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那個漫長而有趣的一天中,蘇珊娜看到了很多東西,因為羅蘭給了她這個機會,也因為早上的不適過去以後,她又精神煥發了。
就在卡拉漢一行人即將近到可以聽見他們談話之前,羅蘭在蘇珊娜耳邊說,「待在我身邊,別說話,除非我讓你開口。如果他們把你當成我的女人,就讓他們那麼認為。」
如果是在別的情況下,她很可能對這個念頭,也就是充當羅蘭白天分憂夜裡共眠的賢內助這一想法,說點刻薄話,但是這個早晨沒有時間。而且不管從哪個角度看,這都絕對不是開玩笑;羅蘭臉上嚴肅的表情足以說明這一點。還有,她也喜歡那個忠誠的,安靜的附屬品的角色。說實話,她喜歡任何角色。甚至當她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沒有什麼事情能比扮演別人更讓她高興了。
也許這就解釋了所有那些你需要知道的東西,親愛的,她想。
「蘇珊娜?」羅蘭問。「你聽見我說的話了嗎?」
「很清楚,」她回答他0「別擔心我。」
「如果事情真像我想的一樣,他們就不會注意你,而你卻能看清他們。」
作為一個在二十世紀中葉的美國長大的黑人姑娘(奧黛塔曾經一邊大笑一邊拍手看完了拉爾夫·埃利森的《看不見的人》,她看書的時候總是像得到某種啟示似的在座位上搖來晃去),蘇珊娜完全知道羅蘭要什麼。而且她會滿足他的。她的一部分——惡毒的黛塔·沃克那部分——一直在心裡和頭腦中仇視著羅蘭的權威,但是她的大部分卻恰如其分地承認羅蘭的身份:他那一族的最後一人。也許甚至是個英雄。
2
蘇珊娜看著羅蘭介紹了大家(她自己是最後一個被提到的,在傑克之後被漫不經心地提了一句),她還抽空回味了一下,身體左側的間歇性疼痛終於過去了,感覺可真不錯。連揮之不去的頭痛也消失了,那該死的頭痛總是折磨她——有時在後腦勺上,有時在某一邊的太陽穴上,有時就在左眼上方,就好像是潛伏期的偏頭痛——已經一個星期了,或者還要久些。當然了,早晨總是很難熬。每天早上頭一個小時或更長時間她都胃裡翻騰,兩腿乏力。她沒吐過,但老感到自己就要吐出來了。
她沒有蠢到對這些癥狀視而不見的分兒上,但她也有足夠的理由判斷這些癥狀不能說明任何問題。她只希望不要像她媽媽的朋友傑西卡那樣出洋相,那女人不是一次,而是兩次肚子鼓起來。兩次假懷孕,而且每一次看起來都像是要生雙胞胎。三胞胎都有可能。但是當然了,傑西卡·比斯利的月經停了,這就很容易讓一個女人認為她自己懷孕了。蘇珊娜知道自己沒有懷孕,原因很簡單:她例假還來。他們在光束的路徑醒來的那一天,身後二十五里或三十里外矗立著那座綠色玻璃砌成的宮殿,那一天她例假就來了。在那之後,又來了一次。這兩次例假量都很多,她需要墊很多布才能吸收那些暗紅色的血。在那之前她的月經量總是很少,有些月份不過是些血痕,媽媽把那稱為「淑女的玫瑰」。但是她並沒有抱怨,因為在來這個世界之前,來月經那幾天總是很痛,有時簡直是令人無法忍受的折磨。她回到光束的路徑後的兩次卻一點都不痛。若不是她要小心地把那些布埋在道路的一旁,她根本不會覺得那是她一個月中比較麻煩的幾天。也許是因為這邊的水比較純凈吧。
當然了,她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這一切並不需要一個宇航科學家才能弄清,就像埃蒂有時說的那樣。她記不起來的那些瘋狂而混亂的夢,早上的虛弱和噁心,短暫的頭痛,劇烈的古怪的胃脹氣,還有那些時不時折磨她的絞痛,這些都歸結到了一點:她想要他的孩子,勝過世界上任何一樣東西,她想讓埃蒂·迪恩的孩子在自己肚子里長大。
她不想要的是一次丟人的大著肚子的假懷孕。
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聽見卡拉漢一行人走近了。現在你要做的是觀察。觀察羅蘭、埃蒂和傑克沒有看到的一切。這樣就不會漏下任何東西了。她覺得自己完全可以勝任這項工作。
說實話,她這輩子從沒像現在這樣感覺好過。
3
卡拉漢走在最前面。他身後是兩個男人,一個大概有三十歲,另一個在蘇珊娜看來有兩個三十歲那麼老。年長的人臉頰飽滿,估計五六年之後那臉頰就要變成垂下來的贅肉了。他的臉上從鼻子的一側到下巴有一些紋路。「這些紋路說『我想要』」,她的爸爸可能會這樣告訴他們(丹·霍姆斯自己也有很多這樣的紋路)。年輕的男子帶著一頂破舊的寬邊帽,年老的則是一頂乾淨的、白色的闊邊高頂氈帽,那頂帽子讓蘇珊娜很想笑——就像是黑白西部老電影里好人戴的那種。但是,她也知道那樣一頂帽子可不便宜,所以她推測戴帽子的人一定就是歐沃霍瑟了。「大農戶,」羅蘭是這樣叫他的。據卡拉漢所說,這也就是那個需要說服的。
但不是我們來說服,蘇珊娜想,這想法對她來說像是某種解脫。緊閉的嘴巴,精明的眼睛,最要緊的是那些像刻在臉上一樣的紋路(還有一條紋筆直地穿過眉毛,到達眼睛上方),這一切都表明了歐沃霍瑟先生絕對像茅坑裡的硬石頭一樣不好說話。
緊跟著這兩個人的——離那個年輕人更近一些的——是一個高大,漂亮的女人,很可能不是黑人,但仍有著像蘇珊娜一樣的棕色皮膚。走在最後的是一個農夫打扮、戴著眼鏡、看上去很誠懇的人,還有一個跟他長得很像,比傑克大概大上兩三歲的男孩。誰都能看出最後這兩個人的相似之處;他們肯定是老斯萊特曼和小斯萊特曼。
這孩子看上去比傑克大幾歲,她想,但是他身上仍然有某種柔軟溫順的氣質。確實,但這並不是壞事。作為一個十幾歲的孩子來說,傑克也許看到的東西太多了。做的事情也太多了。
歐沃霍瑟看著他們的槍(羅蘭和埃蒂每人都佩著一把檀木槍托的大左輪;而傑克胳膊下面則夾著從紐約帶過來的魯格44,裝在羅蘭稱之為碼頭工的綁腰帶里),然後又看著羅蘭。他馬馬虎虎地行了禮,半握的手在前額那兒蹭了一下,也沒鞠躬。即使羅蘭覺得被冒犯了,在他的臉上也是看不出來的。他臉上除了禮貌的興趣之外,什麼都看不出來。
「向您致敬,槍俠,」走在歐沃霍瑟旁邊的男子說。他單膝跪下,低著頭,眉頭貼在拳上。「我是逖安·扎佛茲,路加的兒子。這是我的妻子,扎麗亞。」
「向您致敬,」羅蘭說。「如果願意的話,請叫我羅蘭。祝天長,扎佛茲先生。」
「請叫我逖安。祝你和你的朋友們收成——」
「我是歐沃霍瑟,」戴白氈帽的人粗魯地插了進來。「我們為見你們而來——你和你的朋友們——是卡拉漢和小扎佛茲讓我們來的。我就不說套話了,咱們趕快進入正題吧。希望你不介意,我請求。」
「我很抱歉,但事情並不是這樣的,」扎佛茲說。「我們開了個會,卡拉鎮的男人們投票——」
歐沃霍瑟又打斷了他的話。他就是那種人,蘇珊娜想。她懷疑那人甚至都意識不到自己的行為。「鎮子,對。卡拉鎮。我是為了這個鎮子和鄰居們的福利而來,但我實在很忙,不能比這更忙了——」
「那就收割①吧。」羅蘭和氣地說,蘇珊娜知道這一句話的深層含義,覺得背上一陣發涼,歐沃霍瑟的眼睛卻亮了。蘇珊娜對於這是怎樣的一天開始有了模糊的概念。
「來收割吧,對啊,我說謝啦。」這時,卡拉漢站在旁邊,帶著探究的神情耐心地注視著森林。歐沃霍瑟的身後,逖安·扎佛茲和他的妻子交換了一個尷尬的眼神。斯萊特曼父子倆只是等待著,觀望著。「不管怎麼說,你懂得倒不少。」
「薊犁到處都是田地和農莊,」羅蘭說,「我的穀倉里也堆著乾草和穀物。哦,還有尖根。」
歐沃霍瑟對羅蘭咧嘴笑了笑,蘇珊娜認為那笑容頗讓人惱怒。那是在說,我們知道的可不止那些,對不對,先生?畢竟我們都是飽經世故的人。「你到底是從哪兒來的,羅蘭先生?」
「我的朋友,你需要看耳科醫生。」埃蒂說。
歐沃霍瑟疑惑地看著他。「你說什麼?我沒聽清。」
埃蒂做了個手勢,意思是「你看,我就說吧,」接著他點了點頭。「我就是這個意思。」
「安靜,埃蒂,」羅蘭說。他的聲音仍像牛奶一樣溫潤。「歐沃霍瑟先生,我們可以用幾分鐘時間來介紹自己並向對方表達良好的祝願,這是當然啦。因為這才是有教養的,善良的朋友們應該做的,對不對?」羅蘭停頓了一下——簡短的、意味深長的停頓——然後接著說,「面對敵人的時候當然不是這樣,可是這裡沒有敵人。」
歐沃霍瑟咬著嘴唇,死死地盯著羅蘭,隨時準備迎接挑戰。但他在槍俠的臉上什麼都沒看出來,便又放鬆下來。「說謝啦,」他說。「逖安·扎佛茲和扎麗亞·扎佛茲,剛剛說過——」
扎麗亞行了屈膝禮,把假想的裙子在她的破燈芯絨褲子兩邊展開。
「——這是本·斯萊特曼和他的兒子本尼·斯萊特曼。」
老斯萊特曼把拳頭舉到前額,點了點頭。小斯萊特曼,則一臉敬畏地(主要是由於那些槍,蘇珊娜總結道)單膝跪下,右腿僵硬地伸在前方,腳跟就像長在地里一樣一動不動。
「尊者,你已經見過了,」歐沃霍瑟介紹完了。他說話時帶著那種不屑一顧的輕蔑語氣,要是別人對他那麼說話,他早就動怒了,因為他一向自視甚高。蘇珊娜想,也許一個農夫比別人都發達的時候,他就想怎麼說話就怎麼說話了。蘇珊娜不知道他還要以這種居高臨下的態度對待羅蘭多久,他才能明白他根本毫無優勢可言。有些人是不能被居高臨下地對待的。他們也許能忍受你一時,但等到——
「這是我的同伴,」羅蘭說。「埃蒂·迪恩和傑克·錢伯斯,來自紐約。這是蘇珊娜。」他用手一指她,並沒有朝她轉過身去。歐沃霍瑟的臉上現出了那種表示理解的,大男子主義的表情,蘇珊娜以前見過那種表情。黛塔·沃克有辦法把那種表情從男人們的臉上抹去,蘇珊娜相信歐沃霍瑟先生不會喜歡那種方法。
不管怎麼樣,她還是向歐沃霍瑟和其他人溫順地笑了笑,也用她那假想的裙子行了禮。她想,她的屈膝禮應該也像扎麗亞·扎佛茲一樣優雅,但是當你下半截的腿和腳都沒了的時候,行禮的樣子看上去應該是有些不同的。當然了,新來的人已經注意到了她的身體缺陷,但她對他們就此有何感受並無興趣。她好奇的是他們會怎樣看她的輪椅。這輪椅是埃蒂在托皮卡給她找的,也就是單軌火車布萊因完蛋的地方。這些老鄉肯定沒見過這種東西。
卡拉漢說不定見過,她想。因為卡拉漢是從我們的世界裡來的。他——
那男孩開口了:「那是貉獺嗎?」
「你閉嘴,」斯萊特曼說,兒子竟然開口說話他著實有些吃驚。
「沒關係,」傑克說。「對啊,它是貉獺。奧伊,到他那邊去。」他指著小斯萊特曼。奧伊繞過篝火,跑到新來的男孩身邊,仰著腦袋,用他帶金邊的眼睛看著他。
「我從來沒見過馴服的貉獺,」逖安說。「當然,我聽說過它們,但是世界已經轉換了。」
「也許不是所有的部分都轉換了,」羅蘭說。他看著歐沃霍瑟。「也許還有人抱著老觀念不放。」
「我能摸摸他嗎?」男孩問傑克。「他會咬人嗎?」
「可以啊,他不咬人。」
小斯萊特曼在奧伊前面蹲下身去,蘇珊娜十分希望傑克的話是對的。如果公貉獺把那孩子的鼻子咬掉了,這可真不好辦了。
但奧伊任憑那孩子撫弄,甚至還伸長了脖子去聞他臉上的味道。男孩笑了。「你說他的名字是什麼?」
傑克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貉獺就自報家門了。「奧伊!」
大家都笑了。這簡單的一笑把他們連在了一起,在光束的路徑上愉快地相逢了。這紐帶是脆弱的,但連歐沃霍瑟也感覺到了它。他笑的時候,這個大農戶看上去也不像個壞人。也可能嚇破了膽,傲慢是肯定的,但是他身上還有一些別的東西。
蘇珊娜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擔憂。
4
「我想和你單獨說句話,如果你同意,」歐沃霍瑟說。兩個男孩已經走開了一段距離,奧伊夾在中間。小斯萊特曼正在問傑克他的貉獺會不會數數,他聽說有一些貉獺會。
「我認為不行,韋恩,」扎佛茲立刻說。「我們都商量好了,我們要一起回到營地去,開伙做飯,再把我們的需要告訴這些人。然後,如果他們同意的話——」
「我並不反對和歐沃霍瑟先生談幾句話,」羅蘭說,「我認為你也不會的,扎佛茲先生。他不是你們的首領嗎?」扎佛茲還沒有來得及反對(或是否認),羅蘭就說:「給大家倒茶,蘇珊娜。埃蒂,到我們這邊來,如果你同意的話。」
這個大家並不熟悉的說法,現在卻那麼自然地從羅蘭口裡冒出來了。蘇珊娜不禁嘖嘖稱奇。如果她那麼說話,聽上去肯定就像是哪根筋搭錯了一樣。
「在南邊,我們總有食物的,」扎麗亞靦腆地說。「食物,格拉夫和咖啡。安迪——」
「我們會很高興地享用那些食物和咖啡的,」羅蘭說。「但是先喝些茶吧,我請求。我們用不了多久,對吧,先生?」
歐沃霍瑟點點頭。他臉上那種不安的嚴肅表情消失了,連同身體的僵硬。在路的那一邊(離昨晚那個叫米阿的女人溜進森林的地方很近),奧伊做了什麼聰明事兒,惹得兩個男孩哈哈大笑——本尼是帶著驚奇,而傑克則是明顯的驕傲。
羅蘭拉過歐沃霍瑟的胳膊把他帶到路上。埃蒂也跟在後面。扎佛茲皺著眉也想不管三七二十一跟上去。蘇珊娜碰了碰他的肩膀。「別這樣,」她低聲說,「他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扎佛茲懷疑地看著她,然後聽從了她的話。「也許我可以幫你把火生得更旺一些,女士,」老斯萊特曼和藹地看著她的斷腿,說。「我看到有些木柴只是冒著火星,所以我這樣說。」
「謝謝你,」蘇珊娜說,她想,這一切是多美好啊。多麼的美好,多麼的古怪。當然,也有些暗藏的恐怖。但她已經覺得那種恐怖也自有它的魅力。正是可能出現的黑暗才使白晝看上去那麼的明亮。
5
他們三個人站在路上,離其他人有四十英尺遠。看上去一直是歐沃霍瑟在說話,有時還大幅度地做著手勢來強調他的意思。他講話的樣子讓人覺得,他不過是把羅蘭當成了某個帶著槍的傻小子流浪漢,帶著他手下那幾個小嘍啰碰巧在這條路上遊盪。他對羅蘭解釋說逖安·扎佛茲是個白痴(雖然出發點很好,可仍然是個白痴),根本就不懂得世事艱難。他告訴羅蘭必須有人制止扎佛茲一家,必須潑他們的冷水,這不僅是為了他本人的利益,也是為了整個卡拉著想。他說如果真能做什麼事的話,他韋恩·歐沃霍瑟,阿蘭的兒子,一定是第一個站出來去做的人;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逃避過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義務,但是對抗狼群絕對是瘋了。然後,他又低聲補充道,說到瘋狂,尊者也算一個。他在談論他的教堂和禮拜的時候還挺正常的。在那些方面,一點點瘋狂也許會錦上添花。但這件事可是完全不同的。哦,大家還走了這麼遠的路。
羅蘭一直聽著,不時地點一下頭。他基本上什麼話都沒說。歐沃霍瑟終於講完了,這個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大農戶獃獃地,著了迷似的盯著站在他面前的槍俠。他被那雙淡藍色的眼睛吸引住了。
「你有什麼要說的嗎?」他終於開口道。「儘管說吧,先生。」
「我是薊犁的羅蘭。」槍俠說。
「是亞瑟·艾爾德的後裔?你是那個意思嗎?」
「千真萬確。」羅蘭說。
「但是薊犁……」歐沃霍瑟停了一下。「薊犁早就消失了。」
「我,」羅蘭說,「沒有。」
「你會把我們都殺掉,還是讓我們都送命?告訴我,我請求。」
「你說的是什麼時候,歐沃霍瑟先生?不是過一會兒;不是一天,一周,或一個月以後,而是現在嗎?」
歐沃霍瑟在那兒站了很久,眼睛從羅蘭身上轉移到埃蒂身上,又轉回到羅蘭。這個人不習慣改變主意;如果他真的改變了主意,就會像身體撕裂一樣讓他痛苦。從路的那一邊傳來孩子們的笑聲,因為奧伊截住了本尼丟出去的什麼東西——是一根和奧伊自己差不多大的木棍。
「我會聽的,」歐沃霍瑟最後說。「我會做的,諸神保佑,我說謝啦。」
「換句話說,他講了一堆理由來說明為什麼那件事是愚蠢的,」埃蒂後來告訴她的時候這樣說,「然後他卻完全按照羅蘭的想法做了。就像魔法一樣。」
「有時羅蘭就是魔法,」她說。
6
卡拉的一行人在路南邊一塊漂亮的山頂空地上扎了營,離大路並不很遠,但也已經離開了光束的路徑。天空中的雲紋絲不動,低得彷彿伸手就能夠到。穿越森林的路被小心地做了標記;蘇珊娜看到有些刻在樹上的標記像她的手掌那麼大。這些人也許是干農活或喂牲口的好手,但毫無疑問,叢林讓他們不安。
「要我幫忙推推輪椅嗎,年輕人?」他們離山頂還差最後一截上坡路的時候歐沃霍瑟問埃蒂。蘇珊娜在他身上聞到了烤肉的味道,她很好奇如果卡拉漢-歐沃霍瑟一幫人都過來見他們了,那麼是誰在做飯呢?那個女人是不是提到一個叫安迪的人?也許是個傭人?她提到過。歐沃霍瑟的人?也許。一個可以戴得起現在扣在他頭頂的那頂大帽子的人,當然可以雇得起一個傭人。
「謝謝,」埃蒂說。他還不敢在後面加上「我請求」(他仍然覺得那有點虛假,蘇珊娜想),但他轉到一邊,把輪椅的把手交給了歐沃霍瑟。這個大農夫體格龐大,上坡很陡,而且他還推著一個重約一百三十磅的女人,但是他的呼吸雖粗重,卻仍然很規律。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歐沃霍瑟先生?」埃蒂問。
「當然。」歐沃霍瑟回答。
「你中間的名字是什麼?」
一時間歐沃霍瑟停止了前進,而蘇珊娜則很驚訝埃蒂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這是個古怪的問題,小夥子,為什麼問?」
「喔,這只是我的一個習慣,」埃蒂說。「事實上,我用這來算命。」
小心啊,埃蒂,小心,蘇珊娜想,但她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來了。
「啊,是嗎?」
「是的,」埃蒂說。「現在,你聽。我打賭你中間的名字是以」——他好像盤算了一陣——「是以字母D開頭的。」他用高等語發了那個字母的音。「我長話短說。五個字母?也許只有四個?」
往前推的動作又停止了。「見鬼了!」歐沃霍瑟叫道。「你是怎麼知道的?告訴我!」
埃蒂聳聳肩。「這只不過是計算和推測罷了,真的。事實上,我猜錯的次數和我猜對的次數差不多。」
「錯的時候比較多。」蘇珊娜說。
「告訴你吧,我中間的名字是戴爾②,」歐沃霍瑟說,「雖然好像有什麼人向我解釋過我為什麼叫這個名字,但是我已經記不得了。我年輕的時候就失去了家人。」
「我很遺憾,」蘇珊娜說,很高興看到埃蒂走開了。也許是去告訴傑克她說對了:韋恩·戴爾·歐沃霍瑟。正好十九個字母。
「那年輕人是個精明鬼還是個傻瓜?」歐沃霍瑟問蘇珊娜。「告訴我,我請求,我自己搞不清。」
「兩者都有點兒。」她說。
「但這個推的椅子倒不賴,你說呢?它像指南針一樣靈活。」
「我說謝啦。」她說。暗地裡嘆了口氣,放心了。這聽上去還行,很可能她並沒有刻意計劃要這麼說。
「它是從哪兒來的?」
「離這兒很遠的一個地方,」她說。她並不喜歡這個對話。她認為該講述(或不講)他們經歷的人是羅蘭。他是他們的首領。而且,僅由一個人說出的話是不能被反駁的。但她仍然覺得自己應該再多說點兒。「有一個無阻隔界。我們從無阻隔界的另一邊來,那裡的東西和這兒不同。」她伸長了脖子去看他。他的脖子和臉漲得通紅,但是真的,她想,作為一個快六十歲的人他實在是做得不錯了。「你知道我在說些什麼嗎?」
「嗯,」他說,清了清喉嚨,往左邊地上吐了口痰。「你知道,並不是我聽說過或見過。我沒出過遠門;田裡有太多活兒要干。不管怎麼說,卡拉的人不是叢林人,你看出來了嗎?」
哦,是的,我認為我看出來了,蘇珊娜想,又看到了一個像盛菜的盤子一樣大的路標。那棵倒霉的樹能活過這個冬天就算是命大了。
「安迪說過很多次無阻隔界的事兒。他說,它會發出聲音,但是究竟是什麼他就說不出來了。」
「安迪是誰?」
「你很快就會看到他了,女士。你也是從那個卡拉約③來的,像你的朋友們一樣?」
「是的,」她回答,又一次提高了警惕。他推著輪椅繞過了一棵長著灰白色絨毛的老鐵樹。現在樹變得稀疏了,飯菜的味道越來越濃。肉……還有咖啡。她的肚子咕咕直叫。
「他們不是槍俠,」歐沃霍瑟說,朝傑克和埃蒂一點頭。「你肯定不會這樣告訴我吧。」
「到時候你必須要自己判斷。」蘇珊娜說。
有一會兒他一言不發。輪椅在露出地面的岩層上隆隆作響。在他們前面,奧伊在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之間小跑著,那兩個孩子已經以男孩們才有的閃電速度成了朋友。蘇珊娜懷疑這是否是個好主意。因為那兩個男孩是不一樣的。時間會告訴他們,他們之間到底有多麼不同,令人難過的不同。
「他讓我害怕,」歐沃霍瑟說。他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是他的眼睛,我認為。主要是他的眼睛。」
「那麼你照原來想的那樣跟他談話了嗎?」蘇珊娜問。她本來想裝做漫不經心地問這個問題,但聽上去完全不像。不管怎樣,她還是被那憤怒的回答嚇了一大跳。
「你瘋了嗎,女人?當然沒有——如果我能找到從我們所在的這個盒子出去的辦法,你就沒瘋。聽好了!那個小子」——他指著逖安·扎佛茲,他正和他妻子走在前面——「那個小子竟然說我是懦夫,還生怕大家不知道我沒有狼群想要的幼小的孩子,嚯。不像他,他有,你知道嗎?但是你認為我是個不會計算損失的弱智嗎?」
「我沒有。」蘇珊娜冷靜地說。
「但他呢?我覺得他就是這樣想的。」歐沃霍瑟說話的樣子就好像驕傲和恐懼在他頭腦中爭奪地盤似的。「難道我想把孩子們交給狼群嗎?難道我忘了那些孩子送回來的時候已經變成了白痴,以後就永遠只知道在鎮上遊盪嗎?不!但我也不願讓某個頭腦發熱的傢伙把大家帶上不歸路!」
她扭過頭看著他,看到一件很令人驚奇的事。他現在很想說是。想找個說是的理由。羅蘭對他的影響已經那麼深了,而且甚至連一個字都沒說。只不過……對了,只不過是看著他。
她的眼角在動。「耶穌啊!」埃蒂叫道。蘇珊娜的手伸出去拿槍,但她身邊根本沒有槍。她又在輪椅中朝前探出身去。面向他們的坡道上,一個東西小心翼翼地向他們走來,那副戰戰兢兢的謹慎模樣讓蘇珊娜想笑,雖然她對看到的東西驚奇不已。那是一個金屬人,至少有七英尺高。
傑克已經把手伸向自己碼頭工的綁腰帶,槍就掛在那兒。
「別動,傑克!」羅蘭說。
那個眼睛閃著藍光的金屬人在他們面前停下了。它一動不動地站了至少十秒鐘,這樣蘇珊娜有足夠的時間看清它胸口印著什麼。北方中央電子,她想,又來要求謝幕的掌聲了。更別提拉莫科工業了!
那機器人舉起了一隻銀胳膊,把它銀色的手放在前額。「向您致敬,遠道而來的槍俠,」它說。「祝天長,夜爽。」
羅蘭也把手舉到前額。「祝你收成增倍,安迪先生。」
「謝謝你。」從它的肚腸深處傳來一陣嗡隆隆的聲音。然後它向羅蘭彎下身去,藍眼睛更亮了。蘇珊娜看見埃蒂的手悄悄地向他那把老左輪的檀木手柄伸過去。但是,羅蘭卻毫不退縮。
「我做了一頓好飯,槍俠。很多今年豐收的好東西。」
「我說謝啦,安迪。」
「希望你會喜歡。」那機器人的肚腸又開始響了。「吃飯的時候,你願意聽聽你的星象嗎?」——
注釋:
①收割,charyoutree也指一種公開處決或用人當祭品的祭祀儀式,殺人樹。
②戴爾(Dale),正好四個字母。
③此處是卡拉和紐約合成了一個詞,CallaYork。