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條路和這個故事都太長了,難道你不這麼想嗎?漫漫長途,損失慘重……但偉大的物事歷來得之不易。長長的故事正如高高的塔樓,只能一磚一石地壘造。現在,隨著結局逐漸迫近,你必須更加細緻地關注朝我們走來的這兩位行者。年長的男子——曬得黑紅的臉龐線條堅毅,胯部懸著一把槍——正拉著那輛他們稱為二號豪華計程車的平板車。年輕的男子——胳膊下夾著特大號的畫板,模樣酷似老派的學生——正走在車邊。他們在爬山,斜坡緩和而悠長,這座小山和他們之前翻過的千百座山脈並無太大區別。他們所循之路花草繁密,依附在殘留的石壁兩邊;野玫瑰從散落各處的大小石塊間生出來,迷人而又茂盛。從開闊處望去,灌木叢點綴著大地,殘破石牆之後則露出樣式怪異的石頭建築。有些看似城堡廢墟;另有一些看似埃及方尖石塔;個別幾處顯然是召喚魔鬼用的魔咒圈;還有一處遠古遺址上留著方形基座和高大柱子,有幾分像史前巨石柱。有人也許會想,在這些龐大的石圈內應該能看到身穿兜帽長袍的巫師們,他們聚集在這裡,也許還念念有詞,但這些祭社的保管人、這些執掌偉大祭壇的先人,早已消逝無蹤。在昔日的朝聖地里,如今只有一小群班諾克在悠閑地吃草。
沒關係。在長途將盡之時,我們要仔細端詳的並非古老廢墟,而是正攥著把手拉車的古老槍俠。我們站在山頂上,等待他走向我們。他近了。越來越近了。他一如既往,還是那個通曉大地之語(至少懂一些)和這個國度的傳統的男子;也還是那種會把古怪旅店客房裡掛畫擺平整的男人。他改變了很多,但這一點卻絲毫未改。他爬上了山頂,距我們近得能聞到他酸臭的汗味。他抬頭看了一眼,先是快速地、近乎本能般地瞥一眼正前方,再轉向山頭兩邊——「永不忘質疑你的優勢」,這是柯特的金科玉律,他的最後一名學生依然牢記不忘。他抬頭看時還不曾懷有期冀,繼而低下頭去……停了下來。他盯著腳下雜草叢生、石塊破裂的路徑看了一會兒,再把視線抬了起來,這一次,動作變得很慢。比前一次緩慢得多。彷彿遲疑而恐懼,生怕看到他已然瞥見的物事。
就是在這裡,我們必須加入他——沉入他的身心——因為此時此刻,他此生惟一的目標終於進入了視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時刻能讓我們如此審度羅蘭的心跡,講故事的人無法說得清,也找不到任何乏力的借口來解釋。有些時刻是想像力無法企及的。
2
羅蘭在走到山頂時迅速抬眼四顧,並非是因為他擔心會有麻煩,只不過是種習慣,根深蒂固,難以破除。永不忘質疑你的優勢,柯特曾經這樣說,從他們孩提時代起就把這條定律埋入他們的小腦袋裡。他低頭看著腳下的石路——玫瑰越來越密集,要想一朵都不碰傷也越來越難,好在到目前為止,他還可以設法做到這一點——隨後,意識彷彿姍姍來遲,他這才明白自己剛才看到了什麼。
你以為你看到的是什麼?羅蘭默默自問,眼光依然逗留在路面上。那可能只是另一座廢墟,和我們上路以來路過的那些奇怪的遺址並無兩樣。
但即便不用再看第二眼,羅蘭也很清楚,那不是。剛才所見並非塔路沿途的景象,而是前方的死域。
他再次抬頭去看,幾乎聽得到他的頸骨嘎吱嘎吱作響,活像老朽門邊的鉸鏈在緩慢地旋動,就在那裡,尚在幾公里之外,卻已赫然出現在地平線上,那和玫瑰花一樣真實的——是黑暗塔的塔尖。他早已在千百個夢中見過,卻還不曾親眼看到。大約在前方六十或八十碼之處,石路升向一座更高昂的山峰,路一邊是常春藤和忍冬樹纏繞中的魔咒圈,一邊則是一片鐵木林。在這片地平線視野的正中間,不遠處的玫瑰花叢形成深密的陰影,遮掩了藍色天空的下半段。
派屈克在羅蘭身邊停住腳步,嘶聲喊了一嗓子。
「你看到了?」羅蘭的嗓子眼裡彷彿積滿了灰塵,嘶啞之中不乏驚喜。還沒等派屈克回答什麼,槍俠就指向男孩一直掛在頸項的東西。到頭來,在莫俊德的少許隨身物品中,只有望遠鏡值得一拿。
「派,把它給我。」
派屈克摘下望遠鏡給他,再樂意不過的樣子。羅蘭將之舉至齊眉,花了一會兒工夫調整凸起的調焦鈕,當塔頂慢慢浮現在視野中時,他不禁屏住了呼吸,那情景突然迫近而逼真,簡直觸手可及。升起於地平線上的塔有多高?他正凝神觀望的情景又在多遠之外?二十碼?也許遠一點,五十碼?他不知道,但他完全看清了繞在塔身上螺旋形上升的窗戶,至少看到了三扇,還能看到頂樓的外凸窗玻璃,多姿多彩的玻璃在早春的陽光下熠熠閃光,其後的漆黑空間彷彿也透過望遠鏡偷偷回看著他,活像隔界之眼。
派屈克輕喚一聲,伸出手想要望遠鏡。他想親眼看看,羅蘭一聲不吭地遞給他。他只覺頭昏目眩,似乎不知身在何處。他突然想到,要和柯特一起作戰前的幾星期里曾有過這種感覺,如今也時不時重現,酷似在夢中或月光下迷失了現實。他有種直覺:有什麼東西迫近了,某種龐然的巨變。這便是此刻他心中所感。
它就在那兒了,他默想。那裡就是我的命運,我生命之路的盡頭。雖然我的心還在跳動(比以前甚至跳動得更快些,沒錯),我的血液也仍在循環周遊,毫無疑問,當我彎腰再次抓緊車把手時,背將痛,我也會嘆息。什麼都沒有改變。
他等待著這種想法勢必招致的失望和沮喪。失望卻沒有降臨。相反,他品味出一番怪誕的光明感,似乎自頭腦翱翔而出,漸而遍布周身的肌肉。自從他們晌午上路之後,對奧伊和蘇珊娜的思念第一次消失了。他感覺到了自由。
派屈克放下望遠鏡。當他轉身看向羅蘭時,一臉興奮之色。他指了指聳立於地平線上的暗影,喉嚨里呵出一聲。
「是的。」羅蘭說,「某一天,在某個世界裡,某一個你將會把它畫下來,身邊還有萊慕雷,亞瑟·艾爾德的馬。我之所以知道,是因為我已經看到了實證。現在,那就是我們必須要去的地方。」
派屈克當即拉長面孔應了一聲。他用雙手指著太陽穴,又狠狠搖著頭,好像犯了頭痛的病人。
「是的。」羅蘭又說,「我也害怕。但害怕是無濟於事的。我必須去到那裡。派屈克,你願意留在這裡嗎?留下來,等我?如果你願意,我就會允許你那樣做。」
派屈克立刻搖頭。而且,生怕羅蘭沒有完全領會,啞男孩又緊緊攥住他的手臂。他的右手,畫畫用的右手,鐵鉗般有力。
羅蘭點點頭。甚至打算笑一下。「好,」他說,「這很好。你留在我身邊吧,願意留多久就留多久。你終將明白,到最後我不得不獨自離去。」
3
現在,他們每攀上一道山坡、一座山頂,黑暗塔就似乎越來越近了。圍繞巨塔之身那越來越多的螺旋形上升的窗戶也逐一出現在視野里。羅蘭看到了塔頂上突出的兩根鋼柱。雲朵跟隨著兩條完好光束,彷彿從光之頂端漂流而出,在天幕中形成X形的雲跡。聲音也愈加嘹亮了,羅蘭這才意識到,那是在歌詠世界之名。所有的、眾世界之名。他說不上來自己為何知曉這一點,但卻十分確定。明快的輕盈感依然貫徹周身。最終,他們又爬上一座山之巔,看到路的左邊矗立著一排巨大石人列隊向北站立著(殘破的石臉上留有血紅色染料,似乎凝神俯瞰著他們),羅蘭叫派屈克上車。派屈克看來很驚訝。他發出一連串嘶啞的聲音,羅蘭猜想那是在說:可是你不累嗎?
「是累,但儘管如此,我還是需要一個壓心錨。要是沒有,我可能會開始不顧一切地跑向那邊的塔,儘管我還有一半理智是清醒的。如果精疲力竭無法讓我倒下,那個血王也很可能動用某個小玩具取下我的首級。上來吧,派屈克。」
派屈克照做了。他前傾著身子,蜷成一團坐在車板上,望遠鏡緊緊地壓在雙眼前。
4
三小時之後,他們來到山腳下,這座山尤其陡峭。就是它了,羅蘭聽到自己的心聲,這裡就是最後一座山。後面,就會是坎-卡無蕊。山頂上,靠右邊有一堆大石塊壘成的墳冢,原本該是座小小的金字塔。如今只剩下三十英尺高的石塊殘留在地面上。玫瑰花繞著石冢底座長出來,有點像一圈猩紅色花環。羅蘭將這一遠景看在眼裡,便開始慢慢地爬山,手抓把手拉著車。往上一走,黑暗塔的塔尖就露出來了。每爬上一步,黑暗塔就多露出一截來。現在他都能看到齊腰高的外陽台欄杆了。已經不需要藉助望遠鏡了;空氣超自然的潔凈,視野里毫無阻礙。他估算自己和塔樓之間的距離最多不過五公里了。也許只有三公里。一層又一層塔樓就這麼令人難以置信地出現在眼前。
即將到達山巔之際,碎裂的巨石石冢大約就在他們右前方二十碼左右,羅蘭停下腳步,蹲下身,放下車把手,這也將是最後一次將車停靠在路上了。渾身上下每一根神經都在預警危機。
「派屈克?跳下來。」
派屈克照做了,焦慮不安地看向羅蘭的臉,又呵出了嘶啞一聲。
槍俠搖搖頭,「我說不上來為什麼,只是不太安全。」自塔而來的聲響化成一股強大的合鳴,但籠罩他倆的空氣尚且寧靜。頭頂既無小鳥飛掠,遠方也無鳥鳴傳來。閑散吃草的班諾克牛群也早已拉在了他們身後。一陣微風拂過,地上的小草被吹出一陣輕浪。玫瑰也頻頻點頭。
他倆並肩走著,這時,羅蘭右手的兩支手指突然被輕輕地觸碰了。他看了看派屈克。啞男孩緊張地回了他一眼,企圖擠出一絲笑意來。羅蘭拉上他的手,他們就這樣一起攀上了山巔。
山下,一片狂野的紅色自四面八方鋪展而開,一直延伸到地平線。一條路從中穿過,彷彿一條筆直的白線,大約十二英尺寬,塵埃厚厚。就在這片無邊無際的玫瑰地的正中央,聳立著煙熏般的灰黑色高塔,恰如在他夢中那樣挺立;所有的小窗都在陽光下閃爍。路在盡頭處分叉,形成完美的白色圓環,環繞著高塔的基座,繼而匯合在圓周的另一邊,並延展下去,羅蘭現在相信:那個方向不是東偏南,而是正東方。還有一條路徑分叉出去,和塔路形成直角;他相信羅盤上的指針已被重新矯正了,如果他是對的,那麼這條垂直的路必將是指向南和北。俯瞰,黑暗塔酷似盈滿鮮血的槍之準星。
「那是——」羅蘭剛一開口,一聲尖狂駭人的吼叫便隨風而來,根本不像來自幾公里之外,那種逼近耳畔的感覺簡直詭異之極。羅蘭心想:那隨光束而來,且由玫瑰傳送。
「槍俠!」血王吼叫著,「現在你死定了!」
隨即傳來尖利的嘯音,先是微弱難辨,繼而逐漸增強,彷彿打磨鑽石用的鋒利飛刃,割破了高塔和玫瑰合鳴的歌聲。派屈克驚呆了,面對高塔傻站著呆望;要不是有羅蘭,他大概早就被炸成幾截了;而羅蘭的反應似乎比以前更迅捷了幾分。他還拉著派屈克的手,便順勢拽著啞男孩躲在石冢背後。有一些散落的石塊掩在高高的酸模草叢中;他們雙雙被絆倒在地。一塊石頭尖抵在了羅蘭的肋骨上。
嘯叫聲越來越響,終如雷鳴一般。羅蘭看到半空中有樣東西泛著金光一閃而過——是那種會燃燒的鬼飛球,擊中平板車後爆開了,炸得他們的隨行物品四處紛飛。大多數東西都自空中落迴路面,罐頭彈落得到處都是,不少罐頭已被點燃。
接著,傳來一陣尖厲的哈哈大笑,這讓羅蘭火冒三丈。就在他身邊,派屈克捂住了雙耳。歇斯底里的笑聲讓人幾乎無法忍受。
「出來呀!」狂笑中,遠方又傳來癲狂的催逼聲:「過來玩幾把啊!羅蘭,快到你的塔里來吧!追蹤了這麼多年,現在你反倒不敢來了嗎?」
派屈克看著他,眼裡滿是絕望驚恐。他把畫板死死抱在前胸,好像那變成了盾牌。
羅蘭循著金字塔石冢的邊緣謹慎地望出去,遠處,就在塔樓第二層的陽台上,他看到的一切恰如在賽爾辦公室里所見的那幅畫:一點紅色、三點白色;一張臉孔、一雙高舉的手臂。但眼前之景象並非畫作,一隻手還在快速向前揮動,分明是投擲的姿勢,果然,隨即又傳來彷彿來自地獄的、越來越尖厲的轟隆聲。羅蘭立即翻身靠在金字塔的巨石上。不過是眨眼之間,感覺卻是無止境般漫長,燃燒彈衝上金字塔的正面,旋即爆炸。猛烈的衝擊力迫使他們撞開、又正面彈回巨石。派屈克害怕得尖叫起來。大大小小的石塊飛濺而落。幾塊大石頭隆隆地砸在路面上,但羅蘭發現燃燒彈只炸響一聲,並無散彈。
男孩跌跌撞撞地跪立起來,想要逃命——看起來他只能逃回塔路上去——但羅蘭一把揪住他的獸皮衣領,再次把他按下來。
「在這裡我們就能安全,」他喃喃地對派屈克說道,「瞧,」他探身向前,跌落的石塊形成天然的屏障,當中剛好有個洞眼可以看出去,羅蘭反手用手指關節敲了敲石塊內面,傳出沉悶的迴響,他甚至努力地咧嘴笑笑,「是鋼鐵的!沒錯!就算他再扔來一打會飛的火球,都打不垮這些。他只能炸飛外面的石頭,最壞不過是露出下面的鋼鐵。明白嗎?況且,我相信他不會笨到浪費彈藥。他的裝備頂多就是一頭驢子能扛的分量。」
派屈克沒來得及應答,羅蘭又從金字塔粗糙的石頭邊緣望出去。他用手罩在嘴邊喊道:「再試試吧,先生!我們還在這裡呢,但說不定你下一次出手會瞄得准些!」
對面只有沉默,片刻之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瘋狂的尖叫:「呃呃呃呃呃呃呃!!看你還敢不敢嘲笑我!你沒這個膽子!呃呃呃呃呃呃呃!!」
呼嘯聲再次襲來。羅蘭抓住派屈克,彎腰覆在他背上,這一次不再是靠在巨石上,而是站在其後。他害怕燃燒彈爆炸時的衝擊力過大,足以把他們撞傷,或是將五臟六腑震成血漿。
只不過,這一次鬼飛球沒有撞上金字塔。相反,它從石冢上方呼嘯而過,飛到了塔路上。羅蘭翻身從派屈克背上移開,立刻換成仰卧式。他的眼睛已瞄準了金色飛彈,並將射擊點定位於它下端微凸的控制按鈕。他一槍就把它打飛了,燃燒彈眨眼間與陶土飛盤差不離。刺眼的火光一閃,它便消失不見了。
「哦親愛的,還在這兒呢!」羅蘭喊出聲來,還刻意擺弄著語氣,想模仿出嘲諷口吻。當你聲嘶力竭高喊時,要做到這一點可不容易。
回答他的只是新一輪瘋狂的吼聲——「呃呃呃呃呃呃!」令羅蘭詫異的是,這樣的瘋吼竟然沒有把血王的腦袋撕成兩半。槍已打空,他重新上膛——此刻他要儘可能保證有彈可發——這一次,飛襲而來的是一對鬼飛球。派屈克痛苦地呻吟起來,蜷成一團,死命地把臉埋進從岩石縫裡冒出的草葉間,雙手緊緊地抱著腦袋。羅蘭背靠岩石和鋼板坐下,六彈左輪長槍平置大腿上,放鬆著靜等良機。同時,他將所有的心神凝聚于飛來的武器上。聽到那飛快迫近的高音頻呼嘯聲,他頓覺眼睛乾澀,但他絕對不能讓眼淚湧出來。如果說他這一生中有迫切需要他那舉世聞名的敏銳眼力的時刻,那麼此刻便是。
當鬼飛球飛至路面上方時,那雙冰藍色的雙眼依然明澈。這一次,一隻飛彈的按鈕在左側,另一隻的則在右側。它們在飛旋中急速變化位置,一會兒朝這兒,一會兒朝那兒。但怎麼飛都一樣。羅蘭等著,兩條長腿伸長在地,靜靜坐著,一雙磨爛的靴子放鬆地擺出V字形,他的心跳緩慢而穩定,眼裡聚滿了世間所有的清澈與色彩(在這最後一天中,若還能再看得清楚些,他相信自己勢必就該看到風了)。隨後,他一把抓起手槍,將兩隻半空中的飛彈都擊毀了,旋即迅速重新上膛,哪怕劇烈的爆炸在視網膜上留下的光斑尚未消卻。
他倚靠著金字塔的方角邊,一把抓過望遠鏡,把它架在近旁撐起的一塊石頭上,再透過鏡片搜尋敵人。血王幾乎立刻跳到他的眼皮底下,有生以來第一次,羅蘭見到了與想像分毫不差的畫面:一個老人,長著巨大而慘白的鷹鉤鼻;血紅的雙唇彷彿綻放於茂盛的雪白密髯中;雪白的長頭髮披散下來,幾乎一直延伸到血王那皮包骨頭的臀部。激動得潮紅的粉色臉龐凝望著遠處的朝聖者們。國王披著一件點綴著閃電般的亮飾以及不可名狀的神妙符號的殷紅斗篷。對蘇珊娜、埃迪和傑克來說,他大概很像聖誕老人。而在羅蘭眼裡,他就是他該有的形象:人形化的地獄。
「你真慢啊!」槍俠嘲諷地高喊道,「試試三個,大概一次扔三個會管用!」
從望遠鏡看出去,感覺就像是透過沙漏的底端在窺視。羅蘭望見紅色大國王氣得上躥下跳,雙手舉在頭上,張牙舞爪得幾近滑稽。羅蘭似乎覺得斗篷罩住的腳踝邊還擺放著一隻板條箱,但陽台地板和扶手間的曲鐵梯級遮掩了視線,無法完全看清楚。
肯定是他的彈藥裝備,他心想。一定是的。那麼個箱子里能裝多少鬼飛球呢?二十隻?五十隻?都無所謂。除非血王可以一次拋出十二隻來,否則不管老魔鬼扔出什麼,羅蘭都有把握在半空中擊毀它們。畢竟,他生來就是干這個的。
不幸的是,血王如羅蘭自己一樣深知這一點。
在陽台上暴跳如雷的傢伙又聲嘶力竭地吼了一聲,尖厲的聲音幾能刺穿耳膜(派屈克慌忙用骯髒的手指塞耳朵眼),他再俯身翻找新的武器。旋即又停下來。羅蘭望見他走向陽台扶欄……並直勾勾地盯著羅蘭的雙眼。那是猩紅而熾燃的目光。羅蘭立即放下瞭望遠鏡,以免被迷惑了心神。
國王的呼喚飄入羅蘭的耳畔。「等一等,稍等——好好想想你能得到什麼吧,羅蘭!想想吧,和塔這麼近了!……聽啊!聽聽你親愛的人詠唱的歌聲!」
接著,那邊陷入了沉默。不再有飛襲的呼嘯聲;不再有哀嚎;不再有鬼飛球飛來。羅蘭只能聽到颯颯風聲……以及國王希望他聽見的聲音。
塔的呼喚。
來呀,羅蘭,那些歌聲吟唱著。歌聲來自坎-卡無蕊的玫瑰花,來自頭頂日益壯大的兩條光束,而更多的歌聲涌自塔樓——他終生追索的地方……之前許多年都將他遠遠摒棄在外的地方,此刻,終於只有一箭之遙了。只要他走出去,就將死在光天化日之下的玫瑰地里。然而,那呼喚聲卻像魚鉤般縈繞在他的腦海里,不斷牽引著他。血王明白,只要他耐心等待,一切就會稱心如願。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羅蘭也漸漸明白了這一點。因為呼喚並非恆久不變。當他們在這一階段時,他尚且可以忍受那番誘惑。正在忍受。但等到下午,呼喚聲越來越強大。他開始領悟——帶著遞增的恐懼——為什麼在他的夢境和幻覺里,他總會看到自己在夕陽中走近黑暗塔,漫浮在西方天際的光線恍如玫瑰地之映照,世界彷彿變了,映襯於火紅地平線上的,只是午夜般漆黑一根的擎天柱,托頂著巨大一盆鮮血。
他會在夢中看到自己走向落日,就是因為塔的威懾力將在日落時分變得強悍之極,最終壓倒他的意志力。他會去的。世上不再有什麼勢能可以阻擋他。
來呀……來呀……變成來呀……來呀……再變成:來吧!來吧!他漸覺頭痛。進而難耐渴望。他一次又一次地發現自己膝蓋離地準備起身,再一次又一次地強迫自己背靠巨石金字塔坐下。
派屈克凝望他的眼神變得越來越驚恐。羅蘭心下明了——塔的呼喚對這孩子並無影響,也許稍有一點,也許完全失效;但這孩子很清楚正在發生什麼。
5
羅蘭判斷他們在被壓制了一個小時後,血王才又擲出一對鬼飛球。這一次,飛彈擦著金字塔兩邊呼嘯而來,又同時折返,雙雙逼向羅蘭,間隔大約二十碼遠。羅蘭先擊中右邊的,然後手腕一扭,將左邊的也擊至空中。第二顆飛彈就在近處爆炸,一陣熱浪撲上羅蘭的面頰,不過好在沒有碎彈片;看起來,這種飛彈一旦爆炸,就會徹底炸空。
「再試一把!」他高喊著,現在,嗓子眼裡又干又啞,可他的喊話聲顯然傳遞到了那邊——這地方的空氣就是為這類溝通而存在的。他也清楚,一字一句都像是利刃插入老瘋子的心肺。不過,羅蘭自己也有難題要解。塔的呼聲正在穩步增強。
「來呀,槍俠!」瘋子勸誘道,「說不定我真的會三枚一起扔過去!我們不妨在這個問題上商談一下,你說呢?」
當羅蘭意識到這番話語中竟有些許誠摯的意味時,恐懼也降臨他的心頭。
是的,他冷冷地在心裡說。我們還可以喝喝咖啡。說不定還可以來點熱點心。
他從口袋裡摸出懷錶,啟開表蓋。幾根指針都在輕快地往後旋轉。他背靠在石壁上,閉上雙眼,但那樣更糟。塔的呼喚
(來呀羅蘭來呀,槍俠,考瑪辣—來呀—來呀,旅程到此為止啦)
太響了,較之先前,顯得越發急切誠懇。他睜開雙眼,舉目望向碧藍的天空,雲朵翻捲成列,奔向玫瑰地盡頭的高塔。
折磨仍在繼續。
6
他又在煎熬中捱過了一個小時,眼看金字塔旁的灌木叢和玫瑰花都拉長了影子,他只抱有一絲希望——希望自己能想出什麼辦法,希望有什麼絕妙的點子能救命,不然,他將不得不寄希望於身邊這個意志薄弱的小男孩,那等於把他的性命和他的命運全都託付給他。但是,當太陽漸漸偏向西方的天際線,藍色天空漸漸暗沉時,他明白無計可施了。懷錶的指針倒轉得更快了。很快,指針就會旋得飛快。一旦懷錶開始倒向飛旋,他就將起身。不管有沒有燃燒彈(況且,誰知道老瘋子的板條箱里還藏著別的什麼武器呢?),他都得起身走向黑暗塔。他可以跑,可以迂迴前進,如果不得不匍匐前行也沒問題,不管用什麼方法,他知道自己若能在身首分離之前挺進一半距離就已是萬幸。
他將死在玫瑰花叢中。
「派屈克。」他喚了一聲,聲音嘶啞之極。
派屈克抬頭看他,絕望得無以復加。羅蘭注視著男孩的雙手——骯髒,傷痕纍纍,但卻和他自己的雙手一樣稟賦非凡——終於,讓步了。他突然想到,自己是出於驕傲才熬到了現在;他想要殺死血王,而不止是把他送到什麼虛無的空境。而毋庸置疑的是,派屈克能夠祛除蘇珊娜臉上的皰疹,同樣也就能除去血王。可是,眼看著須臾之間黑暗塔的強大勢能就將變得難以抵制,他心中縱有千萬個念頭,也只能放棄了。
「派屈克,來和我換個位置。」
派屈克聽話地照做了,小心翼翼地從羅蘭身上爬過去。現在,他處在最貼近塔路的金字塔基座邊。
「你從看遠處的工具里望出去。把它夾在那個凹口裡——對,就這樣——看吧。」
派屈克看了,在羅蘭看來,他好像看了好久好久。此時,塔的呼喚匯成歌詠和鐘鳴誘人地襲來。終於,派屈克扭頭回來看他。
「現在,拿上你的畫板,派屈克。把那邊的男人畫下來。」這倒不是說那真的是個男人,但至少看起來還像。
可是,派屈克一開始只是愣愣地盯著羅蘭,咬著下嘴唇。等了好半天,他才雙手捂在槍俠的頭側,往前拉、再拉,直到他倆幾乎眉頭貼著眉頭。
很難,這聲音輕輕響起在羅蘭的頭腦里。但那根本不是一個男孩的聲音,而是一個成熟男人。一個強有力的男人。他並不是完全站在那裡。他隱藏在暗中。他溶於黑暗。
曾幾何時、在何處?羅蘭曾經聽過這樣的話?
現在沒時間回顧了。
「你是說,你畫不了嗎?」羅蘭問,並(努力地)將極度失望的懷疑注入自己的語氣里。「你畫不了?派屈克竟然不能畫了?畫家不能畫?」
派屈克的眼神變了。一時間,羅蘭從中品出了複雜的況味,並確信那將一直伴隨這男孩長大成人……賽爾辦公室里的畫作就是最好的證明,至少是在某一條時間軌道、某一個世界中。要是他變老,卻無睿智匹配其天賦,這種眼神就將被形容成傲慢;但現在,那不過是一種傲氣。這孩子的眼神是在宣稱:他堅信自己身手迅如閃電,無與倫比,除此之外,什麼都不用再追問。羅蘭自然認得這種神情,他像派屈克這麼大時,不就曾在無數鏡子和池塘里看過自己同樣犀利的眼光嗎?
我能畫,這聲音傳到羅蘭的腦海里。我只是說畫起來很難。我需要橡皮擦。
羅蘭立刻搖搖頭。他的手正藏在口袋裡,把小半截粉紅橡皮頭緊緊攥在手心裡。
「不行,」他說,「你必須謹慎下筆,派屈克。每一筆都要恰如其分。畫完了才能用橡皮擦。」
男孩的自傲在剎那間似有動搖,但轉瞬即逝。傲氣一回到臉上,隨之而來的表情便讓槍俠無限欣慰——那是高漲的興奮——也悄悄鬆了一口氣。那是始終懷才不遇的天才終於等到極限挑戰時才有的表情。也許,那甚至是即將突破極限時的表情。
派屈克又轉過身,趴在卡在凹口裡的望遠鏡前審度起來。就在他觀望的時間裡,響徹羅蘭心海的呼喊聲也幾近逼迫。
最終,他轉回身來,抓過畫板,畫起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畫。
7
較之派屈克平素的筆法——幾分鐘之內完整而傳神的快速勾勒,這幅畫實在是精工細描。羅蘭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強忍著,沒有沖著男孩咆哮:快點啊!看在眾神的分兒上,快點!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在這裡熬得多辛苦嗎?
但派屈克真的沒留意他,也無暇顧及。他完全陷在了畫里,帶著無以名狀的貪婪全身心撲進去,偶爾停頓下來也只是為了湊近望遠鏡,仔細打量披著紅色斗篷的目標。有時他的鉛筆側卧下來,為的是掃上一片淡淡的陰影,再用指腹均勻抹開。有時他又翻白眼似的冥想著,羅蘭只能看到他的眼白。似乎他在把血王的方方面面都強記在腦海中,眼看著這個形象生動浮現出來。說實在的,羅蘭又怎知這不可能呢?
我不在乎那是怎麼回事。就讓他畫吧,趁我還沒被逼瘋,還沒拔腿跑進紅色老王所說的「我親愛的」玫瑰地里。
就這樣,區區半小時卻仿如三天般漫長。血王又利誘了一次,問羅蘭真的不願意到高塔下談談嗎?他說,也許吧,如果羅蘭終將把他從陽台的禁錮中釋放出來,他們就可能相約放下武器,以同樣的無情姿態攀上高塔的頂層。猛雨能將不共戴天的兩人送入同一間旅舍;羅蘭難道沒聽過這種說法嗎?
槍俠當然是知道的。他還知道血王的利誘雖然和先前的喊話並無本質的差別,但這一次卻像是經過粉飾,彷彿特意披上禮服、戴上領結。這一次,羅蘭分明聽出老魔王的聲音里掩飾了幾分憂慮。他沒去費工夫應答。
血王明白自己的哄騙再次失敗,又扔出一個鬼飛球。第一枚飛得極高,看似金字塔上方的一道小閃光,旋即飛速俯衝,像墜落的炮彈般尖嘯而下。羅蘭只需一槍就消滅了它,轉手又填進了新子彈。事實上,他希望血王還能拋來更多飛彈,那樣一來,多少可以轉移他的注意力,以便把他從高塔的可怖呼喚中生拽出來。
它一直在等我,他絕望地默想,我想這才是抵制如此艱難的緣由——它尤其是在召喚我。確切來說,並非召喚羅蘭,而是所有艾爾德的傳人……這一族人,只不過,僅剩我一個了。
8
西沉的落日現出了第一道橙色光,羅蘭覺得再也等不下去了,這時,派屈克終於放下鉛筆,緊縮雙眉把畫板遞給羅蘭。他這副神情讓羅蘭十分擔心。他從未見過啞男孩在展示畫作時有過這等凝重和擔憂。派屈克剛才的高傲已蕩然無存。
羅蘭還是接過了畫板,甚至一下子被畫上的情景驚得扭過頭去,彷彿派屈克筆下的血王也擁有足夠的魔力迷惑他;說不定會迫使他舉槍自盡,子彈從太陽穴進入,轟爆他那疼痛欲裂的腦袋。畫得太棒了。那張長臉充滿了貪婪和逼問,臉頰和前額彷彿布滿了深不見底的褶皺。那雙厚唇埋在蓬張的須髯之間,模樣猙獰。這張嘴儼然能在眨眼間把親吻變成咬噬,只要他心存此意。而他的心意始終都是如此殘忍。
「你到底在磨蹭什麼?」瘋狂之極的咆哮又響起了,「不管你在幹什麼,那都對你沒好處!塔在我的控制之下——呃呃呃呃呃呃呃!——羅蘭,這就如探囊取物!就算我爬不到頂樓,這塔也是我的!你會來的!呃呃呃呃!說真的,你一定會來!等不到塔影壓上你那下賤的藏身地,你就會乖乖過來的!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派屈克雙手捂著耳朵往後退著。現在畫已完成,他對駭人的瘋吼又失去了抵制力。
這幅畫是派屈克一生中最為傑出的作品,羅蘭絕不懷疑。挑戰之下,男孩超水準地發揮;因而登上更高一層,無愧於天才的美名。血王的形象清晰無比,神魂流動。羅蘭不禁默默驚嘆:就算有望遠的工具也無法解釋,根本無法解釋這畫何以如此傳神。好像他有第三隻眼睛,源於他的想像力,可以看透世間一切。他翻白眼時,就是在透過第三隻眼睛觀望吧。竟然擁有這種天賦……還能用區區一截鉛筆描繪下來!眾神啊!
少許輕薄的淡影描摹出小彈簧般的靜脈血管,羅蘭幾乎看到血管在老國王的太陽穴下跳動。在肥厚的唇角,槍俠還發現了一顆牙
(尖利的獠牙)
泄漏出一絲冷光,羅蘭頓覺畫中的這張嘴呼之欲出,必會露出滿嘴尖牙——不過是一絲冷光(說冷光,其實只是留白:紙上一條未加落筆的細縫),卻如一窺見全豹,甚至足以讓人聞到其呼吸所帶出的腐肉氣息。派屈克的肖像巨細無遺,無論是老國王鼻孔里伸出的一道捲毛,還是右眼眉骨上隱約的細條疤痕都如實畫下。這是一幅無與倫比的畫作,比起啞男孩送給蘇珊娜的那幅肖像出色百倍。顯然,如果派屈克能擦去那幅肖像中的膿包,也就能擦去這幅畫中的血王,只留下空無一物的陽台,留下通往塔樓內部緊閉的門。羅蘭幾乎期待畫中的血王能呼吸能活動,那顯然就將大功告成!顯然……
但畫中人沒有動彈。畫像不隨他的「期待」、甚至也不因「需要」而復活。
是他的眼睛,羅蘭想。雙眼瞪得大大的,恐怖極了,長在人類軀體上的惡龍之眼。雖然畫得栩栩如生,但卻不太對勁。羅蘭那失望而悲涼的直覺告訴他:問題一定是出在這裡,他不禁從頭到腳一陣戰慄,連牙齒都顫得格格作響。不完全——
派屈克抓住羅蘭的手肘。槍俠的心思完全被畫像吸走了,被他一拉,差點兒驚恐地喊出聲來。他從畫像上移開眼神。派屈克朝他點點頭,又用手指點了點自己的眼睛。
是的,他的雙眼。我知道!但那眼睛到底是怎麼回事兒?
派屈克的手指仍然停放在眼角上。盤旋在他們頭頂的雲層飛馳在天穹,很快就會從藍紫色變成深紫色,席捲那刺耳的呼聲,不斷念誦其所屬的人名。雲朵紛紛湧向黑暗塔;羅蘭不由得站起來,跟著它們走,只有這樣他才不能讓它們得到他得不到的東西。
派屈克拽著他的獸皮衣袖,使出渾身的勁兒才把他拉回來。男孩勇猛地搖著頭,這一次,又伸手指了指塔路。
「我看見了!羅蘭!」那邊又喊起來:「你以為對飛鳥有用的也將對你有用,不是嗎?呃呃呃呃呃呃呃!沒錯,當然沒錯!像蜜糖般沒錯,像鹽巴般沒錯,像丹鐸王的天頂上的紅寶石一樣沒錯!呃呃呃呃呃呃,哈!剛才我就能滅了你,可幹嗎費那個勁兒呢?我倒更想親眼看到你走過來,氣急敗壞、搖搖擺擺、不能自已!」
我會的,羅蘭默想。很快我就不能自控了。也許還可以在這裡撐十分鐘,說不定二十分鐘,但到頭來……
派屈克打斷他的默想,又一次指向塔路。指向他們來時的那條路。
羅蘭虛弱地搖搖頭。「就算我能戰勝塔的吸引力——但我抵抗不了,我所能做的,只是躲在這裡——撤退也沒有用處。一旦我們失去了掩護,他就會使出別的招數。他還有別的武器,我很肯定。但不管那是什麼玩意兒,我的左輪槍子彈大概無法抵擋。」
派屈克使勁地搖晃腦袋,長發甩來甩去。抓著羅蘭手臂的那隻手加大了力道,哪怕隔著三層獸皮衣物,槍俠都能感到他的長指甲嵌入了自己的皮肉。他那雙始終溫和而迷茫的雙眼此刻變得堅定不移,他瞪著羅蘭,眼神近乎暴怒。他用另一隻手再次指向路邊,彷彿用污穢的食指狠狠刺了三下空氣。原來,他指的並不是塔路。
派屈克指著的是玫瑰花。
「它們怎麼了?」羅蘭問,「派屈克,它們怎麼了?」
這一次,派屈克先是指了指玫瑰,又指向畫中的雙眼。
羅蘭終於恍然大悟。
9
派屈克不想去摘花。當羅蘭示意他去時,男孩當即甩起頭來,長發甩打在自己的臉龐上、眼角邊。牙齒縫裡擠出一道嘶啞的聲音,模仿著呼嘯而來的鬼飛球。
「不管他拋來什麼我都會擊毀的。」羅蘭說,「你剛才不是看過我是怎麼做的嗎?萬一有個飛彈落得太近,我會親手去撿,我會的。但不曾有一枚飛彈落下來。所以必須是你去摘玫瑰,而我得掩護你。」
可是派屈克只是縮在金字塔基座下。派屈克不願意去。他的膽怯就好像繪畫天賦一樣不可小覷。羅蘭估算著自己和最近一朵玫瑰的距離。那朵花在他們的藏身地後面,也不算太遠。他看了看殘指的右手,知道自己不得不用這隻手去摘花,自問有多難。事實上,他當然無法預料這事情有多難。這些都不是普通的玫瑰花。據他所知,花莖上的刺很可能有毒,可能瞬間麻痹他,令他癱倒在高高的草叢間,成為最易消滅的活靶子。
可是派屈克不願意。派屈克知道羅蘭曾有朋友,但現在他所有的朋友們都死了,可派屈克還是不願意。如果羅蘭還能有兩個小時來做男孩的思想工作——說不定一個小時就夠了——他也許還能克服驚恐之心。但羅蘭根本沒有時間了。落日很快就要消失了。
不過,還算近。要是我必須自己去摘,我可以做到……我必須做到。
氣候早已變暖,蘇珊娜親手縫製的鹿皮手套也不需要天天戴了,但羅蘭那天早上卻一直帶著,此刻正揣在皮帶間。他取下一隻來,把不分五指的上半截切去,以便僅存的兩根手指可以伸出去。剩下的半截手套至少可以保護手掌心不被刺破。他戴上半截手套,剩下的那支槍則握在左手裡,單腿跪坐著凝神片刻,直盯著那朵最近的玫瑰。一朵夠了嗎?他想,一定要夠。因為下一朵遠在六英尺之外。
派屈克扳著他的肩膀,瘋了似的甩著腦袋。
「我必須去,」羅蘭說,當然只能如此。這是他的職責,不是派屈克的,一開始他想讓男孩去摘花就是不對的。如果他順利摘到花,皆大歡喜;而如果他失手了,死在卡-無蕊邊上,至少那可怕的威逼利誘之聲可以就此停歇。
槍俠深吸一口氣,一躍而出撲向玫瑰。就在這當口,派屈克克又死命拽住他,想把他拉回來。結果,他揪住羅蘭獸皮衣的一角,絆扯了他。羅蘭因此一趔趄,倒在一旁。手中的槍也跌落進了高高的草叢。血王尖叫一聲(槍俠聽出來,那是兼具勝利希望和暴怒的咆哮),隨之傳來一枚鬼飛球升空的嘯音。羅蘭探出戴著半截手套的右手,把玫瑰花桿緊緊攥住。玫瑰刺穿透鹿皮,好像那不過是層蛛網,緊接著刺入了他的掌心。劇痛難忍,但玫瑰的歌聲依然甜美動人。他看見了金燦燦的花蕊深處,如一輪驕陽放射光芒。甚或是一百萬個太陽吧。同時,熱烘烘的鮮血聚往掌心,順著兩根手指滴下來。血浸透了手套,如同另一朵玫瑰徐徐綻放在揉皺的棕色鹿皮上。可是,還有一枚奪人性命的鬼飛球正在飛來,呼嘯聲蓋住了玫瑰的歌聲,在他的腦海里轟鳴不止,幾乎要撕開天靈蓋。
花莖始終不曾被折斷。花被連根帶土一起掀出。羅蘭攥著花翻身滾向左側,抓過左輪,連瞄準都不用就扣動了扳機。他打心眼裡知道,已經沒工夫瞄準了。這次爆炸十分劇烈,熱浪彷彿龍捲風般迎面撲來。
太近了。太險了,這一次。
血王因失敗而怒吼——「呃呃呃呃呃呃呃呃!」——隨之而來的是接連幾發飛彈。派屈克埋頭蜷在金字塔下。羅蘭用淌血的右手緊握玫瑰,翻身仰卧著揚起左輪,等待著飛彈輪番襲來。不出所料,他消滅了一枚、兩枚、三枚。
「還在這裡呢!」他沖著老國王那邊高喊。「還活著呢,老不死的鬼東西,願你心滿意足!」
血王氣得亂叫一通,雖聽來恐怖之極,卻不見有更多的飛彈。
「現在你有了一朵玫瑰!」他厲聲叫著,「羅蘭,好好聽聽吧!聽仔細點,因為玫瑰也在唱同一首歌!聽聽吧,考瑪辣—來呀—來呀!」
正是那首歌如泰山壓頂般震撼於羅蘭的心神腦體。歌聲彷彿沿著神經暴烈燃燒。他抓住派屈克,揪著他轉過臉來。「來吧,」他說,「派屈克,為了我的命。為了每一個替我犧牲、讓我繼續的男人和女人。」
還有孩子,他心想,看到記憶中的傑克。傑克彷彿從黑暗中浮現出來,又隱去了。
他凝視著啞男孩驚恐萬狀的雙眼。「完成你的畫!讓我親眼看到,你能完成它。」
10
此刻羅蘭目睹之事令人驚嘆:派屈克接過玫瑰後,沒有被刺傷。連一道印痕都不曾划下。羅蘭用牙齒咬下被割破的手套,發現不止是自己的掌心被狠狠划出了血道子,甚至還有一根手指,被割得只剩下筋腱相連。手指如同要沉睡般垂掛下來。但派屈克卻不為其所傷。那些鋒利的花刺一點兒沒有傷害他。而且,他眼中的驚恐也消失殆盡。他看看玫瑰再轉而看著畫作,帶著一臉溫柔來回地端詳著,估算著。
「羅蘭!你在磨蹭什麼?過來吧,槍俠,黃昏都快變成黑夜了!」
是的,他會過去的。不管以什麼方式。想到這一點,他不知為何輕鬆了許多,不再戰慄不已地感覺備受煎熬了。右手自手腕之上已失去了知覺,羅蘭懷疑自己很快又會高燒一場。那也沒關係;自大螯蝦那場慘烈高燒之後,這次只能算是小傷。
此時,玫瑰還在歌唱。是的,羅蘭,是的——你又會高燒一場。你也會再次痊癒。再生即來。你只需,來。
派屈克摘下一片花瓣,審度了一刻,又取下一瓣。他把兩片花瓣放進了嘴裡。隨後的幾分鐘內,他的神情恍如靜靜沉入一場迷醉,而羅蘭卻想知道花瓣究竟是何滋味。天空愈加暗沉了。金字塔的陰影越來越斜長,原本只是掩映在岩石間,如今都快延伸到路面了。羅蘭猜想,一旦影子漫上帶領他到此的小路,無論血王是不是把守著高塔的必經之途,他都會走過去。
「你幹什麼呢!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你心裡到底在琢磨什麼惡魔邪術?」
要說惡魔邪術,你最恰當不過。羅蘭心想。他拿出懷錶,啟開表蓋。在水晶表面下,指針正在加速倒退,從五點到四點,四點到三點。三點到兩點,兩點到一點,一點變回午夜。
「派屈克,快點。」他說,「盡你所能地加快速度,我請求你,我快沒時間了。」
派屈克用一隻手掬成碗狀,接在嘴下,吐出一些猩紅如鮮血的口水。紅得就像血王的斗篷。也正是他那對瘋狂的眼睛的顏色。
派屈克,即將在畫家生涯中第一次嘗試用色彩,他把食指尖浸在紅顏料里,又遲疑了一下。奇怪的是,羅蘭幡然醒悟:這些玫瑰花只有在生根在米姆、即母親大地時,花刺才會狠狠刺人。要是他剛才執意讓派屈克去摘花,米姆必會把那雙天才之手割得傷痕纍纍,以至於廢掉。
還是卡,槍俠默想道:甚至在這裡,在末——
不等他想完,派屈克拉過槍俠的右手,像個先知似的凝神看著。他接起一滴流淌到指尖的鮮血,並將之調和進自己手心的紅顏料里。接著,他小心地用右手的中指輕輕蘸一點混合後的玫瑰血汁。他舉手湊近畫作……又遲疑……轉頭看看羅蘭。羅蘭朝他點點頭,派屈克也點頭回應,冷峻之態仿如重大手術中即將切下第一刀的外科醫生,隨後,指尖按上了紙面。指尖落下的姿態輕盈精巧,恍如蜂鳥的尖喙探入花蕊。血王的左眼先被上了色,指尖遂而提起、移開。派屈克兀自點著頭,賞析著這一著色,神態之迷醉是羅蘭這漫長追索的一生中都不曾見過的。看起來,這男孩酷似曼尼人中的先知,在荒漠中苦苦等待二十年後,終於得以一睹乾神的神容。
接著,男孩的臉上綻露出燦爛無比的笑容。
而自黑暗塔傳來的反響則更及時——至少對羅蘭來說——那是在說:非常非常的滿意。囚禁在陽台上的老怪物痛苦不堪地咆哮起來。
「你幹了什麼?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住手!燒得厲害啊!燒得好疼疼疼啊!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呃!」
「現在來完成另一隻眼。」羅蘭說,「快!為了你的生命,還有我的。」
派屈克以同樣精密的指尖動作為另一隻眼睛上了色。現在,一雙鮮亮的烈目從派屈克的黑白素描畫中突兀顯出,以玫瑰精油、艾爾德之血著色;被地獄之火灼燒的雙眼。
畫完成了。
羅蘭終於掏出了橡皮擦,遞給派屈克,說:「讓他消失吧。讓那邊的邪惡魂靈從這個世界、也從每一個世界消失吧。讓他徹底消失。」
11
毫無疑問,這招是有效的。從派屈克用橡皮觸碰紙面的那一刻起——觸碰到的是那縷彎曲的鼻毛——禁錮在遠方陽台中的血王就爆發出痛不欲生的凄慘嚎叫。而且,他明白髮生了什麼。
派屈克猶豫起來,看著羅蘭,想要得到確認,羅蘭點點頭。「沒錯,派屈克。他的死期已到,你就是他的行刑人。繼續吧。」
老國王又扔來四枚鬼飛球,羅蘭冷靜有餘地一一擊毀。其後,他沒有再扔,因為他已經沒有雙手可供拋擲彈藥了。哀嚎越來越凄厲,已然成了口齒含糊的哭訴,羅蘭想,這聲音將永生永世縈繞在他耳畔。
啞男孩把埋在蓬鬆鬍鬚中的厚嘴唇擦去了,這時,凄慘的哭嚎像是被捂住了,隨即驟然消失。最後,派屈克擦去了一切,除了那對眼睛,橡皮擦只剩下了零星一點,甚至無法讓紅跡消弱一分。直到粉色橡皮頭(最初是在一支鉛筆上,購於康涅狄格州諾威奇市的伍爾沃斯商店舉辦的一九五八年八月迎開學大減價的促銷活動中)擦到了頭,男孩又臟又長的手指甲再也捏不住了,那雙紅眼睛還留在白紙上。於是,他把橡皮扔了,給槍俠看:一雙惡毒、血紅的怒目瞪視著,浮現在白紙的上三分之一處。
血王的其餘部分已消失殆盡。
12
金字塔石冢的陰影投向了塔路;現在,西方天空已從收穫季篝火般的金黃轉為熔爐烈火般的血紅,這情景是羅蘭自小到大無數次在夢中見過的。光芒既變,塔之歌聲立刻雙倍襲來,接著,三倍。羅蘭感到歌聲似乎探出無形的手來抓住了他。他的命運也走到了盡頭。
但是,還有這個男孩。這個無親無朋的男孩。如果可以,羅蘭絕不想眼看他死在這末世界的盡頭。他對贖罪不感興趣,而派屈克已經捱過了所有將他領到黑暗塔來的殺戮和背叛。羅蘭的家族已經死了;最後一個死去的是他那畸類的兒子。現在,艾爾德一脈和黑暗塔相逢了。
最初,或是最後,就是現在。
「派屈克,聽著,」他說道,用完好的左手和殘破的右手攬住男孩的肩膀,「如果你願意活下去、把卡貯藏在你未來的所有畫面都畫下來,那就一句都不要問,也不要請求我重複任何一句話。」
男孩看著他,在血紅且即將消亡的光線下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一言不發。此刻,塔之歌圍繞著他們,匯合成輝煌的詠嘆,除了考瑪辣之外卻別無其他。
「回到那條路上。把所有沒炸壞的罐頭都撿起來。那些東西能讓你不餓肚子。沿著我們的來路走回去。絕對不要偏離塔路。你可以做到的。」
派屈克完全理解地點點頭。羅蘭看到男孩信了他的話,那很好。信念會比一支左輪槍更能保護他,即使是有白檀木把的槍。
「走回聯邦邑。回去找機器人,結巴比爾。讓他帶你去一扇通向美國那邊的門。如果門在你手裡打不開,那就用你的鉛筆把它畫成打開的樣子。你聽懂了嗎?」
派屈克又點點頭。顯然,他聽懂了。
「如果卡最終把你帶到蘇珊娜所在的地點和時間,那就告訴她,羅蘭依然愛她,全心全意地愛她。」他一把拉過派屈克,吻在他的唇上。「把這個給她。你明白嗎?」
派屈克點點頭。
「好了。我要走了。祝天長夜爽。但願眾世界終結時,我們能相逢在道路盡頭的虛無之境。」
儘管他知道這不會發生,因為眾世界永遠不會終結,現在不會,而且對他來說並無虛無之境。對薊犁的羅蘭·德鄯,艾爾德最後一脈傳人來說,道路的盡頭就是黑暗塔。而這讓他感覺很好。
他站起來。男孩瞪著迷惑的雙眼仰視著他,手抓著畫板。羅蘭轉過身去。他深深吸一口氣,再高聲呼喊出來。
「現在,去黑暗塔的羅蘭來了!我誠意如初,依然帶著父親的槍,而你將在我手下洞開!」
派屈克望著他大步流星地走向塔路的盡頭,黑色的身影映襯在血紅的天際。他望著羅蘭走入玫瑰地,而當羅蘭開始大聲呼喊朋友、愛人,以及靈伴的名姓時,男孩顫抖著在黑暗裡坐下;在古怪的空氣中,那些名字聽來明澈無比,彷彿會永遠回蕩下去。
「我以斯蒂文·德鄯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佳碧艾拉·德鄯之名義前來,她來自薊犁!
「我以柯特蘭德·安德魯斯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庫斯伯特·奧古德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阿蘭·瓊斯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傑米·德卡力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智者范內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廚師哈可斯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
「我以大衛之鷹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薊犁和天空!
「我以蘇珊·德爾伽朵之名義前來,她來自眉脊泗!
「我以錫彌·魯伊茲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眉脊泗!
「我以卡拉漢神父之名義前來,他來自耶路撒冷地和漫長的道路!
「我以泰德·布勞緹甘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美國!
「我以丁克·恩肖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美國!
「我以泰力莎姑母之名義前來,她來自河岔口,並如其所願,在這裡留下她的十字架!
「我以斯蒂芬·金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緬因州!
「我以勇者奧伊之名義前來,它來自中世界!
「我以埃蒂·迪恩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紐約!
「我以蘇珊娜·迪恩之名義前來,她來自紐約!
「我以傑克·錢伯斯之名義前來,他來自紐約,我稱他為自己真正的兒子!
「我是羅蘭·德鄯,來自薊犁,我以我自身前來;你將向我洞開。」
隨之而來的是一聲號角。這同時也震撼了派屈克,他周身清涼,仿如醍醐灌頂。迴音漸漸平息,歸於寂靜。接著,也許是一分鐘之後,傳來一聲浩然的、回聲繚繞的轟隆:那是一扇門永遠合上的聲音。
此後是一片寂靜。
13
派屈克坐在金字塔基座旁,顫抖不止,直到古母星和古恆星升上了夜空。玫瑰和塔的歌聲並未休止,但變得越來越低沉、困頓,和低吟無異。
最終,他走回了塔路,儘可能撿起所有完好的罐頭(雖然經過劇烈爆炸、從車上顛飛下來,可完好無損的罐頭卻驚人地多),還找到一隻鹿皮口袋,把罐頭裝進去。他突然想起自己忘了鉛筆,又折回去撿起它。
在鉛筆旁邊,閃爍在星光之下的,是羅蘭的懷錶。
男孩嘶啞地輕輕歡笑。他把表撿起來放進口袋。然後他走上塔路,小小的背囊掛在肩膀上。
我可以告訴你,他一直走到半夜,休息前還看了看懷錶。我可以告訴你,那塊懷錶完全停擺了。我也可以告訴你,到了第二天正午時,他又看了看錶,發現它又正常地轉動了,指針沿著正常的方向走動,但是走得極其緩慢。但是,關於派屈克,我無法再告訴你更多,不知道他是不是走回了聯邦邑,不知道他是不是找到了昔日的結巴比爾,不知道他是不是最終走入了通往美國那邊的門。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這些事情。在我這個講故事的人看來,黑暗遮住了他的聲音,他必須獨自走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