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如果去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旅程有任何讓埃蒂吃驚的事,那就是他騎起馬來竟然毫不費力,還覺得那是自然而然的。他可不像蘇珊娜和傑克,這兩個人都在夏令營中騎過馬,而埃蒂連馬鬃都沒摸過。第二天早上,也就是埃蒂稱為隔界二號的夜晚過後的早上,當他聽到不斷靠近的馬蹄聲時,禁不住一陣恐慌。他怕的並不是騎馬這件事,也不是那些叫做馬的動物;他怕的是那種可能性——見鬼,很大的可能性——就是他會看上去像個白痴。誰見過從沒騎過馬的槍俠呢?
但是卡拉一行人到達之前,埃蒂仍然找了個時間對羅蘭說:「昨晚不一樣了。」
羅蘭揚起了眉毛。
「昨晚不是十九。」
「你什麼意思?」
「我不知道我什麼意思0」
「我也不知道,」傑克插嘴說,「但他是對的。昨晚,紐約感覺是真實的。我是說,我知道我們在隔界里,但是仍然……」
「真實。」羅蘭思索著這個詞。
傑克笑著說:「像玫瑰一樣真實。」
2
這一次卡拉一行人是斯萊特曼父子倆在前面領頭,他們倆每人手裡牽著兩匹馬。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馬沒有任何可怕之處;顯然它們和埃蒂想像中的在鮫坡上疾馳的駿馬完全不一樣,那些是從羅蘭講述的很久以前眉脊泗的故事中跑出來的。這些矮小粗壯的馬都長著結實的腿,濃密粗糙的毛,還有伶俐的大眼。它們比設得蘭群島的小馬要大一些,但離他想像中的眼睛冒火的種馬可差了很遠。馬背上不僅有鞍子,每匹馬上甚至都綁上了鋪蓋卷。
埃蒂走向他的坐騎(不用別人告訴他也知道,這叫雜色馬),先前所有的疑慮和擔心都煙消雲散了。檢查了馬鐙之後,他只問了小斯萊特曼一個問題。「這副馬鐙對我來說太短了,本——你能告訴我怎麼把它們弄長一點嗎?」
那孩子下了馬,準備親手來干,但埃蒂搖搖頭說:「最好還是我自己學會怎麼弄。」他說。根本沒有任何尷尬。
男孩做給他看的時候,埃蒂意識到他其實不需要教。本尼剛剛把馬鐙翻上去,露出後面的皮帶,埃蒂就明白該怎麼做了。這並不是什麼隱藏的、不可捉摸的知識,他也不覺得這有什麼神秘的。就那麼簡單,當那個溫暖芬芳的生命站在他面前的時候,他就知道了該怎麼辦。自從他來到中世界以來,他只有過一次類似的經歷,那就是他第一次把羅蘭的槍掛在身上的時候。
「需要幫忙嗎,寶貝兒?」蘇珊娜問。
「如果我從另一邊掉下來,記得把我拉起來。」他哼哼著,但是當然不會發生這樣的事。馬站得很穩,只是在埃蒂踩上馬鐙,一翻身跨上馬鞍的時候才微微晃了一下。
傑克問本尼有沒有雨布。工頭的兒子疑惑地看看天上的烏雲。「我真的認為不會下雨,」他說,「收割節前後都是這樣的天氣——」
「我是為了奧伊。」很冷靜,很確信。他和我有一模一樣的感覺,埃蒂想。就好像以前他已經這麼做過一千次了。
那孩子從他馬鞍上掛的某個包里掏出了一塊捲起來的油布,遞給了傑克。傑克道了謝,把油布披在身上,然後把奧伊裹在身前,就好像身前有個袋鼠的育兒袋一樣。貉獺也絲毫沒有反抗。埃蒂想:如果我對傑克說我以為奧伊要像牧羊犬一樣跟在後面跑呢,他會不會說,「他一直都是這樣騎馬的」?不會,但他可能就是這麼想的。
他們上路以後,埃蒂意識到這一切讓他想起了什麼:他聽過的那些關於投胎轉世的故事。他試圖擺脫這個想法,把那個在亨利·迪恩陰影下長大的實際的、不信邪的布魯克林男孩喚回來,但他的努力只是徒勞。如果那想法是直接鑽進他腦子的,也許倒不會讓他這麼不安。他所想的就是他不可能是羅蘭那一族的,就是不可能。除非亞瑟·艾爾德曾在某個時候來過紐約城。比如說來紐約吃個紅腸麵包或是達利·朗德格倫家的炸麵包圈。僅僅因為不費什麼力氣地騎上一匹溫順的馬,就想到投胎轉世可真是愚蠢。但是這個念頭在白天中各個古怪時刻反覆出現在他腦子裡,甚至追到了他昨晚的睡眠中:亞瑟·艾爾德。亞瑟·艾爾德的後裔。
3
他們在馬背上吃的午飯。大家吃著玉米餅,喝著冷咖啡的時候,傑克策馬到了羅蘭的旁邊。奧伊從他身前的雨布口袋裡探出頭來,用明亮的眼睛瞅著槍俠。傑克正在拿玉米餅喂貉獺,有些渣掉在了奧伊的鬍子上。
「羅蘭,我能把你當作首領跟你講幾句話嗎?」傑克有些不好意思。
「當然了。」羅蘭喝了一口咖啡,很感興趣地看著傑克。他一直在馬鞍上很舒服地前後晃動著。
「本——就是說,斯萊特曼父子倆,但主要是兒子——問我是不是能和他們住在一起。住在羅金B。」
「你想去嗎?」羅蘭問。
男孩的臉微微變紅了。「嗯,我是這麼想的,如果你們在鎮子上和尊者住在一起,而我住在郊外——鎮子的南邊,你知道——那麼我們就可以從兩個角度了解這個地方了。我爸說從一個角度看東西是看不清楚的。」
「說得很對。」羅蘭說。他希望自己的聲音或是表情都不要暴露他突然感到的愧疚和遺憾。他面前的是一個為自己是個孩子而羞愧的男孩。他交了一個朋友,現在那個朋友邀請他去家裡住一陣,就像朋友間有時做的那樣。毫無疑問地,本尼答應傑克讓他幫忙喂那些動物。可能還答應讓他玩自己的弓(或者是弩,如果射出的是石頭而不是箭的話)。也許本尼有一些想和他分享的地方,一些他和他的雙胞胎兄弟曾去過的地方。可能是一棵樹上的平台,或是只有他才知道的蘆葦中的小魚塘。或者傳說中埋有寶藏的河岸。這些男孩子玩耍的地方。但是傑克·錢伯斯的很大一部分為自己想去做這些事情感到羞愧。這一部分是被荷蘭山的守門人,被蓋舍,被滴答老人掠奪過了的。當然也被羅蘭自己掠奪過了。如果他現在對傑克的請求說不,那男孩肯定永遠不會再問。而且永遠不會因此記恨他,這更糟糕。如果他以錯誤的方式說可以——比如哪怕語調中有些許的縱容——那男孩就會改變主意。
那男孩。槍俠意識到自己是多麼地希望可以一直那麼稱呼傑克,然而可以那麼稱呼他的時間又是多麼的短暫。他對於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有種不祥的預感。
「今晚我們在廣場里吃完飯你就跟他們去吧,」羅蘭說,「去吧,享受它吧,就像這裡人說的。」
「你確定嗎?因為如果你認為你們可能需要我——」
「你爸爸的話說得很對。我以前的老師——」
「柯特還是范內?」
「柯特。他曾經告訴我們一隻眼睛的人看東西是扁平的。要看清事物的本來面貌需要兩隻中間有點距離的眼睛。所以,跟他們去吧。如果看上去很自然的話,和那男孩做朋友吧。他看上去挺可靠的。」
「是。」傑克的回答很簡單。但是他臉上的紅色消失了。羅蘭很高興看到這一點。
「明天和他待在一起。還有他的朋友們,如果他有一堆玩伴的話。」
傑克搖搖頭。「是很偏僻的郊外。本說艾森哈特在牧場里有足夠的人手,那裡也有一些和他年齡相仿的孩子。但是大人們不允許本尼和他們一起玩。我猜那是因為他是工頭的兒子。」
羅蘭點點頭。這並不讓他驚訝。「今晚在廣場里你會喝到格拉夫。你用我告訴你那是第一道烤肉過後上來的冷凍茶味飲料嗎?」
傑克搖搖頭。
羅蘭點了一下他的太陽穴,嘴唇,眼角,然後又是嘴唇。「頭腦清醒。嘴巴緊閉。多觀察。少說話。」
傑克笑了一下,向他豎了一下大拇指。「你們呢?」
「我們三個今晚和神父待在一起。我希望明天我們能聽聽他的故事。」
「還要看看……」他們倆已經落後一段距離了,但傑克還是壓低了聲音。「看看他跟我們提起的東西?」
「這我就不知道了,」羅蘭說,「後天,我們三個會騎馬去羅金B,也許和艾森哈特先生一起吃午飯,談一談。然後,在剩下的幾天里,我們四個要看一下這個鎮子,鎮上和郊外都要看。如果你在牧場一切順利的話,傑克,我答應你想在那裡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他們一直歡迎你。」
「真的嗎?」雖然他面部表情一直控制得很好(在說話過程中),槍俠還是認為傑克是很高興的。
「是。從我現在知道的情況來看——從我的觀察來看——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有三巨頭。歐沃霍瑟是一個。圖克,百貨店的老闆,是一個。第三個就是艾森哈特。我很想聽聽你在他的牧場都看到了什麼。」
「你會聽到的,」傑克說,「說謝啦,先生。」他輕拍了喉嚨三次。然後他臉上的嚴肅表情變成了燦爛的笑容。一個孩子的笑容。他讓馬一路小跑去追他的朋友。傑克要告訴他可以,他可以在他家過夜,是的,他可以來玩。
4
「天啊,」埃蒂說。他低沉而緩慢地吐出這兩個字,語調頗像什麼滿懷敬畏的卡通人物。但在森林中待了差不多兩個月後,眼前的景象也確實配得起那聲讚歎。讚歎之中還有驚奇。前一分鐘他們還在森林的小徑中穿行,一般是兩人一組(歐沃霍瑟自己在前面打頭,羅蘭自己在後面殿後)。而這一刻所有的樹木都不見了,大片的土地向北方,南方和東方延伸著。所以他們突然就看到了那個鎮子令人驚嘆的全景,而他們,正要去拯救那裡的孩子們。
但是埃蒂並沒有立刻看他眼皮底下的那片土地,而且他發現蘇珊娜和傑克也跟他一樣,他們的眼光都跳過卡拉,望著遠方。埃蒂不用回頭就知道羅蘭也是如此。漂泊者的定義,埃蒂想,就是一個永遠看著遠方的人。
「啊,這就是卡拉了,我們告訴諸神謝啦,」歐沃霍瑟有點得意地說;然後他看了卡拉漢一眼,「當然了,還有耶穌聖人,當我們感謝的時候所有的神其實是一體的,我是這麼聽說的,這個說法很對啊。」
也許他還要一直喋喋不休下去。很可能;當你是大農戶的時候,你總是有發言權的,還可以一直說到底。埃蒂並不在意他說了些什麼。他的注意力又回到了這片土地上。
在他們的前方,村子的那一邊,有一條灰色的大河流向南方。埃蒂記得這是巨河的分支,叫做德瓦提特外伊河。從森林流出的時候,德瓦提特河岸陡峭,水流湍急,但一到了下面的平原,水流就變得舒緩,河岸慢慢變低,直到完全融入了耕地之中。他還看到了幾小片棕櫚樹,碧綠濃郁,呈現出不可思議的熱帶風情。中等大小的村莊那邊,河西面是一片略帶灰色的綠油油的土地。埃蒂確定,如果是晴天的話,那灰色將會變成燦爛的澄藍,當太陽在正上方的時候,那光亮會讓人不敢直視。他看著那些稻田。或者也可以叫做稻穀田。
河的東面是綿延數英里的沙漠。埃蒂看見沙漠里有平行的金屬線,他斷定那些是鐵路線。
沙漠的東邊——其實沙漠的邊界也是模糊的——全是黑暗。那黑暗伸向天空,就像一堵蒸汽牆,要把低垂的雲層都劈開。
「那邊就是雷劈,先生。」逖安·扎佛茲說。
埃蒂點點頭,「狼的土地。上帝知道那邊還有些什麼。」
「臭傢伙,」小斯萊特曼說。他試圖顯得若無其事,但埃蒂聽到那孩子的聲音中充滿恐懼,也許他都快嚇哭了。但是狼群肯定不會帶走他的——如果你的雙胞胎兄弟死了,那麼就把你變成了一個後天單生子,不對嗎?埃爾維斯·普雷斯利就是這種情況,但是貓王當然不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人。也不是南邊的卡拉·洛克伍德人。
「嘿,貓王來自密西西比。」埃蒂低聲說。
逖安在馬鞍上向他側過身來。「你說什麼,先生?」
埃蒂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自言自語,他說:「不好意思。我在跟自己說話呢。」
報信者(同時還有許多其他功能的)安迪從前面過來,剛好聽到了這句話。「和自己說話的人沒有好旅伴。這是卡拉的一句老話,埃蒂先生,這不是針對你的,我請求。」
「就像我以前說過以後還會再說的一樣,絨面革夾克上的鼻涕擦不掉,我的朋友。這是卡拉·布林·布魯克林的一句老話。」
安迪的肚子裡面發出了嘀嗒聲。它的藍眼睛閃著光。「鼻涕:鼻子的分泌物。也指傲慢無禮的人。絨面革:是一種皮革料子——」
「別管那些了,安迪,」蘇珊娜說,「我這個朋友只不過在說傻話。他總是這樣。」
「是的,」安迪說,「他是冬天的孩子。你想聽我說說你的星象嗎,蘇珊娜小姐?你會遇上一個英俊的男人!你會有兩個主意,一個好主意和一個壞主意!你會有一個黑頭髮的——」
「滾遠些,白痴,」歐沃霍瑟說,「到鎮上去,快去,別到處跑。去看看廣場那邊是不是都準備好了。沒有人想聽你那愚蠢的星象。請您原諒,尊者。」
卡拉漢沒有回答。安迪鞠了一躬,輕輕地拍了金屬喉嚨三次,就順著小路往前走了。那條路很陡,但還不算窄。蘇珊娜看著它走開,心裡不知為何鬆了一口氣。
「對它倒是很不客氣啊。」埃蒂說。
「它不過是一個機器,」歐沃霍瑟說,他是一個音節一個音節說出機器這個詞的,就好像在和小孩子說話。
「而且它有時很討人嫌,」逖安說,「不過請告訴我,先生,你認為我們的卡拉怎麼樣?」
羅蘭策馬走在埃蒂和卡拉漢之間。「這裡很美,」他說,「不管是什麼樣的神,很顯然他們偏愛這片土地。我看到了玉米,尖根,豆子,還有……馬鈴薯?那些是馬鈴薯嗎?」
「對,是土豆。」斯萊特曼說,很明顯羅蘭的眼力讓他很高興。
「你們的水稻也好得驚人。」羅蘭說。
「都是河邊的小農種的,」逖安說,「那邊的水又清甜又平緩。而且我們知道自己有多麼幸運。每逢農忙時節——不管是插秧還是收割——所有的女人都到地里去。她們在田裡唱歌,有時甚至還跳舞。」
「來吧—來吧—考瑪辣。」羅蘭說。至少埃蒂聽到的是這些。
逖安和扎麗亞很驚喜地聽出了這句話是什麼。斯萊特曼父子倆對視了一眼,都笑了。「你是在哪兒聽到稻米之歌的?」老斯萊特曼問,「是什麼時候聽到的?」
「在我的家鄉,」羅蘭說,「很久以前。來吧來吧考瑪辣,水稻已經成熟啦。」他指著西邊離河有一段距離的地方說,「那邊是最大的農莊,種滿了小麥。是你的吧,歐沃霍瑟先生?」
「是的,說謝啦。」
「再往那邊,南邊有更多的農莊……然後是牧場。那個牧場養牛……那個養羊……那個是牛……又是牛……然後是羊……」
「離牧場那麼遠,你是怎麼分辨出來的?」蘇珊娜問。
「羊啃草啃得更接近地面,女士,」歐沃霍瑟說。「所以如果你看到一小塊一小塊淺棕色的地面,那就是羊啃過的草地。另外一些——我猜你們把那叫做赭石色——是牛啃過的草地。」
埃蒂想起了他在莊嚴劇院看過的所有西部片: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保羅·紐曼,羅伯特·瑞德福,李·范·克利夫。「在我的土地上,人們總是談論牧場主和飼養羊群的農夫之間的矛盾,」他說,「因為據說羊把草吃得太乾淨了。連根都吃了,所以來年草都長不出來了。」
「這完全是瞎扯,不好意思,」歐沃霍瑟說,「羊群是把草啃得很乾凈,但是我們會把牛群趕到那邊去。牛的尿里全是草籽。」
「哦,」埃蒂說。他想不出其他可說的話。這麼看來,他剛剛說的矛盾確實蠢得出奇。
「走吧,」歐沃霍瑟說,「白天快過去了,廣場那邊有一頓盛宴等著我們呢。全鎮的人們都在那裡迎接你們。」
還要好好看看我們,埃蒂想。
「帶路吧,」羅蘭說,「我們今天傍晚就能到達。我說得不錯吧?」
「嗯,」歐沃霍瑟說,然後腿夾緊馬的兩側,把馬頭拽過來(光是看看這個動作就讓埃蒂替馬叫疼)。他沿著小路往卡拉前進。其他人跟在後面。
5
埃蒂永遠都不會忘記和卡拉的人們首次相遇的情景;他毫不費力地就能想起其中的細節。他認為那是因為那晚經歷的一切都讓他驚奇,而當一切都讓人驚奇的時候,事情本身就會抹上夢幻一般的光彩。他還記得講完話之後所有火炬的顏色都變了——那些火炬奇怪的、會變化的光芒。他記得奧伊出乎意料地向人群打了招呼。那些揚起的臉、他的恐慌和他對羅蘭的憤怒。蘇珊娜坐在鋼琴凳上,當地人管那叫樂凳。是的,總會想起那一幕。但比關於他心愛的女人的記憶更鮮明的,是關於槍俠的記憶。
關於羅蘭跳舞的記憶。
但是在這些事情之前,他忘不了的是騎馬走在卡拉的主街道上,和他的不祥預感。他對於以後兇險日子的預感。
6
日落一小時前他們來到了鎮上。雲層已經散開了,露出了當日最後一縷紅光。街道上空無一人。街面上鋪著油土。馬蹄在布滿車轍的路面上發出悶響。埃蒂看到一個車馬出租所,那個叫旅人之家的地方看上去是像是寄宿公寓和飯館的混合體。街那頭高大的兩層建築肯定就是卡拉的集會廳了。集會廳的右邊被火炬的光芒籠罩著,他猜想人們就是在那裡等著他們的,但在他們進來的鎮子的北邊卻什麼人都沒有。
這種寂靜和空蕩蕩的街道讓埃蒂不寒而慄。他記起了羅蘭講過的蘇珊站在後車板上駛向眉脊泗的最後那次旅程,她的手被繩子綁在身前,脖子上套著絞索。她經過的那條路也是空蕩蕩的。起初是空的。然後,離大路和絲綢牧場路的交叉口不遠的地方,蘇珊和她的押送者遇到了一個農夫,用羅蘭的話說,那人長著一雙屠夫的眼睛。過一會兒,人們會拿蔬菜和木棒來打蘇珊,甚至還用石頭,但是這個農夫是第一個出手的人,他攥了滿把的玉米皮,在路上就開始把玉米皮往蘇珊身上扔了,在蘇珊去往……去往殺人樹的路上,那個遠古人的收割節儀式。
他們騎馬去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路上,埃蒂一直覺得他們會碰上那個農夫和那雙羔羊屠殺者的眼睛,還有他滿把的玉米皮。因為這個鎮子讓他有不好的感覺。並不是邪惡——蘇珊·德爾伽朵死去的那個晚上,眉脊泗給人的是邪惡的感覺——而是比邪惡簡單得多的東西。像厄運、錯誤的選擇,不祥的預兆一類的東西。也可能是不好的卡。
他側身轉向老斯萊特曼。「見鬼,鎮上的人呢,本?」
「那邊。」斯萊特曼指著那片被火炬照亮的地方說。
「為什麼他們這麼安靜?」傑克問。
「因為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是什麼,」卡拉漢說,「我們這裡很閉塞。我們時不時見到的外人只不過是些商販,強盜,賭棍……和盛夏時節有時在這邊停留的水上市場。」
「水上市場又是什麼?」蘇珊娜問。
根據卡拉漢的描述,那是一艘靠槳輪推進的大平底船,塗著花哨的顏色,船上全是小店鋪。這些生意人沿著德瓦提特外伊河順流而下,在新月地帶中部的卡拉各鎮停留,直到貨物都賣完。大多數都是些劣質貨,卡拉漢說,但埃蒂並不確信他的話是否全部可信,至少水上市場那部分是否可信不好說;談話間他對於那些年代久遠的傳統有一種幾乎是無意識的反感。
「其他的外來人到這裡偷走他們的孩子,」卡拉漢最後說。他指著左邊,那邊有一個狹長的幾乎佔據了半條街的木製建築。埃蒂看到那棟建築的台階扶手不是兩條也不是四條,而是八條。長長的扶手。「圖克的百貨店,希望你享受它,」卡拉漢說,他的語氣聽上去有些諷刺的意味。
他們終於來到了廣場。後來埃蒂才估算出到場的人數大概有七八百,但他第一次見到那群人的時候——在夕陽的紅光下那一大片帽子,頭巾,靴子和因勞作而變得粗糙的手——看上去人山人海,不知其數。
他們會往我們身上扔狗屎的,他想。往我們身上扔狗屎然後喊著「殺人樹」。這個想法荒謬但卻很強烈。
卡拉的人們向兩邊分開,露出了地上的青草,這條過道通向一個木製平台。廣場四面全是裝在鐵籠子里的火炬。就算是那樣,火炬也發出正常的黃光。埃蒂聞到了濃烈的油味。
歐沃霍瑟下了馬。卡拉的其他人也是。埃蒂,蘇珊娜和傑克則看著羅蘭。羅蘭沒有立即下馬,他的身體稍稍前傾,一隻胳膊放在馬鞍的前部,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然後他脫下帽子,將拿帽子的手伸向眾人。他輕拍了喉嚨三次。人群中傳來一陣低語。是讚賞還是詫異呢?埃蒂不清楚。但沒有怒氣,絕對沒有怒氣,這是一件好事。槍俠將一隻穿靴子的腿跨過馬鞍,輕輕地下了馬。埃蒂則更加小心翼翼地下來了,他清楚現在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他。他剛才就把蘇珊娜的背帶放在了背上,現在他背靠著她的馬站著。蘇珊娜則從馬背上滑到他背上,動作熟練,顯然這是她經常做的。當人們看到她的腿在膝蓋上方就斷掉了的時候又開始竊竊私語。
歐沃霍瑟大步朝平台走去,一路還和幾個人握了握手。卡拉漢緊隨其後,不時在空中劃個十字。人群中伸出幾雙手來牽馬。羅蘭,埃蒂和傑克三個人並排往前走。奧伊還待在傑克從本尼那裡借來的油布做成的大口袋裡,好奇地四處觀望著。
埃蒂意識到他可以聞到人群的味道——汗水、頭髮和晒黑的皮膚,還有有時冒出來的西部片里的角色通常稱之為(這稱呼帶著輕蔑,就好像卡拉漢說起水上市場一樣)「噓噓水」的味道。他還能聞到食物的味道:豬肉和牛肉,新鮮的麵包,煎洋蔥,咖啡和格拉夫。他的肚子開始咕咕叫了,但他並不餓。不,不是真覺得餓。他始終擺脫不了這個念頭,那就是他們正走的這條路會消失,人們會對他們群起而攻。他們是那麼安靜!在附近的某處他聽見了歐夜鷹和三聲夜鷹今晚的第一次叫聲。
歐沃霍瑟和卡拉漢登上了平台。埃蒂警覺地看到來接他們的其他人都留在台下。可是羅蘭毫不遲疑地走上了那三個寬大的木台階。埃蒂跟在他後面,他很清楚自己的腿有些發軟。
「你還好吧?」蘇珊娜在他耳旁說。
「還行。」
平台的左邊有一個圓形的舞台,上面站著七個人,都穿著白襯衫,藍牛仔褲,系著寬腰帶。埃蒂認出了他們手上拿的樂器,雖然曼陀林和班卓琴很可能會奏出些讓人想撒尿的古怪聲音,但看到這些樂器仍然讓他稍稍放心了一點。要是活人祭祀的話,他們可用不著雇樂隊,是不是?那種情況下只需要一兩隻鼓來煽動觀眾就夠了。
埃蒂背著蘇珊娜轉過身來面對人群。他很沮喪地看到從主街的盡頭開始的過道真的消失了。人們都仰著臉看著他。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他們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而且人群中一個孩子都沒有。有些臉是長年暴露在陽光下的,臉上的龜裂可以作證。那種不祥的感覺又一次向他襲來。
歐沃霍瑟走到一個木桌旁。桌上放著一根飄動的大羽毛。那農夫拿起羽毛把它高高舉起。本來就安靜的人群現在是一片死寂,埃蒂可以聽見有些老人呼吸時肺部發出的格格聲。
「放我下來,埃蒂。」蘇珊娜小聲說。埃蒂不願意這樣,但還是照做了。
「我是七英里農莊的韋恩·歐沃霍瑟,」歐沃霍瑟說,他已經走到了檯子的邊上,手裡舉著那根羽毛。「聽我說,我請求。」
「我們說謝啦。」人群低聲說。
歐沃霍瑟轉過身,一隻手伸向羅蘭和他的同伴們,後者則穿著一路風餐露宿的臟衣服站在那兒。(準確地說,蘇珊娜並沒有站著,而是在埃蒂和傑克之間,用臀部和一隻手保持著平衡。)埃蒂覺得他這輩子都沒被人這麼仔細地打量過。
「卡拉的男人們在集會廳已經聽過逖安·扎佛茲、喬治·特勒佛德、迪厄·戈亞當斯和其他一些人的發言了,」歐沃霍瑟說,「我也在那裡發言了。『他們會來此然後抓走孩子們,』我說,當然是指狼了,『然後接下來的一個世代或更長一段時間,他們都不會來打擾我們。就是這樣,一向如此,我說就讓它保持這樣。』我想我的那些話也許說得有點倉促。」
一陣低語聲在人群中響起,像微風一樣輕柔。
「也是在那次集會上,卡拉漢神父說槍俠來到了我們的北面。」
又是一陣低語。這次更響了一些。槍俠……中世界……薊犁。
「我們決定派一些人去看一下。這些就是我們找到的人。他們稱自己是……卡拉漢神父稱呼他們的那類人。」現在歐沃霍瑟看起來有些不舒服。就好像他在拚命想憋住一個屁似的。埃蒂以前看過這種表情,通常是在電視上,當政客們碰到解釋不了的事情而想要逃避時就是這種表情。「他們說自己來自已經消失了的世界。也就是說……」
接著說,韋恩,埃蒂想,說出來吧。你做得到。
「……也就是說他們是亞瑟·艾爾德的後裔。」
「感謝諸神!」有個女人叫道,「神讓他們來救我們的孩子了,他們來了!」
有一陣噓聲讓她安靜。歐沃霍瑟帶著痛苦的表情等大家靜下來,然後接著說。「他們可以為自己說話——這也是必須的——但是我已經看到很多事,足夠讓我相信這些人也許能幫助我們解決難題。他們帶著幾把好槍——你們已經看見了——他們也會用這些槍。用我的名譽保證。說謝哦。」
這次竊竊私語的聲音更大了一些,埃蒂感覺到了裡面的善意。他放鬆了一點。
「那麼好吧,讓他們挨個站到你們面前,你們仔細聽聽他們的聲音,好好看看他們的臉吧。這位是他們的首領。」他抬起一隻手指著羅蘭。
槍俠向前跨了一步。紅色的夕陽照得他的左臉像著了火一樣;火炬的光則把他的右臉染成了黃色。他伸出一條腿。台下一片寂靜,磨損的靴跟在地板上發出清亮的一聲;埃蒂毫無理由地想起了拳頭敲在棺材蓋上的聲音。羅蘭深深鞠躬,向人們伸出雙手,手心朝上。「薊犁的羅蘭,斯蒂文的兒子,」他說,「艾爾德的後裔。」
台下的人長出了一口氣。
「希望我們相逢愉快。」他向後退了一步,看著埃蒂。
這件事他倒是會。「紐約的埃蒂·迪恩,」他說,「溫德爾之子。」至少媽是這麼說的,他想。然後,他都沒意識到自己會這樣說:「艾爾德的後裔。十九的卡-泰特。」
他退後,蘇珊娜向前來到檯子的邊緣。她挺直脊背,冷靜地看著眾人,說:「我是蘇珊娜·迪恩,埃蒂的妻子,丹之女,艾爾德的後裔,十九的卡-泰特,希望我們相逢愉快,你們能享受這相逢。」她拎起假想的裙子行了屈膝禮。
這時人群中響起了笑聲和掌聲。
蘇珊娜說話的時候,羅蘭彎下腰在傑克的耳邊說了幾句話。傑克點點頭,然後充滿自信地向前一步。在夕陽的餘暉中,他看上去是那麼年輕又是那麼英俊。
他伸出一隻腳,鞠了一躬。因為胸前有了奧伊的重量,那張油布滑稽地晃來晃去。「我是傑克·錢伯斯,艾默之子,艾爾德的後裔,九十九的卡-泰特。」
九十九?埃蒂看著蘇珊娜,後者只是輕輕聳了聳肩。九十九又是什麼鬼東西?然後他想讓它見鬼去吧。他自己也不知道十九的卡-泰特是什麼玩意兒,而他還不是說了。
但傑克還沒完。他把奧伊從本尼·斯萊特曼的油布里抱出來,舉得高高的。人群看到奧伊又開始低聲交談。傑克迅速看了羅蘭一眼——你確定嗎?那眼神這樣問——羅蘭點點頭。
埃蒂起初並沒有想到傑克那毛茸茸的夥伴會做任何事情。卡拉的人們——鄉親們——重又安靜下來,那些鳥兒的歌聲也就再次傳到了人們的耳中。
現在奧伊用兩條後腿站了起來,他把一隻後腿伸出來,鞠了一躬。他搖搖晃晃的,但仍然保持了平衡。他的小黑爪子向人群攤開,掌心朝上,就像剛才羅蘭的動作一樣。人群中傳來驚嘆聲,笑聲和掌聲。傑克看得目瞪口呆。
「奧伊!」貉獺說。「艾爾德!說謝啦!」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他又保持了一會兒鞠躬的姿勢,然後四腳落地,飛快地躥回到傑克的身邊。台下響起了雷鳴般的掌聲。僅僅通過聰明而又簡單的一著,羅蘭(除了他,埃蒂想,誰還能教會貉獺做那樣的事呢)就把台下的人變成了他們的朋友和崇拜者。至少今晚是。
所以這就是第一件令人驚奇的事:奧伊向卡拉的鄉親們鞠了一躬,還聲明自己是旅伴們的卡-泰特。第二個驚奇則完全讓他措手不及。「我不是一個會講話的人,」羅蘭說,他又一次向前跨了一步。「我的舌頭比收割夜上的醉鬼還笨拙。但我肯定埃蒂會代替我給大家講幾句。」
這次輪到埃蒂目瞪口呆了。台下的人們一邊鼓掌一邊跺腳表示歡迎。還有人大聲地喊著說謝啦,先生和好好講和聽他說,聽他說。甚至連樂隊也加入了,他們用喇叭吹了一小段,亂七八糟但是動靜不小。
埃蒂憤怒而恐慌地瞪了羅蘭一眼:你他媽的想害我嗎?槍俠滿不在乎地看著他,然後兩手交叉抱在胸前。
掌聲漸漸平息了。他的憤怒亦然。取而代之的是恐懼。歐沃霍瑟饒有興趣地看著他,兩手也像羅蘭那樣抱在胸前,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埃蒂可以看見台下一些人的臉:斯萊特曼父子倆,扎佛茲夫婦。他向另外一個方向看去,看到了眯著眼睛的卡拉漢。在那雙藍眼睛的上面,那個十字傷疤好像在燃燒一樣。
見鬼,我要跟這些人說什麼呢?
你最好還是說點什麼,埃德,他聽到哥哥亨利的聲音。他們等著呢。
「如果你們覺得我反應有點慢,那麼我懇請大家的原諒,」他說,「我們走過了千山萬水,不知有多少英里和多少輪,你們是我們長久以來碰到的第一群人,很多個——」
很多個什麼?星期,月,年,十年?
埃蒂笑了。他覺得自己像世界上頭號笨蛋,一個撒尿時連小弟弟都把不穩的笨蛋,更別說一支槍了。「很多個藍月以來。」
人群里爆發出一陣大笑。有些人甚至鼓起掌來。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他就已經點到了這個鎮子的笑穴。他放鬆了,然後發現自己講話自然很多。有那麼一瞬間,他突然覺得站在這擔驚受怕同時又滿懷希望的七百人面前的自己這個全副武裝的槍俠,不久前還坐在電視機前,身上只穿一條小黃短褲,吃著乳酪酥,抽著大麻,看瑜伽熊①。
「我們遠道而來,」他說,「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我們在這裡只會短暫停留,但是我們會竭盡全力,聽我說,我請求。」
「接著說,陌生人!」有人叫道,「你說得很好!」
是嗎?埃蒂想。我可是頭一次聽人這麼說,朋友。
又有人喊著對啊和好樣的。
「我所在的領地的大夫們有句行話,」埃蒂告訴他們,「第一,不害人。」他不確定這到底是律師的行規還是醫生的行規,但他在電影和電視上聽過很多次,覺得那句話聽上去酷斃了。「我們不會在這裡為害鄉里,請大家放心。因為射出的子彈,甚至哪怕是孩子手指上拔出的小刺,都意味著有人流血。」
人群中傳來一陣贊同的聲音。但歐沃霍瑟仍然面無表情。埃蒂在聽眾中還看到一些人一臉狐疑。埃蒂自己也沒想到他會突然有些生氣。他並沒有權力生這些人的氣,因為卡拉的這些居民絕對沒有傷害過他們,也沒有拒絕過他們任何的要求(至少到現在為止是這樣),但他還是生氣。
「在紐約領地我們有另外一句話,」他接著說,「『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據我們了解的你們的處境來看,你們面臨著嚴峻的局面。挺身反抗狼群無疑是危險的,但任人宰割更讓人覺得難受。」
「聽他說,聽他說!」又是最後面的那個聲音喊道。埃蒂看到安迪站在那裡,它身旁是一輛大車,上面擠滿了身披黑色或深藍色斗篷的人。埃蒂猜想那些就是曼尼人。
「我們會四處看看,」埃蒂說,「等我們全面了解情況之後,再來考慮能做些什麼。如果我們認為無能為力,那麼我們就會向你們揮帽致敬,離開這個地方。」他看到離安迪兩三排遠的地方站著一個戴白色舊牛仔帽的男人。那人長著又濃又粗的白眉毛,還有白色的小鬍子與之相配。埃蒂覺得他很像那個老西部電視劇《大淘金》②裡面的卡特懷特老爹。這個卡拉的卡特懷特老爹聽了埃蒂最後這句話一點也不激動。
「如果我們能幫得上忙,我們將不遺餘力,」他說。他的聲音現在完全平靜了下來。「但是我們不能孤軍奮戰,鄉親們。聽我說,我請求。仔細聽我說。你們最好做好準備為了你們的孩子而戰鬥。」
說完這句話,他伸出一隻腳——他的軟底鞋並沒有在地板上發出敲擊棺材蓋的聲音,但是埃蒂仍然想起了那種聲音——然後鞠了一躬。台下一片死寂。逖安·扎佛茲拍起手來。扎麗亞也加入了鼓掌的行列。還有本尼。他爸爸用胳膊肘輕輕推了他一下,但是那孩子沒有理會,過了一會兒,老斯萊特曼也開始鼓掌了。
埃蒂不好意思地看了羅蘭一眼,後者臉上的表情始終未變。蘇珊娜拽了拽他的褲腳,他彎下腰去。
「你做得很好,親愛的。」
「我並不感激他。」埃蒂朝羅蘭點點頭。但是演講已經結束了,埃蒂現在感覺良好,這種感覺是他沒有預料到的。而且他知道羅蘭的確不善言談。沒有別人可以代勞的時候,他也能說,但是他不喜歡說話。
現在你知道自己是什麼啦?他想。薊犁的羅蘭的傳話筒。
但是那有那麼糟糕嗎?難道很久之前不是庫斯伯特·奧古德擔當這個角色嗎?
卡拉漢上前一步。「也許我們對他們應該比剛才更熱情一點,我的朋友們——給他們真正的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歡迎。」
他鼓起掌來。這一次卡拉的人們馬上也一起鼓起掌來。掌聲持久而熱烈。中間還夾雜著喝彩聲、口哨聲和跺腳聲(也許有木地板的話,跺腳的效果會更好)。樂隊吹了一連串歡天喜地的曲子,而不是一小段。蘇珊娜抓住了埃蒂的一隻手。傑克抓住了他的另一隻。他們四個就像搖滾樂隊在一次特別精彩的演出過後謝幕那樣,對著人群鞠了一躬,台下的掌聲更加沸騰起來。
最後,卡拉漢把雙手舉起來示意人們安靜下來。「等待著我們的是艱巨的工作,鄉親們,」他說,「有一些艱巨的事情要想,一些艱巨的事情要做。但是現在,讓我們放開肚皮吃吧。宴會之後,讓我們唱歌、跳舞、盡情歡樂吧!」他們又開始鼓掌,卡拉漢又一次示意大家安靜。「好了!」他喊道,臉上掛著微笑。「後面的曼尼人,我知道你們總是隨身帶著食物,但是今晚你們沒有理由不和我們一起享受這個宴會。加入我們吧,好嗎?希望你們能享受它!」
希望我們大家都能享受它,埃蒂想,那不祥的預感始終糾纏著他。那就像站在集會外圍的一個客人,把臉藏在火炬照不到的地方;也像一個聲音,靴底磕在木地板上的聲音。拳頭打在棺材蓋上的聲音。
7
雖然會場里有長凳和擱板桌,但除了一些老人以外,沒有人坐著吃東西。這次共有二百道家常但美味的菜肴的宴會將會成為一次著名的盛宴。宴會是以向卡拉致敬的祝酒開始的。韋恩·艾森哈特是祝酒人。他一手拿著斟滿酒的酒杯,一手舉著羽毛。埃蒂認為這很可能是新月地帶版本的國歌。
「祝她永遠安康!」牧場主叫道,然後一口氣喝乾了杯中的格拉夫。就算埃蒂對這人絲毫不了解,他也佩服他的喉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格拉夫很烈,光是聞到那個味道都讓他的眼睛想流淚。
「好樣的!」卡拉的人們響應著,然後歡呼著把酒喝乾。
這個時候廣場周圍的火炬變成了剛剛西沉的太陽的暗紅色。人們讚歎著,鼓起掌來。由於科技的發展,埃蒂並不認為那是什麼了不起的事——這當然無法跟單軌火車布萊因相提並論,也比不上操縱剌德城的雙極電腦——但這些火炬讓整個廣場籠罩在溫馨的光芒之中,而且看上去是完全無害的。他和其他人一樣拍著手。蘇珊娜也是。安迪把她的輪椅搬過來了,而且邊誇獎邊把輪椅打開(他還想告訴蘇珊娜關於她將會碰到的英俊陌生人的事)。現在蘇珊娜坐著,盛食物的碟子放在腿上,穿行在人群中,不時停下來跟這一小撥人交談幾句,或是跟那邊一小撥人交談幾句。埃蒂想現在的場面可能和她以前去過的雞尾酒會相差無幾,他有點嫉妒她的輕鬆自如。
埃蒂開始在人群中看到孩子了。很明顯,卡拉的人們已經相信那些到訪者不會突然拔出那些冒火的玩意,然後開始一場大屠殺了。年齡大一些的孩子得到允許可以自由活動。他們成群結隊地活動,好像這樣才可以安心,這讓埃蒂想起了自己小時候。他們把大堆的各色食物擺在桌上(但是即使胃口最好的孩子也無法讓那些如山的食物看上去少一些)。孩子們好奇地看著這幾個外地人,但沒有人敢靠近他們。
小一些的孩子都留在父母身邊。處於尷尬年齡的不大不小的孩子都聚在廣場另一頭的滑梯、鞦韆和猴架的旁邊。有幾個孩子在玩,但是大多數孩子都只是困惑不解地看著人群,好像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看到那些孩子,埃蒂的心懸了起來。他看得出來那裡有多少對雙胞胎——真是一個怪異的畫面——他想,正是這些困惑的孩子,剛剛長到不太好意思玩那些操場玩具的年齡,是狼群的最大受害者……如果說狼群還能像以前那樣為所欲為的話。他沒看到一個弱智。也許人們特意把他們關起來以免他們把宴會搞砸吧。埃蒂可以理解,但他仍然希望那些弱智孩子在某處也能有自己的一個聚會。(後來他發現確實是這樣——他們都在教堂後面吃著甜點和冰淇淋呢。)
如果傑克是卡拉的孩子,那麼他剛好處在中間年齡層上,但他當然不是卡拉的孩子。而且他還找到一個很合適他的朋友:年齡比他大,經歷比他少。他們從一個桌子走到另一個桌子,隨意地吃著東西。奧伊還是那樣心滿意足地跟在傑克的腳旁,腦袋晃來晃去。埃蒂毫不懷疑,如果有人對紐約的傑克(或是他的新朋友,卡拉的本尼)意圖不軌的話,那人肯定要丟幾根手指的。有一次埃蒂看見這兩個男孩對視著,什麼話都沒說就同時開懷大笑。這讓埃蒂想起了自己兒時的朋友們,那些回憶讓他傷感。
但埃蒂可沒有多少時間回憶。他從羅蘭的故事裡知道(而且也親眼看到過幾次羅蘭的舉動),薊犁的槍俠們不但是維和使者。他們還是信使,會計,有時是間諜,偶爾也是劊子手。但是更主要的,他們是外交官。埃蒂,在他哥哥和那些朋友們的調教下長大的埃蒂,只知道那麼幾句聰明話,比如為什麼你不吃了我,就像你妹妹做的那樣,還有我幹了你媽媽,她確實不錯,更不用說那句最流行的我絮絮叨叨才能長大,我看到你就吐得眼發花。他從來沒有想到自己會是個外交官,但是整體來看他覺得自己表現還是不錯的。只有特勒佛德不好對付,但樂隊終於堵住了他的嘴,說謝啦。
上帝知道這是件丟臉的事;卡拉的老鄉們自己被狼嚇破了膽,但他們問埃蒂和他的夥伴們將怎麼對付狼時可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埃蒂意識到羅蘭剛剛讓他當眾講話是幫了他一個大忙,這等於是為現在的談話熱身了。
他一次又一次地重複已經說過的話。好好了解鎮子的情況之前,他們是不可能制訂方案的,也不可能確定要在卡拉找多少人手幫忙。這都要過一段時間才能確定。天一亮他們就開始察看周邊地形。如果上帝願意,天就會下雨的。還有其他一些他想得起來的套話。(他還差點脫口說出消滅狼群之後,他保證每一家的飯桌上都會有一隻雞,但在胡說八道之前,他及時地住了嘴。)有一個叫佐治·埃斯特拉達的小農想知道如果狼放火燒村子的話,他們會採取怎樣的行動。還有一個叫加勒特·斯特朗的,想知道狼群來的時候,把孩子們藏在哪裡才安全。「因為你也知道,我們不能把他們留在這兒,」他說。埃蒂明白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所以他抿著格拉夫不發表任何意見。又一個叫尼爾·法拉第的人(埃蒂不知道他到底是個小農還是個幫工)走了過來,對埃蒂說他認為這事被誇大了。「他們從來不把所有的孩子都抓走,你知道,」他說。埃蒂很想問問如果有個人對他說「沒事兒,他們中只有兩個人糟蹋了我妻子。」他會怎麼想,但還是管住了自己的嘴。一個皮膚黝黑,長著小鬍子的男人向埃蒂作了自我介紹,他叫路易斯·黑考克斯,然後告訴埃蒂他認為逖安·扎佛茲是對的。集會之後他度過了很多個不眠之夜,反覆思量著這件事情,然後決定他也要起來反抗狼群。假如他們需要他的話,他願意加入。埃蒂看到那人臉上交織著的真誠和恐懼,這使他深受感動。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毛頭小子,而是一個對於將發生什麼了解得太清楚的成年男人。
卡拉的人們帶著問題而來,儘管他們並沒有得到真正的回答,卻還是很滿意地離開了。埃蒂說得嘴都幹了,於是他把木杯子里的格拉夫換成了涼茶,他可不想喝得醉醺醺的。他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已經撐壞了。但是人們還是不停地過來。卡什和埃斯特拉達。斯特龍和埃克佛瑞亞。溫克勒和斯波爾特(他們說自己是歐沃霍瑟的表親)。弗雷迪·羅薩里奧和法雷·珀薩拉……要麼是弗雷迪·珀薩拉和法雷·羅薩里奧?
每十分鐘或十五分鐘火炬就會改變顏色。從紅色變為綠色,由蔥綠色變成橙色,再變為藍色。裝格拉夫的大壺在人們中間傳遞著。談話聲越來越響。笑聲也是。埃蒂開始更經常地聽到臭傢伙,還有一句聽上去像跳下去!然後就是一陣笑聲。
他看見羅蘭正和一個披藍斗篷的老頭兒交談。除了電視節目以外,埃蒂從沒在生活中見過誰的鬍子像那老頭兒的那麼濃,那麼長,那麼白。那老頭兒看著羅蘭飽經風霜的臉,很誠懇地在說著什麼。有一次他還碰了碰槍俠的胳膊,拽了拽。羅蘭聽著,點著頭,一言未發——起碼在埃蒂看著他的時候是這樣。但是他很感興趣,埃蒂想。哦——又老又丑的大個子聽到什麼很感興趣的東西了。
樂手們又回到了舞台上,這時有什麼人走到了埃蒂的身旁。是那個讓他想起卡特懷特老爹的人。
「喬治·特勒佛德,」他說,「祝你愉快,紐約的埃蒂。」他草草地用拳頭的一邊碰了一下前額,然後張開拳頭,向埃蒂伸出手來。他戴著牧場主的帽子——不是農夫戴的那種闊邊帽,而是牛仔帽——但是他的手摸上去很軟,除了指根部位有一道老繭。這是他握韁繩的地方,埃蒂想,而且能代表這個人作風的恐怕就是這條老繭而不是其他柔軟的部位。
埃蒂微微鞠了一躬。「祝天長,夜爽,特勒佛德先生。」他很想問問亞當、赫斯和小喬是不是還在龐德羅莎牧場,但他又一次管住了自己自作聰明的嘴巴。
「祝您收成翻倍,孩子,翻倍。」他看著埃蒂屁股上掛著的槍,然後盯著埃蒂的臉。他的眼睛精明而不友好。「你的首領有一支同樣的槍。」
埃蒂笑了笑,沒說話。
「韋恩·歐沃霍瑟說你們的小毛頭用另外一把槍表演了槍法。我相信今晚是你妻子帶著那把槍?」
「我想是的,」埃蒂說,他並不喜歡他稱傑克為小毛頭。他很清楚今晚是蘇珊娜帶著那把里格槍。因為羅蘭覺得傑克最好不要帶著武器去艾森哈特的羅金B。
「四對四十可不是件輕巧事兒,你說呢?」特勒佛德問,「是啊,一件很棘手的事。或者也說不定從東邊來的是六十隻狼呢;看來沒有人能記得很清楚,不是嗎?二十三年,很長的安寧時期,向上帝和耶穌聖人說謝啦。」
埃蒂笑了笑,隨便敷衍了兩句。他希望特勒佛德可以換個話題。其實他是希望特勒佛德趕快滾蛋。
沒那麼走運。討厭鬼們總是陰魂不散:這簡直就是大自然的一條定律。「當然了,四個武裝起來的人對付四十隻……或六十隻狼……總比三個人戰鬥,還有一個人在旁邊喝彩強。特別是四個拿著好槍的人,希望您聽明白了。」
「聽得很明白,」埃蒂說。在剛才他們被介紹給眾人的平台旁,扎麗亞·扎佛茲正在跟蘇珊娜說些什麼。埃蒂覺得蘇珊娜看上去也是饒有興緻的。她有農夫的妻子,羅蘭有某個該死的指環王,傑克有一個朋友,我呢,我有什麼?一個長得像卡特懷特老爹,問起問題來活像派瑞·梅森③的傢伙。
「你們還有更多的槍嗎?」特勒佛德問,「肯定還有,如果你們想對抗狼的話。至於我自己,我認為這絕對是個瘋狂的主意;我從不隱瞞我的看法。沃恩·艾森哈特也是這麼認為的——」
「歐沃霍瑟以前也這麼認為,可他現在已經改變主意了,」埃蒂輕描淡寫地說。他喝了一口茶,從杯子邊上抬眼看特勒佛德,他以為會看到那人皺眉頭,也許會惱羞成怒。但是他什麼都沒看到。
「沃恩向來是牆頭草,」特勒佛德說,笑了起來。「是的,是的,總是擺來擺去的。你不能對他太有把握,年輕的先生。」
埃蒂想說,如果你認為這是投票選舉的話你最好再好好考慮一下,但他還是什麼都沒說。閉上嘴,多看,少說。
「也許你們有衝鋒槍?」特勒佛德問,「或者手榴彈?」
「哦,那些啊,」埃蒂說,「這我可說不好。」
「我從來沒聽說過有女槍俠。」
「沒有嗎?」
「也沒聽說過有小孩,甚至連學徒都沒有過小孩。我們怎麼知道你們就是你們所宣稱的人呢?告訴我,我請求。」
「嗯,這是個不好回答的問題,」埃蒂說。他現在煩透這個特勒佛德了,這個人已經夠老了,看上去沒有會被狼群搶走的小孩子。
「但是人們想知道,」特勒佛德說,「在他們掀起軒然大波之前。」
埃蒂想起了羅蘭的話,我們可能會對別人施加壓力,但沒有人能在我們面前耍威風。很明顯這些人現在還不明白這一點。特勒佛德是絕對的不明白。當然了,還有一些需要回答的問題,而且是需要給予肯定答覆的問題;卡拉漢提到了那一點,羅蘭也肯定了那一點。三個問題。第一個是關於幫助和援救的。埃蒂認為這些問題還沒有提出,也不知道該怎麼提出這些問題,但他也覺得不會一直等到召開全鎮集會的那一天。那些諸如珀薩拉和羅薩里奧的小人物會回答這些問題,也許他們甚至連自己在說什麼都不知道。但他們確實有處於危險中的孩子。
「你到底是誰?」特勒佛德問,「告訴我,我請求。」
「紐約的埃蒂·迪恩。我希望你不是在懷疑我的誠實。我祈求耶穌你不是。」
特勒佛德向後退了一步,突然變得警覺起來。埃蒂心情陰鬱但也有些高興。恐懼比不上尊敬,但是總比什麼都沒有要好一點。「不,完全沒有,我的朋友!請你不要誤會!但是告訴我——你用過你帶在身上的那把槍嗎?告訴我,我請求。」
埃蒂看出來了,特勒佛德雖然有些害怕他,但仍然不相信他。也許他的臉上和言行中還有太多過去的埃蒂·迪恩的影子,那個真正的紐約的埃蒂,所以這個牧場主無法相信他,但埃蒂認為事實並不是這樣的。這不是根本原因。他面前的這個人已經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觀,看著雷劈來的怪物們搶走鄰居的孩子,也許這個人只是無法相信一支槍所能給出的簡單的、最終的答案。埃蒂卻已經知道了這些答案,甚至愛上了這些答案。他還記得剌德城那可怕的日子。那天他推著蘇珊娜的輪椅在灰色的天空下狂奔,祭神的鼓聲震耳欲聾。他還記得弗蘭克和拉斯特還有水手陶普希;想起了一個叫莫德的女人,她跪下來親吻被埃蒂打死的瘋子中的一個。她說了什麼來著?你不應該殺死文思頓,今天是他的生日。好像是這樣說的。
「我用過這把槍,也用過另一把和里格槍,」他說,「不要再用那種方式跟我說話,我的朋友,就好像我們倆在開什麼滑稽的玩笑一樣。」
「如果我冒犯了你,槍俠,我懇請你的原諒。」
埃蒂放鬆了一點。槍俠。起碼這個白頭髮的狗雜種還算聰明,說了那個詞,至於他到底信不信就暫且不管了。
樂隊又吹起了喇叭。樂隊的領隊把吉他背帶挎到身上喊道:「現在開始玩樂吧,所有人!已經吃得夠多啦!現在我們來跳舞,出點汗把食物消耗掉吧!」
一陣喝彩聲和喊叫聲。還有一些劈劈啪啪的爆炸聲,埃蒂馬上把手放在腰間,今晚他已經看到羅蘭多次這樣了。
「放鬆,我的朋友,」特勒佛德說,「只是些小鞭炮。你知道,是孩子們在放收割節鞭炮。」
「是這樣啊,」埃蒂說,「懇請你原諒。」
「不客氣。」特勒佛德笑了。是個卡特懷特老爹式的英俊笑容,在這個笑容中,埃蒂看清了一件事:這個男人永遠都不會站在他們這一邊。不會,也就是說,除非雷劈來的每一隻狼的屍體都被放在這個廣場上供人們觀賞。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他就會說自己自始至終都站在他們這邊。
8
跳舞一直持續到月亮升起,那晚的月亮非常清亮。埃蒂和鎮上的幾位女士跳了舞。他抱著蘇珊娜跳了兩曲華爾茲,他們跳方形舞的時候,她坐在輪椅中每一次的轉身和交叉——阿勒曼德④左,阿勒曼德右——都異常準確。在不停變幻的火炬光芒的映照下,她的臉看上去有些潮濕,而且開心。羅蘭也跳了,雖然動作優雅(埃蒂是這麼認為的),但並沒有真正享受舞蹈,動作也不是那麼瀟洒自然。他們誰都沒有預料到當晚的壓軸戲。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兩個人已經溜到一邊去玩了,埃蒂有一次看見他們跪在一棵樹後,看上去好像在玩擲刀遊戲。
舞跳完之後接下來是唱歌。樂隊打的頭——他們唱了一首傷感情歌,然後是一首用卡拉方言唱的快歌,埃蒂根本沒聽太懂。但不需要聽得太懂,他也明白這首歌稍微有點粗俗;男人們叫喊著大笑著,女士們則時不時興高采烈地叫上兩聲。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捂住了耳朵。
這兩首歌唱完之後,卡拉的幾個人登台獻藝。埃蒂認為他們中沒有任何一人能在明星選秀上取得好成績,但是每當他們中的任何一個走到樂隊前面的時候,台下都熱烈歡迎,歌手下台的時候則大聲喝彩(一個年輕貌美的女人登台時觀眾更是熱情)。有兩個九歲的雙胞胎女孩唱了一首名叫「坎帕拉之街」的歌。兩個孩子的聲音和諧完美得讓人心疼,其中一個孩子彈著吉他,再無別的伴奏。埃蒂感到吃驚的是所有人都全神貫注地聽著,台下一片寂靜。儘管大多數的男人都喝了很多酒,可是沒有一個人發出聲音破壞這寂靜。也沒有小孩子放鞭炮。有很多人(叫黑考克斯的人也在其中)聽著聽著就淚流滿面了。如果早些時候有人問埃蒂是否知道這個鎮上的人們承受的巨大感情壓力,他肯定會回答知道,但事實上他並不了解。現在他懂了。
這首關於被擄走的姑娘和將死的牛仔的歌結束時,台下什麼聲音都沒有——連鳥都沒有叫一聲。突然雷鳴般的掌聲響起來了。埃蒂想,如果他們現在就狼群的問題舉手投票的話,就連卡特懷特老爹也不敢站在一旁了。
那兩個小姑娘行了屈膝禮,然後很靈活地跳到台下的草地上。埃蒂認為今晚就這麼結束了,但令他吃驚的是,卡拉漢登上了平台。
他說:「我媽媽教過我一首更悲傷的歌。」然後就開始唱一首名叫「再給我買一杯酒,你這個怪物」的歡快愛爾蘭小曲。這首歌跟一開始樂隊唱的那首歌差不多粗俗,如果不是更甚的話,但這一次埃蒂聽懂了大部分的歌詞。他和鎮上其他人一起興高采烈地加入到每段最後一句的演唱中:把我打倒在地之前,再給我買一杯酒,你這個怪物!
蘇珊娜轉著輪椅到了台前,人們幫忙把她抬了上去,這時卡拉漢的歌也唱完了。她簡短地對三個吉他手說了幾句,然後又給他們指了一下吉他頂部的某個部位。樂手們都點點頭。埃蒂猜要麼他們都會那首歌,要麼他們知道類似的版本。
人們翹首以待,但沒有台上那位女士的丈夫那麼殷切。她開始唱「憂傷的少女」時,埃蒂很高興但並不特別吃驚,因為在路上的時候蘇珊娜有時會唱這首歌。蘇珊娜並不是瓊·貝茲,但她的歌聲充滿了感情,非常動人。為什麼不呢?歌里唱的是一個遠離家鄉獨自在異鄉飄蕩的姑娘。她唱完的時候,台下不像那兩個小女孩表演結束時那樣鴉雀無聲,而是馬上爆發出真誠而熱烈的掌聲。還有人喊著好!再來一個!再來幾首!蘇珊娜沒有再唱幾首(因為她已經把她會的都唱完了),而是深深鞠躬,行了屈膝禮。埃蒂把手都拍疼了,只好把手指放到嘴邊吹起口哨來。
緊接著——就好像今晚的稀奇事永遠不會結束似的——蘇珊娜被抬到台下的時候,羅蘭自己登了台。
這時傑克和他的新朋友站到了埃蒂的身旁。本尼·斯萊特曼抱著奧伊。在今晚之前,埃蒂還認為除了傑克和他的卡-泰特以外,任何人想抱奧伊的話,那貉獺都會不客氣地咬過去呢。
「他會唱歌嗎?」傑克問。
「如果他會的話,那對我可是新聞,孩子,」埃蒂說,「看著吧。」他不知道會看到什麼,自己的心竟然跳得那麼厲害,他覺得有點好笑。
9
羅蘭摘下了裝在皮套里的槍和彈藥帶。他把它們交給了蘇珊娜,蘇珊娜接過來,把彈藥帶高高地扎在腰間。她襯衫的布繃緊了,有那麼一瞬間埃蒂覺得她的乳房看起來比以前大。但他馬上又覺得那是光線問題。
不帶槍的羅蘭站在火炬橙色的光芒下,臀部瘦削得像個男孩兒。有一會兒他只是看著台下安靜地注視著他的眾人。埃蒂察覺到傑克一隻冰冷的小手鑽進了自己的手中。男孩不用說出自己是怎麼想的,因為埃蒂有同樣的想法。他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看上去是那麼的孤單,離人類生活的友誼和溫情是那麼的遙遠。看到他站在這兒,這個慶典的場所(因為不管背後的主題是多麼的沉重和絕望,這仍然可以算作一個慶典),只是凸顯了他的真實身份:他是最後一個。再沒有別人。就算埃蒂、蘇珊娜、傑克和奧伊是他那一族的,也只能是遙遠的旁枝,遠不是主幹。幾乎算是後來才加上去的東西。但是羅蘭……羅蘭……
安靜,埃蒂想。現在別想這些事情。今晚別想。
羅蘭慢慢地抬起兩手,緊緊抱在胸前,然後把右手的手掌貼在左臉頰上,左手的手掌貼在右臉頰上。埃蒂不明白這動作有什麼特殊含義,但台下七百人或八百人卻馬上做出了反應:群情振奮的歡呼聲喝彩聲,非一般掌聲能比。埃蒂想起了曾經去過的滾石樂隊的演唱會現場。當鼓手查理·沃茨開始用手鈴搖出「夜總會女郎」的分音節奏時,觀眾也是這種反應。
羅蘭保持著這種站立姿勢直到台下安靜下來。「我們在卡拉與大家愉快地相逢,」他說,「聽我說,我請求。」
「我們說謝啦!」台下吼道,「聽得很清楚!」
羅蘭點點頭笑了。「我和我的朋友們遠道而來,而且我們還有許多事情需要看需要做。在我們住在這裡的期間,如果我們對你們敞開胸懷,你們也能這麼做嗎?」
埃蒂打了個寒顫。他感覺到傑克的手握緊了他的。這是第一個問題,他想。
他還沒想完,台下就把答案吼了出來:「是的,說謝啦!」
「你們眼裡看到的是我們的真實身份嗎,接受我們要做的事嗎?」
現在是第二個問題,埃蒂想,這次輪到他抓緊傑克的手了。他看到特勒佛德和另一個叫迪厄戈·亞當斯的人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沮喪眼神。是一個人意識到自己不願看見的事情就發生在眼前,但卻無能為力的那種眼神。太遲了,夥計們,埃蒂想。
「槍俠!」有人喊著,「威名遠揚的槍俠,說謝啦!以上帝的名義說謝啦!」
雷鳴般的贊同聲。風暴般的喊聲和鼓掌聲。台下人喊著說謝啦和對啊,甚至還有人喊臭傢伙。
人們再次安靜下來之後,埃蒂等著羅蘭問最後一個問題,也是最重要的問題:你們尋求幫助和援救嗎?
羅蘭沒有問。他只是說:「馬上我們就要離開會場,找地方睡上一覺,因為我們都累了。但在走之前,我要為大家獻上最後一支歌,跳上一小段舞,因為我相信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歌舞。」
台下傳來歡樂的喊聲。他們知道,那好吧。
「我自己也知道這段歌舞,而且喜歡它,」薊犁的羅蘭說,「我很久以前就知道它,而且我從不指望任何人會再次唱起『稻米之歌』,更沒想到今天是我自己來唱。我已不再年輕,這是事實,也不像以前那麼靈活了。如果我的舞步錯了,懇請大家原諒——」
「槍俠,我們說謝啦!」一個女人喊道,「我們是多麼高興啊!」
「難道我不也是同樣的高興嗎?」槍俠溫柔地說,「難道我不是從自己的喜悅中給予你們喜悅,把我用臂膀和心靈的力量帶來的清水送給你們嗎?」
「把新鮮的莊稼獻給您!」人們眾口一聲地說,埃蒂覺得背上一陣刺痛,眼裡噙滿了淚水。
「噢,我的天啊,」傑克嘆了一口氣,「他什麼都懂……」
「把稻米的喜悅帶給你們。」羅蘭說。
他在橙色的燈光下又站了一會兒,像是在積聚力量,然後他開始跳了,是一種類似快步舞和踢踏舞之間的舞步。剛開始的時候慢,很慢,腳跟腳尖、腳跟腳尖—他的靴子跟一次又一次地在木地板上敲出拳叩棺材蓋的聲音,但現在開始有了節奏。起初的時候僅僅是有節奏,接下來,隨著槍俠的腳開始加快速度,就不只是有節奏了:那變成了某種搖擺舞。這是埃蒂惟一能想起來的一個詞,也是看上去惟一合適的一個詞。
蘇珊娜搖著輪椅來到他身邊。她瞪大了眼睛,臉上掛著驚喜的笑容。她兩手緊握,放在胸前。「哦,埃蒂!」她說,「你知道他會這個嗎?你有哪怕是一點點的了解嗎?」
「不,」埃蒂說,「完全沒有。」
10
槍俠穿在磨損的破舊靴子里的腳動得越來越快。不斷加快。隨著節奏越來越清楚,傑克突然想到他是知道那節奏的。他第一次穿越隔界到紐約的時候就知道這個節奏了。在遇到埃蒂之前,一個戴著耳機的年輕黑人從他身邊走過,穿著涼鞋的腳打著拍子,嘴裡哼著「喳—噠—吧,喳—噠—嘣!」這就是羅蘭用腳在舞台上敲打出的節奏。每個「嘣」的聲音響起時都把腿往前踢一下,然後把腳跟在木地板上重重地磕一下。
身邊的人們開始拍手了。不是跟著節拍,而是和節拍相補充。他們開始搖擺了。穿裙子的女人們開始旋轉裙擺。傑克看到每個人,從最年幼的到最年長的,臉上的表情都是一樣的:純粹的歡樂。還不僅如此,他想,他記起了他的英文老師就某些書說過的一個片語:完美共鳴的狂喜。
汗珠在羅蘭的臉上閃著光。他放下交叉的雙手,開始拍起手來。這時,卡拉的人們則跟著節拍反覆地唱著一個詞:「來吧!……來吧!……來吧!……來吧!」傑克想到有些孩子用這個詞來代表力量,然後他突然懷疑這是否只是巧合。
這當然不是巧合。那個年輕的黑人腳上打著同樣的拍子也不是巧合。這全是光束的路徑,全是十九。
「來吧!……來吧!……來吧!」
埃蒂和蘇珊娜也跟著一起唱了起來。本尼唱了起來。傑克把那些想法拋到一邊也加入了。
11
直到最後,埃蒂也沒真正弄懂「稻米之歌」的歌詞到底是什麼。因為是羅蘭唱的,所以並不是方言的問題,而是因為那些詞飛快地蹦出來,很難跟得上。有一次埃蒂在電視上聽過一個煙草拍賣者的歌,跟這個有點像。歌詞里有硬韻腳,軟韻腳,弱韻腳,甚至無韻腳——有些詞根本不押韻卻在某一時間硬塞到歌里來。嚴格來說,那並不能算一首真正的歌;更像是說唱,或是某種癲狂的街舞。這是埃蒂能想到的最接近的東西。羅蘭的腳不停地在木地板上敲打著,這聲音讓人著迷;而台下的人們則一直拍著手,唱著來吧,來吧,來吧,來吧。
埃蒂差不多能聽出的歌詞是這樣的:
來吧來吧考瑪辣
來吧來吧稻子熟啦
我唱著歌兒打招呼
那邊來了個朋友喔
還有一條大河哪
稻子綠油油——嚯
我們心歡樂——嚯
唱著豐收歌——嚯
來吧來吧考瑪辣!
來吧來吧考瑪辣
來吧來吧稻子熟啦
稻子長得比人高
草兒青青考瑪辣
都在天空下——呦
草兒青又高——呦
姑娘和情人
一起倒在地
翻滾又嬉戲——呦
都在天空下——呦
來吧來吧考瑪辣
來吧來吧稻子熟了!這兩段之後起碼還有三段。這時埃蒂已經跟不上了,但他可以肯定自己弄明白了大意:一對年輕的男女在一年中的春季,既種植稻米也生養孩子。這首歌起初就是自殺式的飛快,但它還是持續地加快,直到歌詞完全變成從嘴裡噴出來的一堆音節,而台下的鼓掌也越來越快,到最後都看不清人們的手了。而羅蘭的靴子跟則完全消失了。如果不是看到羅蘭的舞蹈,埃蒂肯定會說不可能有人能跳得那麼快,特別是在剛剛大吃了一頓之後。
慢一點,羅蘭,他想。如果你喘不過氣,我們可沒辦法撥911。然後,羅蘭做了一個埃蒂、蘇珊娜和傑克都看不懂的手勢,他和所有的卡拉人都突然停住了,把手伸向天空,屁股往前撅,就好像交媾時的動作一樣。「考瑪辣!」所有的人喊道,這首歌結束了。
羅蘭搖擺著,汗水從他的臉頰和額頭上流下來……他搖搖晃晃地跌入了台下的人堆里。埃蒂的心猛地一抽。蘇珊娜尖叫了一聲,開始搖著輪椅想到前面去。傑克趕緊抓住了輪椅的把手攔住了她。
「我覺得那是表演的一部分!」他說。
「嗯,我敢肯定是。」本尼·斯萊特曼說。
人們歡呼著,鼓著掌。他們自發地把羅蘭舉了起來,而羅蘭自己的手則伸向天空。他的胸口像風箱一樣起伏著。在這種狂歡般的氣氛中,羅蘭在人群上方滾動著,就像在浪頭上一樣,埃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羅蘭唱了歌,羅蘭跳了舞,把所有的節目都比下去了,」他說,「羅蘭在舞台上活像喬伊·雷蒙⑤。」
「你在說什麼呀,親愛的?」蘇珊娜問。
埃蒂搖搖頭。「別管那些了。沒有節目能超過它。這就是今晚的壓軸戲了。」
的確如此。
12
半個小時之後,有四個人騎著馬慢慢地走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主街上。其中一個人身上裹著厚厚的毛毯。呼氣的時候,人和馬的口中都冒出白色的水霧。天空中布滿了冰冷的像鑽石一樣閃亮的星辰,古恆星和古母星是最亮的。傑克已經和斯萊特曼父子倆一起到艾森哈特的羅金B去了。卡拉漢則在另外三個旅行者前面不遠處騎著馬,充當他們的嚮導。但是在出發之前,他堅持用厚毛毯把羅蘭裹起來。
「你說過這兒離你住的地方還不到一英里——」羅蘭開口說。
「別管我說過什麼啦,」卡拉漢說,「雲已經消散了,現在夜裡的氣溫冷得能下雪,而且你剛剛跳了考瑪辣,我在這兒的那麼多年裡從沒見人那樣跳過。」
「你在這兒待了多少年了?」羅蘭問。
卡拉漢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真的,槍俠,我不知道。我很清楚我來這兒的時間——一九八三年冬天,我離開耶路撒冷地的九年後。我得到這個九年後。」他抬了抬滿是傷疤的那隻手。
「看上去像是燒傷,」埃蒂說。
卡拉漢點點頭,但是沒說什麼。「不管怎麼說,這裡的時間和那邊不大一樣,對於這一點想必你們也很清楚。」
「時間在漂移,」蘇珊娜說,「就像指南針的那些指針一樣。」
剛才傑克走的時候,羅蘭已經把毯子裹在了身上,他對傑克說了句話……還給了他什麼東西。那時候埃蒂聽到了金屬的叮噹聲。也許是一點錢吧。
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肩並肩地策馬向黑暗中奔去。當傑克回過頭來向他們揮手的時候,埃蒂也向他揮了揮手,他沒想到自己心口一陣抽痛。天哪,你又不是他的爸爸,他想。這是實話,但並沒有讓那抽痛消失。
「他不會有事的,對吧,羅蘭?」埃蒂只是想聽到一個簡單的是,想為他的抽痛找點藥膏。所以槍俠不作聲讓他擔心了起來。
最後羅蘭終於開口說:「但願如此吧。」然後他在這個關於傑克·錢伯斯的話題上就再沒發表任何意見。
13
現在他們到了卡拉漢的教堂了。這是個低矮狹長的簡單建築,大門上方豎了一個十字架。
「你管它叫什麼,神父?」羅蘭問。
「安詳女神堂。」
羅蘭說:「挺好的。」
「你們能感覺得到嗎?」卡拉漢問,「有任何人能感覺得到它嗎?」他不用挑明大家也明白他指的是什麼。
羅蘭、埃蒂和蘇珊娜都不出聲地坐了足有一分鐘。最後羅蘭搖了搖頭。
卡拉漢滿意地點了點頭。「它睡著了。」他停了一下,又補充道,「向上帝說謝啦。」
「但是那邊有什麼東西,」埃蒂說。他朝教堂那邊點了點頭。「就好像……我也說不清,幾乎是某種重量。」
「是的,」卡拉漢說,「就像某種重量。很可怕。但是今晚它睡著了。感謝上帝。」他在夜晚的寒冷空氣中划了一個十字。
一條泥土小徑的盡頭(那條小路很平,兩邊有修剪得很好的樹籬)還有一個狹長的建築。那是卡拉漢的房子,他管它叫神父住所。
「今晚你要給我們講你的故事嗎?」羅蘭問。
卡拉漢看了一眼槍俠瘦削而疲倦的臉,搖搖頭。「今晚隻字不提,先生。就算你精力充沛也不能說。我的故事不是在星光下講的故事。明天早飯的時候,你們出發去了解情況之前再講——那樣可以嗎?」
「好吧。」羅蘭說。
「如果它夜裡醒過來怎麼辦?」蘇珊娜問,朝教堂方向一擺頭。「醒過來,把我們送過隔界?」
「那我們就去。」羅蘭說。
「你已經想好怎麼辦了,對不對?」埃蒂問。
「也許吧,」羅蘭說。他們沿著小徑朝房子走去,卡拉漢在他們中間,就像呼吸一樣自然。
「與和你交談的那個曼尼老頭有關?」埃蒂問。
「也許吧,」羅蘭重複著。他看著卡拉漢,「告訴我,神父,它有沒有送你穿過隔界?你知道那個詞,對不對?」
「知道,」卡拉漢說,「有兩次。一次去了墨西哥。是一個叫扎帕特斯的小鎮。還有一次……我認為是……去了國王的城堡。我相信我那次能回來是很幸運的,我是說第二次。」
「你說的是哪個國王?」蘇珊娜問,「亞瑟·艾爾德?」
卡拉漢搖搖頭。他前額的疤痕在星光下發亮。「現在最好還是不談這個了,」他說,「今晚不談。」他憂傷地看著埃蒂。「狼要來了。已經夠糟糕了。現在又來了一個年輕人告訴我紅襪子輸了全球聯賽……輸給了麥茨隊?」
「恐怕是這樣,」埃蒂說,他一路描述著那場比賽——羅蘭基本上沒聽明白,雖然他覺得那聽上去有點像積分球,也有人管那叫板球——然後他們進了房子裡面。卡拉漢有個管家。雖然她並未露面。可她在壁爐上放了一罐熱巧克力。
他們享用巧克力的時候,蘇珊娜說:「扎麗亞·扎佛茲告訴我一些事情,你可能會感興趣,羅蘭。」
槍俠揚了揚眉毛。
「她丈夫的爺爺和他們住在一起。據說他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最年長的人。有好多年了,逖安和老爺子的關係一直不好——扎麗亞甚至都不知道他們到底在為什麼鬧彆扭,已經有這麼多年了——但是扎麗亞和他相處得很不錯。她說老爺子這兩年老得很快,但是他年輕的時候可不簡單。他說他曾經看到過那些狼中的一個。死狼。」她停了一下,「他說是他殺了那匹狼。」
「我的天啊!」卡拉漢叫道,「你不是說真的吧!」
「我很認真。確切地說,扎麗亞不是在開玩笑。」
「那將是,」羅蘭說,「一個值得一聽的故事。是上一次狼來的時候嗎?」
「不是,」蘇珊娜說,「也不是上上次,那次歐沃霍瑟都還只是個孩子呢。是再往前的那次。」
「如果狼群每二十三年來一次的話,」埃蒂說,「那就差不多是七十年前了。」
蘇珊娜點著頭。「就算是那時他也已經成年了。他告訴扎麗亞他們一小撮人埋伏在西路上等著狼群到來。我不知道他說的一小撮是多少人?」
「五六個。」羅蘭說。他邊喝巧克力邊點頭。
「不管怎麼樣,逖安的爺爺是其中一個。他們殺了一匹狼。」
「狼到底是什麼東西?」埃蒂問,「摘掉面具之後看上去是什麼樣子?」
「她沒說,」蘇珊娜回答說,「我認為他並沒告訴她。但是我們應該——」
他們聽到一聲長長的低沉的鼾聲。埃蒂和蘇珊娜吃驚地轉過身去。槍俠已經睡著了。他的下巴擱在胸骨上,胳膊交叉著,就好像他在想著那段舞蹈的時候睡著了。還有稻米。
14
只有一個多餘的房間,所以羅蘭和卡拉漢擠一間屋。埃蒂和蘇珊娜則因此享受到了一個簡陋的蜜月:他們倆還是第一次單獨在一起,身下有床,頭頂有天花板。他們還沒有累到浪費這蜜月的分上。完事之後,蘇珊娜馬上就睡著了。埃蒂卻過了一小會兒才入睡。他猶豫著讓自己的思想飄到卡拉漢那個整潔的小教堂里,試著去感覺埋在裡面的那個東西。這很可能是個壞主意,但是他抵制不了至少嘗試一下的誘惑。什麼東西都沒有。更準確地說,在某個東西前面什麼都沒有。
我可以把它叫醒,埃蒂想。我真的認為我做得到。
是的,就像一個長著蟲牙的人可以拿鎚子去敲那顆壞牙,但是你為什麼要那麼做?
我們終歸是要喚醒它的。我認為我們需要它。
也許吧,但不是現在。現在還是暫且不管它吧。
但是埃蒂一時半會兒還擺脫不了想喚醒它的念頭。很多畫面在他腦子裡一閃而過,就像陽光底下的碎玻璃一樣。他們腳下的卡拉籠罩在烏雲密布的天幕之下,德瓦提特外伊河就像一條灰色的絲帶。河兩岸綠色田地里的稻米熟了。傑克和斯萊特曼對視著,一句話沒說就沒來由地笑了起來。主街和廣場之間的綠色夾道。不停變幻著顏色的火炬。奧伊鞠了一躬,他在說話(艾爾德!謝謝你!),吐字很清晰。蘇珊娜唱著歌:這些日子我已遍嘗辛酸。
但他印象最深的是不掛槍的瘦削的羅蘭站在舞台上,兩手在胸前交叉,手掌貼在臉頰上;那雙淡藍色的眼睛看著台下的村民。羅蘭提了三個問題中的兩個。然後埃蒂聽到了他的靴子敲在木板上的聲音,起初很慢,後來逐漸加快。越來越快,直到他的腳在火炬的光芒中變得模糊起來。拍手。流汗。微笑。但是他的眼睛沒有微笑,槍俠的藍色眼睛沒有微笑;它們和平時一樣冷。
但是他跳舞的樣子!上帝啊,他在火炬下跳舞的樣子!
來吧來吧考瑪辣,稻子已經成熟啦,埃蒂想。
他身旁的蘇珊娜在夢中呻吟著。
埃蒂朝她翻過身去。他把手伸到她的胳膊底下,這樣他可以握著她的乳房。他入睡之前最後想到的是傑克。牧場的人最好把傑克照顧好。不然,那些騎馬放牛的人將會變成一幫倒霉蛋。
埃蒂睡著了。他沒有做夢。在他們的下面,夜已變長,月已靜止,這個邊界地帶變成了已經報廢的鐘——
注釋:
①哥倫比亞電影公司一九六四年出品的電視卡通片。
②又譯作《富礦地帶》,是一九六四年至一九六七年問美國紅極一時的西部題材電視劇。
③美國著名偵探系列小說的主人公,作者為厄爾·斯坦利·加德納。
④此處指阿勒曼德式的手臂交叉舞步。阿勒曼德舞原為德國民間舞,十七和十八世紀發展成為法國宮廷舞。
⑤美國朋克先鋒樂隊雷蒙斯的主唱。該樂隊一度以令人髮指的飛快速度演唱。喬伊的招牌動作是左手握麥克風,右手伸向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