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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門與魔鬼1

所屬書籍: 黑暗塔3:荒原

    1

    當埃蒂快要睡著時,耳邊清晰地響起一個聲音:告訴他抓住鑰匙。鑰匙會讓聲音消失。

    他立即直挺挺坐起身,狂亂地向四周張望。身旁蘇珊娜睡得很熟,剛才肯定不是她在說話。

    似乎並沒有闖入者。現在他們沿著光束的路線已經在樹林中穿行了八天,今天晚上他們把營地扎在了平底山谷的峭壁上。左面,一條小溪歡快地汩汩流淌,與他們前進的方向一樣:都是東南方。右面山坡緩緩上升,上面密密長滿冷杉。在這兒除了熟睡的蘇珊娜和醒著的羅蘭以外根本沒有別人。在小溪另一邊,羅蘭披著毯子蜷縮成一團,仰望著夜空。

    告訴他拿起鑰匙。鑰匙會讓聲音消失。

    埃蒂猶豫了一會兒。羅蘭的理智正處在最危險的關頭,其中最糟糕的是:沒有人比他更清楚他自己的狀況。此時此刻,埃蒂願意嘗試任何辦法。

    他一直用一塊折成豆腐塊的鹿皮當枕頭。他摸摸枕頭下面,拿出一捆裹著獸皮的東西,向羅蘭走過去。當他離槍俠不設防的後背不到四步遠時,羅蘭才察覺。這讓埃蒂十分難過,曾經——而且不是太久以前——羅蘭能夠在埃蒂起身之前就察覺他已經醒來,埃蒂呼吸的變化都逃不過他的耳朵。

    他在海灘被海怪咬得奄奄一息的時候都比現在警覺,埃蒂難過地想。

    終於羅蘭轉過頭看他,眼睛裡明顯蘊含著痛苦與疲倦,但是埃蒂知道這些不過是表面現象。藏在下面的,埃蒂感覺到,是與日俱增的困惑,而且如果任由這種困惑發展下去而不加以制止,它遲早會變得瘋狂。同情緊緊攫住埃蒂的心。

    「睡不著?」羅蘭低聲問,聽起來像是剛剛用過毒品。

    「差點兒就睡著了,然後又醒了,」埃蒂回答。「聽著——」

    「我想我已經準備好死了。」羅蘭看著埃蒂,眼眸中不復明亮的光彩,看起來更像是兩口無底的漆黑枯井。埃蒂打了個寒戰,不是因為羅蘭說的話,而更因為他空洞的眼神。「你知道我希望在這條路的盡頭遇到什麼嗎,埃蒂?」

    「羅蘭——」

    「寧靜,」羅蘭回答。他含糊地嘆了口氣。「只是寧靜,那就夠了。能結束……這個。」

    他舉起拳頭狠狠搗了搗太陽穴。埃蒂心想:我看見過別人也做這個動作,而且是不久以前。但是是誰?在哪裡?

    這無疑非常荒謬;兩個月以來,除了羅蘭和蘇珊娜,他誰也沒見過。但是他就是這麼覺得。

    「羅蘭,我正在刻樣東西。」埃蒂說。

    羅蘭點點頭,嘴角牽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你在刻什麼?你終於準備告訴我了嗎?」

    「我想可能這也是卡-泰特的一部分。」

    空洞的眼神消失,羅蘭若有所思地看著埃蒂,只是什麼也沒說。

    「看。」埃蒂展開獸皮。

    這是沒用的!亨利的聲音憑空響起,非常大,嚇得埃蒂差點兒倒退兩步。這只是一塊愚蠢的木頭!他只會看一眼然後大肆嘲笑!他會嘲笑你的!「噢,看這個喲!」他會說。「這個娘娘腔是在刻木頭嗎?」

    「閉嘴!」埃蒂喃喃說。

    槍俠抬起眉毛。

    「不是說你。」

    羅蘭點點頭,毫不驚訝。「你哥哥時常來打擾你,是嗎,埃蒂?」

    一瞬間埃蒂只是死死地盯著他,他的木刻仍舊藏在獸皮裡面。接著他微微一笑,只是笑容並不愉快。「沒有以前那麼經常了,真該為這點小恩惠感謝耶穌!」

    「是的,」羅蘭回答。「聲音太多會給人的心靈增加過多壓力……那是什麼,埃蒂?請讓我看看。」

    埃蒂把這塊斷木拿起來。快完成的鑰匙從木頭裡浮現出來,就像從帆船船頭探出來的女人的頭……或者像從一塊大石頭裡戳出的劍柄。埃蒂並不清楚他複製的鑰匙與他在火焰里看見的鑰匙形狀到底多接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他猜,除非能用恰當的鎖來做個測試),但是他想應該已經很接近了。有一點他非常肯定:這是他雕得最好的。到目前為止。

    「上帝啊,埃蒂,真漂亮!」羅蘭說。嗓音中聽不出絲毫冷漠,反而是埃蒂從未聽到過的驚訝與尊重。「你完成了嗎?還沒有,對不對?」

    「沒有——還沒全完成。」他用拇指摸索第三個凹槽,然後摸到最後一個凹槽那裡的S形。「這個凹槽還得再加加工,而且末端的弧度也還不對。我不知道我是怎麼知道這些的,但是我就是知道。」

    「這是你的秘密。」這不是一個問題。

    「是的,只要我明白這秘密到底意味著什麼。」

    羅蘭向旁邊瞥去,埃蒂循著他的視線,發現蘇珊娜已經醒過來。事實上他感到幾分欣慰,是羅蘭首先聽見她的動靜的。

    「你們兩個男的這麼晚在幹什麼?閑聊嗎?」話音剛落,她看見埃蒂手中的木頭鑰匙,點點頭說,「我還奇怪你到底什麼時候打算給我們看這東西呢。很好,你知道。我不知道這是幹什麼用的,但是它真的非常棒。」

    「它能開啟什麼門你一點兒不知道嗎?」羅蘭問埃蒂。「難道這不是你的楷覆功①『註:楷覆功(Khef),這是古老的世界使用的語言,它表示許多層含義,包括水,生命力量等。它暗示了所有對存在有重要意義的事物。羅蘭練楷覆功大概練到五級,到了七或八級的人能夠使意志脫離軀體,並且冷靜超脫地旁觀自己軀體的需要。』嗎?」

    「不是——但即使沒有完成也可能有些用處。」他把鑰匙遞給羅蘭。「我希望你幫我保存它。」

    羅蘭並沒有伸手去接。他湊近埃蒂。「為什麼?」

    「因為……呃……因為有人告訴我應該給你。」

    「什麼人?」

    你的男孩兒,埃蒂突然冒出這個念頭,而且片刻就確信這個想法沒錯。是你那個見鬼的男孩兒。但是他並不願意這樣說,他一點兒也不願意提及男孩兒的名字。這樣有可能又會引爆羅蘭。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你最好試一試。」

    羅蘭緩緩伸出手,當他的手指碰到鑰匙的一剎那,木頭上似乎閃過一陣明亮的白光。只是光芒轉瞬即逝,埃蒂不敢確定他是否真的看見了。也許只是星光而已。

    羅蘭張開手,握住從樹枝中長出來的鑰匙,臉上沒有任何錶情。接著他雙眉緊皺,頭微微一偏,彷彿在傾聽什麼。

    「怎麼了?」蘇珊娜問。「你聽見——」

    「噓!」羅蘭臉上的迷惑慢慢換成了驚奇。他的視線先投向埃蒂,然後投向蘇珊娜,最後又轉回埃蒂。此時,他的眼睛裡充斥著激動,就像水罐盛滿了水、快要溢出來似的。

    「羅蘭?」埃蒂不安地問。「你還好嗎?」

    羅蘭喃喃低語,埃蒂聽不清他在說什麼。

    蘇珊娜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她慌亂地望向羅蘭,彷彿在問,你對他做了什麼?

    埃蒂雙手握起她的手。「我猜沒問題。」

    羅蘭的手緊緊握住這塊木頭,埃蒂甚至一剎那有些擔心他會把木頭握斷,但是木頭非常堅硬,而且埃蒂雕得很粗。槍俠的喉頭凸出,喉結上下滾動,彷彿掙扎想說話。突然,他向夜空高聲喊道:

    「消失了!那些聲音消失了!」

    他回過頭面對他們時,埃蒂眼前出現了他有生以來從未看見的一幕——即使他的生命再延續幾千年也不會看到的景象。

    薊犁的羅蘭哭了。

    2

    是夜,槍俠幾個月以來第一次睡了一個無夢的好覺。睡夢中他手裡仍舊牢牢抓著還沒有完全雕好的鑰匙。

    3

    在另一個世界,籠罩在同樣的卡-泰特陰影之下的傑克·錢伯斯做了有生以來最生動的一個夢。

    他走在一片古老的森林中,地上橫七豎八躺著被推倒的樹木,骯髒的灌木惱人地刺痛他的腳踝,還想偷走他的鞋子。接著他來到一片稀疏的樹林里,那裡的樹木看上去比較年輕(可能是赤楊,也可能是白樺——他從小在城市裡長大,所知僅限於有些樹長闊葉,有些長針葉)。在樹林中他看見一條小道,便略略加快了步伐,順著走了下去。前面好像有一塊空地。

    在到達空地之前,他在右面發現了一塊石碑,便停了下來,跨出小道去瞧個仔細。石碑上刻有字,但是腐蝕得很厲害已經無法辨認。他閉上雙眼(他以前在夢中可從來沒這麼做過),伸出手指細細摸索每個字,就像一個盲眼少年在讀點字盲文。每個字在眼皮後的一片漆黑中慢慢成形,最後連成了一句話。這句話從黑暗中浮出,周圍鑲了一圈藍光。

    旅行者,前面就是中世界。

    傑克睡在床上,雙膝拱起,靠近胸口。握著鑰匙的手放在枕頭下面,手指扣得更緊。

    中世界,他心想,當然。聖路易斯,托皮卡,奧茲國,世界樂園還有小火車查理。

    他睜開矇矓的眼睛,繼續前進。樹林後的空地上鋪著已經開裂的瀝青,中間用黃漆漆了個圓圈,但是油漆已經褪色。傑克認出這是一個籃球場,接著他看見不遠處,一個男孩兒站在邊界,正把一個破舊的威爾遜籃球向籃里投。籃球每投每中,從沒有網的籃筐中輕巧落下。籃筐從一個亭子上伸出來,那亭子看上去像地鐵售票亭。售票亭晚上已經關門,緊閉的門上沿對角線方向交替漆著黃、黑斜條。在亭子後面——或許是下面——傑克可以聽見一台機器正隆隆作響,這聲音不知為什麼令人困惑。令人害怕。

    不要踩到那些機器人,一旁投籃的男孩兒頭也沒回地提醒他。我猜他們全死了,不過如果我是你,我可不會冒一丁點兒險。

    傑克環顧四周,發現地上躺著些支離破碎的機器裝置。有一個看上去像老鼠,另一個像蝙蝠,還有一條斷成兩截的機器蛇就離他腳邊不遠。

    你是我嗎?傑克邊問邊向籃筐邊的男孩兒走近幾步。但是在那男孩兒轉過身之前,傑克就發現並非他想的那樣。那個男孩兒比他略大一些,起碼已經十三歲了。他的發色較黑,當他轉過身看向傑克的時候,傑克發現這個陌生男孩兒有一對栗色的眼睛。而他自己的是藍色的。

    你說呢?這個男孩兒反問道,同時把球向傑克傳過來。

    不是,當然不是,傑克回答,語氣略帶歉意。我只是在過去三個禮拜被分成了兩個我。他輕拍了一下籃球,然後從中場投籃。籃球在空中划下一道漂亮的弧線,安靜地落入籃筐。他很高興……但是同時也察覺出他實際上害怕聽到陌生男孩兒將會告訴他的事情。

    我明白,男孩兒回答。這事兒很煩人,不是嗎?他穿著褪色的薄棉短褲,上身套一件黃色的T恤衫,T恤衫上寫著中世界裡永無無聊瞬間。前額還扎了一塊綠色的大頭巾,以防頭髮掉進眼睛裡。在一切變好之前,事情先會變糟糕。

    這兒是什麼地方?傑克問。你是誰?

    這裡是熊的入口……但是同時也是布魯克林。

    這句話讓人摸不著頭腦,但是不知何故又有一些意義。傑克對自己說,夢裡的一切都是這樣,但他感覺上這又並不真的像個夢。

    我嘛,並不重要,男孩兒又說。他一個上手鉤球,籃球穩穩地落入籃筐。我應該指引你,只是這些。我會把你帶到你必須去的地方,而且我會讓你看見你必須見到的東西,但是你也得小心,因為我不會承認認識你。任何一個陌生人都會讓亨利緊張,他一緊張就會不友善,而且他比你大。

    亨利是誰?傑克問。

    別去管。只要別讓他注意到你就行。你要做的就是在這裡閑逛……然後跟著我們。當我們離開……

    這個男孩兒看著傑克,眼神中既有憐憫、也有恐懼。突然傑克意識到這男孩兒開始淡出——他能夠透過男孩兒的黃T恤衫直接看到盒子上的黃黑斜條。

    我該怎麼找到你?傑克瞬間非常害怕男孩兒會在說出重要信息之前就完全消失。

    沒問題,男孩兒回答。他的聲音聽上去帶有奇怪的共鳴。只要乘地鐵到合作城站下,你就會找到我。

    現在男孩兒只剩下奶白色的輪廓,惟獨一雙栗色的眼睛還沒消失,恍若愛麗絲裡面的柴郡貓①『註:柴郡貓(CheshireCat),《愛麗絲漫遊仙境》中的一隻貓,總是露齒傻笑。』,既同情又憂慮地注視著傑克。沒問題的,他說。你已經找到了鑰匙和玫瑰,不是嗎?你也會同樣找到我的。今天下午,傑克。大概三點左右。你必須小心,也必須快一點兒。這個拿著籃球的幽靈男孩兒頓了一下,然後抬起透明的腳。現在我得走了……但是很高興碰見你。你看上去是個好孩子,我一點兒不奇怪他那麼愛你。記住,肯定會有危險。要小心……而且要快。

    等等!傑克大叫,穿過籃球場朝那個正在消失的男孩兒衝過去。他一腳踩上一個摔碎的看上去像玩具拖拉機的機器人,踉蹌地跪跌在了膝蓋上,褲子撕裂,皮膚擦破,但是傑克沒有理會。等等!你必須得告訴我這一切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必須得告訴我為什麼這些事兒會發生在我身上!

    因為光束,這個男孩兒現在只剩一雙漂浮的眼睛了。還因為塔。最終,所有一切,甚至光束,都會臣服於黑暗塔。難道你認為你會有什麼不同嗎?

    傑克邁開雙腿想追上去,卻又被絆住。我會找到他嗎?我會找到槍俠嗎?

    我不知道,男孩兒回答。他的聲音現在聽上去彷彿從百萬里之外傳來。我只知道你必須嘗試。在這點上,你沒有選擇。

    說完男孩兒消失了,樹林中的籃球場變得空空蕩蕩,惟一能聽見的是微弱的機器運轉聲,而傑克一點兒也不喜歡聽見這聲音。機器聽上去有些不對勁,而且他猜想,機器的問題影響了玫瑰,或者相反——總之兩者之間隱隱存在不可分割的聯繫。

    他撿起已經磨壞的舊籃球,投了出去。籃球乾淨利落地落入籃筐……接著也消失了。

    一條河,陌生男孩兒嘆息道,宛若一陣清風從四處吹來。謎底是一條河。

    4

    天空剛泛出魚肚白,傑克就醒了過來,睜眼望著房間的天花板,腦海中浮現出他在曼哈頓心靈餐廳遇見的那個人——亞倫·深紐,當鮑勃·迪倫只會在赫納口琴上吹出開音G時,他就常去布利克街了。亞倫·深紐給他說了一個謎語。

    什麼會跑卻從不走,

    有嘴卻從不開口,

    有床卻從不睡覺,

    有頭卻從無淚流。

    現在他知道謎底了。一條河可以奔流;一條河有河口;一條河有河床;一條河有源頭。那個男孩兒為他揭開了謎底。夢中的那個男孩兒。

    突然,他又想起深紐說的另一句話:這只是一半謎底。參孫的謎語可是兩個,我的朋友。

    傑克瞥了一眼床邊的鬧鐘,現在是六點二十分。如果他想趁他父母還沒醒的時候就離開這兒,他必須起來了。今天他不會去學校;傑克心想,也許,至少對他來說,他永遠都不會去學校了。

    他掀起被子,腳懸在床邊,這時他發現兩個膝蓋上都有刮痕,而且是新刮的。昨天他滑倒在磚頭上時的確刮傷了左邊,他在玫瑰一旁昏倒時也碰傷了腦袋,但是他膝蓋從來沒有受傷。

    「這是在夢裡發生的。」傑克輕聲自語,一點兒都沒覺得驚訝。接著,他迅速穿好了衣服。

    5

    在他衣櫥裡面,他在幾雙沒鞋帶的舊球鞋和一堆蜘蛛俠的漫畫書下面找到了以前去語文小學上學時用的舊書包。沒有人會背這種書包去派珀上學——簡直太、太普通了,上帝啊——傑克一拿起它,就強烈地懷念起生活還很簡單的那些時光。

    他往書包里塞了件乾淨襯衫、一條幹凈牛仔褲、一些內衣和襪子,然後又拿起《謎語大全》、《小火車查理》。翻找舊書包前他順手把鑰匙放在了書桌上,結果聲音立刻又回來了,只是它們很遙遠、非常輕,而且他很肯定只要一握住鑰匙,他就能讓這兩個聲音完全消失,這讓他感到輕鬆不少。

    好了,他又看了看書包。即使放了兩本書,包仍然挺空。還有什麼其它的?

    一瞬間,他以為沒有什麼其它的了……很快,他又想起了一樣。

    6

    他父親的書房充斥著香煙與野心的味道。

    書房正中放了一張巨大的柚木辦公桌,對面的牆上擱滿書,還掛著三台三菱電視顯示器,每一個都調到競爭對手的頻道。他父親晚上在這兒的時候,每個電視機都會靜音播放各個頻道里黃金時段的節目。

    窗帘全拉下來了,傑克不得不打開檯燈才看得見。光是在書房裡就讓他覺得緊張,即使他穿著球鞋。假如他父親醒了進來了(這有可能;無論睡得多晚、喝得多醉,艾默·錢伯斯總是睡得很淺、起得很早),他肯定會大發雷霆。至少這會加大傑克想不留痕迹出走的難度。他越早離開這兒,就越會覺得安心。

    寫字檯上了鎖,但是他父親從未隱瞞保存鑰匙的地方。傑克把手指伸進記事簿下面,鉤出鑰匙,然後打開第三層抽屜,摸過上面的文件,最後碰到冷冰冰的金屬。

    大廳里的地板突然噼啪響了一聲,他立刻僵住。過了幾秒鐘,噼啪聲沒有再響起,此時傑克抽出他父親用來進行「家庭防衛」的武器——一把點四四口徑的魯格自動手槍。他父親在剛買這把槍的時候,曾經非常驕傲地向傑克炫耀——那是兩年以前了。他的妻子緊張地哀求他在傷著人之前把槍收好,他卻完全當做耳邊風。

    傑克找到手槍一側的按鈕,卸下了子彈夾。子彈夾咔嗒一聲落在他的手上,在安靜的房間里聽上去彷彿一陣巨響,嚇得他緊張地再次朝門張望一下後才把注意力調轉回到子彈夾上。子彈已經上滿槍膛,他慢慢地將彈夾重新裝回手槍,然後又卸了下來。在上鎖的抽屜里保存一把上滿子彈的手槍是一回事,但在紐約市內帶著這把槍就是另一回事了。

    地板又噼啪一響。傑克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裡。

    他從包里拿出一件襯衫,在他父親的寫字檯上攤開,包裹住子彈夾和點四四手槍的零件盒然後捲起來。他把襯衫重新放回書包,書包扣扣緊以防發出聲響。正要離開時,他的視線落在了他父親文件盒旁的一沓信紙上。他父親平時常戴的雷朋太陽鏡摺疊著放在上面。他抽出一張紙,想了一會兒,又拿起太陽鏡塞進胸前的口袋。然後他抽出筆架上的細金筆,在信頭下面寫下親愛的爸爸媽媽幾個字。

    他停下筆,皺著眉頭盯著這個稱呼。下面該寫些什麼呢?他必須說什麼?說他愛他們?這是事實,但是這還不夠——在這個中心事實的周圍粘附著太多令人不愉快的其它事件,就像一團線上面扎著許多鋼針。說他會想念他們?他不知道這是否是真話,好像有點兒恐怖。說他希望他們會想念他?

    驀地,他悟出真正問題之所在。如果他只是打算今天出去一下,他肯定能寫點兒什麼。但是他幾乎肯定地感覺並非僅僅今天,或者這個禮拜、這個月、這個夏天。他覺得如果現在他走出家門,將永遠不再回來。

    他差點兒就把紙揉成一團,但又改變了主意。他寫道:請好好照顧你們自己。愛你們的,J。這句話可算不上有力,但起碼還能算一句話。

    好了。現在別再考驗你的運氣,趕快離開這兒吧!

    他聽從心裡的聲音。

    整間屋子死一般寂靜。他躡手躡腳地穿過起居室,惟一傳人耳中的是他父母的呼吸聲:他母親發出微弱的鼾聲,而他父親的鼻音更重,每吸進一口氣都會擠出一陣尖細的哨聲。他快靠近走廊時,冰箱突然轟地一響,嚇了他一大跳,心開始怦怦狂跳。然後他走到大門,儘可能不弄出一點兒聲音地打開門鎖,走出門,最後在身後把門輕輕關好。

    當門關上的那一刻,他感覺彷彿有一塊石頭從心頭滾落,與此同時一股強烈的期待感襲上心頭。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麼,他也有理由相信前方危機四伏,但是他只有十一歲——太年輕而無法否認驀然滿溢心口的那種新奇與興奮。前面就是一條高速公路——一直通向未知的遠方,而假如他夠聰明……或者他夠幸運,他將會揭開許多秘密。晨曦初降時他離開了家,在前方等待著他的是偉大的探險。

    如果我堅持下去,一心一意,我一定會看見玫瑰,他邊按電梯按鈕邊暗自鼓勁。我知道這一點……而且我也會看見他。

    這樣的想法讓他感到極度渴望,這渴望強烈得幾乎變成了狂喜。

    三分鐘以後,他走出了他迄今為止一直生活的公寓。他停了一下以後向左拐彎。這樣的選擇感覺並不偶然,而且的確也是。他正向東南方走去,沿著光束的路徑,又重新踏上先前被打斷的旅程,向黑暗塔進發。

    7

    埃蒂給了羅蘭那把未完成的鑰匙之後兩天,三個旅行者——又熱又累,渾身大汗——艱難地穿過一片矮生灌木和倒地枯木錯綜交雜的樹林。在兩旁密密匝匝互相交織的枯木下,他們第一次發現兩條一前一後的小徑。埃蒂仔細研究了一會兒,得出結論它們實際上是被遺棄很久的公路。灌木和矮樹像芒刺一般亂糟糟長在公路兩旁,遮住了路面。兩條小徑雖然雜草叢生,但仍舊可以辨認出的確是以前的車轍,任何一條的寬度都足夠讓蘇珊娜的輪椅通過。

    「哈利路亞!」埃蒂大叫。「我們應該喝一杯慶祝一下!」

    羅蘭表示同意,解下圍在腰問的皮革水袋。他先把水袋遞給坐在他背上馬鞍里的蘇珊娜。埃蒂的鑰匙用皮繩拴住,掛在羅蘭的脖子上,在襯衫下隨著他的動作滑動。蘇珊娜接過水袋,喝了一大口水,然後遞給了埃蒂。他喝完水後開始展開她的輪椅。他現在都有些痛恨這個笨重頑固的裝置了,它就像鐵錨一樣總在阻撓他們前進。除了一兩條輪輻斷了以外,輪椅狀況還不錯。埃蒂曾經想過把這鬼東西扔掉,但現在看來它可能還能派上些用場……至少暫時可以。

    埃蒂幫蘇珊娜離開馬鞍,在輪椅上坐好。她手掌抵住腰部,伸了個懶腰,高興地做了個鬼臉。埃蒂和羅蘭都聽見她舒展身體時脊椎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前方,一頭看起來像浣熊與旱獺雜交的動物大搖大擺地穿過樹林。它盯著他們看了一會兒,鑲著金色邊框的眼睛瞪得滾圓,長著堅硬鬍鬚的拱嘴咧了一下,彷彿在說哼!了不起!然後又慢悠悠地穿過公路,直至消失。埃蒂最後一眼看見了它的尾巴——又長又卷,就像長滿毛的彈簧。

    「那是什麼,羅蘭?」

    「一頭貉獺①『註:貉獺,billy-bumbler,斯蒂芬·金的生造詞,在書中也以bumbler形式出現,是指一種浣熊、旱獺和達克斯獵狗雜交產生的動物。毛皮黑灰相間,眼睛四周長著金毛。它們會像狗那樣搖尾巴,但要比犬類更聰明。在世界轉換之前,每個領地的城堡里都養著一些貉獺,還可馴來牧羊。它們與人一起生活時,會鸚鵡學舌講人話,但只有低級的語言能力。』。」

    「能吃嗎?」

    羅蘭搖搖頭。「又硬又酸,我寧願吃狗肉。」

    「你吃過嗎?」蘇珊娜問。「我是說,狗肉?」

    羅蘭點點頭,但是沒有細說。埃蒂想起以前保羅·紐曼電影里的一句台詞:對,女士——吃它們的肉,像它們一樣生活。

    小鳥在林問歡快地啁啾,公路上吹過一陣清風,埃蒂和蘇珊娜同時感激地迎風仰起臉,然後兩人對視一下,都笑了起來。埃蒂再次對她非常感謝——愛上一個人會很可怕,但也會很美好。

    「這條路是什麼人造的呢?」埃蒂問道。

    「很久以前的人。」羅蘭回答。

    「那些造出之前我們找到的杯碟的人嗎?」蘇珊娜問。

    「不——不是他們。這條路曾經是馬車公路,我想,而且這麼多年廢棄不用它還沒消失,肯定曾經是一條大路……也許就是那條大道。如果我們挖下去,可能會找到鋪在地下的沙礫層,甚至還有排水系統。既然到了這裡,我們就吃點兒東西吧。」

    「吃東西!」埃蒂大叫。「趕緊上菜!佛羅倫薩雞肉!玻利尼西亞烤蝦!蘑菇清燉小牛肉,還有——」

    蘇珊娜用胳膊肘搗了搗埃蒂。「別鬧了,白小伙兒。」

    「當我的想像力噴涌而出時我總是控制不了自己。」埃蒂興高采烈地回答。

    羅蘭把背包解下,盤腿坐下,然後用橄欖色的葉子包裹幾塊干肉當做午餐。埃蒂和蘇珊娜都覺得這些葉子嘗上去與菠菜相似,只是味道更濃。

    埃蒂把蘇珊娜向羅蘭推過去,羅蘭遞給她三塊被埃蒂戲稱為「槍俠煎餅」的葉包肉。

    埃蒂轉過身,羅蘭也遞給他三塊葉包肉——還有一樣其它東西,那塊雕刻了一半鑰匙的白蠟斷木。羅蘭把鑰匙從皮繩上解了下來,現在皮繩空蕩蕩地掛在他脖子上。

    「嘿,你需要它,不是嗎?」埃蒂問道。

    「我脫下它聲音就回來,但它們已經非常遙遠,」羅蘭回答。「我可以應付。事實上,即使戴著它我也能聽見那些聲音——彷彿對面山頭有人在低聲講話。我想可能是因為鑰匙還沒全部完成。自從你把它給了我你就沒再繼續雕刻了。」

    「呃……你戴著它,我不想……」

    羅蘭什麼也沒說,但是淡藍色的眼睛耐心地盯著埃蒂,就像一名老師。

    「好吧,」埃蒂說,「我只是害怕弄砸了。滿意了吧?」

    「根據你哥哥所說,你什麼都會弄砸……難道不對嗎?」蘇珊娜插嘴問道。

    「蘇珊娜·迪恩,女心理醫生。你這回失算了,甜心。」

    蘇珊娜對話語里的諷刺倒也不生氣。她抬肘舉起皮革水袋,像鄉下人傾倒水罐似地大口喝起來。「可我說得沒錯,對不對?」

    埃蒂發現那把彈弓他也沒有完成——至少還沒有——只好聳聳肩。

    「你必須把它完成,」羅蘭語調溫和。「我想用上它的時機快到了。」

    埃蒂剛想開口說點兒什麼,又閉上嘴。口頭說說總是容易,但是他們倆誰都不能真正明白最重要的一點,那就是:百分之七十、八十,甚至百分之九十八點五都不行。這次不行。如果他真的弄砸了,他不能只把木頭扔掉然後若無其事地走開。其一是因為自打他開始雕刻這把鑰匙他就再沒看到過白蠟樹。但是更加困擾他的是:如今的情況是要麼一舉成功,要麼一敗塗地。只要一個小地方出問題,這把鑰匙就不能在需要時轉動門鎖。而且他對鑰匙末端的弧度越來越緊張,因為這段弧度看上去簡單,但是如果不是完全正確……

    可是它現在這樣也不能用;這點你很清楚。

    他嘆口氣,盯著鑰匙。是的,這點他很清楚。他必須努力完成。他對失敗的恐懼會加劇工作的難度,但他必須咽下恐懼用盡全力,也許他能夠順利完成。上帝知道這麼多星期以來,自從羅蘭在降落在肯尼迪機場的達美航空公司的飛機上侵入他大腦以來,他其實還是做成了不少事情。他還活著、頭腦還清醒,這本身已經是奇蹟。

    埃蒂把鑰匙遞還給羅蘭。「你先暫時戴著,」他說。「等我們晚上休息的時候我來繼續完成。」

    「說話算話?」

    「嗯,一定。」

    羅蘭點點頭,接過鑰匙,重新系好皮繩。他的動作很慢,但是埃蒂還是注意到了他右手剩下的手指仍然動作靈敏。如果這個男人不算靈活,那就沒有人能稱得上靈活了。

    「有事情將要發生,是不是?」蘇珊娜冷不丁冒出問題。

    埃蒂抬起眼看著她。「你為什麼會這麼說?」

    「我和你一起睡覺,我知道你每天晚上都做夢,有時還說夢話。那些夢感覺並不像噩夢,但是很明顯,你腦海里正有什麼事情在發生。」

    「是的。是有一些事情。我只是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夢的力量非常強大,」羅蘭給出他的評論。「你一點兒都不記得夢見什麼嗎?」

    埃蒂猶豫了。「記得一些,但是很模糊。我又回到小時候,僅此而已。那是放學以後,亨利和我在馬凱大道上的舊操場上打籃球,現在那地方早已變成少年法庭的大樓了。我想讓亨利帶我去荷蘭山那裡的一個地方,一座舊宅,附近的小孩兒都把它叫做鬼屋,而且所有人都說裡面鬧鬼。可能確實鬧鬼,那裡面一直陰森森的。我只知道,真的陰森森的。」

    埃蒂搖了搖頭,然後繼續回憶。

    「當在巨熊巢穴里我把頭湊近那個古怪盒子時,這麼多年來第一次鬼屋又跳進我的腦海。我不知道——可能這就是為什麼我做這個夢。」

    「但是你並不這麼認為。」蘇珊娜說。

    「是的。我覺得現在發生的一切肯定不只是對過去的回憶,要複雜得多。」

    「那麼你哥哥和你的確去了那裡嗎?」羅蘭問道。

    「是的——我勸他去的。」

    「有什麼事兒發生?」

    「沒有,但是很嚇人。我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朝裡面張望,而且亨利捉弄我——他說他打算讓我進去、帶出來件紀念品什麼的——可是我知道他說說而已。他和我一樣害怕那個地方。」

    「就這些嗎?」蘇珊娜又問。「你只是夢見你進了那地方?鬼屋?」

    「還有一些。還有其他人……就在附近閒蕩。我在夢裡注意到他,但是只是注意……就像用眼角瞥見似的,你明白嗎?我只知道我們需要假裝互不相識。」

    「那天這個人真的在場,」羅蘭專註地盯著埃蒂問道。「或者他只是在夢中現身?」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當時連十三歲都不到,怎麼能肯定地記得這樣的細節?」

    羅蘭什麼也沒說。

    「好吧,」埃蒂最終開口。「是的。我想他那天的確在場。這孩子要麼拎著一個運動包、要麼背著書包,我記不清了。而且他還戴著一副過大的太陽鏡,那種有反光鏡片的太陽鏡。」

    「這個人到底是誰?」羅蘭問。

    埃蒂沉默了一會兒。他手上還拿著羅蘭給他的槍俠煎餅,但是已經胃口盡失。「我想他就是你在驛站遇見的男孩兒,」他最終說。「我猜你的老朋友傑克那天下午就在附近,注視著我和亨利,跟著我們去了荷蘭山,我猜。因為他也聽見了聲音,就像你一樣,羅蘭。而且因為他和我做相同的夢,我們在夢裡相遇。這孩子正在努力回到這裡,而如果他採取行動的時候鑰匙還沒完成——或者形狀不是一模一樣——他可能就會喪命。」

    羅蘭說,「也許他自己也有一把鑰匙。這可能嗎?」

    「我想是可能的,」埃蒂說,「但是還不夠。」他嘆口氣,把最後一個葉包肉塞進口袋打算留到以後再吃。「而且我覺得他對此還一無所知。」

    8

    他們繼續上路,羅蘭和埃蒂輪換著推蘇珊娜。他們選擇了左面的車轍,輪椅一路上下顛簸,時不時會碰到像老牙一樣突出地面的石塊,這時埃蒂和羅蘭就不得不把輪椅抬過去,但這仍然已經是一個禮拜以來最快、最輕鬆的行程了。在緩緩上升的山坡上,埃蒂回頭眺望,眼前層層下沉的森林宛若一溜緩坡。一條白色水帶在遠處西北方山石嶙峋的土地上流過,他驚嘆地發現,那裡竟然就是他們戲稱為「射擊訓練場」的地方。而此時,夏日午後的朦朧日光給那塊林地罩上了模糊的輪廓。

    「快停下!」蘇珊娜尖聲叫道。埃蒂及時轉過頭才沒把輪椅推到羅蘭身上。槍俠也停下,正向路左邊亂糟糟的灌木叢張望。

    「你再這樣兒我就吊銷你的駕駛執照。」蘇珊娜口氣有些暴躁。

    埃蒂沒理她,他循著羅蘭的視線望去。「那是什麼?」

    「有一個辦法找出答案。」他回頭把蘇珊娜從輪椅中抱起來,讓她跨騎在他的左臀部。「我們一起去看看。」

    「把我放下來,大男孩兒——我自己可以過去。比你們倆都容易,如果你們真的想知道的話。」

    羅蘭輕輕把她放在雜草叢生的車轍旁,此時埃蒂正努力向樹林張望。黃昏的陽光在地上投下交錯的暗影,但是他想他看見了吸引羅蘭注意力的東西。那是一塊很高的灰石頭,幾乎完全被亂蓬蓬的藤蔓遮住。

    蘇珊娜沿著路邊像鰻魚一樣靈活地滑過去,羅蘭和埃蒂緊跟其後。

    「這是個界標,對不對?」蘇珊娜仰起頭研究這塊方形的石碑。它曾經是直的,但現在已經醉漢似的向右歪斜,彷彿一塊年代久遠的墓石。

    「是的。把我的刀給我,埃蒂。」

    埃蒂遞過刀,然後靠近蘇珊娜盤腿坐下,看著槍俠砍掉那些藤蔓植物。藤蔓落下時,他看見石頭上刻了一些已經腐蝕的字。在羅蘭的工作還沒完成一半之前,他就知道是什麼字了:

    旅行者,中世界就在前方。

    9

    「什麼意思?」蘇珊娜輕聲問,聲音中充滿敬畏,仔細地打量這塊方形界標。

    「這意味著我們快到達第一階段的終點了,」羅蘭神情肅穆,若有所思地把刀還給埃蒂。「我想我們還是沿著這條老公路向前進——或者,它會與我們前進的方向保持一致。它和光束的路徑重合。我們馬上就要走到樹林盡頭了,會有巨大改變。」

    「中世界是什麼?」埃蒂問。

    「中世界是過去統治地球的大王國之一,希望、知識、光明的王國——這些也是在黑暗統治我們之前我們的國民努力堅守的財富。哪一天有時間,我會告訴你們所有老故事……我知道的故事,至少。這些故事織成豐富多彩的世間萬象,美麗但是也非常哀傷。」

    「在古老的傳說中中世界的邊界曾經矗立著一座偉大的城市——也許就像你們的紐約市一樣。現在如果這座城市仍舊存在,也已經是一片廢墟。但是可能還有人……或者怪物……或者兩者皆有。我們必須時刻警惕。」

    他伸出只剩兩根手指的右手,摸了摸石碑上的刻字。「中世界,」他聲音低沉,似乎處在冥想之中。「誰能想到……」話音漸弱。

    「呃,沒有什麼補救了,是嗎?」埃蒂問道。

    槍俠搖搖頭。「沒有了。」

    「卡。」蘇珊娜突然出聲,引得另外兩個都看向她。

    10

    此時離天黑還有兩個小時,他們決定繼續趕路了。公路向東南延伸,沿著光束的路徑,而且另外有兩條被雜草遮蓋的小路匯入了他們走的大路。其中一條小路的一側是長滿青苔的斷牆,以前肯定是巨大的石牆。附近十幾隻肥胖的貉獺坐在斷牆牆頭,睜著古怪的鑲金邊的大眼睛注視著這群朝聖者。在埃蒂看來,他們個個都像是頭披紗巾的陪審團。

    公路越變越寬,也越來越清晰。他們兩次路過廢棄已久的建築物殘垣。羅蘭說他們經過的第二片殘垣可能以前是一座磨坊。蘇珊娜提出裡面可能鬧鬼。「我可一點兒不會驚訝。」槍俠回答,稀鬆平常的口吻讓另外兩人都打了一個寒戰。

    天黑他們必須停下時,樹林變得稀疏,一路追逐他們的清風帶上微微暖意。前方山坡繼續上升。

    「我們一兩天之內就能到達山脊,」羅蘭說。「到時候我們再看。」

    「再看什麼?」蘇珊娜問,可是羅蘭只是聳聳肩。

    那天晚上,埃蒂又開始雕刻,但是並沒有真正的靈感。當鑰匙剛剛成形時充斥他心田的信心與興奮已經消失殆盡,連手指都變得笨拙。幾個月來第一次他渴望地想,要有一些海洛因該多好。不要太多;他覺得一小錢袋和一張捲起的鈔票眨眼功夫就能讓他完成這個小小的雕刻項目。

    「你在笑什麼,埃蒂?」羅蘭問。他坐在營火的另一頭,他倆中間的火焰在微風拂動下活潑地舞蹈。

    「我笑了嗎?」

    「是的。」

    「我只是想人能如此愚蠢——你把他們放進六扇門的房裡,他們仍舊一頭撞上牆壁。而且他們還膽敢怨聲載道。」

    「如果你害怕門後可能隱藏的東西,也許撞上牆壁還更安全一些。」蘇珊娜回答。

    埃蒂點點頭。「也許是的。」

    他動作緩慢,努力想看清木頭中的形狀——尤其是那個小S形。他察覺現在形狀變得很模糊。

    求求您,上帝,幫幫我,別讓我把它搞砸,他暗自祈禱,但是他非常害怕已經開始出錯。最後他只得放棄,把鑰匙(基本沒什麼改變)還給槍俠,然後蓋上獸皮蜷縮著躺下。五分鐘以後,他的夢中又出現了那個男孩兒和馬凱大道上面的舊籃球場。

    11

    大約七點一刻傑克走出公寓大樓,此時還剩八個多小時。他本來打算立刻就乘地鐵去布魯克林,但是覺得這不是個好主意。沒去上學的孩子在人少的地方總會比在大城市中心更容易惹人注意,而且如果他真的必須費力尋找那個男孩兒和他們見面的地方,他肯定會被人發現。

    沒問題哦,那個身穿黃色T恤、頭扎綠頭巾的男孩兒說。你已經找到了鑰匙和玫瑰,不是嗎?你也會同樣找到我的。

    只是傑克不記得他當時如何找到鑰匙與玫瑰的。他只記得當時滿腔的喜悅與確信。現在他只能希望所有一切會重新發生,他得繼續前進。這是惟一能夠避免在紐約被注意到的最好辦法。

    他走到第一大道,然後再沿原方向折回,只是順著紅綠燈的模式一點一點向北面挪移(也許,在某種深層次上,紅綠燈也為光束服務)。大約在十點左右,他來到了坐落在第五大道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此時他已經又熱又累,還很沮喪。他想喝瓶汽水,但是他想他應該把僅有的一點錢保存得儘可能久一些。他把藏在床邊儲蓄罐里的錢全拿出來了,可總共也只有八美元左右。

    博物館門前一群學生正排隊準備進館參觀。公立學校,傑克幾乎能肯定——他們的穿著就像他現在這樣隨便。沒有保羅·斯圖爾特出品的夾克、領帶、套頭外套,也沒有在漂亮小姐或二十年華這種成衣店裡買的一百二十美元的小裙子。這群學生穿的衣服都是從凱馬特①『註:凱馬特(Kmart),美國最大的日用品連鎖零售商之一,在美國各地均有大賣場。』里買的。傑克沒有多考慮就站在了隊伍最後,跟著他們一起混進了博物館。

    整個參觀花了一小時十五分鐘,傑克還挺喜歡。博物館很安靜,更妙的是裡面有空調。畫作很好看,其中特別吸引他的是弗雷德里克·雷明頓②『註:弗雷德里克·雷明頓(FredericRemington,1861—1909),著名的美國「牛仔畫家」,創作千餘件反映十九世紀美國西部的畫作與雕刻作品,被認為是美國西部的標誌。』的一組大西部的油畫和托馬斯·哈特·本頓③『註:托馬斯·哈特·本頓(ThomasHartBenton,1889—975)美國二十世紀初地方色彩畫派畫家,致力於描繪普通美國勞動人民生活。』的一幅大型油畫。本頓那幅畫上一輛蒸汽單軌火車正穿過廣袤的平原開往芝加哥,健壯的農民身穿工作服、頭戴草帽站在軌道兩旁的田野里注視著火車經過。學生和老師都沒有注意到他,直到最後,一個漂亮的身穿藏青套裝的黑人婦女拍了拍他的肩膀,詢問他是誰。

    傑克並沒有注意她靠近,所以一瞬間他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他把手伸進口袋握住了那把銀色鑰匙。立即,他的腦子清醒過來,整個人又平靜下來。

    「我那組在樓上。」他抱歉地笑笑說。「我們本來要去看現代藝術的,但是我更喜歡樓下的展品,因為這才是真正的繪畫。所以我就……你瞧……」

    「溜走了?」那位老師接下去說,嘴角揚起一朵笑容。

    「呃,我寧願覺得這是法國式的告別。」這句話不由自主地從他嘴中蹦出。

    那些學生困惑地盯著傑克,不過這回那位老師真正笑了。「要麼你不知道或是你忘了,」她說,「但是在法國海外軍團里,逃兵可是要被槍決的。我建議你還是快回到你的班級去吧,年輕人。」

    「是,夫人。謝謝。不過他們也快結束了。」

    「什麼學校?」

    「馬凱學院。」傑克回答,這答案臨時蹦出來。

    他上了樓,側耳傾聽樓下腳步的回聲與模糊的低語,對自己說出那樣的話也感到很奇怪。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什麼地方叫做馬凱學院。

    12

    他在二樓的大廳里等了一會兒,此時發現一名警衛正好奇地打量他,他想再等下去不是聰明的做法——他只能希望他剛才混入的班級現在已經離開了。

    他看了看手錶,臉上擺出天啊!看看已經多晚了!的表情,然後急忙跑下樓梯。那個班級——還有那位笑話他法國式告別的漂亮黑人老師——已經離開,傑克猜自己也該走了。他可以再在街上閒蕩一會兒——放慢速度,考慮到外面的溫度——然後去乘地鐵。

    他在百老匯大街與第四十二街街口的一個熱狗攤前停了下來,用他可憐的一點兒鈔票換了一根甜香腸和一瓶汽水,然後坐在一家銀行的石階上吃他的中飯。但後來事實證明這是一個可怕的錯誤。

    一名警察朝他走過來,一隻手用眼花繚亂的招式擺弄著警棍。他彷彿一門心思都在翻轉警棍,對其他一切都漫不經心,但當他經過傑克時,他倏地把警棍放進套里,轉身面向傑克。

    「嘿嘿,小傢伙,」他說。「今天不上學?」

    傑克正狼吞虎咽地吃香腸,但最後一口硬生生卡在喉嚨口。運氣真糟糕……如果這能算運氣的話。他們身在時代廣場,美國的色情中心;那裡到處都是販毒的、吸毒的、賣淫的、拉皮條的……可這個警察不理他們卻單單注意到他。

    他費力地咽下最後一口,開口回答,「我們學校這個禮拜期末考試。今天我只考一門,然後我就可以走了。」他頓了頓,警察明亮、探尋的眼神弄得他很不自在。「我是得到允許的。」他不安地補充一句。

    「啊哈。我能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傑克心一沉。難道他的父母已經報警了嗎?他猜是的,尤其是經過昨天的探險之後,這更有可能。在一般情況下,紐約警察不會這麼在意又一個失蹤兒童,尤其只失蹤了一天半,可他父親在電視台里大有來頭,而且他一直以自己的關係網自豪。傑克懷疑這個警察大概不會有他的照片……但很可能知道他的名字。

    「呃,」傑克猶猶豫豫地說,「我有中世界保齡球館的學生打折卡,別的就沒有了。」

    「中世界保齡球館?從沒聽說過。在哪兒的?皇后區?」

    「噢,我是說中城保齡球館,」傑克心想。上帝,越說越糟……全亂套了。「你知道嗎?第三十三街上的?」

    「啊哈。可以的。」警察伸出手。

    一個身穿淡黃外套、蓬亂長發及肩的黑人探過頭來。「公事公辦,長官!」這怪人興高采烈地說。「對這個小白鬼公事公辦!是你的職責!」

    「閉嘴!滾一邊兒去,艾里。」警察頭也沒回地說。

    艾里咧嘴一笑,露出幾顆金牙,然後就走了。

    「你為什麼不問他要身份證?」傑克問。

    「因為現在我正問你要呢。快點兒,孩子。」

    這個警察要麼有他的名字,要麼覺察出他身上不對勁兒的地方——這並不奇怪,也許,因為他是這個地區惟一坐著的白人。兩者皆有可能,反正結果都一樣:坐在這兒吃午飯真是太傻了。但是他的腳很疼,而且肚子餓,見鬼——很餓。

    你不能阻止我,傑克暗想。我不能讓你阻止我。今天下午我要去布魯克林,有人在那兒等我……我一定要到那裡。

    傑克沒有去拿皮夾,相反,他伸進前袋摸出鑰匙,高高舉在警察面前;快到正午的陽光反射出圓形的光斑,映在這個男人的雙頰和額頭上。他睜大眼睛。

    「嘿!」他低聲說。「你手裡是什麼,小鬼?」

    他伸手想去拿,傑克手向後一縮。光圈在警察的臉上繼續跳舞,他彷彿被催眠。「你不需要拿它,」傑克說。「你不用拿也可以看見我的名字,不是嗎?」

    「是的,當然。」

    警察臉上的好奇表情消失了,他只是瞪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鑰匙。他的眼神並不特別空洞,反而閃爍著驚喜與意外的高興。這就是我,傑克心想,走到哪裡都帶來好運與快樂。問題是,現在我該怎麼做?

    一個年輕女人(從她穿的綠綢熱褲和透視裝看來,估計不是圖書管理員)腳踏一雙魅惑的紫色三寸高跟鞋,一扭一擺地沿著人行道走過來。她先瞥了眼警察,接著轉向警察盯著的方向,視線一接觸到鑰匙,就立刻停下腳步,舉起一隻手摸著喉嚨。一個男人從後面撞上她,罵罵咧咧地讓她看好道兒,但這個估計不是圖書管理員的年輕女人根本無動於衷。此時傑克看見另外四五個行人也停下來,都牢牢盯著鑰匙,他們聚集在一起,彷彿一個技藝高超的紙牌玩家在街角擺攤玩牌。

    在不引人注意方面你可做得太好了,他心裡暗想。噢,好吧。他的視線越過警察的肩膀,看見街另一邊有一家丹比折扣藥店。

    「我的名字叫湯姆·丹比,」他對警察說。「我的折扣保齡球卡上正是這麼寫的——對吧?」

    「對,對,」警察低聲說。他對傑克已經毫無興趣,全副精神都放在鑰匙上。反射的光圈仍然在他臉上跳躍旋轉。

    「你並不在找一個叫湯姆·丹比的人,對吧?」

    「對,」警察回答。「從沒聽說過這人。」

    「所以我可以走了,是嗎?」

    「啊?噢!噢——走吧,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謝謝,」傑克說。但是一瞬間他不知道該如何離開。他現在已經被圍在一群安靜的人群里,而且人群越聚越多。他意識到人們只是圍過來看看究竟發生了什麼,但是真正看見鑰匙的人只是獃獃地目不轉睛。

    他抬起腳,慢慢地朝身後銀行大樓的台階後退,就像馴獅人把椅子舉在胸前似的把鑰匙舉在面前。等他走到台階頂部的水泥廣場時,他迅速把鑰匙塞進褲子口袋,轉過身拔腿就跑。

    他跑到廣場遠處,只停下回頭張望了一次。圍站在一起的人群慢慢恢復神智,表情迷茫地互相看看後就各自走開。警察也茫然地看看左邊,再看看右邊,抬頭望向天空彷彿在努力回憶他怎麼會站在這兒、他打算幹什麼。傑克覺得看夠了,現在該去地鐵站了。在更多怪事發生之前,他必須趕到布魯克林。

    13

    下午兩點一刻,他緩緩爬上地鐵站的台階,站在城堡大道與布魯克林大道路口,眼前出現合作城的砂岩塔樓。他等待確定感與方向感的降臨——那種彷彿擁有未來的記憶的感覺。感覺並沒有到來。什麼都沒有。他只是一個站在炎熱的布魯克林街頭的小孩兒,短短的影子像疲倦的小狗一樣躺在他的腳邊。

    呃,我到了……現在我該怎麼辦?

    傑克發現他毫無頭緒。

    14

    羅蘭的小旅行團終於爬到了山頂,他們停下來向東南方望去。很長時間他們誰都沒開口。蘇珊娜嘴巴張開了兩次,然後又閉上了。有生以來第一次,她完全無話可說。

    在他們眼前,一望無垠的平原在夏日午後的金色陽光下打盹兒。茂盛的綠草長得很高,呈現出祖母綠的顏色。幾片樹林點綴在平原上,樹木細高,樹冠舒展。蘇珊娜想到以前在關於澳大利亞的旅遊電影中看到過類似的樹木。

    他們一直行進的那條路在山側的遠處驟然下降,然後又筆直地向東南方向延伸,草甸上橫穿過一條白線。西邊幾里遠處,她看見一群個頭兒很大、看上去像水牛的動物在安靜地吃草。東邊最後一片森林蜿蜒地侵入草甸,暗色的形狀讓人想起舉起拳頭的前臂。

    就是那個方向,她發現,他們一路經過的所有溪流都是一條大河的支流,一致沿那個方向流淌。那條大河從手臂形狀的森林中向世界的東方邊界流去,在夏日陽光的映照下顯出一派靜謐與夢幻。河流非常寬闊——河岸之間甚至有兩里。

    她能看見那座城市。

    遙遠的天邊矗立著許多尖塔與塔樓,薄霧氤氳、死氣沉沉。那些空中城堡看上去有一百里遠,或者兩百里,甚至四百里遠,可是這個世界的空氣非常乾淨,致使任何試圖判斷距離的努力都徒勞無功。她惟一確定的是那些輪廓模糊的塔樓讓她心中充滿無聲的敬畏……還有深沉、痛苦的對紐約的思念。她想,我願意做任何事,只要能夠再一次從三區橋上遠眺曼哈頓。

    接著她不得不笑了,因為這並不是事實。事實是,任何事物也不能與羅蘭的世界交換,這裡無聲的神秘與空曠的原野令人心醉神迷。更重要的是她的愛人也在這裡。在紐約——她自己那個時代的紐約,至少——他們會成為輕蔑甚至憤怒的對象,所有白痴粗魯、殘酷笑話的笑柄:一個二十六歲的黑人女人和比她小三歲、一興奮就會染上黑人口音的白人情人。而且僅僅八個月前,她的白人情人還是個癮君子。在這兒,沒人會戲弄、嘲笑。在這兒,只有羅蘭、埃蒂和她自己,這個世界僅存的三個槍俠。

    她握住埃蒂的手覆上自己的手,溫暖、安慰。

    羅蘭指向前方。「那肯定是寄河,」他低聲說。「我從沒想到有生之日……甚至不確定它是否存在,就像十二護衛。」

    「真漂亮,」蘇珊娜喃喃說,無法把視線從眼前廣袤的風景上移開,平原彷彿還躺在夏天的搖籃里做著美夢。她順著森林的陰影望下去,太陽已經落人地平線下,森林在平原上蔓延好幾里。「我們的大平原在殖民者到來之前肯定就是這個樣子——甚至在印第安人之前。」她舉起手臂,向遠處大道變窄的地方指過去。「那就是你們的城市,對嗎?」

    「對。」

    「看上去還不錯,」埃蒂說。「有這個可能嗎,羅蘭?它可能還沒有太多毀壞。以前的人會不會造得那麼堅固?」

    「這個時代一切都有可能,」羅蘭回答,但他聽上去有些懷疑。「但是你不應該抱太大希望,埃蒂。」

    「啊?不。」但是埃蒂的希望已經升起。模糊的城市輪廓引出蘇珊娜的思鄉情緒,在埃蒂心中則點燃突發的奇想。如果城市還在——明顯的確還在——那麼可能還有人住,而且不一定是羅蘭在山腳下遇到的那些非人的怪獸。城市住民可能(是美國人,埃蒂的潛意識輕聲說)具有智慧,而且能提供幫助;他們可能,實際上,決定他們朝聖之路的成敗……甚至他們的生死。埃蒂的腦海閃現出一副景象(部分鏡頭來自像《星球戰士》①『註:《星球戰士》(TheLastStarfighter),一九八四年出品的美國科幻電影。』或者《夜魔水晶》②『註:《夜魔水晶》(TheDarkCrystal),一九八二年出品的美國科幻電影。』這樣的電影):一群乖僻又不失尊嚴的城市長老為他們準備了豐盛晚餐,食物來自城市中尚未損壞的商店(或者取自在溫室中精心呵護的特殊菜園)。當他、羅蘭和蘇珊娜吃得昏頭轉向時,他們會解釋前方是什麼東西有什麼含義。最後,他們送給這些遠行者的離別禮物是一張3A級的導遊圖,上面還用紅筆標出到達黑暗塔的最近路線。

    埃蒂並不知道救世天神這個詞,但是他知道——年紀足夠大已經能明白——這些聰明仁慈的人大多隻存在於漫畫書或粗製濫造的電影中。可無論如何這種想法仍舊十分誘人:在危險、幾乎空虛的世界中還有文明暗藏其中;年老睿智的精靈會告訴他們到底應該怎麼做。這座城市在薄霧瀰漫的天際下呈現出令人訝異的形狀,這讓埃蒂的想法看上去至少有些可能。即使它已經完全廢棄、被瘟疫或什麼化學戰爭血洗一空,他們仍然把它當作巨型工具箱使用——巨型的陸空供給站,起碼能為前面艱難的旅程找身好衣服穿。另外,他是個城市男孩,生於城市,長於城市,光是望見這些高聳的塔樓就自然令他興奮不已。

    「好吧!」他幾乎興奮得笑出聲。「嗨喲,我們走!去見見那些見鬼的聰明的精靈!」

    蘇珊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你在胡言亂語什麼,白小伙?」

    「沒什麼。別在意。我只是想繼續趕路。你怎麼說,羅蘭?想要——」

    但是羅蘭臉上的表情,或者表情背後隱藏的什麼——一種迷茫、渙散的東西——讓他立刻沉默下來,一隻手環抱住蘇珊娜,彷彿要保護她。

    15

    羅蘭匆匆瞥了一眼遠方城市的輪廓後,視線被離他們所處位置更近的景物吸引,一種令人不安的不祥之兆充斥他心中。他上一次遇見這幅情景時,傑克還在他身邊。他仍然記得他們一路追蹤黑衣人的足跡,走出沙漠,來到山腳下,並進入深山。一路上非常艱辛,但是至少又找到水,還有草地。

    一天晚上他醒過來時發現傑克失蹤了,被壓制住的絕望呼聲從緊挨著小溪的柳樹林里傳出。等他奮力穿過樹林中的空地時,男孩兒的叫聲停止了。當時羅蘭發現他就站在與眼前所見一樣的地方:石柱林立的地方;祭祀犧牲的地方;先知曾經居住……說出神喻……進行殺戮的地方。

    「羅蘭?」埃蒂問。「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你看見了嗎?」羅蘭向遠處指去。「你們眼前是高聳的石柱,那是通話石圈。」他的視線轉向埃蒂。他第一次見到埃蒂是在另一個陌生世界的駭人又神奇的飛機上,那裡的槍俠都穿著藍色制服,有著源源不絕的糖、紙以及像阿司丁樣的神奇藥品。埃蒂臉上現出古怪的表情——就像一種對未來的預見——剛剛他在觀察遠方城市遺址時眼中希望的神采已經褪去,只剩下一層黯淡,好像一個臨上刑場的囚犯正打量著他的絞刑架。

    先是傑克,現在是埃蒂,槍俠暗忖。改變我們命運的輪盤沒有一絲憐憫;每一次總是轉回同一個地方。

    「噢,他媽的。」埃蒂罵道,乾澀的聲音掩不住恐懼。「我猜那兒就是那孩子試圖進來的入口。」

    槍俠點點頭。「有可能。這兒沒什麼東西,但同時也很吸引人。我曾經跟著他來過這樣的地方。當時那裡的占卜師差點兒殺死他。」

    「你怎麼知道的?」蘇珊娜問埃蒂。「做夢夢見的?」

    他只是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羅蘭一指出那該死的地方……」他突然打住,看向槍俠。「我們得趕過去,儘快。」埃蒂的語氣驚駭,甚至有些狂亂。

    「就在今天發生嗎?」羅蘭問。「今晚?」

    埃蒂搖搖頭,舔了舔嘴唇。「我也不知道:不能肯定。今晚?我不這麼認為。時間……我們這裡的時間與那孩子所處的時空的時間不一樣,他那兒的時間走得更慢。也許明天。」他拚命抑制自己的恐慌,但發現只是徒然。他轉過身,汗津津、冷冰冰的手指一把抓住羅蘭的襯衫。「但是我應該完成那把鑰匙的,我沒有完成,我還應該做其他的事情,可是我抓不到一點兒頭緒。如果那孩子死了,就全是我的錯!」

    槍俠將埃蒂的手拉離他的襯衫。「控制好你自己。」

    「羅蘭,難道你不明白——」

    「我明白哭嚎與拉扯無濟於事。我明白你已經忘記你父親的臉。」

    「別再提那些廢話!我在乎我父親個鳥!」埃蒂歇斯底里地大叫,羅蘭一拳打在他臉上,拳頭髮出樹枝折斷的聲音。

    埃蒂的頭被打得猛向後仰,他驚恐地睜圓眼睛緊盯著槍俠,慢慢抬起手摸了摸臉頰上通紅的手印。「你這個雜種!」他恨恨地低聲說,同時手摸向一直掛在左臀的左輪槍槍把。蘇珊娜伸手想阻攔,但埃蒂把她的手推向一邊。

    現在,我必須再教一次,羅蘭想,只是這次是為了我自己的性命,我想,也是為了他的。

    遠處一隻烏鴉嘎嘎地打破沉默,羅蘭瞬間想到了他的老鷹,大衛。現在埃蒂就是他的鷹……而且和大衛一樣,只要他自己有任何退縮,他就會毫無顧忌地挖下他的眼珠。

    或者他的喉嚨。

    「你會開槍打我嗎?難道這就是你要的結局,埃蒂?」

    「老天,我他媽的煩透了你的鬼話。」埃蒂說,眼淚與憤怒模糊了他的雙眼。

    「你還沒有完成鑰匙,但這不是因為你害怕完成。你是害怕發現你根本無法完成。你害怕走下石圈,但不是因為你害怕進去以後會遇見什麼,而是害怕遇不上什麼。你並不害怕這個偉大的世界,埃蒂,但是你害怕你心中的那個小世界。你已經忘記你父親的臉。所以來呀,你有膽就朝我開槍。我也煩透了你的哭鬧。」

    「別說了!」蘇珊娜對他大叫。「難道你沒看見他真的會開槍?難道你沒看見你在逼他動手?」

    羅蘭凌厲地瞟了她一眼。「我在逼他下決心。」他轉頭又看向埃蒂,爬滿皺紋的臉上寫滿嚴肅,「你走出了海洛因的陰影,你哥哥的陰影,我的朋友。你有膽就走出你自己的陰影。現在就走出來。走出來,要麼就開槍打死我,那麼一切就結束。」

    一瞬間,他真覺得埃蒂就要扣動扳機,一切將在這裡結束,在高山上,頭頂是夏日澄明的碧空,遠方地平線座座尖塔像藍色鬼魂似的閃閃發光。就在此時,埃蒂的臉頰抽搐起來,堅硬的唇線顫抖著漸漸軟化。他的手從羅蘭手槍的檀木槍把上滑落,胸口起伏一次……兩次……三次。最後他終於忍不住對著槍俠大吼起來,痛苦的吼聲發泄出所有的絕望與恐懼。

    「我是害怕,你這個超級混蛋!你難道不明白嗎?羅蘭,我害怕!」

    他的雙腳絞在一起,整個人向前撲下去。羅蘭趕緊一把抓住,把他抱緊,聞到他皮膚上泥土和汗水混合的氣味,也聞到他的淚水與恐懼。

    槍俠擁抱了他一會兒,然後把他交給蘇珊娜。埃蒂彎下雙膝,跪在她的輪椅旁,疲倦地垂著頭。她伸手摸他的頸後,把他的頭緊緊按在她的大腿上,苦澀地對羅蘭說,「有時候我真的恨你。」

    羅蘭用手掌根緊緊按住額頭。「有時候我也恨我自己。」

    「但是這從來沒有阻止你那樣做,不是嗎?」

    羅蘭沒有回答。他看了看埃蒂,埃蒂緊閉著雙眼緊緊貼著蘇珊娜的大腿,神情悲凄地陷入沉思。羅蘭感到一陣疲倦,他不想再繼續剩餘的對話、想把一切留到明天再講,但他奮力壓制住這種感覺。如果埃蒂是對的,那就沒有另一天了。傑克幾乎已經準備好進入,而埃蒂被選做助產士,幫助他來到這個世界。如果他還沒準備好,傑克在進入的時候就會喪命,就像陣痛開始時如果嬰兒被臍帶纏住頸部肯定會被勒死一樣。

    「站起來,埃蒂。」

    一瞬間他以為埃蒂仍然會繼續蹲在那兒把臉藏在女人的腿上。如果這樣,一切都完了……而這也是卡。但是埃蒂慢慢站了起來。他站在那兒,身體每個部位——手,肩膀,頭,頭髮——都垂著,非常沮喪,但是他終究站起來了,這是一個開始。

    「看著我。」

    蘇珊娜的身子焦慮地晃了晃,但什麼也沒說。

    慢慢地,埃蒂抬起頭,手顫抖地撩起落在眼旁的頭髮。

    「這是給你的。無論我有多麼痛苦,我根本不應該拿走它。」羅蘭猛拉皮繩,皮繩噼啪一聲斷開,然後他把鑰匙遞給埃蒂,埃蒂做夢神遊似的伸手去接,但羅蘭並沒有立即攤開手掌。「你會儘力完成你該做的事嗎?」

    「我會。」他的回答幾不可聞。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我很抱歉我害怕了。」埃蒂的嗓音里有一些東西讓羅蘭聽得揪心,他猜他知道那是什麼:埃蒂最後的童年在他們三個中間已經痛苦地死去。羅蘭並不能看見,但是他可以聽見越來越弱的叫喊,他只得強迫自己不去聽。

    我又以黑暗塔的名義做了一件壞事。我欠的債越來越多,就像酒館裡的醉鬼欠下的賬單,而且算總賬的日子一天天逼近。到時候我該怎麼還債?

    「我不想要你的道歉,更別提害怕,」他說。「沒有恐懼,我們都成了什麼?鼻孔冒著泡沫,後腿糊滿干屎的瘋狗。」

    「那你到底想要什麼?」埃蒂大叫。「你已經拿走一切——一切我能給的東西!甚至道歉,因為到最後我把它都給了你!你到底還要我給你什麼?」

    羅蘭拳頭裡緊緊攥著那把意味著能救出傑克·錢伯斯的一半鑰匙,什麼也沒說,只是深深地望進埃蒂的眼眸。夏日的午後已近黃昏,夕陽斜斜照射在大片綠色的平原和藍灰色的寄河上,森林草甸都染成了金色,不遠處又一隻烏鴉嘎嘎飛過。

    過了一會兒,埃蒂·迪恩的眼中露出瞭然的神情。

    羅蘭點點頭。

    「我忘記了臉……」埃蒂頓住,垂下頭哽咽起來,然後又抬頭看向槍俠。在他們之間垂死掙扎的東西現在已經消失——羅蘭知道。那東西已經消失,無影無蹤。這裡,微風輕拂的山脊上、世界的邊緣,那東西已經永久地逝去。「我忘記了我父親的臉,槍俠……我乞求你的原諒。」

    埃蒂伸出手掌緊握住鑰匙,轉過身,臉上還掛著未乾的淚。「我們走吧。」他說。他們走下山坡,朝著延伸到遠方的平原繼續前進。

    16

    傑克沿著城堡大道漫漫溜達,一路經過比薩店、酒吧、雜貨店,看見店裡一些年老婦女滿臉懷疑地戳土豆、榨番茄。背包的帶子一直摩擦他胳膊下的皮膚,弄得他有點兒疼。他經過一個數字溫度表,上面顯示八十五度,不過傑克覺得更像是一百零五度。

    前方一輛警車倏地轉進大道。傑克立即表現出對旁邊五金店櫥窗里的園丁工具的極大興趣。玻璃上倒映出藍白相間的警車從他身後經過,直等到警車完全消失他才轉過身。

    嗨,傑克,老朋友——你到底在往哪兒去?

    一無所知。他肯定他正在尋找的男孩兒——那個頭扎綠頭巾、身穿黃T恤、T恤上還寫著中世界裡永無無聊瞬間字樣的男孩兒——就在附近,但這又怎麼樣?對傑克來說,這無異於大海撈針,而布魯克林就是浩瀚的海洋。

    他穿過一條兩邊牆上被噴得亂七八糟的小巷,大多都是些名字——艾爾·蒂昂迪91,飛毛腿岡薩雷斯,機車騎士邁克——但是這裡或那裡偶然穿插著幾句智慧名言。傑克的視線鎖定在兩句話上。

    玫瑰就是玫瑰就是玫瑰

    這些字被噴在牆磚上,顏色也褪成灰濛濛的粉紅色,和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原來所在的空地里長出的玫瑰顏色相同。在這句話下面,有人用近乎黑色的藍漆噴了下面這句話:

    我乞求你的原諒

    這是什麼意思?傑克很奇怪。他並不明白——也許摘自《聖經》——但這句話牢牢攫住了他的視線,就像一隻鳥兒吸引住毒蛇的注意。最後他繼續心事重重地慢慢向前走。現在已經近兩點半了,陽光把他的影子越拉越長。

    就在前面,他看見一個老人拄著根全是節疤的拐杖在街上走著,盡量躲在陰影的一邊,隱在厚厚眼鏡片後面的一對眼睛看上去就像過大的雞蛋。

    「我乞求你的原諒,先生。」傑克想也沒想地脫口而出。

    老人轉過身看著他,驚訝甚至有些恐懼地眨眨眼。「別煩我,小鬼。」他說。他舉起拐杖,笨拙地朝著傑克揮舞。

    接著老人慢慢放下拐杖——也許是那聲先生起的作用。他看看傑克,眼神閃爍著年老痴呆的人特有的略帶瘋癲的興趣。「你怎麼沒去上學,小鬼?」

    傑克疲倦地笑笑。這個問題已經不新鮮了。「期末考試周。我只是過來看望一個老朋友,他在馬凱學院讀書,就是這樣。不好意思打擾你了。」

    他走過老人(暗自祈禱他不會突然用拐棍打他的屁股),快走到街角時,老人在他身後叫道:「小鬼!小——鬼!」

    傑克轉過身。

    「這裡沒有什麼馬凱學院,」老人說。「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二年,所以我應該知道的。馬凱大道,這倒是有,但是沒有馬凱學院。」

    突如其來的興奮讓傑克的胃幾乎抽搐起來。他向老人邁開步伐,老人立即又舉起拐杖擺出自衛的姿勢。傑克立即停下,在兩人之問保持二十英尺的安全距離。「馬凱大道怎麼走,先生?你能告訴我嗎?」

    「當然。」老人回答。「我難道沒說我在這兒住了二十二年嗎?向下走兩個街區,到皇家劇院左轉。但我再說一遍,這兒沒有馬凱學院。」

    「謝謝,先生!謝謝!」

    傑克轉過身向城堡大道望過去。是的——他可以看見幾個街區以外凸出的電影院屋頂,肯定就是這個形狀。他開始向前跑,隨即又想到這樣可能太惹人注意,就改成了快走。

    老人眼看他離去。「先生!」他微微驚喜地自言自語。「先生,哈!」

    嘶啞地乾笑幾聲之後他向前走去。

    17

    羅蘭他們三個在黃昏停下。槍俠挖了一個坑,點燃營火。他們並不需要燒飯,但是仍然有必要點火。埃蒂需要。如果他想完成雕刻任務,他需要亮光。

    槍俠向四周張望,看見蘇珊娜暗色的剪影映襯在碧色天幕上,但是他沒看見埃蒂。

    「他上哪兒去了?」他問。

    「在大道上。你讓他一個人呆會兒,羅蘭——你做得夠多的了。」

    羅蘭點點頭,在火坑邊彎下腰,用一塊磨損的鋼塊擊打火石。瞬間,火焰升騰起來,他又往裡面添了些柴,等待埃蒂回來。

    18

    營地半里遠的地方,埃蒂盤腿坐在他們一路過來的大道中間,手上拿著未完成的鑰匙,仰望天空。他朝前方瞥了一眼,發現營火已經升起來,立即就明白羅蘭做了什麼……以及為什麼這麼做。然後他又向天空望去,心頭襲上前所未有的孤獨與恐懼。

    天空真是遼闊啊——他記不得曾經見過這樣無限的空間和純粹的空曠,這讓他自覺非常渺小,當然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對。在宇宙系統中,他本來就很渺小。

    那個男孩兒越來越近了。他想他知道傑克到了哪裡、接下去打算做什麼,這個想法讓他不禁驚嘆、無語。蘇珊娜來自一九六三年,埃蒂來自一九八七年。他們之間……是傑克。正在努力進入這個世界。努力重生。

    我見過他,埃蒂想。我肯定見過他,我覺得我有印象……模模糊糊的。就在亨利參軍之前,對嗎?他當時在布魯克林職業學校上課,而且對黑色特別著迷——黑色牛仔褲、黑色機車皮靴和鋼盔、卷著袖子的黑色T恤。一身亨利版的詹姆斯·迪恩①『註:詹姆斯·迪恩(JamesDean),美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著名電影演員,在《無因的反叛》(RebelzoithoutaCause)中飾演男主角,塑造了反叛、不羈、孤獨而又充滿困惑的銀幕形象。』的行頭,抽煙者的時髦造型。我以前常常這樣想,但從沒大聲說出口,因為我可不想惹毛他。

    他意識到正當他想心事的時候,他一直在等待的事情已經發生:古恆星出來了。在十五分鐘或者更短的時間內,古恆星就會加入整條閃亮珠寶似的銀河,但是現在,它只是在沒聚攏的暗夜中隱約閃爍。

    埃蒂慢慢舉起鑰匙放在眼前,古恆星從鑰匙中間的凹槽中透過,他輕聲背誦起他自己世界的童謠,那首他媽媽和他一起跪在卧室窗邊、仰望掛在布魯克林屋檐和樓梯間的星空夜幕時教給他的童謠:「天上星,亮晶晶。遙望天上第一顆星;我對星星許個願,祈禱心愿能實現。」

    古恆星彷彿蒙塵的鑽石,在鑰匙中問的凹槽口隱約發光。

    「請幫助我找到勇氣,」埃蒂說。「這就是我的心愿。幫助我找到勇氣完成這個該死的玩意兒。」

    他又在那兒坐了一會兒後站起來,慢慢走回營地,靠近火堆坐下來,並沒對槍俠或蘇珊娜說一個字就拿起羅蘭的刀開始工作,細密的木條從鑰匙末端的S形處捲起。埃蒂速度很快,木頭鑰匙在他手中來回翻轉,他偶爾閉上眼睛用大拇指滑過平緩的曲線。他試圖不去想萬一形狀出錯的後果——一想到這個他就全身僵硬。

    羅蘭與蘇珊娜安靜地坐在他後面觀看。最後,埃蒂把刀放在一邊,臉上已經掛滿汗水。「你的那個孩子,」他說。「這個傑克。他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

    「他在山腳下時就很勇敢,」羅蘭說。「他害怕,但毫不退縮。」

    「但願我也能那樣。」

    羅蘭聳聳肩。「在巴拉扎夜總會時即使他們脫了你的衣服,你仍然奮力搏鬥。讓一個男人赤裸裸地搏鬥可不是簡單的事兒,但是你做到了。」

    埃蒂試著回憶當時那場夜總會的搏鬥,但是記憶已經變得非常模糊——煙、噪音,從一堵牆上射過來的交錯炫目的光束。他記得自動武器的槍火最終毀了那堵牆,但並不能確定。

    他舉起鑰匙,凹槽的輪廓在火光映襯下顯得特別清晰。他就這樣舉了很長時間,仔細地打量末端的S形。這個形狀與他夢中和在火焰里瞬間看見的一模一樣……但是感覺上並非完全一樣。幾乎一樣,但還有差別。

    那只是又是亨利。那只是這麼多年來從來沒有足夠好。你已經做到了,哥兒們——只是你心中的亨利不願意承認。

    他把鑰匙放在了方形獸皮上,仔細地把獸皮邊緣慢慢折好。「我完成了。我不知道它到底對不對,但是我猜我只能做到這麼多了。」現在他再沒有鑰匙需要雕刻了,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襲上心頭——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你想吃點兒東西嗎,埃蒂?」蘇珊娜平靜地問。

    你有目的的,他想。你有方向。你只要坐過去,握住她的雙手放在她的腿上。所有的目的與方向——

    但是他腦海中閃現出另一個念頭——這個念頭驀地升起。不是夢……也非幻覺……

    不,兩個都不是。是記憶。它又再次發生——你擁有對未來的記憶。

    「我得先做另一件事兒。」他邊說邊站了起來。

    在火堆另一頭羅蘭堆起的零碎木柴中,埃蒂翻找出一段中部寬兩英尺四英寸左右的干木棍。他拿起木棍回到火堆旁,又撿起羅蘭的刀。這次他的動作快了許多,因為他只是把木棍削尖,把它變成類似於帳篷樁的模樣。

    「我們在天亮之前可以動身嗎?」他問槍俠。「我覺得我們必須儘快到達石圈。」

    「好的。如果必須可以更早。我不願意在夜裡動身——通常石圈在夜晚會很危險——但如果必要,我們就不得不這樣了。」

    「大男孩兒,你的表情讓我懷疑這個石圈任何時候都不安全。」蘇珊娜說。

    埃蒂又把刀擱在一邊。羅蘭剛剛挖洞生火時挖出的泥土堆在埃蒂的右腳邊,他用木棍的尖頭在土堆上畫下一個清晰的問號。

    「好了,」他把問號的形狀擦去。「都做好了。」

    「那就吃點兒東西吧。」蘇珊娜說。

    埃蒂吃了點兒,但他不是很餓。他好不容易依偎在蘇珊娜溫暖的身體旁睡著了,並沒有做夢,但睡得很淺。直到早上四點槍俠把他搖醒前,他一直聽著山下的平原傳來銳風尖嘯,彷彿自己隨風飄起,飛向夜空,遠離了所有這些煩惱。古母星與古恆星在頭頂安祥地划過,把他的雙頰染上一層白霜。

    19

    「時辰到了。」羅蘭說。

    埃蒂坐起身。蘇珊娜在他身邊也坐起來,雙手不斷搓著臉頰。埃蒂腦子清醒過來,立刻感到了時間緊迫。「是的,我們走,動作快。」

    「他靠近了,對嗎?」

    「已經很近了。」埃蒂站起來,抱起蘇珊娜的腰,把她放進輪椅。

    她焦慮地看看他。「我們來得及趕到那兒嗎?」

    埃蒂點點頭。「差不多。」

    三分鐘以後,他們走在了大道上,前方有像鬼魂似的東西微微發光。一個小時以後,當東方泛出第一道霞光,他們聽見前方開始傳來規律的節奏聲。

    那是鼓聲,羅蘭心想。

    機器聲,埃蒂心想。一台巨型機器。

    那是心臟,蘇珊娜心想。一顆巨大的、生病的心臟正在怦怦跳動……而且它就藏在我們必須經過的城市裡。

    兩個小時以後,巨響就像當時驟然開始一樣戛然而止。天空開始湧出團團沒有輪廓的白雲,先是給太陽罩上一層薄紗,後來乾脆完全把太陽遮住。現在,他們離前方矗立的石柱已經不到五里地,根根石柱在陰霾下閃著微光,就像一頭倒地怪獸的牙齒。

    20

    皇家劇院義大利風味周

    布魯克林與馬凱大道街角突出的劇院帳篷上寫道:

    兩部塞爾喬·萊昂內①經典名作!

    『註:塞爾喬·萊昂內(sergioLeone),義大利著名導演,開創義大利西部片潮流,代表作《美國往事》、《黃金三鏢客》(又譯作《善惡丑》、《獨行俠決鬥地獄門》)。』

    《一把金幣》與《黃金三鏢客》!

    九十九美分盡享電影盛宴

    一個金黃色捲髮的漂亮姑娘嚼著口香糖坐在售票亭里,一邊聽著收音機里齊柏林飛艇樂隊②『註:齊柏林飛艇樂隊(LedZep),成立於一九六八年的英國搖滾樂隊,風靡於七十年代,開創了「硬搖滾」的先河。』的歌曲,一邊讀著肖太太也喜歡的小報。她左邊放著劇院以前的宣傳海報,上面是克林特·伊斯特伍德③『註:克林特·伊斯特伍德(ClintEastwood),美國著名演員、導演,代表作《警探哈里》、《廊橋遺夢》。』。

    傑克明白他必須向前走了——已經近三點——但是他仍舊停了下來,望了望髒兮兮、裂開縫的玻璃櫥窗後面的海報。海報上伊斯特伍德嘴裡叼著根雪茄煙,披著墨西哥大披肩,大披肩的一角撩向背後、露出槍把。他的眼睛是略顯蒼白的淡藍色。戰士的眼睛。

    那不是他,傑克心想,但幾乎是他。瞧那雙眼睛……他倆的眼睛幾乎一模一樣。

    「你讓我跌下去了,」他對著舊海報里的男人、那個並非羅蘭的男人喃喃說。「你讓我死了。這回又會發生什麼?」

    「嘿,小孩兒,」金黃色捲髮的賣票姑娘喊道,幾乎嚇了傑克一跳。「你是想進來還是就站在那兒自言自語?」

    「我不進來了,」傑克回答。「兩部片子我都看過。」

    他繼續向前走,在馬凱大道左轉。

    又一次,他急切盼望那種對未來的記憶降臨到身上,但又一次失望。傑克面前只是一條熱辣辣的馬路,兩邊黃沙色的公寓樓看上去就像監獄裡的格子間。幾個年輕女人推著嬰兒車並排走在街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除此之外,街上再沒有別人。這些日子五月的天氣熱得不同尋常——太熱了根本沒法兒逛街。

    我在找什麼?什麼?

    突然他身後響起一陣男人沙啞的笑聲,緊接著一個女孩兒憤怒地尖叫:「快把它還給我!」

    傑克驚跳出去,以為那個聲音在對他喊。

    「把它還給我,亨利!我可不是說笑!」

    傑克轉過身,看見兩個男孩兒,一個至少已經十八歲,另一個年輕許多……十二、三歲的光景。他一看見第二個男孩兒時心臟在胸口幾乎翻了個筋斗。那個孩子沒穿薄棉短褲而穿著綠色燈心絨長褲,但是黃色T恤衫一模一樣,胳膊下面還夾著一個舊籃球。儘管他背對著傑克,但傑克立即知道他已經找到昨晚夢見的那個男孩兒。

    21

    那個女孩就是剛才嚼著口香糖的賣票姑娘。兩個男孩中較大的那個——看上去已經可以被稱做男人了——手裡拿著她的報紙。她伸手想奪回來,搶報紙的男孩——穿著工裝牛仔褲和一件袖子卷上去的黑T恤——把報紙舉過頭頂,咧嘴壞笑。

    「你跳啊,瑪麗安!跳啊,姑娘,跳啊!」

    她忿忿地看著他,雙頰通紅。「還給我!」她說。「別鬧了,快還給我!雜種!」

    「噢……聽聽這個,埃蒂!」較大的男孩兒說。「罵粗話了!唔,不乖,真不乖!」他笑著把報紙晃來晃去,就是不讓金髮賣票姑娘夠得到。傑克忽地領悟到他們倆是一起放學回家——儘管並不上同一所學校,如果他沒把兩人的年齡猜錯——較大的那個走到賣票亭假裝要告訴金髮女孩兒一件趣事兒,然後從窗戶開口處伸手搶了報紙。

    大男孩兒臉上的表情傑克以前見過;有這種表情的孩子會覺得用打火機油浸貓尾巴異常有趣,或者會用藏著魚鉤的麵包喂狗。這種孩子常常坐在教室後排拉女孩子的胸罩帶,最後當有人抱怨時總裝做困惑不解、驚訝萬分說「誰?我?」這樣的孩子在派珀學校並不多,但也有幾個。傑克猜每個學校都會有幾個。派珀的那些可能穿得好一些,但表情都是一樣。他想到在以前,有一種說法,有這種表情的男孩兒天生是被絞死的命運。

    瑪麗安跳起來,想奪回被大男孩捲成筒的報紙。在她剛要夠著時,他手向後一縮,讓她撲了個空。然後他又用報紙筒敲敲她的頭,就像敲敲在地毯上撒尿的狗似的。她大哭起來——傑克猜更多是因為委屈——臉漲得通紅透亮。「你自己留著好了!」她沖著他大叫。「我知道你根本不識字,但起碼你可以看看圖片!」

    說完她轉過身。

    「你幹什麼不還給她?」小一些的男孩兒——傑克的那個男孩兒——輕聲說。

    大男孩兒把報紙筒遞過去,女孩兒一把奪過來。這時,即使在三十英尺外,傑克都聽見了報紙撕裂的聲音。「你這個卑鄙小人,亨利·迪恩!」她大叫。「十足的卑鄙小人!」

    「嘿,有什麼大不了的?」亨利聽上去很受傷害。「我只是開開玩笑。而且只撕掉一角——你還能看的,看在基督的分上。幹嘛不放鬆點兒,啊?」

    就是這個樣子,傑克尋思。像亨利這樣的人總是把一些並不好笑的玩笑開過火……然後當別人沖他們發火時就擺出一副受傷害、被錯怪的樣子。他們總掛在嘴上的是有什麼大不了?你怎麼受不了玩笑?以及於嘛不放鬆點兒?

    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埃蒂?傑克很奇怪。如果你和我站在一邊兒,為什麼和這樣一個蠢貨攪和在一起?

    但是當小一些的男孩兒轉過身和另一個一起肩並肩離開時,傑克瞬間知道了答案。大男孩兒的臉部線條更硬,長滿青春痘,但是除此之外兩人非常相似。這兩個男孩兒是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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