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一個徹頭徹尾的城市孩子,發現自己是如此地鍾愛扎佛茲家在河畔路邊上的房子,他自己都感到極大的震撼。我也可以住在這樣的地方,他想。這樣也很好啊。我很喜歡。
這是一個長長的小木屋,做工精緻,但卻在冬天的寒風中哐哐作響。小木屋的這邊是大窗戶,從這個大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長長的緩坡,水稻田,還有河流。小木屋的另一邊是穀倉,前院和久經踐踏的土場,在簇簇草叢和野花的裝點下變得煞是好看。後門廊的左邊,是一個很奇異的小菜園子。院子的一半長滿了一種叫做麥橘果的黃色藥草。逖安希望下一年能再多種點這種藥草。
蘇珊娜問扎麗亞她是怎樣把雞趕出菜園子的。這個女人自憐地笑了,把滑落到前額的頭髮往回挽。「我可是花了大力氣啊,」她回答說,「但麥橘果草藥的確長得很茂盛。你看,只要是生長的地方永遠都有希望。」
這裡的一切都融在一起,給人一種家的感覺,埃蒂喜歡這樣。你沒有辦法把這種感覺表達出來。究竟是什麼東西讓你有了這樣的感覺,不是因為某一件具體的事,但是——
啊,的確有這麼一件事。這種感覺和鄉村小木屋的景觀,和小菜園和到處啄食的小雞,或是花圃都沒有關係。
是孩子們0起初當埃蒂看到他們的數目時,有點發愣。他和蘇珊娜看到他們的時候,就像是兩個來視察的將軍檢閱一個排的士兵一樣。天哪,一眼看去,他們足夠組一個排……或至少也夠組一個班。
「最後的兩個是赫頓和赫達,」扎麗亞指著兩個棕色頭髮的孩子說道,「他們都十歲了。你們倆快打招呼啊。」
赫頓草草鞠了個躬,同時還用他非常髒的手拍了拍他的臟額頭。禮節算是都有了。埃蒂這樣想著的時候,小女孩還行了屈膝禮。
「祝天長,夜長。」赫頓說。
「應該是,祝天長,夜爽。白痴。」赫達小聲說道,然後她就屈膝,然後重複了剛才她覺得對的那句祝辭。赫頓對這個外來人很敬畏,不敢怒視他那聲稱什麼都知道的妹妹,甚至連看都沒有看她。
「這兩個小的是利曼和利阿。」扎麗亞說。
利曼鞠躬幅度太大,幾乎要倒在地上。利阿在行屈膝禮的時候卻是被自己絆倒了。當赫達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音把她妹妹從地上扶起來的時候,埃蒂努力裝出一臉正經的表情。
「這個是亞倫,我的小心肝。」她說著親了親抱在懷裡的大個的嬰兒。
「你的單胎兒子?」蘇珊娜問道。
「啊,姑娘,是的,就是他。」
亞倫開始掙脫她的懷抱,蹬腳,扭身子。扎麗亞把他放下。亞倫猛地向上拉起他的尿布,飛快地向房子那邊跑去,還一邊叫著他爸爸。
「赫頓,跟在他後面,看著他。」扎麗亞說道。
「媽媽,我不!」他用緊張不安的眼神看著她,好像要留在這裡,聽這兩個陌生人講話,然後用眼睛把他們都記下來。
「媽媽要你去,」扎麗亞說道,「去看著你的弟弟,赫頓。」
男孩還想繼續爭論,但這個時候,逖安·扎佛茲出現在小木屋的角落,把這個小男孩抱入懷中。亞倫咯咯地笑著,拉下了他老爸的稻草帽,然後開始抓他汗濕的頭髮。
埃蒂和蘇珊娜幾乎沒有注意到這一幕。他們只看到過渾身上下穿得嚴嚴實實的巨人跟隨在扎佛茲的背後。埃蒂和蘇珊娜在她們沿著河旁路參觀小農場的時候看到了大概十幾個身材極其高大的人,但都離得很遠,(「這些巨人大都羞於見陌生人,哎。」艾森哈特這樣說過。)而這兩個離他們還不到十英寸遠。
他們是男人和女人,還是男孩與女孩?兩者同時都有可能,埃蒂想,因為他們的年齡已無關緊要。
這個女人,流著汗,笑著,肯定有六英尺高,六英寸寬。她的胸部比埃蒂的腦袋要大兩倍,她的脖子上掛著木製的十字架。這個男人比他的姐夫的妹妹至少還要高六英寸。他靦腆地看著陌生人,然後開始吮他一隻手的大拇指,另一隻手開始摸自己的胯下。對於埃蒂來說,最讓人奇怪的不是他們的身材,而是他們與扎麗亞和逖安的長相驚人地相似。他們就像是一件成功的藝術品成品前的粗稿。他們倆很明顯都是傻子,而又與兩個正常人有著如此緊密的關係。只能用怪誕來形容他們。
不,應該是弱智,埃蒂想著。
「這是我的弟弟,扎勒曼。」扎麗亞說,語氣極為鎮定。
「這是我的妹妹,逖阿。」逖安補充道。「快行禮,你們兩個獃子。」
扎勒曼只是繼續吮他的大拇指,摸自己的胯下。然而,逖阿卻是行了屈膝禮(有點像鴨子的樣子)。「祝天長,夜爽。」她大聲說道,「我們這裡有土豆肉湯。」
「很好,」埃蒂平靜地說,「土豆肉湯很好。」
「土豆肉湯好啊!」逖阿翹起她的鼻子,她的嘴唇也向上翹起,像豬叫一樣表示親近。「土豆肉湯!土豆肉湯!土豆肉湯好啊。」
赫達猶豫不定地碰了一下蘇珊娜的手,說道:「她會一整天都這樣的,除非你跟她說噓噓,姑娘。」
「噓噓,逖阿。」蘇珊娜說道。
逖阿對著天空發出響亮的笑聲,然後雙手插在她巨大的胸部前,開始沉默了。
「扎,」逖安問道,「你該去撒尿了啊,對嗎?」
扎麗亞的弟弟什麼也不說,只是繼續摸自己的胯下。
「快去撒尿,」逖安說,「你到穀倉背後,去澆到稻草稈上,快去。」
扎勒曼一時毫無反應。然後他走開了,搖搖晃晃地大步離開。
「在他們還年幼的時候——」蘇珊娜開始問道。
「他們倆都非常聰明,」扎麗亞回答道,「現在她變笨了,我弟弟更是什麼都不知道了。」
扎麗亞突然用手捂住臉。亞倫看了大笑,模仿著把自己的手也蓋到臉上。(他從手指縫裡叫道,「藏貓咪!」)但這時,兩對雙胞胎顯得臉色很凝重,甚至有點恐慌。
「怎麼了,媽媽?」利曼問,一邊拽了拽他爸爸的褲腿。扎勒曼什麼都沒注意到,繼續向穀倉走去,還是一隻手放在嘴裡,一隻手摸胯下。
「沒什麼,兒子,你媽媽很好。」逖安把他小兒子放到地上,用手擦了擦眼眶。「一切都很好,不是嗎,扎?」
「是,」她回答道,放下手。她的眼眶紅紅的,但她沒有哭。「有上帝保佑,我們沒什麼好擔心的。」
「但願上帝能聽到你的話,」埃蒂說道,看著那個巨人搖搖晃晃地走向穀倉。「但願上帝能聽到你的話。」
2
他們一起走到逖安所說的雜種地,扎麗亞、蘇珊娜和大大小小的孩子們則都留在家中。「你的爺爺現在正享受著一天中的最好時光吧?」幾分鐘後埃蒂問逖安。
「你肯定沒看出來,」逖安眉頭緊鎖地說,「最近幾年,他越來越糊塗了,不管怎麼著都不願與我有任何瓜葛。而扎麗亞卻手把手地喂他吃飯,為他擦口水,還叫他先生。難道兩個弱智還不夠我養的嗎?我還得照顧那個脾氣暴躁的老頭,他的腦子像門上的鉸鏈一樣生了銹,不好使了。有一半的時間,他連自己在哪裡都不知道,整天叫著噓噓。」
他們繼續走著,茂盛的野草磨得他們的褲腿嗖嗖作響。埃蒂兩次被埋在草叢下的石頭絆倒了,一次逖安拽著他的手臂領著他繞過一個幾乎能讓他右腳致殘的大洞。埃蒂現在明白為什麼他把這裡叫做雜種了。然而這裡卻有耕作過的跡象。很難想像有人可以在這樣亂糟糟的田裡耕地,看來逖安·扎佛茲正在努力做這樣的嘗試。
「如果你妻子說的都是真的,我想我該和他談談,」埃蒂說道,「該聽聽他的故事。」
「我的爺爺有很多故事,起碼有五百個。但問題是,這些故事從一開始就是謊言,現在他老了,都把它們攪在一起了。他的口音很重,而且在過去的三年里,他最後的三顆牙齒都掉光了,我想剛開始你可能連他的話都沒法聽懂。但還是希望他的故事能讓你高興,紐約客——埃蒂。」
「逖安,他到底對你做了什麼啊?」
「不是因為他對我做了什麼,而是他對我爸爸做了什麼。這些事說來話就長了,跟今天的事無關,不要想了。」
「不,是你不去想。」埃蒂說著,停了下來。
逖安看著他,很震驚。埃蒂點著頭,一臉嚴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埃蒂現在二十五歲了,比庫斯伯特·奧古德最後在界礫口山的那一天,只是大了一歲,然而在漸暗的天色里,他看起來像五十歲。這是個殘酷的事實。
「如果他真的看到過一頭死狼,我們該聽聽他怎麼講。」
「埃蒂,我不想。」
「嗯,但是我想你應該很明白我的態度。不管你怎麼憎恨他,先忍忍。如果我們能與狼算清這筆賬,你要怎麼對付他,我都同意。你可以把他推到壁爐里,燒死他,或是把他推下屋頂,摔死他。但現在,你能不能把你個人的恩怨放一放?」
逖安點了點頭。他靜靜地站著,雙手插在口袋裡,望著那片被他叫做雜種的土地。當他這樣打量這片土地的時候,他臉上的表情卻是一種苦惱的貪婪。
「你覺得他的那些關於殺狼的故事都是他自己吹噓的嗎?如果你真的這麼認為,我就不浪費我的時間了。」
逖安很不情願地說:「比起他其他的故事,我更願意相信那個。」
「為什麼?」
「從我能聽懂話起,他就開始講這個故事了,之後每次講得都跟以前的故事沒什麼大的變化。而且……」逖安接下來的話變得吞吞吐吐,好像從牙縫裡擠出來似的。「我爺爺一直缺少勇猛的特質。要說還有什麼人會有足夠的勇氣跑到東路上去抵擋狼群的話——就別提是否有足夠的智謀去慫恿他人與自己一起前往了——我願意跟你打賭此人會是傑米·扎佛茲。」
「智謀?」
逖安思考了一下後解釋道,「敢把自己的頭主動送到狼嘴裡的人,需要勇氣,不是嗎?」
埃蒂想只有白痴才這麼做,但他還是點了點頭。
「那麼,如果有人能說服別人把頭主動送到狼的嘴裡,那這種人就是有智謀的。你不認為這是智謀嗎?」
埃蒂想起了一些羅蘭讓他做的事,點頭同意。羅蘭很有智謀。埃蒂確信這個槍俠的老夥伴也會這麼說的。
逖安把他的目光重新轉回他的那片土地,說道:「不管怎麼樣,如果你想從老傢伙那裡了解些有用的東西,我們必須等到他吃了晚飯後才行。在他吃了他的定量的飯和半品脫酒後,他會和顏悅色一點。一定讓我妻子坐在你旁邊,那樣他在和你說話的時候就能看到她。你想,如果他還年輕的話,肯定對她會有所企圖,而不僅僅是用眼睛看看這麼簡單了。」他的臉又陰沉了下來。
埃蒂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不再年輕了,而你很年輕。值得高興,不是嗎?」
「啊,」逖安故意岔開話題說道,「槍俠,你覺得我的地如何?明年我要在這裡種植麥橘果,就是你在我們院子里看到的黃色草藥。」
埃蒂認為這片土地看上去像是在等待心碎。他猜想在逖安的內心深處也是這樣的。你把自己惟一的未耕作的土地叫做雜種地,不會是因為他希望這塊土地有什麼好結果。但是,他明白逖安臉上的表情。過去當他們哥倆出發去走私毒品的時候,亨利臉上的表情也是這樣的。每一次他們都以為自己弄到的是最好的貨色。不管是中國的白粉,還是墨西哥的大麻,都會讓你頭暈並飢腸轆轆。整個禮拜他們都很興奮,從來沒有這樣興奮過,整個人都飄飄然的,但事過之後他們就會想戒毒潔身自好。亨利的經典明言就是這樣的,如果亨利現在也站在他身邊的話,他肯定會告訴逖安麥橘果是多麼好的經濟作物。那些告訴逖安不可以在這麼靠北的地方種植這種作物的人,在下次豐收來到的時候只能笑自己愚蠢了。然後,他就會想要買休·安塞姆的山那邊的田地……他還會在豐收時僱用一些額外的人手。你肯定可以想像得到,那時候這塊田地就像金子一樣值錢。他甚至還有可能會完全放棄種植水稻,開始專門種植麥橘果。
埃蒂沖這片田地點了點頭,地才翻了一半。「看來你的地耕得很慢,你在耕地時可要小心你的驢子啊。」
逖安笑了,「我不會冒險讓我的驢子在這裡耕地,埃蒂。」
「那你怎麼耕?」
「我讓我的妹妹耕。」
埃蒂感覺有點震驚,「你不是在開玩笑吧!」
「我是認真的,我有時候也讓扎勒曼耕地——他個子大,你肯定明白,他也更強壯,但他不聰明。我試了,他給我惹的麻煩比耕的地多。」
埃蒂搖搖頭,一臉迷茫。他們的影子在這塊高低不平,滿是野草和薊的田地上拉得很長。「但是……她是你妹妹啊!」
「是,但她整天還能做什麼呢?整天坐在穀倉大門外面,看小雞嗎?睡得越來越多,起來只是為了吃她的土豆牛肉湯?這樣做很好,真的。她自己不會介意。即使在八到十步內連一個石頭和土洞都沒有,她也很難耕得很直。她耕地的時候像個惡棍,笑起來像瘋子。」
這個男人的坦誠徵服了埃蒂。根本不需要爭辯,他也沒有察覺到任何可爭辯的東西。
「不管怎麼樣,再過十來年她就要死掉了。我說,讓她在能幫忙的時候多幫點忙。扎麗亞和我意見一致。」
「哦,但你為什麼不讓安迪耕地呢?我猜想如果你讓它耕地的話,它肯定比她要跑得快。你們這麼多的小農場都可以共享它,你們沒有想過嗎?它可以幫你們耕地,給你們挖井,它甚至能自己給穀倉搭個草棚。而你連土豆牛肉湯都可以不用給它喝。」他再次拍了拍逖安的肩膀。「那麼做肯定對你有好處。」
逖安的嘴抖動了一下,「這只是個美夢而已。」
「不行嗎?它難道不會工作。」
「它會做一些事,但是耕地,挖井肯定不是它想做的。你一叫它做這些事,它會問你要密碼。如果你沒有密碼,它會問你是否要重新輸入。然後——」
「然後它會告訴你運氣真的不好,命令無法執行。」
「既然你都知道,為什麼還要問我?」
「我知道它是用這種方法來對付有關狼的問題的,因為我問過它。我不知道它還這麼對付其他事情。」
逖安點了點頭,「它對我們用處真的不是很大,有時候它還很煩人——如果你現在還沒有意識到這點,等你待久了,就知道了——不過,它的確告訴我們狼什麼時候來,由於那件事我們都說謝啦。」
埃蒂話到了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們為什麼反而要感謝它,既然它說的消息什麼用處也沒有,只能讓他們更痛苦。當然,這次可能會有所不同,安迪的消息可能會改變很多。這難道就是「你會遇見一個有趣的陌生人先生」一直尋找的嗎?讓這些狼站在他們的後腿上進行戰鬥?埃蒂突然想到了安迪那篤定而又奸詐的笑臉,覺得他們不應該這麼寬容地對待它。根據別人的笑臉和談話的方式來評判別人是不公平的(甚至是對機器人也是這樣),但是,每個人卻又都是這麼做的。
現在我想起來了,它說話的聲音意味著什麼?它的那種我知你不知的自鳴得意又是怎麼回事?難道那只是我的主觀想像?
真他媽見鬼,他不知道。
3
蘇珊娜的歌聲伴隨著孩子們爽朗的笑聲——大大小小的孩子——把埃蒂和逖安吸引到了房子的另一邊。扎勒曼抓著類似樹皮繩子的東西。逖阿抓著另一端。他們倆咧著嘴笑著,慢悠悠地搖著繩子,蘇珊娜盤腿坐在地上,哼著埃蒂模糊地記得的跳繩的調子。扎麗和她四個較大的孩子整齊地跳著,他們的頭髮隨著跳動也在上下舞動。亞倫站在邊上,他的尿布掉到了膝蓋那裡。他張著大嘴,欣喜地笑著。他胖乎乎的小拳頭也跟著繩子搖動。
「『粉衣窮人來電話了!壞孩子要掉入罪惡的深淵!我抓到他想逃跑,一、二、三,他比誰都邪惡。』扎勒曼快搖啊,逖阿快點搖啊。快點搖,讓他們都跳起來啊。」
逖阿那一端的繩子馬上就加速了,一會兒過後,扎勒曼也趕上了她。這點事他顯然能做到。蘇珊娜也跟著哼得快起來,一邊笑著。
「『粉衣窮人要採取行動了!壞孩子偷走了他財寶!四、五、六,我們到了七,那個壞孩子進不了天堂了!』扎麗亞,我都能看到你的膝蓋了,快跳啊,大伙兒,快點跳啊。」
兩對雙胞胎跳得像穿梭的飛機。赫頓把拳頭彎到自己的腋窩裡,模仿雄鹿的樣子。他們現在已經克服了開頭使他們笨拙的恐懼,最小的兩個孩子跳得出奇的一致。甚至連他們的頭髮都一齊飄動。埃蒂突然想起了塔維利的雙胞胎,他們倆連臉上的雀斑都一模一樣。
「『粉衣……粉衣窮人……』」之後她突然停下,然後說,「飛啊……埃蒂!我記不起來了。」
「你們倆快搖啊,」埃蒂對搖跳繩的兩個巨人說道。他們按他說的越搖越快了,逖阿開始對著漸漸昏暗的天空吼叫。埃蒂目測繩子的旋轉速度,隨著他們的膝蓋來回地移動,等待機會。他把手按在羅蘭的槍把上,防止槍從口袋裡掉出來。
「埃蒂·迪恩,你永遠做不到的!」蘇珊娜大叫道,笑著。
但是,在接著繩子飛起來的時候,他成功地加入了他們,跳在赫達和她媽媽之間。他與扎麗亞剛好面對面,他跳得和她極其合拍,扎麗亞滿臉通紅,大汗淋漓。埃蒂還一邊哼著殘留在他記憶里的那麼一段調子。為了趕上繩子,他哼得像鎮上集市裡的拍賣人一樣急促。開始,他沒有意識到,後來他連那個壞小孩的名字也換了,成了純布魯克林的繞口令。
「『貪心的啄木鳥叼走了我的袋子,拿走了我家孩子的銀盒子,在它打盹的時候,我抓住了它,八、九、十,搶回了我的銀盒子。』搖繩子的快搖啊!」
他們搖得越來越快,繩子都看不清了。整個世界似乎都在一個無形的彈簧高蹺上忽上忽下。他看到一個老人,隨風飄動的頭髮,灰白的連鬢鬍子,從門廊里出來,很像出洞的刺蝟。他拄的硬木拐杖隨著他的步伐重重地敲在地上。你好,爺爺,他這麼想著,然後就不再想了。現在他要做的就是跟上繩子,不想成為第一個絆住繩子的人。當他還是小孩子的時候,就喜愛跳繩。他去了羅斯福小學後,就只能看著女孩子跳繩了,不然,同學就會叫他娘娘腔,對此他至今仍耿耿於懷。後來在高中的體育課上,他又找到了跳繩的快樂,但是都沒有辦法與這次相比。他發現了(或者說又發現)一種實實在在的跳繩的魔力,這種魔力把他和蘇珊娜在紐約的生活和現在的異類生活聯繫在一起,而且不需要任何的魔法門或是魔法球,也不需要隔界。他甚至在恍惚地笑著,並且開始來回交叉著腿跳。不一會兒,扎麗亞·扎佛茲開始一步步地模仿他,和他一樣地跳著。這和水稻舞一樣有趣。甚至更有趣,因為他們都在一起整齊地跳著。當然這一切對於蘇珊娜來說還是很神奇的,不管是已經發生的還是即將發生的所有奇怪的事情,在扎佛茲家院子里的短暫時光將永遠保存在她的記憶里。不只是他們倆,在前前後後地跳著,也不止四個,而是有六個人。而兩個大白痴在用他們厚板一樣的手臂儘可能快地搖繩子。
逖安笑了,在地上跺著他的短靴子,叫喊著:「這比敲鼓強吧,是不是,大個子。」從門廊傳來他爺爺的笑聲,他的笑聲如此的沙啞,以至於蘇珊娜想他把這聲音跟樟腦球一起封存多久了。
這種奇妙的感覺又持續了大概五秒鐘。繩子搖得太快了,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只聽到風一樣呼呼的叫聲。在裡面跳繩的六個人就像是機器里的活塞不停地上上下下運動著,最高的是埃蒂,他在扎勒曼的這頭,胖乎乎的利曼在逖阿那頭。
接著一個人的膝蓋絆住了繩子,蘇珊娜以為是赫頓,當然最終大家都覺得是自己的錯,這樣就不會有人感到難過了。他們都躺在塵土裡,大口地喘著氣,笑著。埃蒂摸著胸口,突然看到蘇珊娜在看他。「親愛的,我心臟病發作了,你趕緊撥911。」
她撐起自己的身體來到他跟前,低下頭,那樣她就可以吻到他。「不,你沒有,」她說道,「埃蒂·迪恩,但你卻擊中了我的心,我愛你。」
他在院子的灰塵中一臉嚴肅地看著她。他知道不管她愛他多少,他只會愛她更多。當然,每次他想到這些事的時候,都預感到卡並不是他們的朋友,最終會拆散他們倆。
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麼你的任務就是讓我們儘可能長久地在一起。你能完成任務嗎,埃蒂?
「當然,我能。」他說。
她皺了皺眉頭說道:「真的?」在卡拉的方言里這表示你能再說一遍嗎?
「是的,我會的。」說著,他笑了,「相信我,我真的會。」他把他的一隻手臂繞著她的脖子,把她拉到地上,開始親吻她的眉毛,她的鼻子,最後是她的嘴唇。雙胞胎們拍著手,笑著,最小的小寶貝也咯咯地笑了。在門廊里的傑米·老扎佛茲也笑了。
4
跳過繩後,大家都很餓了。蘇珊娜坐在椅子上幫忙,扎麗亞·扎佛茲在屋子後面長長的三角桌上擺了滿滿一桌的晚餐。在埃蒂看來,傍晚的景色很美,山腳下種植的特種耐旱水稻,現在已經長到高個子的肩膀那兒了。再遠處,就是夕陽下閃閃發光的河流了。
「扎,如果你願意,在我們吃飯前,你來說個禱告。」逖安說道。
她似乎很樂意。後來蘇珊娜告訴埃蒂,逖安一直都不尊重他妻子的宗教信仰。但是,自從那一次,卡拉漢神父在鎮上聚會大廳出人意料地支持了他後,逖安好像就完全變了。
「孩子們,低下頭。」
有四個頭低下了——一共六個,算上兩個傻大個兒。利曼和利阿緊閉雙眼,以至於他們看起來像是很頭痛的樣子。在水泵的冷水裡洗過後,他們的手很乾凈但卻泛著紅暈,這時候,他們的手握在胸前。
「感謝上帝讓我們享用這頓美食。感謝你陪伴我們,但願我們能像你對待我們一樣對待他們。感謝你把我們從正午的蠅蟲困擾和午夜的爬蟲侵襲中拯救出來。我們說謝啦。」
「謝啦!」孩子們高聲喊著,逖阿的叫聲幾乎震動了窗戶玻璃。
「以上帝,上帝之子,聖人耶穌的名義。」她接著說道。
「聖人耶穌!」孩子們叫著。埃蒂看見老爺爺在大夥做禱告的時候,手上玩著跟扎勒曼和逖阿身上帶的一樣大小的十字架,靜靜地伸出鼻子來聞飯菜,覺得很有趣。
「阿門。」
「阿門!」
「土豆!」逖阿高興地叫著。
5
逖安坐在長桌的這端,扎麗亞坐在另外一端。雙胞胎們並沒有挪到專門供孩子吃飯的小桌子上去。(而在家庭聚餐的時候,蘇珊娜和她的那些表親們卻都是挪到專門供孩子吃飯的小桌子去,她非常討厭被這樣對待。)他們幾個都坐在桌子的一邊,稍大的兩個孩子坐在凳子的兩側,小點的兩個坐在中間,赫頓幫利阿吃飯,赫達幫利曼。蘇珊娜和埃蒂並肩坐在孩子們的對面。兩個大個兒,一個坐在蘇珊娜的左邊,一個坐在埃蒂的右邊。最小的那個孩子開始坐在媽媽的腿上好好的,不一會兒,他就厭了,轉到爸爸的腿上。老人坐在扎麗亞的旁邊,扎麗亞幫他吃飯,幫他切肉,當湯流下來的時候,她還真的給他抹下巴。逖安生著悶氣怒視著這一切,這讓埃蒂覺得逖安太不為自己爭氣了,但逖安什麼也沒有說,只有一次問他爺爺是不是再要點肉。
「我手臂還很好,如果要做事的話,」老人說著,抓起一隻裝麵包的籃子試圖證明給大家看。對一個像他這把年紀的人來說,他抓得還是很靈活的。然而接著他就打翻了一個果醬調料瓶,使得先前的靈活大打折扣。「蠢貨。」他叫道。
坐在下面的四個孩子,圓睜著眼睛相互望著,然後捂著嘴,笑了。逖阿仰頭,對著天空吼叫。她的一個手肘剛好敲在埃蒂的肋骨上,幾乎把他從椅子上打落在地。
「請你不要在孩子們面前這麼說話。」扎麗亞說著,把調料瓶放好。
「原諒我吧。」爺爺說道。埃蒂想,如果是他的一個孫子這樣訓斥他,不知道他是否還能這麼謙遜溫順。
「爺爺,讓我幫你吧,」蘇珊娜說著,從扎麗亞手中把調料瓶取過來。老頭潮濕的眼睛幾乎是以崇敬的神情盯著她看。
「我必須說已經四十年沒有看到一個真正的棕色皮膚的美女了。」爺爺這樣告訴她說。「她們以前經常出現在湖裡的貨船上,但是現在沒有了。」爺爺說的是「船」,但聽起來像「粗」。
「但願你不要太驚訝,其實我們都還在。」蘇珊娜說著,對他笑了笑。這個老傢伙咧著掉光牙的嘴,對著她好色地笑著。
牛排很硬,但味道不錯。玉米和上次安迪在樹叢邊上做的幾乎一樣好吃。土豆盆有洗臉盆那麼大,但還是重新裝了兩次,湯加了三次。對埃蒂來說,米飯卻是這頓飯的新發現。扎麗亞上了三種不同的飯,埃蒂覺得每次都比前一種好吃。扎佛茲一家就這樣漫不經心地吃著,就像人們在茶館裡漫不經心地喝著茶水一樣。最後一道菜是蘋果餡餅,吃完後,孩子們就離開去玩了。爺爺吃到最後打響嗝,才算是吃完了飯。「謝謝。」他對扎麗亞說,然後三次拍了拍他的喉嚨。「我比什麼時候都好,扎。」
「爺爺,能看到你這麼吃,我很高興。」她說道。
逖安咕囔了一聲,然後說:「爺爺,這兩位想和你聊聊關於狼的事。」
「只是埃蒂,如果你願意的話,」蘇珊娜立即堅定地說。「我來幫你擦桌子,洗盤子。」
「不用了。」扎麗亞說道。這時候,埃蒂似乎看到扎麗亞是在用眼睛和蘇珊娜說——你留下,他喜歡你——但蘇珊娜或是沒有看到,或是假裝沒有看到。
「我用不著留在這裡,」她說,然後非常老道地挪到她的輪椅邊上,「你會告訴我的男人的,是不是,扎佛茲先生。」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啊,」老頭說,但看起來他很不情願地說,「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講了,我的腦子不像以前那麼好使了啊。」
「我只想聽能記得的,我要聽每個字。」埃蒂說。
逖阿大聲地吼笑起來,似乎這是她所聽過的最最有趣的事。扎勒曼也笑了,用他那切肉板一樣大的手把碗里的最後一點土豆挖出來。逖安清脆地拍了拍他的手,「別這麼做,弱智,都已經跟你說過多少次了?」
「好吧,」爺爺說,「孩子,如果你要聽的話,我就講點。除了變老我還能做什麼呢?那麼把我推到門廊上去,在台階上墊點東西,上台階比下台階要難。好姑娘,如果你把我的煙管拿來那就更好了。吸煙能讓人思考,的確是這樣的。」
「當然,馬上給你拿來。」扎麗亞說道,完全不顧及她丈夫酸溜溜的眼神。
6
「你應該知道,這事兒發生在很久之前,」在扎麗亞·扎佛茲把他在他的搖椅上安頓好,背上靠上小枕頭,嘴上舒服地叼上煙斗之後,爺爺說道,「我不確定到底狼總共來了兩次還是三次,儘管我那時已經十九歲了,我記不得中間隔了多少年了。」
在西北方,夕陽的紅暈投下一個灰紅色的陰影。逖安在畜棚里喂家畜,赫頓和赫達幫他。稍小的那對雙胞胎在廚房。兩個傻大個兒,逖阿和扎勒曼站在院子的最邊緣,靜靜地望著遠方,不說也不動。他們看起來像《國家地理雜誌》里關於復活島照片上的巨大石頭雕塑。看著他們,埃蒂有點起雞皮疙瘩,但他還是開始為自己感到慶幸。爺爺看起來還相當愉快,頭腦也清醒,儘管他的口音很濃重,簡直有點可笑。至少,到目前為止埃蒂基本還能聽懂他說的。
「我不認為中間間隔的年數很重要,先生。」埃蒂回答道。
爺爺挑起眉頭,開始沙啞地大笑。「先生,我很久沒有聽人這麼叫我了!你肯定是北方佬啊!」
「我想我是的。」埃蒂說。
爺爺開始陷入沉默,望著遠方漸漸下沉的夕陽。然後,他又突然轉頭看埃蒂,神情很驚訝。「我們吃了沒有啊,酒和飯?」
埃蒂的心開始涼了,「吃了,先生。在房子那邊的桌子上。」
「我之所以問,是因為我一般在吃完晚飯後,都立即撒尿。今天好像不是很想,所以我問問。」
「是的,我們吃過了。」
「啊,你叫什麼?」
「埃蒂·迪恩。」
「啊,」老頭開始自顧自地吸煙管了。兩圈煙霧慢悠悠地從他的鼻孔里飄出來。「那個褐色的是你的?」當埃蒂想問,褐色的什麼,老頭開口了,「女人。」
「蘇珊娜是我的妻子。」
「啊。」
「先生……祖父……關於狼?」埃蒂開始相信他從這個老傢伙口裡什麼也問不到了。也許蘇希能問到——
「就我記得,我們那時候有四個人。」爺爺回答道。
「不是五個嗎?」
「不,不,幾乎一樣,但不是。」事實上,他的聲音開始變得很乾。他的口音也不再那麼濃重了。「那時我們還年輕,我們都很瘋狂。不管我們是死還是活,我們都不會給狼機會的。不管其他人怎麼看,我們下定決心那麼做了。中間有我,我最好的朋友坡克·斯里德爾、伊曼·杜林和他的紅頭髮妻子莫麗。那個女人拋起盤子來簡直是個惡棍。」
「盤子?」
「啊,歐麗莎的女人都會拋盤子的。扎也是其中的一個。我待會兒讓她拋給你看。她們把盤邊磨得很鋒利,除了她們的手抓住的那一部分。這些可惡的女人們,讓我們男人看上去似乎很愚蠢。你應該明白。」
埃蒂默默記下,那樣下次好告訴羅蘭。他不知道這件事和拋盤子有什麼關係,但他的確知道他們武器很短缺。
「是莫麗殺死了狼——」
「不是你嗎?」埃蒂想著有趣,真相和故事糾纏在一起,直到它們之間沒有任何瓜葛。
「不,不是,」——爺爺兩眼發光——「可能有那麼一次或是兩次,我說是我殺死了狼。那也是為了騙年輕女孩上床,你該明白我的啊?」
「我想也是。」
「是那個紅頭髮女人莫麗用她的盤子把狼殺死的。我講得有點前後顛倒了。我們起初看到他們來了,揚起陣陣灰塵。然後他們的六輪車停在鎮外。然後他們就散開行動了。」
「那是什麼?我不是很明白。」
爺爺伸出三根彎曲的手指,表明狼用三種不同的方式入鎮。
「從揚起的灰塵來看,最大的那群狼進入鎮里,開始向圖克家跑去,這麼做很有道理,因為有些父母把孩子藏在他屋後的儲藏箱里。圖克的屋後有個密室,他把他掙來的現金、寶石、幾把舊槍和其他值錢的東西都藏在那裡。圖克家肯定也不是浪得虛名的。你想是吧。」又聽到他粗啞的吃吃的笑了。「那個密室很隱蔽,連給那個老傢伙打工的都不知道那裡還有個密室。但是,狼來了,他們直奔那個密室,把孩子帶走。不管你是擋道,還是求情,他們都把你撩翻。然後,他們出來的時候,就開始用他們帶的火棒點燃商店,放火。整個商店都燒平了。還好,沒有把整個鎮都燒平,狼帶的火棒發出的火焰跟平常的火焰不一樣,水是滅不了的。這些狗娘養的,水倒上去像油一樣,火只會越來越烈,越來越猛。」
他最後罵得很兇,然後狡黠地看著埃蒂。
「我要說的是:不管我的孫子,或是你和你的棕色女人怎麼說服大家抵擋狼群,伊本·圖克都是不會加入你們的。很久很久以前,圖克家就開了那個雜貨店,他們是不會希望它再次被燒掉的。一次已經足以把那個老傢伙嚇得半死了,你明白不?」
「我知道。」
「另外兩團狼煙,大的那團進攻了大農場。小的那團從東路來攻擊小農場,我們那時就在那裡,我們在那裡抵擋狼群。」
這個老頭滿臉放光,若有所憶。埃蒂想像不出那個勇敢的年輕人(爺爺太老了),但從他潮濕的眼睛裡,他看到了他往日的興奮與雄心,當然還有那天殘留的恐懼。他們四個肯定都嚇壞了。埃蒂盼望著那一天的到來,就像一個飢餓的人想著食物一樣。這個老頭兒肯定從他的臉上看出來了這點,他想到這天似乎精力充沛,鬥志昂揚。當然,老頭兒從來都沒有在他孫子的臉上看到這些。逖安只有在說謝謝的時候,不缺勇氣,基本是個懦夫。而這個男人,這位來自紐約的埃蒂……他可能命不長,最後面土而死,但他不是麗莎說的懦夫。
「繼續說啊。」埃蒂說。
「啊,我會的。朝我們跑來的狼在河畔路散開了,各自跑向那裡的水稻農場去了——你看得到灰塵——還有一些在果仁路散開了。我還記得坡克·斯里德爾轉身對著我,臉上帶著那種難看的神情,伸出那隻沒有拿弓箭的手,然後他說……」
7
那時是秋天,火紅的天空下,這個季節最後的幾隻蟋蟀在他們邊上茂盛的枯草叢中跳動,發出唧唧的叫聲。坡克·斯里德爾說:「傑米·扎佛茲,認識你真的很高興。」他臉上的笑容是傑米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不過,他那時候才十九歲,又在這麼個奇怪的地方,一些人稱之為盡頭,另一些人稱之為新月地區,這兒有很多他沒見過的東西,或者說,他要像現在一樣還會再看到很多新奇的事物。這個笑臉不怎麼討人喜歡,但中間絕對沒有絲毫的怯懦。傑米猜想他那時的笑臉也是這樣的。現在,他們仍然是在上帝的光照之下,但他們知道不久黑暗即將籠罩。他們的生死關頭也就要來臨了。
然而,他在和坡克握手的時候很有力量。「坡克,你還不認識我吧?」他問道。
「是的。」
灰塵向著他們滾滾而來。再有一分鐘,也許更短的時間,他們就能看到灰塵後面的那些騎者了。而且,更重要的是,那些騎者也能看到他們了。
伊曼·杜林說:「你覺得我們是不是該站到那個溝里去啊,」——他手指著路的右邊——「我們躲到裡面去,當他們經過的時候,我們可以跳出來,突襲他們。」
莫麗·杜林穿著緊身的黑綢褲子,白色的絲綢襯衣,頸部沒有扣上,可以看到小小的銀子做的豐收符:高舉拳頭的歐麗莎。莫麗的右手裡拿著一個鋒利的盤子,冷艷的藍色鈦鋼上,塗了精緻的綠色早稻的花邊圖案。她的肩上掛著一個鑲有絲綢邊的蘆葦稈包。包里有五個盤子,兩個是她自己的,還有三個是她媽媽的。她的頭髮在燦爛的陽光下顯得更亮了,似乎她的頭在著火。不過,不久她的頭的確著火了。
「伊曼·杜林,你愛怎麼做就怎麼做好了,」她告訴他,「至於我,我就要站在這裡,讓他們看到我,我還要喊我的同胞妹妹的名字,哪樣他們也聽得清楚點。他們有可能把我踩翻,但在他們跳過我之前,我一定要殺死其中一個,或是割斷他們那該死的馬匹的腿。」
已經沒有時間了。狼群出現在斜坡上,他們進入了阿拉的小農場,四個卡拉人最後看到了他們,沒有人再建議躲到溝里去了。伊曼·杜林性情溫和,他現在才二十三歲,卻已經開始禿頂了。傑米幾乎以為伊曼·杜林會扔下他的弓箭,趴倒在茂盛的草地上,舉起雙手,以示投降。然而,他卻走到他妻子的身邊,拔了一根箭。在他拉緊弓箭的時候,弓箭發出小小的咯咯聲。
他們幾個站在路的這邊,塵土在靴子上飛揚。他們擋住了狼的去路。榮耀之感讓傑米深感欣慰。他們做的是應該的。他們有可能在這裡死去,但是這關係不大。鬥爭而死總比眼睜睜地看著狼帶走更多的孩子要好。他們每個人都失去了一個同胞,坡克——他們中間最年長的一個——不但失去了一個兄弟,還失去了一個小兒子。這是他們應該做的。他們明白,可能由於他們站出來進行反抗,狼會對他們整個村子進行報復,但不要緊。這是他們該做的事。
「來吧。」傑米喊著,拉開他的弓箭——一次,再一次,然後就發射了。「來吧。你們這群狗娘養的!你們這群懦夫!來吧,來吃我幾箭,卡拉,卡拉·布林·斯特吉斯!」
在正午的驕陽下,狼群一時似乎不再靠近,在原地閃著亮光。然後,只聽他們馬匹的啼叫聲從先前的沉悶而開始變得尖利。狼群隨著前涌的空氣向前傾。他們的褲子和馬的皮膚一樣是灰色的。墨綠色的斗篷在他們身後飛揚。綠色的頭巾包著他們的面具(他們肯定帶著面具),騎者的頭在那一瞬間變成了咆哮、憤怒的狼頭。
「四對四,」傑米喊著,「四對四很公平啊,夥伴們,守好你們的陣地,不要退讓啊。」
四隻狼騎著灰馬向他們橫掃而來。男人們舉起了弓箭。莫麗——有時候,人們叫她紅莫麗,由於她暴躁的脾氣甚至比她的頭髮還火爆——舉起了她握著盤子的左手。現在,她沒有發火,而是相當冷靜。騎在兩邊的兩隻狼手裡拿著火棒,現在他們舉了起來。中間的兩隻帶著綠色手套的手開始往回縮,好像要投什麼東西。飛賊,傑米冷靜地想。事實上就是飛賊。
「要堅持住……」坡克喊道,「堅持住啊……堅持住……現在……」
他放了一支箭,傑米看到坡克的箭剛好從右首第二隻狼的腦袋上方飛過。伊曼的箭射中了最左邊的那匹馬的脖子。在狼群離他們最後四十碼的地方,這匹馬的騎者擲出了手中的東西時,它撞在了旁邊的那匹馬上。扔出來的是飛賊,但飛得更遠,而且它的導航系統可以鎖定任何目標。
傑米的箭射中了第三隻狼的胸腔。他還沒來得及歡呼勝利,就傻眼了。箭從狼的胸腔彈了回來,就像射在安迪的胸膛,或是扔石頭到那片雜種地一樣。
這群狗娘養的東西竟然穿了盔甲。你們竟然穿了盔甲——另外一個飛賊飛得很准,正好打到伊曼·杜林的臉上,他的頭一下子炸開了,只見地上流了一攤血,是他的腦蓋骨和灰色的腦漿。飛賊又飛了大概三十碼,然後,嗡嗡地開始往回飛。傑米趕緊蹲下,聽見飛賊從他頭上飛過,發出低沉的嗡嗡聲。
莫麗寸步不移,甚至當她看到她丈夫的血和腦漿的時候也是。現在,她開始大喊,「這是為了密妮,你們這幫婊子養的!」然後扔出了盤子。現在他們離得很近——基本上沒什麼距離——但她扔得很用力,盤子在脫手後就飛了起來。
太用力了,親愛的,在傑米俯身避開狼的火棒時,他這樣想道。(火棒這時候也發出沉悶的呼叫聲)太用力了,你們這幫混蛋。
莫麗瞄準的這隻狼剛好向這個方向騎來。盤子剛好擊中狼的面具和頭巾的中間部分,接著就聽到沉悶的砰的一聲,狼帶綠色手套的手向上舉,身子向後翻下了馬。
坡克和傑米大聲歡呼,而莫麗冷靜地把手伸到包里取另外一隻盤子,那些盤子全都整齊地裝在包里,鈍的那一邊朝上。當她取出一個時,一根火棒擊中了她的一隻手臂。她蹣跚著咆哮了一聲,然後單膝跪地,這時她的襯衣起火了。傑米吃驚地看到她躺在塵土裡的時候還想用受傷的手去取盤子。
剩下的三隻狼從他們身邊騎過去。莫麗用盤子砍中的那隻狼躺在塵土裡,劇烈地痙攣著,帶著綠色手套的雙手忽上忽下,似乎在說:「你能怎麼樣?你能對這些該死的懦夫怎麼樣呢?」
其餘的三隻狼,整齊地向他們騎回來,像是訓練隊的騎兵。莫麗用她僵硬的手指取盤子,然後仰天倒在火里,被火吞噬。
「堅持住啊,坡克,」傑米歇斯底里地叫著,眼看著死神在火紅的天空中向他們逼近。「堅持住啊,你們這群天殺的。」在他聞到杜林夫人的屍體燒焦的味道時,他還是感到榮耀。這是他們應該做的事。因為狼被打倒了,儘管他們也許不能活著告訴別人了。這一切,會把他死去的夥伴帶走,一切將無人知曉。
坡克又射了一支箭,這時,一個飛賊正好擊中他,他的全身爆炸了,他的血、肉從他的領子和袖口飛出來,飛得到處都是。他的朋友傑米身上也被弄濕了。他又發了一隻箭,看到箭朝一匹灰馬飛去。他知道蹲下也沒有用,但還是蹲下了。聽到有東西嗡嗡地從他頭上飛過。一匹馬經過的時候,重重踢了幾下,把他踢到了伊曼曾建議他們躲入的路邊小溝里。他的弓箭也脫了手。他躺在那裡,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他知道他們會再轉回來的。他現在也沒有什麼選擇了,只能裝死,希望他們能徑直過去。他們當然不會輕易就放過他。既然沒有選擇,他現在也只能這麼做了,盡量使他的眼睛無光,裝出死去的樣子。過了幾秒鐘之後,他知道他不用裝了。他再次聞到了塵土味,聽到了草叢裡的蟋蟀,他沉迷於這些,他知道,這是他能最後聞到和聽到的。他知道他最後會看到那些狼,帶著恐怖的咆哮,彎下身來把他殺死。
他們的確騎著馬回來了。其中一個把手伸到包裹里,從他身邊經過的時候又扔了一隻飛賊。之後,便騎馬躍過了倒下的狼的屍體——他還躺在路上抽搐,儘管他的手已經舉不起來了。飛賊緊挨著他的頭飛了過去,他甚至感覺它在徘徊著搜尋目標,然後它又上升,飛到田地外的空中。
狼群向東騎去,身後塵土飛揚。飛賊又飛回到他的頭頂,這次更高,更慢。東邊的五十碼外,灰馬在路上畫出一條弧線。最後,他只看到三個綠色的斗篷,幾乎垂直向上飛揚。
傑米從溝里站起來,雙腳在下面打顫。飛賊轉了個圈又轉回來,這次直奔他而來,但速度不快,就好像能量不夠。傑米爬回到路上,跪在坡克燃燒的遺體旁,拿起他的弓箭,他拿著弓箭的一端,像是拿著一根槌棒。飛賊向他飛來。傑米把弓箭舉到肩上,當飛賊靠近他的時候,他把它打掉了,就像打掉一隻大蟲子似的。飛賊落在坡克砸爛的靴子旁邊的土裡,在土裡還本性不改地嗡嗡作響,像是要重新飛起來。
「去你的,畜生,」傑米叫著,然後往它的上面堆土。他邊堆,邊哭。「你去死吧,畜生。」最後,飛賊終於完全埋到了白色的塵土裡,嗡嗡聲沒了,沒動靜了。
他沒有站起來——他太累了,已經感覺不到他的腳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還活著——傑米·扎佛茲跪著爬向莫麗殺死的那個怪物……他現在死了,至少躺著不動了。他想把他的面具拿下來,看看他的真面目。起先,他用腳踢了踢他,就像一個小孩子生氣時做的那樣。狼的屍體搖晃了幾下,然後又不動了。一股刺鼻的味道從他的屍體里瀰漫開來。一股腐爛的味道從面具里鑽出來,似乎正在糜爛。
死了,這個男孩想道。他就是現在的祖父,他是所有卡拉人中最老的人。肯定死了,不要懷疑了。快點,你這個膽小鬼!快點揭開面具啊!
他揭開了,在火紅的秋天的艷陽下,他揭開了這個腐爛的面具,像是一種鐵網,他把它摘了下來,然後他看到……
8
好一會兒,埃蒂都沒有察覺到這個老傢伙已經不講了。他還沉迷於故事裡,不能自拔。一切都是如此真切,好像就是他自己在東路上,跪在塵土裡,在肩上扳著弓箭就像是背網球拍子一樣,準備對付前方飛過來的飛賊。
這時候,蘇珊娜端著一盤雞飼料穿過門廊,去穀倉。她經過的時候,好奇地看著他們倆。埃蒂這時才回過神來。他到這裡不是來聽故事的,但他想他還是很享受地聽著這樣的一個故事。
「然後呢?」當蘇珊娜走進穀倉後,埃蒂問老頭兒。「然後,你看到了什麼啊?」
「啊?」爺爺神情茫然,埃蒂有點絕望。
「然後,你看到什麼了啊?在摘下面具之後?」
好一會兒,他的神情是茫然的——屋裡燈亮著,但卻沒有人。然後老人回過神來(在埃蒂看來,他完全是在意志力的作用下)。他看他的身後,看屋子。他看了看穀倉黑漆漆的門口,屋裡的磷光閃閃的燈很深很深,然後他又環顧了一下四周。
恐懼,埃蒂想,要嚇死了。
埃蒂儘力讓自己相信這只是一個老頭兒的妄想,但他還是感到一陣寒氣。
「靠近點,」爺爺咕噥道,埃蒂就靠上去了,「我就告訴過我可愛的兒子,魯克……逖安的老爸,你知道不。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其他人。他叫我不要跟其他任何人講。我說,『但是,如果萬一這對別人有好處呢?當下次狼來的時候?』」
爺爺現在連嘴唇都很少移動,但他濃重的口音現在幾乎不見了。埃蒂聽得很明白。
「然後他告訴我,『老爸如果你真覺得知道這些會有幫助的話,為什麼那件事發生之後你都沒有再說呢?』年輕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談論這件事,直覺讓我把嘴閉上。而且,這有什麼好處呢?能改變什麼呢?」
「我也不知道,」埃蒂說道。他們的臉現在靠得很近。埃蒂幾乎能聞到老傑米口裡的牛肉和肉湯的味道。「我怎麼知道,你都沒有告訴我你之後看到了什麼?」
「『血王肯定會發現他的跟隨者的,』我的兒子說,『最好沒有人知道你出去和狼決戰過,也不要把你看到的這些講給別人聽,以免他會來報復,即使是在雷劈。』年輕人,我看到的東西讓我很難過。」
儘管埃蒂已經很迫不及待了,他還是覺得最好讓這個老人按自己的方式把故事講出來比較好。「什麼東西,爺爺?」
「我覺得魯克並不完全相信我,也許他覺得他的老爸只是在講一個奇怪的關於一個偉大的殺狼者的故事。但是,你肯定明白,如果我是在講一個故事,我肯定會說是我把狼殺死了,而不是伊曼·杜林的妻子。」
埃蒂覺得這很有道理,然後他記起羅蘭有時候說爺爺曾經不止一次暗示過他自己的英勇行為。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魯克很擔心其他人會聽到我講的故事,而且對之深信不疑;擔心消息會就此傳到狼的耳朵里,結果我就可能因為講了這個幾乎真實的故事,而命喪黃泉。這不是我的幻想,你相信我,是嗎?」在昏暗中,他潮濕的老眼懇求地盯著埃蒂的臉。
埃蒂點頭表示相信。「我知道你說的都是真的,祖父。但是誰會……」埃蒂住口了。誰會出賣你呢?本來應該這麼問的,但是,他怕爺爺聽不明白。「那麼誰會告密呢?你懷疑誰呢?」
爺爺環顧了一下正在變暗的院子,似乎要開口說,但始終沒有說。
「告訴我,」埃蒂說道,「告訴我你想的是——」
一隻寬大幹燥的手——由於年歲而顫抖,但卻出奇地有勁——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拉近。堅硬的鬍鬚觸到了埃蒂的耳廓,使他全身發抖,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當夕陽最後幾縷光亮消失在天際,夜幕降臨卡拉的時候,爺爺在他的耳邊低聲說了十九個字母。
埃蒂·迪恩兩眼睜得很大。他首先想到的是,他現在明白那些馬了——所有這些灰色的馬。他的第二個感覺是,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一切都在情理之中,我們應該想到。
說完這十九個字母,爺爺就不說話了。他抓著埃蒂脖子的手縮回到他的腿上。埃蒂面對著他,問道:「當真?」
「啊,槍俠,」老人說,「當然是真的。但不是全部,因為相似面具下面可能是不同的臉,但——」
「不一樣,」埃蒂說,心裡想著灰色的馬。甚至不用提灰色的褲子,所有這些綠色的斗篷,這些都很有道理。他媽媽以前經常唱的老歌里是怎麼說的?你去參軍了,你就不再耕地了。你不會富裕了,你這婊子養的,你去參軍了。
「我必須把這個故事告訴我的夥伴。」埃蒂說道。
爺爺慢悠悠地點了點頭,說:「啊,你當然會。」然後他帶著極重的口音說了一句話。
埃蒂點了點頭,就好像他聽明白了似的。後來蘇珊娜翻譯給他聽,那句話說的是:我和那個孩子處不來,你知道的。魯克想在逖安用探棒測到的地方打井,你知道嗎。
「水探棒?」蘇珊娜從黑暗中問道。她已經悄悄地走回來了,她的手的姿勢,好像是拿了根如願骨似的。
老頭看到她,很吃驚,然後還是點了頭。「水探棒,是的。我反對這麼做,但在狼又過來帶走了她的妹妹逖阿之後,魯克如逖安所願地在那裡打了井。你能想像讓一個還不到十七歲的孩子決定挖井的地方嗎?但魯克就在那裡挖了,而且還的確有水。我會帶你去看看。我們都看到水光閃動,都嘗到了水。可是,粘土下滑,把我的兒子活活地埋在了下面。我們把他挖出來,他已經不省人事了。喉嚨和肺里都是粘土和垃圾。」
慢慢地,老人從口袋裡取出一塊手帕,擦了擦眼睛。
「從那以後,我和我孫子終於相安無事了,不就在什麼地方挖井而爭論不休了,你沒看出來嗎。但是,關於再次抵擋狼群的事,他是對的。如果你能替我告訴他的話,告訴他,他的爺爺向他的勇氣致敬,向他這個大傢伙致敬。他的骨子裡有扎佛茲家的勇氣。我們在多年前站出來抵擋狼群,現在證明我們的血沒有白流。」他說著還點了點頭,這次更慢了。「去,告訴你的同伴,把每個字都告訴他們。萬一消息走漏……如果這次狼群要早點從雷劈出來對付我這個乾癟的老傢伙的話……」
他笑了,露出寥寥無幾的牙齒,埃蒂覺得極其厭惡。
「我還可以拉一把弓箭,」他說,「有人說你的棕色女人還要學拋盤子。」
老人開始望著黑暗。
「讓他們來吧,」他靜靜地說,「這次把該算的賬都算了,你們這些畜生。這次把該算的賬都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