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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第五章 奇之巷的喬·柯林斯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一頂帽子的夢過去三周後,三個身影(兩個大身影,一個小身影)出現在廣袤的森林高地上,慢慢地走過一大片空曠的雪野,朝向山下樹木繁盛之處。一個身影正拖拉著另一個,後者坐在一片精巧的木板裝置上,與其說是雪橇,倒不如說是雪地拖車。

    奧伊在羅蘭和蘇珊娜之間來回跑動,好像始終在替雙方站崗。它的毛皮因為寒冷的氣候和近日不斷的鹿肉大餐而變得又厚又亮。三人正行走於一片積雪五英尺深的雪野,若是在春夏,這裡就會是一片綠油油的草場。拖著雪橇走很省力,因為他們終於開始下坡路了。羅蘭真正擔憂過的地段已經走過去了。穿越白域不算太艱難——至少,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太多困境。體力活也不少,有很多木材可供他們晚上生火而眠,除了四個晚上他們沒能生火,因為天氣驟變,狂風旋嘯不止,他們只好裹緊衣服躺在山嶺上的森林裡,聽任暴風雪把他們吹得精疲力竭,只能幹等狂風停歇才能繼續往東南方跋涉。雖然狂風真正肆虐了兩天兩夜,但好歹他們熬到了繼續上路的時候,當他們再次走向光束的路徑時,發現地面的積雪又深了三英尺。在空曠的雪野上,尖聲嘶吼的東北風肆無忌憚,有時候,一波一波活像海浪般襲來。高大的松柏甚至都會被這樣的暴風雪掩埋殆盡。

    在白域上行進到第三天時,羅蘭奮力拉著她(那時候,雪就已經大約一英尺深了),蘇珊娜意識到:除非羅蘭有一雙雪靴,否則他們可能需要數月跋涉才能穿越這片山嶺上長著森林的高地雪原;於是,當天晚上她就給他做了一雙。經歷了反覆的琢磨和返工(蘇珊娜說,「靠猜,還要不斷地啊呀啊呀驚叫!」),槍俠認為她做出的第三個實驗品很成功。靴子的外沿是用柔軟的白樺枝做成的,中心部分完全木製,交疊部分統統用鹿皮繩來連接,紮成一點一點的細密明線。在羅蘭看來,這些鹿皮針腳很像淚珠。

    「你怎麼會懂做鞋子?」他穿上這雙鞋一天後,這麼問她。前方長路毫無驚喜可言,尤其當他學會以一種搖來擺去、恍如在顛簸的船上大踏步的方式滑步之後,積雪被攏在靴子兩邊,跋涉就顯得更容易了。

    「看電視。」蘇珊娜答,「我小時候看過那樣一檔節目,《育空的普雷斯頓軍士》,普雷斯頓軍士沒有貉獺作伴,但他確實有一隻忠貞的好狗,叫做金。不管怎麼說吧,我閉上眼睛試圖回憶那傢伙腳上的雪靴是什麼樣的。」她指了指羅蘭腳上的實驗品,「我只能模仿到這一步了。」

    「你幹得很棒,」他說,言辭中顯而易見的真誠讚譽不禁讓她渾身酥麻麻的。這倒並不是蘇珊娜想從羅蘭那裡(或者說任何別的男人,從某種意義上)贏得的感覺,不過看起來她還挺滿意。她在想,這到底是天性還是後天培育的品性呢?她自己也不確定自己是否真想知道。

    「這鞋子只要不散架,就會很管用,」她附和道。第一輪實驗品早就散架了。

    「我沒感覺線繩在鬆動,」羅蘭告訴她,「有一點拉伸,大概吧,頂多是這樣。」

    現在,當他們穿越了整片開闊的雪野,實驗品三號之雪靴顯然還是渾然一體,而且,她感到自己好歹做出了些許貢獻,所以負罪感也減少了幾分,多少能夠心安理得地讓羅蘭拖著她前進了。她也時不時想起莫俊德,於是,當他們走進雪原之後的第十天晚上,她再次提及此事,要求羅蘭把掌握的消息都告訴她。敦促她開這個口的原因是他宣稱現在可以不用輪流守夜站崗了,至少眼下這陣子不用了;若他們的軀體真有需要,他們就能飽飽地睡上十個小時。若還需要叫醒服務,奧伊會做的。

    羅蘭卻長嘆一聲,獃獃看著營火,雙手環抱著膝蓋、兩手鬆松地相扣,就那樣看了足有一分鐘。她剛剛認定自己不會聽到什麼答案了,他卻開口了,「還在跟,但落得越來越遠了。掙扎著找食物,掙扎著追蹤,但他最為掙扎之事是要取暖。」

    「取暖?」蘇珊娜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這裡漫山遍野都是樹木。

    「他沒有火柴,也沒有斯壇諾之類的東西。我相信有過一個晚上——早些時候了——他跟到了我們的營地,等我們走後,灰燼下還有一些木炭沒有燃盡,隨後幾天他就帶著這個火種,晚上還生了火。以前,人們對我講過,這就是穴居人一路保存火種的方法。」

    蘇珊娜點點頭。她在高中的科學常識課上也聽說過,儘管連老師們都得承認:關於石器時代古人類的大部分知識只能說是成體系的猜想,並不算是切實的知識。她不禁琢磨起來:羅蘭跟她講過的事情裡面又有多少只是猜想呢?於是,她問了他。

    「那不是猜想,但我很難解釋清楚。如果說是意念溝通,蘇珊娜,那也不是傑克所用的那種觸及方式。不是用看、聽或者做夢的辦法。但是……你相信我們有時候會做一些夢,但醒來後完全不記得?」

    「相信。」她想到,可以跟他說說自己在《瞭望》科學雜誌上讀過的文章:有關眼球快速轉動、REM睡眠試驗,最終她覺得這樣扯下去太複雜了。於是,她只說自己很確定:其實人們每天晚上都做夢,只是他們不記得了;對這番應答,她自己尚且滿意。

    「也許我就是在那些記不得的夢裡看到他、聽到他的聲音。」羅蘭說,「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他傾盡全力想要跟上來。他對於這個世界所知太少,所以,他能活到今天實在是個奇蹟。」

    「你為他感到難過嗎?」

    「不。我擔負不起對他的憐憫。你也不行。」

    可是當他這麼說時,卻避開了她的注視,因而她覺得他是在撒謊。也許他的確不想為莫俊德感到遺憾,但她很明白:他心裡有那份感覺,無論怎麼說都有一點。也許他希望莫俊德死在追蹤途中——顯然這裡有各種條件會導致死亡,尤其是冷酷的低溫——但蘇珊娜認為羅蘭做不到。他們也許已經超越了卡的邊界,但她認為畢竟血濃於水。

    況且,還有比血緣關聯更強有力的存在。她知道,因為現在連她都可以感覺到那種存在在腦海中如心跳般一下一下撞響,不管是睡覺時還是清醒時。那便是黑暗塔。她覺得他們已經非常靠近它了。她毫無頭緒:就算到了塔,又該如何處置塔外瘋癲的守門人?可她覺得自己已經不在乎了。眼下,她只求能親眼看到塔。走進塔里,現在仍是超出她想像力的情景,可是看看它呢?是的,她想像得出來。並且,她覺得看一眼足矣。

    2

    他們沿著寬敞的坡道緩行而下,奧伊先是急匆匆跑在羅蘭的腳邊,又跑回去看看蘇珊娜,再一路小跑回到羅蘭身邊。天空中時而會有亮藍色的大洞出現。羅蘭明白這是光束在工作,將厚厚的雲層持續不斷地往東南方向拉。不然,天空從這邊的地平線到那邊的地平線就全部白茫茫一片,低得彷彿觸手可及,他們都熟悉了天空的這種表情。更多的雪在聚集中,槍俠默想:這場暴風雪可能空前的兇猛。風也刮起來了,刮來的冰冷濕氣足以凍僵他裸露在外的體膚(經過三周勤奮的手工勞動,現在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只剩下額頭和鼻尖了)。大風吹出一長條晶瑩剔透的冰雪飄帶。這瑩白的雪帶越過他們身邊,又像魔法變出來的幻景般順著斜坡飄下,變幻莫測的冰雪活像搖曳多姿的芭蕾舞演員。

    「真美啊,不是嗎?」蘇珊娜坐在後面的雪橇上,似乎滿懷期冀地大聲問羅蘭。

    來自薊犁的羅蘭,歷來沒有對美的判斷力(只有一次例外,在眉脊泗的外領地),含糊地應了一聲。他知道什麼才是自己心中的美景:暴風雪襲來時,不止是遮掩一片密密的樹林,而是整片大地銀裝素裹。所以,他幾乎懷疑起剛才那陣風刮過、雪吹起時他所見的情景。他放下了手中的拖繩,從繩套里走出來,徑直走到蘇珊娜跟前(還有他們所有的隨行裝備,現在又增加了不少,統統捆綁在她身後的雪地拖車上),屈膝蹲在她身旁。鹿皮衣衫將他從頭到腳地武裝起來,使得他看起來不像人,倒像是大腳怪獸。

    「你對此如何解釋?」他問她。

    風再次旋轉而起,比先前更猛烈了幾分,甚而模糊了他剛才所見到的那番情景。等風停落,天空中又張開了一個大洞,陽光瞬間灑下,照亮了似有無數鑽石閃耀的雪野。蘇珊娜舉起一隻手遮住陽光看下山坡。她看到雪地上刻劃著一個倒寫的T字。橫向的一筆距離他們很近(不過,也起碼在兩公里之外),相對來說短一些,也許在豎筆兩邊各延伸有兩百英尺。但那豎著的一筆卻很長很長,筆直地通向地平線,消失在視野盡頭。

    「是路!」她說,「有人在下面犁出了一些道路,羅蘭!」

    他點了點頭,「我也這麼想,但是我想聽你說出來。另外,我還看到了別的東西。」

    「什麼?你的眼睛一向比我的尖,尖多了!」

    「等我們再走近一點,你自己看吧。」

    他剛想站起來,就被她急不可耐地拽住了袖子。「別跟我玩兒了。說吧,是什麼?」

    「屋頂。」他沒有繼續吊她的胃口,「我想,山下有一些小房子。也許,甚至是個小鎮。」

    「有人?你是說,有人嗎?」

    「唔,看起來似乎有一間房子里飄出了炊煙。不過,天地一片白茫茫的,這也很難說。」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見到人。顯然,有人出現,事情就會變得複雜一些。「羅蘭,我們必須得小心點。」

    「是的,」他答道,這才走回拖繩那裡。撿起繩子之前,他停下來重新整了整槍帶,把槍套往前挪了挪,這樣更方便他左手拔槍。

    一個小時之後,他們走到了橫豎兩條路的交叉口。有人在路口立起一道高約十一英尺的雪堤,權當路標。蘇珊娜看到平整的雪地上留有類似推土機的痕迹。從這堆夯實的雪地里豎起了一根標杆。上面的路標和其他城鎮的路標絕無二致;和她在紐約城的交叉路口所見過的路牌也沒啥兩樣。指向那條短路的標牌上寫著

    奇之巷

    但是,真正讓她膽戰心驚的是另一塊牌子,寫著

    塔路

    3

    散落於交叉路口周圍的小屋幾乎全無人煙,不少房子都半掩在積雪中,甚而被屋頂上的厚厚沉雪壓塌了,只有一間小屋例外。這一間——其位置大約在奇之巷左街下行四分之三處——明顯和別的房子不同。屋頂上的雪顯然掃過,因而不存在被壓塌的危險,門前通往小路的走道上的積雪也被剷除了。就是從這間三面環樹、小巧玲瓏的小屋的煙囪里飄蕩出炊煙,如羽毛般潔白。一扇窗玻璃也被照成了暖黃色,但吸引蘇珊娜的目光的仍然是那道炊煙。她在意的只是這將是最後一次和人類接觸。她腦海中惟一一個問題是:會是什麼人來應門。會不會是韓賽爾,或是他的姐姐格蕾特?(那對兄妹會不會是一對雙胞胎呢?有人研究過這個課題嗎?)也許會是小紅帽?或者歌蒂拉克①『註:韓賽爾和格蕾特、小紅帽都是德國民間童話里的主人公,歌蒂拉克是《三隻小熊》里的小女孩。』?下巴上還留著山羊鬍子般的麥片粥?

    「也許我們應該過門而不入。」她發現自己已經下意識地壓低了嗓門,哪怕他們還站在高高的雪堤邊。「就當沒看見,說謝啦。」她指了指標有「塔路」的路牌,又說,「羅蘭,我們的方向已經明確了——也許我們應該往這邊走。」

    「那麼,如果我們過門不入,你覺得莫俊德會不會呢?」羅蘭反問道,「你覺得他也會過門不入嗎,不管是誰在那裡享受天倫之樂,他會不會留下人家不管呢?」

    她從未想過這個問題,顯然,答案是否定的。如果莫俊德決定要殺死小屋裡的人,他肯定會下手。只要裡面的住戶是可以吃的,他就會飽餐一頓,不過,食物倒是次要的問題。一路經過的森林裡藏著不少野味,就算莫俊德沒能捕獲到他的晚餐(只要他變成蜘蛛形體,蘇珊娜就可以肯定:抓點野味對他來說實在是小菜一碟),羅蘭和她每次拔營離去時都會多少留下一點殘餘的食物。所以,他走出那片白雪覆蓋的高地時,並不會飢腸轆轆,但……不快樂。一點兒也不快樂。不管途中偶遇什麼人,他必會泄憤。

    從另一方面講,她獨自尋思著……其實沒什麼「另一方面」,無論如何,一切都太晚了。小屋的前門已經開了,一位老人走出來,站在門階上。他腳蹬皮靴,身著牛仔褲,還披著一件翻毛領子的厚重皮大衣。在蘇珊娜看來,這件大衣儼然是在紐約格林威治村的軍用品商店裡買來的。

    老人雙頰紅彤彤的,看起來很健壯,但又瘸得很厲害,身子倚靠在左手下粗粗的手杖上面。從他身後那棟飄蕩著童話里才有的炊煙的奇特木屋裡傳來一聲刺耳的馬嘯聲。

    「可不是嘛,栗皮兒,我瞧見他們了!」老人轉向馬嘶的方向,高聲喊著話,「我至少還剩下一隻好眼睛,嗯?」隨後,又轉過身來對著他們,此刻,羅蘭、蘇珊娜仍然站在雪堤那兒,奧伊緊靠他們站著。老人舉起手杖,擺出敬禮的手勢,看起來喜不自勝,毫無畏懼。羅蘭也揚手呼應。

    「看來,不管我們想不想,都得去聊聊了。」羅蘭說。

    「我明白。」她答道,接著又對貉獺說,「奧伊,從現在開始要講禮貌了,聽見沒?」

    奧伊看看她,又扭頭望望老人,一聲沒吭。看來,在禮節問題上,奧伊暫持保留意見。

    老人那條瘸腿看來非常不好——「簡直就是沒了。」莫斯·卡佛老爹大概會這麼說吧——但他很利落地使著拐杖,單足跳下台階時步態相當靈巧,蘇珊娜覺得那模樣有點逗趣,也很令人欽佩。「靈巧得像只蟋蟀!」這句也是莫斯爹爹的專屬俏皮話,也許這句更適合那邊的老人。當然,她沒發現這位靠拐杖才能單腿跳的白髮老人有什麼不妥或者危險(他的白頭髮很長很細,披在肩上的毛皮兜帽里)。而且,等他走近些後,她發現他的一隻眼睛因白內障而蒙上了一層白翳。瞳孔依稀可見,卻凝滯於左側。但是,另一隻眼睛卻閃現著奇之巷小屋居民應該有的濃厚興趣,正興緻勃勃地打量著這三位來客。

    馬匹又嘶吼了一聲,老人揚起拐杖,沖著低壓壓、白茫茫的天空胡亂揮了幾下。「閉嘴你個草肚子,你個造糞機!你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老婆子,沒見過客人來嗎?你是不是生在穀倉里的啊,就知道學驢叫?(要是你不是生在穀倉里,那我就是個藍眼睛的大狒狒,只不過壓根兒沒這樣的玩意兒!)」

    羅蘭忍不住了,打鼻孔里噴出了笑聲,於是,蘇珊娜最後一道警戒防線也解除了。那匹馬從小木屋後面的什麼地方又嘶了一嗓子——你只能說,那個不起眼的地方叫做穀倉——老人又狂放地揮舞一通拐杖,自己都差點兒摔倒在雪堆上了。他的單腿跳固然有點彆扭,卻竟然很神速,現在已經走到半路上了。就在快要跌個狗吃屎的當口,他穩住了自己,跳出一大步的同時,拐杖也及時地斜插進雪地里,接著又拔起來,朝他們過來的方向熱烈地揮動著拐杖。

    「嗨!向你們致敬,幾位槍俠!」老人大喊。至少,他的肺活量很讓人欽羨。「去黑暗塔朝聖的槍俠們啊,就是你們幾位了,一定是你們了,我不是都瞧見黃把手的大鐵塊了嘛!還有呢,光束也回來啰,又強又壯,我都感覺到啦,栗皮兒也感覺到啰!簡直像匹小馬駒似的,樂得歡蹦亂跳,自打聖誕節起就這樣,或者說,自我所稱的聖誕節起,因為這兒沒張日曆,也沒見到聖誕老人,我也不指望見到他,因為你瞧,我是不是好孩子呢?從來不是!我從來都不沾邊兒!好孩子們上天堂,可我所有的哥們都在另一頭待著呢,窩在魔鬼的洞穴里,喝著攙了威士忌的諾茲阿拉,還烤著棉花糖!呃呃,無所謂,我滿嘴跑舌頭,您可別見怪!向您致敬,也向另一位致敬,還有你們當中這位毛乎乎的小刺兒球,也向你致敬!有生之年我終於看到貉獺啦!嘿呦,見到你們太高興了!我的名字是喬·柯林斯,奇之巷的喬·柯林斯,我自個兒也夠奇了,瞎一隻眼、瘸一條腿,不過,很願意為你們效勞!」

    他已經走到了雪堆這裡,標誌「塔路」終結的路牌就在他頭頂上……或者,該說是這條路開始的地方?這取決於你的立場,以及你旅途的終點,蘇珊娜便這樣覺得。他抬頭看著他們,一隻眼睛明亮得像小鳥,另一隻卻凝視那幻景般的白色廢物。

    「天長夜爽,是啊,我是這麼說的,說得不一樣的那些人反正也不在這兒,誰他媽的在乎他們怎麼說呀?」說著,他從口袋裡摸出一樣東西來,順手一拋,那模樣只能是水果糖。奧伊躍到半空中,輕而易舉就叼住了糖果:逮住了!

    看著這一幕,羅蘭和蘇珊娜都哈哈大笑起來。笑起來的感覺頗有幾分古怪,但畢竟是一種美好的感覺,彷彿終於尋覓到了你原以為已永遠失去了的無價之寶。甚至奧伊都似乎咧著嘴笑了,如果馬匹的嘶吼令它心煩暴躁(當他們站在雪堤高處,低頭看著柯林斯先生時,它又吹號般嘶鳴起來),那也絲毫沒有表露出來。

    「我有成千上萬個問題等不及要問你們哪,」柯林斯說,「可是我想用這樣一句問話作引子:你們這些個槍俠從雪堤上下來,好不好?」

    4

    於是,蘇珊娜滑了下來,直接把雪地拖車當滑雪板用了。她挑中了掩埋於雪下的奇之巷西北端,因為高壩那邊的積雪鬆軟一些。這一行距離很短,她卻滑得磕磕巴巴。好不容易顛過了四分之三程時,又狠狠撞上了一塊凍硬的大雪塊,她頓時從平板上顛下來,剩下的滑行就變成了一連串極不雅觀的筋斗,她連滾帶爬地哈哈大笑。雪地拖車翻了——不如說,翻身當烏龜了——他們的各式存貨天女散花一般掉得到處都是。

    羅蘭和奧伊在她之後跳下來。羅蘭立刻跑到她跟前,蹲下身關注地查看,奧伊也緊張兮兮地在她臉上使勁聞來聞去,可蘇珊娜還在笑個不停。怪老頭也在放聲大笑,莫斯老爹一定會說他那笑聲「樂顛顛兒地活像老爹帽圈上的絲帶」。

    「我很好,羅蘭——跟你說實話吧,小時候我從兒童滑雪板上摔下來無數回,都比這個慘多啦!」

    「一切都好,結局就好,」喬·柯林斯也這麼說。他用那隻好眼睛把她上下打量一遍,確信她真的沒摔傷,隨後就幫著撿拾四處散落的東西,拄著拐杖吃力地彎著腰,細長的白髮垂在了紅彤彤的臉龐上。

    「不,不用,」羅蘭說著,跑過去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我會收拾的,您會跌個屁股蹲兒的。」

    聽了這話,老人又爽朗地大笑起來,羅蘭也真心誠意地笑了。小木屋後面的那匹馬也嘹亮地吼了一嗓子,彷彿在抗議他們自個兒找樂子。

    「『跌個屁股蹲兒』!夥計,這句笑話真逗!我一點兒不明白我的屁股蹲兒是什麼,可還是很逗!可不是嘛!」他幫著蘇珊娜拍打皮衣上下的雪,這當口,羅蘭忙著撿東西,重新堆放在湊合用的拖板上。奧伊也去幫忙,叼著幾包紮好的肉跑來放在拖板上。

    「這小東西可真機靈啊!」喬·柯林斯由衷地讚歎。

    「他可是個好旅伴。」蘇珊娜也這麼說。她現在心滿意足了,因為他們在這岔路口停下來了;因而沒有錯過這麼個幽默感十足的好老頭兒。她伸出戴著笨重手套的右手,「我是蘇珊娜·迪恩——紐約來的。丹的女兒。」

    他也伸出手,並且摘了手套,兩人握了握。儘管他的指關節腫大如樹瘤,握手卻相當有力道。「紐約,是啦是啦!嘿,我以前也是在那地兒的,我自己。還在阿克倫、奧馬哈和舊金山待過。亨利和佛羅拉的兒子,如果你覺得挺在乎出身,我就得這麼說啰。」

    「你是從美國那邊來的?」她問。

    「哦上帝啊我是從那兒來的,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答,「要是他來說,那就是數也數不清。」他用那隻好眼睛眨了一下;壞眼睛仍舊瞪著白茫茫的荒廢視野,也仍舊沒一丁點兒活氣兒。他轉身對著羅蘭說,「那麼你是誰呀,我的好夥計?要是你不告訴我你叫啥,我就會像對別人一樣把你叫做我的好夥計,除非有特殊情況,人數太多的時候我也會用貝希這個名兒,通常來說,我手裡這根拐杖就叫作貝希。」

    羅蘭在笑。蘇珊娜心想,他不笑也難。「羅蘭·德鄯,來自薊犁。斯蒂文之子。」

    「薊犁!薊犁!」柯林斯驚得瞪圓了他那隻好眼睛。「那可是個來自遠古的名字,可不是嘛?一個該寫在書本上的老名兒!聖彼得啊,你一定比上帝還老了!」

    「有些人是這麼說。」羅蘭表示贊同,現在他不止是在笑……而是熱情地展開笑顏。

    「那這位小朋友呢?」他又問,彎下了腰。柯林斯從口袋裡又摸出了兩塊水果糖,一塊紅的,一塊綠的。聖誕節的顏色,蘇珊娜頓覺似曾相識。這陣恍惚的感覺像陣風般拂過她的思緒,又悄然離去。「小朋友,你叫啥呀?他們叫你回家的時候都怎麼喊你啊?」

    「它不會——」

    ——再說話了,雖然以前它會說一點。蘇珊娜剛想這麼說,可還沒等她開口,貉獺就喊出來:「奧伊!」這聲回答清楚而堅定,就像以前它對傑克說話時那樣。

    「好孩子!」柯林斯說著,把水果糖扔進了奧伊的嘴裡。隨後,他伸出那隻節瘤腫大的手,奧伊抬起前爪去蹭。他倆也握了手,在奇之巷和塔路的交叉路口進行友好會晤。

    「真是沒想到。」羅蘭和氣地說道。

    「到頭來我們都會遭天譴的①『註:羅蘭此前說的是「I'llbedamned」,表示對奧伊再次開口的驚訝,也有「遭天譴、下地獄」的意思,所以老者這麼說。』,我估摸是這樣,不管有沒有光束。」喬·柯林斯說著鬆開了奧伊的小爪子。「但不是今天。現在我要說的是,我們應該到暖洋洋的屋子裡去,喝著咖啡聊聊天——因為我還有點咖啡呢,說真的——或者來壺淡啤酒也成。我甚至還有混合酒呢,蛋奶酒,應該就是叫這個名兒吧。我自己喝起來覺得挺來勁兒的,特別是朝裡面灑幾滴朗姆酒之後,可誰知道呢?大概有五年甚至更久了,我其實一點兒味覺都沒有。迪斯寇迪亞的空氣徹底毀了我的味蕾和鼻子。不管怎麼說吧,你們意下如何?」

    「我覺得那實在他媽的太棒了。」蘇珊娜說。她極少這麼意味深長地說話。

    他樂呵呵地拍拍她的肩頭。「一個好女人就是無價之寶!我也不知道這話是莎士比亞說的,還是《聖經》裡頭的,要不然就是他們合起來——

    「呃呃,栗皮兒,你他媽的眼睛長哪兒去了?你以為自個兒要去哪兒呀?你是想來見見這幾個客人,是不是?」

    他的嗓門漸漸壓低下去,變成怒氣沖沖的一團低語,似乎是那些孤身生活、身旁只有一兩隻寵物的人所特有的說話方式。他的母馬跌跌撞撞地朝他們走來,柯林斯一把摁住馬脖子,有點粗魯卻透著愛意地拍了拍它,但蘇珊娜卻打心眼裡覺得:這是她有生以來見過的最醜陋的四足動物。她的好心情都因此退去了幾分。栗皮兒的雙眼都瞎了——不是一隻好一隻壞,而是雙目失明——並且骨瘦如柴。這匹母馬走動的時候,每根骨頭的動作似乎都緊貼著長著癬瘢的皮暴露出來,蘇珊娜簡直擔心哪根骨頭就此戳出了皮毛。有那麼幾秒鐘,迪斯寇迪亞城堡那黑漆漆的地下甬道里噩夢般的回憶在她頭腦中泛起:黏膩滑動的聲響緊緊跟在他們身後,還有骸骨。滿地的骨頭。

    柯林斯似乎從她的表情里看出了些什麼,因為當他再開口時,幾乎是自衛般地解釋。「我知道,是匹又老又丑的母馬,但是當你變得和她一樣老的時候,我覺得,連你也贏不了多少美貌了!」他拍著老馬傷痕纍纍的脖子,又拉著稀疏無幾的鬃毛,好像要把那些毛連根拔起(不過,栗皮兒沒顯出疼痛的樣子),就這樣牽引著它往小木屋走回去。就在這時,即將襲來的暴風雪裡的第一片雪花終於飄了下來。

    「來吧,栗皮兒,你個老不死的草肚子、造糞機,你個走不動路的老母馬,你個迷了路的四條腿的麻風病人!你聞不到空中有雪花味兒嗎?因為我可以,我的鼻子多年前就搬家去南方啦!」

    他轉身看著羅蘭和蘇珊娜,說道:「我希望你們能喜歡我煮的東西,我是說真的,因為我覺得這場風雪足足得吹上三天三夜呢。沒錯,要等魔鬼之月再次露臉,至少還得三天!可是我們相見很高興,說真的,我賭上我的表和委任狀!可你們甭用我的老馬來評判我的好客心!嘿!」

    我是不應該,蘇珊娜想著打了個小寒戰。老人轉身走了,羅蘭卻饒有興趣地看了看她。她微笑著搖搖頭,好像在說——沒什麼,可是顯然,不是沒什麼。她不想告訴槍俠,這匹走不動路、兩眼蒙著厚厚白翳的老馬那皮包骨頭的模樣令她胡思亂想了一番。羅蘭從來沒說過她是只笨鵝,所以,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她可不想讓他有理由這麼說——

    彷彿聽到了她頭腦中的想法,老馬向後扭了下脖子,還對著蘇珊娜露出僅剩的幾顆牙。栗皮兒骷髏般的腦袋上凹下一雙流著膿液的瞎眼睛,可不知道為什麼,她覺得母馬好像在笑,嚇人的笑。它對著蘇珊娜嗚一聲尖叫,彷彿在說:小黑鳥兒,好好想想你自個兒以後的模樣吧;等你們上路了、送命去了,我還會在這兒活下去哪。這時,狂風捲起旋舞的雪花打在他們臉上,壓著積雪的冷杉林里傳出颼颼風嘯,柯林斯的小屋屋檐下也捲起幾道風雪線。狂風就消停了一會兒,接著又加強力道猛烈吹來,風聲尖嘯,活像人類悲憫的哭聲。

    5

    外屋的一側是雞籠,另一側就是栗皮兒的馬廄,地上鋪著一層乾草。「我可以爬進去,叉點乾草放下來,」柯林斯說,「可是每次都得搭上我的性命,都是這條廢腿鬧的。喔,德鄯先生,我不能勉強你幫一個糟老頭子,可是如果你不……?」

    羅蘭二話不說,就爬上靠在馬廄欄杆上的木梯,用叉子挑下乾草,直到柯林斯說已經夠多了,哪怕暴風雪刮上四天,栗皮兒都足夠吃了(「你只要瞅它一眼就知道了,它可不會像波蘭混蛋那樣吃到撐。」他說),槍俠這才下來,跟著柯林斯走幾步回了小屋。堆鏟在房屋兩邊的積雪已高及羅蘭的頭頂。

    「歡迎光臨寒舍,」喬說著招呼他們進廚房。雖然廚檯面板看上去是多節的松柏原木,但其實是一套塑料製品。蘇珊娜走近時便看出來了。屋子裡又暖和又舒服。電爐子上標著「洛斯科」,她從未聽說過這個牌子。冰箱則是阿瑪納牌的,拉手上面還有個特殊的小拉門。她湊近了去看,看到一行小字:神奇冰塊。「這東西能造冰塊?」她興奮地問道。

    「唔,不行,準確地說不是它來造,」喬回答道,「美人兒,造冰塊的還是冰箱冷凍室;門上那東西不過是讓冰塊掉進你的飲料里。」

    她對此頗感興趣,樂得大笑起來。她朝下一瞥,見奧伊正揚著腦袋沖她親昵地笑,這下子,她笑得更開懷了。身邊有了現代化生活設施,這間廚房甚至讓她有點兒想家——多麼熟稔的居家氛圍啊:有糖、香料,以及每樣美好的東西。

    羅蘭則抬頭關注著日光燈管,柯林斯點點頭,說:「沒錯,是這樣,我這兒有電。還有暖氣爐呢,是不是挺不錯的?而且,從來都沒人給我寄過賬單!繞到屋子另一邊,你就能看到發電機啦。本田牌的,安靜得像是星期天早上!就算你爬到機箱上去聽也聽不見啥,只有輕輕的嗡嗡嗡嗡。結巴比爾換過丙烷箱,還會在需要維修保養的時候就去維修保養,自打我到了這裡之後他只去保養過兩次。啊,不對不對,老喬撒謊了,老得都快死了。是三次,一共有過三次。」

    「結巴比爾是誰?」蘇珊娜問出口的時候,剛好羅蘭在問:「你來這兒有多久了?」

    喬·柯林斯大笑。「一個一個來,我的新朋友們,一個一個問!」他剛才把手杖放在旁邊了,現在正費力地脫大衣,全身重心落在了瘸腿上,他低聲怒罵一下,險些跌倒。差一點就跌倒了,要不是羅蘭穩住他的話。

    「多謝你,多謝,多謝。」喬說,「知道我要跟你說什麼不?我可不止一次鼻頭朝下摔在這些個硬地板上啦!不過,既然你讓我免於跌倒,我就先來回答你的問題。我,奇之巷的怪老喬,到這兒得有十七年了。我不能承認這些年過得棒極了,惟一的理由就是,時間流逝得很滑稽,見他的大頭鬼,你們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們明白。」蘇珊娜說,「相信我,我們都懂。」

    柯林斯現在開始脫毛衣,一件脫完還有一件。蘇珊娜一開始以為這是個健壯的老頭兒,現在卻一層一層剝成了個瘦子。她這才明白,他身上看似強健的部分都不是肌肉或脂肪,只是填料兒。他倒不至於像他的老馬那樣皮包骨頭,但顯然絕不「健壯」。

    「現在,來說說結巴比爾。」老人把第二件毛衣放在一邊,但嘴巴沒有停,「他是個機器人。打掃房間之外,還要維護我的發電機正常運轉……當然啦,鏟雪築雪堤這樣的事情也都是他來做。我剛到這裡時,他只不過偶爾結巴一下;可現在每說兩三個詞兒就開始結巴。要是有一天他倒下了,我可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在蘇珊娜聽來,他的語氣有點異乎尋常,似乎根本不擔心那種事情會發生。

    「也許他會好起來的,畢竟,光束又回復正常了。」她說。

    「他大概還能再支撐一陣子,但我真的不覺得他會好起來了,」喬說,「機器不會像生物一樣痊癒。」他終於脫到了貼身的保暖汗衫,脫衣大業就此終結。蘇珊娜深感欣慰。光是看看老馬肋條支棱在灰色毛皮底下那副可怖的樣子就足夠了。她一點兒不想看到老馬的主人也露出同樣的光景。

    「脫下你們的大衣吧,還有綁腿,」喬說道,「我去準備點蛋奶酒,或是隨便什麼你們會中意的東西,一兩分鐘就夠了,不過首先我要帶你們去看看我的起居室,因為那可是我的驕傲,說真的哩。」

    6

    起居室地板上鋪著碎布地毯,看起來就像是霍姆斯奶奶家裡的那種,還有一張「懶骨頭」躺椅放在桌子邊。桌子上堆著好多雜誌和平裝書,還有一副眼鏡,以及一隻棕色小瓶子,上帝才知道裡面裝著什麼藥水。屋子裡還有一台電視機(若是埃蒂和傑克也在這裡,會一眼認齣電視機架下面的格子里還放著一台錄像機),可蘇珊娜實在想不出來:老喬怎麼可能在這種地方看到電視節目。但是,令蘇珊娜全神緊張的——羅蘭也是——是一面牆上的照片。照片用一隻大頭釘釘在牆面上,歪歪斜斜的顯得過於隨便,但在蘇珊娜看來(至少,她這麼想)那簡直無異於瀆神。

    那是一張黑暗塔的照片。

    她連呼吸都急促起來。向著那照片快速挪動過去,幾乎沒感覺到碎布地毯上的團團結結硌得手掌生疼,隨後又伸出兩臂,「羅蘭,舉我起來!」

    他將她抱起來,這時候她發現他臉色大變,幾乎沒了血色,只有兩隻眼睛在臉頰上放著光。那雙眼睛熠熠閃亮。塔的背景是黃昏天色,即將墜下的夕陽將塔後的山野塗抹成橘紅色,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小窗戶清晰可辨。有些小窗里還透出昏暗可怕的光暈。她還能看到那些陽台,每隔兩三層就會有一層陽台,和塔樓相連的低矮黑暗的小門全都緊閉著。也都緊鎖著,她對此毫不懷疑。塔樓之前便是一片玫瑰地,坎-卡無蕊,幽暗著,但即便在暗影中還是顯得美麗迷人。大多數玫瑰都映襯在昏黑的傍晚光線里含苞欲放,只有少數幾支綻開花蕾,像是昏昏欲睡的眼睛。

    「喬!」她喚了一聲。這一聲不比耳語更響亮。她只覺得渾身無力,彷彿她已然聽到歌唱的聲音,遙遠而依稀。「哦,喬!這照片……!」

    「沒錯,夫人,」他顯然樂於看到她這樣的反應。「這張照片很不賴,是不是?所以我才把它釘起來。我還有別的照片,但就數這張最好看。恰好在夕陽西下的時候,所以那些陰影好像永遠貼著光束的路徑而行。也確實如此,我相信你們倆都知道。」

    羅蘭急促的粗聲喘息就在她的右耳畔,好像他剛剛跑完一場比賽,可蘇珊娜並沒有真的注意到。因為這幅畫上的情景令人敬畏地充斥了她的心靈。

    「這是一張寶麗來快照!」

    「唔……說得沒錯,」看到她興奮到這個地步,他似乎有點訝異,「我認為,如果我提出要求,結巴比爾拿來一部柯達相機都沒問題,可是我該怎麼沖洗膠捲呢?而且,那時候我還想過弄一台攝錄機——那就可以用電視機下面的那玩意兒放出來了——可我年紀大了,走不動回頭路了,而我那匹老馬也太老,沒法馱我回來。不過如果我可以弄到,我會拍下來的,因為那地方真的很美,一個滿是熱心鬼的地方。我聽到歌聲,都是很久以前就死去的朋友;還有我媽媽和爸爸。我總是——」

    一陣無力感席捲了羅蘭的周身上下。她感覺到了,他的肌肉全都凝滯般的一動不動。隨後,他打破僵局飛快地從照片前轉過身來,動作快得讓蘇珊娜一陣頭暈。「你去過那裡?」他問,「你曾經去過黑暗塔?」

    「我確實去過,」老人答道,「否則你以為是誰拍的照片?著名攝影師安塞爾·他媽的·亞當斯?」

    「你什麼時候拍的這照片?」

    「是我最後一次去的時候拍的,」他說,「兩年前的夏天——儘管那兒是低地,你們肯定知道的,所以如果雪花飄到那裡,我會看到的,可我一點兒都沒看到。」

    「從這裡過去有多遠?」

    喬閉上那隻壞眼睛默算起來。這沒花費多久,但羅蘭和蘇珊娜卻覺得漫長之極,簡直漫長得難以忍耐。窗外,狂風更猛烈了。老馬又嘶叫起來,彷彿在對狂風表示憤慨。透過凍著冰花的窗玻璃,可以看到濃密的雪花在飛舞。

    「唔,」他開口了,「你們已經在下坡道上了,現在,結巴比爾剷出了一條路,但就到你們剛才走到的地方為止;那個老機器人為了打發時間還能幹什麼別的事兒呢?當然啰,你們會等在這裡,等到這場剛剛開始刮起來的東北向暴風雪止住——」

    「等我們上路了,還要走多遠?」羅蘭問。

    「等不及要走了,是不是?沒錯沒錯,心急火燎,幹嗎不呢,你們可是從內世界來的,一定是走了好多年才走到這裡的吧。真不想去琢磨到底花了你們多少年月,我真的不願意去想。我要說的是,你們走到白域得用上六天,也許七天——」

    「你把這一片稱為神會之地嗎?」蘇珊娜問。

    他眨眨眼,疑惑地看了看她。「夫人,有何不可呢——我以前只聽說過這一片造物地叫白域,沒別的雅號了。」

    疑惑的表情顯然是假裝的。她幾乎能肯定。老喬·柯林斯,樂顛顛的活像是兒童戲裡的聖誕老人,剛才卻對她撒了謊。她不太清楚原因,但她還沒來得及多想,羅蘭就直截了當地說:「你現在能不能別琢磨那事兒了?行嗎,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是,羅蘭,」她怯怯地應道,「當然可以。」

    羅蘭又轉向喬,依然懷抱著蘇珊娜。

    「我猜想,得耗上你們九天。」喬手摸著下巴說道,「考慮到那條路現在會非常滑,比爾把雪鏟掉之後路就會特別滑,可你們沒法讓他罷手。他要履行自己的職責。他的程序設置,他是那麼說的。」老人看到羅蘭張口要說什麼,便揚了揚手打斷他,「不,不,我不會把他硬拖回來的,他會被激怒的,先生,或是你們喜歡說的紳士——我只是不太習慣有人陪。

    「只要你們沿著雪界線走下去,還得有十天、甚至十二天的腳程,不過在這個世界裡沒必要走路,除非你們特別喜歡走。走下去,你們還會看到一個北方電子的小屋,裡面停著一些個小車。有點像高爾夫球場車。但電池都用光啦,不用說——明擺著的事情——不過還有一台發電機,就像我這台本田一樣,那個還能用,因為我上次下去時,比爾儘可能地拾掇了一下。如果你們能給一輛小車充上電,行程就會大大縮減,最多不過四天。所以,我在想:如果你們要一路走到底,大約需要十九天。要是最後一程能夠用上一輛小蜂鳥——我把那些小車叫做小蜂鳥,因為它們跑起來的聲音就像蜂鳥振翅飛——那我估計十天足矣。頂多十一天。」

    屋子裡頓時安靜下來。外面狂風呼號,雪花被斜斜地摜在小屋外壁上,蘇珊娜又一次聯想到人的哭聲。不用問,是因為風在屋檐、林間飛旋的角度。

    「就算我們不得不走的話,也用不了三周。」羅蘭說。他再一次湊近去看寶麗來快照上掩映在夕陽中的灰黑色石壘高塔,但他沒有伸手去摸。蘇珊娜心想,要他去摸的話,他大概會害怕的。「在經歷了這麼些年月、這麼些路程之後。」

    更別提流淌的鮮血了,蘇珊娜默想著,但即便此刻只有他倆,她也不會說出口的。沒必要;他和她一樣清楚有多少鮮血四濺的場面。可是,這裡有什麼事情不對勁兒,或者說,徹頭徹尾地錯了。而槍俠似乎並不知道錯在哪裡。

    所謂同情,是尊重他者的感受。而神會,是貨真價實地分享對方的感受。可為什麼人們要把這片土地稱為「神會之地」呢?

    又是為什麼這個可愛的老人要在這個問題上撒謊呢?

    「喬·柯林斯,告訴我一些事情。」羅蘭說。

    「好的,槍俠,只要我說得上來。」

    「你有沒有再走近一點?把你的手放在它的石頭上?」

    一開始老人覷著羅蘭,好像羅蘭不過是在開玩笑。當他確定那根本不是玩笑時,他看起來頗為震驚。「不!」他說,在蘇珊娜看來,這是老人第一次像美國人一樣說話。「拍那張照片,是我走得最近的一次,我不敢再往前走了。就在玫瑰地的邊界線上。我敢說還有兩、兩百五十碼遠呢。要是讓機器人說,就是五百輪距。」

    羅蘭點了下頭。「為什麼沒再往前走了?」

    「因為我想過,只要走近它我就會死,但那時我停不下腳步。那些聲音一直拖著我往前走。所以,那時我就不敢走下去了,真的不敢,就算今天還是一樣。」

    7

    晚餐後——無疑,這是蘇珊娜被強拽到這個異世界後享用的第一頓真正意義上的晚餐,也很可能是她一生中最美味的一頓飯——她嘴邊的傷口完全裂開了。從某種角度說,這都是喬·柯林斯的錯,但即便再晚些時候、當他們有更充足的理由指責他時,她也決不會因此而怪罪於奇之巷這位惟一的鄉親。顯然,這會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他做了烤雞,烤得恰到好處,特別是在他們連日以生烤野味果腹之後,烤雞吃來更為可口。桌上的配菜還有肉汁土豆泥,切成薄片的酸果蔓果凍疊放在紅色的厚盤子里,綠色的豌豆(「抱歉地說一句,只有罐裝的了,」他說),以及一大盤洋蔥湯,上面配以罐裝的甜牛奶。蛋奶酒也呈上了。羅蘭和蘇珊娜都喝了不少,像孩子般貪心,兩人都往酒里加了「幾小滴朗姆酒」。奧伊則有獨享的晚餐;喬為它盛滿了一碟雞肉和土豆泥,放在暖爐邊的地板上。奧伊風捲殘雲地吃完之後,便趴在廚房和起居室(兼做餐廳)之間的過道上,津津有味地舔著嘴巴,不想浪費每條牙縫裡的肉汁肉末,一邊還豎著耳朵聆聽那幾個人的閑聊。

    「我吃不下甜點了,所以別問我了。」蘇珊娜吃光碟子里的東西後說,這已經是第二整盤了,她還在用一片麵包把盤子里的汁水刮乾淨。「我都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爬下椅子了。」

    「行,行,那就不吃。」喬說著,看起來有幾分失望,「說不定過一會兒就能吃下去了。我做了巧克力布丁,還有一個是奶油糖果口味的。」

    羅蘭用餐巾遮著嘴,打了一個飽嗝,又說:「我想我願意嘗嘗這兩種甜點。」

    「好吧,既然如此,我大概還能吃一點。」蘇珊娜也贊同。她上一次吃到奶油糖是多少個世代之前的往事了?

    等他們全都吃完了布丁,蘇珊娜想幫忙收拾餐具,喬卻擋住了她,說他不過是把盤子碟子堆在洗碗機里,讓機器刷洗完了,他再「慢慢拾掇」。當他和羅蘭往返於廚房和餐桌之間時,蘇珊娜覺得他的腿腳靈便多了,不太需要拐杖了。她猜想,一定是「幾滴朗姆酒」(也許不只是幾滴,每次都是幾滴,累積起來就會是一大份朗姆酒)起了作用。

    他倒來了咖啡,三杯給他們,一杯給奧伊,隨後才在起居室里坐定下來。窗外夜色已經完全降臨,大風比先前颳得更兇猛了。莫俊德就在外面,不知道貓在哪裡,也許蜷著身子躲在雪洞或是樹洞里,她想,再一次克制住對他的憐憫。要是她什麼都不知道,大概心裡會好受一點,不管他是不是足以讓人瞬間死於非命,那畢竟還是個小孩。

    「請告訴我們,你是如何來到這個地方的,喬?」羅蘭發問。

    喬咧嘴一笑。「那可是個讓你汗毛倒立的故事,不過你要是真想聽,我也不介意說說。」嘴邊的微笑隨即熱情綻放。「這很好,有人可以說說話。栗皮兒聽人說話還不錯,可它自己從來不會說點什麼給我聽。」

    最初,他想當一名教師,喬說道,但很快就發現那種生活不適合他。他喜歡孩子——事實上,很熱愛他們——但討厭所有狗屎規章制度,也看不慣只允許千篇一律、不鼓勵標新立異的教學模式。他只幹了三年就辭職了,轉而投身演藝界。

    「你會唱歌?還是跳舞?」羅蘭很好奇。

    「都不會,」喬答,「我表演老式的滑稽脫口秀。」

    「脫口秀?」

    「他的意思是,他是個喜劇演員,」蘇珊娜解釋說,「他會講笑話。」

    「沒錯!」喬開心地說道,「還真有不少人覺得很逗趣呢。當然啦,那只是少數人。」

    一開始他找了個經紀人,是個打折男士服裝店的老闆,後來破產了。一場變故總歸引發另一個開端,他說,一個鉤住一個。最後,他沿著海岸線走,開著一輛東癟西癟、但性能還不錯的福特牌老皮卡,聽從經紀人夏仔的吩咐,在一間又一間二三流夜總會裡打工。他幾乎從不在周末演出;就算是二三流的夜總會到了周末也會請搖滾樂隊。

    那是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期,社會中不乏喬所謂的「時事元素」:嬉皮士和雅皮士,燒乳罩的女權運動,黑豹黨,電影明星,還有總是風雲焦點的政治——不過他說自己傾向於傳統型的喜劇表演,以說笑話為主。就讓莫特·薩和喬治·卡林去演出時事滑稽劇吧,只要他們樂意;他還是堅持說老式俏皮話,「提及我的岳母大人」或是「他們說我們的波蘭友人沉默寡言,可讓我來跟你說說我遇到的這個愛爾蘭姑娘。」

    就在他滔滔不絕之際,一件古怪(而——至少對蘇珊娜來說——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發生了。喬·柯林斯的中世界語彙里——滿是您啦、哩啦、說真的啦——開始混雜入另一種口音,在她看來那無疑是自以為是的美國佬腔調。當他把「鳥」念成「勞」、「聽」念成「湯」的時候,她尋思著是因為自己和埃蒂相處的時間長了。她認為喬·柯林斯就是那種老派的模仿高手,聽到什麼就能說什麼,哪怕只是聽到稍縱即逝的一個音兒都能模仿得惟妙惟肖。若是在布魯克林的俱樂部里演出,大概會是「勞」和「湯」;在匹茲堡大概就變成了「鳥兒」和「聽兒」;而在「巨鷹」超級市場就會變成「朱一」。

    羅蘭前面打斷過他,詢問喜劇是不是有點像宮廷小丑,老人開懷大笑。「你說得差不離。但不是對著國王和他的寵臣愛妃,而是在一間煙霧繚繞的屋子裡,對著一群酒徒。」

    羅蘭點點頭,也笑了。

    「不過呢,在中西部當小丑,說一晚上笑話就走,也有很多好處,」他說,「要是你在迪比克喝了個爛醉,頂多在下一個村子裡把四十五分鐘的表演砍成二十分鐘。可也許在中世界的什麼地方,他們會因為你搞砸了就把你該死的腦袋砍下來!」

    聽到這裡,槍俠爆發出一陣狂笑,儘管蘇珊娜自己也在大笑,但他的高聲大笑還是讓她驚了一下。「你說得沒錯,喬。」

    在一九七二年夏天,喬在克利夫蘭的強狗酒吧里表演,那兒距離猶太人區不遠。羅蘭再次打斷他,這一次問的則是「猶太人區」。

    「這就是說貧民區,」蘇珊娜予以解釋,「在城裡有這樣一種區域,住的大多是黑人和窮人,那裡的警察習慣於先揮警棍打一頓再提問。」

    「精闢!」喬也跟著說,還用指關節敲著腦頂心,「我自己都沒法這樣一針見血。」

    這時候,小屋前又傳來嬰孩哭泣般陰森的呼號,暴風雪略有減弱。蘇珊娜瞥了一眼羅蘭,即便槍俠聽到她腦海里的默想,這次也未作示意。

    是風,蘇珊娜告誡自己,還能是別的什麼呀?

    莫俊德,她自己的神思立刻反駁了她。莫俊德就在外面,快凍成冰塊了。就在我們坐在這裡喝著熱咖啡的時候,外面的莫俊德就要死了。

    但她什麼也沒說。

    在貧民區待了幾星期,惹了不少麻煩,喬接著說,但那時候他酗酒,喝得很厲害(他的用詞是:灌得很猛),所以幾乎沒有覺察到第二次演出時觀眾只有第一次的五分之一那麼多。「地獄啊,我當時暈得很。誰也不認識,但我在走廊里搖搖晃晃地走不穩,撞這撞那,都快把自己撞死了。」

    接著,有人從酒吧前窗外扔進來一杯莫洛托夫雞尾酒(莫洛托夫雞尾酒,羅蘭明白這個術語),你還來不及開口說「說起我的岳母大人……」,酒吧里就著火了。喬從舞台進出口跌跌撞撞衝進了後台。他差一步就逃到街上了,可三個人抓住了他(「都黑得像墨,壯實得像是NBA中場球員」)。兩人揪著他,另一個在身後推他。那時又有一個人扔了個瓶子進來。只聽「嘭」地一響,燈光全被炸沒了。醒來時,他隻身躺在山腰的青草地上,根據大馬路兩邊的空宅上的標牌來看,旁邊有個小鎮叫做「石頭翹」。喬·柯林斯只覺得置身於西部電影的布景街上,而所有演員都回家了。

    就是在這時候,蘇珊娜意識到自己不相信柯林斯先生所說的大部分情節。毫無疑問這故事很有意思,並且,考慮到傑克是在上學路上被車撞死後第一次進入中世界的,這段自述並非完全不可信。可她就是覺得大部分都像是杜撰。問題在於,這重要嗎?

    「你沒法說那地方是天堂,因為沒雲彩,也沒天使的歌唱,」喬繼續說,「但我能斷言,那就是某種死後狀態,都一樣。」他四處轉了轉。他找到了食物,找到了一匹馬(栗皮兒),便上了路。他還遇上了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很友好,有的就不,有的囫圇一體,有的就像怪胎。他學了不少俚語,也聽聞了一些中世界的歷史;顯然他那時候就知道眾光束和塔了。他說,有一天他想穿越劣土,可是他害怕了,皮膚開始裂出各式各樣的傷口,還有怪異的斑痕,嚇得他掉頭往回走。

    「屁股上都長癤子了,那就是最後的結果。」他說,「那是六年前或是八年前的事情。我和栗皮兒發誓不再往前走了。就是那時候,我發現了這個名叫西環的地方,結巴比爾也遇到了我。他有點醫術,挑破了我屁股上的瘡。」

    羅蘭想知道喬最後一次去黑暗塔朝聖的時候有沒有見到瘋狂的血王。喬說,沒見到,不過在那之前六個月,曾有一場駭人的風暴(「當頭一杯烈酒」)把他逼到地窖里躲起來。那時候,電燈全不亮了,發電機也不靈了,就在他縮頭縮尾貓在黑暗中時,他突然有一種感覺:有同樣駭人的生物存在於近處,隨便什麼時候都能觸及喬的意念,並循跡而來,找到他的藏身之地。

    「你們可知道我當時感覺自己像什麼?」他問。

    羅蘭和蘇珊娜都搖搖頭。奧伊也一模一樣地搖搖頭。

    「零食,」喬說,「會被一口吃掉的小吃。」

    這段話是真的,蘇珊娜心想。可能略有修改,但基本屬實。要說理由恐怕只有一條:她覺得風暴極有可能隨血王而來。

    「你怎麼辦?」羅蘭問。

    「睡覺。」他說,「我一向有這份天才,模仿也是——雖然我在表演中不模仿名人的嗓音,因為那種東西在小市民面前從來不叫座。除非你是滑稽明星里奇·立頓,至少得他那個級別。很怪,可說真的很天才。我可以支配自己的睡眠,我躺在地窖里就那麼睡了一覺。等我醒來,燈全都亮了,那個……那個東西反正也走了。我當然知道血王,無數次聽鄉親們談論他——當然,大部分人都不像你們三位。通常,當他們聊起這個話題時,會交叉手指擺出魔眼的符號,再往指縫裡吐唾沫。你們覺得那時候走過去的就是他,嗯?你們認為血王當真走過了奇之巷,去了塔?」還不等他們張口回答,他就兀自說下去,「唔,為什麼不可能呢?畢竟,塔路是直通黑暗塔的大路。它一路通到那裡。」

    你明明知道那就是他,蘇珊娜心裡說,喬,你到底在搞什麼把戲?

    依稀的哭泣聲又響了起來,顯然不是風聲了。但她現在不再認為是莫俊德的聲音。也許是喬曾經用來躲避血王的地窖所發出的聲音……如果所言屬實的話。現在,會有人在下面嗎?會不會躲在下面,就像喬曾經做的那樣,抑或,那是個囚徒,被關押在下面?

    「我這一生不盡人意,」喬說,「不是我想要的生活,不管從哪個方面說都和心愿相差甚遠,但我也知道,有其規律在——那些一輩子隨心所願的人倒經常是自殺了事,不是吞安眠藥就是把槍管塞進嘴裡再扣動扳機。」

    羅蘭似乎還沒有回過神來,因為他開口說,「其實你就是個宮廷小丑,小酒館裡的客人就是你面前的宮廷。」

    喬微笑著,露出一排白色的牙齒。蘇珊娜立刻皺起眉頭。先前她看到過這排牙齒嗎?他們這晚上沒少開懷大笑,照理說她早該注意到,可她根本不記得自己曾見過喬露出這樣一排白牙。當然他也沒有像掉了大半牙齒的老人那樣說話漏風(很多人都曾為此向她父親諮詢,其中大多數人都在尋求適合自己的人工造牙)。如果她之前有機會猜一猜,她肯定會說:他是有牙齒,但幾乎形同虛設,都是些「破牙根」,可——

    嘿,姑娘,你究竟怎麼了?他可能在某些事情上撒了謊,但他顯然不能在一頓飯的工夫里長出一口新牙!你有點放任自己的想像力啦!

    是這樣嗎?好吧,這不是不可能。而且,那微弱的哭聲也終究只能是大風從小屋前檐下飛卷而下的聲音。

    「我很想聽你說笑話、講故事,」羅蘭說,「就像你在路上說的那些,願你能滿足我的請求。」

    蘇珊娜凝神端詳槍俠,尋思著他的請求是否還包含什麼隱蔽的寓意,但看起來他是真的興趣十足。甚至在他們看到起居室牆上的寶麗來快照之前(當喬訴說自己的往事時,他一直回神去望那張照片),羅蘭已經顯出某種狂熱的喜悅,甚至根本不像他自己一貫的表現。就彷彿他得了什麼病,在狂亂的邊緣徘徊不定。

    聽到槍俠的要求,喬·柯林斯似乎也吃了一驚,但沒有絲毫不悅。「神啊,」他說,「感覺我有一千多年沒說過笑話了……考慮到這裡的時間會抻長了過去,也許真的有一千年了。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記得怎麼開場。」

    蘇珊娜脫口而出,「試試吧。」這讓她自己都很詫異。

    8

    喬沉吟片刻,站了起來,撣了撣襯衫前面的麵包屑。他一瘸一拐地走到小屋中間,拐杖靠在椅子邊上,他沒有拿。奧伊抬頭看著他,兩隻耳朵機靈地豎起來,笑得連利齒都露出來了,似乎迫不及待地想看到即將開始的喜劇表演。片刻間,喬似乎沒什麼把握。隨後,他深吸一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再獻給他們一個微笑。「你們得保證,萬一我搞砸了,可不能朝我扔番茄,」他說,「記住哦,我可有日子沒幹這個了。」

    「既然你帶我們到這兒來,還讓我們吃了個飽,那就絕不會向你扔番茄,」蘇珊娜說,「這輩子也不會。」

    羅蘭呢,一如既往地教條地說,「不管怎麼說,我們也沒有番茄可以扔。」

    「對、對。其實還有些罐頭裝的番茄在食品儲藏室哩……啊,就當我沒說。」

    蘇珊娜笑了。羅蘭也是。

    得了這番鼓勵,喬便開始了,「好吧,讓我們回到那個神奇的城市裡、那個神奇的強狗酒吧,有些人說那個地方是湖上的錯誤——也就是俄亥俄州的克里夫蘭。第二場演出。我從來沒演完的那一場,而且我喝了個爛醉,相信我。那就再給我一次機會……」

    他閉上了雙眼。似乎在屏氣凝神。當他睜開眼睛時,似乎突然間年輕了十歲。這真讓人震驚。而且,當他再次張口說話時,他不止是聽上去像個美國佬,看上去也是活脫脫地像。蘇珊娜無法用言辭表述這種變化,但她知道:這裡站著的當真是喬·柯林斯,美國製造。

    「嘿,女士們先生們,歡迎來到強狗酒吧,我是喬·柯林斯,你們不是。」

    羅蘭咯咯地笑起來,蘇珊娜保持著微笑,多半是為了出於禮貌——那不過是句老掉牙的俏皮話。

    「老闆讓我提醒各位,今天晚上啤酒買一送一。明白不?好極了。他們是為了盈利,我可是為了個人利益。因為你們喝得越多,我就會越搞笑。」

    蘇珊娜的笑意漸濃。這是喜劇表演的押韻句式,即便她不能在一片噪雜的酒吧人群面前表演哪怕五分鐘的脫口秀,哪怕是為了糊口也不成,她也知道有這麼一手。確實有押韻的對句,在一小段湊合的開場白之後,喬找到了感覺。他的眼睛半睜半閉,她猜想,那是因為舞台上的彩色聚光燈罩在他視野里的緣故——既然她想到了這一層,不免覺得那顏色恰如巫師的彩虹般——還聞著五十根騰騰燃燒的香煙。一隻手搭在合金麥克風上,另一隻手則隨心所欲地揮動著。喬·柯林斯正在周五晚上的強狗酒吧里演出——

    不,不是周五。他說過,所有的酒吧、夜總會都會在周末邀請搖滾樂隊。

    「別去管什麼湖上的錯誤,克里夫蘭是個美麗的城市,」喬正在慢慢把握自己的節奏。埃蒂大概會說:要開始饒舌了。「我的朋友們生在克里夫蘭,可是,一活到七十歲他們就得搬去佛羅里達。不是因為他們想搬家,可有什麼辦法,這就是法律。乒!」同時,喬用指關節在腦殼上敲一下,眼睛也應聲閉上。羅蘭又笑得前仰後合,儘管他根本不知道佛羅里達在哪裡(或,是什麼東西)。蘇珊娜也笑得更厲害了。

    「佛羅里達是個了不起的好地方,」喬說,「了不起哩!新婚夫婦和快死的人把那兒當成了家。我的祖父退休後去了佛羅里達,願上帝安歇他的靈魂。等我死的時候,我也想平靜地離去,就像弗萊德爺爺。也不用尖叫地去死,就像他車裡的乘客們。」

    聽罷這句,羅蘭爆發出一陣大笑,蘇珊娜也沒忍住。奧伊的尖牙齒也露得更多了。

    「我的祖母,她也很了不起。她說過,有人帶她去庫雅荷加谷河,再把她從船上扔下去的時候,她就學會了游泳。我跟她講,『嘿,奶奶,他們沒打算教你游泳。』」

    羅蘭噴鼻而笑,抹了一把鼻頭,又接著笑起來。他的臉頰已經漲成了豬肝色。根據「攻擊或逃離」的原則①『註:這裡指的是心理學中探討壓力反應的一個原則,即「攻擊或逃離」反應是對壓力的生理反應。』,大笑會增進新陳代謝——蘇珊娜記得在哪裡讀到過這樣的理論。也就是說,她自己的新陳代謝也在激增中,因為她也在笑。就好像一切恐懼和傷痛都從一個裂開的傷口中迸發著衝出去,像——

    好吧,說出來吧,像血一樣衝出去。

    她聽到腦海的深處響起某種微弱的警鈴,隨即又忽略過去。有什麼值得拉響警報的呢?他們正在哈哈大笑,看在上帝的分兒上啊!正在歡度時光!

    「我可以正經一會兒嗎?不行嗎?好吧,干你,也干你騎著的老馬——明兒一早我醒過來,我就會冷靜下來,可你還是一樣的丑

    「照樣禿頂。」

    (羅蘭笑得前仰後合)

    「我會正經一點兒,好了嗎?如果你不喜歡,就守著零錢包吧。我奶奶是個偉大的女士。大體來說,女人都是偉大的,你知道嗎?因為她們有缺點,就和男人一樣。要是讓一個女人去選:接住飛球還是救下一個娃娃的小命,比方說吧,女人肯定去救娃娃,根本不去想得搭上多少個男人的命。乒!」他又瞧了下自己的腦殼,並俏皮地緊閉眼睛,這動作又把他們逗樂了。羅蘭剛想把咖啡杯放下,卻灑了出來。他還捂著肚皮。聽他笑得這麼使勁兒——如此徹底地降服於這位講笑話的——本身就很可笑,所以蘇珊娜為此又爆發出一輪新的大笑。

    「男人是一種料兒,女人是另一種料兒。把他們合在一塊兒,你就能得到一種全新的口味。就像奧利奧奶油夾心餅乾。也像花生黃油杯。還有澆上蛋黃醬的提子蛋糕。給我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我就讓你瞧一眼《獨特的制度》——但不是說黑奴制度的,而是關於婚姻!可我還得再來一次!乒!」敲一記頭。瞪一下眼睛。這一次,兩隻眼珠子都快要從眼窩裡跳出來了

    (他怎麼能做出這種動作呢)

    蘇珊娜不得不彎下腰,笑得肚子都痛了。太陽穴也一跳一跳的。是有點痛,但這種痛是好的。

    「結婚就是有個老婆或是有個老公。耶!查查韋伯斯特詞典吧!重婚就是有太多個老婆或有太多個老公。當然啦,那也是一夫一妻制。乒!」

    要是羅蘭笑得再凶一點,蘇珊娜心想,他大概就要從椅子里滑下來了,咖啡也會灑了一地,而坐在咖啡里的人就將是他自己。

    「接著就該說說離婚了,這是個拉丁語的專用辭彙,意思就是『把男人的生殖器從錢夾里揪出來割掉!』

    「可我在說克里夫蘭呢,記得不?你知道克里夫蘭是怎麼開始的嗎?一群紐約人說,『哎呀呀我都開始享受貧困和作姦犯科了,但這裡不夠冷。讓我們往西走吧!』」

    笑聲,蘇珊娜隨後將在回想中意識到,恰如一場龍捲風:只要到達了臨界點,它就自給自足了。你在笑,並不是因為笑話真的那麼好笑,而是因為你自己的狀態就很好笑。喬·柯林斯接下來的幾句俏皮話就將他們帶到了那個臨界點。

    「嘿,還記得在初級學校里學過的火災常識嗎?就是說著火的時候,人們應該靜靜地從矮到高排好隊?這到底是什麼邏輯呀?難道高個子燒起來比較慢?」

    蘇珊娜放聲大笑,還隨手拍了一下自己的臉蛋。就是這一下,引發了一陣突如其來、完全意料之外的劇痛,瞬間掃滅了她的笑聲。她嘴邊的傷口又迸開了,這之前的兩三天都是好好的。就當她下意識地拍弄發燙的臉頰時,將傷口上黑紅色的硬痂一拂而去。傷口不僅僅是在流血,而應該說:鮮血頓時沖了出來。

    她愣了片刻,一時間不曉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她只知道:自己拍了一下臉蛋,卻疼得離譜。喬也沒有注意到(他的眼睛又差不多半閉著了),而且勢必還沒注意到,因為他饒舌的速度比剛才更快了。「嘿,說說在海洋世界的水產飯店怎麼樣?我吃著烤魚漢堡吃到一半,突然琢磨起來,我是不是在吃一個笨蛋呀!乒!而且說到魚——」

    奧伊警告般吠了一聲。蘇珊娜這才感覺到,濕濕熱熱的液體已經流下她的脖子,甚而流上了肩頭。

    「停下來,喬,」羅蘭說。聽起來,他是上氣不接下氣了。虛弱。蘇珊娜心想,那都是笑的。哦,可是她的半張臉好疼,而且——

    喬睜開了眼睛,看來有點惱火。「怎麼了?基督耶穌啊!是你想聽,我才給你說的!」

    「蘇珊娜傷著自己了。」槍俠站起來湊近了看她的傷勢,笑聲已被關注的語氣取代。

    「我沒傷著,羅蘭,我只是拍了自己一巴掌,拍得重了點——」接著,她看到自己的手沾滿鮮血,她彷彿眨眼間戴上了一副紅手套。

    9

    奧伊又喊了一聲。羅蘭從手邊打翻的咖啡杯旁抓過紙巾。紙巾的一端已被棕色的咖啡浸濕了,但另半邊還是乾燥的。他將紙巾按在鮮血噴涌的傷口上,這一按讓蘇珊娜下意識地縮了縮身體去躲,眼裡噙滿了淚花。

    「不,讓我先幫你止血,別的過會兒再說,」羅蘭喃喃自語,並將手指插進她茂密的鬈髮里,輕柔地按穩她的頭。「別動。」在他的幫助下,她終於能穩住了。

    透過朦朧的淚眼,蘇珊娜覺得眼中的喬還氣沖沖的,就因為她剛好在興頭上打斷了他的滑稽表演,還是以這麼鮮血淋漓的(更別提那個亂了)方式,因而她並不怪他。他的表演相當精彩,盡心儘力;她卻一下子毀了場子。暫不提疼痛好了,現在疼得沒剛才那麼尖銳了,她此刻只覺尷尬得要死,突然想起來自己的月經是在學校里的體操課時來的——幾滴鮮血順著她的大腿流下來,全世界都看見了——至少是那些同上第三學期體育課的同學。有些女生唱起了小調:棉條塞起來!好像那是全世界最好笑的事情。

    與回憶摻雜的便是鑽心的疼痛。如果真是癌症怎麼辦?之前,她一直能夠置之不理,決不讓胡思亂想在頭腦里成型。可這一次她做不到了。萬一她在劣土之行中讓自己得了癌,這怎麼辦?

    她覺得胃在翻騰。她竭力保持著端莊的禮儀,可也許只能熬過眼下這一瞬間。

    突然,她只想獨自一人待著,她需要獨處。如果真的要嘔吐,她可不想當著羅蘭和這個陌生老頭兒的面。就算不要嘔吐,她也希望獨處片刻,能回復到自控的狀態。一陣狂風撞向小屋,簡直像全火力噴射機那樣儘力咆哮;燈光又閃爍了一下,她看著牆上搖曳不定如處顛簸大海中的光影,腹中再次翻騰起來。

    「我得……去一下……洗手間。」她好不容易說出口。片刻間,整個世界似乎都在搖晃,好半天才停歇下來。壁爐里的一節木頭炸開了,噴出亮紅的火星,直衝煙囪而上。

    「你當真?」喬問道。他已經不再生氣了(如果之前確實生氣過),但看著她的眼神有一絲憂慮。

    「讓她去吧,」羅蘭說,「她需要安定心神,我想是這樣。」

    蘇珊娜很想感激地朝他一笑,可稍微一扯動嘴角就疼得要命,傷口也又裂湧出血來。有這麼一個頑固不愈的出血口,她實在不曉得還能幹點什麼來改變眼下的處境,但她能確定的是:暫時是聽夠笑話了。她要是再笑下去,恐怕得輸血了。

    「我會回來的,」她說,「你們這幾個老小子幹嗎不把我那份布丁也吃了呢。」一想到美食,她的感覺又變糟了,但無論如何這好歹是個可以說說的話題。

    「說到布丁,我沒有對你保證什麼。」羅蘭說著,等她開始轉身走開,又補上一句:「要是你在那裡感覺頭暈,就叫我。」

    「好的,」她說,「謝謝你,羅蘭。」

    10

    儘管喬·柯林斯隻身居住於此,他的洗手間卻充盈著女性化的舒適感。蘇珊娜一走進這間洗手間就感覺到了。粉紅色牆紙上有綠色樹葉——還有什麼?——野玫瑰的圖案。整間廁所看來相當時髦,只不過馬桶圈是木頭的而不是塑料的。是他親手用木頭做的嗎?她覺得這是毋庸置疑的,當然也可能是機器人從某家商店的倉庫里翻出來帶回來的。結巴卡爾?喬是這麼稱呼那個機器人的嗎?哦不,是比爾。結巴比爾。

    廁所的一側是馬桶,另一側是個四腳撐地的浴盆,上面還配有沖淋裝置,這讓她想到了希區柯克的電影《精神病人》(不過,自從她在時代廣場看了那部該死的恐怖片之後,幾乎每個蓮蓬頭都會讓她神經過敏)。還有一個瓷製洗手台,安置在等腰高的木製櫥柜上——她看了看,覺得那不是硬木所制,倒像是上好的橡木。洗手台上方掛著一面鏡子。她尋思著,你只要把鏡門打開,就能看到裡面擺放著藥瓶藥罐。一派居家格調。

    她將紙巾拉下來時,又疼得一哆嗦,「噝」的一聲喊出來。紙巾粘住了乾涸的血塊,拉下來時自然會疼。這時她才沮喪又驚慌地發現自己的臉頰、嘴唇、下巴上竟然粘了那麼多血——更別提脖子里和襯衫肩頭了。她安慰自己,:別為這種小事瘋狂;你不過是把蓋子掀翻了,所以會倒出些血來,不過如此。特別是,傷口在你這張愚不可及的臉上。

    她聽到起居室里傳出喬的聲音,她聽不清他在說什麼,但羅蘭有所回應:間或說幾個詞,最後又哈哈大笑起來。她不免又暗忖:聽到他這麼笑真是怪透了。簡直像是喝醉了。她見過羅蘭喝醉嗎?突然之間,她意識到自己從來沒有見識過。他從來沒有在她面前喝倒過、醉得一絲不掛;也從未一門心思地笑個不停……就在今天之前,從來沒有。

    管好自個兒的事兒吧,娘們。黛塔對她說。

    「行。」她兀自叨叨,「好吧,好吧!」

    想著酒醉。想著裸體。想著迷失在狂放大笑中。想到它們幾乎就像是同一種東西。

    也許它們剛才確實就是同一體。

    接著,她爬到馬桶上,旋開洗手台上的水龍頭。傳出的水聲似乎來自另一個房間。

    她捧了一抔冰涼的水,輕輕撲在臉上,再取下一塊面巾——動作更輕柔地——擦拭傷口周圍的皮膚。擦完之後,她再清理傷口。這時倒沒有她想像中、乃至畏懼中的那般疼痛。蘇珊娜覺得甚獲鼓勵。擦盡傷口上的血跡後,趁著血塊尚未凝結,她把喬的面巾好好沖洗了一下,隨後,把臉湊近鏡子仔細瞧。所見之景讓她舒了一口氣。她是拍臉的時候不小心蹭掉血痂的,不過到頭來反而會是件好事情。可以確定的是:如果喬的壁櫥里有一些過氧化氫之類的抗生素藥膏,她就決定趁著傷口裸露著,用藥物來一次徹底的清理。而且,她決定不去管那會有多痛。清潔創傷顯然是必要的、應當的,同樣,也是一項遲到已久的工作。只要清潔完畢,她就會把傷口包覆起來,然後就只要衷心期待。

    她把搓好的面巾搭在洗手台邊晾著,又從旁邊架子上的一堆蓬鬆柔軟的毛巾疊里拉下一條來(和牆紙一樣的粉紅色)。她剛想把毛巾拉到面前,就愣住了。就在第二條毛巾上面,有一張紙條。紙眉上印著一對兒卡通天使,他們歡天喜地地垂下一條飾有鮮花的小長椅。在其下,有一排粗體印刷字:

    放鬆!這裡來的是

    機器里來的上帝!

    還有一句,自來水筆的筆跡已經有點褪色了:

    奇之巷

    奇巷

    好好想一想,再翻過來看。

    蘇珊娜緊鎖雙眉,把紙條從疊放整齊的毛巾上拿下來。誰留在這兒的?喬?她才不信呢。她把便條翻了過來。這一面上,以相同的筆跡寫著:

    你沒有好好想!

    不乖的女孩!

    我給你在葯櫥里留了點東西,

    不過,首先

    **好好想一想!**

    (提示:喜劇+悲劇=讓你信服)

    起居室里,喬又說了點什麼,羅蘭這次不是咯咯地笑,而是驚天動地一陣狂笑。聽起來,蘇珊娜覺得是喬繼續表演脫口秀了。她甚而頗有幾分理解和感慨——畢竟,他是在做自己熱愛的事情,在如許多被抻長的怪異年月之中,他根本沒機會秀一下——不過,她心裡有點不高興。因為她獨自在廁所里照料傷口,喬還能繼續說笑話,顯然羅蘭也讓他繼續為之。就在她流血的時候,他不但聽滑稽戲,還樂不可支呢。有點像男孩小圈子裡那種無情無義的做法。她尋思著,可能是她太習慣和埃蒂在一起了。

    你幹嗎不暫時忘了那幾個老小子,專心致志地琢磨琢磨擱在你眼皮底下的東西呢?這說的是什麼意思啊?

    有一點顯然很明白:有人料到她會來這裡,並找到這張字條。不是羅蘭,不是喬。而她呢,那人寫的是:不乖的女孩。女孩。

    可會是誰呢?誰會如此確信呢?她並沒有一邊大笑、一邊拍自己巴掌的習慣(既不是胸脯、也不是膝頭);她想不出以前自己有過這樣忘乎所以的舉動,不過——

    不過她想起來了。有一次。在看迪恩·馬丁和傑里·路易斯合演的電影《白痴海上行》的時候,電影名字已經記不清了,反正差不多。她當時也是笑得忘乎所以,變成了停不下來的、自給自足的笑。所有觀眾——她記得,是在紐約時代廣場里的克拉克影廳——也都一樣,前仰後合。搖來擺去,爆米花從嘴裡笑顛出來,其實那些嘴巴也不太像是他們自己的了,至少有那麼幾分鐘,那些嘴巴都屬於馬丁和路易斯,也就是那些海島上的癮君子。不過那種事情只發生過一次。

    喜劇加悲劇,等於你的信服。可這裡壓根兒沒悲劇啊,有嗎?

    她不希望回答這個問題,但她心中確實想到了一個——是直覺以冰冷的腔調在她心中說出的。

    還沒有,現在還沒有。

    毫無來由地,她的思緒自動轉到了栗皮兒身上。歪著嘴、露著牙獰笑的可怕的栗皮兒。人們在地獄裡會笑嗎?不知怎的,蘇珊娜相信他們會笑。他們會像「非凡老馬栗皮兒」一般笑起來,因為那時候撒旦上班,套大喊

    (帶上我的馬……勞駕)

    所以他們全都會狂笑。無望的。無助的。因為一切都將永恆無盡,但願這樣說一點兒不討好你。

    嘿,娘們,你到底在想什麼呢?

    就在那間屋子裡,羅蘭再次爆笑。奧伊也在叫,聽起來也像是大笑。

    奇之巷,奇巷……好好想一想。

    到底要想什麼?一個是此處的地名,另一個詞兒也一樣,只不過當中沒了——

    「嘿嘿,等一等,」她壓低了嗓門,比耳語好不了多少,可說真的,誰又會聽到她的自言自語呢?喬正在滔滔不絕——聽起來,簡直連歇口氣的功夫都沒有——而羅蘭在大笑。那麼,她以為誰會在偷聽?地窖里的人?如果下面真的有人的話。

    「等一等好了,就一會兒。」

    她閉上眼睛,回顧當時看到杆子上那兩塊路牌的模樣,其實路牌比一路而來的朝聖者略低一點,因為新來乍到的這幾位一直站在九英尺高的雪台上。塔路,標在一塊牌子上——指向剷出的一條大路,筆直通向天邊,消失在地平線處。另一塊路牌,則指向這條列著小木屋的短小巷子,寫著:奇之巷,只是……

    「只是它沒有,」她喃喃道,握緊的拳頭將字條掐進了掌心。「它沒有。」

    記憶清晰無比地回放出那幅情景:奇之巷,當中有個「之」字,可為什麼要特意加上一個字呢?是不是因為豎牌子的人是個潔癖強迫症患者,因而無法忍受——

    什麼?不能忍受什麼?

    洗手間的門關著,羅蘭的笑聲隔著門傳來,比之前更暴響了幾分。還有什麼東西掉下來、跌碎了。蘇珊娜暗忖:他可不習慣這麼個笑法。羅蘭,你最好小心點,否則笑壞了你自己。小心笑岔氣什麼的。

    好好想一想,匿名寫信給她的人如此建議,而她也儘力而為。是不是「奇」和「巷」這兩個字有什麼不對勁,所以有人不想讓他們一眼就看出來?如果是這樣,壞蛋可真不用擔心,因為她壓根兒沒瞧出來。她真希望埃蒂在這裡。埃蒂才能搞定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脫口秀、俏皮話、謎語、還有……

    她突然屏住呼吸。眼裡流露出恍然大悟的驚異,同樣也映照在雙胞胎一般、鏡中她自己的臉上。她沒有鉛筆可用,而且一貫很不擅長於智力遊戲,可現在她不得不——

    在洗手台上平衡好,蘇珊娜將上半身湊近鏡子呵了口氣,鏡面立即蒙上一層水汽。她把ODDLANE(奇巷)寫在水汽里。看著這幾個字,她似乎領悟到了什麼,越發感到驚恐。起居室里,羅蘭笑得更瘋了,而現在她意識到,寶貴的三十秒之前她就該聽出來:那笑聲並非出於喜悅。聲音磕絆不定,幾近失控,是一個掙扎著要呼吸的人才會有的笑聲。羅蘭的笑法正是人們通常說的——樂極生悲——的樣子。在地獄裡狂笑的方式。

    在ODDLANE之下,她用指尖寫上DANDELO(丹底羅),如此簡單的顛倒字母位置的把戲,若是埃蒂恐怕一眼就看出來了,顯然,路牌上特意加上的「之」字就是想要擾亂他們的眼光。

    隔壁房間傳來的笑聲戛然停止,又瞬而變成一種令人膽戰心驚、而非愉悅的聲音。奧伊瘋狂地吠叫起來,而羅蘭——

    羅蘭嗆得劇烈咳嗽起來。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7:黑暗塔 > 第四部 第五章 奇之巷的喬·柯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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