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書城
返回 無憂書城目錄

第五部 第二章 莫俊德

所屬書籍: 黑暗塔7:黑暗塔

    1

    當他們現在的旅伴、那個長頭髮的傢伙扳住蘇珊娜的肩膀,手指著遠方舞動變化的橘紅色閃光時,嬰神在觀望。莫俊德看到她旋過身去,拔出了白色父親的大號左輪槍。在那一剎那,他手中的望遠玻璃鏡顫抖不已,那是他在奇之巷裡找到的,他是多麼希望黑鳥兒媽媽能開槍打死畫家啊。罪惡感將如何噬啃她的心兒啊!沒錯,就像鈍斧頭的傷刃!說不定更有可能的是,她無法承受自己那恐怖的作為,因而把槍口對準自己的腦袋,第二次扣動扳機,如果是那樣,白色父親驚醒後又該如何是好呢?

    唉,孩子們總是夢想家。

    那樣的場面當然沒有成真,但那兒的情況似乎更有看頭了。雖然,很多細節難以看清。因為致使望遠鏡顫抖的不止是激動。現在他穿得很暖和,里里外外裹上了丹底羅的人類衣物,但他還是感到冷得要死。除非他能興奮得渾身發熱。但不管怎麼說,熱也好、冷也好,他還是抖個不停,活像偎在煙囪角、牙齒掉光的糟老頭。他離開喬·柯林斯的小屋之後,這種狀態就越發惡化了。高燒像是另一場大風雪掃遍全身的骨頭。他不再是餓餓餓不完的莫俊德了(因為食慾不再),而成了一個病病病不完的莫俊德。

    說實話,他擔心莫俊德可能要死了。

    然而,他還是極有興緻地觀望著羅蘭一行人,火堆里再被填上柴火後,他看得就益發清晰了。看到了那扇門無中生有,不過他看不明白門上的畫符。他一下子就理解了,是畫家把這扇門畫出來的,雖不曉得個中緣由——但,這簡直是能與上帝媲美的天才啊!莫俊德渴望能把他吃下去,說不定那份天才還可以轉移到自己身上呢!他懷疑嗜食同類所造成的精神影響是被大大高估了,但親自試驗一下又有何妨?

    他觀望著他們的交談。他看到——同樣,也能理解——她在懇求那個畫家、那個啞巴,她聲嘶力竭地懇求

    (跟我走吧,那樣我就不用獨自一人離去,來吧,講點義氣,事實上一點兒還不夠,不如來一打義氣,哦來吧)

    看到她的懇請遭到男孩和小畜生的連連拒絕之後,他又因她的哀愁而高興起來;甚至明明知道這等於加重了他的負擔,莫俊德還是忍不住樂開懷。(反正,任務只是多一點點而已;啞巴小孩,加上一隻貉獺又能給他帶來多大的麻煩呢,只要他變形、開動,不就結了?)頃刻間,他甚至還想到,她既然如此憤怒,說不定會用白色父親的槍打死他呢?那可不是莫俊德想要的。白色老爹就該是留給他的。從黑暗塔傳來的聲音就是如此告知他的。他肯定是病了,說不定要死了,但白色老爹仍然該是他的腹中食,而絕對不該死在黑鳥兒老媽的手下。啊!她該把大餐留下來,一口都不吃,看著它爛掉!可是她沒有開槍打他。相反,她親吻了他。莫俊德真不想看到這一幕,這讓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難受,於是,他把望遠鏡扔到了一邊。他躺在草地上,身邊還有幾株矮小的榿木,他發著抖,又熱又冷,強忍著不要嘔吐出來(昨兒一整天,他上吐下瀉,直到肚子被上下兩方的力量拉扯得疼痛不已才罷休,沒什麼還能從嗓子眼裡冒出來了,除了又濃又黏的胃液;也沒什麼還能從後門裡噴出來了,除了又臟又臭的屁),當他再次拿起望遠鏡時,剛好看到黑鳥兒老媽駕駛的電動小車的車尾消失在門裡。有什麼東西從門裡飛旋出來。灰塵,大概是吧,但他認為應該是雪。還有歌聲。這聲音恰如剛才她給白色槍俠老爹的那一吻,又讓他直犯噁心。接著,門砰然閉合,歌聲不見了,槍俠貼著門邊坐下來,雙手捂著臉,哦哦哦,哭啊哭。貉獺走過去,把長鼻子搭在他的一隻靴子上,好像那樣子就能安慰誰了,多甜蜜哦,多噁心人的甜蜜哦。那時候,天已經亮了,莫俊德小睡了片刻。等他醒來時,聽到的是白色老爹的聲音。莫俊德的藏身地是在下風口,字字句句都聽得清清楚楚:「奧伊?你一口都不吃嗎?」貉獺不肯吃,所以呢,槍俠就把本該倒進小畜生肚子里的食物都倒掉了。後來,他們走了(白色老爹拉著機器人給他們造的車,拖著沉重的腳步,耷拉著腦袋,肩膀都削下去了,就那麼順著塔路上的車轍印往前走了),莫俊德悄悄爬到了宿營地。他確實吃了一點被扔掉的早餐——顯然,如果羅蘭本打算讓貉獺吃,那就肯定沒有下毒——但他塞下去三四口就再也不能下咽了,心裡明白:要是再吃下去,腸胃又要造反了,不管是從上面還是從下面,總之會翻江倒海一點兒不留。他可不能那樣。如果他不保存一丁點兒營養,就會體力不支,再也追不上他們。而他必須追上去,還要保持相近的距離。必須就在今晚追上他們。必須,因為到了明日,白色老爹就要抵達黑暗塔了,那樣,一切都太晚了。他的心如此告誡他。莫俊德便和羅蘭一樣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上了塔路,不過,他走得更慢一些。腹中不時一陣痙攣,他就得擰著身子,人形之身激顫不止,皮膚下的黑色波浪浮浮沉沉,厚重的大衣也時不時地鼓起一塊,因為其餘的蜘蛛腿都想伸動伸動,他會讓那些腿腳聽話地縮回去,於是,大衣就會空蕩蕩地垂下來,而這一切,他都得咬牙切齒、呻吟著去做。不管是在褲子里拉了一攤黏糊糊的稀屎,或是脫下褲子再拉,他都毫不介意。沒有人邀請他去收割節舞會,啊哈哈!邀請信丟在路上了,不用說!過後,等交戰時刻到來,他就要把紅色父親放出來,還他自由。可是,如果決戰就在眼下,他幾乎很肯定:自己連變形都做不到。沒力氣了。若變成蜘蛛形,病態就會騰然而起,好比是一陣強風能把低低的地火瞬間鼓吹成一片森林大火。慢性殺傷力會在眨眼間變成快速殺手鐧。他就這樣與病痛頑固抵擋,到了下午才感覺好了一點。現在,黑暗塔傳來的脈動節奏更快了幾分,變得更有力、也更急迫。紅色父親的聲音也一樣,催促著他,以驚人的迫近感催促他。白色槍俠老爹已經連續數周每晚睡不夠四個鐘頭了,因為他得和已經離去的黑鳥兒老媽輪流站崗。可黑鳥兒老媽從來沒拖著那輛車,不是嗎?不,她只會像個屎女王那樣端坐在糞山上,嘿嘿!也就是說,即便有黑暗塔的脈動聲支撐著他、拖著他往前走,白色老爹還是累得夠嗆。今天晚上,白色老爹要不就得指望啞巴畫家幫著守夜,要不就得自己從頭守到尾。莫俊德認為他自己還能撐一夜不眠,這純粹是因為他知道過完這一夜,就不用再熬了。他可以蹭得近些,和上一夜一樣。他可以用怪物老頭兒的玻璃鏡子看到遠處的他們。只要等他們都睡著了,他就會變形、最後一次顯出蜘蛛形,一路猛衝過去。撕人魔在此,嘿嘿!白色老爹可能再也醒不過來了,可莫俊德希望他還能看到新的一天。在最後的終結時刻。就讓他醒著看到何事臨頭。就讓他眼巴巴看著自己的親生兒子把他抓住、扯成碎片、丟進死域,就在他抵達那珍寶般的黑暗塔的前幾個鐘頭!莫俊德握緊了拳頭,看著手指一一變黑。當蜘蛛腿渴盼著張揚而出時——七條腿,而非八條腿,真是多虧了噁心死人的黑鳥兒老媽,那時候她又懷孕、又不能算懷孕,但願她在隔界的暗黑時空里慘叫著腐爛(或至少在潛伏著的了不起的大怪物們找到她之前),這貪吃的惡欲流遍周身,他品味著那既可怕、又愉悅的滋味。他以同等的暴戾鼓舞著又反抗著變形的熱望。最終,他戰勝了自己,變形的迫切感漸漸平息了。彷彿為慶祝勝利,他放了一個屁,儘管又長又臭,但卻悄然無聲。現在的屁眼就像個破了的六角手風琴,除了呼呼喘氣之外,奏不出什麼美妙樂聲了。十指又恢復到正常的粉白色,身體深處躁動的惡欲消失了。他暈暈乎乎的,高燒不退;細弱的胳膊(比木棍肥不了多少)一個勁兒地寒戰不止,疼得要命。紅色父親的聲音時強時弱,但始終無休:到我這裡來。奔向我。催促雙面的你。來吧考瑪辣,我的好孩子。我們要把黑暗塔推倒,我們要摧毀一切光明所在之地,再一起統領黑暗。

    到我這裡來。

    來。

    2

    顯然,餘下的三人(四人,包括他自己)都逾越在卡的傘闊之外。並不是因為純貞世界後退,才會出現了莫俊德·德鄯這樣的怪物:一半是人,另一半卻是威力強大的黏膩怪獸。顯然,這等生物從來不曾預料到卡會讓自己死得平凡無趣,眼看著自己陷入險境:有毒的食物導致高燒不退。

    羅蘭可以告訴他,吃掉掩埋在丹底羅家穀倉的干雪中的東西是多麼不明智;就這一點而言,連羅伯特·布朗寧也可以警戒他。不管它是否邪惡,是不是真正的馬,栗皮兒也許它還有別名,流傳更廣、更久的名字,在布朗寧的詩里稱它為「栗波栗劈」)一直就是只病入膏肓的動物,當羅蘭把一顆子彈送進它腦袋裡時,惡疾早已侵骨蝕皮。可是,莫俊德是以蜘蛛形看到這東西的,無論如何,那看起來終歸是匹死馬,而且,也沒什麼能阻擋他大吃一頓。直到他再換回人形,才不安地疑惑起來:怎麼會在丹底羅這匹皮包骨頭的老馬身上吃出那麼多肉來?為什麼那肉又嫩又暖,並飽含尚未凝結的活血呢?畢竟,它被埋在雪堆里了,還被埋了好多天。這匹母馬的屍體本該被凍得硬如磐石才對頭。

    接著,嘔吐開始了。高燒接踵而來,眼看他險些就能將白色老爹撕成一根一根的排肋了,病況卻絲毫沒有好轉,他依然在掙扎中。千年前的預言(主要是在曼尼人的民間傳說中,總是一副駭人聽聞的低聲密語狀)就已言中這條生命,將長成半人半獸的這條生命,欲以監視人類之滅絕、純貞世界之回歸的這條生命……待到終於降臨時,成了一個天真的壞心眼小孩,而現在,因為吃了一肚子毒馬肉而生命垂危。

    卡也許並未插手此事。

    3

    蘇珊娜離去的這天,羅蘭和兩個旅伴沒有推進太多。儘管他計劃要走完數公里,好能在第二天太陽下山前到達黑暗塔,羅蘭卻沒辦法再走遠了。他氣餒又孤獨,還累得半死。派屈克也很累,但他起碼可以選擇坐在車上,大約有大半天的時間他確實如此選擇,有時候瞌睡,有時畫畫,有時到了上坡路就下來走在二號車後面,然後再睡多一會兒。

    塔的脈動聲在羅蘭的頭腦和心田裡激烈震顫,傳來的歌聲也一樣強烈,且孤獨,現在聽來就像是千種聲響在共鳴,但即使這般強烈的牽引也帶不動他周身的骨肉。後來,就在他尋找蔭庇處休憩和吃中飯時(這時其實已是下午兩三點了),他看到了什麼,暫時讓他忘卻了疲乏和哀傷。

    路旁有株野玫瑰,看來就像是閑置地那朵孿生花。羅蘭覺得此時是剛破冰的早春時節,它卻傲視季節兀自盛放。花瓣外緣是淡粉色,花蕊深處卻是熱烈的鮮紅;真是這種顏色,他想,衷心渴盼的顏色。他在花朵前跪下來,貼著花瓣,側耳傾聽。

    玫瑰在歌唱。

    疲乏依然駐留在身,也永不會消失(至少,在墳墓的這一邊是這樣),但孤獨和悲傷卻離他而去了,至少,在這一刻。他朝花心看去,只見一片鮮亮的嫩黃,那般光明,以至於他無法直視。

    乾神的入口,他想,雖然不能確定那是什麼,卻確信自己理解正確。是啊,乾神的入口,就是這樣!

    這朵玫瑰和閑置地的玫瑰還有一點至關重要的不同:病痛之感、甚或微妙的不和諧之音都消失了。這一朵康健美滿,並滿盛光明和愛。這一朵、加上其餘的那些……它們……它們勢必……

    它們餵養眾光束,不是嗎?用它們的歌聲和香氣。而眾光束也滋潤著它們。這是一片生機勃勃的能量場,有活躍的供給與吸收,一切都自塔旋繞而出。而這一朵只不過是第一朵而已,在最遙遠的外延邊。在坎-卡無蕊,還有成千上萬朵,和這一朵一模一樣。

    想到這裡,他不禁驚訝得犯暈。可隨之而來的另一番想像卻讓他怒懼交加:那樣一整片紅色花海猶如厚厚的地毯,哪怕看上一眼都會令人瘋狂。如果能放任自己自由自在,它們可能會在剎那間全部枯萎。

    有人試探性地拍了下他的肩頭。是派屈克,奧伊站在他的腳邊。派屈克指了指玫瑰旁的草地,擺出吃飯的手勢。又指了指玫瑰做出畫畫的動作。羅蘭並不太餓,但男孩的後一個提議讓他倍感愉悅。

    「好的,」他說,「我們在這裡吃點東西,也許你畫畫的時候我還能小睡片刻。派屈克,你願意畫兩張玫瑰嗎?」他伸出完好的那隻手上的兩根手指,想讓派屈克聽懂。

    小夥子皺著眉頭歪了歪腦袋,還是沒明白。他的長髮紮成一束,亮閃閃地搭在肩頭。羅蘭想到了蘇珊娜,想到她是如何堅持己見、不顧派屈克笑著叫著地反抗,在小溪里洗凈他那頭長發。這種事情是羅蘭絕不會想到去做的,但確實讓這個年輕的小夥子顯得精神多了。看著這把亮閃閃的頭髮,他又不可遏制地思念起蘇珊娜,哪怕玫瑰的歌聲還縈繞耳畔。她將優雅帶入他的生活。直到她已離去,他才想到優雅這個詞。

    此時,站在這裡的派屈克天分了得,但領悟力卻惱人地跟不上。

    羅蘭指了指他的畫板,再指向玫瑰。派屈克點頭了——這番意思他是懂的。隨後,羅蘭用完好的左手擺出「二」的數字,再指了指畫板。這一次,派屈克恍然大悟了。他的手指先指向玫瑰,再移到畫板,再移向羅蘭,最後落在自己身上。

    「沒錯,小夥子,」羅蘭說,「畫玫瑰的畫像,一張給你一張給我。它很美,不是嗎?」

    派屈克興沖沖地直點頭,當羅蘭做午餐時,他就畫起來了。羅蘭又一次將食物盛滿三個盤子,而奧伊又一次拒絕進食。羅蘭凝視著貉獺金邊鑲繞的雙眼,只能看到空洞——失落——深深傷了它的心。奧伊不能再絕食下去了,它已經變得很瘦很瘦。庫斯伯特若瞅見,大概會笑著說:灰溜溜的夾尾巴嘍。需要補充熱騰騰的黃樟樹液和鹽分。但槍俠在這裡什麼也找不到。

    「你為什麼要這樣?」羅蘭執拗地追問貉獺,「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應該在她問你的時候答應下來!為什麼你現在要用這樣凄楚的眼神看著我呢?」

    奧伊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羅蘭看得出來:他刺傷了小傢伙的情感;很可笑,但卻是真的。奧伊走開了,彎彎的小尾巴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羅蘭很想喚它回來,但那樣的話不就顯得更可笑了嗎?他打算幹什麼?向貉獺賠禮道歉?

    他不禁對自己的表現生出惱怒和不安,這番情緒是他將埃迪、蘇珊娜和傑克從美國那邊拖進他生命里之前從來不曾體會過的。在他們來之前,他幾乎沒什麼情緒,況且,當你生存在困境中時,那樣倒也不壞;至少你不用浪費時間去琢磨:自己該不該向動物道歉,就因為口氣沖了些,眾神啊!

    羅蘭在玫瑰旁盤腿坐下,順應從花蕊里放射出來的歌聲和光芒——康健完美的光芒——那舒緩人心的力量。不一會兒,派屈克就噝噝地招呼起他,擺手示意羅蘭挪開一點兒,不要擋著他畫玫瑰。這又增添了羅蘭心頭的煩亂,但他一言不發地退後了一點。畢竟,是他讓派屈克畫的,不是嗎?他想到,如果蘇珊娜在這裡,他們會如何用眼神暗暗來交流默契,正如看到小孩的滑稽舉止的一雙父母。但是她不在這裡,當然;她是他們之中的最後一人,現在連她也去了。

    「行啦,你現在能把莖幹上的小刺都數得一清二楚了吧?」他問,儘管他努力裝出玩笑的口吻,可聽來卻很暴躁——暴躁而疲憊。

    好在,派屈克沒有介意槍俠的粗聲粗氣;大概根本沒明白我在說什麼,羅蘭心想。啞巴男孩坐在地上,腳踝疊放,畫板平放在大腿上,身邊放著吃到一半的午餐。

    「別忙得忘記吃飯了。」羅蘭說,「現在,你替我放哨吧。」得到的回答仍是一個心不在焉的點頭,他放棄了。「派屈克,我要瞌睡一下。這個下午會很漫長。」還有一個更長的夜晚,他在心裡加上一句……但他和莫俊德一樣安慰自己:今晚可能就是最後一夜了。他並不能確定自己到了玫瑰地那邊的黑暗塔時,會有什麼等待著他,但即便他能消滅血王,他也覺得這將是自己的最後一程。他不相信自己還能走出坎-卡無蕊,那沒什麼。他累極了。而且,哪怕有玫瑰的力量在支撐,他還是悲傷之極。

    薊犁的羅蘭用一條手臂擋在眼前,立刻睡著了。

    4

    他沒睡多久,派屈克就像興緻高昂的小孩子似的搖醒他,讓他看畫出的第一張畫——太陽的位置顯示出:這一覺不過才十幾分鐘,頂多十五分鐘。

    和他所有的畫作無異,這幅畫充溢著怪誕的魔力。派屈克幾乎把玫瑰畫活了,儘管手中除了鉛筆外別無他物。不過,羅蘭寧可再睡一個小時,也不想欣賞藝術。他好歹點點頭,表示讚賞——他向自己許諾,在這樣一幅美妙的物事面前,決不能再有慍怒或是抱怨——於是,派屈克笑了,得到那麼一絲讚許就樂開懷了。他翻過這張畫紙,又開始畫。一人一張玫瑰,正如羅蘭所要求的那樣。

    羅蘭可以倒頭再睡,但有什麼用?啞巴男孩會在幾分鐘內畫好第二幅玫瑰,又迫不及待地把他搖醒。因此,他起來走向奧伊,撫摸貉獺厚實的毛皮,其實他很少這樣做。

    「夥計,很抱歉,剛才的話說重了,」羅蘭說,「你不願意對我說點什麼嗎?」

    奧伊還是不願意開口。

    十五分鐘後,羅蘭把先前從車板上搬下來的幾樣家什再悉數搬上去,一合掌,再攥住了車把。現在這輛車的負重變輕了,一定是輕了,但他只覺得更沉重。

    當然是更重了,他想。負載了我的悲痛。我不管走到哪裡都拉著它,就這樣。

    很快,二號車又裝上了派屈克·丹維爾。他爬上車,給自己弄了個小窩,幾乎立刻睡著了。羅蘭繼續往前拖,埋著頭,身影在腳邊拉得越來越長。奧伊走在他身邊。

    再有一個晚上,槍俠默想,再有一個晚上,再跟來一個白天,就了結了。結局非此即彼。

    他聽任塔的悸動和無數種歌聲灌滿頭腦,聽任腳步因此而輕飄飄……好歹總能輕一點。現在,玫瑰越來越多了,路邊兩側都散長著數十株,花朵點亮了乏味的鄉間小路。還有幾株就從路中間長出來,他小心地繞過去。即便他累得不行,也決不肯碾碎哪怕一朵玫瑰,甚至不能讓車輪碾上哪怕一片凋落的花瓣。

    5

    他停下來準備宿營時,太陽還掛在天邊,可他太累了,儘管還有兩個小時的日光可以利用,他卻再也走不動了。此處原來是條小溪,早已乾涸,洞床上長出一些美麗的野玫瑰。花朵的歌聲沒有徹底滌除他的乏累,但多少幫他恢復了些精力。他覺得派屈克和奧伊也能感覺到這力量,很好。派屈克醒來時,先是熱切地四顧。接著,他的臉色沉下來,羅蘭知道他一定是明白過來了:蘇珊娜走了。男孩哭了一會兒,但也許這裡本不該出現哭泣的。

    河床上有一片三葉楊林——至少槍俠認為那些該是三葉楊——但樹林的根系原本靠小溪供養,水幹了,樹也早死了。如今,只見乾癟的枯枝糾結著指向天空。從那些輪廓中羅蘭看出了好多個十九,既有蘇珊娜那個世界裡的寫法,也有他自己這個世界裡的寫法。某一處枝杈在深藍色天幕的映襯下幾乎是清晰地拼組出了「葜茨」的字樣。

    生火做飯之前——這頓晚餐相對過早,他認為,光用從丹底羅食品櫃里搬來的罐頭食品就可以打發今夜了——羅蘭走到乾涸的河床地里,深嗅玫瑰,又在死木之間閑走,傾聽它們的歌聲。芳香和樂聲都沁人心脾。

    感覺好了一些,他才開始在死樹林里低頭拾枯木(還從低矮的枝幹上掰下一些作為補充,枝杈上留下乾巴巴的尖銳斷面,讓他想到派屈克的鉛筆),然後就當地堆起來。燃火時,他用幾乎輕不可聞的聲音誦讀起一段禱文:「點亮黑暗,心誠之至,能否安我心?能否順我意?誠祈篝火溫暖營地。」

    等待火焰升起、又燃成火紅的炭燼鋪在最下面時,羅蘭取出離開紐約後就不曾離身的懷錶。就在昨天,錶停了,當然,送他表的那些人許諾說,電池足夠走五十年。

    現在,時值黃昏,指針開始緩慢地倒走。

    他拿著表看了好半天,被這奇觀深深迷住了,之後他合上表蓋,又看了看細刻的三種符征:鑰匙、玫瑰和塔。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小窗口裡散發出幽藍可怖的光。

    他們不知道它還會這樣,他暗想,再將懷錶小心翼翼地揣進左邊的前袋裡,放下表之前,還先摸了摸袋底(他一向如此)以確定沒有漏洞。隨後,他開始做飯。他和派屈克都吃得很好。

    奧伊連一口都沒有動。

    6

    除了和黑衣人坐談的一夜之外——也就是沃特用一副妖魅的紙牌預言凄楚未來的那一夜——棲於乾涸小河旁的十二個黑暗小時是羅蘭此生中最漫長的一夜。遍布周身的疲乏更深更重地侵蝕下來,直到他感覺自己被一堆巨石壓住了。舊識的臉孔、逗留過的地方都在他倦極的雙眼前一幕幕滑過:蘇珊,義無反顧地騎著馬自鮫坡而下,金色長髮飛舞在身後;庫斯伯特,也如此英勇地從界礫口山坡上飛奔而下,又叫又笑;阿蘭·瓊斯,舉起酒杯高頌祝酒詞;埃迪和傑克,在草地上打鬧成一團,又喊又叫,奧伊圍著他倆蹦蹦跳跳,叫個不停。

    莫俊德就在周邊,很近,可羅蘭一次又一次地瀕臨沉睡的邊緣。每一次他都要硬把自己叫醒,瞪大眼睛看著黑茫茫的四周,他知道自己就要陷入無意識的狀態。每一次醒來,他都指望能看到一隻蜘蛛向他俯衝過來,紅色標記映現在肚腹,可他什麼都沒看到,除了奇獸靈光,遠遠的、橙色的,舞動在天邊。也沒有聽到什麼動靜,只有風聲颯颯。

    可他一直在等候時機。他忍著。一旦我睡著——只要我睡著——他就會向我們衝來。

    大約凌晨三點,他再次憑藉意志力把自己從睡意中拽出來。剛才他瞌睡了,眼看就要睡沉過去。他絕望地放眼四顧,用手背狠狠擦著眼睛,直到視野里充斥著奇形怪狀的視覺殘留才罷休。營火燒得差不多了,火苗很低。派屈克躺在二十碼開外的一棵三葉楊樹下。從羅蘭坐著的地方看過去,男孩不過是裹著獸皮的一個小丘。至於奧伊,他沒能一眼找到。羅蘭喚了幾聲,也沒聽到貉獺的回應。就當槍俠打算站起來時,他看到傑克的老朋友原來正蜷在將熄的營火所能照到的地界之外,之外一點點——也可能,他看到的只是那雙金邊小眼睛。那雙眼睛凝視著羅蘭,片刻之後又不見了,也許奧伊又把鼻頭拱進前爪間了。

    它也累了。羅蘭心說,難道它不會累嗎?

    明日之後貉獺將何去何從,這個疑慮在槍俠困擾而疲憊的思緒中油然而生,羅蘭決定不去想。他站起來(累極之際,他的雙手下意識地滑落到他之前疼痛難忍的臀部,似乎期待著發現那兒疼痛依然),走向派屈克,把他搖醒。這費了不少工夫,但最後,男孩的眼睛好歹是睜開了。但這對羅蘭來說還遠遠不夠。他抓住派屈克的雙肩,硬把他拉起來,扶他坐好。當男孩睡意沉沉地又要倒下去時,羅蘭又抓著他搖晃起來。用力地。他眩暈又不解地看著羅蘭。

    「派屈克,幫我生生火。」

    這起碼讓男孩醒了三分。可一旦營火再次點亮,派屈克將不得不放一會兒哨。羅蘭不太喜歡這個主意,明知道讓派屈克一人守夜會很危險,但由他獨自撐著守完下半夜將會更危險。他需要睡眠。一兩個小時就夠了,顯然,讓派屈克醒一兩個鐘頭還是可以的。

    派屈克很樂意撿些木枝扔到火堆里去,但他的一舉一動活像木頭人——殭屍似的。等火燃起來了,他又退到先前睡覺的地方,胳膊支在骨節凸出的膝頭,與其說被喚醒了,倒不如說更困頓了。羅蘭心想,自己可能要摑他幾個巴掌才能讓他徹底醒過來,但這樣做只會讓悔恨——苦澀不堪的悔意——接踵而來。

    「派屈克,聽我說。」他使勁搖著男孩的上身,力道大到他的長頭髮前後飛動,不料幾綹頭髮掉進了他自己的眼睛裡。羅蘭把頭髮撩開。「我需要你保持清醒,站崗放哨。一個小時就行了……只需……抬頭看著我,派屈克!看著我!上帝啊,看你敢不敢當著我的面再睡著!你看到那個了嗎?離我們最近的、最亮的星星?」

    羅蘭手指的是古母星,派屈克立即點點頭。現在,他的眼裡亮起一絲興緻,槍俠覺得事情有苗頭了。一那就是派屈克特有的「我想畫」的表情。如果他能坐在樹下,對著最高大的那棵三葉楊西頭枝杈間閃耀的古母星畫畫,估計能讓他保持清醒。要是他全神貫注,也許能醒著到天亮。

    「這兒,派屈克。」他讓男孩背靠樹榦坐好。硬硬的樹榦上還有很多節瘤——羅蘭希望如此——這種不舒服的位置也能破壞睡意。這時的一切舉動在羅蘭的意識里都像是在水下搖曳。哦,他累垮了。累到極限了。「你還看得到星星嗎?」

    派屈克熱切地點頭回應。他似乎甩去了睡意,槍俠不由得感激眾神。

    「等星星移到粗樹榦後面去,你就看不到了,只有站起來才能接著畫……那時候,你就來叫醒我。把我搖醒,不管使多大勁兒,一定要叫醒我。你明白了嗎?」

    派屈克當即點點頭,可羅蘭已經和他同路多時,非常明白這種小雞啄米式的點頭並不能擔保什麼。急切地想要討好別人,這是他一貫的作風。若是你問他九加九是不是等於十九,他也會抱著同等的熱忱連連點頭。

    「直到坐在這裡再也看不到星星了……」這時,他聽到自己的話語聲彷彿飛到了遠方。他只能滿懷希望,希望派屈克這次是真的聽懂了。無舌的啞巴男孩已經拿出了畫板,起碼這看來還不錯,還取出一支削得尖尖的鉛筆。

    這是我的最佳保護措施,羅蘭一邊跌跌撞撞地走向自己的獸皮床——位於營火和二號車之間,一邊在心中喃喃自語。他畫畫時就不會睡著了,他會嗎?

    他希望他不會,但又覺得自己其實並不知道。但這無關緊要,因為他,薊犁的羅蘭,無論如何都要睡一會兒。他已經竭盡全力,那就理應足夠了。

    「一個小時,」他含糊地念了一句,聲音在他自己聽來遙遠而飄搖。「一個小時就叫醒我……等星星……等古母星走到後面……」

    但羅蘭的話說不完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疲憊打敗了他的意志,帶著他毫無阻礙地滑向無夢的深眠。

    7

    莫俊德從望遠鏡里看到了一切。高燒依然劇烈,在這份煎熬中,他自己的疲憊感至少暫時遠離了。他帶著熱切的興趣觀望著槍俠搖醒啞巴小孩——畫家——強迫他拖著腳步到處揀柴火,幫著他生火。他旁觀著,期待著小啞巴幹完家務事快點回去睡覺,別等到羅蘭攔住他、不讓他睡。可惜的是,這等美事並沒發生。他們在一片乾死的三葉楊林子旁紮營,羅蘭讓畫家坐在最粗大的一棵死木下。在那兒,他揚手指著天空。雖然滿天星斗密布,但莫俊德認為白色老爹所指的一定是古母星,因為那顆星最耀眼。最後,那個少根筋(至少在腦部)的畫家似乎搞明白了。他拿出畫板開始作畫時,白色老爹剛剛搖搖晃晃地走開,嘴巴里還嘟囔著吩咐什麼,可那啞巴畫家根本沒聽進去,明擺著的事情。白色老爹突然就摔倒在地了,一時間,莫俊德還擔心這婊子養的老頭兒激動過度、心臟驟停呢。接著,羅蘭滾在草地里安頓好自己,而莫俊德呢,伏在乾涸河床九十碼開外的小山包上,只覺心跳緩和下來。思忖著槍俠白色老爹估計是筋疲力盡了,無論是他所受的訓練、還是血脈淵源,都能追溯到祖先艾爾德那一代,足以讓他一聽到啞巴畫家發出無語卻噝噝作響的惡魔之吼就手持古槍醒來,一秒都不會耽誤。腹部的痙攣再次襲來,莫俊德強忍著扭成一團,奮力維持著人形,奮力忍住不要喊出聲來,奮力支撐著活下去。他聽到下身又長響一聲,並感到黏稠的棕色稀液湧出,順著大腿根流下來。他超人類的敏銳嗅覺告訴他:這一次除了排泄物的味道,還有血液。他開始相信,這種痛楚將無休無止,直到將他從裡到外撕成兩半為止,可到最後,腹瀉終於減緩下來。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左手,並沒驚詫地發現五指變黑,已融成一團。這隻手再也返不回人形了,手指將不再出現;他無端地堅信:自己頂多還能變形一次。莫俊德抬起右手,抹去額頭的汗珠,又舉起瞭望遠鏡,並向紅色父親祈願,願愚蠢的啞巴小孩能快點睡著。但他睡意全無。他靠在三葉楊的樹榦上,抬頭望著枝杈間的天空,畫著古母星。莫俊德·德鄯就是在這個時刻瀕臨絕望的邊緣。和羅蘭一樣,他也認為只有畫畫才能讓這個傻孩子保持清醒。因此,為什麼不趁著變形的體能幾乎被毒辣高燒耗盡之前,索性變成蜘蛛衝過去呢?為什麼不試試運氣?他想要的是羅蘭,無論如何都不是這個男孩;現在他是可以做到的,變成蜘蛛後就能迅雷不及掩耳地衝殺過去,眨眼間逮住槍俠,再把他放進蜘蛛貪婪的大嘴裡去。白色老爹可能會開一槍,甚至兩槍,但莫俊德覺得自己還能挺住一兩顆子彈的衝擊,只要小飛彈沒有精確地射中背上的小白頭就行:那是他這具雙重軀體的大腦所在。一旦我逮住他,就決不會放他走,一口氣吸到底,吸到只剩下一具乾屍外殼為止,就像另一個人的下場,米阿。他的神經放鬆下來,打算讓全身上下徹底變形,就在這當口,腦海深處又傳來另一種聲音。那是他的紅色父親在說話,這位父親被困在黑暗塔的外面,亟需莫俊德活下去,至少要再多活一天,為了能解救他於囹圄。

    再等一會兒。那個聲音在忠告他。再等一會兒。我可以再抖落一點兒小把戲。等著……再等一會兒……

    莫俊德等下去了。片刻之後,他感到自黑暗塔發出的脈動改變了。

    8

    派屈克也感受到了變化。脈動漸而柔緩。還有言詞夾雜其間,溫柔耳語般地鈍化他繪畫的熱切。他又畫了一筆,停下來,接著把鉛筆移到旁邊,只是抬頭望著古母星,星星也彷彿配合他腦海中所傾聽著的柔聲細語一閃一閃,那些言語,羅蘭應該一聽便知。那出自一個老男人的聲音,顫抖而甜蜜:

    蠟燭包包,親親寶寶,

    又一天過去了。

    願你美夢連連,樂樂眠眠,

    願你夢見草莓田園。

    蠟燭包包,親親寶寶,

    寶寶,帶著你的草莓來這裡。

    哦,闃茨,棲茨,葜茨!

    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派屈克的頭開始一跌一跌。眼睛閉上……又睜開……再慢慢合上。

    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他想著,在營火搖曳中沉沉睡去。

    9

    現在,我的好兒子,冷酷的耳語聲在莫俊德滾燙得快要融化的腦海里響起。就是現在。走向他吧,要小心別讓他醒來。在玫瑰之中殺死他,我們就能一起統領世界。

    莫俊德從藏身處探出頭來,望遠鏡從手中滾落下去,而那隻手已不再是手。當他變形時,龐然的自信心貫徹全身。頃刻間,一切就將結束。他們都睡著了,他不會失手的。

    他朝宿營地和沉睡中的男人衝下去,踞於七條腿上的一個黑色噩夢,嘴巴一張一合。

    10

    從什麼地方、千萬里之外,羅蘭聽到了犬吠,嘹亮而急迫,暴怒又兇殘。他已然竭盡氣力的思緒只想將之揮去,消抹掉這噪音,繼續深眠。緊接著,一聲恐怖的痛吼聲讓他一下子驚醒了。他認得那聲音,就算被痛楚扭曲得不成樣子,他也認得出來。

    「奧伊!」他大喊一聲,跳將起來。「奧伊,你在哪裡?回答我!回答——」

    它就在眼前,在蜘蛛的攫取中劇烈扭動。他們兩個都被營火的光亮照得清清楚楚。在他們身後的三葉楊樹前,派屈克瞪著懵懂的雙眼透過發簾看著,現在蘇珊娜已經不在了,那頭長發很快就會臟成原樣。貉獺暴怒著來回扭扯,狠狠咬住蜘蛛,唾沫被甩得橫飛四濺,即便莫俊德將它反拗過來,它也毫不鬆口,脊背反扭,那該多麼痛苦。

    要不是它奔出高草叢,現在在莫俊德爪子里的就該是我。羅蘭心想。

    奧伊將所有牙齒深深咬進蜘蛛的幾條腿里。在火光中,羅蘭可以看見貉獺鐵鉗般扣緊的下巴上有銅錢大的凹痕。怪物嗷嗷嚎叫著,爪子鬆了幾分。那一瞬間,奧伊原本可以從鬆動的爪縫中逃脫,可它決心已定。它沒有逃脫:它沒有跳下地,相反,趁莫俊德尚未再次抓緊它,奧伊縱身一躍而上,看準了時機,抻長脖子,咬住了怪物七條腿和浮腫軀體的連接處。他這一口咬得很深,一股黑紅色的漿液迎面噴出。就著營火的光亮,滋濺出的血漿閃著橙色的反光。莫俊德的嚎叫更凄厲了。他完全忽略了奧伊,現在,要為此付出代價。火光中,兩道翻騰撕扯的身影如同噩夢一般糾纏在一起。

    毗鄰的派屈克驚恐萬狀地嘶嘶大叫。

    沒用的下賤東西到底還是睡著了,羅蘭叫苦不迭,只能暗自發火。可是,說到底,又是誰讓他放哨的呢?

    「莫俊德,放它下來!」他高聲喝令,「放了它,我就讓你多活一天!以我父親的名字發誓!」

    那雙紅眼睛,瞪得出瘋狂和狠毒,越過奧伊扭曲變形的身體怒視著他。但在其上方,高出弧形的蜘蛛背,還有一雙小小的藍色眼睛,比針眼大不了多少。這雙眼睛也滿含恨意地瞪著羅蘭,那是徹徹底底的人類的眼神。

    我自己的雙眼,羅蘭沮喪地想著,接著便傳來噼啪斷裂的聲響。那是奧伊的脊椎,可即便遭受這等致命的折傷,它也不曾松過口,依然死死地咬住蜘蛛腿的根部,根本不管鋼針般的硬鬃毛戳進了自己的口鼻,始終狠狠咬著牙關,而那些利齒曾是多麼輕柔地叼著傑克的手腕玩耍,或是拽著他走向奧伊想讓男孩看到的物事跟前去。阿克!甚至在這樣的情形下,它依然喊叫著男孩的名字。阿克—阿克!

    羅蘭的右手落在槍套上,卻驚覺裡面空空如也。直到這時,在她離開了數小時後,他這才意識到:蘇珊娜帶著他的一把槍走進了另一個世界。好極了,他想,如果她找到的只是無盡的黑暗,至少可以有五顆子彈給那些東西,剩下一顆給她自己。很好。

    可是這種思慮顯得晦澀而遙遠。他拔出另一把槍,這時候莫俊德已穩穩蹲踞於後腿,用它僅剩的一條中腿環繞住奧伊的中腹拖來扯去,想把依然咆哮不已的貉獺從自己血流如注的斷腿上拽下去。蜘蛛將那毛茸茸的小東西拚命往上折,扭成可怕的螺旋形。半空中扭曲的身影甚至一度遮掩了古母星的光輝。隨後,他憤然拋出奧伊,而就在這一剎那,羅蘭頓感這場景似曾相識,他幡然悟道:很久以前他已見過這一幕,在巫師的玻璃球中。營火照耀的暗夜中,奧伊飛成一道弧線,直插在三葉楊的枯枝上,恰是羅蘭為生火而折斷的尖利切口。貉獺疼得大喊一聲——死亡前的最後痛嚎——懸空掛在枝杈間,身子軟綿綿的,剛好在派屈克的頭頂。

    莫俊德一秒不停地向羅蘭走來,但這番進攻步履緩慢而蹣跚;他的一條腿早已在出生後幾分鐘內被毀,現在又有一條腿被咬瘸了,拖在草地上移動時還不時抽動一下前端的螯鉗。羅蘭的眼神從未如此銳利,也從未感到這等逼人的寒意籠罩在身邊。他看到蜘蛛背上白色的小腦袋,以及其上一雙冷冰冰的藍眼睛,那是他的眼睛啊。他還看到,自己惟一的兒子越過令人憎惡的拱背死死盯著自己,也看到第一顆子彈撕裂了那眼睛,狠毒的眼神隨即潰散、迸成一股鮮血。蜘蛛暴跳而起,腿肢沖著星光密布的暗夜天空揮舞著,空空衝撞不已。羅蘭的另外兩顆子彈也隨之而去,刺入蜘蛛暴露無遮的腹部、並射穿了身體、再從背部射出,帶出一股黑色的漿液。蜘蛛扭動著倒向一邊,或許是想奪路而逃,但剩下的腿肢卻無力再支撐了。莫俊德·德鄯一頭栽進火里,撞出四濺的火星,紅紅黃黃一片。他在火焰和灰燼中繼續翻騰,腹上的短硬剛毛已經燒了起來,而羅蘭,苦澀地咧嘴一笑,又開了一槍。垂死的蜘蛛又翻滾出來,背上已沾上了火焰,幾條完好的蜘蛛腿緊縮到一起,扭成一團,接著,漸漸綿軟失力,四散開來。一條腿落在了營火里燃燒起來。氣味惡臭難聞。

    羅蘭這才邁步向前,似乎是為了踩滅草地上被四濺的灰火點燃的火星,但這時候,突然有一聲悲憤的怒吼騰然猛衝進他的腦海。

    我的兒子!我惟一的兒子!你把他殺了!

    「他也是我的兒子,也是。」羅蘭說著,看向默默焚燒中的怪物。他能夠承認這一現實。是的,他還能做到這一點。

    那就來吧!來呀,親手殺死兒子的兇手,來瞧瞧你的塔呀,不過你給我記著——你會在玫瑰地邊上徘徊直到老死,連碰一碰塔門的機會都不會有!我決不會讓你穿過玫瑰地的!在我允許你穿過之前,連隔界空間都將消逝!殺人犯!你殺死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殺死了你的朋友們——啊是啊,每一個朋友,包括蘇珊娜,你親自打開門送她走,如今她已經被割斷了喉嚨,在門那邊死翹翹了——現在可好,你還殺死了親生兒子!

    「又是誰派他來找我的?」羅蘭反問頭腦中的另一個聲音。「是誰把那個孩子派來送死的?那隻不過是個孩子,黑皮膚之下藏著的是個孩子!嗯?你這個紅色混蛋?」

    那個聲音沒有作答,羅蘭便將槍入套,接著撲滅零星散火,不讓火勢在草地上綿延。他心想那個聲音提到了蘇珊娜,終於說服自己不去相信。她可能是死了,啊是啊,僅僅是可能,但他相信莫俊德的紅色父親不會比他了解更多詳情。

    槍俠下決心不再去想蘇珊娜,接著走向了大樹,那裡,他最後一名卡-泰特垂掛在枝杈間,被刺穿了……但還活著。金邊鑲繞的眼睛以彷彿嬉耍得累過頭的眼神看著羅蘭。

    「奧伊,」羅蘭說著伸出手去,明知道有可能被貉獺輕咬一口,他一點兒也不在乎。他猜想,自己倒是有心——當然,不是小部分——很想被咬一下。「奧伊,我們都要感謝你。我要說,謝謝你,奧伊。」

    貉獺沒有咬,而是吐出了兩個字。「奧蘭,」他說,隨之一聲嘆息,他舔了舔槍俠的手,僅此一舔,便垂下腦袋,死去了。

    11

    天光漸起,清晨的光線越發明爽,派屈克猶猶豫豫地來到槍俠身邊,他正坐在乾涸的小溪河床上,坐在玫瑰之中,奧伊的屍體攤放在他的膝上,看起來就像是毛皮圍巾。年輕人輕輕地呵出一聲,似在詢問。

    「現在不行,派屈克,」羅蘭心不在焉地答道,手指撫摸在奧伊的毛皮間。那很厚實,觸摸起來卻極其光滑。他覺得自己實在難以相信這樣美麗的毛皮下已經沒有了生命,那肌肉還很結實、繃緊著,浸在毛髮間的血跡早已凝固。他用手指梳理著被咬爛、被血污凝結成團的亂髮,儘可能地梳理順暢。「現在不行。我們還有一整天的時間,我們會順利地到達那裡的。」

    不,不必著急;他沒理由不充分哀悼最後一個亡友。老國王的聲音曾經發誓說羅蘭還沒碰一下塔門就會死於老邁。他們要去,這是當然的,羅蘭將會勘查地形,但即使當下他也明白自己所謂的計劃——找到老國王視野中的盲點,從那裡伺機進入塔樓——並非完美的方案,不過是一個傻瓜的希望。那個老傢伙說得那般斬釘截鐵;語氣毋庸置疑。

    就眼下而言,那都沒什麼要緊了。這裡,又有一個朋友因他而死,如果說尚且有什麼聊以安慰的話,那就是:奧伊將會是最後一位。現在,他再次成為孤家寡人,身邊只有派屈克,而羅蘭有種直覺,覺得派屈克不會因為槍俠所一貫攜帶的死亡影響力而遭受不幸,因為他打一開始就不是卡-泰特的成員。

    我只會害死自己的家人,羅蘭想著,手指依然撫摸著死去的貉獺。

    此刻的羅蘭一想到前一天自己用那種口吻對奧伊說話,便忍不住心頭陣痛。如果你想跟她一起走,你就應該在她問你的時候答應下來!

    它之所以留下來,該是因為它知道羅蘭需要它的協助?它早就知道事到臨頭時,派屈克會搞砸(當然,這也是埃迪的口頭禪)?

    為什麼你現在要用這樣凄楚的眼神看著我呢?

    因為它已經知道了嗎?知道那將是自己的末日?知道自己將死得艱辛而痛苦?

    「我想你什麼都知道,」羅蘭說著,閉上自己的雙眼,以便更專心地感受毛皮帶來的觸感。「我非常抱歉,竟然對你說出那樣的話——如果能收回,我情願放棄左手上的好手指。我是真心的,每一根手指,說實在的。」

    但是這裡和楔石世界一樣,時間單向流逝。完了就是完了。沒可能收回什麼。

    羅蘭可能會說,憤怒也沒能留下,每一絲恨已被火吞噬成了灰燼,但當他分明感到周身的刺痛、分明了解那意味著什麼時,又有一番暴怒衝殺翻騰在他的心海。他明白:自己這雙蒼老、但依然稟賦非凡的雙手早已習慣了冷酷的廝殺。

    派屈克一直在畫他!坐在三葉楊樹下——就是那棵樹,曾懸掛著比他勇敢十倍,不,上百倍的小生物,貉獺為救他倆而亡。

    這就是他的法子,他想起蘇珊娜沉靜而柔和的話語。他只有這麼一個法子,別的一切都被奪走了——他的家鄉、母親、舌頭,還有他的腦子,且不管那本來是個什麼樣的腦子。他也在哀悼,羅蘭。同樣,他被嚇壞了。這是他用以安撫自己的惟一方法。

    毫無疑問,說得都對。但他的怒火併沒有因此被壓下,反而更高漲了。他把僅剩的一把槍放在一旁(槍放在兩朵歌唱的玫瑰中間,閃爍著喑淡的光澤),因為在目前的狀態下槍留在手邊並不太好。接著,他站起身來,打算把派屈克狠狠罵一通,似乎這樣才能讓他感覺好受些,其實這沒有道理。他幾乎已能聽見自己的開場白:難道你很享受嗎?愚蠢的小孩?畫那些為了拯救你一錢不值的小命而送命的人,這能讓你開心嗎?

    就在他要開口時,派屈克放下了鉛筆,又抓來他的新玩具。橡皮頭只剩一半了,而且也沒有其他的橡皮頭了:就和羅蘭的槍一樣,粉色的小玻璃罐也被蘇珊娜帶走了,她一直把罐子放在自己口袋裡,沒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只是那時候她滿腦子想的都是其他更重要的事情。派屈克將橡皮頭對準自己剛畫好的畫,又抬眼看看——大概是想最後確定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想把所有的痕迹一擦了之——便看到槍俠站在河床邊,正緊鎖雙眉瞪著他。派屈克立刻看出羅蘭在生氣,儘管他大概一點兒不明白他為什麼火冒三丈,剎那間,他的臉上也現出恐懼和不悅的表情。羅蘭突然看出了端倪:以前的丹底羅肯定無數次以這樣惡狠狠的眼神恐嚇過他,想到這裡,憤怒登時瓦解。他不會讓派屈克害怕他——即便不是為他自己,也要看在蘇珊娜的分兒上,他不想讓派屈克怕自己。

    說到底,他也領悟到了,這樣做也是為了他自己好。

    為什麼不殺了他呢?狡猾的聲音又一喘一息地鑽進他的腦海。要是你真想善待他,就殺了他吧,那不就是帶他逃出苦海嗎?他和貉獺剛好可以在盡頭的虛無地匯合。他們還可以為你佔一個位置,槍俠。

    羅蘭搖了搖腦袋,盡量擠出一個笑。「不,派屈克,索尼亞之子,」他說道(比爾就是這樣稱呼小男孩的)。「不,是我錯了——又一次錯了——我不會怪你的。但是……」

    他走到派屈克坐著的地方。派屈克慌忙躲開他,臉上僵硬地掛著一個小狗般討好的假笑,這讓羅蘭又一次怒火頓生,但這次,他好歹克制住了。派屈克也很愛奧伊,而他只有這麼一種解憂的法子。

    現在對羅蘭來說,沒什麼事兒再是至關重要的了。

    他探下身去,從男孩的指間輕輕地拿走橡皮擦。派屈克疑惑不解地看著他,隨即攤開自己空空的手,用雙眼請求槍俠歸還他心愛的新玩具。

    「不行,」羅蘭說,儘可能地說得輕柔。「以前那麼多年——只有上帝才知道有多久——你一直都畫得很好,卻根本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你今天也可以不用它來畫畫,我想是這樣。也許還有別的東西需要你來畫——然後再擦掉——遲些時候吧。你明白嗎,派屈克?」

    派屈克不明白,但等橡皮頭一落入羅蘭的口袋裡,和懷錶放在一起之後,他似乎就忘卻了這檔子事,繼續埋頭畫起來。

    「把你的畫也停一下,放到旁邊去。」羅蘭又說。

    派屈克一聲不吭地照做了。他先是指了指手推車,又指向塔路,再用其特有的噝噝呵氣聲來表示詢問。

    「是啊,」羅蘭說,「但首先我們要看看莫俊德帶了什麼行李——一定有些有用的物事——然後再埋葬我們的好朋友。你願意幫助我送奧伊上路嗎,派屈克?」

    派屈克很願意,這場葬禮沒有耗費很長時間;屍體那麼小,可包裹的心卻那麼偉岸。到了晌午,他們上路了,走完所剩的幾公里,他們就將到達黑暗塔。

發表評論

看過此書的人還喜歡

1霸皇紀作者:踏雪真人 2黑暗塔7:黑暗塔作者:斯蒂芬·金 3伏天氏作者:凈無痕 4噩盡島作者:莫仁 5鏡神寂作者:滄月 查看圖書全部分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