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我們用子彈說話。」
——史蒂夫·麥奎因《七俠蕩寇志①》「首先是微笑,接著是謊言。最後才兵刃相見。」
——薊犁的羅蘭·德鄯流淌在你體內的血液
也同樣在我身上流淌,
當我望著鏡中,
我看見你的臉龐。
握住我的手,
依偎在我身上,
我們回到童年,
自由自在,東遊西盪。
——羅德尼·克勞維爾1
逖安被賜予(儘管很少有農夫會用這個詞)三塊田地:河邊地,那是他的家族在很久以前就種植大米的地方;路邊地,是扎佛茲人世世代代栽種根莖植物、南瓜和玉米的地方;還有雜種地,一片荒蕪的土地,主要產物是岩石、皰病和破碎的希望。逖安不是第一個決心在房子後面這二十來英畝的土地上弄出點名堂的扎佛茲人,他的祖父,在其他方面都很理智的一個人,偏偏認定那裡有金子。逖安的媽媽同樣確信這片地會長出珀林,一種價值不菲的調味料。逖安自己妄想的是麥橘果②。當然麥橘果會在雜種地里生長,必須在那裡生長。他已經弄到一千粒種子(這些種子花了他一大筆錢),現在正藏在他卧室的地板下面。在明年耕作之前餘下的所有種子都會種在雜種地里。這可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的農活。
扎佛茲部落還擁有牲畜,其中包括三頭騾子,可是在雜種地用騾子幹活的人非瘋了不可;不幸被挑中的那頭畜牲很可能在第一天勞作不到晌午之前,就已經不是斷了腿動彈不得,就是被蜇得奄奄一息。逖安的一個叔父多年前幾乎就碰到過後面這種情況。他曾經一邊往家飛奔一邊聲嘶力竭地大喊,後面一群變種的大黃蜂窮追不捨,它們的刺叮有指甲那麼大。
他們找到了蜂窩(哦,是安迪發現的;再碩大的黃蜂安迪也不怕)並用煤油燒毀了它,不過也許還有其他的0另外還有些洞孔。該死的,還不少呢,可你不可能把地洞燒掉,對嗎?不可能。雜種地在老人們稱之為「疏鬆地」的上面。結果它上面的洞孔和岩石几乎一樣多,再說至少還有一個洞穴,不斷噴出滿是污穢、腐爛味兒的氣體。誰知道裡面藏著什麼妖魔鬼怪呢?
而最可怕的洞孔並不是人(或者騾子)可以看到的,根本看不出,先生,想都甭想。那些會讓你磕斷腿的洞孔總是藏匿在看上去最無害的種子或高高的草叢中。你的騾子會踩進去,緊接著嘎嘣一聲,像一根折斷的樹枝,隨後這個倒霉蛋就倒在地上,齜牙咧嘴,眼珠打轉,沖著天空痛苦地叫喚個不停,直到你殺死它結束它的痛苦為止。牲畜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可是寶貝,即使是進化不完全的牲畜。
因此,逖安就和妹妹一起順著小徑犁耕。沒有理由不幹。逖阿是弱智,所以做別的什麼都不行。她是個大塊頭姑娘——弱智兒經常會長成驚人的身個兒——而且她樂意幫忙,耶穌愛她。卡拉漢神父為她做了個小耶穌樹,他稱之為十字架,她到哪兒都戴著。這會兒隨著她費力往前走,十字架前後晃蕩,狠狠地捶打著她大汗淋漓的皮膚。
犁具由一條生牛皮繩系在她的雙肩上。在她身後。逖安通過犁的硬木柄控制著犁的方向,並用頸軛韁繩為自己的妹妹引路,當犁的板片落下即將嵌在地里時,他嘴裡咕咕噥噥地又拽又推。早期已結束,可是雜種地這裡仍然如盛夏般熾熱;逖阿的連衣褲又黑又濕,貼在她肉乎乎的長腿和臀部上。每次逖安甩頭把頭髮從眼睛中弄出來時,汗水就會像噴霧一樣從他亂蓬蓬的頭髮中飛出。
「快點,你這個賤貨!」他喊道。「那邊的岩石會把犁毀了,你瞎了嗎?」
她不瞎,也不聾,只是弱智。她用力往左邊拉,很賣力。後面的逖安往前打了個踉蹌,脖子猛地一抽,在另一塊岩石上擦破了小腿上的皮膚,這塊石頭他開始沒看到,而犁具,說來奇怪,居然不見了。當他感到熱乎乎的血汩汩流出淌在腳踝上時,他在納悶(不是第一回了),是什麼狂熱症總是把扎佛茲人驅使到這裡。在內心深處,他明白麥橘果會和之前的珀林一樣不適宜種植,儘管你可以栽種毒草。唉,如果他樂意,他可以讓這二十英畝的地上全部開滿那種屁玩意兒。竅門是保持它裸露在外,這總是暮春的第一項農活。這——
犁翻到了右邊,接著向前猛扯,差點把他的胳膊拉脫臼了。「哎喲!」他叫道。「輕點,丫頭!如果你把它們拉出來可就合不上了,知道嗎?」
逖阿抬起寬大、滿是汗水又毫無表情的臉龐望向天空,空中充滿了低垂的雲層和雁叫般的笑聲。主啊,可是她的聲音聽上去也像頭驢子。然而那是笑聲,是人的笑聲。逖安尋思,他有時不由自主地這樣,那笑聲是否意味著什麼。他說的話她能聽懂一些嗎,或者她只能明白他說話的口氣?這些弱智們——
「向您問安。」一個響亮卻幾乎毫無音調的聲音從他背後傳來。聲音的主人無視逖安驚訝的叫喊。「美好的日子,願它們常駐此間。我遠遊到此,願意為您效勞。」
逖安急速轉身,看到安迪站在那裡——七英尺赫然立在那兒——這時他差點被掀翻在地,因為他妹妹又歪歪扭扭地往前跨了一大步。犁的頸軛韁繩從他的手上滑開並纏住了他的喉嚨,聽得到劈啪一聲響。逖阿不知道可能要出人命,又往前邁了堅實的一步。在她邁步時,逖安喘不過氣了。他又咳又吐,並在皮繩上亂抓一通。安迪看著這一切,像往常一樣莫名其妙地大笑起來。
逖阿又往前拽,逖安被撂倒在地。他摔在一塊岩石上,石頭殘酷地刺進他雙股間的縫隙里,不過好在他又能呼吸了,不管怎麼樣這會兒可以。該死的倒霉地!總是這樣!會永遠這樣!
逖安趁皮繩把自己的喉嚨纏緊之前用力把它抓住,並大叫,「站住,賤貨!吁,要不我把你胸前那對肥大而沒用的乳頭擰掉!」
逖阿相當順服地停了下來,回過頭來看發生了什麼事。她笑得更燦爛了。她舉起一隻肌肉橫生的胳膊——上面的汗水閃閃發亮——並指了指。「安迪!」她說,「安迪來了!」
「我不瞎,」逖安說著站起來,揉揉屁股。那個部位也在流血嗎?我主耶穌啊,他覺得是的。
「向您問安,」安迪對逖阿說,一邊用三根金屬手指在自己的金屬喉嚨上敲了敲。「祝天長,夜爽。」
儘管逖阿肯定已聽過這一問候語的標準回答——祝收成增倍——不下一千遍,可她惟一會做的是再次抬起她寬大的白痴臉龐,對著天空發出雁叫般的笑聲。這一刻,逖安感到一種意外的痛苦,不是來自手臂,或喉嚨,或受傷的屁股,而是他的心。他隱約記得逖阿還是小女孩時的樣子:漂亮並像只蜻蜓般敏捷,聰明得超乎想像。後來——
可就在他結束思考之前,出現了一種前兆。他感到自己的心在下沉。消息會在我來到這裡時傳來,他心想。在這塊沒有好事只有厄運的不毛之地。到時間了,不是嗎?超時了。
「安迪。」他說。
「在這兒!」安迪笑著說。「安迪,你的朋友!遠遊歸來,願意為您效勞。想知道你的星象嗎,逖安君?是『滿土』。紅彤彤的月亮,就是中世界所說的『獵女月』。有個朋友會來訪!生意興隆!你會有兩個主意,一個好的,一個壞的——」
「壞主意是來到這裡企圖改變這塊地,」逖安說。「別去管討厭的星象,安迪。你來這裡幹嗎?」
安迪的笑容或許不可能被擾動——畢竟他是個機器人,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乃至方圓幾英里中的最後一個——但是在逖安看來,他的笑容變得不安起來,反正也沒什麼不同。這個機器人就像一個小孩被拉長成了大人,又高又瘦,簡直超乎想像。他的腿和胳膊是銀色的。他的頭像個不鏽鋼管,上面有雙電眼。他的身體,就是一個圓柱,呈金黃色。身體正當中——該是人的胸部的位置——貼著這樣的圖標: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
聯合
拉莫科工業
推出
安迪
設計:報信者(許多其他功能)
序列號:DNF-4482-V-63
這個傻東西究竟為什麼或者如何得以保存,而所有其他的機器人都已消失——消失好幾代了——逖安既不知道也不關心。你在卡拉的任何地方都可能看到他(他不會冒險離開邊界)用瘦得出奇的銀腿邁著步子,四處張望,偶爾當他存儲(或者可能是清除——誰知道呢?)信息時,還會點點自己。他會唱歌,把飛短流長從鎮子的一邊傳到另一邊——報信機器人安迪是個永不疲倦的行者——而且他看起來喜歡傳遞星象勝過一切,儘管村子裡的共識是這些信息沒什麼意義。
然而,他還有另一項功能,而且那意義重大。
「你為什麼來這兒,你這個螺釘和柱子皮囊,回答我!是狼群嗎?它們從雷劈回來了?」
逖安站在那裡,抬頭注視著安迪那張愚蠢的金屬笑臉,身上的汗水開始發涼,他滿心祈禱這個傻瓜會說不,然後繼續嘮叨他的星象,或者可能會唱「綠色的穀物阿達喲」,總共二十或三十詩節。
安迪仍然面帶笑容,但他所說的卻是:「是的,先生。」
「耶穌聖人啊,」逖安說(他從卡拉漢神父那裡覺得那兩個名字是一回事,但從沒去深究過),「還要多久?」
「還有一個月它們就到。」安迪回答,仍然笑著。
「一個滿月?」
「差不多,先生。」
那麼是三十天了,再增減個一天。還有三十天狼群就來。寄望於安迪弄錯了沒什麼意義。無人曉得這個機器人怎麼在狼群到來之前就知道它們已從雷劈那麼遠的地方出來,但是他就是知道。而且他從沒弄錯過。
「他媽的去你的壞消息!」逖安喊道,他為自己聲音中的顫抖感到狂怒。「你幹什麼吃的?」
「很抱歉是個壞消息,」安迪說。只聽到他的腸子咔噠一聲響,他的眼睛閃出的藍光越發亮了,接著他後退一步。「你不想讓我講講你的星象嗎?是『滿土』之末,此時尤其適宜結束老營生,結識新朋友——」
「去你媽的破預言吧!」逖安彎下腰,抓起一團土塊,向機器人擲過去。土塊中的一個小石子撞在安迪的金屬外殼上發出叮噹一聲。逖阿倒吸一口氣,隨後哭了起來。安迪又後退了一步,他的影子在雜種地里划出長長的一道。但是他可憎的笑容依然不變。
「來首歌如何?我在鎮子最北端的曼尼學到一首有趣的歌,名字叫『失落的時候,請神主宰』。」從安迪肚腸深處的某個地方傳來一陣定音管的顫巍巍的嘟嘟聲,隨後是鋼琴琴鍵的潺潺聲。「來了——」
汗水從他的雙頰流淌下來,把他痒痒的睾丸粘在了大腿上。他心裡充滿該死的焦慮。逖阿仰起傻乎乎的臉,沖著天空叫了起來。而這個壞消息的傳遞者,白痴機器人,已準備為他演唱某種曼尼讚美詩。
「安靜點,安迪。」他聽上去相當理智,但卻是牙關緊咬。
「遵命。」機器人回答,隨後同情地保持著沉默。
逖安走到他大喊大叫的妹妹跟前,用一隻胳膊摟住她,聞聞她身上沖鼻(並非臭不可聞)的味道。她只是工作和順從,並不擔憂。他嘆口氣,然後開始撫摩她顫抖的胳膊。
「停下,你這個咋咋呼呼的臭女人,」他說。用詞或許惡劣,但語氣卻友善之極,而她只對他的語氣有反應。她開始安靜下來。她哥哥站在那裡,她臀部的紅斑緊貼著他胸腔下面的位置(她足足高了一英尺),任何從此路過的陌生人可能都會停下來看看他們,驚訝於他們面孔的相似和身材的極大差異。相似其實是自然的:他們是對雙胞胎。
他用親昵和咒罵相夾雜的話安慰妹妹——自她從東方回來成了弱智以後的這些年裡,這兩種表達方式對逖安·扎佛茲來說沒什麼不同——最後她停止了哭泣。當一隻褐鴉從天空飛過,一邊翻轉著發出其慣有的一長串難聽的叫聲,她用手指著笑了起來。
一種感覺從逖安心中升起,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他也無從識別。「不對,」他說。「不。耶穌聖人和眾神之神啊,這不對。」他望向東方,那邊的小山連綿翻滾成一團升騰的黑膜,像是雲霧但又不是。那是雷劈的邊界。
「他們這樣對待我們是不對的。」
「你肯定不想聽你的星象嗎,先生?我看到閃亮的硬幣和一個美麗的黑衣女士。」
「黑衣女士們就甭指望我了,」逖安說,一邊開始把挽具從他妹妹寬闊的肩膀上拉下來。「我是有婦之夫,相信你肯定知道得很清楚。」
「許多已婚男人都有自己的情人。」安迪評論道。逖安覺得他的口氣幾乎是揚揚得意。
「那些愛自己妻子的男人不一樣。」逖安背上玩輓具(是他自己做的,大多數牲口棚里明顯缺乏供人類使用的東西)轉身往家裡走去。「農夫也不行,不管怎麼樣。告訴我一個養得起情人的農夫,我就親吻你閃亮的屁股。走,逖阿。抬起來,放下去。」
「回家?」她問。
「對。」
「在家裡吃午飯?」她迷迷瞪瞪又充滿希望地看著他。「土豆?」停頓了一下。「肉汁?」
「當然,」逖安說。「他媽的為什麼不呢?」
逖阿大叫一聲,開始往家裡跑去。她跑起來時幾乎有種讓人敬畏的力量。他們的爸爸在去世的那個秋天前不久曾經評論過:「不管聰明還是愚蠢,跑起來可是周身的肌肉都在運動。」
逖安在她後面慢慢地走,低著頭留神別踩到洞孔,他妹妹好像不用看就能避開,彷彿她內部的某個部位已經測出了每個洞孔的位置。那種奇異的新感覺越來越強烈。他知道生氣的感覺——任何曾經被有牛奶癖的傢伙偷過奶牛或自己的玉米地被夏天的雹暴擊毀的農夫都深有體會——但是這種感覺更深切。這是種憤怒,而且以前從未有過。他慢慢走著,腦袋低垂,拳頭緊握。他沒有意識到安迪一直跟在自己後面,直到這個機器人說,「還有別的消息,先生。鎮子的西北方,沿著光束的路徑,來自外世界的陌生人——」
「該死的光束的路徑,該死的陌生人,還有該死的你自己,」逖安說。「離我遠點,安迪。」
安迪原地不動站了一會兒,四周全是雜種地的岩石、雜草和沒用的小丘,這片扎佛茲土地上最惡劣的一塊。他體內的繼電器響了。他的眼睛閃了閃。然後他決定去找卡拉漢神父談談。老神父從沒說過他該死。老神父總是願意聽他的星象。
還有,他總是對陌生人感興趣。
安迪朝鎮子和「我們的安詳女神堂」走去。
2
扎麗亞·扎佛茲沒有看到她丈夫和小姑子從雜種地回來,也沒有聽到逖阿不停地把頭扎進牲口棚外面的雨桶里,然後像馬一樣把嘴唇上沾的水吹掉。扎麗亞正在房子的南邊晾衣服,同時照看著孩子們。她沒有意識到逖安回來了,直到她看到他從廚房的窗戶伸出頭來看她。看到他竟然在那裡她覺得奇怪,但更奇怪的是他的表情。他面如灰土,只有臉頰靠上部有兩塊閃亮的色斑,而且額頭中央也有一塊在閃耀,就像一個烙印。
她把手中正拿著的幾個衣架放回衣籃里,朝房子走過去。
「去哪兒,媽?」赫頓問,赫達也跟著問,「去哪兒,媽媽?」
「別管,」她說。「只要看好你們的弟弟妹妹。」
「為什麼—么么?」赫達嗚嗚地抱怨。她嗚嗚一下停住了。這些天要是她把聲音拖得長了點,她媽媽會把她痛打一頓。
「因為你們年齡最大。」她說。
「可是——」
「閉嘴,赫達·扎佛茲。」
「我們會照看他們,媽。」赫頓說。她的赫頓總是最聽話,也許不如他姐姐聰明,但聰明不是一切。遠遠不是。「要我們把衣服晾完嗎?」
「赫頓—頓頓……」是他姐姐。又是那煩人的嗚嗚聲。不過扎麗亞顧不上管他們了。她只是看了其他幾個孩子一眼:利曼和利阿,都是五歲,還有亞倫,兩歲了。亞倫光著身子坐在泥土中,開心地把兩塊石頭碰在一起發出聲響。他是少有的單生兒,村子裡的女人為此多麼羨慕她啊!因為亞倫總會是安全的,而其他人,赫頓和赫達……利曼和利阿……
她突然明白了在這種日子裡,他中途就回家可能意味著什麼。她向神祈禱不是這樣,但是當她來到廚房,發現他往外看孩子們的樣子,她幾乎確信就是這樣。
「告訴我不是狼群,」她說話的聲音乾澀而狂亂。「說不是。」
「是的,」逖安回答。「三十天,安迪說——一個滿月到另一個滿月。而且在這方面安迪從沒——」
他還沒說完,扎麗業·扎佛茲就雙手緊握太陽穴尖叫起來。旁邊的院子里,赫達跳了起來。過一會兒她就會往房子跑去,不過赫頓拽住了她。
「他們不會要利曼和利阿這麼小的孩子,對嗎?」她問他。「赫達和赫頓,可能會,但是不會要我的小不點吧?噢,他們要不了半年就六歲了!」
「狼群最小連三歲的都抓過,你知道的,」逖安說。他的雙手張開又握上,張開又握上。他體內的感覺繼續變得強烈——比單單生氣更深切的感覺。
她看著他,淚水從臉上嘩嘩流下。
「也許是說不的時候了。」逖安幾乎沒認出自己說話的聲音。
「怎麼能呢?」她低聲說。「以神的名義我們怎麼能呢?」
「不知道,」他說。「但是過來,女人,我求你了。」
她走過來,又轉過頭看了看在後院的五個孩子最後一眼——好像要確認他們都還在那裡,還沒有狼群把他們帶走——然後穿過客廳。祖父坐在熄滅的爐火旁一個角落的椅子里,垂著頭,打著盹,無牙緊閉的嘴巴還滴著口水。
從這個房間看得到牲口棚。逖安把妻子拉到窗邊用手指著。「那裡,」他說。「你看見他們了嗎,女人?你能看清楚他們嗎?」
她當然能。逖安的妹妹,身高六英尺半,這會兒正站著,連衣褲的褲帶已放下,她從雨桶里把水潑在乳房上,碩大的乳房閃閃發亮。站在牲口棚門道處的是扎勒曼,扎麗亞的親兄弟。他差不多七英尺高,和珀斯老爺一樣魁梧,和安迪一樣高大,和那個姑娘一樣面無表情。一個強壯的年輕男子看到一個強健的年輕女子的胸脯像這般裸露在外,他的褲子里肯定會惹人注目地鼓出一大塊,可是扎利③的卻沒有。永遠也不會有。他是弱智。
扎麗亞轉身對著逖安。他們看著對方,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沒變成弱智只不過是因為偶然的運氣。就他們倆所知,陰差陽錯,很可能現在就是扎利和逖阿站在這裡觀看外面牲口棚那裡的逖安和扎麗亞,身體變得巨大,腦子變得空無。
「我當然看見了,」她告訴他。「你以為我是瞎子嗎?」
「你有時不是希望自己是嗎?」他說,「看到他們那種樣子?」
扎麗亞沒有回答。
「不正常,女人。不正常。從沒正常過。」
「可自從遠古以來——」
「去他媽的遠古!」逖安喊道。「他們是孩子,我們的孩子!」
「那麼你願意狼群把卡拉燒成平地嗎?讓我們大家的喉管被割破,眼睛在頭顱中被油炸嗎?之前發生過的,你知道。」
他知道,沒錯。但是除了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男人,誰會糾正這個錯誤呢?在這些地區,當然沒有執政當局,甚至連治安官也沒有,無論什麼級別的。他們只能靠自己。即使早前,當內領地閃爍著光明和秩序時,他們在這裡也沒看到一星半點那種光明生活的跡象。這裡是邊界地帶,而這裡的生活總是很奇怪。後來狼群開始出現,生活變得越發怪異。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經歷了多少個世代?逖安不知道,但他覺得一切並沒有開始得比他能意識得到的時間更早。狼群開始襲擊邊界的村莊時祖父還小,當然——祖父自己的同胞兄弟被擄走時,他們倆正坐在土堆里玩紙牌。「他們抓走他是因為他離泥堆更近,」祖父告訴他們(很多次了)。「如果那天先走出房子的是我,如果我離泥堆更近,他們抓走的就會是我,感謝上帝!」然後他會親吻老神父給他的木頭十字架,把它朝天高舉,並呵呵笑著。
然而祖父自己的祖父告訴過他,在自己的年代——那是五個或者甚至可能是六個年代以前了,如果逖安計算正確的話——並沒有狼群騎著灰馬從雷劈浩蕩而出。有一次,逖安曾問過老人,那時候除了少數嬰兒大部分孩子都是雙胞胎嗎?有沒有哪個老人說起過?祖父思考了很久,然後搖搖頭。沒有,他不記得祖先們曾說起過,不管以何種方式。
扎麗亞焦慮地看著他。「我看你現在不適合想那種事情,你剛在那塊堅硬的土地里待了一上午。」
「我的想法無法改變他們何時來,或帶走誰。」逖安說。
「你不會做蠢事,逖,對嗎?獨自干傻事?」
「決不。」他說。
決不猶豫。他已經開始設計方案,她想,心中也燃起一絲渺茫的希望。毫無疑問,逖安根本對付不了狼群——他們中的任何人都不能——可是他絕不愚蠢。在一個大多數男人只想著下一期耕種(或者在星期六晚上尋歡作樂)的農莊里,逖安確實是個異類。他能寫自己的名字,他能寫「我愛你扎麗」等字句(而且就是這些字贏得了她的心,儘管她認不出寫在塵土上的那些字跡),他會把數字加起來而且可以把加出來的大數字還原成小數字,他說這更不容易。有可能……?
她的一部分不願意再想下去了。然而,當她這個做母親的心思轉到赫達和赫頓,利阿和利曼身上時,她的另一部分又想有所期待。「那麼要怎樣?」
「我準備召集一次全鎮集會。我會發送羽毛。」
「他們會來嗎?」
「當他們聽到這個消息時,卡拉的每個男人都會來。我們會詳細討論。也許這次他們想要反抗。也許他們願意為自己的孩子鬥爭。」
在他們身後,一個嘶啞蒼老的聲音說:「你這個愚蠢的屠夫。」
逖安和扎麗亞轉過身,手牽著手,注視著老人。屠夫是個嚴厲的用詞,不過逖安斷定老人看他們——他——的神情是和善的。
「為什麼那麼說,祖父?」他問。
「男人們參加了你計劃的會議會發瘋的,然後燒掉半個村莊,如果他們喝醉的話,」老人說。「清醒的男人——」他搖搖頭。「永遠不會為你所動。」
「我想這次你可能錯了,祖父,」逖安說,扎麗亞感到一陣冰冷的恐懼鉗住了她的心。然而埋藏在其中,溫熱的,是那份希望。
3
如果他至少提前一晚上發出通知,大家的牢騷也會少些,可是逖安沒有那麼做。哪怕是一個休耕無事的夜晚對他們來說也是種奢侈。當他讓赫頓和赫達送出羽毛時,他們的確來了。他早知道他們會來。
卡拉的集會廳位於村子大街的盡頭,比圖克的百貨店再遠些,在亭子鎮的斜對面,鎮子在夏末這會兒是灰塵瀰漫、黯淡無光。很快,鎮子上的女人們就會開始把它裝扮一新,迎接豐收,不過在卡拉他們很少慶祝收割夜。當然,孩子們總是喜歡看雙手塗成紅色的稻草人被扔進火堆里,還有大膽的傢伙們在夜晚開始降臨時,會偷吻他們心愛的姑娘,但僅此而已。在中世界和內世界,穿花里胡哨的衣服和歡宴慶祝都可以,然而這裡不行。在這裡,他們還有比收割節集市更嚴肅的事情要考慮。
就像狼群這樣的事情。
有些男人——來自富有的西部農莊和南部的三個農場——騎馬而來。羅金B的艾森哈特甚至帶著步槍,斜掛著十字形的彈藥帶。(逖安·扎佛茲懷疑這些子彈能有什麼用,或者那支古老的步槍是否好使,儘管有些能用的。)曼尼族的一行人蜷縮在一輛巴克馬車裡,由兩匹變種的閹馬馱著,一匹長著三隻眼睛,另一匹背上有一塊粉紅的肉像標杆一樣戳出來。大多數卡拉的男人騎著驢子或毛驢而來,身穿白色的褲子和彩色的長衫。他們走進集會廳時,用長滿老繭的拇指把掛著繩子的臟寬邊帽推到背後,不自在地相互對望。長凳是純松樹做的。沒有女人和任何弱智人,這些男人連九十張長凳中的三十張都沒坐滿。有些交談,但全無笑聲。
逖安站在前門外,手裡拿著羽毛,望著夕陽向地平線沉下,金色的光芒一點點加深,就好像被鮮血染過。當夕陽最終落下時,他又朝大街看了一眼,幾乎空無一人,只有三四個弱智人正坐在圖克店的台階上。他們全都是巨型身材,可除了把地里的岩石拽出來以外別無用處。他再也看不到別的男人,也沒有驢子往這邊來。他深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接著再吸一口,抬頭望著漸漸深邃的蒼穹。
「耶穌聖人,我不信奉你,」他說。「但是如果你在那裡,現在就幫幫我吧。向神道謝。」
然後他走進去,把集會廳的門關上,用力比通常稍微重了些。談話停止了。一百四十個男人,大多是農夫,看著他走到大廳前方,他白色褲子的寬褲腳瑟瑟作響,短靴踩在硬木地板上發出劈啪聲。他曾料想自己在這一刻會被嚇壞,甚至可能啞口無言。他是個農夫,不是舞台演員或者政客。可接著他想到了自己的孩子們,當他抬頭看這些男人們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可以坦然地看著他們的眼睛,他手中的羽毛毫不顫抖。他講起話來字句流暢、自然、連貫。他們也許不會像他希望的那樣行動——祖父在這一點上可能是對的——但是他們看上去很願意聽。
「你們都知道我是誰,」他站在那裡,雙手緊握著淡紅色羽毛的老桿說道。「逖安·扎佛茲,也就是路加的兒子,扎麗亞·許尼克的丈夫。她和我有五個孩子,兩對雙胞胎和一個單生兒。」
下面傳來低聲耳語,很可能是感嘆逖安和扎麗亞還有亞倫多麼幸運。逖安等待著聲音逐漸消失。
「我一生都住在卡拉。我分享著你們的楷覆,你們也分享我的。現在聽我說吧,我請求。」
「我們說謝啦,先生。」他們嘟囔。這也不過是個普通的反應,可是逖安受到了鼓舞。
「狼群正往這邊來,」他說。「我從安迪那裡聽說的。還有三十天,從一個滿月到另一個滿月,他們就來到了。」
傳來更多低語。逖安聽到沮喪和憤怒,但是沒有驚訝。說到傳遞消息,安迪是極其可靠的。
「即使我們中那些能讀會寫一點的,幾乎也沒有紙張可以在上面寫字,」逖安說,「所以我沒法確切地告訴你們他們上次到來是什麼時候。沒有任何記錄,你們知道,只能口口相傳。我記得那時我還經常挨屁股板子,所以要早於二十年前——」
「二十四年前。」房間後面的一個聲音說。
「不,二十三年,」靠近前面的一個聲音說。魯本·卡沃拉站了起來。他是個胖子,有一張快樂的圓臉。然而,此刻快樂已不見蹤影,只剩下憂傷。「他們帶走了魯斯,我的妹妹,我請求聽我說。」
一陣咕噥聲——實際上無異於一種贊同的嘆息聲——從長凳上擠在一起的人們中傳來。他們本可以坐開來,但卻選擇肩並肩靠在一起。有時在不適中可以尋求安慰,逖安承認。
魯本說:「他們到來時,我們正在前院的一棵大松樹下玩耍。從此以後,我每年在樹上做一個記號。即使他們把她送回來之後,我仍然堅持。現在有二十三個記號,也就是二十三年。」說完他坐了下來。
「二十三年還是二十四年沒什麼區別,」逖安說。「狼群上次來時還是孩子的人,現在已經長大成人並有了自己的孩子。這裡有好收成等著那些混蛋。收穫好大一批孩子。」他停頓了一下,在大聲講出來之前給他們一個自己思考下一步行動的機會。「如果我們任其發生,」他最後說道,「如果我們任狼群把我們的孩子帶到雷劈,然後把他們變成弱智送回來。」
「我們到底能做什麼?」一個坐在中間一條長凳上的人說。「他們不是人!」話音一落就有一陣基本贊同的(而且痛苦的)嘀咕聲。
一個曼尼人站起來,拉拉自己深綠色的斗篷,緊貼在瘦骨嶙峋的肩膀上。他用懷恨的目光環顧著周圍的人。那雙眼睛不瘋狂,但是在逖安看來,它們卻遠不理智。「聽我說,我請求。」他說。
「我們說謝啦,先生。」懷著敬意卻有所保留。在鎮子里看到曼尼人是件稀罕事,而這裡卻有八個,全坐在一條長凳上。他們的到來讓逖安很高興如果有什麼能突出這件事的極端嚴峻性的話,曼尼人的出現就可以。
集會廳的門開了,又一個人溜了進來。他身穿一件黑色的長外套。額頭上有塊傷疤。沒有人注意到他,包括逖安在內。他們都盯著曼尼人。
「聽聽曼尼的經書怎麼說的:當死亡天使穿過阿伊吉普時,哪家房子的門柱上沒有塗上祭祀品的鮮血,他就會殺掉這家的初生兒。經書就是這麼說的。」
「讚美經書。」其他的曼尼人說。
「也許我們也該這麼做,」曼尼的發言人繼續說道。他聲音平靜,可是額頭上有根筋劇烈地跳動著。「也許我們應該把接下來的三十天變成小不點兒的歡慶節日,然後把他們哄睡著,讓他們的鮮血洗染大地。讓狼群把他們的屍體帶到東方吧,如果他們願意。」
「你們瘋了,」波尼托·卡什說,看上去義憤填膺可同時又幾乎笑出聲來。「你和你所有的同類。我們不會殺死自己的嬰兒!」
「那些被送回來的還不是生不如死?」曼尼人答道。「沒用的龐然大物!掏空的外殼!」
「哎,那麼他們的兄弟姐妹怎麼辦?」沃恩·艾森哈特問。「狼群只從每兩個孩子中拿走一個,你知道得很清楚。」
又一個曼尼人站起來,他銀色的長須垂落到胸部。第一個坐下了。這個老者,韓契克,看看四周的其他人,然後看著逖安說:「你拿著羽毛,年輕人——我能講話嗎?」
逖安沖他點頭示意可以。這個頭開得還不賴。讓他們盡情探索自己所在的處境吧,探索到山窮水盡。他確信,他們最終將發現只有兩種選擇:讓狼群帶走還沒長到青春期的一對孩子中的一個,就像他們素來的做法,或者奮力反抗。但是要意識到這一點,他們需要明白所有其他的出路都是死路。
老者耐心地講話。甚至有點悲傷。「這是個可怕的主意,唉。可是你們這麼想想,先生們:如果狼群來時發現我們沒有子嗣,也許他們從此以後就會讓我們安寧了。」
「啊,也許他們會,」小自耕農中的一個低聲說道——他的名字是佐治·埃斯特拉達。「也許他們不會呢。曼尼先生,你真的會因為一個也許而殺死整個鎮子的孩子們嗎?」
人群中傳來一陣強烈的低聲附和。又一個小農,伽瑞特·斯特龍,站了起來。他那張哈巴狗式的臉一副兇相。他的兩個大拇指勾在腰帶上。「我們最好連自己也殺死,」他說。「管他是嬰兒還是成人。」
曼尼人看上去對此並不動怒,他周圍其他穿藍色斗篷的人亦然。「這是種選擇,」老者說。「如果其他人願意,我們願意討論。」他坐下來。
「我可不願意,」伽瑞特·斯特龍說。「這就好像為了省去刮鬍子,把自己該死的腦袋砍下來,聽我說,我請求。」
笑聲傳來,還有幾聲「聽得非常明白」的喊叫聲。伽瑞特坐回原位,看起來少了些緊張,並把頭和沃恩·艾森哈特的頭靠在一起。另一個農場主,迪厄戈·亞當斯聽得黑色的眼睛目不轉睛。
又一個小農站起來——巴吉·扎夫爾。他小小的腦袋上有雙閃亮的藍色小眼睛,看上去像是從長著山羊鬍的下巴傾斜到了後面。「如果我們離開一陣子如何?」他問。「如果我們帶著孩子們返回西部怎麼樣?也許一路走到大河的西部支流?」
這一大膽的建議提出後出現了片刻的沉默,顯然大家是在考慮。到外伊河的西部支流幾乎要一路走回中世界去……那裡,聽安迪說,前些時候出現了一座雄偉的綠色玻璃宮殿,而近來又消失了。逖安正準備自己回應,這時伊本·圖克,那個百貨店主,替他回答了。逖安鬆了口氣。他希望自己儘可能保持沉默。當他們走投無路時,他再告訴他們剩下的選擇。
「你瘋了?」伊本質問。「狼群來發現我們走光了,會把所有一切燒成灰燼——農田和牧場,莊稼和商店,根莖和枝幹。我們回來還有什麼?」
「再說他們要是追趕我們怎麼辦?」佐治·埃斯特拉達插話。「你覺得對狼群來說,追上我們是什麼難事兒嗎?他們會像圖克說的那樣把我們燒個精光,沿我們的原路返回,然後把孩子們抓走!」
傳來強烈的贊同聲,短靴在簡樸的松木地板上的跺腳聲,還有幾陣叫喊聲:「聽他說,聽他說!」
「另外,」站在那裡把寬大、骯髒的寬邊帽捧在胸前的內勒·法拉迪說,「他們從不偷走我們所有的孩子。」他講話的口吻膽小怕事,像是說「讓我們理智點」,這讓逖安咬牙切齒。他最最害怕的正是這種觀點。對理性大錯特錯的呼喚。
曼尼人中一個年輕一點而且沒有鬍子的,發出一聲尖厲和嘲弄的笑聲。「啊,每對可以二剩一!這樣就正確,對嗎?願神保佑你!」他本還想再說,但是韓契克一隻粗糙的手抓住了年輕人的胳膊。年輕人不再多說,不過也沒有屈服地低下頭。他雙目含火,雙唇泛白。
「我不是說這樣正確,」內勒說。他開始轉動自己的寬邊帽,轉得讓逖安感到有點頭暈。「可是我們必須得面對事實,不是嗎?唉。他們沒有把孩子們都抓走。比如我的女兒,喬治娜,她就能幹又聰明——」
「呀,而你的兒子佐治是個頭大無腦的大弱智,」本·斯萊特曼說。斯萊特曼是艾森哈特的工頭,他對傻裡傻氣的人全無耐心。他摘下眼鏡,用一塊大手帕擦了擦,然後又戴上。「我騎馬沿街來這裡時,看到他正坐在圖克店前的台階上。他和其他幾個同樣沒腦子的弱智。」
「可是——」
「我明白,」斯萊特曼說。「這是個艱難的抉擇。沒有腦子可能比全死光好些。」他停頓一下。「或者全部抓走也好過只要一半。」
在一陣「聽他說」以及「謝謝你」的叫喊聲中,本·斯萊特曼坐下了。
「他們總是給我們留下活路,不是嗎?」一個小農問道,他就坐在逖安西邊,靠近卡拉的邊緣。他名叫路易斯·黑考克斯,說話時一副沉思、苦澀的腔調。他鬍子下面的嘴唇彎成微笑狀,但其中卻沒有什麼幽默感。「我們不會殺死自己的孩子,」他說,一邊看著曼尼人。「神與你們同在,紳士們,但我相信連你們自己也不會那麼做,格殺勿論。或者你們不會都那樣。我們沒法捲起包裹和行李往西去——或者其他任何方向——因為我們把農場留在了身後。他們會把我們的一切都燒光,然後像以往一樣抓走孩子們。他們需要孩子,上天知道為什麼。
「問題總是歸結到同一點:我們是農夫,我們大多數都是。我們的雙手在土地上就會強大,在別處就會軟弱。我自己有兩個孩子,四歲了,我深愛著他們倆。丟掉哪個我都捨不得。但是我情願捨棄一個保全另一個。還有我的農場。」傳來贊同的嘀咕聲。「我們還有其他選擇嗎?我認為:世界上再沒有比惹怒狼群更糟糕的錯誤了。當然,除非我們能挺身抗爭。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反抗。可我就是看不到可能。」
逖安感到黑考克斯每說一句話,他的心就涼掉半截。這個人竊走了他多少能量?神和耶穌聖人啊!
韋恩·歐沃霍瑟站起身來。他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最成功的農夫,他腆著的大肚子就是證明。「聽我說,我請求。」
「我們說謝啦,先生。」他們嘟囔。
「告訴你們我們要怎麼做吧,」他環顧四周說道。「一如既往,就是這樣。你們中有誰想討論挺身反抗狼群嗎?你們有誰如此瘋狂嗎?憑什麼?矛和岩石,幾張弓箭?也許是像那樣的四支生鏽老槍管?」他用拇指朝艾森哈特的步槍一彈。
「別嘲笑我的槍,朋友。」艾森哈特說,不過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他們會來此而且他們會抓走孩子,」歐沃霍瑟往四周看了看說。「孩子中的一些。然後接下來的一個世代甚至更長時間,他們都不會再打擾我們。就是這樣,一向如此,我要說讓它保持這樣。」
聽到這話,下面響起不滿的嘀咕聲,但是歐沃霍瑟一直等聲音停止。
「二十三年還是二十四年沒有關係,」當他們再次沉默時他說。「不管哪個都是很長一段時間。一段長時間的安寧。可能你們忘記了幾件事情,夥計們。一件是孩子們就好像其他任何一種莊稼。神總是會送來更多的。我知道這聽起來很殘酷。但這就是我們的生活和我們不得不繼續的生活。」
逖安不再等他們作出慣有的反應。如果他們沿這個思路繼續討論下去,他將錯失可能說服他們的任何機會。他舉起愈傷草羽毛說:「聽我說!請聽我的,我請求!」
「謝謝你,先生,」他們回答。歐沃霍瑟用懷疑的目光打量著逖安。
你有理由那麼看我,這個農夫心想。因為那樣懦弱的常識我頭腦里多的是,我有的是。
「韋恩·歐沃霍瑟是個聰明而且成功的人,」逖安說,「為此我不願反駁他的意見。還有一個原因:他的年紀足以做我的老爸了。」
「可他不是你的老爸。」伽瑞特·斯特龍惟一的僱農——名叫羅斯特——大叫一聲,下面一片笑聲。連歐沃霍瑟也被這句玩笑話逗樂了。
「小子,如果你真的不願反駁我,就別那麼做。」歐沃霍瑟說。他仍然笑著,只是有點勉強。
「可是,我必須反駁。」逖安說。他開始在前排的長凳旁慢慢地踱來踱去,他手中的愈傷草羽毛那鐵鏽紅色的翎羽也隨著搖擺。逖安略微提高了嗓音,以便他們明白他不只是在和大農場主講話。
「我必須這麼做正是因為歐沃霍瑟先生的年紀足以做我的老爸。他的孩子們已經長大成人,你們知道的,據我所知,他一共有兩個孩子,一個女孩,一個男孩。」他停頓一下,然後往要害擊去,「中間相隔兩年。」換句話說,兩個都是單生兒,兩個都沒有被狼群抓走的危險。當然他無須大聲說出這一點。人群咕囔起來。
歐沃霍瑟臉紅了,面露凶光。「說這個真他媽的可惡!我的孩子與此無關,不管是單生兒還是雙胞胎!把羽毛給我,扎佛茲。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可是傳來靴子在地板上跺的聲音,開始很慢,然後逐漸加快,後來出現冰雹般的轟響。歐沃霍瑟憤怒地向四周看看,臉色紅得泛紫。
「我要說!」他喊道。「你們聽我說,我請求?」
聽到的回答卻是「不,不行,現在不行,」「扎佛茲拿著羽毛」,以及「坐下聽著」等叫喊。逖安覺得歐沃霍瑟先生開始意識到——相當後知後覺——村莊里最富有和最成功的人經常遭到一種根深蒂固的憎恨。那些不太幸運或不太精明的(經常是同一群)人,也許在富農從他們的騾子或低矮的巴克馬車旁經過時,會摘帽致意;當富農借僱農幫他們修房子或牲口棚時,他們也許會送一口屠宰好的豬或牛作為感謝;在年末的集會上,中農也許會受到歡呼,因為他們幫忙買了鋼琴,現在正放在亭子鎮的音樂房裡。儘管如此,卡拉的男人還是帶著某種野蠻的滿足感猛跺自己的短靴來轟走歐沃霍瑟。
歐沃霍瑟不習慣遭受如此挫折——事實上,有點大吃一驚——他又試了一次。「給我羽毛,行嗎,我請求!」
「不,」逖安說。「稍後如果我覺得合適的話可以,不過現在不行。」
這話引起了歡呼聲,主要是那些小農中最弱小的分子和他們的幫手。曼尼人沒有加入。他們這會兒貼得那麼緊,看上去就像大廳中央一滴深藍色的墨點。他們顯然被氣氛的轉變搞糊塗了。沃恩·艾森哈特和迪厄戈·亞當斯同時繞到歐沃霍瑟的兩側,和他低聲耳語。
你的機會來了,逖安心想,最好充分把握。
他舉起羽毛,他們安靜下來。
「每個人都有講話的機會,」他說。「至於我,我要說的是:我們不能一味這樣下去,在狼群來此抓走我們的孩子時,只是低頭哈腰,忍氣吞聲。他們——」
「他們總是把孩子歸還。」一個叫法仁·珀色拉的僱農怯生生地說。
「他們歸還的是些空殼!」逖安喊道,還有幾聲「聽他說」的叫喊。時機還沒到,逖安斷定。目前還不是時候。不是時候。
他又降低了嗓門。他不想大聲疾呼。歐沃霍瑟嘗試過但不得其所,音量傳得再遠也無濟於事。
「他們歸還了空殼。而我們呢?這給我們造成了什麼影響?有些人也許會說毫無影響,狼群一直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生活中的一部分,就像偶爾發生的颶風或地震。然而並不是這樣。他們來過六個世代,最多了。可是卡拉已經存在了一千多年。」
瘦骨嶙峋、目光邪惡的老曼尼人微微起身。「他說得對,夥計們。在雷劈的黑暗尚未降臨之前這裡就有農夫——其中包括曼尼人,去他的狼群。」
他們神情好奇地聽著。看起來他們的敬畏讓老者感到滿足,他點點頭坐回原位。
「所以在時間的長河中,狼群差不多是件新鮮事,」逖安說。「在大約一百二十或一百四十年中他們來過六次。誰說得准呢?因為你們知道,時間有些彈性。」
有人低聲嘀咕。幾個人點頭。
「不管怎麼樣,每個世代一次。」逖安繼續說。他意識到歐沃霍瑟、艾森哈特和亞當斯正在結成敵對的一夥。本·斯萊特曼或許是,或許不是他們那邊的——多半是的。即使他口舌如簧也休想說動這些人。嗯,也許沒有他們一樣能行。只要他說服其他人。「他們每個世代來一次,並抓走多少孩子?三打?四打?
「歐沃霍瑟先生這次也許沒有孩子,但是我有——不是一對雙胞胎而是兩對。赫頓和赫達,利曼和利阿。我愛他們四個,可一個月後,他們中的兩個就會被抓走。當那兩個回來時,將變成弱智。形成一個完整的人的任何生機,都將永遠喪失。」
一陣「聽他說,聽他說」的嘆息聲瀰漫房間。
「你們中多少人有乳臭未乾的雙胞胎?」逖安問。「舉起手!」
六個人把手舉起來,然後是八個,接著一打。每當逖安以為都舉完時,就會又有一隻手猶猶豫豫地舉起。最終,他數了數,一共有二十二隻手,當然,並非每一個有孩子的人都在場。他看得出歐沃霍瑟對這個大數目很失望。迪厄戈·亞當斯也舉了手,逖安很高興看到他和歐沃霍瑟、艾森哈特以及斯萊特曼產生了點距離。曼尼人中有三個舉手。佐治·埃斯特拉達。路易斯·黑考克斯。還有其他許多他認識的人,這不奇怪,真的,他幾乎認識在坐的每一個人。或許除了幾個為了小錢和熱飯到處流浪、在不同小農場打工的人之外他全認識。
「每次他們來抓走我們的孩子,他們就帶走一部分我們的心和靈魂。」逖安說。
「噢,拜託了,小子,」艾森哈特說。「那有點胡說——」
「閉嘴,農場主,」一個聲音說。是那個遲到的人,他額頭上有塊傷疤。聲音中的憤怒和蔑視讓人震驚。「他拿著羽毛。讓他把話說完。」
艾森哈特急速轉身看是誰這麼跟他說話。他看在眼中,但並沒作聲。逖安也不覺得意外。
「謝謝你,神父,」逖安坦然說道。「我就要說完了。我一直想到樹木。你可以把一棵大樹的樹葉剝光,它仍能存活。在樹皮上刻無數個名字,它仍能重新長出新皮把它們覆蓋住。甚至你可以挖走一些心材,它仍能生長。可是如果你一次又一次地掏走心材,那麼總會有一天,即使是最結實的樹木也會死去。我在自己的農場上見過這種情景,是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們會從里往外死去,樹葉從主幹開始到樹枝末梢依次變黃,你可以看到死亡在一點點延伸。而這就是狼群正在對我們這個小村莊所做的一切,是他們對我們的卡拉所做的一切。」
「聽他說!」從鄰近農場來的弗雷蒂·羅薩利奧喊道。「他說得非常好!」弗雷蒂自己也有雙胞胎,儘管他們還沒斷奶,很可能是安全的。
逖安接著說:「你說如果我們挺身反抗,他們會把我們都殺死並從東到西把卡拉燒個精光。」
「是的,」歐沃霍瑟說。「我確實是這麼說的。不只我一個人這麼認為。」他四周傳來贊同的嘟囔聲。
「可是每次狼群抓走對我們來說比任何莊稼,或者房子,或者牲口棚都更心愛的孩子時,我們只是俯首帖耳罷了,他們又一次從樹里掏走了心材,而這棵樹就是這個村莊!」逖安講得鏗鏘有力,他此刻站立著一動不動,手中的羽毛高高舉起。「如果我們不儘快奮力反抗,我們不管怎樣都是死路一條!這就是我——逖安·扎佛茲,路加的兒子——要說的話!如果我們不儘快挺身反抗,我們將都會成為弱智!」
傳來大聲叫喊「聽他說!」還有興奮的短靴跺地聲。甚至還有掌聲。
另一個農場主,喬治·特勒佛德,沖艾森哈特和歐沃霍瑟快速輕聲低語。他們聽著,然後點點頭。特勒佛德起身。他頭髮銀白,膚色黝黑,一副飽經風霜的英俊相很能博得女人的喜歡。
「說完了,孩子?」他友好地問道,好似問一個孩子一個下午他有沒有玩夠,是否準備睡覺了。
「對,完了,」逖安說。他突然感到很沮喪。特勒佛德這個農場主比不上沃恩·艾森哈特氣派,但他卻有伶牙俐齒。逖安覺得自己終歸還是會輸掉。
「那麼,可以把羽毛給我嗎?」
逖安想過抓住它不放,可這有什麼用?他已經儘力了,已經嘗試了。也許他和扎麗亞倒是應該帶著孩子們到西部去,回到中世界。離狼群來還有一個月,照安迪的說法。在三十天里,一個人足以做好應付麻煩的準備了。
他把羽毛遞過去。
「我們都欣賞年輕的扎佛茲先生的激情,而且當然沒有人懷疑他的勇氣,」喬治·特勒佛德說。他說話時把羽毛放在胸口左邊,貼著心臟。他的目光在聽眾中轉來轉去,好像是進行眼神交流——友好的眼神交流——和每個人。「可是我們既要想到那些被抓走的孩子,也要想到那些被留下的,對嗎?事實上,我們必須保護所有的孩子們,不管他們是雙胞胎,三胞胎還是像逖安·扎佛茲的孩子亞倫那樣的獨生兒。」
特勒佛德此刻轉向逖安。
「你會怎麼跟自己的孩子們講,狼群射殺了他們的母親,而且也許用一個光棒燒著了他們的祖父?你會怎麼解釋那些尖叫聲?用來給燃燒的皮膚和莊稼增加芬芳?而我們正在拯救靈魂?或者某種假想樹木的心材?」
他停了停,給逖安一個回答的機會,但是逖安無言以對。他恨不得把那些話……但是他先不跟特勒佛德算賬。巧言令色的雜種特勒佛德,他自己已遠遠過了提心弔膽擔心狼群騎著灰色巨馬出現在自己前院的年紀了。
特勒佛德點點頭,彷彿逖安的沉默是他意料之中的,然後他轉身對著長凳上的聽眾。「當狼群來時,」他說,「他們會帶著火力射殺武器——光棒,你們知道——還有槍支,會飛的金屬怪物。我不記得它們的名字——」
「嗡嗡球。」有人叫道。
「飛賊。」另一個人喊。
「暗器!」第三個人嚷嚷。
特勒佛德和藹地笑著點頭。一個老師領著些好學生。「不管它們是什麼,它們會在空中飛動,尋找目標,當找到時,它們會拋出像剃刀一樣鋒利的旋轉刀片。它們能在五秒鐘內把一個人從頭到腳毀滅掉,除了一攤血跡和毛髮什麼都不剩下。不用懷疑我,因為我曾親眼目睹過。」
「聽他說,得聽他說!」長凳上的人高喊。他們瞪大了眼睛,面露恐懼。
「狼群本身也很嚇人,」特勒佛德接著說,老練地從一個恐怖故事轉到下一個。「他們看上去有點像人,不過他們不是人,而是更龐大和可怕的東西。他們在遙遠的雷劈服侍的東西更加恐怖。吸血鬼,我聽說。也許是長著鳥獸頭的人。沉船上未死的禿鷹。紅眼鬥士。」
人們嘟囔起來。連逖安聽到紅眼的名字也感到毛骨悚然。
「狼群我見過;其餘是我聽說的,」特勒佛德接著說。「雖然我不全信,但大部分我信。不過別去管雷劈以及那裡的怪物。我們只關心狼群。狼群是我們的麻煩,還是大麻煩。尤其當他們全副武裝而來時!」他苦笑著搖搖頭。「我們該怎麼辦?也許我們可以用鋤頭把他們從巨馬上捶下來,扎佛茲先生?你覺得呢?」
話一出口便引起一片嘲弄的笑聲。
「我們沒有可以抵抗他們的武器,」特勒佛德說。他此刻態度冷漠,一本正經,像是在表明自己的底線。「即使我們有,我們也不過是些農夫、農場主和畜牧人,不是鬥士。我們——」
「停下你那沒出息的講話吧,特勒佛德。你應該為自己感到恥辱。」
這句冷峻的話令一些人震驚得倒吸了一口涼氣,人們紛紛轉身伸腰勾頭看是誰在講話。然後慢慢地,好像是要讓他們看個夠似的,那個頭髮花白、身穿圓領黑色長外套的遲到者從房間最後面的長凳上緩緩起身。他頭上的傷疤——呈十字架形——在煤氣燈的照耀下閃閃發光。
是老神父。
特勒佛德較快地緩過神兒來,可當他講話時,逖安覺得他仍然處于震驚之中。「對不起,卡拉漢神父,不過羽毛在我手上——」
「去你的異教徒羽毛吧,去你的懦弱意見,」卡拉漢神父說。他沿著中間的過道走過去,從走路的樣子看得出他有嚴重的關節炎。他沒有曼尼的老者年長,甚至歲數遠比不上逖安的祖父(他宣稱自己不只是這裡,而且是卡拉南部一帶最老的人),然而他看上去似乎比兩者都要老。比時光還要老。這一方面無疑與他那雙憂煩的眼睛有關,這雙眼睛從額頭的傷疤下面關注著這個世界(扎麗亞認為那傷疤是他自己弄的);更多是因為他的聲音。儘管他已在這裡多年,建起了他奇怪的耶穌聖人教堂,還使卡拉一半的人皈依了他的精神信仰,可是連陌生人也不會愚蠢地相信卡拉漢神父來自這裡。他的異常主要反映在他平淡、帶鼻音的講話以及他經常使用的晦澀俚語(他自己稱之為「粗俗隱語」)上。他毫無疑問來自曼尼人經常嘮叨的那些世界中的一個,儘管他從沒提過,而且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現在就是他的家。他有一種淡漠和毋庸置疑的威嚴,這使得挑戰他講話的權利非常困難,不管他手裡有沒有羽毛。
他也許比逖安的神父年輕,但是卡拉漢神父仍然是尊長。
4
此刻他打量著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人們,連看也不看喬治·特勒佛德一眼。羽毛在特勒佛德的手中垂了下來。他坐在第一排的長凳上,仍然握著它。
卡拉漢上來就是一個俚語,不過他們是農夫,沒人要求解釋。
「這是雞屎。」
他用更長時間打量眾人。多數人沒有與他對望。過了一會兒,連艾森哈特和亞當斯也目光低垂。歐沃霍瑟昂著頭,但是在尊長的目光威逼下,這個農場主看上去更加氣急敗壞而非目中無人。
「雞屎,」穿著圓領黑色外套的這個人重複道,清晰地發出每一個音節。在他後翻衣領的切口下面,一個金色的小十字架閃著微弱的光芒。他額頭上另一個十字架——扎麗亞確信是他出於對某種罪孽的懺悔,用自己的拇指指甲刻在肉上的——在油燈下像文身般刺目。
「這個年輕人不是我的教徒,但他是對的,我知道你們全都明白這一點。你們心裡很明白。包括你,歐沃霍瑟先生。還有你,喬治·特勒佛德。」
「一點也不明白。」特勒佛德說,不過他的聲音很微弱,全無先前振振有詞的氣勢。
「你們的眼睛會暴露你們的謊言,我母親會如此對你們說。」卡拉漢沖特勒佛德淡淡一笑,而逖安生怕他朝他這邊看。然後卡拉漢果然轉向他。「我從沒聽誰像你今晚講得這麼好,孩子。謝謝你,先生。」
逖安無力地揚揚手,然後更加勉強地笑了笑。他覺得自己就像一部愚蠢的歡慶鬧劇中的人物,在最後一刻因某種不太可能的超自然力的介入而得到拯救。
「我對懦弱略有所知,老實講,」卡拉漢說著轉過身,對著長凳上的眾人。他舉起因舊傷而扭曲變形的右手,目不轉睛地盯著它,然後又把手放下。「我自己就曾經歷過,你們也許會說。我知道一個懦弱的決定會引出另一個……再一個……又一個……直到最終無法挽回,無法改變。特勒佛德先生,我向你保證年輕的扎佛茲先生所說的那棵樹不是虛構的。卡拉已危如累卵。你們的靈魂也處在危險中。」
「感謝瑪麗,充滿仁愛,」房間左邊的一個人說,「神與你同在。你腹中的果實得恩寵,基——」
「停下,」卡拉漢厲聲斥責。「做禮拜時再說。」他深陷的眼睛閃著藍色的光芒,仔細地打量他們。「從今夜起,別再想神、瑪麗和耶穌聖人,也別再想狼群的輕彈和嗡嗡球。你們必須反抗。你們是卡拉的男人,對嗎?那麼就表現出男人的樣子吧。別再像狗一樣趴在地上舔那兇狠的主人的靴子。」
歐沃霍瑟聽到此話臉漲得通紅,並要起身。迪厄戈·亞當斯抓住他的胳膊,在他耳邊講了幾句。歐沃霍瑟僵在那裡一會兒,彎著腰一動不動,隨後坐了回去。亞當斯站起身來。
「聽起來很好,主人,」亞當斯帶著濃重的口音說。「聽起來很勇敢。可是也許還有幾個問題。黑考克斯問過一個。農場主和農夫們怎麼對付得了武裝起來的殺人狂?」
「雇一些屬於我們的武裝起來的殺手。」卡拉漢回答。
下面突然一聲不響,一片愕然。就好像尊者突然轉用了另一種語言。最後迪厄戈·亞當斯說——謹慎地,「我不明白。」
「你當然不明白,」尊者說。「聽著並記住。亞當斯農場主和你們大家,聽著並記住。用不了六天的行程而且不在我們西邊,沿著光束的路徑朝著東南方,有三個槍俠和一個學徒會來到這裡。」對他們的驚訝他一笑置之。接著他轉向斯萊特曼。「那個學徒不比你的兒子本大多少,但是他已經像蛇一樣迅速,像蠍子一樣毒辣。其他人要比他迅速和毒辣得多。我聽安迪說的,他看到他們了。你們想要強悍的人手?他們來了。我調好我的表以作證。」
這次歐沃霍瑟忍不住騰的一下站起來。他面紅耳赤像是發燒。他的大肚腩顫抖著。「這是什麼哄小孩睡覺的故事?」他問。「如果真的有那些人,他們在薊犁就會消失。千年來薊犁一直是風中的灰塵。」
既沒有贊同也沒有反對的聲音,沒有任何聲音。人群依然僵著,是因為那個神秘的詞在迴響:槍俠。
「你錯了,」卡拉漢說,「不過我們無需爭論,我們可以自己過去瞧瞧。幾個人就行,我覺得。這裡的扎佛茲……我自己……還有你怎麼樣,歐沃霍瑟?想來嗎?」
「沒有什麼槍俠!」歐沃霍瑟咆哮道。
在他身後,佐治·埃斯特拉達站起來。「卡拉漢神父,神保佑你——」
「——也有你,佐治。」
「——可是即便有槍俠,三個人怎麼抵擋得了四十或六十個?還不是四十或六十個普通的人,而是四十或六十匹狼?」
「聽他說,他說得有理!」店主伊本·圖克大聲說。
「而且他們為什麼要為我們而戰呢?」埃斯特拉達接著問。「我們年年都能撐下去,但是僅此而已。我們能給他們什麼,除了幾頓熱飯以外?又有什麼人願意為一頓飯而死呢?」
「聽他說,聽他說!」特勒佛德、歐沃霍瑟和艾森哈特齊聲喊道。其他人有節奏地在地板上跺著腳。
尊者一直等到跺腳聲停下,然後說:「我的住處有些書。半打。」
儘管他們中多數人知道,可是一提到書——那麼多紙張——還是引發大片驚嘆聲。
「那些書中有一本寫到,槍俠不準接受報答。據猜測,是因為他們是亞瑟·艾爾德的後代。」
「艾爾德!艾爾德!」曼尼人低聲說,還有幾個舉起拳頭,食指和小指翹起來對著天空。愛賣弄的傢伙,尊者心想。去吧,得克薩斯。他強忍著不大笑,但是嘴角依然掛著微笑。
「你是說那些四處遊走、行俠仗義的彪形大漢?」特勒佛德用輕微的嘲弄語氣說。「你講的這種故事太老了吧,神父。」
「不是彪形大漢,」卡拉漢耐心地說,「是槍俠。」
「三個人如何抵抗狼群,神父?」逖安不由自主地問。
照安迪的說法,槍俠中有一個還是女人,不過卡拉漢覺得沒有必要把水攪得更渾(儘管他有種頑皮的念頭想要說出來,能怎麼樣呢)。「那是他們首領的事,逖安。我們會問他。還有,他們不只是為幾頓飯而戰,你知道。根本不是。」
「那麼,還有別的什麼呢?」巴吉·扎夫爾問。
卡拉漢認為他們想要的是躺在他教堂地板下面的東西。那也好,因為那個東西已經蘇醒。這位曾經從另一個世界名叫耶路撒冷地的小鎮逃來的尊者,想要擺脫它。如果他不儘快甩掉它,就會被它殺死。
卡已吹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像一陣風。
「及時,扎夫爾先生,」卡拉漢說。「一切都恰逢其時,先生。」
與此同時,集會廳出現一陣咕嚷聲。沿著長凳口口相傳,一陣希望和恐懼的爭論聲。
槍俠。
來自西邊的槍俠,從中世界出來。
這是真的。神保佑他們。亞瑟·艾爾德最後的毒辣孩子,沿著光束的路徑奔卡拉·布林·斯特吉斯而來,卡像一陣風。
「該有點男人樣了,」卡拉漢神父對他們說。在他額頭的傷疤下面,他的眼睛像油燈在燃燒。然而他的腔調不無憐憫。「該起來反抗了,紳士們。該挺身面對現實了。」——
注釋:
①《七俠蕩寇志》,好萊塢西部動作片,於一九六〇年上映,改編自黑澤明的《七武士》。
②麥橘果,一種黃色香草,見後文。
③扎利,扎勒曼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