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看看這兒有多耀眼!
上次我們來到這裡時,法蒂暗無天日,但那是有原因的:那並不是真正的法蒂,不過是某種隔界的替代品;一個米阿熟識、牢記的地方(正如牢記幻境城堡,在環境——體現為沃特·奧·迪姆——給予她人形之前,她經常去那座古堡)並因此得以重生之地。而今日,這座荒蕪的小村鎮幾乎明亮得晃眼(當然,每當我們從雷劈的黑暗、迪克西匹格酒店的地下走廊這樣幽暗的地方走出來時,總會覺得天光耀眼)。每片陰影都脆生生的,好像直接取材於黑暗,對比鮮明地暴露在陽光下。萬里無雲的天空呈現出銳利的藍色。很冷。大風在空蕩蕩的樓房屋檐下呼嘯,肆意地從迪斯寇迪亞古堡上的城垛間鑽過,似晚秋的涼風般沉靜內省。法蒂車站裡停靠著一節自動操作火車頭——老一代鄉民會稱之為「熱力機」——子彈頭型的車頭兩側都標明了「托皮卡之魂」的字樣。駕駛室的細長窗玻璃早已被一百多年來的砂礫飛卷摩挲成了暗啞屏障,幾乎看不出原本是透明的質地,但透過沙塵污漬的縫隙,還可以看到外面;「托皮卡之魂」就這樣成全了她最後的行程,她幾乎算得上定期地往返於這條線路,但現在連帶她過來的類人都不復存在了。火車頭後面只有三節車廂。她最後一次離開雷劈車站時還有一打的,在她就要到達這個鬼魂縈繞的小鎮時也還有一打,但是……
呵,好吧,那是蘇珊娜要講的故事,當她講給那個她稱為首領的男人聽時,我們也旁聽著,那時候還曾有一個卡-泰特,他曾是首領。但在這裡,蘇珊娜孤身一人,坐在之前我們看到過她的那個位置:杜松小狗酒吧的門前。停在鐵軌上的正是她的合金座椅,埃蒂曾授予它「蘇希巡航車」的榮譽稱號。現在她感到很冷,連一件可供披裹的毛衣都沒有,但她的內心告訴她:等待即將結束。她真心期盼這感覺是準確的,因為這兒是鬼魅之地。在蘇珊娜聽來,呼嘯的風聲太像孩子們迷茫的哭號,他們都曾被帶到這裡,身體被榨乾,神志被扼殺。
就在銹跡橫生的匡西特活動屋旁(如果您還記得,這輛房車停靠在電弧16實驗站前的街上),立著灰色的機器馬群。自上次我們來過後,又有幾匹馬倒下了;也多了幾匹馬前後搖著腦袋,似乎努力想找尋會前來騎上它們的主人。但那種事情永遠也不會發生了,因為斷破者們都自由了,再也不需要小孩子的大腦餵養他們那些天才腦瓜了。
而現在,看看你吧!這女人今天等了一整天、還有昨天一整天以及前天一整天的人終於來了,三天前,泰德·布勞緹甘、丁克·恩肖和另外幾個人(其中沒有錫彌,他已經去了虛無之境,讓我們遺憾地承認吧)和她道了別。通往道根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她第一眼就瞧出來他不再跛行了,接著便注意到他一身嶄新的牛仔褲和襯衫。衣服真棒,但卻和她一樣,在如此寒冷的天氣里不足以保暖。此人的懷裡還抱著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耳朵支棱著。就此而言,一切都好,但原本應該抱著這隻小動物的男孩卻不見了。沒有什麼小男孩,她的心悲涼地一沉。但她也沒感到驚訝,因為她已然知道,就如從那邊走來的男子曾經無緣由地知道她將是行經其道的人。
她用手從座椅上滑下身子,以殘肢立於地面;她伸手支撐著把自己的身體抬下人行道,站在了街上。接著,她高舉臂膀,揮手示意。「羅蘭,」她喊道,「嗨,槍俠!我在這裡!」
他看到了她,也揮了揮手。隨後他一彎腰將貉獺放下地。奧伊沖著她狂奔過去,低著頭,兩隻耳朵耷拉著緊貼腦殼,它跑得飛快,像雪地上的鼬鼠般輕盈優美地躍動。在距離她還有七碼遠的地方,它一躍而起,身影急速地滑過街面上厚積的沙塵。她一把抱住它,像個勝算渺茫的接球手孤注一擲地接住制勝之球。它帶著前沖的慣性撲進她懷裡,把她嚇了一跳,卻轉而爆發成笑聲,她隨之被撞倒在地,掀起一陣塵土。她笑個不停,因為它用粗短有力的前肢撐在她胸上,後肢則頂著她的肚子,耳朵精神抖擻地立著,彎曲的小尾巴搖個不停,它不斷地舔著她的臉頰、她的鼻子、她的眼睛。
「悠著點!」她大叫起來,「寶貝兒,你悠著點,趁你還沒把我弄死。」
她聽到自己喊出了這個字眼,雖然並非是那個意思,但她的笑聲驟然停止了。奧伊從她身上跳下來,仰起頭來,對著空無一物的藍色天穹悲憫地長嘯一聲,這使她瞬間明白了她需要知道的一切,就好像之前她一無所知、無從確定一般。奧伊不止是會說出幾個含糊的字詞,它還有更多富於表現力的言語方式。
她坐起身,拍掉沾在襯衫上的塵土,並看到一個人影遮住了她。她起抬頭,一時間卻看不見羅蘭的臉。他的腦袋剛好在太陽底下,彷彿戴上了一個輝耀無比的光環。他的五官表情全都隱沒在深深的陰影里。
但他伸出了手。
她有一部分不想去接住那雙手,難道你不明白嗎?她的一半靈魂願意終止於此,讓他一個人走進劣土。不管埃蒂有多麼指望她。也不管傑克毫無疑問地想要她做什麼。就是這個頭頂烈日光環的黑影人,將她從最舒適最優越的生活里不由分說地死拽出來(哦,是的,她心裡有魔鬼——至少有一個邪惡的魔鬼——但我們誰又沒有呢?)。他先是帶給她一生中最初的最愛,接著便是無窮的痛楚,最後將她領入了無限恐怖無限失落的境地。換句話說,他們之間的關係已經急轉而下。就是這個風塵僕僕的雲遊武士,他踏著老皮靴、兩腿邊都掛著古老的致命武器從舊世界裡走出來;也就是這雙天生帶來災難的、飽含天賦的雙手製造了她的悲慟。這都是些因傷感之極而頓生的衝動之念、紫色的憂鬱幻象,而老奧黛塔——公益組織的資助人、全方位的酷女人——必會嘲笑他們的。但是她已經改變了,是他改變了她,因此她明白了:如果有人配得上傷感之極的衝動之念、或是紫色的憂鬱幻象,那隻能是蘇珊娜,丹之女。
這半個她多想棄他而去啊,不去完成他的使命,傷透他的心魂(只有死亡能做到),而是接受他眼底殘留的光芒,並因他魯莽而又無意義的殘忍而懲罰他。但卡是個輪,我們都捆縛於其上,當輪運轉時,我們只能隨之而動,先是頭頂著天堂,轉瞬便又旋向地獄,如此反覆不休,藏於那裡的頭腦似乎灼熱欲焚。於是,她沒有轉身離去——
2
她沒有轉身離去,只是半個她想那麼做,蘇珊娜接住了羅蘭的雙手。他把她拉起來,她並未因此用雙足站立(她沒有雙足,儘管曾有一雙腿腳可供她使用,但那無非像是借貸而來的),而是被他用雙臂托起。當他企圖親吻她的臉頰時,她一扭頭,他的雙唇因而壓迫在她的唇上。要讓他明白,沒有半途而廢的事情,她心想,將呼吸送入他的唇間,並同樣吸入他的呼吸,交換著。讓他明白,只要我入伙了,我就會走到底。上帝幫助我吧,我要和他一起走到底。
3
法蒂鎮上的女裝店裡還有些衣服,但一經觸碰就四分五裂了——無數個年年月月之後,這裡沒什麼東西還能使用了。在法蒂酒店裡(提供絕靜套房,絕佳大床),羅蘭找到一個小櫥,裡面有些毯子,至少能幫他們捱過寒冷的下午。他倆都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下午的冷空氣已足以讓他們的呼吸凝成白霧——接著,蘇珊娜問起了傑克,無法掩飾頓時襲來的痛楚。
「又是那個作家。」他敘述完後,她苦澀不堪地抹去眼淚說,「上帝該詛咒那個人。」
「我的腿又抽搐起來,就是那時候……傑克毫不猶豫。」羅蘭差一點脫口而出的是:男孩兒,當他和艾默之子和沃特周旋時,他就已經讓自己習慣於這樣想了。如果能有第二次機會,他起誓,他將再也不那麼干。
「是啊,他從來都不是猶猶豫豫的人,」她說著露出了微笑,「他決不會。我們的傑克,膽量出眾。你有沒有好好安置他?穩妥地安置?我想聽這個。」
於是他告訴了她,沒有拉下伊倫·苔瑟寶慕要種上玫瑰的諾言。她點點頭說:「我希望我們可以為你的朋友,錫彌,做同樣的紀念。他死在列車上了。我很遺憾,羅蘭。」
羅蘭點了下頭。他真希望手邊有煙草,但顯然這裡什麼都沒有。他又有了兩把槍,還有七枚歐麗莎。不管怎麼說,有這些總比一無所有強。
「你們過來這一路上,他是不是又使勁了?我猜想是因為這個。先前我就知道,再來一次,他就會死。布勞緹甘先生也明白。丁克也是。」
「但不是因為那個,羅蘭。是因為他腳上的傷。」
槍俠望著她,不明白。
「在藍色天堂的混戰中,一塊碎玻璃扎進了他的腳底心,而這裡的空氣也好、塵埃也好,都是有毒的!」發出最後一個音的,是黛塔,她惡狠狠的口音那麼強烈,以至於槍俠一開始都沒能聽懂:堵的!「該死的,腳都腫了……腳趾頭腫得像香腸……後來他的臉頰和喉嚨都發黑了,好像瘀青……還發燒……」她不禁深呼吸一次,將身上的兩條毯子抓得更緊。「他不省人事,可他到死頭腦還是清晰的。他提到了你,還有蘇珊·德爾伽朵。他說到你們的時候是那樣充滿愛意和遺憾……」她頓了頓,然後脫口而出:「我們要去那裡,羅蘭,我們要去,如果它不值得這一切,你的塔,我們也必須讓它值得!」
「我們會去的,」他答,「我們會找到黑暗塔,沒什麼能擋我們的路,而在我們走入塔之前,要念出他們的名字。所有逝去的人。」
「你的名單要比我的長很多。」她說,「可我的那份已經夠長了。」
對此,羅蘭沒有作答,但機器人售貨員卻應答似的叫賣起來,也許是從它那長久的沉睡中被他們的談話聲驚醒了。「姑娘們,姑娘,姑娘們!」機器人的吆喝聲從「快樂燒烤吧」的對開門裡傳出來。「有些是類人,有些是機器的,但誰管那個呀,你說不清,誰在乎呀,他們提供什麼呢,你最清楚,姑娘們清楚,你也清楚……」一小段沉默後,機器人售貨員終於喊出了最後的詞兒——「稱心如意!」——隨後便回歸了沉默。
「眾神啊,這裡真是個傷心地,」他說,「我們在這裡過夜,以後就再也見不到它了。」
「至少太陽出來了,經過雷劈之後,這好歹是種解脫,但怎麼這麼冷啊!」
他點點頭,又問了問其他人的情況。
「他們已經走了,」她說,「但有那麼一瞬間,我覺得誰都玩完了,不管是誰,哪裡也別想去了,只能一頭栽進遙遠的地洞底。」
她指了指法蒂的盡頭,大街筆直通往古堡下的城牆。
「有些列車車廂里有電視屏幕,還能用,等我們快到小鎮了,就能好好看一眼已經毀了的橋。可以看到鐵軌延伸在大洞之上,但兩頭之間的距離足足有上百碼。也許還不止呢。我們也能看到鐵軌下的支柱。那還沒有受損。快到那裡時,列車慢了下來,但也沒慢到可以讓我們跳下車。況且那當口也沒時間了。誰跳車誰就得死。我們就繼續前進,哦,我得說時速起碼有五十公里。我們的車一開到騰空於地洞的支柱上,這該死的東西竟然嘎吱嘎吱地狂響。也可以說是鬼哭狼嚎,要是你讀過詹姆斯·瑟伯的書就能明白,當然你沒有讀過。列車在奏樂。就好像布萊因那樣,你記得嗎?」
「記得。」
「但我們能聽到支架準備好了讓列車通過。一切都開始搖來晃去。有聲音傳來——十分冷靜流暢——說:『我們正在經過一小段險路,請各位落座。』丁克拉著那小姑娘,丹妮·泰德也握住我的手,說:『夫人,我想告訴你的是,認識你我真的非常高興。』接著,列車突然嚴重地傾斜了一下,力道太大,差點兒把我顛出座位——要不是泰德一直拉著我,我就飛出去了——所以我就想,『就這樣了,我們玩完了,請求上帝讓我先死去,不要等到了下面讓不知道什麼東西把我活生生咬死』,大概過了一兩秒吧,我們開始往後退。往後退,羅蘭!我看得到整輛車——我們就在火車頭後面的車廂——往上仰。還有難聽的金屬摩擦聲。再後來,托皮卡之魂,這輛又老又好心的車便全速衝刺。說起那老一輩人,我知道他們做了很多大錯特錯的事,但他們製造的機器真是他媽的有種!
「接下去,我只知道我們滑行著開進了車站。又傳來幾句溫柔可人的寬心話,這一次是叫我們看看座位四周有沒有遺落什麼,提醒我們帶上所有的私人物品——就是裝備,你懂了吧。就好像我們坐在該死的TWA飛機上,正要降落在愛德懷德機場!直到我們走出月台,才發現列車最後九節車廂都不見了。感謝上帝,車裡沒有人。」她沖著街道盡頭惡狠狠(但心有餘悸)地看上一眼。「但願下面的那些東西嚼車皮嚼到噎死。」
說完,她似乎眼睛一亮。
「但有件事情還不錯——按照時速三百公里來算,這是托皮卡之魂眉飛色舞地通告的,我們一定甩掉大蜘蛛,把他留在沙漠了。」
「我不看好。」羅蘭說。
她喪氣地翻了個白眼,「別對我這麼說。」
「我要說。但是,到時候我們再對付莫俊德,我覺得不會是在今天。」
「好極了。」
「你們是不是又下了道根?我猜想你們一定是走了那段路。」蘇珊娜的眼睛又瞪圓了。「是不是很了不起?中央公園好像變成了美國斯蒂克維勒的火車站。你花了多長時間找到出來的路?」
「要是只有我一個人,我會困在下面,直到現在也出不來。」羅蘭坦誠地說,「奧伊找到路出來的。我估計它是追隨著你的氣味。」
蘇珊娜想了想。「也許是他。傑克的氣味,很可能。你有沒有走過一條寬敞的走廊,牆上的標語上寫著:出示橘色通行證方能通過,拒不接受藍色通行證?」
羅蘭點了下頭,但牆上稍稍褪色的標語對他來說幾乎毫無意義。羅蘭在狼群一開始群攻而上時就已認出了這條走廊,因為他看到了廊盡頭那兩匹紋絲不動的機器馬,其中一匹已面目全非,只看得見一團亂麻般的電線,他還看到了那隻令他記憶猶新的軟拖鞋,用橡膠切割成的粗糙製品。是泰德或是丁克的,他覺得是;錫彌·魯伊茲顯然已經穿著拖鞋下葬了。
「那麼,」他問,「你們下了火車——你們有幾個人?」
「五個,不算死去的錫彌。」她說,「我,泰德,丁克,丹尼卡·羅斯托夫和弗萊德·沃辛頓——你記得弗萊德嗎?」
羅蘭點了下頭。一身西裝,像銀行家一樣。
「我把道根的地圖給了他們,」她接著說,「盡我所能吧。那些床,他們在那些床上偷走、抽走孩子們的大腦,米阿還在另一張床生下了她的小怪物;連接法蒂和紐約迪克西匹格的單向門還能用;也跟他們說了說奈傑爾的小房間。
「泰德和他的朋友們看到滿是門的圓形大廳時,都驚呆了,尤其是在看到有一扇門能直接通到一九六三年的達拉斯,也就是肯尼迪總統遇刺之地時就更吃驚了。我們在下面兩層還找到另一扇門——大部分走廊都在地下二層——那扇門通往福德劇院,也就是一八六五年林肯總統遭到暗殺的地方。甚至還有劇目海報,就是布斯開槍時林肯正在看的那齣戲——《我們的美國表親》。都是些什麼人呀!想去看那種事情?」
羅蘭心想,應該會有很多人想去看看吧,但他知道最好不要說出來。
「都很老了,」蘇珊娜說,「而且非常燙。還真他媽的嚇人,要是你想聽實話,我就得這麼說。多數機器都不工作了,但到處可見坑坑窪窪的積滿了污水、機油、還有……上帝才知道那是什麼玩意兒。有些水坑還會發光,丁克說,他覺得那是放射物質。我可不想讓那些東西鑽到我骨子裡去,眼看著頭髮一把一把地掉。還有些門前可以聽到那種可惡的尖聲……能讓你牙根兒打顫。」
「隔界的鐘鳴。」
「沒錯。門後面還有什麼東西。滑溜溜的東西。是你還是米阿告訴我的?說隔界的黑暗時空里有怪物?」
「應該是我說的。」他說。上帝作證,它們就在那裡。
「那個大裂洞下面也有。是米阿跟我說的,她說,『那些怪物招搖扭擺,東癲西狂地整日性交繁衍,策動逃亡。』後來,泰德、丁克、丹尼和弗萊德手拉手圍成一個圈。他們來了一次所謂的『小型美好意願』。即便我身在圈外,也能感受到那股力量,而且我非常高興能感受到,因為下面那地方實在太鬼氣了。」她又將毯子裹緊一點。「我不希望再下去了。」
「可是你明明知道,我們不得不去。」
「古堡下面很深的地方有一條通道,另一頭通往迪斯寇迪亞。泰德和那幾個人憑藉遊離的老思緒——泰德稱之為鬼魂的思緒——鎖定了出口的位置。弗萊德的口袋裡有支粉筆,他為我划出了標記,但要再次找到那標記非常困難。下面整個就是一個大迷宮,好像希臘神話里說的公牛頭怪物橫衝直撞的地方。我估摸著,我們可以再找到出口……」
羅蘭彎下腰,輕輕撫弄著奧伊粗硬的毛髮。「我們會找到的。這位朋友會跟蹤你的氣味。奧伊,你會嗎?」
奧伊抬起頭,睜著金邊鑲繞的雙眼看著他,但什麼也沒說。
「不管怎麼樣,」她繼續說,「泰德和其他人接觸到了小鎮外那個大裂洞下面的生物。他們不是有意要那麼做的,但就是觸及到了他們的思緒。那些東西既不為血王幹活,也不和血王作對,它們自成一派,但它們確實有思想。而且,它們還能進行意念交流。它們知道我們在那兒,等雙方聯絡上了,它們還挺樂於和我們聊聊的。泰德那些人說,它們挖一條通往試驗站地下墓穴的地道很久了,現在就快挖通了。一旦它們能從地下進入墓穴,就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了。」
羅蘭聽罷,靜靜地思忖片刻,抵著老靴子的爛鞋跟前後搖啊搖。他希望他和蘇珊娜能在「打通成功」之前遠離此地……但也許能在莫俊德追趕到這裡之前發生,那樣的話,蜘蛛小傢伙就不得不和它們大戰一場,只要他還想跟定他們。莫俊德寶寶大戰地底遠古怪物——想想就覺得不錯。
隨後,他點點頭,示意蘇珊娜接著說。
「我們也能在一些走廊里聽到隔界的鐘鳴。不止是從門裡,還從沒有門遮擋的走廊里!你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麼嗎?」
羅蘭很明白。如果他們選錯了一條路——或是,泰德他們標出的那條走道是錯的——他、蘇珊娜還有奧伊就可能永遠消失在時空里,永遠不可能從迪斯寇迪亞那頭出來。
「他們不讓我下去——他們自己走下去之前,把我送到醫療室那裡——我可高興壞了。我一點兒也不想獨自一人找到出路,儘管我猜想我可能找得到。」
羅蘭伸出一隻胳膊,緊緊抱了抱她的肩膀。「所以他們的計劃是:用狼群所使用的那扇門?」
「嗯哼,寫著『橘色通行證』的那條走廊,走到底就是那扇門。狼群從哪裡出去,他們也將從哪裡出去,然後前往外伊河,過了河就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卡拉鎮上的村民會接納他們的,是嗎?」
「是的。」
「等他們聽完一切事情的來龍去脈,會不會……以私刑什麼的將他們處死?」
「我肯定他們不會這麼乾的。韓契克會明白他們說的都是實話,就算沒有別人站出來,他也會堅持支持他們。」
「他們打算利用門口洞穴回到美國那邊。」她嘆了一口氣,「我希望那門還有用,能幫到他們就好,但我真的很懷疑。」
羅蘭也很懷疑。但那四人實力非凡,尤其是極端優異的主心骨泰德,他已成為眾人力量的源泉。曼尼人的實力也很了不得,有其獨特的途徑,亦是眾世界間出色的穿行者。他想到,泰德和他的朋友們可能早晚會回美國的。他想告訴蘇珊娜:如果卡的意願如此,那他們遲早都會回去,但他三思之後決定緘口不提。卡,不是她現在想聽的詞兒,如果她發脾氣,他還可能因此責怪她。
「現在,你好好聽我說,再動動腦子,蘇珊娜。丹底羅,這個詞兒能讓你想到什麼?」
奧伊頓時仰起頭,兩眼放光。
她想了想。「好像有點耳熟,但我想不出更多特別含義了。為什麼問這個?」
羅蘭把他所知的情況轉述給蘇珊娜:埃蒂垂死時,顯然看到了什麼……一個東西,或是一個地方,或是……一個人。總之是名叫丹底羅。埃蒂將這個訊息轉述給了傑克,傑克轉述給了奧伊,奧伊轉述給了他,羅蘭。
蘇珊娜的眉頭蹙緊了。「也許傳話的次數太多了。我們小時候會玩一種類似的遊戲。叫作悄悄話。第一個孩子先默想一個詞,或是一個短句,然後悄悄說給第二個孩子聽。你只能聽一次,也不許讓對方重複。第二個孩子會把他認為聽到的照樣傳給下一個,就這樣一個一個悄悄傳下去。到了最後一個孩子那兒,總會傳成八竿子打不著的另一個詞,於是,大伙兒就會笑得前仰後合。但如果這個詞傳錯了,我不覺得我們能笑得出來。」
「好吧。」羅蘭說,「我們都留個心眼,希望我聽到的這個詞沒傳錯。也可能它什麼含義也沒有。」話雖這麼說,他實在不相信這只是個無意義的口信。
「要是這裡再冷下去怎麼辦?我們去哪裡弄衣服?」她問。
「缺什麼就去找什麼。我知道該怎麼辦。很多事情都不用今天操心。需要操心的是,得找點吃的。我覺得,如果我們不得不吃點東西,說不定能在奈傑爾的儲藏室里——」
「除非是萬不得已,否則我不想再走下去了。」蘇珊娜說,「醫療室附近應該會有廚房,因為他們總得給那些可憐的孩子們弄吃的吧。」
羅蘭揣度著這種可能性,之後點點頭。是個好主意。
「那現在就去吧,」她說,「等天黑了,別說地下,這鬼地方的地上我都不想多待。」
4
龜背大道。時間是二〇〇二年八月。斯蒂芬·金從身處法蒂的夢中醒來。他打下了這樣一行字:「別說地下,這鬼地方的地上我都不想多待。」這行字出現在他面前的電腦屏幕上。這是他所稱「子章節」的結尾,但這不代表他當天的寫作到此結束。是不是寫完了,取決於他聽到什麼。或者更貼切地說,取決於他沒有聽到什麼。他所傾聽的是乾神之歌,龜之歌。這一次,他聽到的是樂聲,這樂聲在有些日子裡微弱難辨,有時又震耳欲聾,現在,這聲音似乎消退了。明天還會重來。至少明天會重來,事情總是如此。
他同時摁下了Ctrl鍵和S鍵。電腦輕輕嘶叫了一下,意味著今日的寫作成果已被存檔。接著,他站起來,因臀部的劇痛而趔趄了一下,再走到辦公室的窗前。能看到窗外傾斜上坡的車道,可以通到小路上,但近來他幾乎不再走那條路。(至於名為「七號街」的主路,他決不再走。)這天早上,臀部上方疼得要命,大腿上的肌肉也灼燒般劇疼不止。他習慣性地用手掌輕輕按摩臀部,一邊向外望去。
羅蘭,你這個混蛋,把這疼痛還給我了,他心想。苦不堪言的疼痛像根燒紅的麻繩擰著他的右腿,難道不能喊一聲上帝嗎?不能喊一嗓子炸彈上帝嗎?這疼痛將粘著他到死。幾乎令他喪生的車禍已經過去三年了,可疼痛還在。到現在自然好了許多,人類的身體擁有值得驚嘆的痊癒機能(熱力機,他想到這個詞兒,不由得笑了),但偶爾還會疼得要命。他寫作時不太去想臀腿的疼痛,寫作就像是某種隔界,但他一旦在書桌後坐上幾個小時,起來時都感到渾身僵硬。
他一直在想傑克。傑剋死了,他為此遺憾之極,他猜想,等這最後一部書寫完出版之後,讀者們將會瘋狂。為什麼不呢?有些讀者認識傑克·錢伯斯已經足足二十年了,幾乎是那男孩生命的兩倍長。哦,他們會瘋了的,好吧,他回復讀者來信時寫道:他和他們一樣遺憾,一樣吃驚,他們會相信嗎?絕對不會信,就像他爺爺曾斬釘截鐵地說過的那樣。他還想到了《苦難》①『註:《Misery》是斯蒂芬·金於一九八七年出版的小說,中譯為《苦難》或《米絲麗》。翻拍的電影通常譯為《危情十日》。』,安妮·維爾克斯把保羅·謝爾登叫作神經病,只因為他想擺脫那個傻乎乎的笨女人:米賽麗·查斯庭。安妮沖著保羅大喊大叫,說保羅是作家,而作家是筆下所有人物的上帝,如果他並不想,就不該讓任何人物死去。
可是他不是上帝。至少在這件事上完全不可能是聖人。他非常清楚,傑克·錢伯斯並沒有出現在他的車禍現場,羅蘭·德鄯也不在場——他們在那裡,哈,這想法真是太好笑了,他們都不是真實存在的人呀,看在上帝的分兒上——但是他同樣很清楚,從某種程度上說,當他坐在神奇的蘋果電腦前,他聽到的樂聲無疑變成了傑克的亡歌,若是漠視其存在就會徹底失去他和龜之歌的聯繫,而他絕對不能那麼做。除非他寫完了。他只有這支歌,猶如童話故事裡拋在森林小路上的麵包屑,要是他想從親手製造的森林迷宮般的故事情節里活著走出來,就只能跟從這條線索,況且——
你能確定是你創造了這個故事嗎?
好吧……不能。事實上,他無法確定。所以,打電話把白大褂們叫來吧。
況且,你真的能百分百地肯定那天傑克不在場嗎?不管怎麼說,你還記得多少車禍時的情景呢?
記住的沒多少。他記得,自己看著布賴恩·史密斯的貨車消失在地平線上才反應過來,車子沒有開在路上,雖然理應開在路中央,這輛貨車開到了路邊的軟泥地,那是供行人走的。那之後,他還記得史密斯坐在石牆上低頭看著他,跟他說他的腿斷了,至少折了六處,甚至七處。但在這兩段記憶之間——先是看到車子逼近,再是撞完了——他腦海中的畫面變成一片紅色。
差不多是紅色的。
可是,有些夜裡,他從夢中醒來就不記得究竟夢到了什麼……
有時候夢裡……嗯……
「有時候夢裡有人說話,」他說,「你幹嗎不承認呢?」
接著,他兀自大笑起來。「我覺得剛才我已經親口承認了。」
這時,他聽見爪子輕叩在大廳地板上的動靜,眨眼的工夫,馬洛的長鼻子就探進了辦公室的門縫。那是條威爾士矮腳狗,四肢都很短,耳朵倒很大,現在已是條不折不扣的老狗了,渾身都有病痛,更不要提前一年因癌而瞎的一隻眼。獸醫說它可能撐不過去了,可它到底還是挺了過來。多好的狗啊。多硬朗的老狗。當它抬頭看作家時,臉上掛著笑,露著牙齒。怎麼樣,老兄?它好像是這個意思。今天寫了什麼好片段?你好不好?
「我很好,」他對馬洛說,「還在往下寫。你呢,你怎麼樣?」
馬洛(有時候也被稱為拱鼻大王)搖擺著患有關節炎的尾巴,算是回答。
「又是你。」我是這麼對他說的。然後他就問,「你記得我嗎?」要不然,他說的就是:「你記得我。」我跟他說,我很渴。他說他也沒啥喝的,很抱歉,所以我就叫他謊話精。我叫他謊話精是完全正確的,因為他其實一點兒也不抱歉。他才不在乎我渴不渴呢,就因為傑剋死了,他還想栽贓在我頭上呢,這個婊子養的混蛋打算歸咎於我——
「可是那種事情根本沒發生過啊。」金說,看著馬洛蹣跚著走向廚房,它會先察看一下自己的飯盆,再舒舒服服地睡上一覺,它近來越睡越久。整棟房子里只有他和它,這種情況下,他總是自言自語。「我是說,你知道的,是不是?你知道那種事沒有真的發生過,是嗎?」
他覺得他能肯定,但傑克這樣死去確實很古怪。他的筆記里記滿了傑克,這並不奇怪,傑克本該留到最後的。事實上,所有人都該活到最後。沒有一個作品——除了被判死刑、無藥可救的劣作——能完全在作家的掌控之下,但這本書卻失控到了近乎荒謬的地步。與其說他在寫一本該死的虛構小說,倒不如說,他更像是在旁觀,作者在旁觀望什麼事情的發生——或是,聆聽一首歌。
他決定給自己再一塊花生醬黃油配果凍三明治,然後把這檔子事拋之腦後,好好過一天。今晚他要去看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新電影,《血腥傑作》,令他高興的是,他還可以去別的地方,干點別的事情。明天他又要回到書桌前,電影里的某些細節也會流露在書稿里——當然啦,羅蘭本來就有克林特·伊斯特伍德的影子,尤其是他在塞爾齊奧·萊翁執導的《獨行俠》②『註:塞爾齊奧·萊翁(1921—1989)是著名的義大利導演,《獨行俠》是一九六四年的西部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在其中塑造了一個牛仔硬漢的形象,從而蜚聲影壇。』中的形象。
……說到書……
正有一本書躺在咖啡桌上,就是這天早上從他班戈辦公室通過聯邦快遞送來的《羅伯特·布朗寧詩作全集》。當然,其中也包括了《去黑暗塔的羅蘭少爺歸來》,正是這首詩奠定了他這套長之又長(尚未完成)的著作的基石。他突然產生了一個新想法,並因此眉開眼笑起來。馬洛彷彿讀懂了他的表情(也許它真的可以;金總是懷疑狗類來自了不起的「神會之地」,雖流亡在地球,卻總能知道你在想什麼),立刻露出牙齒,像個惡魔般笑起來。
「老小子,得給這首詩留個地方,」金說著,又將那本書扔回咖啡桌上。動作很大,書落下時砰然一響。「得有個地方,只有那個地方,」說完,他深深陷進椅子里,閉上了眼睛,心想:就在這兒坐一會兒,就坐一兩分鐘,明知道這是自欺欺人,明知道他馬上就要瞌睡了。就這樣,他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