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們果然找到一大間壯觀的廚房,就在電弧16實驗站的一樓,緊靠食品儲藏室,距離醫療室也不遠。除了吃的,他們還找到了別的:理查德·P·賽爾先生的辦公室,賽爾先生曾是血王屬下的運營主管,如今拜蘇珊娜·迪恩右手一槍所賜,已走完旅途,升至虛無之境。賽爾的書桌上摞著厚厚的文檔,令人驚詫的是,竟是羅蘭一行四人的完整資料。這些,全被他倆用碎紙機銷毀了。文件夾里還有傑克和埃蒂的照片,哪怕瞥上一眼都令他倆心痛如絞。回憶似乎更好一些。
賽爾辦公室的牆上掛著兩幅木框鑲邊的油畫。一幅畫上是一個強壯英俊的少年。他上身赤裸,光著腳,頭髮亂成一窩,臉上帶著笑容,僅僅穿著一條牛仔褲,褲邊上掛著槍帶。看起來,畫中男孩和傑克差不多大。但看著這幅畫,只會覺得彆扭。蘇珊娜想,也許因為這幅畫的作者,賽爾先生,也可能包括被畫之人,很可能屬於「熏衣草山的暴徒」①『註:《熏衣草山的暴徒》,一九五一年的美國喜劇影片。』之列,以前她曾在格林威治村聽同性戀者這麼說過。畫中男孩一頭黑髮,雙眼碧藍,雙唇鮮紅。上身體側有一道青紫色的疤痕,左腳踝上還有一處胎記,色澤鮮紅如唇。一匹雪白的高頭大馬躺伏於他面前。馬的齒間流淌出鮮血。男孩抬起留有胎記的左腳,踩在馬肚子上,嘴角泛起一絲勝利者的微笑。
「那是萊慕雷,亞瑟·艾爾德的馬,」羅蘭說,「它的形象被畫上了薊犁的戰旗,也是內世界的符征。」
「那麼,根據這幅畫,血王勝利了?」她問,「如果不是他,就是莫俊德,他的兒子?」
羅蘭挑動眉梢,說道:「多虧了約翰·法僧,血王的人馬在很久很久以前確實打敗了內世界。」他說完卻笑了。這不是他慣常的表情,因而這副燦爛的笑容讓蘇珊娜一頭霧水。「不過,我想這次是我們贏了,贏了至關重要的一場戰役。這幅畫所顯示的,不過是某個人心之所向的神話故事。」接著,他猛然揮動拳頭,砸碎了畫框上的玻璃,這突如其來的兇猛把蘇珊娜嚇了一大跳,羅蘭又一把扯出畫布,二話不說,從中一撕為二。還沒等他將它撕成碎片,當然,他顯然要這麼做,蘇珊娜卻叫他住手,並指著畫作的底部。那裡有一個小巧的畫家簽名,字體相當花哨:派屈克·丹維爾。
另一幅畫畫的是黑暗塔,灰黑色的圓柱塔身高高矗立在遠方,那是坎-卡無蕊、玫瑰地之盡頭。在他們的夢裡,塔似乎顯得更高,比紐約城裡最高的摩天大樓還要高(從蘇珊娜的立場來說,那隻能是帝國大廈)。而在這幅畫里,塔看起來不會超過六百英尺,但其雄偉莊嚴和夢中一樣不減分毫。窄小的窗戶呈螺旋形上升排布,和夢中所見一致。塔的頂端有一扇外凸的小窗,窗玻璃色彩斑斕——羅蘭明白,每一種顏色都對應一個巫師的玻璃球。最核心、最隱秘的一塊粉色曾丟失過,被庫斯的蕤藏起來了;其中心點便是黑十三的死黑木。
「那扇窗背後的房間,就是我要去的地方。」羅蘭說著,捶碎了畫框上的玻璃。「那就是我的使命終結之處。」他的聲音不大,卻讓人肅然起敬。「蘇珊娜,這幅畫不是根據什麼人的夢境而作的。我甚至感到可以親手觸摸到每一塊磚石的肌理。你覺得呢?」
「是啊。」她只能如此回答。在這裡、在昔日的理查德·賽爾的辦公室里看到這樣的情景,她只覺窒息。恍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可能了。這趟差事的終點站如此直白地呈現於眼前。
「畫這畫的人一定去過那裡,」羅蘭沉思著說,「一定就是在玫瑰叢中支起了畫架。」
「派屈克·丹維爾。」她接上這話,「一樣的簽名,和莫俊德以及死馬那幅畫上的署名一模一樣,你看到了嗎?」
「看見了,很清楚。」
「你看見有一條路穿過玫瑰地通向塔基的台階嗎?」
「是的。十九級台階,我對此毫不懷疑。葜茨。而且天上的雲彩——」
她也看到了那些雲朵。雲彩在飄離塔身之前,形成漩渦狀的圖景,並往龜之地而去,那是迄今為止它們所追隨的光束的終端。她還看到另一樣東西。就在塔身之外,有一圈圈的露台,兩層露台之間大約相隔五十碼,並有齊腰高的鑄鐵扶欄。第二層露台上,有一個鮮紅的小點和三個白色的小點:小到根本看不清臉孔,但可以見到一雙手高高舉著。
「那是血王嗎?」她指著那些小點問道。她有點不太敢將手指準確地點住那個紅色的小點。彷彿她期待那小點會突然活動起來,並將她拽進畫中去。
「是的。」羅蘭說。「被鎖在外面,一直以來他只想要塔,卻被關在外面。」
「那好吧,也許我們能爬著樓梯上去,超過他。再把路上撿的老覆盆子扔給他吃。」羅蘭聽了這話,不解地看著她,她這才將舌頭耷拉在唇間,做出等著吃的怪模樣。
槍俠的笑容慢慢消失了,這時他開始顯得心煩意亂。「我不覺得事情會那麼容易。」
蘇珊娜長嘆一聲。「其實,我也覺得沒那麼容易。」
他們已經找到了需要的東西——事實上,收穫遠比期待的要多——但似乎還是難以離開賽爾的辦公室。這張畫拖住了他們。蘇珊娜問羅蘭,他是不是想把畫帶走。很顯然,只要用賽爾桌上的開封刀把畫從畫框里裁下來、卷一卷就行了,簡單之極。但羅蘭想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搖了搖頭。這幅畫里有一種惡毒的生命力,將會招來一些錯誤的關注,好比飛蛾撲火。即便不會招來別的什麼物事,他覺得,他倆也會不知不覺地久久盯著這幅畫看。這張畫會讓他們分心,更糟的是,也許會催眠他倆。
說到底,這可能是另一種意念陷阱,他想,像《失眠》。
「我們得把它留在這兒。」羅蘭說,「很快——幾個月之內,甚至,幾個星期之內——我們就會到那裡,看到真正的塔景。」
「你當真?」似乎有點難以置信,她輕輕地反問,「羅蘭,你說的可當真?」
「是的。」
「我們三個?還是說,奧伊和我不得不死,也得死,為了敞開你通向塔的路?無論如何,你開始時是孤身一人,對不對?也許你也不得不孤身一人地走到終點。難道這不是一個作家最喜歡的情節嗎?」
「那並不意味著他就能那麼做。」羅蘭說,「斯蒂芬·金不是源頭活水,蘇珊娜——他不過是讓水流過的水管子。」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我不敢說我徹頭徹尾地相信這一點。」
羅蘭也不敢保證自己能徹頭徹尾地相信。他本想向蘇珊娜指出:他開始使命之旅時,就有庫斯伯特和阿蘭作伴,在眉脊泗,邁上新一程,也就是離開薊犁時,傑米·德卡力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他們成了四人行。但使命真正始於界礫口山之戰,是的,從那時候開始,他變成了孤身一人。
「開始時我是孤身奮戰,但我不會那樣走到終點。」他說。她一直坐在帶滾輪的辦公椅上利索地滑來滑去。現在,他將她抱起來,讓她坐在自己的右腿上,那裡一點兒都不痛了。「我攀上台階、推門進入塔時,你和奧伊會在我身邊;我走上樓梯時,你們也會在我身邊;我去對付那個跳上跳下的紅色小妖精,你們也會和我在一起;最後,你們要和我一起走進塔頂的那間屋子。」
儘管蘇珊娜什麼也沒有說,但她感到這聽來像是謊言。事實上,在他倆聽來,都像是謊言。
2
他倆帶著一些罐頭食品、一隻長柄煮鍋、兩隻罐子、兩隻盤子和兩套必要的餐具回到了法蒂酒店。羅蘭還帶回來一隻手電筒,電池快用盡了,只能發出微弱的光亮,還有一把切肉刀、一把小巧的橡皮柄手斧。蘇珊娜還找到一對網兜,能裝下所有這些新找到的「裝備」。在靠近醫療區廚房的食品儲藏室里,她還在一個高架子上翻找出三罐果凍狀的東西。
「斯壇諾罐裝燃料。」她告訴槍俠,這恰是他需要的。「好東西。你可以把它點燃。這玩意兒燒得很慢,藍色火焰,足夠燒飯用了。」
「我想過了,我們會在酒店後面燃一個火堆,」他說,「所以很顯然,用不著這臭烘烘的東西來生火。」他說這話時,流露出輕蔑的口氣。
「沒錯,是可以生個火堆。但我覺得,這東西可能會很方便。」
「怎麼方便了?」
「我不知道,但……」她聳聳肩。
通向大街的門邊,顯然是看門人的小壁櫥,裡面堆滿了成卷的花邊帶。這一天,蘇珊娜在道根已經待夠了,因而迫不及待想出去,可羅蘭想停下來看看。他全然不顧堆在角落裡的好多拖把、水桶和掃帚。蘇珊娜看到這些東西堆放在貨架最上端的木板條上,猜想這裡原本要搭一個腳手架。同時,她也很清楚羅蘭想要繩帶幹什麼,於是,她的心一沉。這多像是一切從頭來過啊。
「又要騎在人肩膀上,這事兒我已經干夠了。」她拿出黛塔的語氣,故意刁難地說。
「我想這是惟一的辦法。」羅蘭說,「我只是很高興我的腰腿不疼了,完全可以背你。」
「還要走地下的那條長廊,也是惟一的辦法嗎?你肯定?」
「我估計古堡下應該還有一條路——」他剛開口,蘇珊娜已經狠命搖起頭來。
「我和米阿上過最高處,別忘了。通往迪斯寇迪亞那邊的坡路至少得有五百碼高。可能還不止呢。很久以前可能有樓梯,但現在已經全沒了。」
「那我們就去走地下通道,」他介面說,「那條地道也是為我們而存在的。也許等我們到了那一邊,就能為你找到車騎。那裡會有別的村鎮。」
蘇珊娜還是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羅蘭,我認為文明世界終止於此。而且,我還認為,我們應該把自己裹嚴實點,因為這兒會變得相當寒冷。」
看來,可供暖身的衣物明顯短缺,但是,食物倒不少。沒人想過要把多餘的毛衣、羊毛質地的夾克裝進真空罐頭裡儲藏。有幾條毯子,即便儲藏在櫥櫃里,毯子還是變薄了、變脆了,但總還不至於一條都不能用。
「無所謂啦,」最終,她無力地說,「只要我們能離開這地方。」
「會的。」他答。
3
蘇珊娜在中央公園,冷得能清楚地看到一團一團的呼氣。頭頂的天空是整片白色,下雪的天。她正低頭看著北極熊(它在石島上慢慢走啊走,似乎很享受這恰到好處的冰冷)時,一隻手蛇行般滑上她的腰際。熱唇也觸上她冰涼的臉頰。她轉過身去,那裡,站著埃蒂和傑克。他們帶著一模一樣的微笑、甚至戴著一模一樣的絨線帽。埃蒂說,聖誕,傑克跟上說,快樂。她張開嘴,想說「你們這兩個小夥子,不可能在這裡呀,你們兩個都死了。」但她猛然醒悟,同時幾乎想要放聲歌唱般舒緩下來,這一切的一切,只是一個夢。說真的,你怎能懷疑呢?沒有會說話的動物,沒有貉獺,根本沒有,也沒有長著獸鳥頭的獺辛,也沒有名叫法蒂或迪斯寇迪亞古堡的地方。
尤其是,沒有槍俠。約翰·肯尼迪是最後一個,她的司機安德魯說得沒錯。
「我給你帶了熱巧克力。」埃蒂說著遞給了她。這真是杯完美的熱巧克力,濃稠的沫子浮在上面,還撒著肉豆蔻末,點綴著鮮奶油;她聞得到那濃香,當她接過杯子時,還感受到手套里的他的手指,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飄落在兩人之間。她心想,活在樸素的老紐約城是多麼幸福啊,現實就是現實,多麼偉大啊,他們在一起,在吾主之年——
什麼吾主之年?
她皺起了眉頭,因為這是個相當嚴肅的問題,不是嗎?畢竟,埃蒂是生活在八十年代的人,而她連一九六四年都沒有過完(還是六五年?)。至於傑克么,傑克·錢伯斯戴的喜慶小帽上綉著「聖誕」的字樣,他不是來自七十年代嗎?如果他們三人代表二十世紀後半段的三個時代,那他們之間有什麼共同點?這又是哪一年?
「十九,」一個聲音在空中響起(也許這是班戈·斯干克的聲音,那個迷失了的重要人物),「這裡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一個字、一個字被說出來,世界也越來越不真實。她可以看穿埃蒂和傑克的身體。當她再低頭去看北極熊時,發現它已經躺倒、死在石頭小島上了,爪子僵硬地伸向半空。熱巧克力的濃香也越來越淡,直到變成一股霉味:像老石膏、舊木頭。又像多年未曾有人睡過的酒店房間。
哦,不,她的靈魂在呻吟。不,我想要中央公園,我想要聖誕先生和快樂先生,我想要熱巧克力的香味,還想要看到十二月初落的雪花,我已經受夠了法蒂、內世界、中世界、末世界。我想要我的世界。我不在乎自己到底看不看得到黑暗塔。
埃蒂和傑克的雙唇動作一模一樣,彷彿他們在唱一首她聽不見的歌,但那不是歌;就在夢醒的一剎那,她從他們唇間讀出的話是——
4
「小心丹底羅。」
她醒來時,念叨著這句話,晨曦微明之下,她不住地打顫。就算夢中所見別的一切都不是真的,白色呼氣也是千真萬確。她發覺臉上滿是淚痕,便伸手抹去。天氣還不至於冷到能讓淚水凍結在她的臉頰上,但留下了白色的印痕。
她放眼望了一圈,法蒂酒店裡的這個房間可謂乏味之極,她不禁希望夢中的中央公園都是真實的。其一,她不得不睡在地板上——床,早已通體銹遍,只等著解體——所以,她的背脊僵得直疼。其二,不僅是勉強墊在身下權當褥子的毯子,就連身上裹著的毯子都被拉扯得不成樣子,活像幾塊破抹布。空氣里飄飛著毛毯屑渣,鼻子里、嗓子里都感覺又癢又嗆,她覺得自己快要被全世界最惡劣的嚴寒打倒了。說到寒冷,她一直都在顫抖。她還想去小便,那就得用半麻的雙手把半截身子一步一步拖出大堂。
其實,蘇珊娜·奧黛塔·霍姆斯·迪恩在這個清晨並沒什麼不妥,對嗎?問題只是:她剛從一個美夢裡回來
(這裡是十九,是葜茨。你所有的朋友都死了。)
現在她如此孤獨!她覺得快要瘋了。問題在於,天空如此明亮,這裡卻不一定是東方。問題也在於,她又乏累又悲傷,她想家,她苦惱不堪,哀慟不堪,沮喪不堪。問題就是這樣,在天亮前的一小時,在這家老朽得都該進博物館的酒店房間里,在飛揚的塵絮里,她覺得身體里最後一丁點兒勇氣都已流光了。她想要那個夢回來。
她想要埃蒂。
「我看到你也起來了。」說話聲傳來,蘇珊娜慌忙一扭頭,手撐得太急,不小心扎進了木刺。
槍俠倚在房間和大堂之間的門旁。他已經把繩帶編好,那狀如搬運架似的東西她再熟悉不過了,現在,它就搭在他的左肩上。右肩上的背包里則是他們搜集來的新裝備,以及剩下的歐麗莎。奧伊坐在羅蘭的腳邊,用悲戚的眼神看著她。
「你快把我嚇死了,德鄯先生。」她說。
「你一直在哭。」
「我哭不哭都不關您的事兒吧。」
「只要離開這裡,我們都會感覺好起來的。」他說,「法蒂已經凝固了。」
她很清楚他在說什麼。整個晚上,大風暴烈地橫衝直撞,從酒店和隔壁酒吧的屋檐下呼嘯而過,在蘇珊娜聽來,那風聲像極了孩子們的哭喊——迷失在時空里的小東西們,他們將永不能找到回家的路。
「好吧,但是,羅蘭——在我們穿過這條街進入道根之前,我希望你答應我一件事。」
「你想要我作出什麼承諾?」
「要是我們被抓住了——比如說,大怪物從魔鬼屁眼或是從隔界的黑暗裡躥出來——你要在事情發生之前讓我的腦袋吃你一顆子彈。事情要是發生在你身上,那就隨便你了,但是……怎麼了?你把那拿出來是為什麼?」
「因為這些日子以來,我有一把槍就可以過得很好。而且,因為我不想當取你性命的那個人。不過,如果你決定親手——」
「羅蘭,你那些操蛋的陳詞濫調總能讓我吃一驚。」她說著,一手接過羅蘭的槍,另一隻手則指向他左肩頭的繩編椅托,「還有一件事,如果你覺得我不到萬不得已也會騎在那玩意兒上,你就是瘋了。」
一絲淡淡的笑浮上他的嘴邊。「只有我們兩個的時候,這樣比較好,不是嗎?」
她嘆口氣,點點頭。「好一丁點兒,是啊,但實在太不好了。行啦,夥計,讓我們離開這鬼地方。我的屁股都凍成塊兒了,還有這味兒,我都快吐了。」
5
他們一回到道根,他就將她放在辦公轉椅里,推著她走,直至遇到第一段樓梯。蘇珊娜拎著他倆的所有裝備,腿上還吊著歐麗莎背袋。槍俠背著蘇珊娜,將椅子抵在台階上,一級一級往下搬。椅子撞擊台階,巨響震出了回聲,兩人都被驚得縮手縮腳。
「到此為止吧!」等回聲終於不再來回震響了,她忍不住喊道,「你就應該把它留在地面上,別再惦記這茬兒了,我都受夠了。」
「等著瞧吧,」羅蘭說著又開始往下走,「你也許會大吃一驚呢。」
「我倆都明白得很,等走到下面,這操蛋玩意兒就根本沒法用了。」這是黛塔在說話。奧伊也急促地叫了一聲,似乎在說:說得對。
6
不過,椅子確實能用。過了第二道樓梯還能用。但是當他們走下第三道樓梯(很長很長)後,羅蘭盤腿坐下檢查這把椅子時,發現一隻腳輪已被顛出位了。這讓他想起來經過東路狼群一戰後,她所拋棄的輪椅的慘相。
「行啦,瞧瞧吧,我不是早就跟你說了嗎?」她反問著,尖聲大笑起來,「羅蘭!接下去該用上那個破爛拖船了吧。」
他盯著她的眼睛,說:「你能讓黛塔走開嗎?」
她也看著他,一臉驚詫,接著,她回憶了一遍剛剛說出口的話。她臉紅了,「好的,」她的聲音也壓低了,「很抱歉,羅蘭。」
他把她抱起來,安置到繩編座椅里。他們繼續往下走。即便行走在道根的地下通道是如此令人不安——如此毛骨悚然——但蘇珊娜還是很高興已經把法蒂遠遠拋在了身後。因為那也意味著,他們正在遠離法蒂和其殘留的一切:剌德,卡拉,雷劈,厄戈錫耶托;還有紐約城和緬因州西部,也一樣遠去了。前頭就是血王的城堡,但她認為他們無需過分擔心,因為居住在那裡的最負盛名的住客已經瘋了,逃去了黑暗塔。
外事外物都已消逝而去。他們正在逼近漫長旅途的終點,幾乎不用再擔心什麼了。這很好。萬一她碰巧應驗了自己對羅蘭的成見呢?好吧,如果那一邊只有無盡的黑暗(她成年之後總這麼想),那也就沒什麼可以失去的了,只求那不是隔界般的黑暗,只求那地方不要有怪獸爬來爬去。而且,嘿!說不定真的有所謂「死後生活」,有一個天堂,還要轉世投胎,說不定在道路盡頭的虛無之境甚至還會有復活、有重生呢。她覺得最後一個想法很棒,而且她已經目睹了很多奇蹟,都讓她相信那也許會是真的。也許,埃蒂和傑克會在那裡等待她,都穿得暖緩和和的,冬天的第一場雪落下來,雪花掉在他倆的眼睫毛上:聖誕先生,和,快樂先生,他們遞給她滾燙的熱巧克力。熱巧克力。
中央公園裡的一杯熱巧克力!與此相比,黑暗塔算什麼?
7
他們穿過了圓形大廳,圓周形牆壁上處處是門。終於,他們走到了那條寬闊的走廊,牆上標示著:出示橘色通行證方能通過,拒不接受藍色通行證。下面便是一條小路,尚有幾盞熒光燈亮著(旁邊就是那隻遺落在此的橡皮拖鞋),就在微弱的亮光下,他們看到瓷磚牆壁上寫著什麼字,便特意繞道走下去瞧個究竟。
羅蘭,蘇珊娜:我們上路了!祝我們好運!
也祝你們好運!
願上帝賜福於你!
我們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在這條留言之下,他們一個一個簽上了名:弗萊德·沃辛頓、丹妮卡·羅斯特夫,還有丁克·恩肖。這三個名字之下,還有兩行字是不一樣的筆跡。蘇珊娜心想,這準是泰德寫的,看到這簡短的留言,她很想哭:
我們去尋找一個更美好的世界。
願你們也能找到。
「上帝愛他們,」蘇珊娜哽咽著,聲音都啞了。「願上帝永遠愛護他們。」
「愛阿們。」這細小得幾乎似膽怯的聲音從羅蘭的腳邊傳來。他倆低頭一看。
「決定重新開口說話了,小甜餅兒?」蘇珊娜問,但對於這個問題,奧伊沒有應答。它再次開口說話,得再過好幾個星期。
8
他們迷路了兩次。一次是靠奧伊重新找對了方向,把他們從迷宮般的通道和走廊里救了出來,有的走廊陰風深遠,飄來陣陣痛吟;有的走廊則傳來生猛的聲響,聽來更迫近也更險惡;還有一次,是蘇珊娜自己走回原路,發現丹妮扔下的一張貓滋牌糖果包裝紙。厄戈錫耶托多年來都儲備有充足糖果,那個女孩臨走時隨身帶了很多。(「可是沒有一個人想到要換衣服,」蘇珊娜說完,兀自大笑起來,無奈地搖搖頭。)他們還路過了一道古老的硬木門,羅蘭覺得它看起來頗像在海岸線上找到的那扇門,他們聽見門內傳來某種令人厭惡的咀嚼聲。蘇珊娜偷偷地想:會是怎樣的東西發出這等動靜,想了半天,只能幻想出一隻巨型怪獸,龐大而空洞的大嘴裡豎著泛黃的鋒利獠牙,牙縫裡積滿了經年的塵土。門上畫著一種無法辨識的標記。光是看上一眼也會覺得渾身不自在。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她問。儘管羅蘭通曉近十種語言,熟悉的語種就更多了,但他被她一問,還是搖搖頭。蘇珊娜心裡騰起一陣輕鬆感。她萌生了一個奇怪的念頭:如果你知道門上的標誌代表什麼意思,你就會想說出來。也許是,不得不說出來。於是,那扇門就會應聲而開。若你因此瞄見門那邊空咀空嚼的是什麼東西,你會想拔腿就逃嗎?很可能。但你能逃得了嗎?
也許不能。
走過這扇門後不久,他們就下了一條短小的階梯。「我猜昨天我和你談起時忘了這裡,但現在我想起來了。」她說著指了指台階上的積灰,已被踩下腳印。「瞧,這是我們的足跡。弗萊德把我背了下去,回來時是丁克背的。我們就快走到了,羅蘭,我保證。」
但是當他們走到這段階梯下面時,她又一次在曲徑分叉的走道間迷失了方向,這一次是奧伊把他們帶入了正確方向,一路小跑進了一條貌似隧道的幽暗小道,槍俠不得不屈背彎腰地走,蘇珊娜緊緊環住他的脖子。
「我不知道——」蘇珊娜剛開口,奧伊剛好將他們引入一條光亮的走廊(相對來說,光亮一些:天花板上的日光燈有一半還亮著,大部分瓷磚都從牆上跌落下來,露出牆壁背後黑漆漆的軟泥)。貉獺在一片紛雜的腳印前坐下等他們,眼神似乎在說:這是你們想要的不?
「是啦!」她禁不住長舒一口氣,喊出聲來。「好了。瞧吧,和我說的一樣。」她指著門上標識的字樣:福德劇院,1865,觀賞林肯遇刺現場。旁邊,還有一張《我們的美國表親》的海報壓在玻璃板下,光鮮得彷彿昨天才印刷出來似的。「我們要找的路口就在這兒下面不遠。向左拐兩次,再右轉一次——我想是的。不管怎麼說吧,我一看到就能認出來。」
這一路上,羅蘭都耐心十足地跟著她。但他內心裡藏著一個陰暗的想法,沒有對蘇珊娜透露半點:由長短寬窄不同的通道組成的這個巨大的迷宮也許會像羅盤的指針一樣搖擺不定,他甚至已經在琢磨,這兒是不是和「上面的世界」一樣毫無方向感可言。如果真是這樣,他們真的麻煩大了。
走到地下這裡,開始變得很熱,很快他們就汗流浹背了。奧伊的喘息聲很重,像台小發動機,但不疾不徐,始終以均衡的速度跟在槍俠腳邊。地板上一點兒積塵也沒有,先前還能看到的時深時淺的腳印已經看不到了。但門背後的各種怪聲卻越來越響,而且,當他們走過某扇門時,裡面的東西還會重重撞在門板上,力道大得連門框都被震得發顫。奧伊沖著那門狂吠不止,耳朵緊張地垂下並貼平在腦殼上,蘇珊娜也不由尖叫一聲。
「別慌,哦!」羅蘭說,「它過不來。它們誰也不能破門而入。」
「你肯定嗎?」
「是的。」槍俠堅定地回答。其實,他根本不能肯定。他還想起埃蒂的一句口頭禪:沒有準贏的事兒。
遇到那些泛著巫法般幽光的放射性水坑時,他們小心地繞過去,盡量不碰到星星點點。接著,他們又走過一條破裂的管道,從裡面幽幽冒出死氣沉沉的綠色蒸汽,蘇珊娜提議:他們都應該屏住呼吸地走過去。羅蘭覺得這個主意實在太好了。
又走了三五十碼,她讓他停下來。「我不太明白,羅蘭,」她說話的時候,羅蘭可以聽出她正竭力壓製表情,不讓語氣泄漏出她內心的驚惶。「我看到林肯門時,還以為黑咕隆咚的也沒問題,可是現在,這是……這裡……」她的聲音遏制不住地顫抖起來,羅蘭分明聽到她深深地呼吸了一次,儘力克制著情緒。「這裡看來完全不一樣了。還有那聲音……聽起來的感覺……」
他很清楚她在說什麼。在他們的左邊有一扇未作任何標記的門,門面已經扭曲變形,勉強地掛在鉸鏈上,上端的門縫被扯出一條小口子,泄漏出隔界喧囂無序的敲鐘聲,聽來既恐怖又蠱惑。隨聲飄來的還有一股陳腐惡臭。羅蘭心想,蘇珊娜大概會提議趕緊掉頭,趁來得及快撤,她甚至可能會重新考慮這番「古堡地下迷宮」的計劃,因此,他開口了:「我們去看看那裡是什麼。無論如何,看起來有點亮光了。」
一等他們靠近了分岔口——那裡,各條通道和鋪著瓷磚的走廊都向四面八方延展而去——他感到她在自己背上坐直了身子,「那兒!」她大喊一聲,「就是那堆碎石頭!我們就是從那裡走過去的!我們繞著它走了過去,羅蘭,我記得!」
一小半天花板都塌了下來,掉落在分岔口的路面中間,堆攢起一些碎瓷磚、破玻璃和絆腳石般的粗電線團。就在這堆東西旁邊,有很多腳印。
「就在那兒!」她激動地說個不停,「筆直往前就行了!泰德說。『我覺得這就是他們說的主幹道』,丁克也說是。丹妮卡·羅斯特夫還說,在很久很久以前,不管血王幹了什麼,總之是把雷劈變成一片漆黑的那時候,有一些人就是走這條路逃出去的。只不過他們留下了一些思緒。我還問她,感到他們殘留的想法——那是什麼感覺?她說,有點像你從澡盆里出來時,看到臟髒的肥皂沫粘在澡盆邊上,『不太好』,她這麼說。弗萊德作好了標記,我們就折回去往醫療區走了。我可不想吹牛皮誇海口,但我覺得我們已經沒事兒了。」
他們確實沒事兒,至少眼下是如此。碎石堆過去後八十步,他們就來到了拱形的進口處。其後的天花板上吊著一些閃爍發光的白色小球,照耀出一條緩坡下行的走道。牆上還有四條粉筆筆跡,但因為牆面和瓷磚的縫隙里始終滲著潮氣,筆跡已經開始模糊了,這顯然是自由的斷破者們留下的最後一輪訊息。
附圖:P474
他們在此歇息了片刻,吃了幾把密封真空罐頭裡的葡萄乾。連奧伊也啃了一點,不過從它咀嚼的樣子來看,它顯然不覺得這東西有什麼滋味。等他們都吃得半飽了,羅蘭再把罐頭收進了皮質背包里,接著問她:「你準備好了嗎?」
「是的。立馬就能動身,我想,最好趁我還沒——我的上帝啊,羅蘭,那是什麼?」
從他們身後——也許就是堆著破爛碎片的岔口後的某條通道里——傳來一陣低沉震撼的悶響。聽起來有種濕漉漉的感覺,彷彿一個巨人穿著灌飽水的橡膠靴子走了一步。
「我不知道。」他答。
蘇珊娜神情緊張地回頭看,但什麼也看不到,只有黑漆漆的一片。有些「黑暗」似乎還在移動,但那有可能是因為燈光總是明明滅滅。
有可能。
「你知道的,」她說,「我當真覺得:我們最好儘快離開此地,越快越好。」
「我認為你說得很對。」他說著,單膝跪下,手指撐在地上,像是在起跑線上準備衝進跑道的選手。她剛坐進那套繩編座椅,他就站起身來,快步走過牆上的箭頭標記,腳步迅疾,彷彿是背著她在慢跑。
9
他們以接近慢跑的速度又前進了十五分鐘,接著便遇見了一個骷髏,早已腐爛破裂的軍裝還掛在身架上。頭皮上連著的一小縷死氣沉沉的頭髮微微搖顫。骷髏的嘴巴似乎在笑,似乎在歡迎他們來到地下世界。骨盤撐在地上,旁邊還有一隻戒指,顯然是從死人那腐爛殆盡的右手手指上滑落下來的。蘇珊娜問羅蘭,她是否可以湊近了看看?他便把戒指撿起來,遞給她。她仔細地看了好半天,等她先前的某個想法最終得到了確證,才將那東西扔到一旁。跌落在地的戒指發出一聲輕響,之後又只有水滴聲和隔界的敲鐘聲,雖然現在聲音輕弱多了,但始終不間歇地傳來。
「我在想,」她開口了。
「想什麼?」他問了一句,又開始往前疾步行走。
「那傢伙是個麇鹿會成員。我父親有一枚一模一樣的戒指。」
「是個麋鹿會?我不明白。」
「是個兄弟會組織。類似於老男孩卡-泰特。可是,一個麋鹿會跑到這下面來幹什麼呢?朝聖者,現在我只能這麼想了。」說完,她放聲大笑起來,略帶幾分狂野。
頭頂上的白色小球里貯滿明亮的氣體,亮光一跳一跳的,並不十分均衡。蘇珊娜總覺得那亮光的閃爍有什麼蹊蹺,沒過多久她就發現了個中端倪:羅蘭跑得急,頭頂指示燈的跳動也跟著急;羅蘭慢下來(從沒停下腳步,卻精力不減),小球里的亮光跳得也緩慢。她並不認為那些光亮就是在應和他的心跳,或是她的,但顯然其中有關聯。(如果她知道有個術語叫做「生物節律」就會恍然大悟了。)他們前頭五十碼開外,這條「主幹道」只是一片漆黑。接著,因他們的逐漸前行,一盞盞燈會亮起來。很能蠱惑人心。她扭頭回看——只看了一次,因為她不想因此擾亂他的大步疾行——沒錯,在他們身後五十碼左右,燈又一盞接一盞地滅了。這些燈要比主幹道進口處明明滅滅的充氣小球亮堂一些,她猜想這兩套燈使用的是不同的電源,而這裡的(幾乎和這個世界裡的萬事萬物一樣)能量已經快用完了。隨後,她還注意到,在他們前頭的一盞小光球始終都沒亮起來。直到他們走到它跟前、並一閃而過時,她發現那盞燈並非完全死寂:一點微弱的亮光在球體深處掙扎著,並同樣跟隨他倆身體、腦體的律動而閃爍。她不禁想到,有時候我們會看到缺了字的霓虹燈招牌,「朝陽飯店」變成了「月日飯店」。又往前走了一百碼左右,他們又遇到一盞不亮的燈,接著又是一盞,接著一排兩個都沒亮起來。
「我們很可能馬上要走進黑暗了。」她怒氣沖沖地說道。
「我知道。」羅蘭應了一聲。到這時候,他才稍稍顯得有點喘。
空氣變得相當潮濕,先前有過的燥熱終於又被寒意取代。牆上貼著一些海報,但大都爛得看不清了。在一面略微乾爽的牆上,她看到一幅海報上畫了這樣一幅圖景:一個男子在競技場中輸給了一頭猛虎。這頭大貓正張著血盆大口,從痛苦尖叫的男子的肚子里扯出內臟,觀眾們全都看傻了。畫面之下還有一句用七種語言重複的標語。英語列在第二排——「來看馬克希姆馬戲團呀!好玩又好笑!」
「主啊,羅蘭。」蘇珊娜說,「萬能的主啊,這都是些什麼人啊?」
羅蘭沒有作答,儘管他知道答案:那些都是瘋了的鄉民。
10
每隔百碼左右會有一道小階梯——最長的一道從上到下不過十級台階——將他們引入地下深深的腸道。蘇珊娜估摸著又走了四分之一公里,他們來到一扇大門前,門板已經被颳走,可能是什麼車輛闖入後的結果,現在只是一攤碎片。這裡,骷髏更多了,羅蘭不得不踩在骨頭上走過去。骨頭在腳下發出濕乎乎的泥土受擠壓後的響動,這感覺比脆響更糟糕。這堆骨頭散發出的腐敗氣味同樣很潮濕。屍骸之上,還堆積著脫落的碎瓷磚,尚在牆上的瓷磚全都布滿了槍眼。顯然,這是昔日的槍戰現場。蘇珊娜想說點什麼,但嘴巴剛張開,那陣駭人的悶響又傳來了。她覺得,這一次比前一次更響幾分。也更逼近了一點。她再次扭頭向後看,可什麼也看不到。五十碼之外的燈光都是暗的。
「我不想讓自己聽上去像是妄想狂,但是羅蘭,我認為我們被跟蹤了。」
「我知道,是被跟蹤了。」
「你想不想讓我開一槍?或是扔個盤子出去?那種聲響實在太讓人毛骨悚然了。」
「不想。」
「幹嗎不?」
「它也許不知道我們是什麼。但如果你開槍了……它就知道了。」
她愣了片刻才想明白羅蘭的言外之意:他根本不能肯定用幾發子彈——或一枚歐麗莎——就能阻止那邊的不管什麼東西。或者更糟,也許他確定他們不能。
當她再開始說話時,竭力裝得冷靜,並自以為裝得很像樣。「那東西是從大裂洞里出來的,你覺得呢?」
「可能吧,」羅蘭答,「也可能是經過隔界,從別的時空里來的。現在別出聲了。」
槍俠走得更快了,很快變成小跑,接著又成了大步奔跑。她驚訝地發現,原來羅蘭的腿腳不疼的話,竟可以有如此持久又敏捷的身手,但她聽得到他的呼吸,也感覺得到他背脊一上一下的顛動——急促的吸氣,緊跟著呼出一口粗氣。她真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要能和他並肩奔跑——邁動她自己的雙腿,被傑克·莫特奪走的那雙腿。
前面的小球燈現在也閃動得更快了,光的閃爍能看得這麼清楚完全是因為亮的燈越來越少了。他們在兩排稀疏的燈之間,疊在一起的身影被拉得長長的,再一點點變短,直到跑到下一盞燈下。空氣變得越來越冷;鋪在地板上的瓷磚也越來越稀少了。地磚碎得東一塊西一片,被扔到了一邊,到處都是坑坑窪窪的,要是一個不留神,很容易被絆倒。奧伊輕鬆地避開這些陷阱,羅蘭也能靈敏地躲開。
她差一點就要對他說:跟在他們身後的東西已經好半天沒發出聲音了,可就在這當口,從她後面傳出一下驚人的吸氣聲。她感到周圍的空氣瞬間顛倒了方向;連她的鬈髮也不可避免地蓬開,像空氣一樣朝後飛去。那聲飽含口水翻滾的巨響讓她直想尖叫。不管她身後的東西是什麼,總之是個大傢伙。
不。
是巨大的傢伙。
11
他們又飛快地跑下一段短小的樓梯。其後五十碼處,還有三盞球狀小燈跳動著極不穩定的亮光,但再往前去,便只有無盡的黑暗。過道里滿是爛碎的瓷磚片,坑窪不平的地面也都在經年累月的腐爛中融解了,化為一攤攤黑洞洞的、酷似活體的物質:感覺像是巨大而疏鬆的黑色雲團。他們要跑進去,她心裡想著,一開始還有動力帶領他們往前沖。接著,那東西就會把他們往後狠吸一口,不管那是什麼,都將輕而易舉地逮住他們。她會偷偷瞥上一眼,那形象一定會讓人憎惡,怪異得像外星球生物,她根本說不上來那是什麼,而那反而像是某種慈悲。隨後,它就會一個猛撲,那麼——
羅蘭絲毫不減速地跑進黑暗,顯而易見,他們並沒有被拽回去。一開始還有一丁點兒光亮從他們的後面、前面蔓延過來(只有極少數小球還在閃爍垂死般的光)。這就足夠讓他們看見短小的樓梯了,最上面的一級台階上倒著幾具屍骨,都掛著襤褸的碎布條。羅蘭趕忙跑下樓梯——這一段有九級台階——半點都不敢耽擱。奧伊跑在他一側,雙耳緊張地貼在腦殼上,渾身毛髮因跑動而微微搖曳,一跳一跳地下了樓梯。此刻,他們已經跑進純粹的黑暗中。
「叫啊,奧伊,這樣我們才不會互相撞上。」羅蘭突然喊了起來,「叫!」
奧伊叫了一下。大約心數三十下,羅蘭又如此吩咐了一遍,奧伊又叫了一聲。
「羅蘭,到了下一道樓梯可怎麼辦?」
「我們會下去的。」他答道,又默數了九十,便果真跑到了下一條樓梯口。她感覺到他探出足尖,腳掌試探著高低。也感觸到他的雙肩因探出雙手摸索前方而驟然緊張起來,總算,他們沒有跌落下樓。蘇珊娜只能驚詫於他的敏捷。那雙大靴子在漆黑中毫不猶疑地邁下去。這次有十二級台階?還是十四?她還來不及數清楚,他們已經走上了平坦的過道。所以現在她明白即便在伸手不見五指的狀態下,即便以飛奔的速度,羅蘭照樣能在階梯與平路的交替中遊刃有餘。只不過,萬一他一腳踏空怎麼辦?踏進某個深坑裡?上帝作證,這些地面已腐蝕得厲害,極有可能發生那種意外。又比如說,他們撞上一堆東倒西歪的屍骸該怎麼辦?他在平行過道里跑得這麼快,也意味著萬一摔倒,兩人都會摔得很慘。又假如在某條短小的樓梯口遇到一堆人骨障礙物,那會怎樣?她盡量不讓自己去想像:羅蘭一頭栽下去,像個失手的高台跳水選手躍入黑暗之中,但她實在忍不住去想。當他們腦袋衝下撞在樓梯底的地面上時,他們身上的骨頭到底會碎成多少塊呢?操,甜心,挑個幸運數字吧,埃蒂大概會這麼說吧。這種高速奔跑真是太瘋狂了。
但他們別無選擇。她現在已能清晰地聽到身後之物的喘息聲,不只是重重的吸氣聲,還有像在砂紙上銼磨般的聲音,那必是因為它挪動身軀刮擦到了一側的牆壁——也說不定,同時刮擦到兩邊的牆壁。時不時的,她還能聽到瓷磚掉落在地發出的叮噹咔嚓的動靜。這聲音實在很難讓人不去想像一幅圖景,蘇珊娜彷彿看到了一隻巨大的黑色蟲子蠕動著肢節狀的軀體,把這條走道從這邊到那邊堵塞得結結實實,早已鬆動的瓷磚被擠下來,並隨即被它黏糊糊的身軀壓碎在身下,它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往前蹭,飢腸轆轆地一步一步縮減它和他倆之間的距離。
現在,這段間距已變得很短。蘇珊娜覺得自己知道原因。之前,他們彷彿奔跑在一座光照之下的移動小島上。不管身後那東西是什麼,總之它懼怕光。她想起羅蘭還在裝備里加入了一支手電筒,但如果已經沒有電池了,那也只是個擺設。摁下長長電筒身上的開關,不出二十秒鐘,那該死的微弱光亮大概就會熄滅……
除非……等一下。
長手電筒。
長長的電筒!
蘇珊娜伸手探入顛盪在羅蘭體側的皮背囊,手指摸出了食品罐頭,但那些罐頭不是她想要的。最後,她總算摸到了手電筒,憑藉電池蓋邊緣的一圈凹槽確定了這就是她需要的。沒時間去琢磨黑暗中的觸感為何如此敏銳熟稔;黛塔的心裡藏著一些秘密,斯壇諾罐裝燃料便是其中之一。她把那個罐子湊近聞了聞,確定了,緊接著,手中的罐子就猛然撞上了自己的鼻樑,因為那個當口,羅蘭恰好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也許是一塊蹺起的地板,也許是一具骷髏——他努力再次保持平衡。這一次他贏了,沒有跌倒,但最終他是會輸的,也許下次他平衡不了而摔倒後,還來不及爬起來,後面那東西就壓上來了。蘇珊娜只覺得熱血汩汩地從鼻孔里流下來,而身後那東西,大概是聞到了,頓時發出一聲津液翻滾的巨響。她的腦海中隨之出現一隻巨型美洲鱷魚,她曾在佛羅里達沼澤地里見過那種動物,此刻就彷彿仰起鱗塊斑斑的腦袋對月而嘯。而且,如此迫近他們。
哦!親愛的上帝啊!請一定賜予我時間。她心裡默默念叨著,我可不想這樣死去,吃槍子兒是一碼事,黑漆漆的被活生生吃掉可就——
又絆了一下。
「再跑快點!」她毫不客氣地吼起來,用力夾緊兩腿,像騎在倦馬背上的騎士那樣,雙腿叩擊著胯下的他。
羅蘭果真跑得更快了。現在,他的喘息聲已變得很難聽,近似痛楚的嘶吼。就算把考瑪辣舞跳個不休,他也決不會喘成這樣。再這樣跑下去,他的心就要在胸腔里著火了。可是——
「再快點兒啊!使出全身的勁兒跑啊!我大概還藏著一兩招兒沒使,但這個時候你必須使出你他媽的每一分勁道!」
於是,在迪斯寇迪亞古堡的地下黑暗迷宮裡,羅蘭跑得更快了。
12
她將另一隻騰空的手也探入了背囊,手指在手電筒長長的筒身上扣緊了,再抽出來,緊緊夾在胳膊下(非常清楚:如果它滑落下去,她就將永遠失去這次機會,他們也永無翻身之時),接著,她扳開了斯壇諾罐頭的易拉扣,在聽到真空密封口「嘶」一聲裂開的那一剎那,她舒了一口氣。但並不驚訝——如果這道密封之前破裂了,裡面存放的果凍狀燃料早就失去水分,點燃的罐頭還能更亮一點。
「羅蘭!」她大喊一聲,「羅蘭,我需要火柴!」
「襯衫……口袋!」他氣喘吁吁地答道,「你自己拿!」
可是她一伸手,手電筒就掉了,好在掉在她跨騎在他後背的交叉處,趁它還沒有滾落下去之前,她麻利地抓住手電筒。現在,她要好好地抓牢手電筒,再將圓柱形的筒身插入斯壇諾罐頭裡。她一手拿著罐頭,一手握著粘滿了果凍狀燃料的手電筒,如果還要去取火柴,她就需要第三隻手,因此她把罐頭扔了。包里還有兩罐,但如果這個辦法不管用,她根本沒機會去拿第二罐來再試一次。
那東西又怒吼了一嗓子,聽起來就像是緊跟在他們身後。現在,她甚至還能聞到它的氣味——在日頭下腐爛的臭魚味兒。
她挺直身子,俯在羅蘭的肩頭,從他口袋裡摸出了一根火柴。似乎只夠時間劃亮一根;第二根都可能來不及用。羅蘭和埃蒂都可以用大拇指把火柴擦亮,但黛塔·沃克有更出色的小把戲,以前她四處閑逛時就在小旅店裡表演過,幾個白種男孩(受害者)都看傻眼了。她在黑暗中咧嘴冷笑了起來,接著將雙唇嘟起,再把火柴桿的一端咬緊在牙縫裡。埃蒂,要是你在這兒,甜心兒,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助我成功。
她劃著了火柴。嘴裡一陣灼熱,她能感到舌頭上有硫磺味。火柴頭驟燃起來,光亮差點兒刺瞎她的雙眼,因為視力早已適應了漆黑一片的環境,但她還是能看得見,因而立刻將粘上果凍狀燃料的手電筒筒身湊上來。斯壇諾燃料遇火即燃,手電筒頓時變成了一支火炬。雖然光亮微弱,但確實是黑暗中了不起的光芒。
「轉過身去!」她高喊一句。
羅蘭立刻一個急剎車——沒有問為什麼,也沒有駁斥——只是立刻以腳後跟為中心,轉動了方向。她毅然地將手電筒火炬伸出去,片刻之間,她和他都看到什麼東西,濕漉漉的一隻大腦袋,布滿了白化病般的粉色眼睛。眼睛之下是一張尺寸堪比地板門的龐然大嘴,嘴裡到處都是蠕蠕搖擺的軟膩觸角。斯壇諾燃料的光亮並不強勁,但在這地獄般的深黑地穴里,那光亮已經足以讓那東西畏縮著後退。在手電筒火炬熄滅之前,蘇珊娜看見那東西的每隻眼睛都緊緊閉上了,不禁在閃念中疑惑不解:那一定敏感之極吧?否則怎麼會在如此微弱的亮光面前——
走道兩邊都堆著殘骨。她手中的手電筒已變得燙手。奧伊狂暴地吠叫不已,毛髮倒立,低頭怒視前方的深重黑暗,四條短腿向後微微斜立,彷彿隨時都可以全速出擊。
「蹲下,羅蘭,蹲低點!」
他照做了,她把臨時改造的火炬遞給他,那東西已經有點變形了,黃色的火苗向上躥,但靠近不鏽鋼筒身的火勢變藍了。那東西躲在黑暗裡又奪人魂魄地嘶吼一聲,現在,她又能看出它的體態了,從這邊到那邊地搖來晃去。火苗越弱,它也就湊得越近。
要是這裡的地面太潮,我們大概就玩完了,她心裡這樣想著,但手指又摸到一塊大腿骨頭,這意味著一切還沒完。也可能是她滿懷希望的感官傳來的錯誤觸覺——她能聽到天花板上的什麼地方傳來振蕩的水聲——但她不認為那是錯覺。
她探進背囊里,又抽出一罐斯壇諾,但拉環卻不太聽使喚。那東西正在靠近,現在她還能看到幾條短小畸形的腿,就從瘤塊叢生的腦袋下生長出來。說到底,那不是一條大蟲,而像是巨型蜈蚣。奧伊擋在她面前,依然吠叫不止,齜牙咧嘴地將暴怒展示無遺。如果她沒能成功,那東西第一個攫取的獵物就會是奧伊——
她總算扳到了拉環,那玩意兒幾乎死死地壓平在罐頭蓋上。接著,「嘶」的一響。羅蘭正舉著手電筒來回揮動,想要製造一點風動鼓舞將熄的火苗(如果還有燃料的話,那方法或許會管用),因而,她看得見他倆的身影映照在頹敗的石頭牆上,近乎譫妄地搖來晃去。
腿骨太粗了,沒法插進罐頭裡。現在的她正以一種怪異的姿勢躺卧著,半個身子在繩編座椅里,半個身子支在外面,她將罐子平放,倒出一壞果凍燃料,毫不猶豫地塗抹在骨頭上,上上下下厚厚一層。如果骨頭受潮了,那這一切舉動不過是延遲恐懼的行為。如果它很乾燥,那麼,也許……只是也許……
那東西蹭得更近了。透過怪物嘴中慢搖的觸角,她能看到凸起的尖牙。下一瞬間它就可能撲上奧伊,像壁虎飛快吞噬半空中的蒼蠅那樣消滅貉獺。此時,令人噁心得犯暈的腐魚味愈加濃烈了。而且,後面還會有什麼呢?還有什麼可憎的東西在等著?
沒時間琢磨那麼多了。
她將骨頭火炬湊近手電筒頭上越來越微弱的火苗。火焰燃起來了,比她預想的更亮一些——亮多了——這一次,怪物的尖叫聲更是凄厲痛苦,也似乎更為驚訝。一陣令人毛骨悚然的壓擠聲傳來,活像在一件硬塑料雨衣里搓擠泥漿,那東西登時抽身後退。
「再給我些骨頭,」羅蘭扔掉了熄滅的手電筒火炬時,她大聲說道,「要保證都是干透的骨頭。」想到自己竟然能聰明到想起這等主意(因為沒有別人會出此下策了),她兀自大笑起來,那種黛塔特有的嘶啞陰森的咯咯笑聲。
羅蘭仍是氣喘吁吁,但遵照她所說的撿起了骨頭。
13
他們重複製作骨頭火炬,一路向前,蘇珊娜已經調轉方向扭身朝後,這姿勢很彆扭,但並非做不到。如果他們最終能逃離此地,她的背可能會疼上一兩天。但我必將品味每陣疼痛,她對自己說。羅蘭還帶著伊倫·苔瑟寶慕給他買的「布里奇屯老家歲月」的汗衫。他抬手把它遞給蘇珊娜。她把衣服裹在骨頭底部,在尚能保持平衡的情況下,她使出全力,儘可能扔得遠一些。羅蘭不能全速奔跑——那樣的話,她很可能平衡不了自己而從繩編座椅里翻下去——但他保持著快步疾行的速度,時不時停一下,撿一根臂骨或是腿骨。奧伊很快就明白了,也用嘴叼起合適的骨頭遞給槍俠。那東西還跟著他們。蘇珊娜時不時地看到它泛著冷光的滑溜溜的皮膚,而且,即便它害怕這些動蕩不安的火光而屢屢後退,但依然發出飽含水分的跺腳般的前進聲,聽起來很像是巨人的靴子里積滿了泥巴。她不禁猜想那是它的尾巴發出的聲音。這個念頭讓她不寒而慄,雖說那不過是沒根沒據的瞎想,但也因為觸及她隱秘的恐懼而幾乎強有力地遏制了她的其他思想。
它應該有一條尾巴!她的心裡暴怒地吼叫道。一條聽上去浸滿了水、或凝膠、或乃至半結痂的血的長尾巴!耶穌啊!我的上帝!我的基督!
她還想到,也許不止是因為畏光它才不來攻擊他們,確切地說應該是怕火。這東西一定早就跟上了他們,但那時候走道里的球形小燈尚且能亮,所以它就想(如果它有思維能力的話)等他們走進黑暗中再發起攻擊。她甚至認為,如果這東西早知道他們有辦法生火,一定不會等這麼久,一定會在剛才就閉上幾隻、或是所有的眼睛,在燈光較暗或熄滅的路段就撲上來吃掉他們。可現在它有點背運,因為地上的骨頭出人意料地變成了出色的火炬(從某種角度說,這辦法顯然得益於光束重獲健康,但她此刻並沒有想到這一點)。惟一的問題在於:斯壇諾燃料會不會用完。她已經開始省著用了,大多數骨頭一經點燃就能自動燃燒——除了一些受潮的骨頭,她只能再點燃另一根骨頭之後,把它們扔掉——但無論如何,總是要先蘸一點果凍狀燃料才能點燃,而她已經開啟了第三罐、也是最後一罐斯壇諾。現在她萬分懊惱,心疼起最初扔掉的那第一罐,那時候怪物剛剛逼近,她不得不手忙腳亂,但現在已無計可施了。她還和剛才一樣,希望羅蘭走得越快越好,儘管她想就算她面向前坐好,緊緊抓住他,他現在也沒法跑得和剛才一樣快了。也許短暫的全力衝刺沒問題,但不太可能全程全速。她能感覺到,羅蘭襯衫下的每一塊肌肉都在微微顫抖。他已經快到極限了。
又過了五分鐘,蘇珊娜掏出一把燃料塗抹在一根瘦巴巴的脛骨時,手指頭觸到了斯壇諾的罐底。從他們身後的無盡黑暗裡,卻又傳來一聲濕漉漉、沉甸甸的跺地聲。好朋友的長尾巴,她暗自堅定著這種猜測。它慢條斯理跟著他們,亦步亦趨。就等著他們用完燃料,等著世界再次回復黑暗。那時,它就能猛撲過來。
那時,它就可以吃他們了。
14
他們需要準備掩護撤退了。她的手指剛觸到罐頭底,心意就已定了。再過十分鐘、大概耗費三根火炬之後,蘇珊娜打算讓槍俠在看到——如果夠走運的話——一大堆骸骨的地方停下來。他們可以生一堆骨頭營火,一旦火焰生熱了、亮堂了,他們就可以拼著老命往前跑。如果他們再聽到那東西越過了骨頭營火跟上來,羅蘭就可以放下背上的她,將她留在原地,獨自跑出險境。她覺得這種計劃並不算什麼自我犧牲,只不過是符合邏輯罷了——如果可以避免全軍覆沒,沒理由讓蜈蚣怪物吃掉他們兩個。而且,直到現在她也沒打算讓它吃了自己。當然不能。她有他給的槍,她會開槍。五顆子彈獻給蜈蚣先生;如果子彈不管用,它照樣往前撲,第六顆子彈就將獻給她自己。
可是,她還來不及把這些心意說出來,羅蘭就用三個字打斷了她的思緒。「光,」他有點上氣不接下氣,「頭上。」
她仰頭四處張望,一開始什麼也看不見,也許是因為手中舉著的火炬遮掩了視線。但沒多久,她就看到了:一絲微弱的白光。
「還是那種小光球嗎?」她問,「是不是有一些還能發亮?」
「可能吧。我覺得不太像。」
五分鐘後,她明白了,憑藉手中最後一柄火炬,她能夠看清地面和牆壁。地上覆蓋著一層未經踐踏的砂土,那隻能是從外面吹進來的。蘇珊娜舉起雙手,一隻手上還握著裹著襯衫、火光搖曳的骨頭,她就這樣勝利地高呼起來。跟在後面的那東西也應聲吼了一嗓子,其高漲的憤怒和失意讓她嚇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再見啦,寶貝兒!」她尖聲大叫著,「永別了,你個滿身眼睛的混蛋操的!」
那東西又怒吼一聲,全力撲來。在那個剎那,蘇珊娜將它看了個一清二楚:大瘤般的一個團塊,雖然橫長著嘴,但那也許不算是臉;後面跟著一節一節的軀體,抽搐般縮起,移動時就會蹭上牆壁,發出刮擦之響;還有四條粗短的肢體長在兩側,有點像胳膊。這些旁肢末梢上都各有一對噼啪作響的大螯鉗。她激靈靈打了一陣寒戰,將手中的火炬死命向它擲去,那東西的反應則是一聲挫敗的嘶吼。
「你的母親沒有教過你嗎?嘲笑動物是不對的。」羅蘭問她,嗓音是如此乾渴嘶啞,以致於蘇珊娜分辨不出這是不是一句玩笑。
五分鐘後,他們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