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時間是水面上的臉龐:這是很久以前遙遠的眉脊泗流傳的一句諺語。埃蒂·迪恩從沒到過那裡。
但是他確實以一種方式去過。羅蘭曾經帶著他的四個夥伴——埃蒂、蘇珊娜、傑克和奧伊——在一天晚上到過眉脊泗,露宿在堪薩斯I-70號高速公路上,位於一個名為堪薩斯實則不然的地方,並沒完沒了地給他們講故事。那天晚上他給他們講了蘇珊·德爾伽朵,他的初戀——也許是他惟一的戀人,以及他如何失去了她的故事。
在羅蘭還是個不比傑克·錢伯斯大多少的孩子時,這句諺語也許有些道理,但是埃蒂認為如今它越發有道理了,因為這世界就像一塊古表的主發條。羅蘭告訴他們,在中世界即使像羅盤上的羅經點這樣最基本的東西也不再可信;今天的正西方也許明天就成了西南方,這看起來的確錯亂不堪。而且時間開始富於彈性。埃蒂發誓有些白日足有四十個小時那麼長,其中一些到了晚上(比如羅蘭帶他們到眉脊泗的那個晚上)甚至更漫長。隨後的一個下午,夜色衝出地平線向你撲面而來時,你幾乎可以看到黑暗在綻放。埃蒂納悶時間是否走丟了。
他們已經乘上單軌火車布萊因擺脫(猜破謎語而走出)了一個名叫剌德的城市。布萊因是個討厭的傢伙,傑克在好幾個場合說過,可後來發現他——或它——遠不只是討厭,單軌火車布萊因是個十足的瘋子。埃蒂用混亂的邏輯殺死了它(「這是你生來就擅長的事,親愛的。」蘇珊娜這麼對他說),然後他們在托皮卡下了火車,這個地方不屬於埃蒂、蘇珊娜和傑克來自的那個世界。這挺好,真的,因為這個世界——在那裡堪薩斯城職業棒球隊被稱為君主,可口可樂叫做諾茨阿拉,日本最大的汽車生產商叫塔庫羅而非本田——已經被某種瘟疫籠罩,這幾乎奪去了每個人的生命。那麼把它載入你的塔庫羅精神車向前行駛吧①,埃蒂心想。
他在經歷這一切時相當清楚地感到時光的流逝。多半時候他怕得要命——他猜想大家都一樣,也許除了羅蘭——不過的確,時間的流淌真切又清晰。即使在他們中彈後走上I-70,看著凍結的道路,聽著羅蘭稱之為無阻隔界討厭的啾唧聲,他也沒有這種時間流走的感覺。
但是,他們在玻璃宮殿與傑克的老友滴答老人以及羅蘭的老友(弗拉格……或者馬藤……或者——只是可能——梅勒林)發生正面衝突後,時間改變了0
也不是頃刻之間。我們坐在那該死的粉紅球里前行……看到羅蘭錯殺了自己的母親……當我們回來時……
對,變化就是那時發生的。他們在離開綠色宮殿約三十英里的空地上蘇醒。他們仍能看到宮殿,但是大家都明白已經來到另一個世界。有人——或者有種力量——把他們抬著超過或是穿越無阻隔界,讓他們回到了光束的路徑。不管是誰或者是什麼,它其實都很有心地給他們每人備了一份午餐,包括諾茨阿拉蘇打水和更熟悉的奇寶②曲奇包。
他們身旁一棵樹的樹枝上夾著一張紙條,是羅蘭在宮殿中沒能殺成的那個傢伙寫的。「放棄黑暗塔。這是給你們的最後一次警告。」真是荒唐。要羅蘭放棄塔,比叫他把傑克的寵物貉獺殺死,然後串在烤肉叉上烤熟當晚餐吃更不可能。他們沒有誰會放棄羅蘭的黑暗塔。神保佑他們,他們會一條路走到底。
現在離天黑還有一段時間,埃蒂在他們發現弗拉格的警告紙條那天說。你是想好好利用這段時間,還是怎樣?
對,薊犁的羅蘭回答。我們得利用這段時間。
然後他們那麼做了,沿著光束的路徑穿過無窮無盡的空地,每一片空地由雜亂煩人的矮樹叢帶隔開。看起來人跡罕至。由於他們沿著光束的路徑前進,頭部上方的雲層有時會翻卷裂開,露出大片的藍色,只是為時不長。一天晚上,雲層開裂的時間相當長,露出一輪滿月,上面有張面龐清晰可見:商月那張醜陋奸詐的臉在眯著眼笑。羅蘭依此算出現在正值夏末,可是在埃蒂看來,時間一動未動,草叢多半無精打采,或者徹底死掉,樹木(沒幾棵)光禿禿的,樹叢矮小棕黃。難得見到獵物,而且幾周來頭一回——自從他們離開沙迪克,那個電子熊的森林以來——他們會吃不飽肚子就睡覺。
然而所有那些,埃蒂心想,都比不上喪失時間本身的感覺讓人苦惱:沒有小時,沒有白日,沒有星期,沒有季節,上帝啊。月亮也許可以告訴羅蘭已到夏末,可是周圍的世界看上去卻像十一月初,昏昏沉沉地向冬天睡去。
時間,埃蒂在此期間認為,很大程度上是外部事物造就的。當有很多有趣的事情發生時,時間看起來就走得很快。如果你只是陷在日常的無聊屁事中,它就會變慢。而當所有事情停止發生時,時間顯然會徹底停下。那捲起包裹到科尼島③吧。怪異但真實。
所有事情都已停止發生了嗎?埃蒂琢磨(除了把蘇珊娜的輪椅從一塊沉悶的空地推到另一塊以外無事可做的他有充足的時間思考)。自打從巫師的玻璃球返回後,他能想到的惟一特別之事是傑克所稱的神秘數字,而那或許毫無意義。他們在剌德的搖籃中必須解開一道數學謎語,才能打開通往布萊因的入口,而蘇珊娜提出神秘數字是類似那個謎語的東西。埃蒂不太相信她是對的,不過無論如何,這是種理論。
說真的,數字十九有什麼特別的呢?神秘數字,一點不假。經過考慮,蘇珊娜指出它是個質數,至少是這樣,就像那些曾經打開過擋在他們和單軌火車布萊因之間的那扇門的數字一樣。埃蒂補充說它還是你每次數數時,處在18和20之間的惟一數字。這遭到傑克的嘲笑,他還叫埃蒂別再犯傻。埃蒂一直坐在篝火旁刻一隻兔子(完工後,可以和他包裹中已有的貓和狗放在一起),他告訴傑克別再嘲弄他真正僅有的才華。
2
他們回到光束的路徑上也許已有五六周時間了,這時他們發現一對古代雙輪車的車轍,這裡原來肯定是條路。這條路與光束的路徑並不完全一致,但是羅蘭不管那麼多還是把他們推了上去。它離光束的路徑相當近,可以達到目的,他說。埃蒂覺得再次回到路上或許可以重新審度事物,幫助他們擺脫那種讓人發瘋的風平浪靜感。然而事實並非如此。道路一直把他們帶到高處,並穿過一系列台階式上升的田地。他們最終登上一道綿長的南北向山脊。在遠處,他們的路向下延伸到黑暗的樹林中。好似童話中的樹林,他們穿進林子的黑影時埃蒂心想。在森林裡的第二天(也可能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蘇珊娜射死了一頭小鹿,連續多頓吃了槍俠的玉米煎餅後,鹿肉吃起來味道鮮美,只是在林子深處的這片空地上,既無妖魔又無巨怪,也沒有小精靈——除了奇寶什麼都沒有。連鹿也再沒出現過。
「我一直在找糖果小屋,」埃蒂說。此時他們已經穿過那些高大的古樹蜿蜒行走好幾天了。或許已有一周之久。他惟一確定的是他們仍然離光束的路徑相當近。他們能在天空中看到它……而且他們能感覺到它。
「什麼糖果小屋?」羅蘭問。「又一個童話?如果是的話,我倒想聽聽。」
他當然想。他是個故事迷,尤其是那些以「從前,當人們都住在森林裡的時候」開頭的。但是他聽故事的方式有點古怪。有點走神。埃蒂曾經跟蘇珊娜說過,蘇珊娜一針見血地說出了原因,她經常是這樣。蘇珊娜有詩人那種幾乎捉摸不透的能力,可以把感情付諸文字,而又不會放縱它們。
「那是因為他不像臨睡前的孩子那樣睜大了眼睛聽,」她說。「而那恰恰是你希望他傾聽的方式,寶貝兒。」
「那他到底是怎麼聽的呢?」
「像一個人類學家那樣,」她迅速回答。「像一個人類學家那樣試圖通過神話和傳奇揭開某個奇異文化的奧秘。」
她說對了。如果羅蘭的傾聽方式讓埃蒂感到不自在的話,那也許是因為埃蒂心裡覺得,如果有人得像科學家那樣聽故事的話,也應該是他、蘇珊和傑克,因為他們來自更複雜的時間和空間。不是嗎?
不管是不是,他們四個人發現了許多兩個世界都有的故事。羅蘭知道一個叫「黛安娜之夢」的傳說,和三個流亡的紐約人在學校讀過的「女士或老虎」驚人的相似。珀斯老爺的傳奇類似於《聖經》中大衛和歌利亞的故事。羅蘭聽過許多關於耶穌聖人的故事,說他死在了十字架上來為世人贖罪。羅蘭告訴埃蒂、蘇珊娜和傑克耶穌在中世界裡也有相當多的信徒。兩個世界還有相同的歌曲。「無憂之愛」是一首,「嗨,裘德」是另一首,儘管在羅蘭的世界裡,這首歌的第一句歌詞是,「嗨,裘德,我看到你了,夥計。」
埃蒂用了至少一個小時向羅蘭講述韓賽爾與格蕾特的故事,幾乎不假思索地把邪惡的吃孩子女巫講成了庫斯的蕤。當他講到她試圖把孩子養肥的情節時,他突然停下來問羅蘭:「你知道這些嗎?或者相似的內容?」
「不知道,」羅蘭說,「不過這是個有趣的故事。請講完它。」
埃蒂從命,結局是必不可少的「他們從此過上了幸福生活」,槍俠點點頭。「沒人從此真的一直過著幸福生活,不過我們讓孩子們自己去弄個明白,對嗎?」
「對。」傑克說。
奧伊正跟在這個小男孩後面一路小跑,他抬頭看著傑克,金色眼圈的眼睛裡依然流露著安然和敬慕的眼神。「對。」貉獺說,模仿這個小男孩陰鬱的音調一絲不差。
埃蒂一隻胳膊摟住傑克的雙肩。「真糟糕你在這裡而回不成紐約,」他說。「如果你回到愛坡城,傑克——小夥計,你現在可能已經有自己的兒童心理醫生啦。你會諮詢和父母有關的一些問題,找到未能解決的矛盾的核心。或許再弄點好葯,利他林之類的東西。」
「總的來說,我寧願在這裡。」傑克說,並向下看了看奧伊。
「嗯,」埃蒂說,「我不怪你。」
「這種故事被稱作『神話故事』。」羅蘭若有所思地說。
「對。」埃蒂回答。
「可是這個故事裡沒有仙女啊。」
「是沒有,」埃蒂同意。「那主要是個類別名稱而非別的。在我們的世界裡,有你們所說的推理和懸念故事……有科幻小說……有你們說的西部故事……有神話故事。明白嗎?」
「嗯,」羅蘭說。「在你們的世界裡,人們總是每次只聽一種風格的故事嗎?他們的嘴裡只有一種味覺嗎?」
「我猜基本是這樣。」蘇珊娜說。
「沒人吃雜燴菜嗎?」羅蘭問。
「有時候晚餐時吃,我想,」埃蒂說,「不過說到娛樂,我們確實每次集中於一種口味,而且不會讓盤子里的任何一樣東西接觸另一樣。當然,這麼形容聽上去有點乏味。」
「那你說一共有多少這樣的神話故事?」
幾乎是脫口而出——當然也是不謀而合——埃蒂、蘇珊娜和傑克異口同聲地說,「十九個!」過了一小會兒,奧伊用嘶啞的聲音重複,「十——九!」
他們相視而笑,因為「十九」已取代被傑克和埃蒂用濫的「酒鬼」,成為他們一種滑稽的切口。不過笑聲中有種不安,因為關於數字十九的問題有點邪乎起來。埃蒂發覺自己在最近的木雕動物側面刻下了商標一般的字樣:你好,豹子,歡迎加入我們的盛宴!我們叫它酒吧——十九。蘇珊娜和傑克稱,他們弄來燒火的木頭是每十九根一抱。他們都說不出所以然,只是不知怎麼的覺得那麼做正好。
接下來有天早晨,他們正要穿過樹林時,羅蘭在林子邊上把他們攔住。他指向天空,一棵醒目的古樹的灰白枝幹伸到了那裡。那些枝幹在空中的形狀正是數字十九。清清楚楚的十九。他們都看到了,不過羅蘭最先看到。
羅蘭一直相信徵兆和預言,就像埃蒂曾經信任電燈泡和雙效電池一樣。然而,他想要驅除自己的卡-泰特對這個數字突如其來的怪誕迷戀。他們之間越來越親密,他說,已經達到任何卡-泰特所能達到的親密程度,所以他們的思想、習慣以及小小的迷戀都會像感冒一樣在他們之間擴散。他相信是傑克在一定程度上促成了這一點。
「你已具備了這種能力,傑克,」他說。「我不確定這種力量在你體內是否和在我的老朋友阿蘭體內一樣強大,但是以神的名義我相信可能如此。」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傑克回答,困惑地皺著眉頭。埃蒂明白——或多或少的——而且猜測傑克到時候會知道的,當然條件是時間再次以正常方式運行。
傑克弄來鬆餅球那天,時間的確正常運行了。
3
他們停下來吃午飯的時候(鹿肉已經吃完了,奇寶餅乾也成為甜蜜的回憶,玉米煎餅則愈發顯得寡淡無味),埃蒂才發現傑克不見了,便問槍俠知不知道那孩子去了哪裡。
「他掉隊了,離我們有半輪距,」羅蘭說,然後用右手僅剩下的兩根指頭朝他們走過的方向指了指。「他沒事,不然的話我們能感覺到。」羅蘭盯著他的煎餅,不感興趣地咬了一口。
埃蒂張開嘴想說點兒什麼,卻被蘇珊娜搶了先:「他來了!嗨,寶貝,你找到什麼了?」
傑克抱了一堆圓形物體,大小像網球一樣。但這些球可彈不起來,因為上面長了一些小刺。那孩子走近時埃蒂聞到一陣香氣,味道棒極了——像剛出爐的麵包。
「我覺得這些東西也許很好吃,」傑克說。「它們聞起來就像我媽和肖太太——我們的管家——在咂吧坊買的新鮮的酵母麵包。」他看著蘇珊娜和埃蒂,笑了笑。「你們知道咂吧坊嗎?」
「當然了,」蘇珊娜答道。「那裡賣的什麼都是最好吃的,嘖嘖嘖。而且它們聞起來確實不錯。你還沒吃呢,對不對?」
「沒有。」他用疑惑的眼光盯著羅蘭。
槍俠用實際行動回答了他的疑問。羅蘭拿起一個球,拔掉了上面的刺,然後對著剩下那部分咬了下去。「鬆餅球,」他說。「天知道我有多久沒見過這東西了。它們棒極了。」羅蘭的藍眼睛神采奕奕。「別吃那些刺。那些刺雖然沒毒但是很酸。如果還剩下一點兒鹿油,我們就能把這些球炸一下,那樣的話它們吃起來就幾乎有肉的味道了。」
「聽上去是個好主意,」埃蒂說。「但准把你累死。至於我,這些笨蛋蘑菇還是算了吧,誰知道它們是些什麼玩意兒。」
「它們根本不是蘑菇,」羅蘭說。「更像是一種長在地上的漿果。」
蘇珊娜拿了一個,咬了一小口,又咬了一大口。「哦,親愛的,你不會願意錯過這些的,」她說。「用我爸的朋友摩斯叔叔的話來說就是『這些是一流的。』」她又從傑克手裡拿了一個鬆餅球,用拇指摩挲著它柔滑的表皮。
「也許吧,」埃蒂說,「但是我在高中時為寫報告讀過一本書——我記得書名叫《我們一直住在城堡里》——裡面有一個瘋狂的小丫頭,她用某種類似的東西毒死了全家人。」他朝傑克俯下身去,揚起眉毛,抬起嘴角,想要做出一個陰森的笑容。「毒死了全家人,他們死得很—痛—苦!」
埃蒂從他一直坐的木頭上掉了下來,開始在鋪滿松針和落葉的地上打滾,同時還做出可怕的鬼臉,發出窒息般的聲音。奧伊在他身邊打轉,尖聲地叫著埃蒂的名字。
「別鬧了,」羅蘭說。「傑克,你從哪兒找到這些的?」
「在那邊,」他回答。「我在路上發現的一片空地里。那裡長滿了這東西。而且,如果你們想吃肉的話……我知道我想吃……那裡有動物出沒的各種跡象。有很多糞便是新鮮的。」他的眼睛在羅蘭臉上搜索著。「很……新鮮的……糞便。」他講得很慢,就好像和一個不熟悉這種語言的人講話一樣。
羅蘭的嘴角現出一絲微笑。「話不多但說得很清楚,」他說。「你在擔心些什麼,傑克?」
傑克回答時,幾乎無法從嘴唇的動作看出他在說話。「我摘鬆餅球的時候有人監視我。」他停了停,補充說:「現在那些人正在監視我們。」
蘇珊娜拿起一個鬆餅球,用欣賞的眼光看著它,然後把臉埋在上面,彷彿她在嗅一朵花的香味。「在我們來的路上?在路的右邊?」
「是的。」傑克說。
埃蒂蜷起手指放在嘴邊,好像要止住咳嗽一樣。他說:「多少人?」
「我想有四個人。」
「五個,」羅蘭說。「也可能有六個之多。其中有一個是女人,還有一個比傑克大不了多少的男孩。」
傑克吃驚地看著他。埃蒂說:「他們在那兒多久了?」
「從昨天開始就在那兒了,」羅蘭答道。「差不多是從正東面過來跟在我們後面的。」
「那你都不告訴我們一聲?」蘇珊娜問。她語氣嚴厲,甚至都不願再掩住嘴巴好不讓別人看清她在說什麼。
羅蘭毫不躲閃地注視著她。「我只是很好奇,究竟你們中的哪一個會首先覺察到那些人。說實話,我可把寶押在你身上了。蘇珊娜。」
她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發。埃蒂覺得那一眼很有點黛塔·沃克的影子在裡面,他很高興那眼神不是沖著他的。
「我們拿他們怎麼辦?」傑克問。
「現在嗎,什麼都不做。」槍俠說。
很顯然傑克並不喜歡這樣。「如果他們是滴答老人的卡-泰特怎麼辦?如果是像蓋舍和胡茨那樣的傢伙們怎麼辦?」
「他們不是。」
「你怎麼知道?」
「如果是的話,他們早就下手了,而且早已成了飛來食。」
對於這一推論似乎沒有什麼合適的回答,於是大家又上路了。這條彎彎曲曲的路籠罩在幽深的黑影之下,周圍都是些百年古樹。他們走了還沒有二十分鐘,埃蒂就聽到追蹤者(或者說那些人影)發出的聲響了:小樹枝被折斷,灌木叢刷刷作響,有一次甚至聽到了低沉的說話聲。用羅蘭的話來說就是腳下不利索。埃蒂對於自己這麼長時間竟然對此毫無覺察很惱火。同時他也很好奇,那些追蹤他們的弱智們到底是以什麼為生呢?如果是跟蹤和追捕,那麼他們很顯然並不精於此道。
在很多方面,埃蒂·迪恩已經變成了中世界的一部分,有些改變微妙到埃蒂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但是他至今一想到距離,還是用英里這個單位,而不是輪。他覺得他們離開傑克帶著鬆餅球和那個消息與大家匯合的地方後已經走了十五英里了,羅蘭認為那時是白天。他們停在了路中間,自打進入森林以後一向如此;因為這樣篝火的灰燼不大可能把樹木點著引起火災。
埃蒂和蘇珊娜從地上揀了一堆上好的樹枝,而羅蘭和傑克則弄了一個小營地,並開始切傑克帶來的鬆餅球。古樹下的樹葉已經半腐,與泥土混在一起,但蘇珊娜搖著輪椅在上面走也並不費勁。她把撿到的樹枝都放在腿上。埃蒂在她不遠處,邊走邊哼著些什麼。
「寶貝兒,朝你左邊看。」蘇珊娜說。
他照做了,然後看到遠處有橘色的東西在閃爍。一堆火。
「他們並不怎麼樣,不是嗎?」他問道。
「確實。不過,說老實話,我有點為他們感到遺憾。」
「你知道他們是來幹什麼嗎?」
「嗯……不知道。但是我想羅蘭是對的——等他們準備好了他們自己會告訴我們的。或許他們會發現我們並不是他們想要的,於是就這樣消失了也說不定。走吧,我們回去。」
「再等一下。」他又撿了一根樹枝,猶豫著,又撿了一根。現在他覺得對了。「好了。」他說。
往回走的時候,埃蒂數了數他撿的樹枝,也數了數蘇珊娜放在腿上的那一摞。每一份都恰好是十九枝。
「蘇希,」他說,蘇珊娜看著他,「時間又開始往前走了。」
她並沒有問他是什麼意思,只是點了點頭。
4
埃蒂下定決心不吃鬆餅球,但他並沒有堅持多久;那些玩意兒在從羅蘭(那傢伙真是個會過日子的殺人狂)的破舊錢包里取出的鹿油里吱吱作響,真他媽的太香了。他們用從沙迪克的森林裡找到的那些年代久遠的盤子作餐具,埃蒂接過他那一份狼吞虎咽起來。
「像龍蝦一樣好吃,」他說。但他馬上又想起了在海灘上吃掉羅蘭手指的那些怪物。「啊,我是想說,像『納薩』的熱狗一樣好吃。不好意思,傑克,我不是要諷刺你。」
「別擔心,」傑克笑著說:「就算你是諷刺,你也從不過分。」
「你們要清楚一件事,」羅蘭說。他在微笑——這些天他笑得比以前多了,多得多——但他的眼神還是嚴肅的。「你們每一個都要清楚。有時鬆餅球會讓人做些感覺很真實的夢。」
「你是說他們讓人石化?」傑克不安地問道。他想起了他的父親。艾默·錢伯斯一生中經歷了很多更詭異的事情。
「石化?我不確定我——」
「腦袋嗡嗡作響。亢奮。幻覺。就像那次你吃了墨斯卡靈後進入到石圈裡,那裡面的東西幾乎……嗯,幾乎使我受了傷。」
羅蘭陷入了回憶中。石圈裡關了一個女妖。如果放任不管,那女妖將讓傑克·錢伯斯初嘗男女交媾之歡,然後讓他在醉生夢死中送了命。但結果是,羅蘭讓石圈開口講了話。作為懲罰,石圈使他看到了蘇珊·德爾伽朵的幻影。
「羅蘭?」傑克焦慮地望著他。
「別擔心,傑克。確實有一些蘑菇能做你正在想的——改變意識,讓它亢奮——但鬆餅球不會。鬆餅球只是漿果,好吃的漿果。如果你的夢特別生動清晰,那麼就提醒你自己你在做夢。」
埃蒂認為這番話說得很古怪。如此溫柔體貼地關心他們的精神健康可不是羅蘭的作風。而且為一點小事兒大費唇舌也不像羅蘭。
時間又開始走動了,他也知道這一點了。埃蒂想。時間確實曾經走丟了,但是現在鍾又開始跑了。像他們說的那樣,開始往前走了。
「我們要派人守夜嗎,羅蘭?」埃蒂問。
「我認為不必了。」槍俠懶洋洋地說,然後就開始卷他的煙了。
「你真的認為他們並不危險,對吧?」蘇珊娜說。她抬起眼睛看看周圍的森林,此時樹木的形狀都已模糊,與夜色融為一體。之前他們看到的那一點火光已經消失了,但跟蹤他們的人仍然在那裡。蘇珊娜感覺到了他們,所以當她低頭看見奧伊也望著同一個方向時並不感到驚訝。
「我想那可能是他們的問題。」羅蘭說道。
「『那』是指什麼?」埃蒂問,但是羅蘭卻不願多說。他只是躺在路上,把捲起來的鹿皮枕在脖子下面,抽著煙,看著上方漆黑的天空。
過了一會,羅蘭的夥伴們也睡了。他們沒派人守夜,倒也一夜安眠。
5
當那些夢確實到來的時候,它們卻根本不是夢。也許除了蘇珊娜之外,他們都知道這一點;哪怕從嚴格的字面意義來講,蘇珊娜那天晚上也確實不在那兒。
上帝啊,我回到紐約了,埃蒂想,接著他又想:真的回到紐約了。真的發生了。
是的。他是在紐約。在第二大道。
此時他看到傑克和奧伊從五十四街的拐角過來。傑克咧開嘴笑了:「嗨,埃蒂,歡迎回家。」
遊戲在繼續,埃蒂想。遊戲在繼續——
注釋:
①原文為StickthatinyourTakuroSpiritanddriveit.疑為根據汽車廣告語改寫,其中TakuroSpirit為一種車型。
②KeeNer.美國穀物食品巨頭家樂氏(Kellogg)公司旗下著名品牌。
③科尼島(ConeyIsland),美國紐約市布魯克林區南部的一個海濱遊憩地帶,原為一小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