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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四章 獸皮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他們不止是熬過了一兩個不生火的寒夜,而是整整三夜。最後一夜成為蘇珊娜一生中最漫長、最苦不堪言的十二小時。難道這一夜比埃蒂去世的那夜更難熬嗎?她不禁自問,你真的會承認這比清醒地坐在那些宿舍房裡、意識到自己的將來也將這樣躺著死去而更難熬嗎?難道要比擦洗他的臉、他的手、他的足更難熬嗎?那不就是把他的這一切從大地上洗去嗎?

    是的。是比那一夜更糟糕。當她敢於承認之後,不禁痛恨起自己,並決定以後絕不向外人吐露這一點,可昨夜凍徹肌骨、無休無止的天寒地凍真的遠比那一夜難熬啊。每當從雪原吹來東南向的輕風,她就開始懼怕,哪怕每一絲輕若呼氣的氣流。認識到肉體的不適竟會如此輕而易舉地控制住精神,她覺得很可怕,甚而感到出奇的羞恥;這種操控從地面上的物事開始,像毒氣一樣向外擴張,直至接管了你的活動場所里的萬事萬物。悲傷呢?失落呢?當你感到寒冷長驅直入,從你的手指和腳趾尖往體內滲透,直至凍住那該死的鼻子之後,悲傷和失落又能往哪裡逃呢?往大腦,這麼說您是否滿意?也逃向心田。寒冷緊緊攫住一切時,悲傷和失落只不過是兩個詞,別的啥也不是。哦,不,甚至還不能這麼說。它們只不過是聲音。當你坐在星空下,渾身篩糠般顫抖不已,等待彷彿永遠不會到來的清晨時,它們不過是一些無意義的噪音。

    雪上加霜的是,他們明明很清楚:生火的材料俯拾皆是,因為他們已經走到了羅蘭所稱的「雪下」之地,也就是長有鮮活植物的土地。一個接一個的長長緩坡上本是青草蔥蔥(現在,大部分草地都因積雪而亡),淺淺的小山谷里尚且可見孤零零站立的樹木,還有一條條結冰的小溪。早些時候,在日光底下,羅蘭指出冰面上的數個小洞,並告訴她,那都是鹿留下的。同樣,他還指出小堆的動物糞便。在日光下看到這些東西還蠻有趣的,甚至令人充滿希望。但在彷彿無盡的夜裡,聽著她自己的牙齒不住地、規律地顫抖,那些東西就什麼意義都沒有了。埃蒂沒有意義。傑克,也沒有。黑暗塔,也沒有,甚至他們前幾夜出了城堡小鎮後點燃的熊熊篝火都毫無意義。她記得火焰的模樣,但通體暖烘烘、乃至滲出一層細密汗珠子的感覺卻蕩然無存,無從想像。就好像有過一兩次瀕死體驗的人,匆匆見識過死後生活的閃亮瞬間之後,她只能說:那曾是多麼美妙。

    羅蘭將她攬在懷裡,時不時乾咳一陣,嗓音極其嘶啞。蘇珊娜覺得他是病了,但這種念頭也不過是無力之舉。只有寒冷佔據身心。

    有一次——就在即將破曉的時分——她看到前方有橘色光芒旋舞,那是在雪原之後的方位。她問羅蘭是否了解那是什麼。她並不是真的感興趣,但聽到自己的聲音會讓她確信自己沒有死。至少,還沒死。

    「我想應該是奇獸。」

    「那、那是什、什麼?」她現在說什麼都結巴。

    「我不知道該怎樣跟你解釋。」他說,「而且,其實也沒必要解釋。到時候你就會親眼看到了。現在,你要是願意聽一下,就會發現有什麼東西越來越近,越來越有趣。」

    起先,她除了風聲之外什麼也聽不出來。接著,風聲漸弱,她的耳膜里便收聽到腳下草地里傳來窸窣聲響,就好像有人穿行在其間。隨後還有嘎吱嘎吱壓碎什麼的輕微聲響尾隨其後。蘇珊娜一下子就辨認出來了:那是蹄子叩在薄冰上,冰面碎裂,活水便鑽上了冰上世界。她也明白:三四天內就能穿上獸皮外套了,因為獸皮的主人們正在他們周圍喝水呢;可這種想法同樣顯得毫無意義。時間是無用的概念,因為你正獃獃坐在天寒地凍的黑夜裡,睡不著,渾身上下疼個不停。

    她有沒有想過以前是否被凍著過?這話太滑稽了,不是嗎?

    「莫俊德怎樣了?」她問,「他跟來了,你說對嗎?」

    「是的。」

    「他會和我們一樣感到冷嗎?」

    「我不知道。」

    「我快要撐不住了,羅蘭——我真的不行了。」

    「你不用再撐了。馬上就是黎明了,我期待明天晚上可以生火過夜。」他又開始咳嗽,一隻手握成空心拳頭擋在嘴前,咳完了再把手臂攬回到她肩背上。「等我們起來活動活動,你就會感覺好多了。而且,無論如何我們在一起。」

    2

    莫俊德和他們一樣凍得渾身僵硬,寒冷絲毫都不因他而減滅,但他身邊沒有伴侶。

    他離他們近得足以聽到他倆的聲響,儘管還不是清楚的語句,而只是兩人的說話聲。他忍不住地渾身戰慄,便索性將頭埋在草叢裡,因為他害怕羅蘭那銳利的聽覺會捕捉到他牙齒打架的聲音。鐵路工人的短夾克制服已毫無用處;衣服裂成片片條條,根本沒法攏在身上,他把它扔了。離開城堡時,他的雙臂上也裹著衣物,很快也從肘部開始碎成一片一片,他把兩隻袖筒扔進了老路旁的矮草叢裡,並伴以一聲惡毒的咒罵。但靴子還能穿,因為他已經會用長條草葉編成草繩,因而綁著繩子的靴子還不至於從腳掌上脫落。

    他也想過轉換成蜘蛛形體,心裡很清楚那樣就會少受一點寒冷的折磨,但他在至今尚且短暫的人生中已經嘗夠了幽靈般徘徊不去的飢餓滋味,因而可以斷定:那種恐懼永遠存在,不管手邊有多少食物可以掠取。眾神作證,城堡橋上的食物真不算豐盛;三條斷臂,四條斷腿(有兩條已被蛆蟲吃掉了一部分),還有一段分辨不清部位的軀幹,柳條籃里就這麼點東西。如果他變成了蜘蛛,那些東西還不夠一個白天消化呢,他一定很快又飢腸轆轆。就等這裡的躲貓貓遊戲結束再說吧——他聽得到鹿的行蹤,就和白色父親一樣聽得清清楚楚——但莫俊德沒太大把握能夠捕獲、或追到一隻鹿。

    所以他坐在地上凍得發抖,只是聽著他們的聲音,直到話語聲漸漸平息。也許他們睡著了。他自己也可能打了一會兒瞌睡。剋制住放棄、回去的惟一理由是他憎惡他們。因為他們好歹能夠彼此做伴,而他卻誰也沒有。誰也沒有。

    莫俊德很餓,他悲涼地思忖著,莫俊德很冷。而且莫俊德誰也沒有。莫俊德很孤獨。

    他把自己的手腕放在齒間,深深地咬下去,再吮吸著涌流出來的暖意。在自己的血液里他嘗出了嵐度·沉想彌留的生命……可是,僅僅剩下這麼一點了!很快就要一無所有!一旦那滋味不見了,就什麼都沒了,除了他自己那無用的、循環無盡的血的滋味。

    黑夜裡,莫俊德開始哭泣。

    3

    破曉後四小時,一片灰白色的天空預示著將要下雨或雪(也許兩者會同時降下),蘇珊娜·迪恩躲在一根倒地的樹榦背後,哆嗦著低頭望著一個小山谷。你會聽見奧伊,槍俠曾這樣對她說,也會聽到我的聲音。我會儘力而為,但我會把它們趕出來,讓它們跑在我前頭,這樣就方便你開槍了。一定要彈無虛發。

    但她的直覺卻讓情況顯得更為惡劣,因為某種漸漸強烈的直覺告訴她:莫俊德就在附近,很近很近,只要她一轉身,他隨時都很可能伏擊她。她一直在四顧察看,但他們挑選的捕獵地相對平坦,她身後的寬闊草地看來總是空空如也,她只見過一隻棕兔悠閑地走來走去,兩隻長耳朵都耷拉到地上了。

    最終,她聽到了奧伊高昂的吠叫從她左側的灌木叢里傳出來。須臾之間,羅蘭也喊起來。「嘿!嘿嘿!準備好了!我跟你說過,要準備好!千萬別錯過!要彈無虛——」接著就是劇烈咳嗽。她很不喜歡聽那種咳嗽。不喜歡,打心眼裡。

    現在她看到樹叢中有活動的跡象了,自從羅蘭迫使她承認身體里還隱藏著另一個名叫黛塔·沃克的女人之後,她第一次呼喚她——

    我需要你。要是你想再出來暖暖身子,就快點來穩住我的手,好讓我射擊。

    於是,從未間斷過的渾身顫抖突然停止了。當鹿群從樹叢間衝出來——可不是一小群哩!起碼得有十八隻鹿,領頭的公鹿腳步穩健地向前沖——她的雙手也不抖了。右手握著羅蘭的左輪槍的白檀木槍把。

    這時,奧伊也跑出來了,跟在最後一頭跌跌撞撞的鹿後面從樹林里躥出來。那是只變異種母鹿,用四條長短不一的腿奔跑(有一種怪誕的優雅),後面還拖著第五條蕩來蕩去的腿,看似無骨地從它腹中伸出來,像是另一隻乳頭。最後一個是羅蘭,他不像是在真跑,而像是蹣跚舉步。她顧不上他,只是將槍瞄準了領頭的公鹿,等待它跑進射程。

    「這邊,」她輕輕念叨,「親愛的孩子,向右邊來一點,聽話。來吧來吧考瑪辣。」

    公鹿竟然毫無理由地帶領它的鹿群稍稍改正了方向,更準確地朝蘇珊娜所在的方位跑來。現在,徹頭徹尾的冷酷恰是她求之不得的。公鹿在視野里越來越清晰了,直到她可以看到漂亮的獸皮下跳動的肌肉、眨眼時眼底的月牙白,甚而它身邊母鹿前腿上的一處老傷疤——那裡再也沒能重新長出鹿毛。有那麼一個瞬間,她希望埃蒂和傑克能伏在她的左右,感受到她所感受的,看到她所看到的,但轉瞬間,這念頭也消失了。

    我不用我的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她父親的臉。

    「我用我的心殺人。」她喃喃自語之後,開了槍。

    第一顆子彈射中了領頭公鹿的前額,它立刻栽向左邊。其他鹿跳過它的屍體繼續往前奔跑。一頭母鹿剛好從屍體上跳過去,蘇珊娜的第二顆子彈在它騰躍到半空時射中了,母鹿倒向了右邊,一條腿斜伸著,被打斷了,再也無法優雅。

    她聽到羅蘭也開了三槍,但顧不上去看他的成果;她必須專註於她的任務,並且很想出色地完成。槍里剩下四顆子彈,每一顆都射倒了一頭鹿,只有一頭鹿倒地時還能動彈。她一點兒沒有意識到這是次了不起的捕獵,尤其要考慮到她用的是手槍;無論如何,她是個槍俠,開槍射擊就是她的事業。

    此外,這個早上一點兒風也沒有。

    底下的山穀草地里躺著近乎一半的鹿。剩下的鹿群全都向左而去,順著溪流往山下狂奔而去,不一會兒就消失在一片柳樹林里。最後一隻,是剛滿一歲的小公鹿,徑直朝她跑來。蘇珊娜也不想費事從身旁放子彈的鹿皮袋裡取出新的裝進槍里,而是取了一隻歐麗莎,她的手自動地瞄準遲鈍的小鹿的要害部位。

    「麗莎!」她高呼一聲,擲了出去。盤子貼著草地飛出,在滑翔中略略上升,發出特有的怪嘯聲。盤子切中奔跑中的小鹿的脖子中部。鮮血呈圓環狀飛湧出來,黑黑的襯著白色天空。即便屠夫的快刀也不可能完成如此乾脆的切口。小公鹿甚至繼續跑了幾步,沒留意自己已經沒了腦袋,隨著心臟最後猛烈的五六下跳動,鹿血從脖頸里噴湧出來。接著,它才前腿抻開地沖向地面,倒地之處距離蘇珊娜的藏身之地只有十碼遠,乾枯的黃草地眨眼間就被鮮血染成了亮紅色。

    可悲可嘆的前一夜就此被拋之腦後。麻木感終於從她的手指和腳趾間消失了。現在她的心中已無悲苦,也無失落,更沒有恐懼。在那一瞬間,她恰是卡塑造出的那個蘇珊娜。槍火和公鹿鮮血的氣味混雜在一起有點苦澀;這也是世界上最甜美的香氣。

    用兩條斷腿站立著,羅蘭的手槍還握在她的右手裡,蘇珊娜張開雙臂,舉向天空。隨後她叫出聲來。沒有言辭,也不可能有。在最偉大的勝利時刻,我們通常不善言辭。

    4

    羅蘭堅持他們要吃一頓盛大的早餐,她卻不同意,說冰冷的玉米燉牛肉嚼起來不比冰渣子好多少。根據羅蘭那塊精美絕倫的懷錶,那天下午兩點——換句話說,也就是冷雨穩穩開始落下時——她變得高興起來。她從未乾過像這天那樣繁重的體力活,一天還沒結束。羅蘭一直在她身邊,儘管咳得越發凶了,但他還能配合她的速度。她得空時(也就是匆匆吃午餐時,烤鹿肉排美味無比)就思忖他怎麼會變成這副怪樣子——這樣反常。一路相伴跋涉而行,經歷了那麼多險情,可她還是沒能把他看穿。別提看穿,可能連一半都沒看透。她見過他笑、他哭、他殺人、他舞蹈和熟睡的樣子,甚至見過他脫下褲子蹲在灌木叢後面,屁股擱在他所稱的悠閑之木上。她從未和他像女人跟男人在一起時那樣睡過,但她自認為已看過他在各種情形下的樣子,可是……不。仍然沒有看穿。

    「在我聽起來,你的咳嗽越來越像是肺炎了。」蘇珊娜說這話的時候,雨才下了沒多久。他們還在忙碌,用羅蘭的話來說,他們這一天的活兒叫作「阿搵-釓」:搬運搏殺的死鹿,並準備把它們製成別的東西。

    「你不用擔心我。」羅蘭說,「我有可以治病的東西。」

    「說真的?」她面露懷疑。

    「是啊。就是這些,我從來沒把它們丟了。」他伸手探進口袋,隨後攤開一手掌的阿司匹林藥片給她看。她認為他的表情儼然是種崇敬,難道不是嗎?他把命都託付給了這些小圓片,用他的話來說就是「阿司丁」。阿司丁,頭什麼孢。

    他倆把捕殺到的死鹿搬上豪華計程車的後廂里,再把車拉到溪流邊。來回運了三次。隨後,他們把鹿屍堆放起來,羅蘭把一歲大的幼鹿頭小心地擺放在屍堆的最上面,鹿頭在那裡彷彿瞪著雙眼看著他們。

    「你想要幹什麼呢?」蘇珊娜問道,帶著黛塔·沃克的口氣。

    「我們需要一切可以弄到的大腦。」羅蘭答,又用拳頭捂著口乾咳了一通。「這活兒幹起來有點臟,但很快就好,而且很有用。」

    5

    當他們把所有鹿屍都堆放在冰封小溪旁之後(「我們至少不需要擔心蒼蠅亂飛了。」羅蘭說),槍俠去撿死木頭了。蘇珊娜不禁開始期待營火,但是前夜那折磨人的渴望已經不復存在了。今天她一直幹得很起勁,至少眼下如此,幹活起碼會讓身子暖和起來,那就舒服多了。她企圖去記住那份深沉的絕望,記住寒冷是怎樣潛入身心、把骨頭變成玻璃的,可她發現自己記不住。因為身體總有辦法忘卻最惡劣的體驗,她斟酌後得出這樣的結論,缺少肉體的配合,大腦所有的不過是像快照式的回憶。

    在四處搜集木頭之前,羅蘭仔細勘察了冰封小溪畔的土壤,並掘下一小塊石頭。他把石頭遞給她,蘇珊娜用大拇指的指肚摩挲那水滑的乳白色表面。「石英?」她問,但她自己也覺得不是。沒把握。

    「我不知道你說的詞兒,蘇珊娜。我們叫它硅石:這能製造一些原始的工具,但大多很有用:斧頭、小刀、叉子、刮刀。我們就需要刮刀。至少還需要一把手錘。」

    「我知道我們會用得上刮刀,但要鎚子幹什麼?」

    「我會告訴你的,但你能先和我一起在這裡待一會兒嗎?」羅蘭雙膝跪下,並握住她冰涼的一隻手。他倆雙雙面對著鹿頭。

    「我們為即將索取之物感謝您,」羅蘭對鹿頭說,蘇珊娜不禁打了個激靈。這恰恰是她父親在盛大的全家聚餐前的開場白。

    我們自己的家庭都已破裂了,她想到這裡,卻沒有說;結束了就是結束了。她對此的反應也正是兒時經由父親教導過的禱詞:「父啊,我們感謝您。」

    「指引我們的雙手,指引我們的心,當我們從亡者中獲得生。」羅蘭說。接著,他看向她,揚了揚眉,不發一言地詢問她是否還有話要說。

    蘇珊娜發現自己還真是有的可說。「我們的天父啊,你在天堂的聖殿中,萬人都尊你的名為聖,你的王國降臨。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原諒我們的過犯,如同我們原諒他人的過犯。讓我們不要遇見試探,讓我們遠離邪惡。因為榮耀,權柄,國度全是父的,直到永遠,阿門!」

    「真是次美妙盼禱告。」他說。

    「是的,」她也說道,「我說得不夠好——隔了太久了——但仍然是一次盡心儘力的禱告。現在讓我們開始幹活吧,趁我的手還有知覺。」

    6

    羅蘭取下切下的幼鹿頭(只要扳著外凸的鹿茸角,搬起來就很容易),放在身前,又揮起拳頭大小的石頭往鹿頭上砸去。於是,一下又一下,骨頭碎裂的悶響傳來,蘇珊娜只覺胃部隨之收縮。羅蘭抓緊了鹿角,再一拽,先拽左邊的,再是右邊的。當蘇珊娜看見鹿角牽動著腦殼顫抖著被撕開時,她覺得胃裡不止是痙攣,而是慢慢地翻倒過來。

    羅蘭又敲打了兩次,用力揮動著硅石,其精準程度絕不亞於外科大夫。接著,他用自己的小刀在鹿頭皮上切開一道口子,繼而把頭皮翻開來,就像摘下一頂帽子。於是,下面破裂的腦殼便顯露出來。他將刀刃插進最大的一條裂縫,再把刀子一撬。鹿的腦部便露出來了,他把它整個兒取出來,小心翼翼地放在一邊,然後看著蘇珊娜說:「我們需要每一隻死鹿的腦子,要鎚子的目的就在於此。」

    「哦!」她覺得呼吸困難,「腦子。」

    「用來製作獸皮衣的鞣料。不過這些硅石還不夠。你瞧——」他讓她知道如何把兩塊硅石撞在一起,直到其中一塊碎裂,留下的那塊不過是邊角上有磕痕。她知道變質岩才會那樣裂開,而片岩之類通常太脆弱,不適宜做上好的工具。這東西可真夠結實的。

    「你會發現有些硅石的一邊很堅固,可另一邊卻很薄弱,」羅蘭又說,「那你就得把它們放到另一邊。我們可以用那些石頭製作刮刀。如果我們時間充裕,就可以製作把手,可沒時間了。今晚睡覺前我們的手都會很酸痛。」

    「你覺得,需要多少時間才能找到充足的刮刀?」

    「不用太久。」羅蘭說,「硅石能帶來好運氣,以前我聽到過這種講法。」

    羅蘭便進了冰封小溪畔一片長滿柳樹和榿木的小林子,時不時地拖出一些死木,這時候,蘇珊娜便沿著堤岸仔細查看地面,尋找硅石。等她找到六七塊大石頭了,又發現了一大塊花崗石,弧形的表面被水流沖刷得很光滑。她心想,用它來做砧台再合適不過。

    硅石確實能帶來好運氣,等她預備了三十塊未來的刮刀時,羅蘭也抱出了第三捆死木。他把木頭堆成小堆,蘇珊娜用手臂護著木頭,因為那時已經下起了雨夾雪,儘管他們身在一片尚且密實的小林子里,頭頂上有些許遮掩,但她覺得木頭還是很快會浸濕的。

    火點著了,羅蘭站開了幾步,又一次跪下來,雙手相握。

    「又要祈禱了?」蘇珊娜問著,不由得覺得好笑。

    「我們兒時所學的是堅持信念的方法。」他說。他閉上雙眼好一會兒,然後將相握的兩手抬到嘴邊親吻了一下。她能聽見他說的惟一一個詞兒便是:乾神。隨後他睜開眼睛,抬起雙臂舒展地伸開,在她看來那個姿勢相當動人,就像鳥兒在飛翔。當他重新說出話時,嗓音乾乾的有種踏實的感覺。「非常好,所以,」他說,「我們開始幹活吧。」

    7

    他們也把草葉編成了繩子,恰如莫俊德所為,並吊起了第一頭鹿——已被切下頭顱的那頭——用柳條枝捆綁住後腿。羅蘭用刀把它的肚子切開,手伸進內臟四處摸索了一番,取出了兩隻滴血的鮮紅色器官,蘇珊娜覺得那應該是腎。

    「這些可治發燒和咳嗽。」羅蘭說著,拿起一隻腎咬了一口,好像那不過是只蘋果。蘇珊娜「呃」了一聲,趕緊轉過身去,努力把注意力集中於小溪上,一直等到他吃完了,她才重新轉過來,看著他沿著鹿的後腿根割出環形的切口。

    「你感覺好點兒嗎?」她頗為不安地問道。

    「會好的,」他答,「現在,來幫我把這位夥伴的皮剝下來。我們得留第一張保留毛皮的獸皮——還需要一碗自製鞣料。現在,你好好看著。」

    他將手指插進貼近厚厚的皮下脂肪和肌肉的鹿皮下面,隨後,往下一拉。整張獸皮嘩啦一下被拉至軀體中央。「現在,你來另一邊,蘇珊娜。」

    把她的手指插進皮下是最艱難的一步。這一次是他和她一起拉的,一路拉到搖擺的前腿,獸皮像件襯衫似的拖在鹿身上。羅蘭用刀把獸皮割了下來,旋即開始挖坑,坑的位置距離火堆很近,也在樹木的遮蔽之下。她過去幫他,忙活得滿身大汗。等他們挖出一個兩英尺寬、十八英寸深的碗形小坑後,羅蘭把第一張鹿皮鋪了下去。

    整個下午,他們輪流操作,共剝了八張鹿皮。這個活兒要幹得好,關鍵在於動作要快、儘可能地快,因為等候的時間長了,皮下脂肪和肌肉都會變干變硬,出手越慢就會越難剝下皮。槍俠負責添柴火,保證火焰始終又高又熱,還時常讓蘇珊娜把灰燼耙出來。等灰燼涼透、不至於在獸皮上燒出洞之後,羅蘭再把這些灰倒進挖好的坑裡。到了下午五點,蘇珊娜的背、手臂都酸痛得要命,但她絲毫沒有抱怨。羅蘭的臉、脖子和手上都沾上了一層黑灰,看起來頗有喜劇效果。

    「你看來就是化裝成黑人演出的歌手,」她逮到了空檔對他說,「拉斯特斯·科恩。」

    「他是誰?」

    「不是什麼大人物,不過是個白人蠢貨,」她答,「照你想,莫俊德會躲在附近看我們幹活嗎?」這整整一天,她始終留了個心眼偵察他的動靜。

    「不會,」他說,正好停下來休息一下。他把頭髮往後攏,手在額頭上留下了一個黑斑,這又讓她聯想到聖灰節①『註:復活節前的第七個星期三是聖灰節。在聖灰星期三,人們會撒灰於頭頂或衣服上。以表明悔改或懊悔。信徒在由此日開始的四十天封齋期內節制飲食,虔誠懺悔。』里的懺悔者們。「我認為他已經離開去捕獲自己的獵物了。」

    「莫俊德很餓,」她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你可以讀到他的意念,是不是?起碼可以知道他是不是在這裡,是不是走了。」

    羅蘭斟酌了片刻,然後簡單地說:「我是他父親。」

    8

    天黑時分,他們擁有了一大堆鹿皮,還有更大一堆無頭無皮的鹿屍,若是在暖和一點的季節,恐怕就得被蒼蠅圍個水泄不通。他們吃了頓大餐,噝噝作響的烤肉排美味無比,蘇珊娜還是忘不了莫俊德,猜想他一定躲在黑暗中享用著自己的生肉晚餐。他完全可以儲備些火柴,但那小子並不笨;要是他倆看到黑暗中又生起一堆小營火,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衝殺過去。然後嘣嘣嘣幾下,蜘蛛男孩拜拜吧。她發現自己竟對他抱有一絲憐憫,不禁提醒自己要警惕。反過來說,顯然他對她、甚至對羅蘭都不會有同情心。

    他們吃完了之後,羅蘭把油汪汪的手指在襯衫上抹凈,說道:「味道真不錯。」

    「你可說到點子上了。」

    「現在,讓我們把腦子拿出來。然後就睡覺。」

    「一個一個地?」蘇珊娜問。

    「是的——據我所知,腦子一次只能應付一個客戶。」

    在那個時刻,她無比驚駭地聽到了埃蒂的口頭禪

    (應付一個客戶)

    從羅蘭的嘴裡冒出來,旋即明白了,是他開了個玩笑。真蹩腳,沒錯,可確實是個善意的玩笑。於是,她配合地哈哈大笑。「很好笑,羅蘭。你明白我的意思。」

    羅蘭點點頭。「一個睡,一個守,沒錯。我想這樣才最安全。」

    時間自有其作用,不斷重複同一個動作也能消滅惡感;她已經看了太多歪歪斜斜的內臟,因而看到腦子也不覺得有多噁心了。他們把鹿頭的頭殼砸裂,用羅蘭的刀(現在都鈍了邊)把腦殼撬起、掰開,再把腦子移出來。他們把這些腦子謹慎地放在一邊,好像端著一隻只易碎的灰殼雞蛋。直到最後一隻鹿也被撤空了腦子,蘇珊娜的十指酸痛地腫脹起來,簡直無法彎曲。

    「躺下吧,」羅蘭說,「睡覺。我來站第一班崗。」

    她沒有爭辯。吃得飽飽的、又靠著暖洋洋的火堆,她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睡著。也知道早上起床後,自己必定渾身僵硬,連坐著都覺得腰酸背痛。可是,眼下的她什麼也不在乎。一種無與倫比的、超然的滿足感充溢於她的身心。部分原因當然是吃飽了熱騰騰的肉食,但滿足感顯然不完全來自於此。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幹了一整天的重活,不多不少。他們並非悠閑度日,而是自力更生,這感覺很棒。

    基督啊,她默想,我想自己到了晚年會變成共和黨人。

    還有一個閃念突然躥進她的腦海:多麼安靜啊!除了颯颯風聲、窸窸窣窣的雨雪聲(此時已變成了小雨雪)、火堆的噼啪聲,再無其他響動。

    「羅蘭?」

    他從火堆邊抬頭看她,揚了揚眉。

    「你不咳嗽了。」

    他笑著點點頭。她帶著他的微笑進入了夢鄉,但夢到的卻是埃蒂。

    9

    他們在小溪旁紮營露宿了三天,蘇珊娜在此期間學到了很多製作獸皮衣物的知識,連她自己都覺得這難以置信(其實她並不想知道那麼多)。

    沿著小溪走,無論往哪個方向去都能找到一些圓木,他倆每人搬了一根回來。去找木頭的間歇,將就拼成的大鍋里已浸滿了獸皮,黑糊糊的連灰帶水。他倆把搬來的圓木搭在兩棵柳樹的枝丫間(兩根圓木貼得很近,以便他們肩並肩地工作),再用硅石刮刀颳去獸皮上的毛。這活兒耗費了他們一整天的時間。幹完之後,他們把「大鍋」里的灰水倒空,撈出獸皮,全部翻個身,再於其中灌滿液體——但這一次不只是水,還混合有搗碎的腦漿。這種「冬季獸皮大衣」對她來說真是聞所未聞,太新鮮了。他們讓鹿皮在這種特製鞣料里浸了一整夜,與此同時,蘇珊娜開始利用軟骨、筋腱穿針引線,羅蘭則磨好了小刀,又削了六七根骨針。等他幹完這檔子事兒,手指上儘是流血的小口子。他把木頭灰沾濕,再塗抹在手指的傷口上,就那樣睡了一夜,那雙手看上去像是戴了一副又笨又大的灰黑色手套。第二天,等他在小溪里把木頭灰都洗去後,蘇珊娜驚詫地看到那些切口都開始癒合了。她忍不住也沾了一點灰燼抹在嘴角那個始終沒好起來的傷口上,可一抹上去就疼得要命,她慌忙把它們都洗去。

    「我想讓你把這個該死的玩意兒弄掉。」她說。

    羅蘭搖搖頭,「我們還是再等等,讓它自己好起來吧。」

    「為什麼?」

    「切割疼痛不已的傷口,這肯定是個壞點子,除非你絕對別無選擇。尤其是當我們還在這幹活的時候,傑克會說這些都是『手紅活兒』。」

    她明白了(也不想多嘴糾正他的發音),但是等她閑下來一躺下,煩人的胡思亂想就會撐滿她的整個腦袋:幻想著皰疹開始擴散,一寸寸地吞噬她的臉孔,直到她的腦袋變成一隻黑怯怯、覆著硬痂、淌著膿血的大腫瘤。天黑之後,這種瞎想就會愈加活靈活現,變成極其恐怖的心理摧殘,好在她實在太累了,沒法不倒頭就睡。

    第二天,蘇珊娜幾乎要認為這是一次「獸皮野營」活動了,羅蘭新點了一堆營火,火勢不旺,火苗壓得低低的,隨後他又在火堆上支起了一個搖搖欲墜的大架子。他們在這裡熏烤獸皮,兩張兩張並排起來,烤完了再放在一邊。制完的獸皮有股好聞得不可思議的氣味。她拉起一張鹿皮貼在臉上,心裡說,這味道就像是皮革啊,接著又兀自大笑起來。不管怎麼說,這確實是皮革。

    第三天,他們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制衣」,蘇珊娜終於在這一局裡勝過了槍俠。羅蘭的針腳又寬又松,實在不算牢靠。她認為他縫製的上衣和綁腿大概一個月內還不至於散架,但估計撐不過第二個月。可這顯然是她的拿手好戲。她的母親和外祖母都傳授過她女紅的手藝。一開始,她發現羅蘭做的骨針很難用,她磨蹭好半天才能讓拇指和食指捏住小片的鹿皮,在該下針的地方下針。隨後,動作就越來越嫻熟了,到了「縫衣日」的中午,她已經拿起羅蘭身邊的那堆衣料,在他的粗松的針腳之上再縫上一道細密精緻的線。她原以為羅蘭會反對——男人總是自大狂——但他絲毫沒有拒絕,這種態度顯然很英明。要說有人對此牢騷滿腹、厭煩透頂,恐怕就只有黛塔了。

    到了「獸皮野營」的第三天夜裡,他們每個人都有了一件貼身背心、一對綁腿,還有一件大外套。還各有一副連指手套。肥頭大耳的手套看起來很滑稽,但肯定能把他們的手捂得暖暖和和。說到雙手,蘇珊娜曾有一天十指酸疼得難以彎曲。於是她望著剩下的獸皮,問羅蘭他們是否還要花上一天的工夫在此縫衣服。

    他斟酌片刻,隨後搖搖頭。「我們可以把剩下的皮連同一些肉存放在計程車里,再從小溪里搬些大冰塊放在上面,保持冷凍。」

    「一旦我們走上雪地,這輛計程車就沒什麼用處了,是不是?」

    「是的,」他承認,「但是,到那時候,獸皮都已做成衣服,而肉也都會吃掉了。」

    「也就是說你不能在此地逗留下去了,對不?你聽到它在呼喚你了。黑暗塔。」

    羅蘭把目光投進噼啪作響的火堆里,什麼也沒說。也沒必要說。

    「到了白域,我們的裝備怎麼辦呢?」

    「做個雪橇。會很有趣的。」

    她點點頭,便準備躺下睡覺。他卻托住她的肩膀,讓她轉向火堆。他的面龐湊近了她,在那個瞬間,蘇珊娜以為他要親吻她,和她道晚安。可是,他長久凝視著她嘴邊的傷口,仔細看著外表結起的痂。

    「怎樣?」最後,她問出聲來。如果她再多說幾個詞兒,他就會清楚地聽到她在顫抖,所以她只能點到為止。

    「我認為它變小了一點。一旦我們離開劣土,它應該會自動痊癒的。」

    「你這麼說可當真?」

    槍俠卻立刻搖了搖頭。「我說的是:應該會。現在,蘇珊娜,躺下吧。好好休息。」

    「行,行,可今天別再讓我多睡了。我想守夜。」

    「好的。現在,躺下吧。」

    她聽話地照做了,眼皮還沒合上就睡著了。

    10

    她在中央公園裡,冷得可以清楚地看到呼出的白氣。頭頂的天空白茫茫一片,下雪的天空,但她不冷。不,穿著嶄新的鹿皮大衣,裹著綁腿,穿著背心,還有滑稽可愛的毛茸茸的鹿皮手套,一點兒也不冷。她的頭上還有一樣東西,垂下來蓋住兩隻耳朵,讓它們像身上其他部位一樣被捂得暖暖和和。她把帽子摘下來,好奇地端詳起來,發現它和周身上下其他的新衣服大為不同,它不是鹿皮所制,而是紅綠相間的絨線編織帽。前額部位還綉上了字:聖誕快樂。

    她盯著帽子看,驚呆了。您是否在夢裡有過似曾相識的體驗?顯然會有吧。她舉目四望,看到了埃蒂和傑克,他們都咧著嘴朝她笑呢。他倆都光著頭沒戴帽子,她猛然意識到:她手中的帽子是他們在別的夢境中戴過的兩頂帽子的結合體。一陣狂喜在她心頭油然而生,彷彿她剛剛解決了一道理論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難題:正方形套圓圈,讓我們就打這樣的比方吧,或是找到了終極素數(布萊因,好好聽著吧你,願這道難題讓你的腦袋想到炸開,你這個瘋瘋癲癲的火車)。

    埃蒂穿著一件可愛的T恤,胸前寫著:我喝諾茲阿拉!

    傑克的T恤上則寫著:我開塔庫羅精神!

    兩人都手捧熱巧克力,完美無瑕的奶油泡沫浮在上面,還撒著一些肉豆蔻末。

    「這是什麼世界?」她問他們,並意識到周圍有歡頌的歌聲在唱:「這是哪個孩子?」

    「你必須讓他獨自完成使命。」埃蒂說。

    「沒錯,而且你還得小心丹底羅。」傑克說。

    「我不明白,」蘇珊娜說著,把絨線帽伸向他們,「這不是你們的嗎?你們不是都戴著這樣的帽子嗎?」

    「如果你想要,它就是你的了,」埃蒂說著,把熱巧克力杯遞過來,「來,我給你帶了熱巧克力。」

    「不會再有雙胞胎了,」傑克說,「只有一頂帽子,你沒發現嗎?」

    還沒等她開口,空中騰然響起一個聲音,夢境開始解體。「十九,」那聲音說,「這裡是十九,是葜茨。」

    隨著每個字詞吐出來,這個世界變得越發不真實。她能看穿埃蒂和傑克的身體,熱巧克力的芳香也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氣味是灰

    (聖灰節)

    和皮革。她看到埃蒂的嘴唇在翕合,她覺得他在念一個名字,就在這時——

    11

    「該起來啦,蘇珊娜,」羅蘭說,「輪到你守夜了。」

    她坐起身,向四周看看。營火的火勢已經變弱了。

    「我聽見他離開那裡了,」羅蘭說,「不過已經走了一些時候了,蘇珊娜,你沒事兒吧?剛才做夢了?」

    「是的。」她說,「這場夢裡只有一頂帽子,而我戴著它。」

    「我聽不懂你的話。」

    她自己也不太懂。夢境已經不太真實了,如同所有的夢。現在,她惟一有把握的就是,埃蒂的身影永遠消散前,彌留在他唇間的名字是:派屈克·丹維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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