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灰馬。」埃蒂說。
「對。」羅蘭表示贊同。
「數量是五十或六十,都騎著灰馬。」
「對,他們是這麼說的。」
「而且他們一點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埃蒂覺得納悶。
「嗯,看上去他們並不覺得奇怪0」
「奇怪嗎?」
「五十或六十匹馬,都是同一個顏色?我要說,確實有點奇怪。」
「這些卡拉人自己也騎馬。」
「對。」
「還帶來幾匹給我們騎。」埃蒂這輩子從來沒騎過馬,他對於騎馬一事被推遲感激不盡,但沒有說出來。
「是啊,就拴在山那邊。」
「你知道這是真的?」
「我聞到了。我猜那個機器人負責照料它們。」
「為什麼那些老鄉把五六十匹同樣顏色的馬視為理所當然的事呢?」
「因為他們並沒有真正考慮過狼群和其他與狼群有關的事,」羅蘭說。「他們只顧害怕了,我想。」
埃蒂哼出了五個不成調的音符。然後說:「灰馬。」
羅蘭點點頭。「灰馬。」
他們對視了一會兒,然後笑了。埃蒂喜歡羅蘭笑。儘管那笑聲乾澀,就像被稱作褐鴉的黑色巨鳥的叫聲一樣難聽……他還是喜歡。也許只是因為羅蘭笑得太少了。
現在黃昏將近。抬眼望去,天空中的雲層變得稀薄,現出了蒼白的淡藍色。歐沃霍瑟一行人已經回自己的營地去了。蘇珊娜和傑克則沿著森林的路往回走去摘鬆餅球。剛剛吃過的那頓大餐使他們現在只想吃點清淡的食物。埃蒂坐在一根圓木上刻東西。羅蘭坐在他旁邊,面前鋪了一張鹿皮,他們的槍都拆開來放在鹿皮上。羅蘭把零件挨個上了油,對著日光把每一個螺絲、槍管、彈夾都檢查了一遍,然後把它們放在一邊準備組裝。
「你告訴他們,這件事他們無能為力,」埃蒂說,「但他們對此並不比對大灰馬的事知道得更多。你沒法讓他們明白這一點。」
「那隻會讓他們不安,」羅蘭說。「薊犁有句老話:讓邪惡活到它不得不死的那一天。」
「啊啊,」埃蒂說。「布魯克林也有一句老話:絨面革夾克上的鼻涕擦不掉。」他舉起了他正在做的玩意兒。很可能是個陀螺,羅蘭想,小孩子的玩具。他又一次好奇埃蒂對於每晚躺在他身邊的女人到底了解多少。或者說是女人們。並不是膚淺的了解,而是內心深處他到底知道多少。「如果你斷定我們能夠幫助他們,我們就必須要幫助他們。這是艾爾德方式的真正含義,對不對?」
「對。」羅蘭說。
「如果沒有人跟我們站在一起,那麼我們就孤軍奮戰。」
「哦,對於那個我並不擔心,」羅蘭說。他用一個碟子裝著發亮的、甜甜的機油。現在他把一塊羚羊皮浸到機油里,拿起傑克的里格槍的彈夾,開始擦拭。「逖安·扎佛茲會跟我們一起。他肯定還有一兩個朋友也會那樣做,不管集會上作出了什麼決定。退一步說,還有他的妻子。」
「如果我們讓他們夫妻倆都送了命,他們的孩子怎麼辦?他們可有五個孩子呢。還有,我記得他們家還有一個老人。是兩人中某一人的爺爺。他們很可能還需要照顧那老人。」
羅蘭聳聳肩。幾個月前,埃蒂很可能會誤解那個姿勢——還有槍俠那沒有表情的臉——把那當作冷漠。而現在他明白了。羅蘭是自己的原則和傳統的奴隸,正如埃蒂以前是海洛因的奴隸一樣。
「如果與狼惡鬥的時候,我們自己死在這個小鎮呢?」埃蒂問。「難道你最後不是在想,『我不敢相信我是這樣的笨蛋,為一群勢利的鄉巴佬賣命,放棄了到達黑暗塔的機會!』或者諸如此類的念頭。」
「除非我們能伸張正義,否則我們絕對到不了塔的千里之內,」羅蘭說。「你要告訴我你不是那麼覺得的嗎?」
埃蒂不能,因為他也有這樣的感覺。他還感覺到另外的東西:一種嗜血的熱望。事實上他渴望再次作戰。想用羅蘭的大左輪對準幾頭狼,不管他們到底是什麼東西。欺騙自己是沒有意義的:他想要剝幾張頭皮。
或是狼面具。
「你真正擔心的是什麼,埃蒂?現在只有我們兩個,我想聽你說一說。」羅蘭的嘴角歪著,微微笑了一下。「行嗎?我請求。」
「給我的表白機會,嗯?」
羅蘭聳聳肩,等待著。
埃蒂考慮這個問題。棘手的問題。面對這個問題埃蒂感到絕望和無助,這感覺和他當時肩負刻出讓傑克·錢伯斯來到這個世界的鑰匙時很像。只不過那時他還可以抱怨哥哥的鬼魂,亨利不停地在他腦袋深處念叨,說他一事無成,以前是,將來永遠都是。現在只能怪羅蘭問的那個該死的問題。因為他擔心所有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對了。所有的事情。或許不對並不是一個合適的詞,一百八十度的不合適。因為從另一方面來說,事情看起來太對了,太完美了,太……
「啊呀,」埃蒂說。他抓住兩邊的頭髮,拽著。「我不知道該怎麼說。」
「那就說你腦子想到的第一件事。別猶豫。」
「十九,」埃蒂說。「所有的事都與十九有關。」
他向後仰倒,躺在散發著樹葉清香的地上,用手捂著眼睛,不停地踢著腳,就像一個孩子在發脾氣。他想:也許殺幾頭狼我就會對勁了。也許這樣就足夠了。
2
羅蘭給了他幾分鐘,讓他就這麼躺著,然後說:「感覺好些了嗎?」
埃蒂坐了起來。「事實上還真好些了。」
羅蘭點點頭,微微笑了一下。「那麼你可以接著說嗎?如果你不能,我們今天就算了,我已經學會了尊重你的感受,埃蒂——比你以為的尊重得多——如果你願意說,我會聽的。」
他說的是真話。剛開始的時候,因為埃蒂性格中的弱點,羅蘭對他的感覺總是在警惕和輕視之間搖擺。慢慢的,埃蒂贏得了尊重。第一次是在巴拉扎的辦公室里,埃蒂赤身作戰。羅蘭認識的人中,很少有人能夠那樣。他對埃蒂的尊重隨著他逐漸意識到埃蒂與庫斯伯特的相像而不斷增長。後來,在單軌火車上,埃蒂表現出一種絕境之中的創造力,羅蘭崇拜那種創造力,在這一點上他無法與埃蒂相比。埃蒂·迪恩身上有著庫斯伯特·奧古德那種有時讓人迷惑有時讓人生氣的荒誕氣質;他也有阿蘭·瓊斯敏銳的直覺。但總的來說,埃蒂和羅蘭的老朋友們都不一樣。儘管他有時軟弱和自我中心,但他有極大的勇氣和勇氣的好姐妹——有時候埃蒂自己把那稱作「心靈」。
但現在羅蘭想要的是埃蒂的直覺。
「好吧,」埃蒂說。「別打斷我。別問問題。聽著就行。」
羅蘭點點頭。他希望蘇珊娜和傑克不要很快回來,至少現在別回來。
「我看著天空——現在雲正四處散開——我看到藍色的十九。」
羅蘭抬頭望著天空。是的,它在那兒。他也看見了。但是他還看到了一片海龜形狀的雲,逐漸散開的雲層還露出槍形的空洞。
「我看著樹木,看到了十九。我看著篝火,看到了十九。人名也是十九,就像歐沃霍瑟和卡拉漢的名字。但這只是我能說的,我能看到的,我可以掌握的。」埃蒂說得飛快,一種絕望的快。他正視著羅蘭的眼睛。「還有另一件事。和隔界有關。我知道你們有時認為什麼事都能讓我想起吸毒時飄飄欲仙的感覺,也許那是對的,但是羅蘭,穿越隔界就像被石化了一樣。」
埃蒂總是以這種方式對羅蘭說那些事情,就好像羅蘭這輩子沒喝過比格拉夫更烈的東西似的,這可是大錯特錯了。下次羅蘭可能會告訴埃蒂這一點,但不是現在。
「僅僅是待在你的世界本身就像是穿越隔界。因為……啊,怎麼說呢……羅蘭,這裡的一切都那麼真實,但又不真實。」
羅蘭想提醒埃蒂這裡已經不是他的世界了,不再是了——對於他來說,剌德城是中世界的結束和以後所有神秘事件的開端——但是他一言未發。
埃蒂抓住一把地上的泥土,把裡面帶香氣的松針摳出來,他的手在森林的地上留下了五個黑印。「真實的,」他說,「我可以感覺得到,可以聞得到。」他把手裡的松針送到嘴邊,伸出舌頭去舔那些松針。「我可以嘗得到。但是同時,這個世界像在火里看到的十九或是空中那片海龜形狀的雲一樣不真實。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
「我很能理解。」羅蘭低聲說。
「人是真實的。你……蘇珊娜……傑克……抓走傑克的傢伙蓋舍……歐沃霍瑟和斯萊特曼父子。但是我自己世界的東西不停地出現在這兒的方式,是不真實的。那也是沒有道理、不合邏輯的,但那不是我要說的。那不真實。為什麼這裡的人們唱『嗨,裘德』?我不知道。那個電子熊,沙迪克——我是怎麼知道那個名字的?為什麼它讓我想起了兔子?關於奧茲的巫師那些鬼東西,羅蘭——我們遇上了那些事,我毫不懷疑這一點,但同時我就是覺得這些都不真實。就感覺像隔界。像十九。在綠色玻璃宮殿之後又發生了什麼?噢,我們走進了森林,就像韓賽爾與格蕾特一樣。森林有一條路供我們走。有鬆餅球讓我們摘。文明已經完結了。所有的事情都是謎。你是這樣告訴我們的。我們在剌德已經看到了這一點。但是你知道嗎?這不真實!他媽的,總是這些東西!」
埃蒂笑了幾聲。這笑聲聽上去病態而恐怖。他把前額的頭髮向後捋,額頭上留下了一抹泥土。
「可笑的是,我們在離這兒有十億里遠的一個不知是哪裡的地方,突然來到了一個故事書里的鎮子。文明的。體面的。那些你覺得你認識的人。可能你並不喜歡他們每一個人——歐沃霍瑟就是個不好相處的傢伙——但你覺得你認識他們。」
埃蒂在這一點上也是對的,羅蘭想。他還沒有見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但它已經讓他想起眉脊泗了。從某些方面來看,這也是合理的——全世界以農牧業為主的鎮子都是相似的——但從另一些方面來說,這是令人不安的。極度令人不安。比如說斯萊特曼戴的闊邊帽。在離眉脊泗千里之遙的這裡,男人們仍戴著與那兒相同式樣的帽子,這可能嗎?他想,也許是可能的吧。但為什麼那帽子那麼強烈地讓他想起了多年前,眉脊泗的老僕人米蓋爾戴的那頂呢?或者這只是他的想像?
關於這一點,埃蒂說過我沒有任何想像力,他想。
「那個故事書里的鎮子有個童話故事般的麻煩,」埃蒂接著說道。「所以故事書里的人們求一群電影里的英雄把他們從童話里的惡棍手裡救出來。我知道這是真實的,那些尖叫聲是真實的,事後的哭喊聲也是真實的——但與此同時,還有一些東西讓人覺得這就像舞台背景一樣不真實。」
「紐約呢?」羅蘭問。「你對那裡的感覺是什麼?」
「一樣的,」埃蒂說。「我是說,你想想啊。傑克拿走《小火車查理》和那本謎語書後,桌子上還剩下十九本書……然後,紐約有那麼多暴徒,竟然是巴拉扎又現身了!那個混球!」
「啊,這裡,這裡!」蘇珊娜在他們身後歡快地叫著。「沒說什麼髒話吧,男孩們。」傑克推著她走過來,她腿上放滿了鬆餅球。兩個人看上去都興高采烈的。羅蘭猜想這好心情是和不久前吃的那頓好飯有關係的。
羅蘭說:「有時,那種不真實感會消失,對不對?」
「說不真實感並不準確,羅蘭,那——」
「別摳字眼。有時確實會消失。對不對?」
「對,」埃蒂說。「當我和她在一起的時候。」
他向蘇珊娜走過去。彎下腰。吻了她。羅蘭看著他們,心事重重。
3
天色暗下來了。他們圍著篝火坐下,不去管天色。蘇珊娜和傑克摘來的鬆餅球很容易就滿足了他們盛宴後勉強鼓起的一點食慾。羅蘭一直在想著斯萊特曼說的話,也許想得過於深入了。現在他把還沒想好的問題扔到一邊,說:「今晚我們中的某些人會在紐約城見面。」
「我只希望這次我能去。」蘇珊娜說。
「這個卡說了算,」羅蘭不動聲色地說。「重要的是你們要待在一起。如果只有一個人要去那裡,我想那很可能就是你,埃蒂。如果只有一個人,那個人,他或她,一定要待在原地不動直到敲鐘聲再次響起。」
「卡曼,」埃蒂說,「安迪是那麼叫那些敲鐘聲的。」
「你們都明白了嗎?」
他們都點點頭。羅蘭注視著三個人的臉,意識到他們每個人都打定主意到時候再根據具體的情況決定怎麼辦。這是正確的。畢竟他們要麼都是槍俠,要麼都不是。
他突然噗的一聲笑了出來,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什麼事這麼好笑?」傑克問。
「我在想,活得太長讓我碰上了奇怪的同伴。」羅蘭說。
「如果你指的是我們,」埃蒂說,「那我就告訴你吧,羅蘭——你也不是什麼正常人。」
「我也這麼認為,」羅蘭說。「如果到時候有——兩個人,或是三個人,也許我們都會去——敲鐘聲響起的時候我們應該牽著手。」
「安迪說我們必須在彼此身上集中注意力,」埃蒂說。「來避免迷路。」
蘇珊娜突然開口唱歌,大家都吃了一驚。在羅蘭聽來,這歌聲就像划艇號子一樣——也就是一段段地把歌詞喊出來而已——並不能算真正的歌唱。但儘管沒有真正的旋律,蘇珊娜的嗓音也是很悅耳的;孩子,當你聽到黑管的樂聲……孩子,當你聽到長笛的樂聲!孩子,當你聽到鈴鼓的樂聲……你要彎下腰,向神——像致敬!
「這是什麼歌?」
「田裡唱的歌,」她說,「我的祖父母和曾祖父母在種植園裡收割棉花時唱的那種歌。但是時代不同了。」她笑了。「我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格林尼治村的一間咖啡屋裡,那還是一九六二年。唱歌的人是一個叫戴維·范·朗科的白人布魯斯樂手。」
「我打賭亞倫·深紐也在那兒,」傑克低聲說。「見鬼,我打賭他就坐在隔壁的桌子邊上。」
蘇珊娜驚奇地看著他,若有所思。「為什麼這麼說,親愛的?」
埃蒂說:「因為他聽到凱文·塔爾說亞倫·深紐曾經一直在格林尼治村遊盪,從……他是怎麼說的,傑克?」
「不是格林尼治村,是布里克街,」傑克說,微微笑了一下。「塔爾先生說,早在鮑勃·迪倫會用他的霍納吹升調G以外的調子之前,深紐先生就在布里克街遊盪了。霍納肯定是個口琴的名字。」
「是個口琴的名字,」埃蒂說,「雖然我不會像傑克一樣用整個家產來下注,不過我也會押上幾個小錢。當然了,深紐在那裡。就算我發現傑克·安多利尼是那裡的侍應生,我也不會吃驚的。因為在十九的世界裡,事情總是那樣的。」
「不管怎麼說,」羅蘭說,「穿越隔界的人應該待在一起。我是說不要超過一臂的距離,什麼時候都是。」
「我認為我不會去那兒。」傑克說。
「為什麼那麼說呢,傑克?」槍俠吃驚地問。
「因為我肯定睡不著,」傑克說。「我太興奮了。」
但是大家最終還是都睡著了。
4
他知道這是一個夢,只不過是被斯萊特曼隨意的一句話勾起的夢,但是他仍然無法逃脫。要一直尋找後面的門,柯特過去是這麼教他們的,但是即使這夢裡有一個後門,羅蘭也找不到。我聽說過界礫口山和那些血腥暴力的故事,這是艾森哈特的工頭說的話,只不過界礫口山對羅蘭來說太過真實了。為什麼不呢?他到那裡去過。那是他們的末日。是整個世界完結的地方。
那天熱得讓人喘不過氣;太陽到達了最高點,然後就停在那兒不動了,彷彿時間都停滯了一樣。下面是長長的斜坡,布滿了巨大的灰黑色石臉,這是些風化了的雕像,雕刻這些石像的人早已經滅絕了。血王的手下毫不留情地步步逼近,而羅蘭和他最後的同伴們則不停地向上撤退。槍聲沒有停止過,就像永遠都不會停止一樣。子彈擦著石像呼嘯而過,羅蘭他們的腦袋裡也像是有渴望喝血的蚊子一樣,不停地轟鳴著。傑米·德卡力被一個狙擊手殺了,那人也許是血王長著鷹眼的兒子或者就是血王本人。阿蘭的結局更慘;他死在決戰的前夜,死於兩個摯友之手,一個愚蠢的錯誤,一個悲慘的死亡。回天無術。當晚,德姆勒的縱隊在懸崖遇到伏擊,人員慘遭殺害,阿蘭深夜騎馬趕回來通知他們,羅蘭和庫斯伯特……他們的槍聲……哦,當阿蘭喊出他們倆的名字時——
當時他們已經到了坡頂,無路可退了。他們身後,東邊是面向鹽海的頁岩陡坡——鹽海距這裡往南五百里被稱為清海。西邊是堆滿石臉的小山,還有血王手下那些不停嚎叫,步步逼近的走狗們。羅蘭他們已經殺了幾百人,可還有兩千人,這還是保守的估計。兩千人,臉塗成藍色,拿著槍,還有一些拿著弩,嗷嗷大叫著——逼近十二個人。這就是他們還剩下的人數,在熱得彷彿燃燒起來的天空下,在界礫口山的山頂上。傑米死了,阿蘭死了,死在摯友的槍下——冷靜而可靠的阿蘭,他本可以騎馬到安全的地方去,但他沒有這樣做——庫斯伯特也被擊中了。幾次?五次?六次?他的襯衫被血浸透了。半邊臉全被血蓋住了;那邊的眼睛暴出來,吊在臉上,已經看不到東西了。但他還拿著羅蘭的號角,亞瑟·艾爾德曾吹過的號角,傳說中是這樣說的。他不把號角還給羅蘭。「因為我吹得比你好聽,」他笑著對羅蘭說。「我死了之後你再拿走吧。別忘了把它從我身上摘下來,羅蘭,因為那是你的東西。」
庫斯伯特·奧古德。羅蘭記得去眉脊泗的領地那一次,他把一個禿鼻烏鴉的頭骨放在馬鞍的前鞍橋上。「哨兵,」他這樣稱呼它,還對著它說話,就好像那是個活物似的。他總是有這樣的古怪念頭,有時他的愚蠢快要把羅蘭逼瘋了。而現在,他站在那燒著了的太陽下面,搖晃著朝羅蘭走去,一隻手舉著還在冒煙的左輪,一隻手拿著亞瑟的號角,全身是血,眼睛半瞎,奄奄一息……但他仍然笑著。上帝啊,不停地笑著笑著。
「羅蘭!」他喊道。「我們被出賣了!他們人數比我們多!我們背靠著海!我們好好收拾他們!現在開火嗎?」
羅蘭知道他說的是對的。如果他們對黑暗塔的追尋真的要在界礫口山上完結——被自己人出賣,被約翰·法僧的野蠻部隊包圍——那麼就漂亮地把它結束吧。
「好!」他喊道。「啊,非常好。城堡里的人,跟我來!槍俠們,跟我來!跟我來!」
「槍俠嘛,羅蘭,」庫斯伯特說,「我在這兒。我們倆是最後的槍俠。」
羅蘭看著他,然後在那恐怖的天空下擁抱了他。他可以感覺到庫斯伯特的身體也在燃燒,那顫抖的將要死去的瘦削的身體。但他仍在笑著。伯特仍在笑著。
「好吧,」羅蘭啞著嗓子說,看著他身邊還剩下的幾個人。「我們衝到他們中間去。決不饒恕!」
「嗯,決不饒恕,決不!」庫斯伯特說。
「即使他們投降我們也不接受,」
「決不接受!」庫斯伯特說,笑得更厲害了。「就算兩千人都放下武器也不接受。」
「那就他媽的吹響號角吧。」
庫斯伯特把號角舉到滴血的唇邊大聲地吹了起來——最後的號角聲,如果一分鐘後那號角從他的手中掉下來(也許是五分鐘後,或是十分鐘後;在最後的那場戰役中,時間根本沒有意義),羅蘭會讓它就那麼躺在塵土中。在渴望殺戮的悲痛和憤怒中他才不管那是不是艾爾德的號角呢。
「那麼現在,我的朋友們——沖啊!」
「沖啊!」最後的十二個人在燃燒的太陽底下呼喊著。這是他們的末日,薊犁的末日,萬物的末日,他再也不在乎了。那古老的血一般的暴怒,無情而瘋狂,吞噬了他的大腦,控制了他的思維。最後一次,他想。就這樣結束吧。
「跟我來!」薊犁的羅蘭喊。「向前!到塔里去!」
「到塔里去!」庫斯伯特在他旁邊喊,蹣跚著。他用一隻手將羅蘭的號角舉向天空,另一隻手舉著他的左輪槍。
「不留活口!」羅蘭大喊著。「不留活口!」
他們朝血王的藍臉走狗們衝過去,他和庫斯伯特在最前面,當他們衝過草叢中第一個灰黑色石像的時候,敵人槍彈齊發,然後敲鐘聲響了。這敲鐘聲遠非美字可以形容;好像要用它的美妙將羅蘭撕成碎片。
不,不是現在,他想。哦,天神啊,不是現在——讓我打完這場仗吧。讓我和我的朋友並肩作戰打完這場仗,然後給我最終的安寧吧。求求你。
他伸出手去抓庫斯伯特的手。有一瞬間他碰到了他朋友那沾滿鮮血的手指。在界礫口山,這個勇敢的,大笑著的人死去的地方……然後那些手指消失了。或者說,他自己的手指從伯特的手中穿了過去。他在墜落,他在墜落,世界變得黑暗,他在墜落,敲鐘聲響起來了,卡曼響起來了(「聽上去像夏威夷,對不對?」),他還在墜落,界礫口山消失了,艾爾德的號角消失了,到處都是黑暗,但黑暗中有紅色的字,有一些是很大的字,他可以看清楚寫了些什麼,那些字說——
5
那些字說請止步。但是羅蘭看到人們對那指示牌毫不在意,仍然在街道上穿行。他們飛快地朝車流前進的方向看一眼,然後過馬路。有個人也不管一輛黃色的粗租車①正開過來,徑直地往前走。那粗租車猛地一拐,摁響了喇叭。走路的人面無懼色地對著車子大喊大叫,車子開走後,那人還豎起右手的中指對著那輛車搖晃了幾下。羅蘭覺得這個手勢很可能並不是祝天長夜爽的意思。
這是夜晚的紐約。雖然到處都人來人往,但沒有一個是他的卡-泰特。羅蘭承認,來到這裡是他沒有想到的偶發事件:他沒想到在這裡出現的人竟然是他。不是埃蒂,而是他。看在諸神的分兒上,他要去哪裡呢?去了那裡他又該做些什麼呢?
記住你自己提出的忠告,他想。「如果你們是一個人到那裡的,」他告訴他們,「待在原地別動。」
但那是否意味著他今晚就傻站在這裡呢……他抬頭看了看綠色的街燈……就待在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的拐角,什麼都不幹,就看著紅色的請止步變成白色的請通行嗎?
他正想著這些的時候,身後一個狂喜的聲音喊道。「羅蘭!親愛的!轉過身來看看我!好好地看看我!」
羅蘭轉過身來,他已經知道了將會看見誰,但他還是笑了。重新經歷一遍界礫口山的那一天是件可怕的事,但這是多麼好的補償啊——他看到蘇珊娜·迪恩,沿著五十四街向他跑過來,張開雙臂,喜極而泣。
「我的腿!」她用最大的聲音叫著。「我的腿!我的腿回來了!噢,羅蘭,親愛的,感謝耶穌聖人,我的腿回來了!」
6
她撲進他的懷裡,吻著他的臉,他的脖子,額頭,鼻子,嘴唇,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的腿,羅蘭你看到了嗎,我可以走了,我可以跑了,我有腿了,感謝上帝和所有的聖徒,我的腿回來了。」
「祝你享受這兩條腿,親愛的,」羅蘭說。總是不自覺地使用他最近接觸過的方言是他的老毛病——也可能是一個習慣。現在他說的是卡拉的方言。他想,如果他在紐約待一段時間的話,是不是馬上就會發現自己對著粗租車搖晃中指呢。
但我永遠都是一個局外人,他想。因為我甚至說不出「阿斯匹林」。每次我試圖說這個詞,總是一出口就錯。
她抓起他的右手,用令人吃驚的力氣把它拽過來,貼在自己的下巴上。「你能感覺得到嗎?」她問。「我是說,我是不是在想像呢,是嗎?」
羅蘭笑了。「難道你不是像腿上生了翅膀一樣向我跑過來嗎?是的,蘇珊娜。」他把他那隻完好的左手放在她的左腿上。「一條腿,兩條腿,每一條腿下都有腳。」他皺了皺眉。「但我們應該給你找雙鞋子。」
「為什麼?這是個夢。夢就是這樣的。」
他平靜地注視著她,慢慢地,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是夢?真的不是?」
「我們穿越了隔界。我們真的在這兒。如果你割破了腳,米阿,那麼明天你就會發現腳破了,當你在篝火邊醒來的時候。」
這另外的名字幾乎是——但並不全是——自己跑出來的。羅蘭等待著,他全身的肌肉綳得緊緊的,看她是否注意到了這一點。如果她注意到了,他就向她道歉,告訴她自己穿越隔界之前剛剛做了一個關於很久前認識的某個人的夢(儘管在蘇珊·德爾伽朵之後,他只在乎過一個女人,而她的名字並不是米阿)。
但她並沒有注意到,羅蘭對此也不感意外。
因為她正準備進行今晚的獵食之旅呢——作為米阿——那時卡曼響起了。米阿和蘇珊娜不同,她有腿。她在盛大的宴會廳里享受盛宴,她和所有的朋友交談,她既不去莫豪斯也不去沒豪斯,而且她有腿。這個女人有腿。這個女人是兩個人,雖然她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
羅蘭突然發現自己希望不要遇上埃蒂。他可能察覺到蘇珊娜自己都察覺不到的變化。那樣的話就糟了。如果羅蘭能許三個願,就像小孩子睡前故事裡的棄兒王子一樣,那麼他要把三次許願機會都用來求同一件事:在蘇珊娜的懷孕——米阿的懷孕——變得明顯之前結束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事情。同時應付這兩件事太困難了。
也許根本就是不可能的。
蘇珊娜瞪大了眼睛,用探詢的眼光看著他。並不是因為他用別人的名字稱呼她,而是因為她想知道他們下一步該做什麼。
「這是你的城市,」羅蘭說。「我要看看那家書店。還有那塊空地。」他停了一下。「還有玫瑰。你能帶我去嗎?」
「哦,」她說,往四周看了看,「這是我的城市,沒什麼可懷疑的,但是第二大道和黛塔在梅西百貨偷東西時被逮到大不一樣了。」
「所以你找不到那家書店和那塊空地?」羅蘭有些失望,但聽上去一點也不沮喪。總會有辦法的。總是有——
「噢,那倒沒有什麼問題,」她說。「街道還是一樣的。紐約就像一個烤肉架,大道都是同一個方向,街道是另一個方向。小菜一碟。走吧。」
指示牌上的字又變成了請止步,但是蘇珊娜只朝住宅區方向掃了一眼,便拉著羅蘭的手,到了五十四街的另一邊。儘管光著腳,蘇珊娜還是無所顧忌地大步走著。街區很短,但充滿異國情調的商店鱗次櫛比。羅蘭情不自禁地盯著那些店鋪,他這種走路不專心並沒有什麼危險,因為儘管人行道上都是人,但並沒有人撞到他們身上。可是羅蘭能聽到自己的靴子跟在地上得得作響,也能看到他們二人投射在櫥窗燈光下的影子。
差不多在這兒了,他想。如果把我們弄到這兒來的力量再強一些的話,我們就真的能在這兒了。
而且,他意識到,如果卡拉漢說的是真的,那藏在教堂地板下面的東西確實是黑十三的話,那股力量也可能確實變得更強了,因為他們離鎮子和能夠做出這類事情的力量之源更近了……
蘇珊娜扯了扯羅蘭的胳膊。羅蘭馬上站住了腳。「腳不舒服?」他問。
「不是,」她說,羅蘭看出她很害怕。「為什麼這麼黑呢?」
「蘇珊娜,現在是晚上。」
她不耐煩地晃了一下他的胳膊。「這我知道,我不是瞎子。難道你……」她躊躇著。「難道你感覺不到嗎?」
羅蘭意識到他可以。首先,第二大道上的黑暗根本就不暗。槍俠仍然無法理解紐約人的奢侈,他們大把大把浪費著以前在薊犁極罕見和寶貴的東西。紙張,水,提煉油,非自然光。最後一樣東西到處可見。商店的櫥窗里放出光來(雖然大部分的店鋪都已經關門了,可燈都還亮著),從一個叫布林派的賣玉米餅的地方發出的光甚至更刺眼,除此之外,那些橘黃色的電子燈簡直把空氣都染了顏色。但蘇珊娜是對的。雖然有那些橘黃色的燈光,可這裡還隱隱能感覺到黑色。那黑色就好像包圍著在街上走的每一個人。這讓他想起了埃蒂的話:整個世界都變成十九了。
但是這種黑暗,與其說是看到的,不如說是感覺到的,與十九並無關連。為了理解這裡發生了什麼,你必須從那個數里減掉六。羅蘭第一次相信卡拉漢是正確的。
「黑十三。」他說。
「什麼?」
「是它把我們弄到這兒來的,讓我們穿越隔界,現在就能在四周感覺到它。這和我在葡萄柚里飛行並不一樣,但是很像。」
「這感覺很糟。」她低聲說。
「是很糟糕,」他說,「自亞瑟·艾爾德時代殘存至今的東西里,黑十三是最可怕的一個。並不是說巫師的彩虹是從那時候才有的;我很肯定在那之前它就存在了。」
「羅蘭!嗨,羅蘭!蘇!」
他們抬起頭,雖然他此前有過那樣的擔心,但當羅蘭看到不僅是埃蒂,還有傑克和奧伊也出現在眼前時,還是立刻鬆了一口氣。埃蒂他們在一個半街區開外。埃蒂揮著手。蘇珊娜也拚命地向他揮手。她剛要跑過去,羅蘭一把拽住了她。
「當心你的腳,」他說。「我可不想讓你劃破腳染上什麼病,把它帶到那邊去。」
所以他們只好一路快走。埃蒂和傑克都穿著鞋,他們向這兩人跑了過來。羅蘭看到路上的行人看都不看就繞道而行了,甚至連正在進行的對話都沒有中斷。但他很快就發現並不完全是這樣。有一個小孩,看上去絕不超過三歲,正跟在媽媽旁邊賣力地走著。他媽媽好像什麼都沒察覺到,但當埃蒂和傑克從他們身邊跑過的時候,那孩子瞪大了眼睛好奇地盯著他們……他甚至還伸出一隻手,想摸一摸正在小跑的奧伊。
埃蒂跑在傑克前面,他是第一個到的。他扶著蘇珊娜的肩膀,在一臂開外的距離打量著她。羅蘭覺得埃蒂的表情和剛才那個小孩的差不多。
「噢?你認為怎麼樣,親愛的?」蘇珊娜緊張地問,就好像一個剛做了新髮型的女人回到家中面對自己的丈夫一樣。
「絕對比以前還漂亮,」埃蒂說。「沒有這雙腿,我也愛上了你,但是有了這雙腿,你就不僅是好看,簡直就是絕妙的。上帝啊,現在你比我還高一英寸。」
蘇珊娜發現他說的是事實,笑了。奧伊在她的腳踝邊嗅著,上次他見到這個女人的時候可沒有這對腳踝,然後他也笑了。是一種古怪的咆哮般的聲音,但是很明顯那是他的笑聲。
「我喜歡你的腿,蘇,」傑克說,他的恭維聽上去很是敷衍了事,蘇珊娜不禁又笑了。但男孩並沒注意;他已經朝羅蘭轉過身去。「你想看那家書店對吧?」
「能看到什麼東西嗎?」
傑克的臉色陰沉了下來。「說實話,沒什麼可看的。門關著。」
「如果在我們被送回去之前有時間的話,我想去看看那塊空地,」羅蘭說。「還有玫瑰。」
「腿疼嗎?」埃蒂問蘇珊娜。他很認真地打量著她。
「感覺好極了,」她笑著說。「好極了。」
「你看上去不一樣了。」
「那當然了!」她說,然後光著腳跳了一小段舞。她已經不知上次跳舞是多少個月之前的事了,如果說舞步不夠優雅的話,那歡樂的姿態也可以彌補了。一個穿套裝,提著公文包的女人朝這群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走過來,她猛地一側身,甚至往街上退了幾步來繞開他們。「當然不一樣了,我有腿了!」
「就像歌里唱的一樣。」
「嗯?」
「沒什麼,」他說,伸出一隻胳膊摟著她的腰。但是羅蘭又一次看到了埃蒂用探詢和質疑的眼神看著她。但謝天謝地他並沒有深究,羅蘭想。
埃蒂確實沒有深究。他吻了吻蘇珊娜的唇角,然後向羅蘭轉過身來。「那麼說你想看看那塊大名鼎鼎的空地和那朵大名鼎鼎的玫瑰嘍。我也是。帶路吧,傑克。」
7
傑克領頭,一行人沿著第二大道往前走,路上僅在「曼哈頓心靈餐廳」短暫停留。他們從門縫往裡看,但店裡並沒有人浪費燈光,所以他們沒看到什麼東西。羅蘭本想看一眼那個告示牌,但它已經不在那裡了。
分享同一楷覆的人可以輕易地讀出對方的思想,傑克說:「很可能他每天更換告示牌。」
「也許吧,」羅蘭說。他從窗戶又往裡看了一會兒,只看到了被黑暗籠罩的書架,幾張桌子和傑克提到過的櫃檯——那幾個老人就是坐在那個櫃檯後面喝著咖啡,玩這個世界裡的城堡棋。沒什麼可看的,但是能感覺得到某種東西,哪怕是隔著玻璃窗:絕望和失落。如果用氣味來形容這種感覺,羅蘭想,那應該是酸味混著一點尿臊氣。失敗的氣味。就像永遠無法實現的美夢。最適合刺激像恩里柯·「伊勒霍什」·巴拉扎那樣的傢伙了。
「看完了嗎?」埃蒂問。
「是的。走吧。」
8
對於羅蘭來說,從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到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這八個街區的一段旅程就像是參觀一個他在此之前都只是半信半疑的國度。對傑克來說,這段路又變得有多陌生呢?他不知道。找那孩子討四分之一美元的流浪漢不在了,但當時的那家餐館還在:嚼嚼老媽。這家餐館位於第二大道和五十二街。離這兒一個街區是那家唱片行,「力量之塔」。那家店還開著——根據上面巨大的電子鐘顯示的時間來看,現在還只是晚上八點十四分。很響的聲音從開著的門裡傳出來。吉他和鼓。這個世界的音樂。這讓羅蘭想起了剌德城裡戈嫘人的祭祀音樂,為什麼不呢?這就是剌德,只不過是在被扭曲了的、不同的時間和空間里罷了。他對此很有把握。
「是滾石樂隊,」傑克說,「但不是我看到玫瑰那天播放的音樂。那首是『把它塗黑』。」
「你聽不出這首是什麼嗎?」埃蒂問。
「我聽出來了,但我想不起名字了。」
「啊,但是你應該記得,」埃蒂說。「這首是『第十九次精神崩潰』。」
蘇珊娜停住腳,看看周圍。「傑克?」
傑克點點頭。「他說的是對的。」
與此同時,埃蒂從「力量之塔」唱片行旁邊的安全門裡抽出來一張報紙。事實上是一張《紐約時報》。
「親愛的,難道你媽媽沒有交代過你有教養的人不該從別人門縫裡偷報紙嗎?」蘇珊娜問。
埃蒂對此不加理會。「看看這個,」他說,「大家都來看。」
羅蘭彎下腰,差不多做好了再看到什麼無妄之災的心理準備,但是那裡並沒有這麼不幸的消息。至少他是沒看出來。
「把上面寫的讀給我聽,」他對傑克說,「那些字母在我腦子裡鑽進鑽出。我認為這是因為我們穿越了隔界——夾在了——」
「羅得西亞加強了對莫三比克村莊的控制,」傑克開始讀了,「卡特政府兩官員預測福利計劃將節省數十億元。還有這裡,中國宣稱一九七六年地震是四百年以來最嚴重的一次。還有——」
「卡特是誰?」蘇珊娜問。「是……羅納德·里根之前的總統嗎?」說那個名字時她擠了擠眼。長期以來埃蒂一直試圖說服她,他認為里根會做總統,可是沒有成功過。傑克曾告訴她,也許這個想法聽上去有些瘋狂,但不是不可能的,因為里根已經做了加州州長,那時蘇珊娜還是不信。她只是笑著,點點頭,彷彿是在誇他真有想像力。她知道埃蒂已經說服傑克來支持自己那古怪的想法,但是她可不會受騙。她想,保羅·紐曼倒是可能當總統,甚至亨利·方達都有可能,至少他在《萬無一失》里還是挺像個總統樣的,但是《死亡谷年代》的男主角?他能當總統才是活見鬼呢。
「別管卡特的事了,」埃蒂說,「看看日期。」
羅蘭試圖那麼做,可是那日期仍然在他眼前晃來晃去。有時它差不多定格成他能看清的大字了,但馬上又模糊了。「到底是幾號,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六月二號,」傑克說。他看著埃蒂。「但是如果這邊和那邊的時間一樣的話,難道不該是六月一號嗎?」
「但是這兩邊時間並不一樣,」埃蒂冷冷地說,「不一樣。時間在這邊走得快一些。遊戲開始了。遊戲的鐘走得很快。」
羅蘭考慮著他說的話。「如果我們再回到這裡,時間每次都會往後一些,對不對?」
埃蒂點點頭。
羅蘭接著往下說,既是說給他自己也是說給大家聽。「我們在那邊度過的每一分鐘——卡拉的那邊——這邊都會過去一分半。或者也可能是兩分鐘。」
「不,不是兩分鐘,」埃蒂說,「我確定不是雙倍的時間。」但是他掃了一眼報紙上的日期,這說明他也沒什麼把握。
「就算你是對的,」羅蘭說,「我們也只能往前走。」
「朝七月十五號走,」蘇珊娜說。「那時巴拉扎和他的紳士們就不會這麼客氣了。」
「也許我們應該讓那些卡拉人自求多福,」埃蒂說。「我並不願意這樣,羅蘭,但也許這才是我們應該做的。」
「我們不能那樣做,埃蒂。」
「為什麼?」
「因為卡拉漢手上有黑十三,」蘇珊娜說,「我們的幫助是他交出它的代價。我們需要它。」
羅蘭搖搖頭。「不管怎麼樣他都會把它交出來的——我認為我對這點很了解。他害怕那東西。」
「對,」埃蒂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我們不得不幫助他們,因為這是艾爾德的方式,」羅蘭對蘇珊娜說,「因為卡的路一直都是責任之路。」
他覺得看到她的眼裡閃了一下,就好像他剛剛說了什麼滑稽的話一樣。也許吧,但蘇珊娜不是那個覺得滑稽的人。只有黛塔或是米阿才會覺得滑稽。問題是到底是哪一個。或者是兩個人?
「我不喜歡這裡給人的感覺,」蘇珊娜說,「這種黑暗的感覺。」
「到了空地會好得多,」傑克說。他開始往前走了,其他人跟在後面。「玫瑰讓所有的東西都好起來了。你們會看到的。」
9
當傑克穿過第五十街後,他的動作加快了。在四十九街靠近市中心的那一邊,他開始走得很快。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八街的拐彎處,他跑了起來。他控制不了。四十八街的指示牌上寫著請通行,但是他剛到路邊指示牌就變紅了。
「傑克,等一下!」埃蒂在他背後喊道,但是傑克沒有停。也許是停不下來。埃蒂當然也感覺到那個東西的引力了;羅蘭和蘇珊娜也是。空氣中有一種嗡嗡聲,微弱但很甜蜜。他們周圍那醜陋的、黑暗的感覺所沒有的東西,在那嗡嗡聲中全有。
對羅蘭來說,那嗡嗡聲喚起了關於眉脊泗和蘇珊·德爾伽朵的記憶。還有那些在芬芳草地上的吻。
蘇珊娜想起了小時候和父親一起的生活。她爬到他的腿上,把她那光滑的小臉貼在爸爸粗粗的毛線衣上。她記得她是怎樣閉上眼睛,聞著爸爸身上的味道,只有爸爸才有的味道:煙葉和鹿蹄草,還有抹在手腕上的馬斯特羅利藥水的味道,他從二十五歲起就開始犯關節炎了。這些味道對她來說就意味著所有的事情都讓人安心。
埃蒂想起的是小時候去大西洋城的一次旅行,那時他才五六歲。媽媽帶著他們兄弟倆。那時她和亨利去買蛋筒冰淇淋了。迪恩太太指著海濱上的木板人行道對他說,老老實實地把屁股放在那兒,小夥子,直到我們回來。他確實那樣做了。他可以在那兒坐上一整天,就那麼看著灰色海水沖刷下的海灘斜坡。海鷗就在海水泛起的泡沫上呼朋引伴地滑翔。每次海浪退下去的時候,就會露出一片閃閃發光的濕漉漉的褐色沙灘,是那麼的明亮,讓他不敢直視。海浪涌動的聲音很響,但又讓人聽不清。我可以永遠都在這兒待著,他記得自己當時是這麼想的。我可以永遠都在這兒待著,因為這裡漂亮,安寧而且……讓人安心。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讓人安心。
這就是他們五個(因為奧伊也感覺到了)感覺最強烈的東西:一種絕妙、美麗、讓人安心的東西的存在。
羅蘭和埃蒂幾乎都沒有交換一下眼神就抓住了蘇珊娜的胳膊肘。他們把她提了起來,讓她的光腳離開了地面。在第二大道和四十七街,穿流的車輛擋住了他們的路,但羅蘭向正朝他們涌過來的車流舉起了一隻手,喊道,「喂!以薊犁的名義,停下來!」
車全都停下了。一陣剎車的尖叫聲,前擋板撞上了後擋板,掉落的玻璃發出脆響,但車都停了。羅蘭和埃蒂就在汽車頭燈的聚光下,合著喇叭的伴奏聲穿過了馬路,蘇珊娜夾在兩人之間,她那失而復得的腳(已經變得很髒了)離地面三英寸。當他們靠近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時候,那種歡樂和安心的感覺變得越來越強烈。羅蘭感到玫瑰的嗡嗡的聲音在他的血液里瘋狂地跳動著。
是的,羅蘭想。以諸神的名義,是的。就是它。也許不僅僅是通向黑暗塔的一扇門,而是塔本身。天神啊,它的力量!它的引力!庫斯伯特·阿蘭,傑米——你們在這兒的話該有多好!
傑克站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拐角處,看著前面大約五英尺高的木圍欄。他臉上流著淚。圍欄的另一邊傳來了有力而和諧的嗡嗡聲。是多種嗓音混合的聲音,所有的聲音都在歌唱。唱著同一個高音曲調。這就是正確,那些聲音唱著。這就是你的可能,這就是轉運點,幸運的相逢,黎明前消退的高燒,讓你的血重歸平靜。這就是成真的美夢和諒解的眼神。這就是別人對你的友善,你已學會把它傳遞。這就是理智和清醒,你以為失落已久的東西。這裡,所有的東西都讓你安心。
傑克轉身面向他們。「你們感覺到了嗎?」他問。「感覺到了嗎?」
羅蘭點點頭。埃蒂也是。
「蘇希?」男孩問道。
「這幾乎是世界上最可愛的東西了,對不對?」她說。幾乎,羅蘭想。她說幾乎。他還看到她說話時把手放在了肚子上,輕輕地撫摸著。
10
傑克記憶中的海報還在那裡——奧莉維亞·牛頓-約翰在城市廣播音樂廳演出,G·戈登·利迪和格羅特會在一個叫墨丘利酒吧的地方出現,有一部名為《殭屍大戰》的恐怖電影,禁止入內。但是——
「不一樣了,」他指著一幅暗粉紅色的塗鴉說。「還是同樣的顏色,看上去也是同一個人畫的,但是我上次來的時候,這兒是一首關於海龜的詩。『看那寬寬烏龜脊!龜殼撐起了大地。』還有一些關於光束的路徑的事情。」
埃蒂湊近了一點,開始讀起來:「哦,蘇珊娜-米歐,我多重人格的女友,車停在南方某州,就在年度一九九九。」他看著蘇珊娜。「那該死的東西是什麼意思?你知道嗎,蘇希?」
蘇珊娜搖搖頭,眼睛瞪得老大,流露出恐懼的神情,羅蘭想。但是哪個女人在恐懼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奧黛塔·蘇珊娜·霍姆斯從一開始就是人格分裂的,而且米歐和米阿很接近。從圍欄那邊的黑暗中傳來的嗡嗡聲是那麼的強烈,他無法思考。他想現在就到那嗡嗡聲的源頭去。他需要去,就像一個乾渴的人需要找到水一樣。
「走吧,」傑克說,「我們可以翻過去。容易得很。」
蘇珊娜低下頭看著她臟髒的光腳,往後退了一步。「我不去,」她說,「做不到。不能光著腳翻牆。」
這似乎很合理,但羅蘭認為除此之外還有別的原因。米阿不想去那裡。米阿明白如果她去了,就會有厄運降到她頭上。她會倒霉,還有她的孩子。有一瞬間羅蘭想逼著她過去,讓玫瑰去處理在她腹中生長的東西和她那麻煩的新人格。那新人格如此強烈,強烈到讓蘇珊娜長著米阿的腿出現在這裡。
不行,羅蘭。是阿蘭的聲音。阿蘭,直覺最強的一個。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
「我和她待在這兒,」傑克說,他滿是遺憾但毫不猶豫,羅蘭心中充滿了對這個孩子的愛,雖然他曾一度扼殺了這種愛。圍欄那邊的黑暗中傳來的有力聲音在歌唱著這種愛;他聽到了。那聲音也在歌唱著單純的原諒,而不是充滿艱辛的救贖之旅嗎?他認為是的。
「不用了,」她說。「你們去吧,親愛的,我沒事。」她向他們微笑著。「你們知道,這也是我的城市。我能照顧好自己。而且——」她降低了聲音,彷彿她在吐露什麼重大機密似的。「我認為我們在某種程度上是隱形的。」
埃蒂又一次用探詢的目光看著她,就好像在質問她怎麼能不和他們一起去,管它光腳不光腳呢,但是這次羅蘭並不擔心。米阿的秘密是安全的,起碼在現在來說是;玫瑰的呼喚是那樣的強烈,埃蒂已經考慮不了太多別的問題了。他想去那裡,想得發狂。
「我們應該待在一起,」埃蒂不是很情願地說,「這樣我們回去的時候才不會走散。你自己是那麼說的,羅蘭。」
「從這裡到玫瑰那兒有多遠,傑克?」羅蘭問。嗡嗡聲像風一樣在他的耳邊歌唱,他覺得很難說話。很難思考。
「它在空地的正中間。可能是三十碼,但很可能不到。」
「聽到敲鐘聲的那一秒,」羅蘭說,「我們就馬上朝圍欄和蘇珊娜這邊跑。我們三個人。同意嗎?」
「同意。」埃蒂說。
「我們三個,還有奧伊。」傑克說。
「不,奧伊留下來和蘇珊娜待在一起。」
傑克皺了皺眉,很明顯對此並不滿意。羅蘭也預料到他不樂意。「傑克,奧伊也是光著腳……你不是說那邊有很多碎玻璃嗎?」
「嗯……」他不情願地擠出這個字。然後一條腿蹲下來,看著奧伊帶金邊的眼睛。「留下來陪著蘇珊娜,奧伊。」
「奧伊!啊!」奧伊留下了。對傑克來說也只能這樣了。他站起身來,對著羅蘭點了點頭。
「蘇希?」埃蒂問,「你確定要這樣嗎?」
「是的。」一個斷然的回答。毫不猶豫。羅蘭現在幾乎可以肯定是米阿在控制著這個身體,控制著她的一言一行。幾乎。即使現在他還不敢斷言。玫瑰的嗡嗡聲肯定讓任何事情都變得不可能,除了一件事,那就是所有的東西——所有的東西——最終都會沒事的。
埃蒂點點頭,吻了吻蘇珊娜的唇角,然後走到那寫著怪詩的圍欄旁邊:哦蘇珊娜-米歐,我多重人格的女友。他把手指交叉搭在一起。傑克站了上去,跳起來,像一陣風似的不見了。
「啊咔!」奧伊叫著,然後又安靜下來了,他現在坐在蘇珊娜的光腳旁邊。
「你接著來,埃蒂,」羅蘭說。他把殘存的手指搭在一起,想像剛才埃蒂對傑克那樣也給他搭把手,但是埃蒂抓住圍欄的上端一躍而過。羅蘭剛開始在肯尼迪機場的直升機上碰到的那個癮君子可做不到這一點。
羅蘭說:「待在原地別動。你們兩個。」他說的應該是那個女人和那隻貉獺,但是他卻只看著那女人。
「我們沒事,」她說,然後彎下腰來摸摸奧伊光滑的皮毛。「對不對,大塊頭?」
「奧伊!」
「去看你的玫瑰吧,羅蘭。趁你還能看的時候。」
羅蘭最後一次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也抓住了圍欄的頂端。轉眼之間他也消失了。在整個宇宙最關鍵最動蕩的街口,只剩下蘇珊娜和奧伊。
11
蘇珊娜等待的時候,奇怪的事情發生了。
在他們來的路上,「力量之塔」唱片行的附近,一個銀行外部掛的鐘一直在顯示著時間和溫度:8:27,64。8:27,64。8:27,64。然後,突然之間,鍾閃爍著8:34,64。8:34,64。她的眼睛並未離開過那鍾,她敢發誓。是不是出了什麼機械故障呢?
肯定是,她想。要不然還能是什麼呢?沒別的可能,她認為,但是為什麼突然覺得所有的東西都感覺不一樣了呢?甚至看上去都不一樣了?也許是我身體內部出了機械故障。
奧伊哀鳴著,朝她伸長了脖子。她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不同了。除了那不知道怎麼溜走的七分鐘以外,世界又恢復了以前的、她再熟悉不過的視角。低矮的視角。她和奧伊之間比剛才近了,那是因為她離地面更近了。她在紐約睜開眼時長出的那雙漂亮的腿的下半截和腳不見了。
是怎麼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在那溜走的七分鐘里嗎?
奧伊又哀鳴了起來。這次幾乎是在咆哮了。他看著她的身後,另一個方向。她轉過身。有六個人正穿過四十六街向他們走來。五個是正常的。第六個是一個女人,臉色慘白,穿著一件沾滿苔蘚斑點的連衣裙。她黑洞洞的眼窩是空的。嘴幾乎要張到胸口。蘇珊娜看著她的時候,一條綠色的小蟲在那女人的下唇爬過。她身邊的行人都離她有一定的距離,就像在第二大道上的行人們對羅蘭他們一樣。蘇珊娜猜想在這兩種情況下,作為正常人的行人能夠感覺到什麼不同尋常的東西而自動避開了。只是這個女人並不是在隔界中。
這女人是個死人。
12
羅蘭一行三人在滿是垃圾和磚塊的空地上摸索前進的時候,玫瑰的嗡嗡聲越來越響。像往常一樣,傑克從每個角度在每片陰影里都能看到人臉。他看到了蓋舍和胡茨;滴答老人和弗萊格;他看見了自己的媽媽和爸爸還有格麗塔·肖,他們的管家,她看上去有點像電視上的伊迪絲·邦克,而且她總是記得把他的三明治上的麵包皮剝掉。格麗塔·肖有時會叫他巴瑪,但這是個秘密,他們兩人之間的秘密。
埃蒂看見了以前的鄰居們:一隻腳畸形的吉米·波利奧和湯米·弗雷德里克,湯米看街道棍子球的時候總是興奮得做鬼臉,所以孩子們都叫他萬聖節湯米。還有斯基普·布拉尼根,如果阿爾·卡彭②本人不幸來到這個街區的話,他敢跟阿爾幹上一架。還有薩巴·德拉布尼克,那個瘋狂的葡萄牙人。他在碎磚堆里看見了他媽媽的臉,那些軟飲料玻璃瓶的碎片重現了她那閃亮的眼睛。他看到了她的朋友,多拉·博特羅(附近的孩子們都叫她大胸博特羅,因為她的大乳房簡直像西瓜一樣)。當然了,他還看到了亨利。亨利站在那邊的窗旁,注視著他。他伸出一隻手,埃蒂看到他豎起了大拇指。接著走,那不斷變響的嗡嗡聲在他耳旁低語,現在是亨利·迪恩的聲音在低語。接著走,埃蒂,給他們看看你有多了不起。我不是告訴過那些人嗎?我們在達利麵包店後面和吉米·波利奧抽煙的時候,我不是告訴過他們嗎?「我弟弟能說得魔鬼引火自焚。」我說了。難道不是嗎?是的,他說過。我一直都是這麼覺得的,那嗡嗡聲耳語著。我一直都愛著你。有時我嘲笑你,但我一直都愛你。你是我親愛的小傢伙。
埃蒂哭了起來。這是幸福的淚水。
羅蘭在這片被陰影籠罩、堆滿磚塊的廢墟上看到了他過去生活中的所有影像,從他的媽媽、保姆、一直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客人們。他們往前走的時候,這種釋然感也更加強烈。他有一種感覺,他所做出的艱難抉擇,所有的痛苦,損失和流血都不是一無所值的。是有理由的,是有目的的。有生命也有愛。在玫瑰之歌中,他聽到了這些,他也哭了起來。這是如釋重負的淚水。到達這兒的旅程太艱難了。有許多人死去了。但是他們活到了現在;他們和玫瑰一起歌唱。他的生命終歸不是一個乾巴巴的夢。
他們牽著手摸索向前,互相幫助著彼此避開那些帶釘子的木板和地上的洞,如果腳踩到那些洞里,就算不把腳踝扭斷也會扭傷的。羅蘭不知道一個人在隔界狀態中是否會骨折,但他無心試驗。
「所有的一切都值了。」他啞著嗓子說。
埃蒂點點頭。「我現在絕不會停下腳的。哪怕死我可能都不會停下腳的。」
傑克做了個拇指和食指環起來的手勢,笑了。在羅蘭聽來,這笑聲是那麼的甜蜜。這裡比街上更黑,但是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的橘色街燈也為這裡提供了少許照明。「看到了嗎?是熟食店的招牌。我把它從草堆里拽出來的。所以它才待在這兒。」他向四周看了看,然後指著另外一個方向。「看!」
那塊牌子還立著。羅蘭和埃蒂轉過身來看。雖然他們倆以前都沒看過這塊牌子,但他們仍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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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像傑克告訴他們的那樣,這塊牌子看上去很舊了,需要重新粉刷或乾脆換掉。傑克還記得在這牌子上的塗鴉,埃蒂則記得傑克曾經這麼說過,並不是因為他覺得有什麼含意,而是因為那有些古怪。現在那塗鴉還在,像傑克曾提起過的一樣:班戈·斯干克。是某人信手寫的一張名片。
「我認為牌子上的電話號碼變了。」傑克說。
「噢?」埃蒂問,「原來那個是什麼?」
「我記不得了。」
「那你怎麼確定號碼變了呢?」
如果換個時間換個場合,傑克很可能聽了這句話就生氣了。而現在,玫瑰安撫了他的神經,傑克只是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我猜我也無法知道。但是那肯定是變了。就像掛在書店窗戶上的告示牌一樣。」
羅蘭幾乎聽不清他們在講什麼。他那雙舊牛仔靴踩在磚頭堆、破木板和玻璃碴上,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也炯炯有神。他已經看見玫瑰了。玫瑰的旁邊還有什麼東西,就在傑克發現他那把鑰匙的地方,但是羅蘭顧不上這個了。他的眼裡只有玫瑰,從被潑濺出來的塗料染成紫色的草堆里長出來的玫瑰。他在玫瑰面前跪了下來。過了一會,埃蒂也跪在了他的左邊,傑克在右邊。
夜裡的玫瑰緊緊地卷著花瓣。當他們跪下來之後,那些花瓣慢慢打開了,就好像在歡迎他們。嗡嗡聲包圍著他們,就好像天使的歌唱。
13
剛開始的時候蘇珊娜一切都還好。她仍然堅持著,雖然她已經失去了不止一隻腳和一半的自己——不管怎麼說,那一半已經來過這兒了——現在她又被迫回到了她所熟悉的原來的姿態(也是滿懷憤懣屈從了的姿態),半跪半坐地在骯髒的人行道上等待著。她把背靠在圍著空地的圍欄上。她自嘲地想——現在我就缺一塊紙板和一個罐頭盒了。
甚至在她看到了那個穿過四十六街的死人之後,她也堅持著。那歌聲幫了她的忙——她知道那是玫瑰的歌聲。奧伊也幫了忙。他把他溫暖的身體緊貼著她。蘇珊娜撫摸著他光滑的毛皮,用這種現實感來讓自己鎮定。她一次又一次地告訴自己,她沒有瘋。好吧,她丟了七分鐘。也許吧。或者可能就是那新式電子鐘的零件出了什麼問題呢。好吧,她看見了一個死女人過馬路。也許吧。或者可能那不過是一個身體虛弱的吸毒者,天知道紐約到底有多少這樣的人——
一個嘴裡爬出小綠蟲的吸毒者嗎?
「那可能只是我的想像,」她對貉獺說。「對不對?」
奧伊很緊張地一會兒看看蘇珊娜,一會兒看看川流的車頭燈。對他來說,那很可能看上去就像眼睛閃閃發亮的巨大的食肉動物。他緊張地叫著。
「而且,男孩們很快就會回來的。」
「奧伊。」貉獺充滿希望地表示同意。
我為什麼不和他們一起去呢?埃蒂可以把我背在背上啊,上帝知道他曾經背過,無論有沒有背帶都背過。
「我不能去,」她低聲說,「我就是不能去。」
因為她的一部分害怕著玫瑰。害怕和它太接近。是不是在失去的七分鐘里就是那部分在控制?蘇珊娜擔心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那麼現在一切都過去了。那部分已經拿走了它的腿,用那雙腿走到一九七七年的紐約去了。不妙。但是它把她對玫瑰的恐懼也一同帶走了,這倒不是件壞事。她不想害怕一件如此有力而美妙的東西。
另一個人格嗎?你在想有腿的那個女人是另一個人格嗎?
換句話說,又一個黛塔·沃克的翻版嗎?
這個念頭讓她想尖叫。她覺得現在自己可以理解,一個女人成功地接受了癌症治療手術五年後,醫生又告訴她X光照出了她肺部有個陰影,她該是怎樣的心情。
「別再來一次了,」她用低沉的、狂亂的聲音嘀咕著,這時又一群行人從她身邊經過。他們都往外退了一步,儘管這讓他們之間變得很擠。「不,別再來一次了。不可能的。我是完整的。我……我已經定型了。」
她的朋友們去了多久了?
她又朝來時路上的電子鐘看去。8:42,但是她不知道能不能相信那個鐘上的時間。她覺得比那要久。久得多。也許她應該叫他們一聲。喊一聲就行。你們在那邊怎麼樣了?
不。不能這麼干。你是一個槍俠,姑娘。起碼他是那麼說的。他是那麼認為的。你不要像個在灌木叢里看到一條小蛇就大喊大叫的小姑娘,不要這樣來改變他對你的看法。你好好坐在這兒等著。你能夠做得到。你有奧伊做伴,你還有——
這時她看到街對面站著一個男人。站在書報亭的旁邊。他赤裸著身體。那人身上有一道Y字形的切口,用粗糙的黑色大針腳縫著。切口從腹股溝開始,向上到胸骨,叉開。他空洞的眼睛盯著她。從她身上穿了過去。從這個世界穿了過去。
奧伊的吼叫聲排除了這不過是幻覺的可能性。他直勾勾地望著街對面那個赤裸身體的死人。
蘇珊娜再也忍受不了了,她開始大聲地呼喚埃蒂。
14
玫瑰開放了,露出了裡面猩紅色的圓形花心和像太陽一樣的金黃色花蕊。這時埃蒂看到了所有重要的東西。
「哦,我的上帝啊。」傑克在他身旁嘆了一口氣,但好像是在千里之外。
埃蒂看到了那些偉大的事物和幾個僥倖脫險的故事。還是孩子的阿爾伯特·愛因斯坦過馬路時險些被逃跑的牛奶車撞倒。一個叫阿爾伯特·史懷哲③的十幾歲男孩從澡盆出來的時候差點踩到放在拔掉的插頭旁的肥皂塊。一個納粹中尉燒掉了寫著諾曼底登陸時間和地點的紙條。他看到了準備向丹佛的整個水源投毒的人死於心臟病,倒在了愛荷華州I-80公路上的路邊儲藏室里,腿上還放著一袋麥當勞的炸雞。他看到渾身纏滿炸藥的恐怖分子突然轉身離開了擁擠的餐館,那個城市可能是耶路撒冷。那恐怖分子不是被別的,而是被天空震懾住了,他突然想到那天空把所有的正義和非正義都看在眼裡。他看到四個人從怪物的魔爪下救出了一個小男孩,那怪物的頭看上去就是一隻巨大的眼睛。
但比那些更重要的是渺小事物的巨大的、漸增的分量。從沒有爆炸的飛機到在恰當時間來到恰當地點的男男女女,他們成了數代人的祖先。他看到了門口的吻,歸還的錢包,在岔路口選擇了正確路線的行人。他看到一千次看似偶然卻意義非凡的相遇,一萬個正確的決定,十萬個正確的回答,一百萬次不留名的善舉。他看到了河岔口的遠古人,看到了羅蘭跪在塵土中祈求泰力莎姑母的祝福,看到她欣然祝福。聽到她告訴羅蘭把十字架放在黑暗塔的底下,在地球的另一端念出泰力莎·昂溫的名字。他在玫瑰燃燒的花心中看到了塔,一瞬間他明白了塔樓的使命:它把力量投射到所有的世界,讓它們在時間的巨大螺旋中保持穩定。它的存在是要讓地上鋪的都是磚塊而不是小孩子的頭骨,它為了避開停車場的每次旋風而存在,為了沒有飛起來的炮彈和每雙遠離暴力的手而存在,塔為了這些東西而存在。
還有玫瑰那安寧的歌唱。那歌唱許諾著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的,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好,那些事情存在的方式也會變好的。
但是有什麼東西不對了,他想。
玫瑰的歌聲中有某種不和諧的音符,像是玻璃破碎的聲音。玫瑰熾烈的花心裡有閃動著的可怕的紫光,冷冷的不屬於那裡的紫光。
「有兩個萬物的中心,」他聽到羅蘭說,「兩個!」像傑克一樣,他也像是在千里之外。「塔……和玫瑰。但它們又是一樣的。」
「一樣的。」傑克表示同意。那美妙的光把他的臉染成了暗紅和明黃。但是埃蒂認為他還看到了別的光——閃動著的像瘀青一樣的紫色光芒。那紫光一會兒在傑克的額上,一會兒在他的臉頰上跳動,一會兒則閃耀在他的眼睛裡;有時消失了,有時又在他的太陽穴重現了,就好像某個壞主意的象徵。
「它是怎麼了?」埃蒂聽到自己這樣問,但是沒有人回答他。羅蘭和傑克沒有回答他,玫瑰也沒有。
傑克抬起一隻手指開始數。埃蒂看到他在數花瓣。但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去數。他們都知道那裡會有多少片花瓣。
「我們必須得到這塊空地,」羅蘭說。「擁有它,保護它。直到光束的路徑被重建,塔再次恢復安全。因為當塔的力量變弱的時候,這朵玫瑰保持著萬物的平衡。它也在衰弱。它病了。你們感覺到了嗎?」
埃蒂張開嘴想說他也感覺到了,這時他聽到了蘇珊娜的尖叫聲。然後奧伊開始發狂似的叫了起來。
埃蒂、傑克和羅蘭互相看了看,就像剛剛從夢裡醒來一樣。埃蒂第一個站起來。他轉過身開始向著圍欄和第二大道的方向跌跌撞撞地跑去,口裡呼喊著蘇珊娜的名字。傑克緊隨其後,只在原來鑰匙所在的地方停了一下,從糾結的牛蒡草里抓起了什麼東西。
羅蘭最後一次抱歉地看看玫瑰,那朵勇敢地在這亂石、碎木、雜草和垃圾中開放的花。它已經開始收起花瓣了,把那耀眼的光也收在了裡面。
我會回來的,他告訴它。我以所有世界諸神的名義發誓,以我母親、父親和所有朋友的名義發誓,我會回來的。
但他憂慮重重。
羅蘭轉過身開始向圍欄跑去,他麻利地在四散的垃圾里找著路,雖然屁股上還疼得厲害。他跑的時候,腦中又冒出了那個念頭,那念頭像心臟一樣在他的腦袋裡跳動:兩個。兩個萬物的中心。玫瑰和塔。塔和玫瑰。
世間萬物都在這兩個中心之間,旋轉著,保持著它們脆弱的平衡。
15
埃蒂一躍跳過圍欄,摔在地上,又馬上跳起來,想都不想就跑到了蘇珊娜的跟前。奧伊還在叫著。
「蘇!怎麼了?出什麼事了?」他伸手去拔羅蘭的槍,但什麼都沒摸到。看起來槍是無法穿越隔界的。
「那邊!」她叫道,用手指著街的那邊。「那邊!你看見了嗎?求你了,埃蒂,求你告訴我你看見他了!」
埃蒂覺得自己的血一下子凝固了。他看到一個赤身裸體的男人,身體被切開,又被草草縫上,這隻能是屍檢的結果。還有一個男人——一個活人——在旁邊的報刊亭買了一份報紙,看了看車輛,然後穿過了第二大道。雖然他過馬路時抖開了報紙看大字標題,但埃蒂注意到他仍然繞開了那個死人。就像人們繞開了我們一樣,他想。
「還有一個,」她小聲說,「是個女人。她在走路。還有一條蟲。我看到一條蟲從——」
「看你的右邊,」傑克不帶感情地說。他單膝跪下,安撫著奧伊。他的另一隻手裡拿著個粉色的皺巴巴的東西。他的臉色像鄉村乳酪一樣白。
他們都朝那個方向看去。一個孩子慢悠悠地向他們走過來。根據孩子穿著的紅藍相間的連衣裙上才能看出來那是個女孩。她走近一些的時候,埃蒂看出那藍色應該是代表海洋的。糖果紅的斑點是一些小帆船。她的腦袋在某次可怕的事故中被壓扁了,現在她的頭橫比縱長。她的眼睛像壓碎的葡萄一樣。一條蒼白的胳膊上掛著一隻塑料錢包,那種小女孩的錢包,好像在說我要遇到車禍了可我根本不知道。
蘇珊娜倒吸一口氣又要開始尖叫了。先前她感覺到的黑暗幾乎可以看得見了。當然了,這黑暗是可以觸摸得到的;就像泥土一樣向她壓過來。她要尖叫。她必須尖叫。尖叫或是神經崩潰。
「別出聲,」薊犁的羅蘭在她耳邊說。「別打擾她,這個可憐的迷路的小東西。為了活命別出聲,蘇珊娜!」蘇珊娜的尖叫變成了滿是驚恐的一聲長嘆。
「他們死了,」傑克用控制住的、細細的聲音說道,「兩個都是。」
「流浪的死人,」羅蘭接過話茬。「我聽阿蘭·瓊斯的爸爸提到過他們。那肯定是從眉脊泗回來不久,因為那之後,很快所有的東西都……你那句話是什麼,蘇珊娜?所有的東西都『統統裝在一個籃子里下地獄了』,不管怎麼說,『燃燒的克里斯』警告我們說,如果我們穿越隔界,就可能看到流浪的死人。」他指著仍然站在街對面的赤身死人。「像那邊的那個男人一樣的死人,要麼是死得太突然,他們根本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要麼他們乾脆就拒絕接受現實。早晚他們都會結束這種狀態的。我認為這樣的死人並不多。」
「感謝上帝,」埃蒂說,「這簡直就像喬治·羅梅洛的殭屍電影一樣。」
「蘇珊娜,你的腿怎麼了?」傑克問。
「我也不知道,」她說,「這一分鐘它們還在,下一分鐘我又和以前一樣了。」她好像感覺到了羅蘭注視的目光,便抬頭望著他。「你看到什麼可笑的東西了,親愛的?」
「我們是卡-泰特,蘇珊娜。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
「見鬼,你到底想暗示些什麼?」埃蒂問他。他還想再說幾句,但蘇珊娜抓住了他的胳膊。
「覺得我沒說真話,是嗎?」她問羅蘭。「好吧,我告訴你。根據那邊花哨的電子鐘,我在等你們的時候丟了七分鐘。七分鐘和我漂亮的新腿。我不想說這些是因為……」她支吾了一下,然後接著說。「因為我擔心我很可能精神失常了。」
這不是你擔心的東西,羅蘭想,並不完全是。
埃蒂抱了她一下,吻了吻她的臉。他緊張地朝街對面那個赤裸的屍體看了一眼(謝天謝地,那個腦袋壓扁的小女孩已經沿著四十六街往聯合國大樓方向走去。)然後轉過身來對著槍俠。「如果你以前說的話是真的,羅蘭,那麼這次時間從鐘上溜走了絕對是個壞消息。如果不是七分鐘,而是三個月溜走了怎麼辦?如果下次我們來這兒的時候,凱文·塔爾已經賣掉了那塊空地怎麼辦?我們必須阻止那件事。因為玫瑰,天啊……玫瑰……」淚水從埃蒂的眼中流了下來。
「玫瑰是這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傑克低聲說。
「所有世界上最美好的。」羅蘭說。告訴埃蒂和傑克這次時間的丟失只發生在蘇珊娜的腦子裡會讓他們安心嗎?那七分鐘里,米阿出來了,四處看了看,又回到她的洞里,就像賓州土撥鼠菲爾在土撥鼠節④一樣?也許不對。但他在蘇珊娜憔悴的臉上看出了一件事:要麼她對發生了什麼一無所知,要麼她對此抱有很深的疑慮。這件事肯定把她折磨壞了,他想。
「如果我們真的要改變些什麼,就不能像這次一樣,」傑克說,「這次我們比流浪的死人強不到哪兒去。」
「我們還必須回到一九六四年,」蘇珊娜說,「也就是說如果要拿到我那筆錢的話。我們能做到嗎,羅蘭?假如卡拉漢真的有黑十三,那真的能像一扇門嗎?」
它只會搗亂,羅蘭想。搗亂並讓一切變得更糟。但是他還沒來得及說這些,隔界的敲鐘聲又響了。第二大道上的行人聽不見這敲鐘聲,就好像他們看不到圍欄旁的那堆朝聖者一樣,但是街對面的死人卻慢慢抬起了手,捂住了耳朵,他的嘴巴向下抿著,顯出了痛苦的神情。然後他們的目光突然穿過了這個死人。
「大家抓住身邊的人,」羅蘭說,「傑克,把手伸到奧伊的毛里去,抓緊!別管會不會弄疼它!」
傑克照羅蘭的話做了,鐘聲在他的頭腦深處敲擊著。動聽但令人痛苦。
「就像不打麻藥的牙根管填充手術。」蘇珊娜說。她扭過頭,有一瞬間她的目光穿透了圍欄。圍欄變得透明了。圍欄那邊是玫瑰,花瓣已經合上了,但仍然慷慨地散發著柔和的光。她感覺到埃蒂的胳膊摟住了她的肩膀。
「抓緊,蘇希——不管你怎麼做,抓緊。」
她抓住了羅蘭的手。過了不久她發現先是第二大道,然後所有的東西都消失了。敲鐘聲吞噬了世界,她在黑暗中飛行。埃蒂的胳膊摟著她的肩膀,羅蘭的手攥著她的手。
16
當黑暗終於放開他們的時候,他們回到了路上,離營地足有四十英尺遠。傑克慢慢地坐了起來,然後向奧伊轉過身去。「你沒事吧,小夥子?」
「奧伊。」
傑克拍拍貉獺的腦袋。他朝四周看去,搜尋著其他人。都在這兒。他嘆了口氣,放心了。
「這是什麼?」埃蒂問。敲鐘聲響起的時候,他握住了傑克的另一隻手。現在他們緊緊勾在一起的手指中有一個粉色的皺巴巴的東西。摸上去既像布又像金屬。
「我不知道。」傑克說。
「你在空地撿的這個東西,就在蘇珊娜尖叫之後,」羅蘭說。「我看見了。」
傑克點點頭。「是的,我想是的。因為這東西待在以前鑰匙在的地方。」
「這是什麼,親愛的?」
「好像是個包。」他拎著上面的帶子,「我想說是我的保齡球包,但那個包在球館裡,裡面還裝著我的球。是一九七七年。」
「那一邊寫的是什麼?」埃蒂問。但他們都看不清。天空烏雲籠罩,遮住了月光。他們一起慢慢走回了營地,像重病人一樣渾身發抖,羅蘭生起了火。然後他們都看著粉色保齡球包一側的字。上面寫著:
中世界保齡球館,一擊即中
「這不對啊,」傑克說,「差不多,但不完全一樣。我的包上寫的是中城保齡球館,一擊即中。那一天我丟了二百八十二分,蒂米給了我這個包。他說我年齡不夠所以不能給我買一杯啤酒。」
「玩保齡球的槍俠,」埃蒂搖著頭說,「世界之大無奇不有,對不對?」
蘇珊娜拿過包,用手摸著。「這是什麼布料?摸上去像金屬一樣,而且還很重。」
羅蘭已經大概猜出了這包是裝什麼的了——但不知道是什麼人或什麼東西把這個包留給了他們——他說:「把它放在裝書的包里,傑克。好好保管。」
「接下來我們幹嘛?」埃蒂問。
「睡覺,」羅蘭說,「我想接下來的幾周內我們會非常忙。我們必須在能睡覺的任何時間和地點睡覺。」
「但是——」
「睡覺。」羅蘭說,說著把他的鹿皮鋪開了。
最終他們都睡了,每個人都夢見了玫瑰。除了米阿。她在黎明前的最後一個小時爬起來,溜進了森林,到她的宴會廳去了。她吃得很香。
畢竟她要填飽兩個人的肚子——
注釋:
①此處是羅蘭拼錯了,因為計程車是他不熟悉的事物。
②阿爾·卡彭(AlCapone)是一九二五至一九三一年間美國一個臭名昭著的惡棍,芝加哥犯罪集團的首領。
③阿爾伯特·史懷哲(AlbertSchweitzer),虔誠的基督徒,終身致力於把醫藥和醫學技術帶到非洲的事業。一九五三年諾貝爾和平獎獲得者。
④土撥鼠節,一般是二月二日,傳說土撥鼠於該日結束冬眠出洞,如天晴見到自己影子,則退入洞中繼續冬眠六周;如天陰,則預示著春天即將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