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距離城堡一公里處,他們看到了幡旗和海報,也聽到了那尚且看不見的河流的咆哮。幡旗由紅、白、藍三色組成,迎風飄揚——這讓蘇珊娜聯想起某些小鎮在七月四日國慶日組織的大道遊行。沿街的房屋依然很窄小,有種鬼鬼祟祟的神態,一路上的店面、房門全都緊緊關閉著,從地下室到閣樓的門窗無一例外,在這樣一幅街景中飄揚的幡旗,恰似腐屍臉上的紅胭脂。
但海報上的面孔她都很熟悉。理查德·尼克松和亨利·凱伯特·洛奇雙雙擺出代表勝利的V字手勢,汽車銷售員還咧嘴笑著(標語是:尼克松/洛奇,只因事業尚未完成。)約翰·肯尼迪和林登·約翰遜並排站著,相互勾著肩,還雙雙舉起另一隻手。在他們腳下寫著一行粗體宣言:我們站在新起跑線上!
「知道是誰贏了嗎?」羅蘭扭頭問道。蘇珊娜正騎坐在豪華計程車上,打量周圍的情景(並祈禱著:哪怕有件開襟羊毛衫也好啊,上帝啊!)
「噢!我知道。」她說,心中卻毫不懷疑這些海報就是貼給她看的。「肯尼迪贏了。」
「他成了你們的首領?」
「是整個美利堅合眾國的首領。後來肯尼迪被槍殺了,約翰遜就接任了總統。」
「槍殺?你是這麼說的嗎?」羅蘭突然有了興趣。
「是啊。有一個名叫奧斯瓦爾德的膽小鬼躲在人群里朝他開了槍。」
「而你們的美利堅合眾國當時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
「嗯……當你拽著衣領把我強拉進中世界時,蘇聯正和我們較勁兒呢,不過,籠統地來說,你說得沒錯。」
「你們國家的鄉民為自己選擇首領。不是排資論輩。」
「說的沒錯,」她應和著,留了一點小心眼。她倒是有點希望聽到羅蘭抨擊民主制度。要不,大笑一通也好。
可是令她吃驚的是,羅蘭說:「引用小火車布萊因的話來講,那聽上去太優異了。」
「我求求你了,別引用他的話,羅蘭!現在別,以後永遠都別提他啦。行不?」
「如您所願。」他說,緊接著,連一個停頓都沒有地壓低了聲音說:「備好我的槍,請求你。」
「樂於效勞。」她立刻回應道,同樣壓低了嗓門。這話聽來就像:樂樂效力,因為她壓根兒不想挪動嘴唇。她能感覺到:他們被盯上了,簇擁於「國王之路」這一頭的中世紀村落里(或是以中世紀為題材的電影布景),正有無數隱秘的眼神偷偷地從商店和酒館裡漫射而出。她不知道那些是人類還是機器人,或者不過是依然開著的攝像機,但甚至在羅蘭還沒說出口、還沒確定之前,她就不曾誤解過這種如芒在背的感覺。而她只需要看著奧伊的小腦袋就知道它也感覺到了,因為貉獺的頭來回搖擺著,活像老爺爺家的鐘擺。
「他是個好首領嗎,那個肯尼迪?」羅蘭又問,保持著正常的語調和音量。一片寂靜中,這聲音傳得很遠。蘇珊娜意識到一個妙不可言的事實:她突然之間不冷了,儘管現在距離咆哮的河流這麼近,空氣因此變得更潮濕更陰冷。她全神貫注於身邊的這個小世界,以至於無暇關心冷暖。至少,眼下是這樣。
「嗯,不是每個人都覺得他好,顯然那個槍殺他的傻蛋就不覺得他好,可我覺得他不錯,」她接著說,「他對民眾說,一旦他上台執政,就要致力於改變現狀。大概不足一半的選民相信他的話,因為大多數政治家都會像猴子甩尾巴一樣撒謊,原因都是為了誇口說自個兒能幹。可他一被選上,就開始履行自己的諾言。有個地方叫古巴,就是在古巴問題上他徹底攤了牌,勇敢得就像……好吧,讓我們這麼說吧,你會樂於和他並駕齊驅。可就當老百姓剛剛瞅出來他有多較真時,那個被人僱用的王八蛋就開槍殺死了他。」
「奧茲-沃特。」
她點點頭,不想費神去糾正他的發音,她想其實也沒什麼可以糾正的。奧茲-沃特。奧茲。歷史總是在重複,不是嗎?
「肯尼迪下來之後,約翰遜就接手了嗎?」
「沒錯。」
「他幹得如何?」
「就我離開那會兒而言還太早,不能下結論,但他更像是老手政客,我們以前曾說,『混下去就能混得好』,這話的意思你懂不?」
「是的,我懂。」他答,「蘇珊娜,我覺得我們到了。」羅蘭將豪華計程車停住。他站在那裡,手裡還攥著人力車的推手,端詳著拉什宮。
2
「國王之路」到了盡頭,順延進一方鋪有圓石子的寬敞前庭,當年,這裡必然列有血王手下肅穆勤苦的衛兵,就好像護衛伊麗莎白女王和白金漢宮的儀仗衛士。圓石地面上以深紅色繪出那隻紅眼睛,略有風塵的痕迹。若是站在地面上,觀者只能辨認出這是什麼,但蘇珊娜猜想,如果登高俯瞰,就能發現這隻眼睛指向西北。
這個該死的形象也必會繪製在羅盤的每一個準星上。她默想著。
露天前庭之上、延展於兩座廢棄高塔之間,掛有一條橫幅,看起來才繪了不久。橫幅(同樣,也是紅、白、藍三色)上的鋼印字跡這樣寫:
歡迎你們,羅蘭和蘇珊娜
(還有,奧伊!)
來此自由世界繼續折騰!
前庭(以及用作護城河的封閉式內河)之後的城堡果然是用暗紅色的石磚壘成,有了年頭之後,石磚的顏色越來越暗,如今都快成黑色了。塔樓和角樓從城堡正殿里聳升而立,氣勢逼人,似欲否定地心重力般地跋扈升騰。掩映在俗麗拱弧支柱後的城堡卻顯得肅穆沉穩,幾乎摒棄了一切雕飾——只有主通道口上方的拱心石弧頂上刻有那隻圓睜的紅眼。半空走廊中有兩段已塌陷,跌落的碎石堆積在正庭的地面上,但其餘的六條走廊依然各就其位,在不同高度上展開,形成交叉層疊的效果,她不禁聯想到複雜的立交橋,同樣有許多不同的上下出入口,以使不同的高速公路在此銜接交轉。至於房子的構造么,門也好、窗也好,都是怪誕的狹長造型。肥碩的黑鴉蹲棲在窗台上,或沿著半空走廊立成一排,盯著他們看。
蘇珊娜從手推車上下來,羅蘭的槍已處於備戰態,揣在她的皮帶里,觸手可及。她跟上了他,站在護城河邊打量著城堡大門。門是敞開的。門後,一道彎弓形的石橋橫跨於河上。橋下,黑漆漆的水從四十英尺寬的水喉里湍流而出。水聞來又刺鼻又噁心,而且,流經不少利齒狀的石頭時,泛起的泡沫不是白的而是黃的。
「我們現在做什麼?」她問。
「聽聽這些傢伙說什麼,作為開始。」他邊說邊沖著城堡里圓石前庭那頭的大門點了下頭。那扇門半開半閉,有兩人從裡面走了出來——完全是普通的人類,一點兒不像她非常期待的哈哈鏡里的長條人。當那兩人差不多走到正庭中央時,第三個人也閃身而出,小跑著跟上來。看起來這三人都沒帶武器,當前面的兩人走近石橋時,她才看清他們幾乎長得一模一樣,但老實說,她看到雙胞胎已經不再驚詫了。後面跟上的第三人也長著同一張臉孔:白種人,高挑的身材,長長的黑髮。這是三胞胎,俗話說得好:兩個孩子相見好,還有一個圖運道。他們都穿著牛仔褲和雙排扣厚大衣,她立刻(甚至迫切地)嫉妒起來。前面的兩人各自提著一隻皮條把手的柳條籃。
「要是加上鬍子和眼鏡,他們就像是我和埃蒂第一次看到的斯蒂芬·金的翻版。」羅蘭壓低了嗓音說道。
「是嗎?你當真?」
「是啊。你記得我怎麼跟你講的嗎?」
「你再說一遍。」
「勝利之前必遭誘惑。還要記住這一條。」
「我會牢記在心的。羅蘭,你害怕他們嗎?」
「我認為他們三個沒什麼好怕的。但要準備好隨時開火。」
「他們好像沒有武器。」當然啦,他們有柳條筐;什麼都可能放在裡面。
「無論如何,隨時準備。」
「放心吧。」她說。
3
儘管橋下的護城河咆哮不止,他倆還是能清楚地聽到陌生人的靴子踩踏出的穩健步伐。提著籃子的兩人已經走到了橋上,並在拱形橋最高處停下了腳步。接著,他倆把手中的籃子緊挨著放在地上。第三個人則在城堡里止步,手中雖空無一物,十指優雅地相扣於身前。現在,蘇珊娜聞到了熟肉的香味,顯然是從其中一籃里飄出的。也不是豬肉。她覺得那是烤牛肉和烤雞肉混雜的濃香,像是從天堂里飄來的。口水立刻泛涌在她嘴裡。
「向您致敬,薊犁的羅蘭!」他們右邊的黑髮男子說道,「也向您致敬,紐約的蘇珊娜!嘿,還有中世界的奧伊!祝天長夜爽!」
「一個丑,別的就更丑。」他身邊的兄弟卻這樣說。
「別理他。」右邊長得像斯蒂芬·金的男子說。
「『別理他』。」另一個模仿道,還擠眉弄眼地扮了個可笑的鬼臉。
「也願您收成加倍,」羅蘭對著兩者中較有禮貌的那人回應道。他踮了踮腳後跟,敷衍地回了一個屈膝禮。蘇珊娜則採用卡拉鎮的屈膝禮,揚了揚不存在的裙邊。奧伊正坐在羅蘭的左腳邊,只是瞪著橋上的這兩位。
「我們是巫飛思。」右手邊的男人說,「你知道什麼是巫飛思嗎?羅蘭?」
「是的,」他答,轉而略微傾向蘇珊娜,說道:「這是個古老的詞……事實上,是遠古的詞。他宣稱他們都是變形人。」為此,他還特意壓低了聲音補充了一句,橋上的人應該聽不見。「我懷疑是真的。」
「是的,是真的。」右邊的男子立刻應道,看起來欣喜有餘。
「說謊的人在哪兒都能找到同類,」左邊的男子彷彿在一針見血地評說,還不屑地翻了翻白眼。就一隻眼。蘇珊娜以前根本不會相信有人可以只翻一隻白眼。
他們身後的第三人什麼也沒說,只是站在那裡,低頭看著自己十指相扣的手。
「我們可以隨心所欲地變換形體。」右邊的人繼續說,「但是我們得到的指令是:變成你們能一眼認出、並願意信賴的人。」
「我可不太信任金先生,」羅蘭說,「那個人,像只啃褲子的山羊,盡惹麻煩。」
「我們儘力了。」右邊的斯蒂芬·金說,「我們還可以變做埃蒂·迪恩的形貌,但又惟恐會讓這位女士很傷心。」
「這位『女士』看起來樂於和一根繩子干一下,只要她能讓繩子在她兩腿之間豎起來。」左邊的斯蒂芬·金評論道,還拋了個媚眼。
「太無禮了。」後面那人開口了,他將兩臂交叉抱在胸前。口氣儼然像個辯論賽裁判員。蘇珊娜幾乎要指望他宣判壞嘴巴·金在體罰室里禁閉五分鐘。其實,她並不會因為壞嘴巴·金的粗魯笑話傷了她的心而生氣;那隻會讓她想念埃蒂。
羅蘭則對所有的插科打諢毫不在意。
「你們三個可以變換成三種形貌嗎?」他問好嘴巴·金。蘇珊娜清楚地聽到槍俠在發問前咕嚕一聲咽了口水,便知自己不是惟一一個勉強不在食品籃前流口水的人。比如說,你們是否可以同時變成金先生、肯尼迪先生和尼克松先生?」
「問得好!」右邊的好嘴巴·金說。
「問得蠢!」左邊的壞嘴巴·金說。「根本沒問到點子上。偏題偏得太離譜了。哦好吧,哪個動作派英雄還是知識分子?」
「丹麥的哈姆雷特王子。」裁判員·金在他們身後不動聲色地說。「但考慮到這是在第一時間內反應出的名字,所以他可能只是個特例,不足以證明這條規則有普遍性。」
好嘴巴和壞嘴巴同時回頭看他。等他們確認他說完了,再回過頭看著羅蘭和蘇珊娜。
「鑒於我們其實是一體,」好嘴巴說,「並且相對而言能力有限,答案是否定的。我們可以都變成肯尼迪,或者都變成尼克松,但——」
「『攪亂昨天,攪亂明天,但絕不攪亂今天。』」蘇珊娜插嘴道。她也不知道這句俗語怎麼突然躥到她腦子裡(也不知道又怎麼突然躥出口來),可是沒想到,裁判員·金卻立即應聲道:「準確極了!」並朝她一點頭,儼然是表揚班上最好的學生的老師。
「繼續啊,看在你爹的分上,」左手邊的壞嘴巴·金嚷嚷起來,「光是看一眼這幾個背叛血王的叛徒,我就實在忍不住要吐了。」
「好吧,」他的同伴說,「儘管稱他們為叛徒相當不公平,至少可以加上卡作為這番定名的砝碼。考慮到我們給自己的名字對你們來說可能難以誦讀——」
「就好像超人的死對頭,邁克賽澤普特克先生,」壞嘴巴說。
「——你們也可以像洛杉磯人那樣說話,也就是你們所說的血王。簡而言之,我是自我,使用的名字是畢瑪樂。站在我身邊的是富瑪樂。他是我們的本我。」
「那麼站在你們身後的那位就該是飛瑪樂,」蘇珊娜將重音放在了「飛」字上,「他呢,你們的超我嗎?」
「噢!真聰明!」富瑪樂叫起來,「我打賭你還可以說是弗洛伊德呢,那樣就不和淫樂押韻了。」說著,他探身向前,又沖著她擺出那副招牌式的猥瑣鬼臉。「可你能拼寫出來嗎?紐約來的短腿小黑鳥?」
「別理他。」畢瑪樂說,「他總是受到女性的威脅。」
「你們是斯蒂芬·金的自我、本我和超我?」蘇珊娜問。
「問得好!」畢瑪樂讚許地應道。
「問得真蠢啊!」富瑪樂就立刻不以為然地反駁。「小黑鳥,你父母膝下還有別的孩子活著嗎?」
「你別想和我玩什麼把戲。」蘇珊娜說,「我會把黛塔·沃克召出來,把你罵倒為止。」
飛瑪樂·金說道:「我和金先生沒太多瓜葛,只不過暫時仿效他的體貌特徵。而且我很明白:所謂的暫時其實是你們能擁有的所有時間。我對你們的使命不寄熱望,也無打算自找麻煩助你們一臂之力——至少,不想找太多的麻煩——況且,我也很清楚:你們兩個對洛杉磯人的離去負有一定的責任。由於他令我身陷囹圄,幾乎把我當成宮廷小丑來耍玩——甚至是他的寵物猴子——所以看到他離去,我一點兒不傷心。我會給予你們我力所能及的幫助——至少一小點——但是,不,我絕不會為此自添麻煩。『醜話說在前頭』,就像你們過世的朋友,埃蒂·迪恩會說的那樣。」
蘇珊娜努力不迴避那個名字,但這話傷到了她。傷到了。
和剛才一樣,畢瑪樂和富瑪樂轉身去看飛瑪樂,等他說完,再回頭面對著羅蘭和蘇珊娜。
「坦白是最佳策略。」畢瑪樂一副恭敬的神情,說,「語出塞萬提斯。」
「說謊者諸事順遂。」富瑪樂在一旁酸溜溜地冷笑,說,「語出匿名者。」
畢瑪樂接著說,「他總是把我們分為六塊、甚至七塊,沒別的原因,就因為那樣很疼很疼。但我們和城堡里的其他人一樣,都走不了,因為他在城牆邊划下了死界。」
「我們原以為他走之前會把我們都殺了呢,」富瑪樂說道,全然不像剛才那般粗魯刻薄。一個人只有在回顧某次瀕臨險境的經歷時,才會有那種凝重反省的神態。
畢瑪樂:「他是殺了很多人。還砍了內務大臣的腦袋。」
富瑪樂:「那傢伙得了梅毒,比屠宰場里的豬聰明不了多少,倒是更多一點可憐相。」
畢瑪樂:「他讓廚房員工排成一排,還有打雜的女工——」
富瑪樂:「所有這些人對他都非常忠心,真的非常忠心——」
畢瑪樂:「然後讓他們當著他的面吞下毒藥。如果他樂意,完全可以在他們熟睡時把他們殺死——」
富瑪樂:「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畢瑪樂:「可他卻決定讓他們服毒。老鼠藥。他們吞下那些棕色的大藥片,之後就倒地抽搐一陣,而他站在王位上目睹這一切——」
富瑪樂:「王位是由無數骷髏做成的,你們知道——」
畢瑪樂:「他就坐在王位上,胳膊肘支著膝蓋,拳頭撐住下巴,就像陷入長久沉思的人,大概在琢磨著正方形套圓形的公式、或是終極素數,就那麼一直看著他們在聽者廳的地板上翻來滾去,一邊嘔吐一邊抽搐。」
富瑪樂(在蘇珊娜看來,其熱忱的姿態既淫蕩又極其醜陋):「有些人死之前央求著喝口水。沒錯啊,那種毒藥會讓你口渴難耐!於是我們堅信,接下去就該輪到我們了!」
終於,畢瑪樂被惹惱了,就算不是惱怒,也氣得夠嗆。「你能不能讓我把這事兒說完,接著讓他們決定是走是留?」
「總是這麼專橫!」富瑪樂說著,悶悶不樂地閉上了嘴巴。在他們頭頂上,好多城堡鴉推推搡搡搶著位置,瞪著晶晶亮的小圓眼睛俯瞰。蘇珊娜心想:不用問了,它們就等著把留在這裡不走的人當作一頓美餐呢。
「他有六個留存的巫師的玻璃球。」畢瑪樂繼續說,「當你們還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時,他在裡面看到了什麼,並因此徹底瘋了。我們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什麼,因為我們沒看到,但我們都認為,是因為你們得勝了,不僅在卡拉鎮,還有隨後在厄戈錫耶托。如果確實如此,那就意味著他欲圖以摧毀光束從而遠距離操控塔之倒塌的計劃終結了。」
「當然是這麼回事兒了。」飛瑪樂靜靜地說,於是,前面兩個斯蒂芬·金又一次回首觀望他。「不會是什麼別的了。將他逼到瘋狂邊緣的首要原因就是他思緒中的兩種矛盾的執念:讓塔倒塌,再先於你,羅蘭,到達那裡,並攀上塔頂。摧毀它……或是,主宰它。我不能確定,他是否在理解這件事情上走得過頭了——只要搶在你之前抵達你想要之物,在你面前奪走它。他在意的就是這些。」
「得知他因你們而有多惱怒你們一定會高興的,在他摧毀自己一切珍貴玩物之前的幾周里,他不停地念叨你們的名字,詛咒你們,」富瑪樂說,「他變得多麼害怕你們啊!能多害怕就有多害怕。」
「不是這麼回事,」畢瑪樂反駁道,蘇珊娜覺得他有點動怒了。「雖然這決不至於讓他高興。他贏得的榮譽不比他失去的多。,」
飛瑪樂說:「當血王眼見厄戈將敗在你們手裡時,他明白存活的光束必將再生,並比以前更茁壯!到最後,這兩道僅存的光束將再造出其他的光束,一尺一尺、一輪一輪地重新接合它們。如果那一切發生了,最終……」
羅蘭點著頭。蘇珊娜在他眼中觀察到一種全新的神情:驚喜。也許他真的知道怎麼贏得勝利,她想。「到最後,原已轉換的世界也許又能恢復如初。」槍俠說道,「也許,中世界和內世界都將如此。」他停了停,「也許甚至還有薊犁、光束、白界。」
「這種事情沒有所謂也許。」飛瑪樂說,「因為卡是個輪,只要輪子不裂,就會繼續滾動。除非血王可以變成黑暗塔之主,或最高劊子手之主,否則一切都將會恢復如初。」
「瘋狂,」富瑪樂說,「而且是極具破壞力的瘋狂。但顯然紅大哥總是乾神瘋狂的那一面。」他朝蘇珊娜甩去一個醜陋的痴笑,說,「黑鳥女士,那就是弗洛洛洛伊德說的。」
畢瑪樂繼續說道:「當玻璃球粉碎、殺戮完成之後——」
「這就是我們要讓你們明白的,」富瑪樂又說,「前提就是,你們的腦袋瓜還不至於太遲鈍,否則可就聽不懂啰。」
「等這些瑣事全了結了,他就殺死了自己。」飛瑪樂再次開口,前兩人再次扭頭去看。彷彿他們做不了別的。
「他用的是不是一柄勺子?」羅蘭問,「因為我和朋友們從小就聽過這樣的預言。寫在了一首打油詩里。」
「確實如此。」飛瑪樂答,「我想,他是用勺子切開了自己的喉嚨,勺子的邊緣已經被磨得很鋒利了(就和某些人的盤子一樣,快著呢,你們清楚得很吧——卡就是個輪,從哪裡開始,就會轉回哪裡)但他把它吞了下去。吞了下去,你能想像嗎?大股大股的鮮血從他嘴裡噴出來。簡直是洪水猛漲!隨後,他爬上灰馬群中最雄壯的那匹——他給它起了名字,叫尼斯,取名於眠和夢的土地——騎上馬就直奔東南面神會之地的白域而去,馬背上還搭著他那一點點裝備。」他笑了,「這裡的食物儲備非常富裕,可是他用不著了,如你們所知。國王不再吃了。」
「停一下,超時了。」蘇珊娜說著伸手擺出一個T字形(這個手勢她跟埃蒂學的,但此刻她並沒有想到這一層)。「如果他吞下了一把邊緣如刀鋒的勺子,從裡面把自己切開了、甚至嗆著血——」
「黑鳥兒女士開始開竅啰!」富瑪樂雀躍道,雙手都在空中揮舞。
「——那他怎麼還能做別的事情呢?」
「王是死不了的。」畢瑪樂說,儼然在對一個三歲孩童解釋某個顯而易見的道理。「而你們——」
「你們這些個傻蛋——」他的同伴來打岔,笑嘻嘻地惡言惡語。
「你們無法殺死一個已死之人。」畢瑪樂總算說完了,「羅蘭,若是他還像以前那樣,你的兩把槍就可以結果他的性命……」
羅蘭頷首示意,「父子相傳的槍,槍筒由亞瑟·艾爾德的長劍——石中劍改制而成。是的,古老預言也提到這一點。他肯定也知道。」
「可現在他已經脫險了。只要他將自身超脫於那些預言之外,只要他是不死之身,就行。」
「我們有理由相信,他一直羈留在塔的一層外陽台里,」羅蘭說,「不管是不是不死之身,如果他沒有艾爾德傳下的某樣聖物,就永不可能攀到塔頂;既然他知道這些預言,就肯定明白這一點。」
飛瑪樂冷冷一笑,「是的,但是,正如蘇珊娜世界裡的一個故事中有個守橋的霍雷肖一樣,現在血王把守著黑暗塔。他已經找到了進口的途徑,但還不能攀到頂,這是事實。可他一夫當關,死守不放,你們也沒法爬上去。」
「看起來,紅色老國王倒還沒有瘋到骨子裡。」畢瑪樂說。
「瘋子來啦!」富瑪樂在一旁起鬨。他悶聲拍打自己的太陽穴……然後爆發出一陣大笑。
「可是,如果你們繼續,」飛瑪樂說,「等於親手把艾爾德的聖物帶去給他,而他正好需要那些東西將自己從羈留中解放出來。」
「他必須先從我這裡奪過去。」羅蘭說,「從我們手裡。」他的語調一點不激動,似乎只是在評說天氣。
「沒錯。」飛瑪樂表示同意,「但是你要想一想,羅蘭。你們不能用槍打死他,但他卻有可能從你們手上奪走槍,因為他天性狡猾,詭計多端。要是他正好那麼做了……那好吧!想像一下,一個死去的國王,而且瘋了,站在黑暗塔的頂層,懷裡揣著一對兒偉大的老槍!他可能立於塔頂統領世界,但我更傾向於——考慮到他的瘋狂——他會作出相反的選擇:推倒塔。他幹得出來,不管有沒有眾光束。」
飛瑪樂陰沉地觀望著他們,依然站在那邊的橋頭。
「到了那時候,」他說,「所有一切都將在黑暗中。」
4
幾人默默地站在那裡,思忖著這一假設。接著,畢瑪樂開口了,幾乎像是在辯解,「代價也許沒那麼大,只要你稍微想想,自從黑暗塔存在以來的這個世界、也就是我們稱之為楔石塔的地方,這兒的塔不像玫瑰那樣影響很多事物;而是以塔的方式影響了譬如永生虎,譬如你們那名叫羅佛的狗,譬如至少對於一個——」
「名叫羅佛的狗?」蘇珊娜驚呆了,問道,「你說的可當真?」
「女士,您的想像力不敵一根燒煳了的木棍。」富瑪樂帶著深深的厭惡說道。
畢瑪樂不受其影響,「在這個世界裡,黑暗塔就是黑暗塔。而在你們的世界裡,羅蘭,在你先前待過的世界裡,大多數物類都在正常繁衍,大都生活得很甜蜜。能力和希望依然存在。你願意冒著摧毀那個世界和這個世界、以及金先生以想像力企及的世界的大險嗎?你明知不是他創建了那個世界。能窺探乾神的奧秘並不意味著就是另一個乾神,儘管很多富有創造力的人好像都這麼自以為是。你願意拿這一切來冒險嗎?」
「我們只是在詢問,並不打算說服你們。」飛瑪樂說,「但是,事實很明顯:現在,這僅僅是你的任務了,槍俠。一切都取決於你。沒什麼能再迫使你前進了。只要你穿過這座城堡,走進後面的白域,你和你的朋友們就將越過卡本身。而你並不是非去不可。你先前經歷了一切,你已經可以拯救眾光束了,而救了光束便能確保塔繼續存在,乃至永遠存在,那是眾世界和眾生靈繞之旋轉的軸心。任務已經完成。如果你現在掉頭回去,死去的國王就將永遠受困於他現在所在之處。」
「你說完了吧。」蘇珊娜插嘴道,並無禮地看著活該挨白眼的富瑪樂。
「不管你說的是真是假,」羅蘭說,「我會繼續推進。因為我許下了諾言。」
「你對誰許下諾言了呢?」飛瑪樂喊了出來。自他站在橋上城堡這邊的位置以來,第一次鬆開了雙手,並用它們用力地抓著頭髮往後抻。動作雖小,卻有力地證明了他的極度困惑。「因為,根本沒有關於諾言的預言;我告訴你!」
「不會有那樣的預言。因為我是對自己許諾,也將獨自信守。」
「這人和紅色老大哥一樣瘋狂。」富瑪樂不無敬意地說。
「好吧。」飛瑪樂說。他長嘆一聲,又將兩手相握於身前。「我已經儘力了。」他朝三體一位的那兩者一點頭,他們正轉身留意著他。
畢瑪樂和富瑪樂各自彎下一膝:畢瑪樂彎右膝,富瑪樂彎左膝。他倆翻下柳條籃的蓋子,再將兩個籃子傾向前。(剎那間,蘇珊娜想到了「價格正確」和「集中注意力」那些有獎競猜電視節目中的模特,以及她們展示獎品的方式。)
一個籃子里是吃的:烤雞和烤豬肉、牛腿肉、大片大片的粉色圓火腿。蘇珊娜覺得她的胃在看到這一切的瞬間驟然擴張,似乎一切都準備好了,就等著吃,吃完為止,而且,她只有百般克制,才能不發出欲求的呻吟聲。嘴邊已經漲出了唾液,她一把抹去。他們應該知道她在擦口水,可她對此毫無辦法,不過,好在她還有自控力,不會讓他們瞅見飢餓在她唇上或下巴上留下任何證據。奧伊叫起來,但依然固守在槍俠左腳邊。
另一個籃子里大大的粗針毛衣,一件紅、一件綠:都是聖誕節的顏色。
「還有長袖保暖內衣、外套、羊毛襯裡長靴,還有手套。」畢瑪樂說,「神會之地在一年中的這個時段冷得要死,你們還得走上幾個月呢。」
「在城郊,我們給你們留下了一副鋁製雪橇,」畢瑪樂說,「你們可以把它扔在小推車後面,等到了雪原,就可以拿出來裝載裝備,或是載上這位女士。」
「毫無疑問,你們會琢磨:既然我們不贊成你們繼續前行,為什麼要為你們做這些呢?」畢瑪樂說,「事實上,我們慶幸於自己還能僥倖存活——」
「那時候我們真的認定自己玩完兒了,」富瑪樂又插嘴,「『四分衛蔫巴了』,埃蒂大概會這麼說吧。」
這又令她心痛了……但不及眼巴巴看著那些美食更令她揪心。也不比在幻想中感受粗針大毛衣套上頭、長長的衣擺一直能裹暖大腿更難過。
「我本打算儘可能地和你們談清楚,讓你們主動打道回府,」飛瑪樂說——蘇珊娜注意到,這是三人之中第一次有人用到了第一人稱,「如果我說不動你們,就給你們所需要的補給品。」
「你們殺不了他!」富瑪樂突然大叫起來,「難道你們不明白嗎?你們這些木頭腦袋的殺人機器,怎麼會不明白呢?你們能做的一切不過是被他玩於股掌之間,玩得暈頭轉向!你們怎麼會這麼愚——」
「別說了,」飛瑪樂溫和地說,富瑪樂當即閉上了嘴巴。「他心意已決。」
「你們會幹什麼?」羅蘭問,「我們一走,你們打算怎麼辦?」
三個人一齊聳聳肩,一致得如同鏡子的映照,但回答這個問題的只是飛瑪樂——所謂巫飛思中的超我。「等在這裡。」他說,「看看造物母體到底是生存還是死亡。與此同時,還要儘力復興拉什宮,讓這城堡恢復往日的榮耀。這裡曾經是個美麗的地方。也會重新變得美麗的。現在,我認為我們之間已經談完了。請帶上你們的禮物,以及我們的感謝和祝福。」
「勉強的祝福,」富瑪樂說著,真的微笑起來。這笑容在他臉上顯得耀眼而又突兀。
蘇珊娜幾乎就要往前沖了。她是那麼餓,那麼想吃新鮮的食物(新鮮的肉),但她最迫切想要的是毛衣和保暖內衣。雖然補給品不算多(等他們走完巫飛思所說的神會之地,想必早就吃光用光了),但豪華手推車後面還有不少罐頭裝的豆子、鮪魚、玉米碎牛肉,眼下他們的肚子還算半飽。是刺骨的寒冷正在折磨她。至少,感覺上是這樣;寒冷由外向內地逼近她的心臟,每一刻都愈加痛苦。
但有兩樣事情阻止了她。其一,她意識到:如果邁出一步,她僅剩的意志力就會轟然崩塌;她會不顧一切地跑到橋頂上,雙膝跪倒在裝滿衣服的深口籃子前,像個奔往跳蚤市場的家庭主婦般一通猛翻猛搶。如果她邁出了第一步,就再沒什麼能阻攔她了。然而喪志意志力還不是最糟糕的;她還會丟了奧黛塔·霍姆斯傾盡一生所追求的尊嚴,儘管有個可疑的傢伙埋伏在她的腦海里蓄謀破壞。
然而這仍不足以遏止她的衝動。真正讓她釘在原地的,是回憶,是看到黑鳥叼著貌似綠色莖幹,不是「呀!呀!」地叫,而是「咕嚕咕嚕」地盤旋而過時的印象。只不過是鬼草,沒錯,但無論如何總是綠色植物。活生生的生物。就是那天,羅蘭說的一番話令她無言以對——怎麼說的?——勝利之前必遭誘惑。她以前絕對想不到,有生之年經受的最嚴酷的誘惑竟然是一件粗針漁夫毛衫,但是——
她幡然醒悟:槍俠一定早就猜到了,即便不是打一開始就胸有成竹,也是在三個斯蒂芬·金出現時明白的:這一切是場騙局。她無法精確地說出籃子里的東西究竟是什麼,卻萬分懷疑那真的是食物和衣物。
她鎮定下來。
「好吧?」飛瑪樂頗有耐心地問,「你們願意過來嗎?收下我給你們的禮物?如果你們想要,就必須自己過來拿,因為我至多能走到橋中間。國王划下的死亡界線就在畢瑪樂和富瑪樂所站之位的前面。你和她可以來回走動,但我們不行。」
羅蘭說:「謝謝您的好意,先生,但我們打算拒絕。我們有食物,前方不遠處就有衣物在等待我們,就在牲口上呢。更何況,也不見得那麼冷。」
「不冷,」蘇珊娜表示贊同,微笑地看著三個一模一樣的人——同樣也是三個目瞪口呆的人,「真的不太冷。」
「我們要前行了。」羅蘭說著又屈膝行了個簡禮。
「說謝啦,願你們順利。」蘇珊娜也說著客套話,再次撩了撩根本不存在的裙角。
她和羅蘭掉頭就想走。就在那一剎那間,畢瑪樂和富瑪樂依舊單腿跪在那裡,伸手探入他們面前那兩隻敞開的籃子。
蘇珊娜不需要得到羅蘭的指示,根本不需要他大聲喝令,就從腰帶里拔出槍,射中了左邊的那個——富瑪樂——就在他從籃子里抽出一把長筒銀槍的瞬間。槍桿上還吊著一件衣物,看似圍巾。羅蘭也拔出了槍,像以往一樣神速地扣動扳機,一彈足矣。頭頂上,黑鴉驚叫著飛起來,亂成一團,藍色的天空在那一瞬間似乎都被黑色遮掩了。畢瑪樂手中也持著一柄同樣的銀色長槍,慢慢地向前倒下,歪在面前盛滿美食的籃子上,死前還帶著一副驚訝的表情,前額正中央上多了一個彈孔。
5
飛瑪樂立在原地,在另一邊的橋頭。雙手依舊相扣在身前,但現在他已不像是斯蒂芬·金了。現在的他儼然是個瀕死的老者,蠟黃的臉龐長長地耷拉著,病懨懨的。頭髮也不再是濃黑色,而變成了髒兮兮的灰色。整個頭顱彷彿是皰疹盛開的荒蕪花園。他的雙頰、下巴和前額上壘滿了塊狀小瘤,傷口裸露著,有的在流膿,有的在淌血。
「你到底是什麼人?」羅蘭問他。
「類人,和你差不離。」他順從地說,「在擔任血王的國務大臣的歲月里,我的名字是嵐度·沉想。不過,很久以前我只是紐約北部的平頭百姓老奧斯丁·康維爾。很遺憾地說,不是在楔石世界,而是在另一個世界。我曾經掌管尼亞加拉商業街,此前是個成功的廣告人。假如你知道我曾代理過諾茲阿拉和塔庫羅精神,大概會挺好奇吧。」
無論是他這副尊榮,還是出人意料的個人簡歷,蘇珊娜都不感興趣,她只是說:「所以,他畢竟還是沒有把手下大將的頭砍下來。那三個斯蒂芬·金又是怎麼回事兒?」
「不過是個小魔法,」老人說,「你們要殺了我嗎?來吧。我只有一個請求:請你們動作快一點。我的狀況不太好,你們一定已經看出來了。」
「你前面跟我們說的那些,有多少是真的?」蘇珊娜問。
那雙老朽的眼睛略帶驚訝地看著她。「所有的,都是真的。」他答道,接著邁步走到橋上,另外兩人——都曾是他的助手,她對此很肯定——四肢癱軟地倒伏在地。「都是真的;除了……這個。」他踢了踢籃子,裡面的東西這才顛了出來。
蘇珊娜下意識地驚叫一聲。奧伊也立刻閃身而出,站在她跟前擺出護衛的姿態,短腿呈外八字地撐開,腦袋壓低。
「沒事兒,」她說了一句,但聲音依然打著戰。「我只是……嚇了一跳。」
柳條籃里的噴香烤肉竟然都是腐爛的人肢——看上去也像是長條的豬排肉,事實上,肢體已經腐爛得幾乎看不出究竟是什麼了。肉質幾乎都成了黑藍色,還有一團一團的蛆蠕動於其上。
另一隻籃子里也根本不是什麼衣物。被飛瑪樂倒出來的是糾纏成結的一堆僵死之蛇。溜圓的小眼珠子全都不動了;分叉形的蛇信子死氣沉沉地滑進滑出;有些蛇已經死透不動了。
「如果你們把它們貼身穿好,說不定能讓它們暖起來,重獲新生呢。」飛瑪樂不無遺憾地說。
「你本來沒想到事情會變成這樣,是嗎?」羅蘭問。
「沒想到。」老人承認了。他坐在橋上,深深嘆了口氣。一條蛇打算爬上他的膝頭,可他一揮手將它撥走了,動作似乎有點心不在焉,也有點厭煩。「但我要執行自己的任務,我只是聽令而為。」
蘇珊娜看著兩具屍體,露出惶恐而驚詫的表情。畢瑪樂和富瑪樂,現在只是一對兒死掉的老傢伙,並且同樣以不自然的飛快速度腐爛著,羊皮紙一般發黃的皮膚緊縮起來,飛速地向骨頭迫去,皮下也流淌出濃稠的膿漿。就在她眼睜睜瞧著時,畢瑪樂的眼窩迅速凹陷下去,露出兩隻潛望鏡一般的黑窟窿,死屍彷彿瞬間帶上了驚詫的表情。一些蛇扭動著攀上這兩具腐爛中的屍首。另一些蛇則爬進聚滿蛆蟲的斷肢籃,顯然是想在這堆東西之下找到些許溫暖的角落。腐爛的過程中屍體會釋放出短暫的熱量,她心想:如果自己也能那樣做,說不定也會沉溺於那份奢侈的溫暖中。如果她是蛇,她就會那麼做。
「你們要殺了我嗎?」飛瑪樂問。
「不,」羅蘭答,「因為你的職責尚未完成。隨後你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飛瑪樂抬起頭,乾澀而老朽的雙眼裡透出一絲好奇,「您的兒子?」
「我的,也是你主子的兒子。你們見上面時,能不能幫我捎上一句話?」
「如果我還活著,當然可以。」
「告訴他我已經老了,而且老奸巨猾,但他很年輕。告訴他如果他願意回頭,即便是帶著復仇之夢,他還能活下去……儘管我對他所做的一切足以使他欲求復仇,這我就不知道了。也要告訴他如果他還敢前行,我會殺了他,正如我要去殺了他的紅色父親。」
「你們都是把別人的話當作耳旁風,即便聽進去了也不相信。」飛瑪樂說。既然他的詭計現在已經曝光了(根本沒什麼魔法惑人的巫飛思,蘇珊娜心想;不過是個來自紐約北部的拉廣告的傢伙改頭換面干起了新活計),他顯得難以言喻地虛弱。「你們無法殺死一個已經自行了斷的人。你們也進不了黑暗塔,因為那裡只有一個進口,羈留在陽台上的王已經控制了局面。而且他還有充足的彈藥。光是鬼飛球就足以遠距離攻擊你們,甚至你們還沒走完玫瑰地就被炸死了。」
「那是我們要擔心的事兒,」羅蘭說,而蘇珊娜認為他難得地說出了一個千真萬確的事實:她的確已經開始擔心了。「還是說說你吧,你是否願意在見到莫俊德的時候幫我傳遞口信呢?」
飛瑪樂擺出一個默肯的手勢。
羅蘭搖搖頭。「夥計,別沖著我擺手——讓我親耳聽到你說出來。」
「我會幫你傳遞口信的,」飛瑪樂說完,又加上一句,「如果我能見到他,我會和他談談的。」
「你會看到他的。先生,日安。」說完,羅蘭轉身就想走,但蘇珊娜抓著他的胳膊,因而他又轉回來。
「你得發誓,說你跟我們講的事情都是真的。」她以命令的口吻對坐在橋上的醜陋老人說道,早已飛回原位的黑鴉冷冷地在半空中凝望他。從中可見什麼?又能證明什麼?她一點兒概念也沒有。就算是現在,她能分辨出這老者在說謊嗎?也許不能吧。可是她仍然堅持:「我要你以父之名發誓。」
老者對著她抬起右手,手掌攤開,蘇珊娜看到掌心裡有一些未結痂的皰疹。「謹對紐約州北部泰奧加·斯普林斯的安德魯·約翰·康維爾,我發誓。這座城堡的主人,血王真的瘋了,真的打裂了他掠奪所得的巫師的玻璃球。他真的逼迫屬下吞服毒藥,並真的眼看著他們死去。」他將高舉的手掌往下一揮,指著整整一籃子的碎屍塊,「黑鳥女士,您覺得我是從哪裡搞到這些東西的呢?『我們的肢體』製造工廠嗎?」
她聽不懂這個「我們的肢體」,但未作任何表示。
「他真的已經去了黑暗塔。他就像一些古老寓言中的狗,想要確信:如果他得不到,別人也甭想得到。即便是關於這兩個籃子里的內容,我其實也並沒有撒謊,並不能算。我只是把東西展示給你們看,讓你們自己拿主意。」他一臉鄙夷刻薄的笑令蘇珊娜思忖:該不該至少提醒他一下,羅蘭早就看穿了他的把戲。最後她決定緘口不提,不值得。
「我只對你們說了一個彌天大謊。」昔日的奧斯丁·康維爾說道,「那就是:他砍了我的頭。」
「蘇珊娜,你滿意了嗎?」羅蘭問她。
「是的。」她說,儘管她並不滿意,壓根兒不算滿意。「我們走吧。」
「上車去,上去之後就不要再回頭看他了。他很狡猾。」
「回頭跟我細說吧。」蘇珊娜說著,照羅蘭的吩咐上了手推車。
「祝您天長夜爽,」昔日的奧斯丁·康維爾坐在一堆緩緩蠕動的僵死之蛇中說道,「願聖人耶穌關照你們以及你們的宗族部落。也願你們不至於後知後覺,趁早明白過來,遠離黑暗塔!」
6
他們原路折回,返回先前偏離光束的路徑、直通血王城堡的岔路口,羅蘭在那裡停下來,休息了幾分鐘。一陣微風吹來,富有愛國情操的幡旗啪啦啪啦地拍動起來。在她眼裡,那些舊旗幟都褪色了。海報也陳舊不堪,尼克松、洛奇、肯尼迪和約翰遜的面孔早已被塗鴉抹壞了。所有魔法修飾——這種蹩腳的小魔法無疑是血王不費吹灰之力就能辦到的——現在全都消逝殆盡。
摘下面具吧,摘下面具,她心倦神疲地想,真是場完美的派對,但現在已經結束了……而且,紅色死人的影響力遍及此地萬事萬物。
她摸了摸嘴角的那顆皰疹,接著又看了看指尖。她以為會看到血、膿,或是兩者都有。但指尖上什麼也沒有,這真是讓人舒了一口氣。
「你相信多少?」蘇珊娜問他。
「倒是不少。」羅蘭答。
「所以,他是在那兒了,在塔里。」
「不是在塔里。是困在了塔外。」他笑了,「這可有著天壤之別。」
「真有那麼大的不同嗎?那麼你會怎麼對付他?」
「我不知道。」
「如果他操控了你的兩把槍,你覺得,他會不會回到塔里,爬到塔頂?」
「是的。」毫不遲疑地回答。
「那你又會怎樣應對?」
「不讓他得到槍,一把都不行。」彷彿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蘇珊娜也不禁覺得,確實不言自明。她差點兒忘了,羅蘭說話歷來只有字面意思。不管說什麼事兒。
「剛才在城堡那會兒,你是在琢磨怎樣給莫俊德下套。」
「是的。」羅蘭承認了,「但考慮到我們在那裡的經歷——以及我們得知的一切——似乎還是啟程為佳。更容易。看!」
他掏出懷錶,摁開了表蓋。他倆都發現秒針仍然兀自繞著圈。但是,速度還和以前一樣嗎?蘇珊娜絲毫不能確定,但是她覺得已經不一樣了。她抬頭看著羅蘭,眉毛一挑。
「大部分的時間裡都走動如常。」羅蘭說,「但並不是每時每刻。我認為它每轉六七圈後就會丟失至少一秒鐘。也許一天里失去三至六分鐘,合計。」
「不算很多。」
「不算。」羅蘭也承認,接著便把表收起來了,「但這是一個開始。讓莫俊德隨其心愿而為吧。黑暗塔緊跟在白域後面,而我決定去找它。」
蘇珊娜可以理解他的急迫心情。她只希望他別因此而疏忽大意。如果他大意了,莫俊德的年幼冒失也就無關緊要了。如果羅蘭恰好在某個重要關頭犯下了重要錯誤,她,他還有奧伊就將永遠見不到黑暗塔了。
種種思緒被她身後的一陣拍翅巨響打斷了。順風傳來可辨的人聲,先是哭號,緊接著變為凄慘的尖聲。儘管距離削弱了哭喊聲,其包含的恐怖和痛楚卻是那般分明。最後,喊聲消失了,仁慈地消失了。
「血王的國務大臣已進入虛無之界了。」羅蘭說。
蘇珊娜回頭看著城堡的方向。她只看到黑紅色的城牆,其他什麼也看不見了。這讓她很高興。
莫俊德很餓,她想到這點。心狂跳起來,她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曾這麼害怕過——和米阿並肩躺著等待米阿生產時也好,在迪斯寇迪亞城堡下的黑暗迷宮時也好,都沒有如此恐慌過。
莫俊德很餓……但現在他有東西吃了。
7
生命開始時名叫奧斯丁·康維爾,結束時名為嵐度·沉想的老者坐在城堡里的橋頭上。鴉群在他頭頂上等待,也許感覺到了這一天刺激的事尚未終結。沉想現在很暖和,多虧了身上的那件雙排扣厚大衣,在出來見羅蘭和他那黑鳥女朋友之前,他還不忘灌一口白蘭地。呃……也許這麼說不太確切。也許是布芮思和康普遜(也就是畢瑪樂和富瑪樂)喝了一口國王所藏最好的白蘭地,昔日的國務大臣則灌下了瓶子里剩下的三分之一。
不管是什麼原因,老者終歸是昏睡過去了,紅腳踝莫俊德的到來也沒能吵醒他。他坐在那裡,下巴歪在胸前,口水從微開的唇間淌下來,睡得活像個靠在高腳椅里的嬰兒。棲息在胸牆上、過道里的鳥群更密集了,黑壓壓的一片。它們顯然樂於在少主王子到來時飛到這裡,但他抬頭看看它們,在半空中揮舞出一個手勢:張開的右手粗魯地揮過臉龐,又彎成一隻拳頭向下拉去。那是在說:等。
莫俊德止步於石橋的另一端,用力聞了聞空氣中腐肉的濃香。這香味太迷人了,即便他明知道羅蘭和蘇珊娜繼續踏上了光束的路徑,這氣味還是足以把他引到這裡來。讓他們帶著寵物貉獺回到老路上吧,這就是男孩的想法。現在還不是時候,不能這麼快就拉近他們之間的距離。也許,過一會兒吧。過陣子,他的白種爹爹就會放鬆警惕,哪怕就一會兒,那莫俊德就能趁機逮住他了。
就當是晚餐,他如此希望,不過當作明日的午餐、早餐也不壞。
我們上一次看到這位朋友時,他只不過是
(蠟燭包包,親親寶寶,寶寶,帶著你的草莓來這裡。)
一個嬰孩。但現在站在血王城堡護城河外橋頭的生物,卻已是個看似九歲大的男孩。不是個英俊少年;也絕對不是人們(除了她那位精神錯亂的生母)所說的清秀小孩。這倒不完全該歸咎於他體內的複雜基因遺傳,反倒是單純的飢餓使然。乾枯的黑髮下,是一張形容枯槁的小臉,而且顯得極瘦。莫俊德那雙槍手特有的藍色雙眼下的皮肉已成深濃而污濁的紫色眼袋。那副臉色酷似遭受了傷痛和污濁的猛烈襲擊。這些都可能是穿越浸染毒質的大陸的後果,就像蘇珊娜嘴邊的那顆皰疹,但顯然也和莫俊德的食譜有很大關係。在進入地下迷宮之前,他本可以在檢查站的儲藏室里囤積不少罐頭食物——羅蘭和蘇珊娜留下了大量帶不動的食物——但他不想那麼做。如羅蘭所知,他尚在積累生存技巧的階段。莫俊德從檢查站裡帶走的惟一一樣東西是一件鐵路工人穿的、早已酥爛的夾克衫,以及一雙尚且可穿的靴子。能找到靴子實在夠幸運,儘管剛開始跋涉那雙靴子就快散架了。
如果他是人——或者說,哪怕稍微正常一點——莫俊德就可能死在劣土了,不管有沒有外套、有沒有靴子。就因為他是這樣的生物,所以他一旦餓了,就可以喚來黑鴉,黑鴉別無選擇,只有聽命而來。那些鳥的味道噁心透了,而他從熾熱(仍殘留著部分放射性)的岩石下喚出來的小蟲就更別提了,但是都被他勉勉強強地塞下肚去了。有一天,他觸及到一隻黃鼠狼的神智,便把它招來了。那隻可憐的小東西骨瘦如柴,自己也混不飽肚子,可在吞夠了黑鳥和爬蟲的莫俊德吃來,竟像是世界上最美味的牛排。莫俊德變成另一個形體,將小黃鼠狼攥在七條腿組成的懷抱里,吸吮咀嚼著吃了個精光,只留下一張撕成碎片的毛皮。他還能興高采烈地再吞下十幾隻,可只找到那麼一隻。
而現在,他面前放著整整一籃子的食物。是放了好久了,這沒錯,但那又怎麼樣?甚至成堆的蛆蟲都會增加營養。足夠讓他精力充沛地走進城堡東南面的雪原森林,那裡必有好戲連連上演。
但在食物之前,還有一個老頭兒。
「嵐度,」他叫道,「嵐度·沉想。」
老者猛一抽動,迷迷糊糊地睜開眼睛。他瞪著不遠處這個瘦成一把骨頭的男孩,好半天都沒明白過來。接著,那雙老朽混濁的眼睛頓時充滿了恐懼。
「莫俊德,血王之子,」他說話了,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向您致敬,未來的王。」他下意識地動動雙腿想行個禮,方才意識到自己正坐在地上,屈膝禮算是失敗了。他再掙扎著站起來,卻沒站穩,一個屁股蹲兒又跌倒了,這把小男孩逗樂了(在劣土想看到好笑的事情實在太難了,他很樂得笑笑),老者再試一次。這一次他終於站起來了。
「除了這兩個死人之外,我沒看到有別人,他倆看來比你還老。」莫俊德說著,以一種矯情的誇張四顧環視,「我顯然沒有看到死掉的槍俠,也沒有長腿或斷腿的女屍。」
「您說得對——我還是得說謝謝您,當然得這麼說——但是我可以作出解釋,這也非常容易——」
「哦,先等一等!所謂解釋可以按下不表,我知道那一定相當完美!你先別說,讓我來猜猜吧!你是不是從那邊的城堡里把這些用作保安的又肥又長的蛇搬了出來,再用它們綁上槍俠和他的女士?」
「少主大人——」
「如果是這麼回事兒,」莫俊德接著說,「那你的籃子里就該有一些神通廣大的蛇啰,因為我看到還有這些個留在這裡。有些蛇好像還在分享本該屬於我的晚餐。」儘管籃子里的殘肢斷臂依然會是他的晚餐——但不管怎麼說,被吃掉了一小部分——莫俊德用責備的眼光看著老者,「那麼,槍俠有沒有被制服呢?」
老者的恐懼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妥協的神態。莫俊德頓感心頭暴怒。他不想在沉想老先生的臉上看到恐懼,也顯然不想看到妥協,而是希望——以便莫俊德得空時能夠順手掠走。他的身形晃動了一下。有那麼幾秒鐘,老人眼見著黑沉沉的另一個軀體、以及許多許多長腿在他身子下面顯形、卻又不完全成形。接著,這些身影不見了,莫俊德又恢復了男孩模樣。至少,有過那麼幾秒鐘的變形。
昔日的奧斯丁·康維爾不禁暗想:但願我不要撕心裂肺地尖叫著死去。僅僅如此眷顧我吧,我的眾神。願我不要在那怪物畸形的懷裡撕心裂肺地尖叫而亡。
「您知道這裡剛才發生了什麼,少主。都在我的腦子裡,所以也會在您的腦海中重現。為什麼您不收下那隻籃子里的劣食——如果您喜歡,那些蛇也是您的——而留下一個老人苟活短暫的餘生呢?如果不能看在您的面子上這麼做,就看在您父親的分兒上吧。我兢兢業業地服侍過他,甚至在最後的時刻也不例外。我完全可以盤坐在城堡里,聽任他們踏上下一段行程。但我沒有白白坐等。我盡了力。」
「你別無選擇。」莫俊德站在他這邊的橋頭答道,絲毫不清楚這話是對是錯。也不在乎。死人肉只不過能提供營養。可當一個人一息尚存時,那活生生的人肉和鮮血就豐腴可口得多啦……啊!那可有著天壤之別。那才是美味佳肴!「他有沒有給我留話?」
「是的,您知道他留了。」
「告訴我。」
「為什麼您不直接從我的意識里取走呢?」
振動中的身形轉換再次一晃而過。在某個瞬間,站在那邊橋頭的既不是一個男孩,也不是一個人形蜘蛛,而是長著男孩身子的大蜘蛛。即便幾分鐘前沉想先生小睡時流下的口水還在下巴上泛光,現在他也口乾舌燥了。眨眼之間,男孩形的莫俊德再次紮實地顯形於那身破舊不堪的外套里。
「因為,我喜歡那些話從你口水直流的老尻洞里說出來。」他對沉想說。
老人舔了舔嘴唇。「好吧;如您所願。他說,他已經老奸巨猾,而你尚幼稚,胸中根本無謀無略。他還說,如果你不留下來待在屬於你的地方,他就會讓你的腦袋搬家。他還說,他會提著您的首級去見您那位困於陽台的紅色父親。」
這並不完全是羅蘭所說的(因為我們已經知道了,我們剛才就在現場),對莫俊德來說實在有點過分。但對嵐度·沉想來說,這並不為過。也許早十天說這種激將的話,就能實現老者的心愿:讓男孩快點下手,結果他的性命。但是莫俊德很快就適應了現況,並克制住了衝動:他直想衝上橋,衝進城堡的前庭,像方才一樣變成蜘蛛,只需一條剛毛硬硬的粗腿就能把嵐度·沉想的腦袋從肩膀上扯下來。
他沒有那麼做,相反,他抬頭凝視著鴉群——現在已經聚有數百隻黑鳥了——它們也都回望著他,神情專註,一副俯首帖耳的模樣活像課堂里的小學生。男孩抬手草草揮了一下,又指了指對面的老者。剎那間,數百對翅膀拍打的聲音轟響起來。血王昔日的國務大臣轉身就想跑,可連一步都還沒邁出去,鴉群就像片墨雲團降落於他身上。他抬起雙臂掩護著臉孔,而黑鴉擠擠挨挨地落在他的肩頭、他的頭頂,老人眨眼間變成了稻草人。護臉這樣下意識的動作實在沒什麼用處;越來越多的黑鴉停落在他的胳膊上,直到它們累積的重量生生把他的雙臂壓下來。尖尖的鳥嘴雨點般啄在老者的臉上,似乎在繪一幅用血為色的點彩畫。
「不!」莫俊德喊起來,「把皮留給我……不過你們可以吃他的眼睛。」
就是那時,當急不可耐的黑鴉紛紛啄進活生生的眼窩、攫取嵐度·沉想的雙眼時,昔日的國務大臣撕心裂肺般地尖叫起來,那便是羅蘭和蘇珊娜在城堡鎮的邊境處聽到的哭嚎。那些找不到地方下腳的黑鴉就盤旋在他的頭頂上,像一團暴躁的雷雨雲。老人腳後跟著地,被鳥群微微提起,拖向那個矮小丑陋的男孩,他現在已經走上了橋中央,蹲坐下來。快散架的靴子和早已腐爛的大衣都已脫下,扔在靠近鎮子的橋頭;等待沉想先生的——它撐起後腿,騰空軀體,前臂揮舞在半空中,肚皮上的鮮紅印記清晰可見——是嬰神,小血王。
這個渾身激顫、眼窩空洞的人就這樣服從了命運。他用力伸出雙臂,徒勞自衛地推擋在身前,而蜘蛛的前臂順勢揪住這對手臂,自如地將手臂、及其連著的人體送入隱藏在剛毛叢間的口裡,隨後便像咬糖果條一般,嘎吱一聲咬斷了那兩條胳膊。
甜美!
8
那天晚上,走過鎮上最後一棟讓人渾身不自在的奇窄怪屋之後,羅蘭停下來,面前似乎是座小莊園。他面對著廢墟,用力地嗅聞空氣。
「羅蘭,怎麼了?什麼事兒?」
「你聞得到那地方的木頭味兒嗎?蘇珊娜?」
她仔細聞了聞。「這麼說來,倒是聞得到——那又怎麼了?」
他轉身看著她,微笑地說:「如果我們聞得出來,就可以燃起火堆。」
事實證明羅蘭說得很對。但是燃起樹枝卻費了不少勁,即便有羅蘭純熟的手法,還是用去了半罐斯壇諾,但好歹是燃起來了。蘇珊娜盡量靠著營火而坐,隔一會兒還換個姿勢,以便讓身體兩側都能好好烤烤,於是,沒過多久,汗水先從臉龐和胸脯上滲出來,後來連背上都是汗。她已經忘記了什麼叫做溫暖,因而不斷地往火堆里添加柴火,星星營火很快燃成了熊熊營火。對於生活在治癒中的光束路徑沿線的動物們來說,這團大火一定看似隕落地球、但仍在燃燒的彗星。奧伊坐在她身邊,豎著耳朵痴痴地看著火苗,像是被催眠了一樣。蘇珊娜指望著羅蘭會表示反對——叫她住手,不要再往該死的大火里加木頭了,看在她爹爹的分兒上,就讓火堆漸漸安穩下來吧——但是他什麼也沒說。他只是坐在不遠處,面前擺放著拆開的槍,他仔細地給每個零部件上油。火勢太旺的時候,他就往後退幾碼。在營火照耀下,羅蘭的身影像是在跳考瑪辣舞般躍動不止。
「你還能忍受一兩晚的寒冷嗎?」最終,他這樣問她。
她點點頭,「如果非忍不可的話。」
「一旦我們攀上雪原,就會非常寒冷,」他說,「我不能向你保證我們只需要忍耐一個沒有營火的夜晚,但我相信,絕對不會超過兩個晚上。」
「你覺得如果我們不生火,勝算就大一點,是嗎?」
羅蘭點點頭,開始將零部件重新組裝起來。
「最晚後天,遊戲就會開始嗎?」
「是的。」
「你怎麼能知道?」
他想了想,又搖搖頭,「我說不上來為什麼——但我知道。」
「你聞得到?」
「不。」
「用意念?」
「也不用那樣。」
她打算不刨根問底了。「羅蘭,如果莫俊德今晚就派鳥群來攻擊我們呢?」
他笑了,手指著旺火。火焰之下,燒紅的木炭特有的暖紅光芒越來越深沉,像龍的氣息般緩緩吞吐。「它們決不會靠近你的火堆。」
「那明天呢?」
「明天我們就會離拉什宮更遠了,即便有莫俊德的命令,它們也飛不了那麼遠。」
「你到底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呢?」
他又擺了擺腦袋,儘管內心裡明白自己明知道答案。他知道的這些,都來自於塔。他能感受到它的呼吸漸漸在他頭腦中蘇醒過來。彷彿一顆乾巴的種子已經抽發綠枝。但現在道明這些還有點早。
「蘇珊娜,躺下吧,」他說,「好好休息。我會守望到半夜再叫醒你。」
「所以現在我們要留一個人守夜了。」她說。
他點了下頭。
「他正在觀望我們嗎?」
雖然並不肯定。但他覺得莫俊德確實在窺視。他那想像的視野中,有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只不過,現在有一隻鼓得圓溜溜的肚皮,他這餐吃得很不錯),赤身裸體,身上掛著裂成碎條的外套。就是這麼一個男孩,躺在某間怪誕的狹長尖聳的房子里,也許是在三樓,因為那裡的視野更開闊。他會坐在窗前,雙膝抵在下巴下面——為了取暖,體側的傷口或許會在刺骨的寒夜裡隱隱作痛,遠遠望著他倆面前的這團熊熊篝火,嫉妒。同樣,也嫉妒他倆可以彼此做伴。半個母親和白色父親,都背棄他了。
「很可能。」他說。
她準備躺下來,卻突然停住,摸了摸唇邊的膿包,「這不是個皰疹,羅蘭。」
「不是?」他靜靜地坐著,看著她。
「我讀大學時有個朋友也長了個這樣的東西。」蘇珊娜說,「會流會兒血,接著又不流了,看上去就快好了,顏色卻又變深了,還會再流點兒血。到最後她去看醫生——我們管那種專科大夫叫作皮膚科醫生——醫生說,那是個血管瘤。血里有瘤。他給她打了一針局部麻醉劑,然後動了手術,這才把它去除了。他說她的就診可謂及時,因為多等一天,那東西就會往更深的地方長一點。到最後,他還說,那個瘤會一路蔓延到她整個上顎,甚至鑽進上顎竇里。」
羅蘭沉默了,等著下文。她用到的術語在他腦袋裡敲出振蕩迴音:血里有瘤。他以為這種詞兒本該是用來形容血王其人的。莫俊德,也行。
「小可愛,偶們沒有局部麻醉劑。」黛塔·沃克冒了出來,「偶可明白著哩,可不是嘛!可是如果時候到了偶就會告訴伊,伊就得拔出小刀子幫偶把這個醜死人的東西弄掉。伊得動作快點兒,就像在空中拍死只蒼蠅那麼眼明手快。明白偶說的嗎?聽懂了沒?」
「是的。現在你躺下吧。睡會兒。」
她躺下了。五分鐘後,看起來她就快要睡著了,可黛塔·沃克張開了眼睛,沖他
(偶瞅著哩,小白臉)
瞪了一眼。羅蘭朝她點點頭,她便再次合上了眼睛。一兩分鐘後,那雙眼睛又睜開了。但這次是蘇珊娜,而這次她合上眼皮後就沉沉睡去了。
他說過會在半夜叫醒她,其實卻讓她多睡了兩個鐘頭,他知道在這樣暖得烘人的營火邊,她的身體才能真正地好好休息,至少能在今晚好好休息。直到他精緻的小懷錶顯示為夜半一點時,他才終於感到遠遠盯著他們的目光消失了。莫俊德熬不了夜,就和無數小孩一個樣兒。不管今夜的睡房在哪裡,那個孤零零的、惡毒而又沒人要的小孩現在正裹著可憐巴巴的破爛衣衫,凍得把腦袋縮進懷裡,睡著了。
他是否回味著殘留在嘴裡的沉想先生的鮮血?他的小嘴巴是不是還一抿一抿的,彷彿夢見了曾經認得的母親的乳頭,以及從未品嘗到的乳汁?
羅蘭不知道。也根本不想知道。他只是高興總算可以放下心來,輕鬆地守在火堆前,偶爾在火焰衰落時添一根木頭。他想,這火很快就要滅了。這些木頭要比建造村落房舍的木頭新鮮一點,但仍然是非常陳舊的老木頭,硬得都快成石頭了。
明天他們就能看到樹林了。自從進入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之後,這將是第一次看到綠色植物——當然,生長在厄戈錫耶託人造陽光下的植物不能算,在斯蒂芬·金的世界裡看到的森林也不算。那將很好。這時候,夜色變得更加黑沉沉了。將熄的圓形火堆之外,一陣風嗚嗚吹動起羅蘭鬢角的頭髮,還帶來些許甜蜜的雪花氣味。他仰起頭,看到天幕上密布的星圖轉而化作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