我也不知道,泰德,但我確實知道:他本人並無任何魔力,因為不管卡示意他做什麼,反正他已經罷手了。如果我們任由他去,那麼十九之卡——也就是他那個世界的命運;和九十九之卡——也就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命運,將會結合——」
但是,就此結束了。磁帶全部播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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磁頭空轉起來,閃亮的棕褐色磁帶末端輕輕拍動著,發出撲啦—撲啦—撲啦的響聲。埃蒂這才探過身去,摁下了「停止」鍵。他輕輕罵著「媽的!」
「精彩的內容剛剛開始,」傑克也說,「而且又是這些數字。九十九……十九。」他停了一拍,又嘗試著把兩個數字連在一起,重複著念出來。「一九九九。在楔石世界裡的楔石年份。是米阿去生小孩的地方。也就是黑色十三現在所在的地方。」
「楔石世界,楔石年份,」蘇珊娜念叨著,她把最後這卷磁帶從錄音機里取出來,對著一盞燈舉起來看了一會兒,接著才放回了磁帶盒裡。「在那裡,時間總是朝一個方向流逝。好像假設是如此。」
「乾神創造了時間,」羅蘭說,「這就是古老的傳說講述的故事。乾神自空無中升起——有一些傳說里則說是從海里升起,但兩者都無疑是意味著純貞世界——並締造了世界。接著他用手指尖一點,令它滾動起來,那便是時間。」
有什麼東西正在山洞內聚集。一些已被揭露的真相。他們都感覺到了,就彷彿某種東西終於飽脹欲裂了,像米阿曾經的肚子。九十九。十九。他們被這些鬼魅般的數字糾纏不放。它們出現在任何地方。他們會在天空中見到它們,在寬寬的柵欄上看到它們,在夢裡聽到它們。
奧伊抬起臉,耳朵精神地立著,雙眼炯炯有神。
蘇珊娜說:「米阿離開我們在君悅酒店的房間、準備前往迪克西匹格時——那個房間號碼是1919——我感到有一陣子恍恍惚惚的。我做了好多夢……夢到自己被關在監獄裡……新聞廣播里在說這個人死了、那個人死了,還有另一個——」
「你說過了。」埃蒂說。
她使勁地搖起頭來。「我沒有,沒有全部都說。因為當時某些內容似乎不著邊際,只會讓你們聽不懂。比方說,我聽到戴維·甘若威①『註:美國著名主持人。』說:肯尼迪總統的兒子去世了,小喬喬,也就是靈車駛過時向父親的棺槨敬禮的小男孩。我沒有告訴你們,是因為那一段是廢話。傑克,埃蒂,在你們的時代里,小喬喬·肯尼迪死了嗎?你的,還是你的?」
兩人都搖了搖頭。傑克甚至不太清楚蘇珊娜到底在說誰。
「但是他確實死了。在楔石世界裡,在我們任何一個人所經歷的時代之後。我敢打賭那該是一九九九年。所以,迪斯寇迪亞最後的槍俠之子死了。現在,我想當時我聽到的該是《時代旅行家周報》的訃告欄。它把所有不同年代的訃告都混雜在一起了。喬喬·肯尼迪,接著就是斯蒂芬·金。我從來沒有聽說過此人,但是戴維·布林克靈提到他撰寫了《撒冷之地》。那本書里有卡拉漢神父,對不?」
羅蘭和埃蒂點點頭。
「卡拉漢神父跟我們說過他的事兒。」
「是啊,」傑克跟著說,「但是——」
她甚至沒讓傑克說完。蘇珊娜的迷夢般的眼裡朦朦朧朧。彷彿是一雙百思不得其解的眼睛。「接下來就是布勞緹甘走進了十九之卡,也說了他的政事。快看!看錄音機的計數器!」
他們都湊過去看。小小的窗格單
1999
「我認為金可能也寫了泰德的故事。」她說,「有誰想猜猜那本書寫成於哪一年嗎?或是即將出版於何年?在楔石世界裡。」
「一九九九,」傑克低聲說,「但不會是我們聽到的這部分。而是我們沒聽到的那部分。泰德的康涅狄格歷險記。」
「可你們見到他了。」蘇珊娜望著首領和自己的丈夫說道,「你們見過斯蒂芬·金了。」
他們再次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他創造了神父,也創造了布勞緹甘,他締造了我們,」她彷彿自言自語,但接著又搖搖頭,「不,『萬事萬物都侍奉於光束』,他……他協動了我們。」
「是的。沒錯。」埃蒂點頭附和,「這麼想就對頭了。」
「在夢裡,我被關在牢房裡,」蘇珊娜說,「身上穿著我被捕時的衣服。聽到戴維·布林克靈在說:斯蒂芬·金去世、沉痛悼念、迪斯寇迪亞——諸如此類的一番話。布林克靈說他是……」她頓住了,皺起眉頭。如果實在有必要的話,她可以要求羅蘭使用催眠術令回憶完整傾吐,但她使勁想了想,發現沒有催眠的必要。「布林克靈說,金是在散步時被小貨車撞死的,這場意外發生在他位於緬因州洛弗爾鎮上的私宅附近。」
埃蒂像是受到當頭一棒。坐在地上的羅蘭也探身向前,兩眼都要冒火了,「你說的可當真?」
蘇珊娜堅定地點點頭。
「他買下了龜背大道的房子!」槍俠咆哮起來。他伸手抓住埃蒂的襯衫。埃蒂卻好像沒有察覺。「他當然要買了!卡發號施令了,狂風大作了!他沿著光束的路徑搬家了,往前搬了一小點,在能量最密集之處住下了!在我們看到時空闖客的地方!我們和約翰·卡倫交談後再走出來的那條路!你不信嗎?會有該死的哪怕一丁點兒懷疑嗎?」
埃蒂搖搖頭。他當然毫不懷疑。這就好像你去嘉年華玩大鎚子遊戲時用盡全身氣力砸下去,指針就會飛彈而上,撞上頂端的鈴鐺。就是有那麼個鈴鐺。鈴鐺響了,你就可以獲得一隻丘比特仙童公仔,而那是因為斯蒂芬·金認為獎品是一隻丘比特仙童公仔嗎?因為金來自於乾神用手指點了一下才開始轉動並有了時間的那個世界嗎?因為,如果金說那是丘比特,我們所有人都得承認那是丘比特。還得說聲謝啦?如果他出於某種原因想要「大力測試」的遊戲獎品是一隻魔鬼公仔,他們就會承認那是魔鬼公仔嗎?埃蒂覺得答案是肯定的。他對此非常確定,就如同確定合作城是在布魯克林一樣。
「戴維·布林克靈還說,金享年五十二歲。你們兩個見過他,現在快來做做算術題吧。有沒有可能——他在—九九九年時剛好五十二歲?」
「賭定了。」埃蒂說。他沮喪而陰沉地瞥了羅蘭一眼。「由於我們總是會走到十九那條路上——泰德·史蒂文斯·布勞緹甘,繼續啊,數數啊!——我敢打賭,不止是年份吻合。十九——」
「是個日子,」傑克有氣無力地接下話頭,「肯定是。楔石的日子,在楔石世界裡的楔石年份里。在一九九九年的某個十九日里。很有可能是夏天的某個月份,因為他當時在外散步。」
「那一邊眼下就是夏季!」蘇珊娜說,「是六月。第六個月。你把6倒過來就是9。」
「啊哈,把狗倒過來拼還是上帝呢②『註:狗(Dog),上帝(God)。』!」聽起來,埃蒂有點惱火。
「我想她說得對,」傑克則說,「我覺得是六月十九日。那時候金正要回去工作、也就是撰寫《黑暗塔》的故事——我們的故事——就剛好被路上的車撞死了,機會沒有了。乾神光束因為超負荷而完蛋了。沙迪克光束留存下來,但已經被侵蝕得千瘡百孔。」他看著羅蘭,臉色蒼白,嘴唇都快發紫了。「它就會像根牙籤一樣斷掉。」
「也許這事兒已經發生了。」蘇珊娜說。
「不。」羅蘭說。
「你為什麼能這麼肯定?」她問。
他給了她冷漠而嚴肅的一笑。「因為如果已經發生了,我們根本不可能來到這裡。」
19
「我們怎麼才能阻止這事兒發生?」埃蒂問,「川帕斯那傢伙對泰德說,那是卡。」
「也許他說得不對呢,」傑克雖然這麼說,但語氣卻單薄而猶疑。「那不過是謠言,所以他可能說得不對。而且,嘿,也許金能活到七月呢:說不定八月。萬一連九月也活下來了呢?很可能是九月,難道不像嗎?畢竟,九月就是第九個月啊……」
他們都看著羅蘭,他一條腿伸直地坐著。「它是在這裡受傷的。」他似乎是在自言自語。一隻手輕撫右臀……接著又是肋骨……最後輕輕按上了腦側。「我一直都在頭疼。越來越厲害了。想不出什麼原因可說。」他伸出少了手指的右手撐在右側。「他將在這裡被撞。尾骨碎了。肋骨斷了。頭也撞裂了。死氣沉沉地被撞進溝里。卡……而且是卡的終點。」說著,他的眼神聚焦,突然著急地轉向蘇珊娜,問道,「那是幾號?你在紐約的時候?提醒我一下。」
「一九九九年的六月一日。」
羅蘭點點頭,又看了一眼埃蒂,「你呢?一樣,是嗎?」
「是的。」
「接著就去了法蒂……歇了歇……接著就來了雷劈。」他停下來想了想,隨後,加重了語氣堅定地說出四個字:「還有時間。」
「可是在那邊時間流逝得更快——」
「而且萬一有什麼閃失——」
「卡——」
這些話交疊不清地冒出來。隨後又都陷入了沉默,再次望著他。
「我們可以改變卡。」羅蘭說,「以前也改變過。總會付出些代價——卡-倏彌,或許吧——但確實可以改變。」
「我們怎麼去那裡?」埃蒂問。
「只有一條路。」羅蘭說,「錫彌必須送我們過去。」
山洞裡一片寂靜,除了從遠方傳來的低密的雷聲,這片土地正是因此而得名。
「我們有兩件事情要做,」埃蒂說,「大作家和斷破者。哪個先來?」
「作家。」傑克說,「趁現在還有時間去救他。」
可是羅蘭卻搖了搖頭。
「為什麼不?」埃蒂叫起來,「啊?夥計,幹嗎不先救他?你知道那一邊的時間溜得有多快!而且流過就沒了,是單向的時間!要是錯過了時機,就再也無法彌補了!」
「可是我們也必須先確保沙迪克之光束的安全。」羅蘭說。
「你是說——如果我們不先幫助他們,泰德和他的朋友丁克就不會讓錫彌幫我們?」
「不是這個意思。錫彌會幫我們的,為了我,對此我能肯定。可是假設我們轉去了楔石世界的時候他出了什麼事兒呢?我們就被擱淺在一九九九年了!」
「在龜背大道有一扇門——」埃蒂仍然堅持已見。
「埃蒂,就算那一邊仍然是一九九九年,可泰德告訴我們:沙迪克之光束已經開始彎曲了。」羅蘭搖搖頭,「我的心告訴我,應該從那邊的獄營開始拯救。如果你們各位有不同意見,我願洗耳恭聽。」
他們都沉默了。洞外,大風呼嘯。
「我們應該問問泰德,在我們做出任何決定之前。」好半天后,蘇珊娜才開口。
「不。」傑克說。
「不!」奧伊附和。毫無驚異了;如果阿克說不,你就沒法把貉獺拉回頭,至少奧伊是這麼想的。
「應該問問錫彌,」傑克接著說,「問問錫彌認為我們應該怎麼做。」
羅蘭慢慢地點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