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天晚上,你可以在喜悅村主街東頭的三葉草酒館門外找到傑克·錢伯斯。街上的守衛兵屍體都已被一隊機器人環衛隊用車運走,至少,在這件事情上能鬆口氣了。奧伊在男孩的膝頭已經坐了一個多小時。一般來說,他從來不會在如此挨近傑克的情況下待上這麼久,但他似乎很理解,傑克此時需要他。時不時的,男孩的眼淚滴落在貉獺的毛皮中。
這一天似乎沒個盡頭,傑克發現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在兩種不同的思緒里沉陷。這種事情以前也發生過,但已是多年以前了;那時他還是個小孩子,他總懷疑自己會因父母特有的雷達監控而遭受某種古怪的傷害。
埃蒂要死了,第一個聲音說道(這種聲音曾讓他確信衣櫥里藏著好多魔鬼,而且它們很快就會跑出來,把他生吃了),他躺在科貝特屋裡的一個房間里,蘇珊娜陪著他,而他總不願意閉嘴,但他要死了。
不,第二個聲音這樣說(這種聲音曾讓他確信——柔弱無力的——根本沒有什麼魔鬼)。不,這不可能。埃蒂就是……埃蒂!而且,他是卡-泰特。等我們到達了黑暗塔他就可以死了,等我們到了那裡就都可以死了,但不是現在,不是在這裡,這太瘋狂了。
埃蒂要死了,第一種聲音如此回答。這聲音毫不留情。他的腦袋上被打出了一個槍洞,那槍洞大得足夠你把拳頭塞進去,所以他快死了。
對此,第二種聲音可以給予更多的否定,但越說越弱。
儘管知道他們可能就此拯救了光束——(錫彌顯然對此堅信不疑;他在死寂的底凹-托阿的營地里來回奔跑,用儘力氣高喊著宣告:光束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光束說謝謝你們!)——傑克也沒有因此覺得好受些。即便贏得了這樣的勝利,失去埃蒂仍然是太大的代價。而泰特破碎這一代價更是慘重。傑克每想到這個,就覺得心痛不已,他語無倫次地向上帝、乾神、耶穌,或任何一個及所有能夠顯示神跡的神禱告,祈求他們拯救埃蒂的性命。
他甚至向作家祈禱。
救救我朋友的命吧,我們就會去救你的命,他對斯蒂芬·金、一個從未謀面的陌生人禱告,救了埃蒂我們就不讓那輛貨車撞你。我發誓。
然後,他再次想起蘇珊娜呼叫著埃蒂的名字,使勁地想把他翻個身,而羅蘭扶著她,說道:你不能這麼做,蘇珊娜,你絕對不能打擾他,而她又是如何掙脫他、打他,她的臉瘋狂扭曲,面容變化不斷,就好像身體里住滿了不同性格的人,每個閃現一兩秒鐘又匆匆逃跑。我必須幫他!她用傑克所熟悉的蘇珊娜的嗓音啜泣著,接著又用另一種更尖利粗魯的嗓音吼叫著:放開我,讓我對他施施巫術吧,他會爬起來、能走,你等著瞧!埃蒂躺在街頭這會兒,羅蘭一直緊緊攬住她,抱著她搖晃,埃蒂還沒有死,儘管要是他已經死了(即便說「死了」就意味著停止討論神跡,也不再有希望),也許還更好一點,但傑克看得到埃蒂的手指時不時抽搐一下,還能聽到他喃喃的胡言亂語,像是說著夢話。
後來泰德過來了,丁克尾隨其後,兩三個斷破者猶疑地跟著他們。泰德也跪倒在掙扎著哭泣的女人身邊,並示意丁克也屈膝跪下,守在女人的另一邊。泰德握住她的一隻手,又抬抬下巴讓丁克握住另一隻手。接著,有什麼東西從他們那裡流散出來——某種深沉的、安撫人心的東西。這並不是為了傑克,不,完全不是,但他同樣可以感受到,不管怎樣解釋都可以,總之他感到原本狂跳的心漸漸平緩下來。他凝視著泰德·布勞緹甘的臉,並看到泰德雙眼正在閃動:瞳孔一會兒膨脹,一會兒又驟縮,膨脹、驟縮。
蘇珊娜的哭號聲顫抖著漸息,衰減成痛不欲生的呻吟。她低頭看著埃蒂,可一低頭,眼淚就像斷線的珠子一樣落在埃蒂襯衫的後背上,印出深色的痕迹,像雨點。就在這時,錫彌出現在一條小巷裡,興高采烈地用每個人都能聽到的高音歡呼著:「光束說還不算太遲!光束說剛好來得及,光束說謝謝你們,我們一定讓他康復!」他的一條腿跛得很厲害(但當時沒有人關心這個,甚至都沒人注意到)。越來越多的斷破者聚集過來,圍觀著受了致命傷的槍俠,丁克對他們低聲說了些什麼,便有一些斷破者走向了錫彌,讓他漸漸安靜了下來。從底凹-托阿的中心地帶依然傳來刺耳的警鈴聲,但那兩輛救火車確實控制住了三處最嚴重的火勢(分別位於:丹慕林屋、典獄長之屋以及費佛裡屋)。
接下來傑克記得的是泰德的手指——溫柔得不可思議的手指——輕輕捋了捋埃蒂腦後的頭髮,隨即便顯露出一個大洞,堵滿了黑乎乎的血漿。還有一些白色的小斑點夾雜在血色里。傑克很想相信那些斑點是骨屑。總比想那可能是埃蒂的腦漿要好。
看到如此可怕的腦部傷口,蘇珊娜驚得抬起身子,再次撕心裂肺地哭號起來。她又開始奮力掙扎。泰德和丁克(他的臉色比白紙還要慘白)交換了一下眼神,更牢地捉緊她的雙手,再一次傳達
(平靜寧馨安靜等待冷靜緩和平靜)
安撫人心的意念,還有更多的色彩——冷調的藍色映照著安寧的煙灰色——輔以更多的言詞。此時,羅蘭扳著她的肩膀。
「能為他做點什麼嗎?」羅蘭問泰德,「什麼都不行了嗎?」
「可以讓他感覺好受點,」泰德說,「至少,我們還能做到這一點。」接著,他指了指底凹,「你們不是還有事兒沒做完嗎,羅蘭?」
一時間,羅蘭似乎不太明白。隨後,他看了看滿地東倒西歪的屍體,便明白了。「是的。」他答,「我想確實如此。傑克,你能幫我嗎?要是剩下的衛兵又找出個新的領導,再次武裝起來……那就前功盡棄了。」
「蘇珊娜怎麼辦?」傑克這樣問道。
「蘇珊娜要幫我們,為她的男人找一個地方,能讓他舒服一點,儘可能平靜地死去。」泰德·布勞緹甘說,「難道你不願意嗎,親愛的女士?」
她看著他,那表情並非徹底的茫然;蘇珊娜眼神中的諒解(以及懇求)像尖針一樣刺痛了傑克的心。「他必須死嗎?」她這樣問他。
泰德握起她的手送到嘴邊,親吻了一下,「是的,」他說,「他肯定會死的,而你必須要承受。」
「那你就必須為我做點什麼。」她說著,伸出手指撫了撫泰德的臉頰。在傑克看來,那手指是冰涼冰涼的。
「什麼,親愛的?任何事,只要我能做到。」他握住她的手指,包在自己的掌心裡。
(平靜寧馨安靜等待冷靜緩和平靜)
「停止你正在做的事情,除非我要你改變。」她說。
他盯著她看,驚訝極了。接著,他瞥了一眼丁克,他只是聳聳肩。於是泰德又轉而看著蘇珊娜。
「你決不可以用你們那套美好意願偷走我的悲哀。」蘇珊娜對他說,「因為我要張開嘴一口一口地咽下去。每一滴。」
好一會兒,泰德只是垂著頭愣在那裡,眉宇緊縮。隨後,他抬起頭來,對蘇珊娜獻上了傑克見過的最美好的笑容。
「是的,女士,」泰德答,「我們聽從你的意願。但如果你需要我們……當你需要我們的時候……」
「我會叫你們的。」蘇珊娜說,再次屈身伏在躺在街頭喃喃呻吟的男人身上。
2
羅蘭和傑克走進了小巷,這條路將帶他們回到底凹-托阿的中心地帶,在那裡,他們會要暫時擱置對垂死的朋友的哀悼,並準備應付那些可能繼續頑抗的敵人。就在這時,錫彌跑了出來,拉住羅蘭襯衫的袖子。
「光束說謝謝你,威爾·迪爾伯恩。」他已經不再歇斯底里地尖叫了,相反,現在他的嗓音嘶啞極了,「光束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好得像嶄新的。好多了。」
「太好了。」羅蘭說,傑克也這麼覺得。但是,現在還不是放心喜悅的時候,因為現在已經不可能有真心的喜悅了。傑克始終擺脫不了剛才的景象,泰德·布勞緹甘的手指撥弄著,露出一個槍洞。堵滿了血塊的大洞。
羅蘭伸手攬住錫彌的雙肩緊緊抱了一下,還親吻了他。錫彌笑了,興高采烈。「我要跟你走,羅蘭。你會帶著我嗎,親愛的?」
「這次不行。」羅蘭說。
「為什麼你在哭?」錫彌問。傑克看到他臉上的歡欣漸漸褪去,轉而顯出了擔憂的神情。與此同時,更多的斷破者們回到了主街道上,三三兩兩的結伴而行。傑克看到他們打量槍俠時臉上露出驚愕……還分明有一些茫然和好奇……當然,從某些層面上,還有明顯的不喜歡的表情。幾乎是,恨。他沒有看到感激、哪怕一絲感激的影子,為此,他已經開始恨他們。
「我的朋友受傷了。」羅蘭說,「我為他而哭,錫彌。也為他的妻子而哭,她也是我的朋友。你能不能去泰德和丁克先生那裡,如果她需要安慰的話,那就試試安慰她。」
「只要你願意,那就好!為你願做任何事!」
「謝謝你,斯坦利之子。還有,假如他們要搬動我的朋友,也請你幫忙。」
「你的朋友埃蒂!是他受傷了!」
「是的,他的名字叫埃蒂,你說得沒錯。你願意幫助埃蒂嗎?」
「是的!」
「還有——」
「什麼?」錫彌問,又好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對啊!幫助你們離開,到很遠的地方去,你和你的朋友們!泰德對我說了,『做個洞,』他說,『就像你為我做過的那個』。不過他們又把他帶回來了。那些壞蛋。但他們不會把你們帶回來,因為壞蛋們都死了!光束安全了!」說完,錫彌大笑起來,震耳欲聾的笑聲又刺痛了傑克此刻憂傷的雙耳。
也許,羅蘭的感受也一樣,因為他的笑容是僵硬的。「抓緊時間,錫彌……雖然我希望等我們回來的時候蘇珊娜還待在這裡。」
如果我們能夠回來。傑克心想。
「不過還有一件小事兒,也許你可以幫上忙。不是要幫助誰到別的世界去,不是那樣的事情,但有一點點類似。我已經告訴泰德和丁克了,一旦埃蒂平息了,他們就會告訴你的。你會聽嗎?」
「是的!只要我能做到,就一定幫忙!」
羅蘭拍拍他的肩,「好極了!」接著,傑克和槍俠就走向了可能是北的方向,繼續執行已經開了頭的任務。
3
在隨後的三小時里,他們俘虜了十四個守衛兵,大部分都是類人。羅蘭讓傑克吃了一驚——稍有一點——因為他只打死了兩個躲藏在那輛輪子嵌入台階的救火車後面並想朝他們放冷槍的傢伙。羅蘭繳了其餘人的武器,並接受他們的投降,還對他們說:到下午換班號角響起時,仍然逗留在底凹-托阿獄營地的士兵都將無條件地被處死。
「可是我們能去哪裡?」一個長著雪白公雞頭,還頂著雄赳赳的鮮紅雞冠的獺辛問道(他讓傑克聯想到動砸片里的來亨雞)。
羅蘭搖搖頭,「我不管你們去哪裡,」他說,「只要等下次號角響起時你們不在這裡,明白嗎?你們在此干盡了地獄的勾當,但地獄已經關門,我永不想再看到這扇門開啟。」
「你這是什麼意思?」公雞頭獺辛問道,幾乎是怯生生的口氣,但是羅蘭沒有回答,只是告訴這個生物:如果看到有別的守衛,就將這條口信廣為傳播。
剩下的獺辛和坎-托阿三三兩兩地離開了厄戈錫耶托,走時並未爭執,但始終緊張地回頭看。傑克心想,他們完全有理由害怕,因為今天他的首領有一張深不可測的可怕面孔,布滿了憂傷。埃蒂·迪恩正躺在自己的墓床上,而薊犁的羅蘭無法忍受。
「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地方?」下午的號角吹響後,傑克這樣問羅蘭。他們正走過丹慕林屋煙熏火燎後的廢墟(機器人救火車在此地每隔二十英尺就貼上一副告示:禁止進入,由火災調查部門待決),也就是走在前往看望埃蒂的路上。
羅蘭只是搖搖頭,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在林蔭道上,傑克一眼看到六個斷破者手拉著手站成一個圓圈。他們就像是在施行降神會。有錫彌、泰德、丹妮卡·羅斯特夫,還有一個年輕女子,一個老婦人,以及一個活像銀行家的矮胖男人。在他們後面,躺著一排屍體,腳從蓋在身上的毯子下露出來,大約有五十具,都是死於清晨短平快的槍戰。
「你知道他們在做什麼嗎?」傑克問,指的是那些降神會中的人——他們身後的只是死人,從今往後死亡就是他們的全職工作。
羅蘭瞥了一眼手拉手圍成圈的斷破者,說:「是的。」
「什麼?」
「現在不行,」槍俠說,「現在我們要向埃蒂致敬。你要盡你可能地保持安寧,那就是說要清空你的意識。」
4
此時,傑克和奧伊坐在三葉草酒館門外,陪伴他們的還有啤酒廣告的霓虹燈和沉默的點唱機。傑克領會到羅蘭的舉動是多麼明智,而自己又是多麼感激——大約四十五分鐘前,槍俠看向他時發現了他深切的悲痛,便讓他從埃蒂躺著的屋裡出來,埃迪每分每秒都在喪失活力,而他那令人驚異的意志力烙印在生命這幅錦繡畫卷的最後分厘間。
泰德·布勞緹甘召集的救援小組早就把年輕的槍俠抬進了科貝特屋底層舍監套間的寬敞卧室里。這個臨時小組的成員逗留在宿舍樓外的院子里,整個下午過去了,其餘的斷破者們也加入了其中。當羅蘭和傑克趕到時,一個矮胖的紅髮女人走向了羅蘭。
夫人,我做不到,傑克當時是這樣想的,今天下午真的不行。
儘管這一天過得慌亂不堪,又是警報又是疏散,但這位夫人——她看著傑克的模樣就像他母親參加的園藝俱樂部的終身制主席——還是擠出了足夠多的時間,為自己的臉覆上了厚厚的濃妝:蜜粉、胭脂、唇膏紅艷艷的如同底凹的救火車標誌色。她自我介紹說她叫葛雷絲·倫慕貝婁(來自英國漢普郡奧爾德肖特市),並要求槍俠告訴她,接下去又該做點什麼——他們該去哪裡,他們該幹什麼,誰又將照顧他們的生活。之前,公雞頭的獺辛衛兵也曾提出同樣的問題,只不過是用別的語言。
「考慮到我們始終都被人精心照料,」葛雷絲·倫慕貝婁說話的聲音悅耳動聽,像是小鈴鐺在響(當她說到「當」和「料」的時候,傑克都聽呆了),「並且,至少就眼下的情況而言,要想照顧自己都適無其所。」
不少人附和此言。
羅蘭將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因為她抑揚頓挫頗有風度的憤慨聲討,羅蘭的神色都變了。「從我面前讓開,」槍俠說,「否則我就把你推倒。」
即便蓋了厚厚的蜜粉,還是能看出她的臉孔一下子沒了血色,她再也說不出話來。直到傑克和羅蘭走進了科貝特屋,身後還能聽到嘰嘰喳喳的抱怨,但好歹這些反對聲浪等羅蘭走出他們視野後才鼎沸起來,因為那樣他們就不需要害怕槍俠冰藍色的注視了。這些斷破者讓傑克想到派珀中學的同學,那些傻瓜們會大吵大鬧——什麼狗屎考題呀!——但也只會在老師離開教室後才嚷嚷。
科貝特屋的底樓被數盞日光燈照得通明,從丹慕林屋和費佛裡屋傳來的煙火味兒依然十分濃重。丁克·恩肖坐在標明為「舍監房」的門口右邊的摺疊椅上,抽著煙。他仰頭看著羅蘭和傑克走近,奧伊如平時一樣,跟在傑克的腳邊。
「他怎麼樣?」羅蘭問。
「要死了,夥計。」丁克說著,聳聳肩。
「蘇珊娜呢?」
「很堅強。有一次他——」丁克又一聳肩,彷彿要說,他這樣、那樣。
羅蘭輕輕地敲了敲門。
「誰?」門內傳來蘇珊娜的聲音,悶悶的。
「羅蘭和傑克,」槍俠說,「你願意讓我們進去嗎?」
在傑克看來,對這個問題的回答是一段不自然的、非同尋常的沉默。但是,羅蘭似乎一點兒不驚訝。丁克也是。
最終,蘇珊娜說:「進來吧。」
他們進去了。
5
和奧伊一起,坐在舒緩神經的暗夜裡,等待著羅蘭的召喚,傑克回想著在那間昏暗的房間里發生過的每一幕。在那彷彿沒有盡頭的四十五分鐘里,羅蘭漸漸注意到他的不適,便允許他離開,還說,「到時候了」便會來叫傑克回去。
傑克自從來到中世界後,已經目睹了很多人的死亡,也接受了甚至經歷了自身的死亡,儘管他只能依稀記得。但現在,是靈伴的死亡,並且,在舍監人套間里發生的事情似乎都是無謂的。而且,沒有盡頭。傑克滿心希望自己能和丁克一起待在門外;他不願想起埃蒂的俏皮話、偶爾也會動不動就發脾氣的朋友做派。
首先,埃蒂躺在舍監的卧床上,蘇珊娜握著他的手,比虛弱更糟糕的是,他看起來又老又蠢(傑克討厭這種想法)。或許,應該用「衰老」這個詞兒來描述。他的雙唇往裡陷進去,褶皺深厚。蘇珊娜已經幫他洗了臉,但臉頰上的胡楂似乎還是顯得臟。雙眼下掛著腫腫的青紫色眼袋,好像佩銳綈思那個混蛋在開槍之前還揍了他兩拳。雙眼閉攏著,但眼珠似乎不停歇地轉動,在眼皮覆蓋下清晰可見,似乎埃蒂不過是在做一場夢。
而且他還在說話。一陣又一陣喃喃低語。有一些話傑克可以聽得出來,但另一些他就完全聽不明白了。有些話是略有些意義,但大部分都是胡言亂語,他的朋友本尼會說那都是徹頭徹尾的廢話。蘇珊娜一次又一次地用浸濕的毛巾擦拭埃蒂的眉眼和乾裂的嘴唇,水盆就放在床邊桌上。有一次,羅蘭站起來,拿起水盆到浴室里把水倒掉,換成清水再端回來給她。她低聲謝了他,聽上去顯得很高興。過了一會兒,傑克也去換水,她也這樣感謝了他。彷彿她根本不知道他們就在身邊似的。
我們是為她而去的,羅蘭這樣對傑克說過,因為以後她會想起誰在她身邊,並因此感激。
可是她會嗎?傑克現在卻這樣想,坐在三葉草酒館的門外。她會感激嗎?都是因為羅蘭,埃蒂·迪恩才會二十五六歲就垂死地躺在床上,不是嗎?但從另一方面講,要不是因為羅蘭,她也就不可能結識埃蒂。這一切太複雜了。如同每個人都把紐約想成不同的世界,這讓傑克頭痛。
躺在墓床上,埃蒂曾問他哥哥亨利,為什麼你從來不記得搶籃板球。
他還問傑克·安多里尼,誰用難看的棍子打了他。
他喊道:「小心,羅蘭!那是大鼻子喬治,他回來了!」
又喊:「蘇希,要是你可以跟他講講多蘿西和錫皮木頭人的故事,剩下所有的都由我來講。」
接著,又讓傑克心寒,「我不用手射擊;用手射擊的人已經忘了他父親的臉。」
聽到最後這句,羅蘭在暗色里(夜色已經降臨)抓住傑克的手,用力攥著。「是啊,埃蒂,你說得沒錯。你會睜開眼睛看看我的模樣嗎,親愛的?」
可是埃蒂並沒有睜開眼睛。相反,頭上綁著無濟於事的繃帶的年輕人含糊地咕噥道,「一切都被忘記了,在死人的石頭大廳里。這一間間房都是廢墟,只有蜘蛛織網,強大的電路板一個接一個歸於沉寂。」這令傑克涼透了的心更低沉了幾分。
隨後,只是些沒有意思的呢喃,卻毫不停歇。傑克又換來了一盆清水,就當他回來的時候,羅蘭看到他蒼白的臉色,便對他說,他可以離開。
「可是——」
「走吧走吧,小甜心,」蘇珊娜說,「就是要小心點。也許還有些傢伙留在外面,等著報仇呢。」
「可是我怎麼能——」
「到時候了我會叫你的。」羅蘭說,用殘缺了手指的右手點點他的太陽穴。「你會聽到我的。」
傑克走之前想要親吻一下埃蒂,但他害怕。不是害怕他可能觸碰到冰涼如死亡的埃蒂——他知道情況會比那稍好——而是害怕哪怕輕輕落下的雙唇都可能將埃蒂往不歸路上再推一步。
那樣的話,蘇珊娜會責怪他的。
6
丁克坐在外面的走廊里,問他裡面情況如何。
「很糟糕。」傑克說,「你還有香煙嗎?」
丁克眉毛一挑,還是把煙遞給了他。男孩在大拇指蓋上敲了敲煙頭,他以前總見槍俠抽著手捲煙卷時這樣做,接著才湊近火,深深吸了一口。煙的味道還是很嗆,但不像第一次時那樣嗆得出眼淚。他只是頭暈了一下,但沒有咳嗽。很快我就會成個老手的,他心想著,要是現在回到紐約,說不定我可以去有線電視網上班,就在我爸爸的部門裡。我已經能做好殺手節目了。
他舉起煙放在眼前,一股青煙從煙嘴裡冒出來,而不是從煙頭。「駱駝」的字樣就印在過濾嘴的下方。「我對自己說,永不抽煙,」傑克對丁克說,「一輩子都不抽。可現在我手上就有一支。」他笑了。一聲苦笑,一聲成年人的笑,可從自己嘴裡發出的這種聲音令他不寒而慄。
「我來這裡之前為一個傢伙工作過,」丁克說,「夏普頓先生,這是他的姓。他曾經對我說,每當上帝聽到『永不』這種話時,就要笑上一笑。」
傑克沒有作答。他在想埃蒂是如何談到廢墟之屋的。傑克曾跟隨米阿去過這樣的一間屋子,很久以前在夢裡。現在米阿死了。卡拉漢死了。而埃蒂馬上也要死了。他想到所有的死屍蓋著毯子躺在那裡,遠處傳來壓抑的雷聲,就像骨頭在摩擦。他想到開槍打中埃蒂的那個人,當羅蘭的子彈真正結果他的時候他猛地向左一倒。他想去記憶他們剛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時受到的歡迎,歌聲、舞影和光明的火炬,可是腦海中卻只有清晰的死亡,另一個朋友、本尼·斯萊特曼的死亡。今晚的世界彷彿是由死亡創造的。
他自己也死過,又復活了:回到了中世界,也回到了羅蘭身邊。整個下午,他一直企圖去相信這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埃蒂身上,但不知道為什麼,又知道那不可能。在這個故事裡,傑克的戲份還沒有完。埃蒂的卻已經完了。傑克情願拿出自己生命里的二十年——三十!——去拒絕相信,但他還是信了。說不清,他猜想自己已經得出了結論。
這一間間房都是廢墟,只有蜘蛛織網,強大的電路板一個接一個歸於沉寂。
傑克知道有一隻蜘蛛。米阿的孩子是否正在觀望這一切?看得津津有味嗎?說不定這兒看一眼、那兒望一眼,活像露天看台上某個該死的揚基隊球迷?
他在看。我知道他在看。我感覺得到他。
「你沒事兒吧,孩子?」丁克問。
「沒事。」傑克說,「一點兒都沒事兒。」丁克點點頭,似乎聽到了最有理有據的回答。傑克心中不由暗想:好吧,也許他猜到了。畢竟,他是個心靈感應者。
似乎是為了證實這一點,丁克問道,莫俊德是誰。
「你不會想知道的,」傑克說,「相信我。」他掐滅了只抽到一半的香煙(「你的肺癌全都在這兒了」,他父親以前總是言之鑿鑿地這麼說,像個電視導購員一樣指著自己手裡沒過濾嘴的香煙),並離開了科貝特屋。他是從後門出去的,希望可以避開門前聚集的心焦如焚的斷破者們,在這一點上,他做得很成功。現在,他在喜悅村,像是你在紐約經常可見的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一般坐在路邊,等著羅蘭叫他。等著終結。
他想過要走進酒館,也許還可以為自己要一杯啤酒(既然他的年齡已夠抽煙,並能伏擊殺人,那自然也可以喝酒了),也許只是進去看看不用扔分幣是不是也可以讓點唱機唱起來。他老爸曾宣稱,美國終將及時地變成無紙幣社會,他敢打賭,厄戈錫耶托就是這麼個地方,那台老舊的「思博歌」點唱機早被設定好了,所以你只需要摁下按鈕就能聽到音樂。而且,他還敢打賭,假如翻動歌目盤,一直翻到第十九頁,他一定會看到《今晚有人救了我的命》這首歌,由艾爾頓·約翰演唱。
他站起來了,因為呼喚聲已經傳來了。他不止是惟一一個聽到呼喚的人;奧伊也發出一聲短促、悲傷的吠叫。羅蘭很可能一直站在他們身邊。
來,傑克,快點兒。他要走了。
7
傑克趕忙跑進圍繞在依然煙霧騰騰的典獄長之屋外(男僕獺卅,好像漠視羅蘭的指令似的,又好像從未有人通告他,正安靜地坐在門階上,穿著蘇格蘭短裙和運動衫,雙手抱著頭)的小巷,再一路小跑著上了林蔭道,飛快而又不安地瞥一眼排成一長溜的屍體。早先他看到的「降神會」小組已經不在了。
我不會哭的,他嚴酷地對自己許諾,要是我已經長大,大到可以抽煙、大到想給自己來杯啤酒,也就大到可以控制住我那愚蠢的淚水。我不會哭。
與此同時,他幾乎很肯定自己將遏制不住眼淚。
8
舍監套間的門外,除了丁克之外還有錫彌和泰德。丁克把椅子讓給錫彌坐。泰德看上去很疲憊,但在傑克眼裡錫彌卻樂得一塌糊塗:雙眼又充滿了血絲,鼻孔和一隻耳朵上都留著血痂,兩頰呈現鐵灰色。他脫下了一隻拖鞋,一直在按摩腳底心,似乎很疼。但是,他的喜悅卻是再明顯不過了。也許,甚至該說是興奮過度。
「光束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小傑克。」錫彌說,「光束說一切還不算太遲。光束說謝謝。」
「很好。」傑克答,伸手抓住了門把手。他幾乎沒有聽到錫彌在說什麼。他正在集中注意力
(不要哭,那會讓她更難受)
想要在進門後能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接著,錫彌又說了什麼,這讓他慌忙止步。
「現實世界裡也不算太晚,」錫彌說,「我們知道。我們偷看了一眼。看到了移動的徵兆。是不是,泰德?」
「是的,我們確實看到了。」泰德在膝頭握著一罐諾茲阿拉。現在又拿起來喝了一口。「你進去的時候,傑克,請告訴羅蘭,如果你們感興趣的是一九九九年六月十九日,那一切都沒問題。但是成功的機會開始越來越小。」
「我會轉告他的。」傑克說。
「還要提醒他,那裡的時間有時候會活絡一下,就像老變速器那樣滑進一下。很可能還要持續一段時間,暫且不考慮光束在癒合的話。所以一旦十九號過去了……」
「那就再也不會重來了。」傑克說,「在那裡是不會了。我們懂。」他開了門,鑽進了舍監套間的黑暗中。
9
床邊桌上的一盞小燈投射下一輪壓抑的黃色光亮,照亮埃蒂·迪恩的臉龐。燈光將鼻翼的黑影映在臉頰上,也將兩個眼窩投上深黑的陰影。蘇珊娜在他身邊,跪坐在地板上,抓著他的雙手,低頭凝視他。她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映在牆上。羅蘭坐在床另一邊的濃重黑暗裡。將死之人的喃喃獨語已休止了,呼吸也已失去了規律。他會突然停止呼氣,凝滯一會兒,再緩緩長長地帶著胸腔嘯聲吐出來。他的胸脯長久地停頓不動時,蘇珊娜便會抬眼盯著他的臉龐,閃著焦慮的眼神,直到那口痛苦不堪的呼氣繼續下去。
傑克在羅蘭的身旁坐下,也靠著床望著埃蒂,又望著蘇珊娜,再猶疑地看著槍俠的神情。在昏暗之中,他只能看到他的疲憊。
「泰德要我告訴你,美國那邊已經快到六月十九日了,感謝老天。而且,時間可能會在缺口裡活絡一下。」
羅蘭點點頭,「但我們還要等一下,我想,等這裡的一切結束。不會太久了,這是我們欠他的。」
「多久?」他低沉地問。
「我不知道。你來之前我以為他已經走了,即便你跑著來——」
「我是跑來的,路過草地那兒時——」
「——可是,你也看到了……」
「他很頑強。」蘇珊娜說,如今她只能以此為傲了,這更令傑克心寒。「我的男人很頑強。也許他還有什麼話要說。」
10
他確實有話。傑克悄悄回到屋裡的五分鐘後,埃蒂的眼睛睜開了。「蘇……」他說,「蘇……希——」
她湊過去,依然握著他的雙手,對著他的臉微笑,她完全聚焦於這一情景,什麼都不能再奪走她的心。傑克幾乎難以置信的是,埃蒂鬆開一隻手,略微抬向右邊,然後抓住了她糾結的鬈髮。即便那手臂垂在發間會拽疼髮根,她也絲毫沒感覺似的。綻放在她唇邊的笑容是那般歡喜,那般歡迎他,也許甚而該說是美好的。
「埃蒂!歡迎你回來!」
「別胡說八……八道,」他耳語著,「我要走了,親愛的,不是回來。」
「不過是點輕——」
「噓——」他耳語著,她順從地不再出聲。抓著她頭髮的手又拉動了一下。她將臉頰殷切地湊上去,最後一次親吻他尚存聲息的雙唇。「我……會……等你的,」他說,每個字都使了全身的勁。
傑克瞧見他的皮膚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將死之人留給活生生的世界的最後信息,那一瞬間,男孩的心終於頓悟了他的意識早已知曉的事情。他開始哭泣。淚水滾燙,收不住地往下淌。羅蘭抓住他的手時,他也狠狠地握緊他的。他害怕,也傷心。如果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埃蒂身上,就會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會發生在他自己的身上。
「是的,埃蒂。我知道你會等我的。」她說。
「在……」他又要深深的、痛苦地撕扯出一口氣來。可他的雙眼卻明亮如寶石。「在空曠之地。」又是一次艱難的喘息。手撫著她的頭髮。燈光在其上投下神秘的黃色光環。「道路盡頭的那片空曠之地。」
「是的,親愛的。」現在,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有一滴淚流落在埃蒂的臉頰上,慢慢地滑向下巴。「我聽到你的話了。等我,我會找到你的,我們一起走。那時候我就能走動了,用自己的雙腿走路。」
埃蒂朝她淺笑,隨即,視線轉向了傑克。
「傑克……過來。」
不,傑克心想,緊張得不知所措。不,我不行,我不行。
但是他已經俯下身去,湊得那麼近,都聞得到終點的氣息。他能夠清楚地看到埃蒂的髮際線下滲出越來越多的細密汗水。
「也請,等我。」傑克突然變得笨嘴拙舌,「好嗎,埃蒂?我們都可以一起走。我們還會是卡-泰特,就像以前一直那樣。」他很想笑一下,但笑不出來。他的心太疼了,根本沒法笑。他在想,這心疼會不會索性將他的胸腔爆炸,就像熱火中的石子有時候會爆裂那樣。這樣的事情,是他的朋友本尼·斯萊特曼告訴他的。本尼的死就很傷人,但埃蒂的死將糟上一千倍,百萬倍!
埃蒂卻在搖頭。「不……沒那麼快,哥們。」他費力地喘一口氣,接著痛苦地扮了個鬼臉,好像空氣中長出扎人的剛毛,卻只有他一人感覺到了似的。他又開始低低耳語——並非因為虛弱而低聲,傑克後來才想到這一點,但當時卻心無旁騖。「小心……莫俊德。小心點……丹底羅。」
「丹底羅?埃蒂,我不——」
「丹底羅。」雙目瞪大了。更大的氣力被拽出來。「保護……你的……首領……防著莫俊德。防著丹底羅。你……奧伊……你們的職責。」他的視線指向了羅蘭,又轉回來看著傑克,「要……」然後,「保護好……」
「我……我會的。我們會的。」
埃蒂輕點一下頭,又看向羅蘭。傑克讓到一邊,槍俠便俯身來傾聽埃蒂致他的遺言。
11
羅蘭從來不曾、也再不會看到這樣明亮的一雙眼睛,甚至在界礫口山上,當庫斯伯特·奧古德微笑著和他告別時也不曾見到。
埃蒂笑著,「我們……來日方長。」
羅蘭又點了下頭。
「你……你們……」可是埃蒂沒有說完這句話。他抬起一隻手,做了一個虛弱無力的旋繞動作。
「我跳舞了。」羅蘭說著,一邊點著頭,「跳了考瑪辣。」
是的。埃蒂無聲地動動嘴皮,又吸出一聲肺音,極度痛楚地呼吸。最後的一次。
「謝謝你給我第二次機會。」他說,「謝謝你……父親。」
就是這樣。埃蒂的雙眼依然看著他,依然清醒明晰,但他不再能吸入新的空氣去接續那最後的吐字,父親。燈光照在他赤裸的手臂上,映出金燦燦的顏色。雷聲低吟。隨後,埃蒂的雙眼闔攏了,頭倒向了一邊。他的使命完成了。他已經走完了長路,到達了盡頭的空曠地。他們圍繞在他身邊,卻已經不再是卡-泰特了。
12
就這樣,三十分鐘後。
羅蘭、傑克、泰德和錫彌一齊坐在林蔭道街心的長椅上。丹妮卡·羅斯特夫和貌似銀行家的矮胖男人也在附近。蘇珊娜還在舍監的卧室里,擦拭丈夫的身體,為隨後的葬禮準備。他們坐在這裡也能夠聽到她的聲音。她在唱歌。所有的歌,似乎都是埃蒂一路上唱過的。一首是《生來奔命》。另一首是《稻穀歌》,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歌謠。
「我們必須要出發了,馬上。」羅蘭說道。他的手又放在了臀上,輕輕揉按著、揉按著。剛才傑克看到他從包袋裡(天知道哪裡來的)拿出一瓶阿司匹林,干吞了三片。「錫彌,你會送我們過去嗎?」
錫彌點點頭。他一瘸一拐地走到長椅子這兒,靠在丁克身上,直到現在也沒有人得空細看他腳底的傷。和其他事件相比,他的腳傷似乎只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的確,如果錫彌·魯伊茲今晚會死去,那隻會是由創建一扇連通雷劈和美國的門洞而造成的。再來一次傾盡生命力的意念移動,很可能要了他的命——還需要去在意他腳上的擦傷嗎?
「我會儘力的。」他說,「我會用盡我的全力,我會的。」
「幫我們偷看紐約的那些人也會再次伸出援手的。」泰德說。
為了能窺探一眼楔石世界之美國的當下時間,泰德想出了最佳方案。他、丁克、弗萊德·沃辛頓(看似銀行家的矮胖男人)和丹妮卡·羅斯特夫都曾在紐約待過,也都能在腦海中重現時代廣場的清晰圖景:燈光、人群、電子影畫字幕……以及最重要的,巨大的新聞播報屏幕,能向屏幕下方的人群滾動播送每日的即時新聞,大約每隔三十秒鐘就從百老匯街到四十八街環繞一圈。錫彌創造的窺視洞足夠久,他們得知:聯合國專家小組正在科索沃搜尋阿族人的集體墓穴;副總統戈爾在紐約市花了一整天時間為競選總統拉票;儘管「火箭人」羅傑·克萊門斯勇奪十六分,但揚基隊還是在前一夜的比賽中輸給了得克薩斯遊騎兵隊。
在其他人的協助下,錫彌可以讓這個門洞堅持得更長久一點(其餘的人帶著一種饑渴的驚訝,瞪大眼睛遙望著紐約夜晚熙熙攘攘的人流勝景,不再是斷破者,而是洞開者、看者),直到沒必要堅持這樣做為止。在棒球賽的得分表之後,巨大的電子屏幕上就顯示出正在他們眼前流逝的日期和時間,鮮亮的黃綠色電子數字足有一層樓那麼高大:一九九九年六月十八日下午九點十九分。
傑克本想張口問他們怎麼能確認自己是在觀望楔石世界,也就是斯蒂芬·金只有不到一天好活了的那個世界呢?但他忍住了沒有問。答案就在於那個時間,笨蛋,答案如往常一樣:九點十九分各數字加起來也是十九。
13
「那麼,你們看到紐約時間是在多久以前?」羅蘭問。
丁克算了算,說:「該有五個小時了,至少。當時是換班號角響起來的時候,太陽沒了,晚上來了。」
也就是說,那一邊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半了。傑克也用自己的手指掐著小時默算了一遍。現在,思想變得很艱難,因為始終想著埃蒂,連最基本的加減法都變得緩慢了,但他也發現:只要他努力試一下還是可以辦到。只不過,你不能指望只過去了五個小時,因為時間在美國那邊過得更快。情況可能有所改善,因為斷破者已經不在破壞光束了——它可能已經自我修復了——但也許還沒那麼快。眼下,那裡的時間可能還會跑得很快。
而且,還可能突然跳躍一下。
六月十九日的清早某一時刻,斯蒂芬·金還坐在辦公室的打字機前,像幅畫兒般美好,接下來……砰!晚上就躺在附近的殯儀館裡,八個小時、乃至十二個小時一閃而過,他那些悲痛的家人在燈光下坐成一圈,想要商量金先生會喜歡哪一種葬禮,卻總是違背他的遺囑;說不定甚至會商量要把他土葬在何處。那麼,黑暗塔呢?斯蒂芬·金版本的黑暗塔呢?或是乾神的版本?或是純貞世界的版本?就將永遠失去,所有這些版本。那麼,你聽到的聲音又是什麼呢?啊哈,一定是血王在笑,笑啊笑啊,不知道在迪斯寇迪亞的什麼地方笑個不停。說不定,還有那個蜘蛛男孩莫俊德,跟著血王一起狂笑。
自從埃蒂死後,終於有了悲痛以外的思緒進入了傑克的大腦。那是一陣微弱的鐘錶走動的響聲,就像是羅蘭和埃蒂測試鬼飛球時的響動。就在他們把鬼飛球交給黑李嗣去埋伏之前。那是時間的聲音,而時間從來都不是他們的朋友。
「他說得對。」傑克說,「我們必須趁早走。」
泰德:「蘇珊娜要不要——」
「不!」羅蘭說,「蘇珊娜要留在這裡,你們也要幫助她安葬埃蒂。同意嗎?」
「好的。」泰德答,「那是當然的,只要你們開口。」
「如果我們沒有回來……」羅蘭算了算,一隻眼微微閉起來,另一隻眼則直勾勾地望進黑暗裡,「如果到了明天晚上這個時候,我們還沒有回來,那麼估計我們就是回到了末世界的法蒂。」是的,估計是法蒂,傑克心想,當然啰。因為把別的推斷說出來又有什麼好處呢,那甚至是更合情合理的推斷:我們要不就是死了,要不就迷失在眾世界中,永永遠遠的在隔界?
「你們知道法蒂嗎?」羅蘭在問。
「在南邊,是嗎?」沃辛頓反問道。他一直和丹妮,那個小姑娘在一起。「不過,到底哪邊才是南呢?川帕斯和別的一些坎-托阿以前說到那裡時總是談虎色變,好像那裡神神怪怪的。」
「那裡確實神神怪怪的,沒錯。」羅蘭冷酷地附和,「如果我們不能按時回到這裡,你們可以把蘇珊娜送上去法蒂的火車嗎?我知道起碼還有幾輛火車可以運行,因為——」
「綠斗篷?」丁克邊說邊點頭,「或者說狼群,你們是這麼叫他們的。所有D線火車都能跑起來。那些都是自動操作的。」("文"心"手"打"組"手"打"整"理")
「他們是不是小火車?會說話嗎?」傑克問。他想到了布萊因。
丁克和泰德狐疑地對視一眼,接著,丁克轉而看著傑克,一聳肩,「我們怎麼會知道?與D線相比,我倒是更了解D罩杯,而且我相信這裡的每個人都差不多。至少,斷破者們是這樣。我猜想有些守衛兵可能知道得更多。或者試試那傢伙。」他一搖大拇指,指向了獺卅,他還獃獃地坐在典獄長之屋的門階上,雙手抱頭。
「不管怎樣,我們不能讓蘇珊娜再出亂子。」羅蘭輕輕地對傑克說。傑克點點頭。他認為他們也只能這麼做了,可他還有別的疑問。要是條件允許,他會在羅蘭聽不見的時候用意念傳達給泰德或丁克。他不喜歡這個決定——把蘇珊娜獨自留下來——內心裡的每一個直覺都在大聲抵抗這個決定——但他也明白,埃蒂不被安葬的話,蘇珊娜是不會走的,羅蘭也一樣很清楚。他們可以帶她走,但只能綁著她、捆著她走,那樣的話事態只會比現在更糟。
「或許,」泰德說,「會有一些斷破者願意陪蘇珊娜坐上南下的火車。」
丹妮點點頭,「我們在這兒不討好,因為要幫你們出去。泰德和丁克已經讓事情糟糕透頂了,可是半個小時前還有人朝我吐唾沫,就在我房間里,我去拿這個,」她舉起懷裡的小熊維尼,那是個擊球手模樣的小公仔,顯然深得她的寵愛,「我覺得,你們在這兒的時候他們不會幹出什麼事兒,但一旦你們走了……」她一聳肩。
「嘿,我不太明白,」傑克說,「他們自由了。」
「自由了又能幹什麼?」丁克反問,「好好想想吧。他們大多數人在美國那邊都活得不舒坦。完全是多餘的人。可在這兒,我們是貴賓,VIP!一切應有盡有,都是最好的。現在可好,啥都沒了。你們要是能這樣想一想,還會想不明白嗎?」
「是的,」傑克硬生生地回答。他認為自己是不想去明白。
「他們還失去了某些東西。」泰德低沉地說,「雷·布萊伯利寫過一部小說,名叫《華氏451度》,開頭第一句話就是:『燒東西是一種快樂』。好吧,這裡也一樣,破壞也是一種快樂。」
丁克在默默點頭。沃辛頓和丹尼也一樣。
甚至錫彌也在不停地點頭。
14
埃蒂平躺在一成不變的燈光下,但現在他的臉孔很乾凈,身上鋪著舍監卧床上的被單,整齊地疊在前胸。蘇珊娜為他穿上了一件潔凈的白色襯衫,不知道是從哪裡找來的(傑克猜想是從舍監人的衣櫥里),而且,她必定還找到了刮鬍刀,因為他的雙頰和下巴光滑極了。傑克嘗試著去想像她坐在這裡為死去的丈夫刮面的情景——一邊還唱著「來吧來吧考瑪辣,稻穀開始收割啦」——一開始他想像不出來。接著,彷彿突然之間,這情景閃現出來,並強有力地觸動他的神經,以至於他的淚水幾乎再次洶湧。
她靜靜地聽著羅蘭對她講話,坐在床邊,十指交叉地放在膝蓋上,眼帘低垂。在槍俠看來,她就像個含羞的處女,正在聆聽婚約安排。
他說完了,她沒有說什麼。
「蘇珊娜,你明白我剛才對你說的嗎?」
「是的。」她答,但依然沒有抬起眼睛,「我要葬了我的男人。泰德和丁克會幫助我的,以免他們的朋友們——」她苦澀而略帶挖苦地著重於「朋友」這個字眼,事實上,這也讓槍俠有點動容;看起來,她依然深陷悲哀,「——會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並處以私刑,把他的屍體吊在一棵酸蘋果樹上。」
「還有呢?」
「你們會找到辦法回到這裡、然後我們一起去法蒂,要不然就讓泰德和丁克把我送上火車,我獨自去那裡。」
傑克不止是恨她聲音中冷冰冰、無法接近的語氣;這還讓他害怕。「你知道我們為什麼必須去那邊,是嗎?」他焦急地問,「我的意思是,你是知道的,對嗎?」
「趁早救下作家的命。」她握住了埃蒂的一隻手,傑克驚愕地發現:連他的指甲都變得乾乾淨淨。他納悶,她是怎麼把指甲縫裡的污垢都清理得一乾二淨的?也許舍監還有一套剪指甲工具,就像他爸爸總在口袋裡揣著的鑰匙鏈上掛的小玩意兒?「錫彌說熊之光束和龜之光束感激我們。我們認為,我們已經拯救了玫瑰。可是至少還有一個任務要完成。作家。懶鬼作家。」現在,她終於抬起頭來了,雙目炯炯有光。傑克突然意識到,也許蘇珊娜不和他們一起去見——能見著的話——斯蒂芬·金反而是好事。
「你們最好把他救活,」她說。羅蘭和傑克都能感覺到,老朋友、賊骨頭黛塔潛入了蘇珊娜的聲音,「發生了今天的事情之後,你們就最好讓他活下來。而且,這一次,羅蘭,你要告訴他——不許停止寫作。不管是去地獄,爽到極點,還是得癌症,哪怕雞巴爛掉都要寫下去。也別去覬覦什麼普利策獎了。你們告訴他,一路寫下去,直到把他操他媽的故事寫完了為止!」
「我會轉達的。」羅蘭說。
她點了一下頭。
「等這事兒處理完了你就來找我們,」羅蘭說,說到「處理完了」的時候,他的語調略有升高,彷彿這是一個疑問句。「你會找到我們,然後去完成最終的使命,好嗎?」
「好的。」她說,「不是因為我想去——我的魂靈都沒了——而是因為他想讓我去。」她溫柔地,極其溫柔地,將埃蒂的手放回他的胸前,疊放在另一隻手上。接著,她用手指著羅蘭。指尖微微顫抖著。「但是,不要再用『我們是卡-泰特,我們合而為一』這樣的廢話來當開場白。因為那些日子已經完了。不是嗎?」
「是的,」羅蘭說,「但是塔還矗立著。在等待。」
「大小伙兒,我對那玩意兒也沒興趣了,」雖然不完全是黛塔的口吻,但也差不離,「跟你說實話吧。」
可是傑克明白,她並非在說實話。她還沒有失去看一眼黑暗塔的渴望,那渴望一點兒不比羅蘭心中的弱。甚至不比傑克的弱。他們的泰特或許是破裂了,但卡依然留存。她和他們一樣能感覺到它。
15
出發之前,他們親吻了她(奧伊舔了她的臉頰)。
「你小心點兒,傑克,」蘇珊娜說,「要安全無恙地回來,聽見了嗎?埃蒂也會這樣對你說的。」
「我知道。」傑克說著,又親吻了她。他在微笑,因為他可以聽見埃蒂正在跟他說,小心屁股蛋兒,已經破成兩瓣啦——可又因為同樣的原因,他再次哭起來。蘇珊娜緊緊擁抱了他一會兒,接著便放手讓他走,轉身回到丈夫身邊。他紋絲不動、冰冰涼涼地躺在舍監的卧床上。傑克很能理解,眼下她真的沒有更多時間可以分給傑克·錢伯斯和傑克·錢伯斯的悲慟。她自己的那份已經夠龐大的了。
16
房門外,丁克靠在牆上等待著。羅蘭和泰德一起走了出去,兩人在走廊盡頭緊張地深談。傑克猜想他們會回到林蔭道,錫彌(藉助於其他幾人)可以在那裡將他們送到美國那邊。這倒提醒了他。
「D線火車往南走。」傑克說,「也就是通常被認為是南的那個方向——對嗎?」
「差不離吧,夥計,」丁克答,「有些火車頭還有名字呢,像什麼美味雨、雪國之魂,但它們都有字母和數字。」
「D是不是代表丹底羅?」傑克問。
丁克疑惑地皺起眉頭,看著他問:「丹底羅?這又是什麼鬼東西?」
傑克搖搖頭。他甚至不想提及在哪裡聽到這個名字的。
「好吧,我不知道,不太清楚。」丁克說著,兩人繼續往外走,「可是我總以為D代表著迪斯寇迪亞。因為所有火車的終點站理應都在那裡,你知道——在宇宙深處某個最惡劣的劣土。」
傑克默默點了下頭。D代表迪斯寇迪亞。很有道理。無論如何,很像是真的。
「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丁克說,「丹底羅是什麼?」
「不過是我在雷劈火車站的牆上看到的一個詞兒。可能什麼意思也沒有。」
17
科貝特屋外,一群斷破者代表正等候著。他們個個面目冷峻,也顯得很害怕。D代表迪斯寇迪亞,傑克暗想,D代表迪斯寇迪亞。D也代表絕望。
羅蘭雙手抱在胸前,面對著他們說:「誰是代言人?如果有人能代言全體,就讓他現在過來吧,因為我們的時間已經很緊了。」
一個灰發紳士——老實說,又是一個矮矮墩墩、很像是銀行家的男人——站了出來。他身穿灰色西服,雪白的襯衫已經鬆了最上面的領扣,灰色背心也解開了扣子。背心鬆鬆垮垮,這男人就這麼穿著它。
「你們奪走了我們的生活,」他說。言語之間似有陰鬱乖僻的滿足感——好像他一直都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或是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我們過去所熟知的生活。請問薊犁先生,作為回報,您給我們什麼呢?」
後面的人群吵吵嚷嚷地附和。傑克·錢伯斯一聽,突然前所未有的怒火中燒。雙手彷彿有了自主的意念,探向了「草原狼」機動手槍的槍把,緊緊握在手心裡,並在這種觸感中獲得了冰冷的撫慰。連悲慟也暫時舒緩了幾分。羅蘭全知道,即使不用回頭看都知道,因為他已經按住了傑克的那隻手。他緊緊捏著它,直到傑克鬆開了槍把。
「既然你們問了,我就告訴你們我將給予什麼。」羅蘭說道,「我欲將此地——為了摧毀宇宙,你們在此被喂以孤苦無依的孩子們的大腦——燒為平地;是啊,片甲不留。我本想布下某種飛行球,令其在我們的掌控之下爆炸,在不傷害任何人的前提下將這裡焚毀殆盡。我也打算為你們指出通向外伊河及其後方的綠色卡拉之路,並以我父親當年教給我的一句詛咒送你們上路:願您長壽,但不享安康。」
憤慨的怨聲四起,但沒有人敢正視羅蘭的視線。剛才挺身發言的男子(即使怒火尚未消卻,傑克也指望他能拿出更多勇氣)連站都站不穩了,好像須臾之間就會昏倒。
「卡拉仍然矗立在那個方向,」羅蘭用手指著說,「如果你們去那裡,一些人——甚至可能很多——會死於途中,因為沿途會有飢餓的野獸,水也可能有毒。我毫不懷疑卡拉人會認出你們是誰,曾經逗留何方,即便你們說謊也沒用,因為他們之中有曼尼人,而曼尼人洞察一切。然而,在那裡你們也許會獲得寬恕,而不是死亡,因為那兒的人們對寬恕的理解遠遠不是你們這些人的理解力所能企及的。連我也不能,在那件事上。
「他們會迫令你們做苦工,如你們所知,餘生將不會在安逸中度過,我毫不懷疑,你們將在汗水和辛勞中過下半生,但我依然極力奉勸你們前往卡拉,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能贖清你們所犯下的罪。」
「我們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做什麼,你這個裝好心腸的傢伙!」後排的一個女人暴怒地喊起來。
「你們知道!」傑克使出全身的氣力大喊回去,眼前甚至能看到黑點,羅蘭的手掌再次按上他的,想按捺住他的衝動。他會不會真的一時衝動,用「草原狼」掃射這些人,為這個萬惡之地增添更多的死屍?他真的不知道。他所知的,只是一旦自己的手觸上了武器,槍俠的雙手就會來制止。「你們怎麼敢說自己不知道!你們明明知道!」
「我就說這麼多,願你們滿意,」羅蘭說,「我和我的朋友們——存活的朋友們,但我也很確定,已去遙遠之地的亡友也會贊同我所說的一切——會讓此地留存。這裡有足夠的食物,夠你們吃完這輩子的了,還有機器人給你們做飯、洗衣服,甚至能給你們擦屁股。如果你們情願在煉獄裡滌罪而不願意贖罪,那就待這兒吧。如果換成是我,我就心甘情願奔赴苦旅。沿著黑暗中的鐵軌往前走。在他們揭發你們之前就自覺坦白,並雙膝跪下,俯下你們的頭,乞求他們的原諒。」
「絕不!」有人斬釘截鐵般高喊道,但傑克認為部分斷破者似乎躊躇起來。
「隨你們的便吧。」羅蘭說,「關於這事兒我已經說完了,下一個沖我問話的人可能將永遠保持沉默了,因為我的朋友正在準備安葬我們的亡友、她的丈夫,因而我悲痛難忍,也狂暴難當。你們還有什麼要說的?你們想激起我的怒火嗎?如果敢,就來吧。」說著,他拔出槍,抵在肩窩。傑克邁前一步與他並肩而立,終於一把拔出了槍。
片刻之間,只有靜默,接著,剛才的發言人轉身走了。
「別射殺我們,先生,你們已經殺得夠多了。」有人辛酸地說道。
羅蘭沒有作答,人們漸次退去。有些人跑了,有些人去追。他們都陷入了沉默,除了個別幾個在低泣,很快,黑暗就吞沒了他們的身影。
「哇喔,」丁克的話音里充滿敬意,聽上去很溫和。
「羅蘭,」泰德說,「他們所做的一切並非完全是他們的過錯。我想我已經做出了解釋,但我猜想,我還沒有盡責。」
羅蘭收起手槍,說:「你非常盡責儘力。所以他們才會活到現在。」
此時他們又在林蔭道盡頭、丹慕林屋前,錫彌躥到羅蘭面前,雙目圓睜,神情嚴肅。「親愛的羅蘭,你會指給我看你們要去哪裡吧?」他問,「你會把那個地方指給我看嗎?」
那個地方。羅蘭一直都聚神於何時,幾乎沒想過何方的問題。他們曾經倉促經過的洛弗爾小路只留下了稀疏黯淡的印象。那時候,埃迪開著約翰·卡倫的老爺車,羅蘭則深陷在思緒里,專心致志地在想如何說服看門人出手相幫。
「你送泰德過去的時候,他有沒有指示你看一個場所?」他問錫彌。
「是啊,他給我看了。只不過他並不知道他在意念中顯示給我看了。那是張寶寶的照片……我不知道怎麼才能精確地說給你聽……傻乎乎的頭!滿是蜘蛛網!」錫彌握拳在雙眼間輕叩一下。
趁錫彌還沒有再次砸向他自己前,羅蘭抓住了他的手掰開緊鎖的手指。他這麼做時,流露出驚人的溫柔。「不,錫彌。我想我能領會。你找到了一條思路……那是他還是小孩時的回憶。」
泰德走過來。「那當然是了。」他說,「我不明白之前我怎麼沒想到。實在太簡單了,也許。我在米爾福德長大,直到一九六〇年才離家出走,就地理意義而言,那地方實在微不足道。錫彌一定是發現了一段馬車旅行的記憶,或是搭乘哈特福德有軌電車去橋港看望吉姆叔叔和茉莉阿姨時的情景。某些潛意識裡的印象。」他又搖搖頭,「我知道我出來的地方有點眼熟,但顯然已是多年以後。我還是個小孩時,那裡還沒有梅里特花園道。」
「你可以給我一幅那樣的圖景嗎?」錫彌滿懷希望地問羅蘭。
羅蘭再次回憶洛弗爾,他們把車停在七號街上,就是在那裡,他們遇到了走出樹叢的伽凡的謝紋,但那顯然還不夠;沿途既沒有路標也沒有別的地標,只有一條光禿禿的路。無論如何,他也想不出來。
這時,另一個主意跳出來了。這主意與埃蒂有關。
「錫彌!」
「是的,薊犁的羅蘭!昔日的威爾·迪爾伯恩!」
羅蘭伸出手,撫在錫彌的頭部兩側。「閉上雙眼,錫彌,斯坦利之子。」
錫彌照做了,同時也伸出自己的雙手,從兩側扣住了羅蘭的頭。羅蘭閉上了雙眼。
「錫彌,看看我所看到的吧,」羅蘭說,「看看我們要去哪裡。好好看看。」
錫彌照做了。
18
就當他們站在那裡,羅蘭指示錫彌看他腦子裡的回憶時,丹妮卡·羅斯特夫輕聲叫住了傑克。
可一旦他走到她面前,她又猶豫了,彷彿沒把握要不要說什麼。他便想主動問她,可還沒張口,丹妮就用一個吻封住了他的嘴。她的雙唇柔軟得不可思議。
「為了好運,」她說,看到他驚詫的神情,明白自己的舉動起到了效果,那番羞怯便略微舒緩了。她的胳膊環繞住傑克(另一隻手依然抱著維尼公仔小熊;他能感到它輕輕地抵靠在自己胸口),又吻了一次。他也感覺到她那小巧結實的乳房推向了自己,這感覺將永遠留存在他的餘生。關於她的記憶也將永遠留存於他的餘生里。
「還有,為了我。」說完,不等傑克有所表示,她便退到了泰德·布勞緹甘身邊,滿臉通紅地垂下雙眼。他什麼也說不上來,彷彿整條命都懸在了這裡,嗓子哽得厲害。
泰德看著他笑了,「你可以從這第一個來判斷剩下的人。相信我。我知道。」
傑克還是無法言語。好像她狠狠打一下他的腦袋、而不是在唇上留下一吻。他的頭暈目眩就有那麼嚴重。
19
十五分鐘後,四個男人、一個女孩、一個貉獺和一個神魂顛倒、驚詫莫名(並且十分乏累)的男孩站在了林蔭道上。看起來,他們像是要在草地上圍成個小圈子;別的斷破者已蹤影全無。從他所站立之處,傑克可以看到科貝特屋底層樓亮著燈光的小屋,蘇珊娜在那裡照料她的亡夫。雷聲翻滾。泰德又像他們當初走入雷劈火車站辦公室里的壁櫥時——那兒曾掛著一件亮閃閃的紅夾克,上面別著「裝運主管」的標牌,那時,埃蒂的死根本是不可想像的事情——一樣說話了:「手拉手。集中精力。」
傑克想要拉住丹妮卡·羅斯特夫的手,可丁克卻搖搖頭,微微一笑,「大概有朝一日你還能牽她的手,但現在你是站在中間的小猴子。而且你的首領是只大猴子。」
「你們互相拉起手。」錫彌在說。之前,傑克從未在他的聲音里聽到如此安詳的威懾力。「會有用的。」
傑克把奧伊塞進襯衫里。「羅蘭,你可以給錫彌看——」
「看,」羅蘭說著,拉起他的手。現在,別的人都圍繞著他們站成緊密的小圈。「看著,我想你會看到的。」
一道犀利的裂縫在黑夜中乍現,在傑克看來,錫彌和泰德都已被吃進去了。過了好一會兒,這道大裂縫顫動著,變得更陰暗,傑克心想那大概會消失了吧。但很快,裂縫裡的光越來越明亮,縫隙隨之擴張。他聽到了極其微弱的轎車或是卡車駛過的響聲(就彷彿你悶在水底所聽到的聲音)。又看到了一棟樓,門前有一小塊瀝青鋪就的空地。三輛轎車和一輛敞篷小貨車停在那裡。
陽光!他想到了,頓時一驚。如果時光在楔石世界絕不會回折,那這就意味著時間已經跳過去了。如果那正是楔石世界,那就將是星期六,六月十九日,一九——
「快點兒!」泰德身在現實中的一個耀眼的洞口,大聲喊道,「要是你們打算走,就趁現在!要是你們打算走——」
羅蘭猛地拽上傑克朝前沖,他的包袋在背上顛得一上一下。
等一下!傑克本想高呼一聲,等一下,我忘了東西!
但是,已經太遲了。彷彿有一雙大手摁在他胸上,他只覺得肺里的空氣呼嘯而出。他想到:氣壓變化。還感覺到雙腳被提到空中、卻在往下掉,隨後便在瀝青停車場上盤旋,影子緊緊粘在腳後跟上,彷彿他也在一個勁兒地斜睨著扮著苦臉,並在他意念中遙遠的角落裡微微思忖著:距離上一次自己的眼睛暴露在平淡無奇、再自然不過的日光下究竟過了多久了?也許,從進入門口洞穴追蹤蘇珊娜開始,就再也沒見過日光了。
相當微弱的,他也聽到有誰——他想那是剛剛親吻過自己的小女孩——在高喊:祝你好運,隨後,一切消失了。雷劈消失了,底凹-托阿消失了,漫無邊際的黑暗也不見了。他們到了美國這邊,站在某個存在於羅蘭和錫彌的印象中的停車場上——在四個斷破者的協力推送下,回憶將他們送到了這裡。這是東斯通翰姆雜貨店,也就是羅蘭和埃蒂遭受傑克·安多里尼埋伏襲擊之地。但那一次出現了恐怖的錯誤,比他們預期的早了整整二十年。現在,這裡是一九九九年的六月十九日,窗上的鐘(鐘面上還寫了一圈字:總有時間吃份豬頭肉!)顯示的時間是下午三點四十一分。距離四點鐘還有十九分鐘。
時間就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