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當天下午大約兩點鐘的時候,他們十個人坐下來吃那頓被羅蘭稱為牧場主之餐的飯。「早晨的勞作中,你滿懷著愛意盼望,」他後來告訴他的朋友們。「晚上的勞作中,你滿懷著留戀回憶。」
埃蒂認為羅蘭是在講笑話,但是只要是羅蘭的事,你永遠都沒法確定。他的幽默感像脫了水的蔬菜一樣乾癟。
這並不是埃蒂吃過的最好的一頓飯,河岔口的老人們準備的宴會才是。但是他們已經在森林裡走了好幾個星期了,只靠槍俠的煎餅過活(大概一周兩次拉些像兔子糞便一樣的干屎),這頓飯已經算是很好了。安迪端出了煎得半熟、浸在蘑菇肉汁里的大塊牛排,邊上還有豆類,好像墨西哥玉米卷一樣捲起來的某種食物,還有烤玉米。埃蒂嘗了一根烤玉米,有點硬,但很香。有一道涼拌捲心菜絲,逖安很不好意思地告訴大家,是他妻子扎麗亞做的。還有很美味的叫做草莓蓋的布丁。咖啡當然是有的。埃蒂猜他們四個喝掉至少一加侖。連奧伊都喝了一點。傑克在碟子里倒了一點煮得很濃的黑咖啡。奧伊聞了聞,說「啡!」然後很快地把碟子舔了個乾淨。
吃飯時大家沒有談什麼嚴肅的話題(「食不語」是羅蘭眾多的睿智諺語之一),但埃蒂仍然從扎佛茲夫婦那兒了解了很多東西,主要是關於在這塊被逖安和扎麗亞稱為「邊界地帶」的土地上人們是如何生活的。埃蒂希望蘇珊娜(她坐在歐沃霍瑟的旁邊)和傑克(他和被埃蒂開始稱為本尼小伙的年輕人坐在一起)了解到的東西能有他一半多。他曾經希望羅蘭和卡拉漢坐在一起,但卡拉漢不和任何人一起。他拿著自己的食物坐到一邊,祈禱,然後獨自進餐。而且吃得不多。是在為歐沃霍瑟搶了風頭而生氣,還是生性孤僻呢?依據這麼短時間的了解是無法做出判斷的,但是如果有人用槍指著埃蒂的頭讓他現在做出選擇,埃蒂會選第二個。
最讓埃蒂吃驚的是這個地方竟然那麼文明開化。和這裡比起來,那兩個古老派別,戈嫘人和陴猷布人紛爭雲起的剌德城簡直就像男孩子看的航海故事裡的食人島。這裡有公路,司法系統,還有行政機構,這讓埃蒂想起了新英格蘭的城鎮集會。他們還有集會廳和象徵著某種權威的羽毛。若你想召開集會,就要挨家挨戶送出那根羽毛。人們收到羽毛後,如果有足夠多的人觸碰了羽毛,那麼集會就會召開。反之,人們不觸碰羽毛,集會就不會召開。送羽毛的任務一般都由兩個人擔當,而人們從來不用懷疑他們的信用。埃蒂很懷疑在紐約能不能這樣辦事兒,但在一個像這裡的地方,這個方法看上去還不壞。
至少還有七十個叫卡拉的地方,它們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南面和北面呈一個度數較小的弧線分布0南邊的卡拉·布林·洛克伍德和北邊的卡拉·埃米提也有農莊和大牧場。他們也要忍受狼群定期的掠奪。更南邊的卡拉·布林·鮑斯和卡拉·斯特菲爾有大片的牧場,扎佛茲說那裡也深受狼害……至少他認為是這樣。更北邊的卡拉·森·平德和卡拉·森·克里則是農莊和羊群飼養地。
「規模很大的農莊,」逖安說,「但是你越往北走農莊就越小,你知道嗎,直到你走到白雪紛飛的地方——別人是這麼告訴我的;我自己並沒見過——那裡盛產美味的乳酪。」
「北邊的人穿木頭鞋,不過這也是聽說的,」扎麗亞告訴埃蒂,臉上透露了些許渴望。她自己穿的是磨損了的粗重工作鞋,這種鞋子叫海灘靴。
卡拉的人們很少旅行,但如果他們想的話,大路就擺在那兒,貿易也很活躍。除此之外還有外伊河,有時也叫做巨河。巨河流過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南邊,一直流到南海,不過這也只是聽說的。還有從事採礦的卡拉和從事製造的卡拉(那裡用蒸汽機甚至電力來製造東西),竟然還有一個卡拉專門提供娛樂:賭博啦,瘋狂而有趣的騎馬啦,還有……
以上都是逖安說的,他感到扎麗亞在看他,便住了口,從罐子里盛了些豆子。又安慰性地盛了一盤他妻子做的捲心菜絲。
「所以呢,」埃蒂說,他在地上畫了一道曲線。「這些是邊界地帶。這些是卡拉。一道從南到北的弧線,大概有……有多長,扎麗亞?」
「這是男人們的事情,嗯,是的。」她說。然後,看到她自己的男人還坐在已經熄滅的火邊,擺弄著那些瓶瓶罐罐,她便稍稍向埃蒂探過身來。「你們用英里還是輪?」
「兩個都用,但我更習慣用英里。」
她點了點頭。「也許有兩千英里吧,往那邊——」她指著北方——「那邊是兩倍那麼長。」這是說南邊。她這樣說著,一邊用手指著相反的兩個方向,然後她放下手,把兩手相握放在腿上,又恢復了她一貫的端莊姿態。
「這些鎮子……這些卡拉……這個區域延伸到那麼遠?」
「人們都是這麼說的,如果你願意,那些商人們也確實來了又走。巨河在西北方分流。我們把東支流叫做德瓦提特外伊河——小外伊,也可以這麼叫。當然啦,從北邊來的船更多,因為那條河從北方流到南方,你明白了嗎?」
「明白。東邊呢?」
她低下頭。「雷劈,」她聲音小得埃蒂幾乎聽不見。「沒有人去那裡。」
「為什麼?」
「那兒是黑暗的,」她說,眼睛仍然盯著自己的腿。然後她抬起一隻胳膊。這一次她指著羅蘭和他的朋友們來的方向。中世界的方向。「在那邊,」她說,「世界正在滅亡。我們是這麼聽說的。那邊……」她指著東方,現在她抬起了臉看著埃蒂。「那兒,雷劈,世界已經滅亡了。我們夾在中間,只希望能平靜地生活下去。」
「你認為那有可能嗎?」
「不。」埃蒂這時看到她正在流淚。
2
過了不久,埃蒂離開大家到一個矮樹叢里方便。當他起身想伸手摘些樹葉當手紙用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後有一個聲音說:
「別用那個,先生,如果你願意。這些樹葉有毒。如果你用它們擦的話,不知道會有多癢呢。」
埃蒂跳了起來,猛地轉過身去,他一手拎著牛仔褲的褲腰,一手去抓羅蘭別槍的皮帶,剛才他把它掛在身旁一棵樹的樹枝上了。當他看清剛才是誰——或者說是什麼——在說話時,他稍稍放鬆了一點。
「安迪,像這樣在別人拉屎的時候悄悄溜到人家背後可不怎麼像話啊。」他指著一片綠色的低矮灌木問,「這些怎麼樣?如果我用這些擦,我又會有什麼麻煩呢?」
安迪沒說話,只有一陣滴滴答答的聲音。
「怎麼了?」埃蒂問。「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沒有,」安迪說。「我只是在處理信息,先生。像話:未知辭彙。溜:我沒有,我是走來的,如果你願意。拉屎:好像是排泄的俚語——」
「對,」埃蒂說,「就是那個意思。但是聽著——如果你不是溜到我背後的,安迪,我怎麼會沒聽到聲音?我是說,這可是個灌木叢。大多數人穿過灌木叢的時候都會發出聲音的。」
「我不是人,先生。」安迪說。埃蒂覺得它聽上去還挺得意的。
「傢伙,那麼就叫你傢伙吧。你這麼一個大塊頭的傢伙是怎麼做到沒有動靜的?」
「程序運行,」安迪說。「那些葉子是安全的。」
埃蒂轉了轉眼睛,然後抓了一把。「對啊。程序運行。當然了,我早該想到了。謝謝你,先生,祝天長,吻吻我的屁股,然後去西天吧。」
「西天,」安迪說。「人死後去的一個地方;類似天堂。據尊者說,上天堂的人坐在萬能的天父的右手邊,萬古不變。」
「是嗎?那麼誰會坐在他的左邊呢?所有塔珀家用塑料製品銷售商?」
「先生,我不懂。塔珀家用塑料製品對我來說是個未知辭彙。你想聽聽你的星象么?」
「為什麼不呢?」埃蒂說。他朝營地走去,那裡傳來男孩們的笑聲和貉獺的叫聲。安迪在他身邊彎著腰,在多雲陰暗的天幕下它仍然閃閃發亮,而且幾乎沒發出任何聲響。埃蒂覺得很詭異。
「你的出生日期,先生?」
埃蒂覺得他可以回答這個問題。「我的月亮星落在摩羯座,」他說,然後又想起了什麼。「長鬍子的山羊。」
「冬季的雪充滿哀傷,冬天出生的孩子強壯而又狂野。」安迪說。是的,那聲音里確實揚揚自得。
「強壯而狂野,很像我嘛,」埃蒂說。「一個月都沒有好好洗個澡了,你的確可以相信我既強壯又狂野。你還需要知道什麼,安迪老夥計?看看我的手相什麼的?」
「那就不必了,埃蒂先生。」那機器人聽上去很高興,這是不會弄錯的。埃蒂想,這就是我,走到哪裡就把歡樂帶到哪裡。每個機器人都愛我。這就是我的宿命。「這是滿土,我們說謝啦。月亮是紅色的,在中世界被稱為狩獵女神的月亮。你要出行,埃蒂!遠行!你和你的朋友們!今晚你會回到卡拉紐約。你會碰到一個黑衣女士。你——」
「我想多聽你說說去紐約的事,」埃蒂說,停住了腳步。馬上就到營地了。他已經看到了人們在走動。「別扯閑話,安迪。」
「你將穿越隔界,埃蒂先生。你和你的朋友們。你們必須要當心。你聽到卡曼的時候——也就是那些敲鐘聲——你們必須在彼此身上集中注意力。以此來避免迷路。」
「你是怎麼知道這些事的?」埃蒂問。
「程序運行,」安迪說。「你的星象已經說完了,先生。免費的。」讓埃蒂吃驚的是它最後總結性的瘋話:「卡拉漢先生——尊者,你知道——說我沒有算命的執照,所以我不能收錢。」
「卡拉漢先生說得對,」埃蒂說,然後,他看到安迪又要往前走:「但是再等一分鐘,安迪。可以嗎,我請求。」真是奇怪,這說法這麼快聽上去就不彆扭了。
安迪並無異議地停下了,轉過身看著埃蒂,藍眼睛閃著光。對於隔界,埃蒂大概有一千個問題要問,但是現在他卻更想知道一些別的東西。
「你知道狼群的事情。」
「哦,是的。我告訴了逖安先生。他有這個資格。」埃蒂又一次覺得安迪聽上去有些揚揚自得……但那隻不過是他的感覺,對吧?一個機器人——就算他是遠古時代的倖存者——難道不能以人類的不舒服為樂嗎?它能嗎?
忘掉單軌火車並沒花你多長時間,對不對,親愛的?他頭腦中響起了蘇珊娜的聲音。接著是傑克的聲音。布萊因是災難。然後是他自己的聲音:如果你只是把這個傢伙當成嘉年華上的算命機器,埃蒂小子,那麼你遇到什麼倒霉事兒也是活該。
「告訴我關於狼群的事兒。」埃蒂說。
「你想知道什麼呢,埃蒂先生?」
「首先,他們從哪兒來。也就是他們覺得可以抬起腿大聲放屁的地方是哪兒。誰是他們的主子。為什麼他們要帶走那些孩子。為什麼他們還回來的孩子都被毀了。」然後他突然想到另一個問題。也許這才是最明顯的。「還有,你怎麼知道狼群要來?」
安迪身體里又發出嘀嗒嘀嗒的聲音。這一次持續的時間不短,差不多有一分鐘。當安迪再次開始說話的時候,它的聲音變了。這聲音讓埃蒂想起了老家的警官博斯考尼。那是布魯克林大街的博斯考·鮑勃。如果你在街上碰到他,看到他邊走邊揮舞著警棍,他就會把你和他自己都當成人類似的跟你說話——你怎麼樣啊,埃蒂,最近你母親好嗎,你那遊手好閒的哥哥還好嗎,你打算加入「中部人士筆友會」嗎,好吧,那就體育館見,離煙遠一點,祝你愉快。但是如果他認為你犯了什麼事兒的話,博斯考·鮑勃就會變成一個你絕對不想認識的人。警官博斯考尼臉上沒有笑容,鏡片後面的眼睛就像二月里地上的冰(在這個了不起的鬼東西的這一邊,二月恰巧是屬於摩羯星的時間)。博斯考·鮑勃從來沒有打過埃蒂,但是有幾次——有一次是一群孩子在金武超市放火以後——埃蒂覺得如果他蠢到逃走的分兒上,那個穿藍制服的混蛋很可能就會下手了。那並不是人格分裂——起碼不是純粹的黛塔/奧黛塔類型——但是也差不多了。有兩個版本的警官博斯考尼。一位是好脾氣的人,另一位是個警察。
安迪再次開口說話的時候,聽上去可不像某個會對《內幕》上刊登的鱷魚男孩的故事信以為真的、好心腸的傻瓜叔叔。這一次安迪聽上去毫無感情,甚至有些死氣沉沉。
換句話說,像個真正的機器人。
「你的口令是什麼,埃蒂先生?」
「嗯?」
「口令。你有十秒鐘時間。九……八……七……」
埃蒂想起了他看過的間諜片。「你的意思是,我要說些比如『玫瑰在開羅盛開』之類的話,然後你說『只在威爾遜太太的花園開放』,然後我再說——」
「口令錯誤,埃蒂先生……二……一……零。」安迪的身體內部發出了一陣低沉的轟隆聲,埃蒂覺得那聲音讓人很不舒服。那就像鋒利的刀鋒切透肉然後一直剁到下面的案板上。他發現自己第一次想起了老人,是那些人造了安迪(或者是比老人們還要久遠的真正遠古人——誰又能說得清呢?)如果遠古人就像剌德城的倖存者們那樣,那麼埃蒂肯定是不想見到那些人的。
「你可以再試一次,」那冷冰冰的聲音說。聽上去還有點像那個問埃蒂是否願意聽聽他的星象的聲音,但只是有些相像而已。「你要再試一次嗎,紐約的埃蒂?」
埃蒂的腦子飛快地轉動著。「不,」他說,「就這樣吧。信息是設限的,嗯?」
一陣嘀嗒聲。然後:「設限:受限制的,被置於某特定範圍之中,就像給定文件或硬碟里的信息一樣;只對有權查閱該信息的人公開;這些有查閱權的人要說出口令。」安迪停下來想了一下,然後說,「是的,埃蒂。信息是設限的。」
「為什麼?」埃蒂問。
他並不指望得到回答,但安迪給了他答案。「第十九號指令。」
埃蒂拍了拍它的金屬身體。「我的朋友,我聽到這可一點不吃驚。第十九號口令。」
「你想聽聽星象詳解嗎,埃蒂先生?」
「我想還是算了。」
「那你想聽一首歌嗎?歌名叫『昨晚我喝的傑米果汁』。那首歌里有許多有趣的歌詞。」它說。然後從安迪的身體某處傳來了定音管尖細的聲音。
不知怎麼的,埃蒂覺得那首歌有很多有趣的歌詞這個想法很讓他不安,於是便加快了腳步。「我們為什麼不等一會兒再說呢?」他說。「現在我想我需要一杯咖啡。」
「希望咖啡能讓你愉快,先生。」安迪說。埃蒂覺得它聽上去有些落寞。就像你告訴博斯考·鮑勃你因為太忙不能參加筆友會夏令營時他會有的反應。
3
羅蘭坐在一塊從地面上突出來的石頭上喝著咖啡。他一言不發地聽著埃蒂說話,只是在聽到第十九號指令的時候微微抬了一下眉毛,這是他惟一的一次表情上的變化。
在空地的另一邊,小斯萊特曼拿出一根管子,吹出了一些很結實的泡泡。奧伊追著那些泡泡,用牙咬破了幾個,然後他開始了解斯萊特曼的意圖,就是讓他把泡泡摞成一堆。這個易碎的五彩泡泡堆讓埃蒂想起了巫師的彩虹,那些危險的玻璃球。卡拉漢真的有一個玻璃球嗎?而且是最危險的那個?
孩子們的那邊是安迪,它站在空地邊上,銀胳膊交叉著放在不鏽鋼的胸前。埃蒂認為它是在等著他們吃完它費心準備的那頓飯,然後收拾殘局。完美的僕人。它做飯,它做清潔,它告訴你將會邂逅的黑衣女士。但你不能指望它違反第十九號指令。如果你沒有口令的話。
「朋友們,到我這邊來,好嗎?」羅蘭說,微微抬高了音量。「是我們該談一談的時候了。不會太長,至少對我們來說這是不錯的,因為在卡拉漢先生來之前,我們已經談過了。你知道,太長的談話讓人生厭。」
他們都過來了,坐在他的身邊,就像聽話的孩子一樣,不管是從卡拉來的人們,還是從遠方來還要到更遠的地方去的那些人。
「首先我想聽聽你們了解的狼群的事情。埃蒂告訴我,安迪不肯說它是怎麼得到那些消息的。」
「你說得對,」老斯萊特曼咕囔著。「雖然它總是在狼群來之前警告我們,但製造它的人或是後來一些什麼人卻讓它在那個話題上保持沉默。大多數時候,它可是一直滔滔不絕的。」
羅蘭把目光投向卡拉的大農戶。「你能給我們的談話開個頭嗎,歐沃霍瑟先生?」
逖安·扎佛茲因為自己沒被叫到而感到失望。他的女人為他感到失望。老斯萊特曼點點頭,彷彿他早知道羅蘭會先叫歐沃霍瑟一樣。歐沃霍瑟自己卻沒有像埃蒂想像中那樣揚揚得意起來。相反的,他低著頭,盯著自己盤起來的腿和磨損的海灘靴看了大概三十秒,還用手搓了半天臉,思考著。周圍一片寂靜,埃蒂甚至能聽到那農夫的手在兩三天沒刮的鬍子上摩挲的聲音。最後,他嘆了口氣,點了點頭,然後抬起眼來看著羅蘭。
「我說謝啦。我不得不說,你跟我想像中的不一樣,你的同伴們也是。」歐沃霍瑟轉身對著逖安。「你把我們拖到這兒來是對的,逖安·扎佛茲。我們需要這麼一次談話,我說謝啦。」
「並不是我把你拖過來的,」扎佛茲說。「是尊者。」
歐沃霍瑟向卡拉漢點頭致意。卡拉漢回了禮,然後用他帶著疤痕的手在空中划了一個十字——就好像是說,埃蒂想,也不是他,而是上帝讓歐沃霍瑟來到這裡。也許吧,但是說到從熱火里掏煤塊這樣的活兒,如果他要在上帝和耶穌聖人這些天堂槍俠身上押一塊錢的話,他就應該在薊犁的羅蘭身上押兩塊錢。
羅蘭禮貌地等待著,神色冷靜。
終於,歐沃霍瑟開口說話了。他說了差不多有十五分鐘,很慢,但很切題。首先,是雙胞胎。卡拉的居民意識到,在這個世界的其他地區和過去的其他時代,雙生子都是特例。但是在這個新月形的地區,單生子才是稀罕的,是特例,就像扎佛茲家的亞倫一樣。令人慶幸的特例。
大約一百二十年前(或者也可能是一百五十年前;時間已經有些亂套,人們不可能對這樣的問題有確定把握),狼群開始了對卡拉的襲擊。他們並不是每一代都來;那樣的話就是每二十年來一次,但事實上比那時間長。不過仍然接近那個時間。
埃蒂本來想問問歐沃霍瑟和斯萊特曼,如果狼群從雷劈下來襲擊還不到兩百年的話,遠古人是怎麼讓安迪對狼群的事情保密的,但他想想還是算了。羅蘭肯定會說,問那些沒有答案的問題純粹浪費時間。但是,那可是個有趣的問題,對不對?思考一下某人(或某個東西)最後一次設定報信者(還有很多其他功能)安迪的程序是什麼時候,這是個有趣的問題。
還有為什麼。
那些孩子,歐沃霍瑟說,也就是大約三到十四歲這個年齡段的雙胞胎中的一個,被帶到東邊,帶進雷劈。(埃蒂注意到,聽到這裡的時候,老斯萊特曼用一隻手摟住了兒子的肩膀。)他們在那裡待的時間不算長,也許只有四個星期,要麼是八個星期。然後大多數孩子都會被還回來。人們猜測那些沒有回來的孩子準是死在了那黑暗的國度。也許那裡某些邪惡的儀式殺死了他們,而不僅僅是毀掉了他們。
回來的孩子情況最好的也只是些聽話的白痴。回來的五歲孩子會失去他好不容易掌握的語言能力,變得只會像嬰兒一樣啊呀呀叫著伸手去夠想要的東西。兩三年前已經棄置不用的尿布又被翻出來,一直用到那弱智孩子長到十歲甚至十二歲。
「媽的,逖阿現在還差不多一星期尿一次床,一個月就會把屎拉到自己身上一次。」扎佛茲說。
「聽聽他說的吧,」歐沃霍瑟垂頭喪氣地表示同意。「我自己的兄弟,韋爾蘭德,到死都是這副德性。而且我們差不多要時刻注意看住他們,因為如果他們嘗到什麼喜歡吃的東西,就會一直吃到肚子爆裂為止。現在誰在看著你家的弱智,逖安?」
「我爺爺,」扎麗亞在逖安之前開口說。「赫頓和赫達現在也能幫點忙了;他們已經到了這樣的年齡了——」她猛地住了嘴,像是突然意識到她自己在說什麼。她的嘴唇抽動著,陷入了沉默。埃蒂認為自己明白她怎麼了。赫頓和赫達現在能幫忙了,是的。明年,其中的一個仍然能幫忙。但是,另一個……
一個十歲被帶走的孩子被還回來的時候還能夠說些簡單的話,但也就是這樣了。帶走時年齡最大的孩子的情況是最糟的,因為他們似乎還隱約記得自己身上發生過什麼。這些孩子經常大叫,或者乾脆偷偷溜到一旁,像迷了路似的看著東方。就好像他們看見自己可憐的腦子像鳥一樣在昏暗的天空中打著轉。這些年來有六個年齡大一些的孩子自殺了。(聽到這裡,卡拉漢又划了一個十字。)
十六歲之前,這些弱智在體型、言語和行為上都一直像個孩子。然後,十分突然的,他們中的大多數就會膨脹成年輕的巨人。
「如果你們沒見過,沒經歷過,你們是無法想像的,」逖安說。他盯著篝火的灰燼。「你們不會明白這給他們帶來的痛苦。你們知道一個嬰兒長牙的時候哭成什麼樣嗎?」
「知道。」蘇珊娜說。
逖安點點頭。「就像他們全身都在長牙一樣。」
「聽聽他說的吧,」歐沃霍瑟說。「十六個月或是十八個月里,我的兄弟只是睡覺、吃飯、哭喊和生長。我還記得他在睡夢中都在哭喊。那時我就從床上爬下來摸到他身邊,我聽見他的胸腔、雙腿和腦袋裡面傳來細小的聲音,像是誰在低聲說話一樣。聽好,這是他的骨骼在夜裡生長的聲音。」
埃蒂想著這件事的可怕之處。是的,我們都聽過巨人的故事——嚯嚯嚯①——還有其他類似的故事——但是在此之前,他從來沒想過變成一個巨人是什麼滋味。就像他們全身都在長牙一樣,埃蒂想,他打了個哆嗦。
「一年半,這個過程不超過一年半,但我不知道這對他們來說有多長。他們被還回來以後,不會比一隻鳥或一隻甲蟲更有時間感。」
「永無止境,」蘇珊娜說。她臉色蒼白,聲音也不太對勁。「肯定就像是永無止境似的。」
「夜裡骨頭生長的時候,就會發出耳語一樣索索的聲音,」歐沃霍瑟說,「頭顱生長的時候就會頭疼。」
「有一次,扎勒曼連著叫了九天,一停也沒停。」扎麗亞說。她的聲音毫無感情,但埃蒂可以看出她眼中的恐懼;他看得很清楚。「他的臉頰骨往前突出來了。你可以看見它往前突。他的前額往前彎啊彎,如果你把耳朵湊近,你就能聽到頭骨長大時發出的喀喀的聲音。就像樹枝在冰的重壓下發出的動靜一樣。」
「他叫了九天。九天。早上,中午,深夜。叫啊叫啊。眼裡淌著淚。我們向所有的神明祈禱,我們覺得他的嗓子肯定會嘶啞——或者他以後就變成啞巴了——但是並沒有發生這樣的事,我說謝啦。如果我們有槍的話,我相信我們會給他一槍來結束他的痛苦。事實上,這一切停止的時候,我爸已經準備好割斷他的喉嚨了。他的骨頭又長了一會——你知道,他的骨架——但是他的頭,最痛苦的那部分,終於停止了,感謝諸神,感謝耶穌聖人。」
她朝卡拉漢點點頭。卡拉漢也向她致意並朝她舉起了一隻手,在空中停留了幾秒鐘。扎麗亞又轉身面對羅蘭和他的朋友們。
「現在我自己有五個孩子,」她說。「亞倫是安全的,我說謝啦,但是赫頓和赫達十歲了,絕對逃不掉。利曼和利阿只有五歲,但五歲已經夠了。五歲……」
她用手捂著臉,說不出話來了。
4
那可怕的生長結束之後,歐沃霍瑟說,他們中的有些人就可以去幹活了。其他人——大多數——連掘樹樁和在地上挖洞這樣簡單的活都幹不了。你可以看到他們坐在圖克百貨店門口的台階上,或者他們聚成一堆,拖著笨重的身體在郊外遊盪。都是些有著驚人的身高和體重,而且也蠢笨得驚人的年輕男人和女人。有時他們互相咧嘴傻笑,啊呀呀說些什麼,有時只是目不轉睛地瞪著天空。
他們不交配,謝天謝地。並不是所有的弱智都會長成巨人,他們的智力和體力也會有所差別,但有一點似乎是一樣的:他們是完完全全的性死亡。「我說話粗魯還請大家原諒,」歐沃霍瑟說,「我不相信狼把他送回來之後,我兄弟那玩意兒除了撒尿以外還有什麼用。扎麗亞?你有沒有見過你兄弟和一個……你知道……」
扎麗亞搖搖頭。
「狼來的時候你多大,歐沃霍瑟先生?」羅蘭問。
「狼第一次來,你是說。韋爾蘭德和我九歲。」歐沃霍瑟現在語速很快。聽上去他就像在背誦講演稿,但是埃蒂並不認為是這樣。歐沃霍瑟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是個人物;他是,上帝拯救我們趕跑烏鴉②,大農戶。那時他還是個幼小、無力、嚇破了膽的孩子,這種回憶對於現在的歐沃霍瑟來說並不是一件輕鬆的事。「我爸和我媽想把我們藏在地窖里。這也是我聽說的。我自己什麼都記不得了,真的記不得了。我想是因為我告訴自己不要記住的。嗯,應該就是那樣。有些人的記性比別人好些,羅蘭,但所有的故事都是一樣的:帶走一個,留下一個。帶走的那個回來以後就變成了弱智,也許能幹點活,但是兩腿之間都死了。然後……等他們到了三十歲……」
等他們到了三十歲,那些弱智就會以難以置信的速度飛快地衰老。他們的頭髮變白,有時會全部掉光。他們的眼睛變得渾濁。巨大的肌肉塊(就像現在的逖阿·扎佛茲和扎勒曼·許尼克身上的一樣)會變得鬆弛,然後消失。有時他們會在睡夢中平靜地死去。但更多的時候,他們的死亡並不平靜。疼痛,有時在皮膚上,更多的是在肚子里或在頭上折磨他們。在腦子裡。所有的弱智都在他們的正常的年限之前死去,狼群縮短了他們的壽命,還有很多在從正常的小孩體型變成巨人的時候死掉:在痛苦中哀號著死去。埃蒂想,那些白痴中的多少人,在忍受在埃蒂看來就像是癌症晚期的痛苦折磨時,是被家裡人扼死的,或是被灌了能讓他們遠離痛苦、也超越睡眠的強效止痛藥。這不是一個你能開口問的問題,但埃蒂猜答案恐怕是有很多。羅蘭有時會用德拉這個詞,他說這個詞的時候總是輕輕地把手朝地平線一揮。
很多。
苦惱將來自卡拉的客人的舌頭和記憶解開了,若不是羅蘭阻止,他們很可能還要一直講下去,傷心的軼事一件接著一件。「現在談談狼吧,我請求。來了多少只?」羅蘭說。
「四十。」逖安·扎佛茲說。
「整個卡拉?」老斯萊特曼問。「不,比四十多。」然後又有些抱歉地對逖安說,「狼群上次來的時候你才不過九歲,逖安。我當時二十多歲。鎮上可能有四十隻,但還有一些狼去了鎮子外面的農莊和牧場。我覺得總共有六十隻,羅蘭先生,也可能是八十。」
羅蘭揚起眉毛看著歐沃霍瑟。
「你知道,已經過了二十三年了,」歐沃霍瑟說,「但我認為六十這個數差不多。」
「你們把他們叫做狼,但他們真的是狼嗎?他們是人類嗎?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歐沃霍瑟,斯萊特曼,逖安,扎麗亞:有一陣埃蒂覺得他們正在分享他們的楷覆,幾乎能聽到。這讓他感到孤單和被人遺忘,就像你看到一對情侶在街角接吻,忘情相擁或是深情凝望,全世界都消失在對方的凝視里。不過他現在再也不用覺得孤單了,對不對?他有了自己的卡-泰特,自己的楷覆。更不用說他有了自己的女人。
同時,羅蘭不停地轉著他的手指,埃蒂對這個動作太熟悉了,這是羅蘭不耐煩的表現。快點,老鄉們,這個手勢說,時間都浪費光了。
「說不清他們到底是什麼,」歐沃霍瑟說。「他們看起來像人,但是他們都帶著面具。」
「狼面具。」蘇珊娜說。
「對,女士,狼面具,和他們的馬一樣都是灰色的。」
「你是說他們都是騎著灰色的馬來的?」羅蘭問。
這次停頓的時間比上次短了一些,但是埃蒂還是可以感覺得到楷覆和卡-泰特,也就是思想通過某種方式進行交流,比起心靈感應,這是更原始更基礎的東西。
「臭傢伙!」歐沃霍瑟說,這是當地的俚語,大概意思是去問你的屁股吧,別再來問我,這問題是在羞辱我。「都騎著灰色的馬。他們穿著像皮膚一樣的灰褲子。黑色的靴子上有可怕的鋼馬刺。帶著綠色的斗篷和頭罩。還有面具。我們知道他們帶著面具是因為後來發現了那些面具被扔在路上。他們看上去就像鋼鐵一樣,但在陽光下又像有血有肉,這些該死的傢伙!」
「啊。」
歐沃霍瑟輕蔑地歪頭看著他,好像在說你是弱智還是反應遲鈍啊?斯萊特曼接著說:「他們的馬跑得像風一樣快。搶走的孩子有時被放在鞍前,有時被放在鞍後。」
「是這樣的?」羅蘭問。
斯萊特曼點點頭以示強調。「告訴諸神謝啦。」他看見卡拉漢嘆了口氣,又在空中劃著十字。「對不起,尊者。」
卡拉漢聳聳肩。「我來之前你就在這兒了。儘管向所有的神祈禱吧,只要你知道我認為那些神都是不存在的就行。」
羅蘭不理會他倆的交談,說:「他們是從雷劈來的?」
「對,」歐沃霍瑟說。「在離這兒大約一百輪的地方,你能看見雷劈在哪裡。」他指著東南方。「因為我們走出的叢林在到達新月地區之前的最後一個高地上。在那裡你可以看見東部平原,再往東是一片黑暗,就像出現在地平線上的雨雲一樣。我們聽說,羅蘭,很久很久以前那裡可以看見山。」
「就像在內布拉斯加看洛基山一樣。」傑克開口說道。
歐沃霍瑟看了他一眼。「你說什麼,孩子?」
「沒什麼,」傑克說,有點尷尬地沖大農夫笑了笑。與此同時,安迪則注意到了歐沃霍瑟對傑克的稱呼。不是先生而是孩子。有意思。
「我們聽說過雷劈,」羅蘭說。他的聲音因為缺乏感情而有些嚇人,所以當埃蒂發現蘇珊娜的手悄悄伸到自己手裡的時候,他很高興。
「那塊土地上到處都是吸血鬼,妖魔鬼怪,還有獺辛故事是這樣說的,」扎麗亞告訴他們。她的聲音很細,幾乎在顫抖。「當然了,這些故事已經很老了——」
「那些故事是真的,」卡拉漢嚴肅地說,但埃蒂可以聽出他聲音里的恐懼。聽得很清楚。「有吸血鬼——很可能還有其他的東西——雷劈就是那些東西的老巢。下次我們再詳細地談談這件事,槍俠,如果你願意。現在,聽我說,我請求:關於吸血鬼,我知道得很多。我不知道狼群是不是把搶走的孩子送到吸血鬼那裡去了——我想都不敢想——但是,那裡確實有吸血鬼。」
「為什麼你聽上去就好像我不相信你似的?」羅蘭問。
卡拉漢垂下眼睛。「因為有很多人懷疑。以前我自己都懷疑。我不相信的東西太多了……」他的聲音嘶啞了。他清了清嗓子,當他再次開始說話時,幾乎像在耳語。「那毀了我。」
羅蘭盤腿坐在他那年代久遠的靴子的底上,胳膊抱著自己瘦削的膝蓋,微微地前後搖晃著,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對歐沃霍瑟說:「狼群是在一天中的什麼時候來的?」
「他們帶走我兄弟韋爾蘭德的時候是上午,」那農夫說。「剛吃過早飯不久。我之所以記得,是因為韋爾蘭德問媽媽他能不能把咖啡拿到地窖里去喝。但是上一次……他們帶走逖安的妹妹和扎麗亞的兄弟還有其他人的時候……」
「我失去了兩個侄女和一個侄子。」老斯萊特曼說。
「那一次是中午,集會廳的晌午鍾剛敲過不久。我們知道狼來的日子是因為安迪知道,而且它會告訴我們。接著我們就聽到像打雷一樣的馬蹄聲,看到路上揚起的塵土,狼群從東方來了。」
「所以你們知道狼群什麼時候來,」羅蘭說。「事實上,你們從三個渠道可以知道:安迪,馬蹄聲和路上的揚塵。」
歐沃霍瑟聽出了羅蘭話中的含義,他的胖臉和脖子微微漲紅。「他們是全副武裝地來的,羅蘭。帶著槍——有來複槍,也有你們用的左輪——還有其他的武器。遠古人用的可怕武器。一觸即死的光棒,會飛的嗡嗡叫的金屬球,那東西叫嗡嗡球或是飛賊。那些棍子把皮膚燒得焦黑,讓心臟停止跳動——可能是電,也可能是——」
埃蒂沒聽准歐沃霍瑟說的最後一個詞,剛開始他以為那人說的是「解剖。」過了一會兒才意識到很可能是「核能。」
「一旦那些嗡嗡球聞到你的氣味,他們就會跟著你,你跑多快都沒用,」斯萊特曼的兒子急切地說,「你再怎麼扭動、轉彎都沒用。我說得對吧,爸?」
「臭傢伙,」老斯萊特曼說。「然後球裡面突然伸出刀片來,那刀片轉得飛快,你都看不見它們。接下來它們就把你切成幾片了。」
「所有的狼都騎著灰馬,」羅蘭沉思著。「所有的馬都是同樣的顏色。還有什麼?」
好像沒有別的了。都講完了。狼群在安迪預測的那一天來襲,在那恐怖的一小時里——或者更長的時間——灰馬的馬蹄聲如打雷一般在卡拉轟鳴,到處都是被擄走孩子的父母的尖叫聲。綠色的斗篷在旋轉。金屬外觀的狼面具在陽光下腐壞,就像被燒傷的皮膚。孩子們被搶走了。有時候會有一些雙胞胎逃過此劫,這也說明了狼的預知能力並不是沒有漏洞的。但是已經很可怕了,埃蒂想,因為如果那些孩子被轉移(這是經常的)或是被藏在家裡(這更普遍),狼群也能找到他們,而且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就算他們被藏在尖根堆或乾草堆的最底下,也難逃厄運。那些企圖反抗的卡拉人被槍打死,被光棒燒焦——難道是某種激光?——或者被飛行的嗡嗡球切成碎片。後來回想這些的時候,埃蒂總是想起亨利拖他去看的一部血腥的電影。那部片子叫《魅影》。講的是老莊嚴劇院的事。在布魯克林和馬基大街的交匯處。就像他過去的生活一樣,莊嚴劇院里散發著尿液、爆米花和那種裝在棕色袋子里的葡萄酒的味道。有時過道里還有針。也許並不是一個好劇院,但是有些時候——常常是深夜難以入睡的時候——埃蒂內心深處的一部分仍然渴望著過去的日子,而莊嚴劇院就是那生活的一部分。那渴望就像被偷走的孩子哭喊著要媽媽一樣。
孩子們被帶走了,馬蹄聲就沿著來路而去,消失了。一次浩劫也就結束了。
「不對,不是結束,」傑克說。「他們還要把孩子們送回來,不是嗎?」
「不,」歐沃霍瑟說。「那些弱智孩子是坐著火車回來的,聽我說,我可以給你看看那些廢鐵皮,還有——怎麼了?有什麼不對嗎?」他看到傑克張著嘴,面無血色。
「不久之前我們在一輛火車上有過很糟糕的經歷,」蘇珊娜說。「那些把孩子帶回來的火車是單軌列車嗎?」
不是。事實上,歐沃霍瑟,扎佛茲夫婦和斯萊特曼父子根本不知道單軌火車是什麼東西。(而卡拉漢,因為十幾歲的時候去過迪斯尼樂園,知道單軌火車。)把孩子們帶回的火車是被普通的老式機車頭拖動的(但願其中沒有一個叫查理的火車頭,埃蒂想),沒有司機,有一到兩個敞篷平板車。孩子們就被塞在上面。到達卡拉時,那些孩子總是害怕地哭著(如果雷劈以西的天氣晴朗炎熱的話,日晒也是一大折磨),身上到處都是食物和已經幹掉的糞便,而且都處於脫水狀態。鐵路線的盡頭並沒有車站,儘管歐沃霍瑟認為幾百年前應該是有的。孩子們從車上下來之後,鎮上的人就用馬把那些短火車從生了銹的鐵路線上拖下來。埃蒂突然想到,他們查一查廢舊火車頭的數量,就可以知道狼群已經來了幾次了,有點像人們通過查樹樁上的年輪來知道樹的年齡。
「你推測他們在路上待了多久?」羅蘭問。「從到達時他們的情況來看?」
歐沃霍瑟看了看斯萊特曼,又看了看逖安和扎麗亞。「兩天?三天?」
他們都聳聳肩,然後點頭。
「兩三天,」歐沃霍瑟對羅蘭說,但根據其他三人的表情來判斷,他把不那麼確信的事說得過於有把握了。「這個時間裡孩子有可能被晒傷,而且吃光大部分的食物——」
「或者全身塗滿那些東西。」斯萊特曼咕噥著。
「——但是這段時間還不至於讓他們風吹日晒至死,」歐沃霍瑟最後說。「如果你想從這些情況推斷出他們被帶到離卡拉多遠的地方,那麼我要說祝你猜迷愉快,因為沒有人知道當火車穿越平原的時候速度到底有多快。是的,在河的那一邊火車就已經行駛得很慢很平穩了,但那說明不了什麼問題。」
「對,」羅蘭同意他的看法,「那說明不了什麼。」他思考著。「還有二十七天?」
「現在還有二十六天。」卡拉漢平靜地說。
「還有一件事,羅蘭。」歐沃霍瑟有些抱歉地說,但他的下巴卻抬得高高的。在埃蒂看來,他又變回讓人一看就不喜歡的那種人了。就是說,如果你不喜歡所謂的權威人士的話,而埃蒂向來是不喜歡的。
羅蘭微微揚起眉毛表示疑問。
「我們還沒同意。」歐沃霍瑟看了老斯萊特曼一眼以尋求支持,斯萊特曼則點點頭表示贊同。
「你們要知道,我們沒有辦法確認你們是否名副其實,」斯萊特曼非常不好意思地說。「除了養殖種植方面,我們家沒有其他的書,整個牧場也沒有——我是羅金B的艾森哈特的工頭——但我是聽著槍俠的故事長大的,像其他男孩一樣聽過許多關於槍俠,薊犁和亞瑟·艾爾德的故事……聽說過界礫口山和那些血腥暴力的故事……但我從來沒有聽說過一個掉了兩根手指的槍俠,或是棕色皮膚的女槍俠,或是一個嘴上沒毛的孩子槍俠。」
聽到這裡,他的兒子吃了一驚,而且很是難堪。斯萊特曼自己也很尷尬,但他還是接著說了下去。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懇求你的原諒,真的——」
「聽聽他說的,聽清楚了吧。」歐沃霍瑟咕嚕著。埃蒂開始懷疑要是那人的下巴繼續往前伸是不是就會掉下來了。
「——但是任何決定都會有極大的影響。你一定要理解這一點。如果我們做了錯誤的決定,我們的鎮子就完了,鎮上所有的人也完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逖安·扎佛茲憤怒地叫了起來。「你認為他們是冒牌貨嗎?我的上帝啊,你沒有好好看過他嗎?難道你沒有——」
他的妻子死死地拽住了他的胳膊,她用力很大,指尖把逖安曬得黝黑的皮膚摁出了白色的印子。逖安看了看她,不吭聲了,但他仍緊閉著嘴唇。
遠方不知何處傳來了烏鴉的叫聲,接著是褐鴉回答般的更讓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一個接一個地,他們扭頭看著薊犁的羅蘭,想知道他如何作答。
5
總是這樣,羅蘭已經覺得累了。他們想得到幫助,但他們也想聽到說明。如果有可能,怕是他們還想要一群證人來旁聽吧。他們想獲救卻又不想冒風險,只是閉上眼睛等人家來救命而已。
羅蘭抱著膝蓋,緩慢地前後搖晃著。然後他打定主意,抬起了頭。「傑克,」他說。「到我這邊來。」
傑克看了他的新朋友本尼一眼,然後站起來向羅蘭走去。奧伊像往常一樣跟在他的腳邊。
「安迪。」羅蘭說。
「先生?」
「拿四個我們吃飯的盤子來。」安迪去拿盤子的時候,羅蘭對歐沃霍瑟說:「你們將要損失一些陶器了。槍俠們到一個鎮子上的時候,先生,東西總是被砸得七零八落的。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羅蘭,我認為我們不需要——」
「現在安靜,」羅蘭說,雖然他的聲音很溫和,但歐沃霍瑟馬上就住口了。「你們已經講了你們的故事;現在輪到我們了。」
羅蘭覺得安迪的影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抬起頭接過盤子,這些盤子沒刷,還泛著油光。然後他朝傑克轉過身去。傑克好像一下子發生了改變。和本尼小孩坐在一起的時候,傑克看起來就像其他十二歲的男孩一樣——無憂無慮,調皮搗蛋。但現在他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人們很難看出他的真實年齡。他的藍眼睛和羅蘭的對視著,兩人眼睛的顏色幾乎完全一樣。他肩膀下面是塞在碼頭工的綁腰帶里的里格槍,這把槍是他在另一個世界裡從爸爸桌上拿走的。槍的扳機是用生牛皮繩拴住的,傑克看都不看就把扳機鬆開了。僅僅是輕輕一拉。
「說說你都學到了什麼,傑克,艾默的兒子,說實話。」
羅蘭本來認為埃蒂或是蘇珊娜有可能會幹預,但他們沒有。羅蘭看著那兩個人。他們的臉像傑克一樣嚴肅而冷漠。很好。
傑克的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但是說出的話卻冷酷而堅定。
「我不用手瞄準,用手瞄準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我用眼睛瞄準。我不用手開槍——」
「我不認為這——」歐沃霍瑟開口說道。
「閉嘴。」蘇珊娜說,用一根手指指著他。
傑克好像根本沒聽到。他的眼睛沒有離開過羅蘭的。那男孩的右手放在胸部上方,手指伸開。「用手開槍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我用腦子開槍。我不用槍殺人。用槍殺人的人已經忘記了他父親的臉。」
傑克停了下來。吸了一口氣。吐出來,接著講。
「我用心殺人。」
「殺了這些。」羅蘭說,然後沒有發出別的警告,就把四個盤子高高地扔到空中。盤子旋轉著向不同的方向飛去,看上去就像白色天幕上的黑色陰影。
傑克放在胸口的手快得讓人看不清。那隻手從碼頭工的綁腰帶里拔出槍,舉起來,扣動了扳機,這時羅蘭扔盤子的手還沒放下。那些盤子好像不是一個接一個爆裂的,而是同時粉碎的。碎片像下雨一樣落在空地上,有一些砸在火堆里,濺起了火星和煙灰。有一兩片砸在安迪的鋼鐵腦袋上。
羅蘭伸手向上一抓,張開的雙手也讓人看不清。雖然他沒有下指令,但埃蒂和蘇珊娜卻做了同樣的動作。而這時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客人們被震耳的槍聲嚇得還沒回過神來。讓他們震驚的還有開槍的速度。
「看我們這邊,好嗎,說謝啦,」羅蘭說。他伸開雙手。埃蒂和蘇珊娜也這樣做了。埃蒂抓住了三個碎片。蘇珊娜抓住了五個(她的一根指頭被划了一個小口子)。羅蘭兩手抓滿了碎片。如果用膠把那些碎片粘起來的話,足夠做出一個完整的盤子。
卡拉來的六個人瞠目結舌,不敢相信。本尼小孩的手還捂在耳朵上;現在他正把手慢慢地放下來。他像看著從天上下來的幽靈或幻影一樣瞪著傑克。
「我的……上帝,」卡拉漢說。「就像什麼西部荒野里的把戲似的。」
「這不是把戲,」羅蘭說,「永遠都不要那樣認為。這是艾爾德的方式。我們是那一族的,楷覆和卡,誓言和使命。換句話說,我們是槍俠。現在我告訴你們我們要做的事。」他的眼睛搜尋著歐沃霍瑟的目光。「我說我們要做的事,因為沒有人能對我們發號施令。但是我想我說的話不會讓你太不舒服。如果確實讓你不舒服了——」他聳聳肩。如果那樣,就太糟糕了,那個聳肩就是這個意思。
他把碎片扔在兩腳之間,撣了撣手上的灰。
「如果那些盤子是狼的話,」他說,「那麼就剩下五十六頭狼來騷擾你們,而不是六十隻。你們吸進一口氣之前就會有四頭狼躺在地上了。一個孩子殺的。」他看著傑克。「你們也許稱他為一個孩子。」羅蘭停了停。「我們早已習慣了這種不相稱了。」
「這個年輕人是個了不起的射手,我承認這一點,」老斯萊特曼說。「但陶土做的盤子和馬背上的狼是有區別的。」
「對你來說也許是,先生。對我們來說沒有區別。一旦槍擊開始,就沒有區別了。一旦開始射擊,我們可以殺掉任何活動的東西。難道這不是你找我們的原因?」
「如果狼用槍打不死呢?」歐沃霍瑟問。「如果用最大口徑的槍也打不死呢?」
「時間已經不多了,你為什麼還要浪費呢?」羅蘭平靜地問。「你知道他們能被殺死,否則你就不會大老遠地來找我們。我沒有問這個問題,因為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歐沃霍瑟又一次漲紅了臉。「懇求你的原諒。」他說。
與此同時,本尼一直瞪大了眼看著傑克。羅蘭有些為這兩個孩子感到遺憾。也許他們還能保有某種友誼,但剛才發生的事已經從根本上改變了這種友誼,把它變得完全不像孩子們之間通常所有的那種歡樂的關係。這是讓人羞恥的,因為當傑克不被要求成為槍俠的時候,他仍然是個孩子。當羅蘭自己開始像個男人般被考驗的時候,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但他很快就不是孩子了,非常相似。這才更讓人羞恥。
「現在聽我說,」羅蘭說,「聽清楚。我們要離開你們一會兒。我們要回到自己的營地商量一下。明天到你們鎮子的時候,我們會和你們中的一家住在一起——」
「到七英里來吧,」歐沃霍瑟說。「跟我們住在一起,說謝啦,羅蘭。」
「我們的地方要小得多,」逖安說,「但扎麗亞和我——」
「我們很高興能招待你們,」扎麗亞說。她像歐沃霍瑟一樣漲紅了臉。「啊,我們很高興。」
羅蘭說:「除了教堂以外,你有自己的房子嗎,卡拉漢先生?」
卡拉漢笑了。「有的,告訴上帝謝啦。」
「我們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第一晚可能要跟你住在一起,」羅蘭說。「可以嗎?」
「當然,歡迎。」
「你可以帶我們看看教堂。給我們介紹它的神秘之處。」
卡拉漢鎮定地看著羅蘭。「我很高興那麼做。」
「以後的日子裡,」羅蘭說,「我們就完全依賴這個鎮子的好客了。」
「你會發現人們都是熱情好客的,」逖安說。「我可以保證這一點。」歐沃霍瑟和斯萊特曼也點著頭。
「如果我們剛剛吃過的飯是前兆的話,我確信這是真的。我們說謝啦,扎佛茲先生;謝謝大家。我們會用一星期的時間在鎮子里到處看看,打聽點事情。也可能一星期多,但差不多就那麼長時間。我們要看看地形和房屋建築。看的時候要把將要襲擊卡拉的狼群放在心上。我們要和鎮子上的人們談話,人們也要跟我們談話——你們能安排這些事情嗎?」
卡拉漢點著頭。「我不能保證曼尼人,但是我保證其他人肯定都萬分願意和你們談談狼的事。上帝和耶穌聖人都知道狼並不是什麼秘密。整個新月地區的人都怕狼怕得要死。如果覺得你們能幫助我們,他們會對你們言聽計從。」
「那些曼尼人也會跟我談的,」羅蘭說。「我以前和他們談過。」
「別被尊者的熱情沖昏了頭,羅蘭,」歐沃霍瑟說。他把他的胖手舉起來,做了一個提醒的手勢。「你們還需要說服鎮上的某些人——」
「沃恩·艾森哈特就是其中一個。」斯萊特曼說。
「還有伊本·圖克,」歐沃霍瑟說。「雖然只有百貨商店掛著他的名字,但是他還擁有店前面的寄宿公寓和餐館……控制了一半的馬匹租賃生意……幾乎附近所有的小農都欠他的錢。」
「說到小農,我們還不能忽視巴吉·扎爾夫,」歐沃霍瑟咕噥著。「他不是小農中最富的,但這也只是因為小妹結婚時,他給了她一半家產。」歐沃霍瑟朝羅蘭斜過身體,一副要開講鎮子的陳年舊事的樣子。「羅伯塔·扎爾夫,巴吉的小妹,是個幸運兒,」他說,「狼群上次來的時候,她和她的雙胞胎兄弟只有一歲。所以他們算是逃過一劫。」
「巴吉自己的弟兄是上上次被抓走的,」斯萊特曼說。「巴麗差不多死了快四年了。病死的。從那以後,巴吉把全部心思都撲在兩個小弟妹身上。你可以跟他談談。巴吉雖然只有八十畝地,但他是個有見識的傢伙。」
羅蘭想,他們還是不明白。
「說謝啦,」羅蘭說。「我們當前要做的主要是觀察和傾聽。完了之後,我們會讓負責羽毛的人召集一次集會。在集會上,我們將告訴大家能否保住村子和我們需要多少人手來幫忙,如果那可能的話。」
羅蘭看見歐沃霍瑟鼓起腮幫子想說話,便對他搖了搖頭。
「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會需要很多人,」他說。「我們是槍俠,不是軍隊。我們和軍隊思路不同,行為不同。我們可能需要五個人和我們並肩作戰。很可能更少——也許一兩個人就夠。但是我們需要更多的人來幫我們準備。」
「為什麼?」本尼問。
羅蘭笑了。「我現在還不能回答這個問題,孩子,因為我還不知道卡拉的情況。但是在這種情況下,出其不意、攻其不備是最有利的武器,而要打奇襲戰總是需要很多人來準備的。」
「最讓狼群吃驚的,」逖安說,「就是我們竟然敢反抗。」
「假如你們斷定卡拉保不住呢?」歐沃霍瑟問。「告訴我,我請求。」
「那樣的話,我和我的朋友們就要謝謝你們的款待,繼續往前走,」羅蘭說,「因為在光束的路徑的遠處,我們還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他注意到了逖安和扎麗亞沮喪的神情,接著說,「我認為這是不大可能的,你們知道。總會有辦法的。」
「希望你們的判斷能在集會上被大家接受。」歐沃霍瑟說。
羅蘭猶豫著。他可以利用這一點把話說清楚,如果他願意的話。假如這些人仍然相信槍俠能被公共集會上一群農夫和牧場主的意見左右,那可真是世風不同了。但這真的那麼糟嗎?最後,事情總會結束,變成他長長歷史的一部分。或者不是。如果不是,他將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結束他的歷史和他的追求,在一塊石碑下長眠。也許連那都不是;也許他會在鎮子的東邊送命,和他的朋友們一起為烏鴉和褐鴉提供一大堆腐肉。卡會知道。它總是知道。
羅蘭思考的時候,大家都注視著他。
羅蘭站了起來,右邊屁股一陣刺痛,他皺了皺眉。埃蒂,蘇珊娜和傑克明白了他的意思,也站起身來。
「我們相逢愉快,」羅蘭說。「至於以後的事,如果上帝願意,天就會下雨的。」
卡拉漢說:「阿門。」——
注釋:
①童話故事中巨人表示自己要吃人時的喊聲。
②祈禱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