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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講故事 第九章 牧師故事的結局(找不到)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床鋪好了。」當他們回來時,羅莎麗塔·穆諾茲對他們說道。

    埃蒂那時實在太累了,他以為她說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該除花園裡的草了,或者也許是還有五十到六十個人在教堂里等著見你。畢竟,誰會經常在下午三點的時候說到床呢?

    「啊?」蘇珊娜神情疲倦地問,「你剛才說什麼?沒聽明白。」

    「床鋪好了啊,」神父的女僕重複道,「你們倆還是睡你們昨晚睡的地方。年輕小夥子睡神父的床。如果你願意的話,這個大傢伙可以和你一起,傑克。神父叫我轉告你們這些。如果他在這裡,他會親自告訴你們的。但是,今天下午是輪到他去看望病人了,他給他們帶去了聖餐。」她說最後這幾句話時,神情很是自豪。

    「床?」埃蒂問。他還沒有明白過來。他朝周圍看看,似乎想要確認現在還是晌午,陽光還很燦爛。「床?」

    「神父看到你們在商店,」羅莎麗塔繼續補充說,「他以為你們和這麼一大幫人談話之後,會想要午休一下0」

    埃蒂終於明白了。他猜想在他生命的某個時候,他肯定比此時對別人的和善更加心存感激。但是老實講,他現在已經記不得,那是怎麼樣的和善,又是發生在什麼時候了。開始時,當他們坐在圖克雜貨店門廊的搖椅上時,只有少數幾個人猶豫著靠近他們,但是,後來他們發現沒有人向他們扔石頭,也沒人向他們開槍——這時,事實上,他們的談話才算是開始活躍起來,人們開始真的笑了——之後,氣氛就更加活躍了。當寥寥無幾的話語終於變成了熱烈的討論之時,埃蒂終於嘗到了成為公眾人物的感覺。他驚訝地發現,做一個公眾人物是多麼難啊,多麼耗時耗力。無論多麼難的問題,提問者都只想得到最簡單的答案——起初的兩個問題是,槍俠來自哪裡,又將要去哪裡。有些問題可以很誠懇地如實回答,但是很多時候,埃蒂聽到自己在含糊其辭地給他們講一些言不由衷的答案。他聽到他的兩個朋友也在這樣回答問題。確切地說,這些回答也並不算是謊言,倒像是一些類似答案的鼓動性言論。每個人都想要看到真誠的面孔,聽到坦誠的回答。甚至連奧伊也幫忙做了自己該做的事情。人們一再撫摸他,當傑克起身去店裡向伊本·圖克要碗水喝的時候,人們還叫奧伊講話。那個老先生給了傑克一個錫罐,叫他到門口的水槽里裝水。儘管傑克就做了這麼件小事,人們卻開始圍著他不停地問問題。奧伊喝完杯中的水,傑克回水槽去灌水時,人們就好奇地詢問奧伊。

    總之,他們渡過了埃蒂一生經歷過的最長的五個小時,他想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看待名人了。最後,他們總算是離開了那個雜貨店的門廊,啟程趕回尊者的住處。埃蒂猜想,他們待在門廊上的那段時間,肯定與鎮上的每個人,還有很多農夫,農場主,牛仔以及那些住在鎮外的幫工都講過話了。消息傳得很快:那幾個外地人坐在商店的門廊上,如果你要想和他們說話,他們就會跟你說。

    而現在,天哪,這個女人——天使般的女人——在和他們講床鋪。

    「我們能睡多久?」他問羅莎麗塔。

    「神父大概四點回來,」她說,「如果你們的首領也在那時準點回來的話,那麼我們要到六點才會吃晚飯。我大概在五點半叫醒你們吧,你們也有時間好洗漱一下。好嗎?」

    「好啊。」傑克微笑著回答,「我不知道只是和那些人說說話就能讓人這麼累,這麼口渴呢。」

    她點頭說道:「在餐具室有一罐涼水,你可以去喝。」

    「我可以幫你準備晚餐。」蘇珊娜說,但說這話的時候,她就開始打哈欠。

    「薩瑞·亞當斯會過來幫我的,」羅莎麗塔回答,「而且,晚餐也只是一些冷盤而已。你們去休息吧。你們快進去休息吧。」

    2

    在餐具室,傑克一下就把整罐水給喝完了。然後,他給奧伊也倒了一碗水帶到卡拉漢神父的卧室。他感覺在這個卧室里有點心虛,(而且還是帶著他的狗一起),但是卡拉漢窄窄的床上的鋪蓋已經翻開,枕頭已經墊好,床在召喚著他。他把碗放下,奧伊開始舔水喝。傑克脫下他的新內衣,躺下,然後閉上了眼睛。

    我可能不會睡著的,他想,我都不怎麼喜歡睡午覺,在以前肖太太還叫我巴瑪的時候,我就是這樣的了。

    但還沒到一分鐘,他就開始輕輕地打呼嚕了,他的手蓋在自己的眼睛上。奧伊的鼻子枕在自己的爪子上,睡在他旁邊的地板上。

    3

    埃蒂和蘇珊娜肩靠著肩坐在客房的床上。埃蒂還是不能相信:這不僅僅是個午覺,還是在一張真正的床上。難得的奢侈啊。他現在什麼也不想,只想躺下,抱著蘇珊娜就這麼睡覺。但有一件事,必須先解決。這件事已經讓他心煩意亂一天了。即使是在現場交談最忙碌的那會兒,他也沒有辦法暫時忘卻這件事情。

    「蘇希,關於逖安的爺爺——」

    「我不想聽。」她立即回答道。

    他聳了聳眉頭,十分驚訝。儘管,他想他應該想到會是這樣的。

    「我們可以現在談,」她說,「但是我現在很累,我想睡覺。告訴羅蘭那個老傢伙告訴你的一切,如果你願意的話,也可以和傑克說說,但不要告訴我。」她坐在他旁邊,她棕色的大腿挨著他白皙的腿,她棕色的眼睛盯著他褐色的眼睛。「你聽到我的話了嗎?」

    「嗯,聽到了。」

    「那好吧。」

    他笑著,把她抱入懷裡,吻她。

    不一會兒,他們都睡著了,他們的手臂互相擁抱著對方,他們的前額也碰到了一起。太陽西下,從窗戶射進來的長方形的光影在他們身上慢慢地移動。最後,太陽落向了天空的西邊。羅蘭慢慢騎往尊者在教區的房子時,也看到了這西下的太陽。那時,他的腳由於踩空了馬蹬,還在陣陣作痛。

    4

    羅莎麗塔出門來迎接他,「你好,羅蘭——祝天長,夜爽。」

    他點頭說:「願你收成加倍。」

    「我想你可能會叫我們中的幾個去朝狼扔盤子,當他們來的時候。」

    「誰告訴你的?」

    「哦……一些小鳥在我耳邊輕輕地告訴我的。」

    「如果我叫你去,你會去嗎?」

    她露出牙齒,咧嘴笑了。「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讓我高興的了。」她合攏了嘴,非常真誠地微笑著。「儘管,我們兩個在一起也是很快樂的事。你要不要到我的小閣樓里來坐坐,羅蘭?」

    「好啊,你能不能用你的貓油給我塗塗?」

    「上次給你抹過的那種貓油嗎?」

    「是的。」

    「那是要用勁抹呢,還是輕輕地抹呢?」

    「我聽說兩種都用能緩解關節的疼痛。」

    她想了想,然後笑了,拉著他的手,「到這邊來,在太陽還燦爛的時候,世界的這片角落卻是沉寂安寧的。」

    他心甘情願地跟著她,不管她帶他去哪裡。她有個秘密的溫暖如春的房間,四周圍繞著可愛的苔蘚,在那裡他感覺渾身精神振奮。

    5

    大概五點半的時候,卡拉漢終於回來了,這時候埃蒂、蘇珊娜和傑克也剛好都出來了。六點的時候,羅莎麗塔和薩瑞·亞當斯端上綠色的蔬菜和冷的雞肉,他們在教長住宅裝有屏風的門廊里吃了飯。羅蘭和他的朋友們都很餓,吃得很多。槍俠吃了兩碗飯後,又盛了第三碗。而卡拉漢吃得很少,在盤子里撥動他的食物。他臉上的黝黑膚色讓他看起來很健康。但是,這並沒有掩蓋他的黑眼圈。當薩瑞——一個歡快的女人,有點胖,但腳下卻很輕快——端出一塊香蛋糕時,卡拉漢只是搖了搖頭。

    當桌子上只剩下杯子和咖啡壺時,羅蘭取出他的煙荷包眉毛向上揚了揚。

    「你要抽煙嗎?」卡拉漢問道,然後抬高了嗓門,「羅莎,給槍俠拿個煙灰缸來。」

    「尊者,我整天都在聽你這麼大聲地說話。」埃蒂說道。

    「我也聽到了。」傑克附和道。

    卡拉漢微笑著說:「我感覺你們這些年輕人也是這樣的啊,至少和我差不了多少。」他給自己倒了半杯咖啡。羅莎麗塔給羅蘭拿來了一個瓷杯子接煙灰。她走了以後,尊者說,「我昨天實際上就應該把故事講完。昨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一夜未眠,考慮應該怎麼把這個故事講完。」

    「如果我告訴你,我已經知道一些了,這會不會對你有幫助?」羅蘭問道。

    「可能沒有什麼用,你和韓契克一起去了門口洞穴是嗎?」

    「是,他說他們給你聽了那個能講話的機器放的一首歌,你聽完之後哭了。是你說過的那首歌嗎?」

    「『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是那個。我不知道如何形容那種怪異的感覺,當你坐在卡布林·斯特吉斯的曼尼人的小屋裡,望著門外遠處黑暗的雷劈,聽著埃爾頓·約翰的歌時的那種感覺。」

    「噢,噢,」蘇珊娜說道,「神父,你跳到後面了,神父。上次,我們知道你在薩克拉曼多,那是在一九八一年。那時候你剛知道你的朋友死於希特勒兄弟之手。」她一臉嚴肅地看著卡拉漢,然後轉向傑克,最後轉向埃蒂。「我不得不說,先生們,從我離開美國的那一天開始一直到現在,你們都還沒有學會過安寧的生活啊。」

    「不要怨我啊,」傑克說,「我那時候還在學校里。」

    「我那時候還在吸毒呢。」埃蒂說。

    「好吧,那就怨我吧。」卡拉漢說,他們都笑了。

    「快接著講你的故事吧,」羅蘭說道,「也許,今晚你就能夠睡安穩了。」

    「可能,我會的。」卡拉漢想了一會兒之後說,「我記得那個醫院——我猜每個人都記得——醫院裡有濃濃的消毒水的味道和機器的轟鳴聲。機器嘟嘟作響的聲音。惟一和這種機器發出一樣聲音的是安裝在飛機座艙里的機器。曾經有一次,我問一個飛行員,他告訴我說這是飛機的導航檔發出的聲音。我記得我那時候經常會想,在醫院的重病護理室里肯定有很多這樣的導航機器。

    「我在家工作的時候,羅恩·瑪格魯德那時候還沒有結婚,我想現在他肯定結了。因為,我記得那時候有一個女人正坐在他的床邊,在讀一本書給他聽。那個女人穿著很好、很漂亮的綠色套裝,長筒襪,低跟的皮鞋。至少,我自己以為我會很從容地面對她。我那時候全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頭髮也梳得一絲不苟,自從薩克拉曼多的那次以後,我再沒有喝過酒。但是,當我們真的面對面時,我根本不像我自己想像得那麼從容。你知道,她是背對著門坐著。我敲了敲門柱子,她轉頭看我。就在那一刻,我自己所謂的冷靜沉著跑到了九霄雲外。我退回一步,趕緊在胸前劃十字。自從那個晚上,羅恩和我在同一個地方拜訪了魯普之後,我還是第一次又在自己的胸前畫十字。你們知道為什麼嗎?」

    「當然,」蘇珊娜回答道,「這就像是拼圖,那幾塊剛好能拼到一起。那幾塊總是都能拼到一起的。但是,拼好後,我們又仔細看了無數遍。我們就是不知道拼好後整個圖是什麼東西。」

    「或者說,你想不明白。」埃蒂說。

    卡拉漢點了點頭,「看著她,就像是看著羅恩,除了她有棕色的長髮和隆起的胸部以外,他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她是他的雙胞胎妹妹。她開始笑了。她問我是不是見鬼了。我感覺……那一切都很不真實。似乎,我又不小心進入了那些其他的世界之中的另外一個,就像真實的世界一樣——如果真有那麼一回事的話——但卻有些不同。我那時真的很想抽出我的錢包,看看紙幣上印的是誰?不僅是因為他們兩個出奇地相似,還因為她的笑。坐在這個長著跟她一模一樣的面孔的男人身邊,假定在那些繃帶之下還剩下了一張臉,而且那張臉還在笑著。」

    「歡迎來到隔界醫院的十九號病房。」埃蒂說。

    「什麼啊?」

    「我只是想說我理解這樣的感覺,唐。我們都能理解,你繼續。」

    「我做了自我介紹,我問她我是否可以進來。我在提問時想到了那個吸血鬼,巴洛。我想著,你必須首先要讓他們進來。之後,他們要走要留就隨便他們自己了。當然她叫我進去了。她說她來自芝加哥,她要在她說的『最後的時光』和他在一起。然後,她用同樣悅耳的聲音說道,『我一眼就認出你是誰了。是你手上的疤痕告訴我的。在他的信中,羅恩說,他確定你前世肯定是個信徒。他以前總是和我說別人的前世,就是那些人在開始酗酒、吸毒、發瘋或是完全沉溺於這三者之前的生命。這個人以前是木匠。那一個是模特。關於你,他說得對嗎?』說所有這些話的時候,她的聲音都是那麼悅耳好聽,就像是一個在雞尾酒會上講話的女人。羅恩躺在那裡,頭上纏滿了繃帶。他要是再帶上太陽眼鏡的話,看起來就很像電影《隱身人》裡面的克勞德·雷恩斯。

    「我進來了。我說我以前是個信徒。但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伸出她的手。我伸出我的手。因為,你們知道,我以為……」

    6

    他伸出手,因為他以為她要和他握手。都是那個悅耳的聲音迷惑了他。他沒有意識到羅恩·瑪格魯德·羅林斯把手舉了起來,而非伸出來。起初,他都沒有意識到他被扇了耳光。她扇得太重了,扇得他的左耳嗡嗡直叫,他的左眼流出了淚水。他很迷惑,當他感覺到左臉上突然的暖暖的襲擊,他以為那可能是一種假性過敏,或是由於緊張的反應。然後,她向他走來,淚水從那張奇怪的和羅恩長得一模一樣的臉上流下來。

    「繼續,看著他,」她說道,「你猜為什麼?這是我哥哥的前世!他惟一的生命!快過來啊,看看他吧。他們挖出了他的眼睛,他們撕裂他的左臉——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的牙齒!警察們給我看了照片,他們本來不想給我看的,我叫他們給我看的。他們刺穿了他的心臟,但我想醫生已經幫他補上了。是他的肝臟在要他的命。他們也刺穿了他的肝臟,他的肝臟正在死去。

    「瑪格魯德小姐,我——」

    「是羅林斯夫人,」她糾正他說,「不管怎麼樣,這都和你有關,只是關係大小的問題。繼續走,看看他。看看你都對他做了什麼啊?」

    「我那時候在加利福尼亞……我是在報紙上得知這個消息的……」

    「當然。」她說;「當然,但你是惟一一個可以掌控這件事的人,不是嗎?惟一一個和他這麼親密的人。他的一個朋友死於同性戀疾病。還有一些不在這裡。他們這個時候,都還可能在他的酒店裡吃著免費的食物,談論他們聚會時發生的事情。他們對這些都是怎麼想的呢。尊敬的卡拉漢——或者該叫你神父?我看到你在你胸前劃十字——讓我告訴你我是怎麼想的吧,這……使……我……很生氣。」她講話的聲音還是很悅耳,但當他想要開口再說話的時候,她把她的一根手指放在他嘴唇上,那根手指用了那麼大的力壓著他的嘴和牙齒,他於是只好不說話了。讓她繼續講吧,為什麼不呢?好幾年了,他都沒有聽人這麼傾訴了,而有些事情就像騎自行車一樣,一晃就過去了。

    「他以優異的成績畢業於紐約大學,」她說,「你知道嗎?他在一九四九年的比洛特詩歌大獎賽中獲得了第二名,你知道嗎?他大學還沒有畢業,就已經寫了一本小說……一本出色的小說……而現在這本書卻在我閣樓的灰塵堆里。」

    卡拉漢感覺到他自己臉上溫暖的口水,都是從她的嘴裡噴出來的。

    「我教——不,我懇求他——繼續寫作,他嘲笑我,說他寫得並不好啊。『讓梅勒、奧哈拉斯和歐文·肖去寫吧,』他說,『那些人才是真正能寫作的人啊。我只能是在象牙塔里的辦公室工作,吸著海泡石的煙斗,就像契普斯先生一樣。』

    「也可能真是那樣,」她說,「然後他參加了匿名酒,鬼會,然後他又開了個小酒店。每天和他的朋友出去,像你這樣的朋友。」

    卡拉漢有點吃驚。他從來沒有想到過「朋友」這個字眼可以與這樣的蔑視一起出現。

    「現在他倒霉了,要死了,他們這些所謂的朋友又都去哪裡了?」羅恩·瑪格魯德·羅林斯問他。「啊?他曾經幫助過的那些人呢?那些把他叫做天才的報紙專欄記者呢?簡·波利①在哪裡呢?她在《今天》脫口秀中對他進行了採訪,你知道的,進行過兩次採訪。那個該死的泰力莎姑母呢?他在他的信中說,當她回家的時候,他們把她叫做小聖母,現在他需要聖母,我兄弟現在要聖母,她可以為我兄弟行撫頭頂祝福禮,該死的,她在哪裡啊?」

    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滾滾落下。她說得非常激動,胸部上下起伏。她很漂亮也很可怕。卡拉漢想到了他曾經看過的一幅關於濕婆的圖片,那是印度的毀滅之神。他想,努力剋制著心底荒唐的想笑的衝動。

    「他們都不在這裡。這裡只有你,我,還有他,對不?他可能會獲得一個諾貝爾文學獎。或者他可以每年教育四百個學生,這樣教三十年。他可以這樣熏陶至少一萬兩千顆心靈。然而,他現在卻躺在醫院裡。他的臉被割掉了,他們還要用他那個該死的小酒店籌資來支付他最後看病的費用——如果你把被砍成這樣也叫做是一種疾病的話——還有他的棺材,他的葬禮。」

    她看著他,面對他笑著,臉頰由於淚水而閃閃發光,鼻子上還掛著鼻涕。

    「在他的前世里,卡拉漢牧師,他是馬路天使。但是,這是他最後一個後世。死得很光彩,是嗎?我現在要穿過大廳到樓下的餐廳去喝咖啡,然後見一個丹麥人。我大概十分鐘後回來。足夠你做這次小小的拜訪。求你幫個忙,在我回來之前消失。你和他其他的那些好哥們都讓我噁心。」

    她離開了。她的低跟鞋沿著大廳一路嗒嗒作響。直到皮鞋聲完全消失了,只剩下他和一成不變的機器轟鳴聲時,他才意識到他,在顫抖。他不認為這是震顫性精神錯亂髮作,但天哪,那就是他那時候的感覺。

    當羅恩從他僵硬的繃帶下面發出說話聲時,卡拉漢幾乎嚇得大叫。他的老朋友說得很含糊,但卡拉漢還是能辨認出來。

    「今天,她的那套話已經說了至少八遍了,她不厭其煩地跟別人說起我獲得比洛特二等獎的那年,同時獲獎的只有其他四個人。我猜想戰爭讓人們忘記了很多好詩。你幹得怎麼樣?唐。」

    他說話的語音很不清楚,聲音有點刺耳,但他還是羅恩,還好。卡拉漢走過去抓起他放在床單上的手。他的手出奇有力地握著他的手。

    「就小說而言……兄弟,我的小說就像是三流的詹姆斯·瓊斯,不是很好。」

    「你自己呢,羅恩?」卡拉漢問道,現在他自己哭了起來。這個見鬼的房間馬上就會在淚水裡漂浮起來了。

    「很糟糕,」這個男人在繃帶下說,然後繼續道,「謝謝你能來。」

    「應該的。」卡拉漢說,「你需要我做什麼,羅恩?我還能為你做什麼啊?」

    「你一定要遠離老家。」羅恩說道,他的聲音在變小,但是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抓著卡拉漢的手。「他們要找的不是我,他們要找的是你。你明白嗎?唐,他們在到處找你。他們不停地問我你在哪裡,如果我知道的話,相信我最後會告訴他們的。但是,當然我不知道。」

    其中一個機器轉得越來越快了,機器的叫聲一致時敲鐘聲就會響起。卡拉漢不清楚自己是怎麼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

    「羅恩——他們的眼睛是紅的嗎?他們帶著……我不知道……長的外套?像戰袍?他們是坐著豪華汽車來的嗎?」

    「完全不是,」羅恩小聲回答,「他們大概有三十多歲,但穿著像十多歲的孩子。他們看起來也像是孩子。可能再過二十年這些人看起來還是像十多歲的孩子——如果他們能活那麼久的話——然後可能一天之間他們就會迅速老去。」

    卡拉漢想,只不過是一群小無賴而已。他是這個意思嗎?是的,大概應該是的。但是,那不意味著低等人不會僱用希特勒兄弟做一些特殊的工作。這也很有道理。甚至連報紙上的短文也說,羅恩·瑪格魯德不像是希特勒兄弟常常對付的那些犧牲品。

    「一定要遠離老家,」羅恩小聲說道,但是在卡拉漢能承諾之前,敲鐘聲響了。好一會兒,握著他的手的那隻手握得更緊了,卡拉漢感受到這個男人往日的力道。這股狂野的能量使得老家的門一直都敞開著,儘管銀行的賬戶一直呈絕對水平線狀態。這股能量吸引了很多人幫羅恩·瑪格魯德做他自己不能做的事。

    然後,房子里開始擠滿了護士,一個醫生喊著要病人的心電圖,神情傲慢。羅恩的雙胞胎妹妹馬上就會回來,這次可能會嘴裡冒火。卡拉漢覺得是時候離開這個亂糟糟的地方了,離開紐約這個亂糟糟的地方。那些低等人還是對他很感興趣。如果他們有個行動基地,可能就在這個逍遙城,美國。那麼,回西海岸可能是個好主意。他沒有錢再買一張機票了。但是他還有足夠的現金買火車票。當然,這也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再去一次西部,為什麼不呢?他幾乎能想像得到他自己坐在C區的二十九號座位上:在他的襯衫口袋裡有新的、還沒有啟封的香煙一包,手上是裝在紙袋子里的一瓶新的、未開瓶的老酒,還有約翰·D·麥克唐納的新小說,也是新的,沒有讀過的,放在他的膝蓋上。也許他會去印度的最邊緣地帶,穿過整個堡壘李,仔細地讀讀書的第一章,小飲兩杯酒。那時,他們會關掉五七七房間的所有機器,他的老朋友進入黑暗,奔向在前面等待他的未知的一切。

    7

    「五七七。」埃蒂說。

    「十九。」傑克說。

    「你說什麼?」卡拉漢又問道。

    「五加七再加七,」蘇珊娜說,「把它們加起來,就是十九。」

    「那意味著什麼?」

    「把它們放在一起,正好拼成媽媽這個詞,這個詞對我來說意味著世界的全部。」埃蒂說,面帶動情的笑容。

    蘇珊娜沒有理會他。「我們不明白,」她說,「你沒離開過紐約,對嗎?如果你確實離開過,就絕不會有這個。」她指著他額頭上的傷疤說。

    「噢,我離開過,」卡拉漢說,「只是不像我打算得那麼快。我離開醫院時,真正的意圖是返回奧索里提港並在四十路公交車上買票。」

    「那是什麼?」傑克問道。

    「流浪漢用語,指你能到的最遠的地方。如果你買一張車票到阿拉斯加的費爾班克斯,那麼你就乘坐四十路公交車。」

    「這裡會說十九路公交車。」埃蒂說。

    「在行走時,我會想到所有的陳年舊事。有些挺可笑,比如老家的一群傢伙表演雜技。有些挺可怕,比如有天晚上,就在晚飯前,一個傢伙對另一個說『別再挖鼻子了,傑夫,那真讓我噁心,』傑夫說『你幹嗎不挑這玩意兒呢,乖孩子,』還沒等我們上前制止,或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他已抽出一把碩大的彈簧刀,傑夫割了另一個傢伙的喉嚨。魯普大叫起來,我喊著『主啊!神聖的主啊!』血濺得到處都是,因為他割到了那個傢伙的頸動脈——或者也可能是頸靜脈——接著羅恩從洗手間跑出來,一隻手提著褲子,另一隻手拿著一卷手紙,你知道他幹了什麼嗎?」

    「用掉那些紙。」蘇珊娜說。

    卡拉漢咧嘴一笑。笑容讓他年輕起來。「你這個鬼靈精,的確如此。他把整捲紙緊壓在鮮血噴射之處,並沖著魯普大喊撥打二一一,這是那時候呼叫救護車的電話。我就站在那裡,注視著那捲白色的手紙被染成鮮紅,一點點地朝紙心滲透。羅恩說『就把它當成全世界最大的刮口』把我們逗樂了。我們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我回憶了很多往事,說真的。美好的,可怕的,還有不堪的。我記得——依稀地——順便到『笑臉市場』買了兩三罐百威啤酒,裝在紙袋裡。我喝了一罐,然後繼續行走。我沒想過要去哪裡——至少我的意識里沒有——可是我的雙腳肯定自有主張,因為當我突然環顧四周時,發現面前就是我們以前常去吃晚飯的地方,在我們——用他們的話說——手頭有錢的時候。在第二大道和第五十二街街口交界處。」

    「『嚼嚼老媽店』。」傑克說。

    卡拉漢盯著他,著實詫異不已,然後看著羅蘭。「槍俠,你們這些小夥子有點把我嚇住了。」

    羅蘭只是用慣有的姿勢打了個響指:接著說吧,夥計。

    「我決定進去買個漢堡來重溫往昔,」卡拉漢說,「在吃漢堡的時候,我意識到自己不想連家都不看一眼就離開紐約,至少要透過前窗打量一下。我可以站在街對面,就像魯普死後,我曾在那兒短暫停留一樣。為什麼不呢?我以前在那兒從沒受過糾纏,不管是吸血鬼,還是低等人。」他看著他們。「我不知道我到底是真的那麼想,還是某種精心設計、自取滅亡的精神遊戲。我能回想起當晚的許多感受、言語和想法,可就是想不明白這個。

    「不管怎樣,我並沒有回家。我結了賬,然後沿著第二大道走下去。家在第一大道和四十七街街口交界處,可我不願直接從它前面走過。所以我決定走到第一大道和四十六街街口交界處,從那裡穿過去。」?

    「為什麼不是四十八街?」埃蒂輕聲問道,「你本可以轉到四十八街,那會更快些。省得你一個街區要穿兩次。」

    卡拉漢思索著這個問題,然後搖搖頭。「也許有什麼理由,我記不得了。」

    「有個理由,」蘇珊娜說,「你是想從那片空地穿過。」

    「為什麼我要——」

    「和剛出爐的油炸圈餅讓人想從麵包店前走過是一樣的道理,」埃蒂說,「有些東西就是令人愉快,僅此而已。」

    卡拉漢將信將疑地聽著,隨後聳聳肩。「如果你這麼認為的話。」

    「我是的,先生。」

    「無論如何,我一路走著,一邊小口抿著剩下的啤酒。我快要走到第二大道和四十六街交界處了,這時——」

    「怎麼著?」傑克迫不及待地問,「一九八一年那個街角有什麼?」

    「我不……」卡拉漢開始講述,接著又停下來。「一道圍牆,」他說,「相當高。有十英尺,也許是十二英尺。」

    「不是我們爬過的那道,」埃蒂對羅蘭說,「不是那道,除非它自己長高了五英尺。」

    「牆上有一幅畫,」卡拉漢說,「我記得一清二楚。某種街頭塗鴉,可是我看不出畫的內容,因為街角的路燈熄滅了。忽然我意識到不對勁兒。突然我頭腦里響起了警報。如果你們想知道真相的話,那聽起來非常像把所有人喚到羅恩醫院病房的那個聲音,一下子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我的腦子一片空白。可同時我在想……」

    8

    同時他在想這沒什麼,無非是幾盞燈滅了而已,如果有吸血鬼,你能看到他們;如果有低等人,你能聽到敲鐘聲並聞到腐臭的洋蔥和燙金屬味兒。同時他決定離開這片區域,馬上,不管有沒有敲鐘聲,他身體的每一處神經都突然緊繃起來,閃閃發光、噝噝作響。

    他轉過身,有兩個人正站在他身後。有那麼一會兒,他們被他的突然變向驚呆了,他也許本可以趁機從他們中間飛奔而逃,就像時間倒流一樣,飛速奔回第二大道。可是他也受驚了,那一刻,三個人只是站在那裡,面面相覷。

    一個是大個兒的希特勒兄弟,一個是小個兒的希特勒兄弟。小個子最多五英尺二英寸。他穿著寬鬆的格子襯衫和黑色的寬鬆褲。頭戴一項棒球帽,帽檐朝後。他的雙眼如焦油油滴般烏黑,面色很差。卡拉漢立即想到他是列尼。大個子可能有六英尺六英寸,身穿揚基棒球隊運動衫、藍色牛仔褲和球鞋,長著黃棕色的小鬍子。他背一個臀包,只是掛在前面,所以實際上成了腹包。卡拉漢把他稱為喬治。

    卡拉漢轉過身,決定如果有燈光,或者看起來他能穿過交通堵塞的話,就沿著第二大道逃跑。如果可能的話,他會順著第四十六街到「聯合國廣場賓館」並鑽進他們的大堂——

    高個子,喬治,一把抓住他的襯衫,並扯著他的領口把他拽了回來。領口撕裂了,可不幸的是裂口不夠大,沒能讓他逃走。

    「不,你不行,先生,」小個子說,「不,你不行。」接著他一個箭步衝上來,像昆蟲一樣迅速,卡拉漢還沒明白怎麼回事,列尼已經到他的兩腿間,抓住他的睾丸,使勁擠它們。頃刻間,劇痛難忍,一種液體鉛一般的脹痛。

    「喜歡嗎,黑鬼愛好者?」列尼問他的語氣似乎帶著由衷的關切,好像是說:「我們希望這對你來說和對我們一樣重要。」隨後,他把卡拉漢的睾丸向前扯,疼痛感頓時備增。彷彿大量的生鏽鋸齒沉落到卡拉漢的肚子里,他想,他會把它們扯掉的,他已經把它們擠得稀巴爛了,現在他準備把它們完全拽掉,只有一小塊松垮的薄皮把它們和身體連在一起,而他準備——

    他開始大叫,喬治用一隻手捂住他的嘴。「行了!」他沖自己的夥伴吼道,「我們是在他媽的街上,你忘了?」

    即使這會兒痛不欲生,卡拉漢仍在思忖自己處境的奇怪轉折:做主的是喬治這個希特勒兄弟,不是列尼。喬治是希特勒兄弟中的老大。這當然不是斯坦貝克的描寫手法。

    接著,從他的右側傳來一陣嗡嗡聲。起初他以為是敲鐘聲,但是嗡嗡聲很甜美,也很響亮。喬治和列尼感到了,可他們不喜歡那個聲音。

    「那是啥?」列尼問,「你聽到啥聲音了嗎?」

    「我不知道。我們把他帶回那個地方去。先別去弄他的睾丸。過會兒你想怎麼拽都行,可是現在先來幫我。」

    他們倆站到卡拉漢的兩邊,立刻,他被推回到第二大道。高高的木板牆從他們的右側一閃而過。那個甜美、響亮的嗡嗡聲正從背後傳來。只要我能穿過圍牆,我就得救了,卡拉漢心想。那邊有什麼力量,一種強大而正義的力量。他們不敢靠近它。

    也許的確如此,可他懷疑自己是否真能攀過十英尺高的木板牆,即使他的睾丸沒有發出一陣陣劇痛難忍的莫爾斯電碼,即使他感覺不到內褲中的腫脹怕也不行。突然,他的頭向前彎伸,嘔吐出一大堆熱乎乎尚未消化的食物,淌在襯衫前襟和褲子上。他能感到嘔吐物滲入自己的皮膚,像小便一樣溫熱。

    兩對年輕的情侶,顯然是一起的,正朝反方向行走。兩個年輕小夥子挺高大,他們或許可以搞定列尼,甚至如果他們聯手也許還可以對付喬治,喬治交出錢可以放他一馬,不過此刻他們看上去無精打采,顯然,他們想儘快把約會女伴帶離卡拉漢所在之處。

    「他只是有點喝高了,」喬治說,面帶同情地微笑著,「所以失態。這種事我們都曾有過。」

    他們是希特勒兄弟!卡拉漢試圖喊叫。這些傢伙是希特勒兄弟!他們殺死了我的朋友,現在他們又要來殺我!叫警察!然而,沒能如願,在這樣的噩夢中從來都不會如願,很快,兩對情侶朝對面走去。喬治和列尼繼續敏捷地挾著卡拉漢沿著第二大道位於四十六街和四十七街之間的街區行走。他幾乎腳不著地。他的「嚼嚼老媽」漢堡的味道這會兒在他的襯衫上蒸發著。哦天哪,他甚至能聞得到他自己放的芥末。

    「讓我看看他的手,」他們靠近下一個路口時喬治說道,當列尼抓起卡拉漢的左手時,喬治說,「不,傻瓜,另一隻。」

    列尼把卡拉漢的右手伸開。卡拉漢即使掙扎過,也阻止不了。他的下腹填滿了濕乎乎的熱水泥。同時,他的胃好像在喉嚨後面顫抖著,像一個受驚的小動物。

    喬治看看卡拉漢右手的傷疤,然後點點頭。「嗯,是他,沒錯。確定一下總沒壞處。來吧,我們走,法老。快步前進,一二一!」

    他們到四十七街時,卡拉漢從主幹道上被拖了下來。左邊的山坡下有一簇白色的亮光:家。他甚至能看到幾個斜著肩膀的側影,男人們站在角落裡,抽著煙談論電視節目。我也許還認識其中的幾個,他糊裡糊塗地想。見鬼,或許是吧。

    然而他們沒走那麼遠。沿著第二大道和第一大道之間的街區走了不到四分之一的路程,喬治把卡拉漢拖到一處破舊店面的門口,兩扇塗花的窗戶上掛著出售或出租的牌子。列尼只是圍著他們打轉,像一隻在幾頭移動緩慢的母牛旁汪汪叫的獵犬。

    「要把你搞掉,黑鬼愛好者!」他喊叫著,「像你這樣的我們已經幹掉好幾千個了,在收手前我們要幹掉上萬個,我們可以弄死任何黑鬼,即使他個頭兒很大,那是我正在寫的一首歌,一首叫『殺死所有愛黑鬼的傢伙』的歌,寫好後我要把它寄給默爾·哈格德,他是最棒的,是他告訴所有的嬉皮們蹲下來在帽子里拉屎,為了美國操他媽的默爾,我弄到了野馬380,還弄到了赫爾曼·戈林②的魯格手槍,知道嗎,黑鬼愛好者?」

    「閉嘴,你這個小混蛋,」喬治說,不過他講話的語氣是友好的心不在焉,他真正關心的是找到他想要的套在一個大環上的鑰匙,然後打開空蕩蕩的店面的房門。卡拉漢心想,列尼對他來說就像一台自動修理鋪或者快餐店裡不停播放著的收音機,他甚至已經對他置若罔聞,他只不過是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噢,諾特,」列尼說,接著又開始了,「他媽的戈林的他媽的魯格手槍,沒錯,我可以把你他媽的睾丸打掉,因為我們很明白像你這樣的黑鬼愛好者對這個國家做了什麼,對嗎,諾特?」

    「跟你說過了,別叫名字,」喬治/諾特說,不過他並不太計較,卡拉漢知道原因:他永遠不能把名字告訴警察,只要事情按這些混蛋所計劃的那樣發展的話就不能。

    「對不起諾特,可就是你們這些黑鬼愛好者你們他媽的猶太知識分子把國家搞糟的,所以我想讓你好好反省一下,在我把你的睾丸從陰囊上拽下來的時候——」

    「睾丸就是陰囊,傻瓜,」喬治/諾特用一種奇怪的學者口吻說道,隨後他說,「成功!」

    門開了。喬治/諾特把卡拉漢推了進去。店面不過是一個積滿灰塵的洗衣房,充斥著一股漂白粉、肥皂和漿粉的味道。粗電線和管道穿透兩面牆壁。他能看到牆壁上乾洗設備的架子,那裡原先放著自助洗衣機和乾衣機。地板上有塊標牌,在昏暗中,他隱約能看出:海龜灣自助洗衣店你洗或者我們洗不管怎樣都會幹凈!

    都會幹凈,是啊,卡拉漢心想。他轉向他們,看到喬治/諾特用槍指著自己並不感到太吃驚。那不是赫爾曼·戈林的魯格手槍,卡拉漢覺得看上去更像那種廉價的點三二槍,你在市郊的小酒吧花六美元就能買到,不過他明白結果都一樣。喬治/諾特解開他的腹包,眼睛緊盯著卡拉漢——他以前干過這種事,兩個人都干過,他們是老手了,是久經沙場的老狐狸了——他拿出一卷布基膠帶。卡拉漢記得魯普曾經說過,美國一周沒有布基膠帶就會垮掉。「那是秘密武器」,他如此稱呼它。喬治/諾特把膠帶卷遞給列尼,列尼接住然後快步走到卡拉漢跟前,還是那種昆蟲般的速度。

    「把手放在身後,黑鬼愛好者。」列尼說。

    卡拉漢不從。

    喬治/諾特沖他晃了晃手槍。「照做,否則我讓你吃槍子,夥計。你從沒感受過那種痛苦,我向你保證。」

    卡拉漢照做了。他別無選擇。列尼跳到他身後。

    「雙手合攏,黑鬼愛好者,」列尼說,「你不知該怎麼做嗎?你沒看過電影嗎?」他笑得像個瘋子。

    卡拉漢把雙腕合攏。列尼把布基膠帶卷扯開並開始把卡拉漢的雙臂纏在身後時,傳來一陣低沉的咆哮聲。他站在那裡,大口地呼吸著灰塵和漂白粉,還有纖維柔軟劑那舒服的,甚至有些孩子氣的香味。

    「誰雇你來的?」他問喬治/諾特。「是低等人嗎?」

    喬治/諾特沒吭聲,但是卡拉漢覺得看到他的眼睛閃了閃。外面已經車水馬龍。幾個行人漫步而過。如果他喊叫會怎麼樣?嗯,他想他知道答案是什麼,對嗎?《聖經》說傳教士和利未人從受傷者跟前走過,沒有聽到他的叫喊聲,「但是某個撒馬利亞人……同情他。」卡拉漢需要一個好心的撒馬利亞人,可是在紐約他們非常罕見。

    「他們長著紅色的眼睛嗎,諾特?」

    諾特的眼睛又閃了閃,但是槍管仍對著卡拉漢的上腹部,堅如磐石。

    「他們開著寬敞豪華的車子嗎?是的,對嗎?你覺得你的命和這個蠢貨的命值多少錢,一旦——」

    列尼又抓住他的睾丸,使勁擠壓和扭弄,把它們像百葉窗似的拉起來。卡拉漢大叫起來,整個世界一片灰暗。他雙腿力氣盡失,雙膝再也撐不住了。「他倒下了!」列尼歡快地喊道,「穆罕默德·阿里倒下了!偉大的白色希望沖著可惡的黑鬼扣動了扳機並把他撂倒在地!難以置信!」這是在模仿霍華德·科塞爾③,模仿得非常逼真以至於卡拉漢雖痛苦不堪仍忍不住想笑。他又聽到一聲刺耳的咕嚕聲,這下他的腳踝被捆了起來。

    喬治/諾特從角落裡拿來一個帆布背包。他打開後翻出一個一次成像相機。他沖著卡拉漢彎下腰,突然世界變得光亮刺眼。緊接著,卡拉漢除了眼睛余光中央一個懸浮的籃色球後的幻影,什麼都看不到了。喬治/諾特的聲音從籃色球中傳來。

    「提醒我再找一個,事後。他們想要兩個。」

    「嗯,諾特,好!」小個子此刻聽上去興奮得幾近瘋狂,卡拉漢明白真正的苦痛要開始了。他記得迪倫④有首歌叫「暴雨將至」,心想這歌挺適用。比「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⑤合適,絕對是。

    一股大蒜和西紅柿的霧氣讓他窒息。可能卡拉漢在醫院裡被摑耳光時,有人吃義大利風味的晚餐了。一片眩暈中出現了一個身影,是高個子傢伙。「誰雇了我們與你無關,」喬治/諾特說,「問題是,我們被僱用了,而且如果有誰與此相關的話,蠢貨,你只是另一個馬格魯德那樣的黑鬼愛好者,希特勒兄弟敲響了你的喪鐘。多數時候我們樂於奉獻,不過有時也會為錢工作,和任何美國好公民一樣。」他停了停,接著說了荒誕不經的一句話:「我們在昆士區享有盛名,你知道。」

    「去你媽的吧,」卡拉漢說,然後覺得右面整張臉痛得像要炸開似的。列尼穿著鐵頭大靴子踹在他臉上,把他的下巴踢成了四瓣。

    「講得好,」他模糊地聽到列尼從那個瘋狂世界說,那裡的上帝顯然已經死去,躺在被洗劫一空的天堂地板上臭不可聞。「給蠢貨講得好。」接下來他提高嗓音,發出一種孩子般興奮的祈求聲:「讓我來嘛,諾特!求你了,讓我來!我想干!」

    「不行,」喬治/諾特說,「我來做額頭上的十字記號,你總是胡搞。你可以在他的手上做,好嗎?」

    「他被捆起來了!他的手遮在他媽的——」

    「在他死後,」喬治/諾特用一種令人恐怖的耐心解釋道。「他死後,我們會解開他的雙手,你就能——」

    「諾特,求你了!我會按你想要的去做。可聽著!」列尼的聲音響亮起來,「你知道嗎!如果我開始胡搞,你告訴我,我馬上停下!求你了,諾特?求求你了?」

    「嗯……」卡拉漢之前也曾聽到過這種語氣。一個縱容的父親拗不過自己寵愛的孩子,雖然孩子智力有點問題。「嗯,好吧。」

    他的視力開始清晰。他向神祈禱別這樣。他看到列尼從背包里取出一個閃光燈。喬治已經從自己的臀包里取出一把摺疊解剖刀。他們交換工具。喬治用閃光燈瞄準卡拉漢迅速腫大的臉。卡拉漢眨眨眼並眯成縫。他剛好可以看到列尼用他極小卻靈活的手指把解剖刀彈開。

    「這不是很好嘛!」列尼叫道。他激動得發狂。「這不是好極了嘛!」

    「就是別胡搞,」喬治說。

    卡拉漢想,如果這是部電影,騎兵此刻就要趕到。或者是警察。或者是他媽的H.G.韋爾斯⑥的《時間機器》中的福爾摩斯。

    然而列尼跪在他面前,他褲襠里的勃起再明顯不過了,而步兵毫無蹤影。列尼拿著打開的解剖刀身體前傾,而警察毫無蹤影。卡拉漢在這個傢伙身上聞到的不是大蒜和西紅柿的味道,而是汗味兒和煙味兒。

    「等會兒,比爾,」喬治/諾特說,「我有個主意,讓我先給你畫出來。我口袋裡有鉛筆。」

    「該死,」列尼/比爾嘟囔道。他把解剖刀伸開,卡拉漢能看到剃刀片似的刀刃在抖動,這是由於小個子的激動傳到了刀刃上面,隨後刀刃從他的視覺中消失了。一樣冷冰冰的東西滑過他的眉頭,接著變得熱乎乎的,而福爾摩斯毫無蹤影。鮮血流入他的雙眼,弄濕了他的視線,詹姆斯·邦德、特拉維斯·麥吉、赫爾克里·波洛、他媽的馬普爾小姐⑦也全無蹤影。

    巴洛那張蒼白的長臉出現在他的腦海里。那個吸血鬼的頭髮在他頭前飄動。巴洛伸出手。「來吧,迷失的傳教士,」他說,「了解真正的宗教。」當吸血鬼的手指把他母親給他的十字架的雙臂折斷時,發出了兩聲乾巴巴的斷裂聲。

    「噢,你這個蠢貨,」喬治/諾特埋怨道,「那不是十字記號,那是見鬼的十字架!把它給我!」

    「別這樣,諾特,給我一個機會,我還沒幹完呢!」

    他們像一對孩子般在他面前鬥嘴,而他睾丸疼痛,破碎的下巴有種跳動的劇痛,他的視線也被鮮血淹沒。所有那些七十年代的關於上帝還有主耶穌是否已經死亡的爭論,看看他吧!只消看看他!怎麼還會有疑問呢?

    而就在那時,騎兵趕到了。

    9

    「你究竟是什麼意思?」羅蘭問,「我本來想仔細聆聽這部分內容,尊者。」

    他們仍然坐在門廊的桌邊,但是食物已吃完,太陽下山了,羅莎麗塔拿來了油燈。卡拉漢停止講他的故事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所以可以讓她和他們坐在一起,她就坐下了。屏壁外面,在教區長黑乎乎的宅院里,蟲子嗡嗡叫著,渴望著光亮。

    傑克猜測著槍俠的想法。然後,他突然對所有這些秘密感到不耐煩了,問道:「我們就是騎兵嗎,尊者?」

    羅蘭一臉震驚,隨後確實又被逗樂了。卡拉漢只是顯得吃驚。

    「不,」他說,「我不那麼認為。」

    「你當時沒看到他們,對嗎?」羅蘭問,「你從沒真正看到過救你的那些人。」

    「我跟你們說了『希特勒兄弟』有個閃光燈,」卡拉漢說,「真的。不過其他那些人,騎兵……」

    10

    無論他們是誰,他們有一盞探照燈。探照燈使那個廢棄的洗衣房光亮刺眼,比那個廉價的一次成像相機的閃光還亮,而且亮光有所不同,它是持續性的。喬治/諾特和列尼/比爾捂住自己的眼睛。要不是雙臂被布基膠帶纏在身後,卡拉漢也想捂住自己的雙眼。

    「諾特,放下槍!比爾,放下解剖刀!」從巨大的光圈中傳來的聲音讓人驚恐,因為聲音本身就帶著恐懼。聲音的主人是一個靠近任何東西或許都能產生危害的人。「我喊到五,就會把你們倆都射死,是你們活該。」緊接著從燈光後面傳來的聲音開始數數,不是慢慢地警告性地數著,而是用一種驚人的速度在數。「一二三四——」好像聲音的主人想要射擊,想要速戰速決,趕快結束該死的過場。喬治/諾特和列尼/比爾沒有時間考慮自己的選擇。他們扔下手槍和解剖刀,手槍砸在布滿灰塵的亞麻地氈上走火了,發出「砰」的一聲巨響,像小孩子玩的裝了兩發子彈的玩具槍。卡拉漢不清楚子彈打在了哪裡,也許打在他身體里。如果這樣的話,他能感覺到嗎?值得懷疑。

    「別開槍,別開槍!」列尼/比爾大叫,「我們沒有,我們沒有,我們沒有——」沒有什麼?列尼/比爾看上去也不知道。

    「舉起手!」是一個不同的聲音,但也來自於炫目的太陽槍般的光亮後面。「舉得高高的!現在,你們這些破雜種!」

    他們的手高舉起來。

    「給,把他們捆上,」第一個聲音說。他們可能是了不起的傢伙,卡拉漢當然願意把他們寫到自己的聖誕卡單子上,可是很明顯他們以前從沒幹過這種事。「把鞋子脫下來!把褲子脫下來!現在!馬上!」

    「什麼他媽的——」喬治/諾特開腔,「你們這些傢伙是警察嗎?如果你們是警察,你們要保障我們應有的權利,我們該死的米蘭達——」

    刺眼的亮光後面,一支槍開火了。卡拉漢看到一片橙色的火光。也許是手槍,但是和希特勒兄弟在酒吧間買的蹩腳的點三二槍相比,其差別就如同老鷹之於蜂雀。爆炸聲發出巨響,緊接著石灰炸裂,積塵飛揚。喬治/諾特和列尼/比爾都尖叫起來。卡拉漢覺得他的一個救命恩人——也許是那個沒有開槍的人——也大叫起來。

    「把鞋子脫下來,把褲子脫下來!現在!馬上!你們最好在我數到三十之前脫掉,否則你們死定了。一二三四——」

    再一次,數數的速度快得沒有給他們留下任何考慮的時間,更別說抗辯了。喬治/諾特準備坐下,第二個聲音說:「坐下我們就殺死你。」

    因此,在聲音以毀滅性的快速數數時,希特勒兄弟在背包、一次成像相機、手槍和像痙攣的攝影升降機一樣的閃光燈周圍踉踉蹌蹌地脫掉鞋襪。鞋子脫掉,褲子拉下。喬治穿著拳擊短褲,而列尼喜歡那種有小便污點的緊身短內褲。看不出列尼勃起;列尼的勃起決定這個晚上休息了。

    「現在滾出去。」第一個聲音說。

    喬治面朝燈光。他的揚基棒球隊運動衫垂下罩在內褲外,內褲幾乎要滑到膝蓋上了。他仍背著臀包。他的小腿肌肉結實,可是肌肉在顫抖。喬治的臉因為突如其來的沮喪而拉得很長。

    「聽著,夥計們,」他說,「如果我們不幹掉這個傢伙就離開,他們會殺死我們。這些是非常惡劣——」

    「如果我數到十你們這些笨蛋還不滾開,」第一個聲音說,「我就自己殺了你們。」

    第二個聲音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輕蔑補充道:「膽小鬼,Gaicocknifenyom,留下啊,等死啊,誰稀罕?」

    後來,卡拉漢對十來個猶太人重複過這句話,他們只是困惑地搖搖頭,卡拉漢碰巧在托皮卡遇到一個老者,他為他翻譯了這句話。意思是去大海里拉屎吧。

    第一個聲音又開始不停地說:「一二三四——」

    喬治/諾特和列尼/比爾交換了卡通式的遲疑目光,然後穿著內褲就朝門口奔去。大探照燈旋轉起來跟隨著他們。他們出去了;他們消失了。

    「跟上,」第一個聲音粗聲粗氣地對他的夥伴嚷道,「如果他們想到掉頭回來——」

    「嗯,嗯。」第二個聲音答道,緊接著就消失了。

    亮光咔嚓一聲滅了。「轉身趴著。」第一個聲音說。

    卡拉漢試圖告訴他自己不行,他的睾丸現在感覺幾乎和茶壺一樣大,可是他嘴裡只能吐出粘糊糊的東西,因為他的下巴碎了。他只能儘力轉身用左邊身體靠著。

    「躺穩了,」第一個聲音說,「我不想割到你。」這不是以幹這一行為生的人的聲音。即使在此種狀態下,卡拉漢也能聽出來。這個傢伙呼吸急促困難,時而會發生中斷,隨後再次恢復。卡拉漢想感謝他。如果你是個警察或者救火隊員或者救生員,救一個陌生人是一回事,他心想。如果你只是廣大民眾中的普通一員,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他的救星就是普通一員,他想,他們倆都是,儘管他想不出為何他們準備得如此充分。他們怎麼知道希特勒兄弟的名字?他們到底等在什麼地方?他們是來自街道,還是一直待在廢棄的洗衣房?卡拉漢一無所知。其實他也不在意。因為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他,那是最重要的,惟一重要的事。喬治和列尼幾乎要把他整死了,不是嗎,親愛的,可是騎兵在緊要關頭出現了,就像約翰·韋恩的電影里那樣。

    卡拉漢想做的是謝謝這個人。卡拉漢想到安全的救護車上去,並在那些壞蛋在外面時第二個聲音的主人進行反擊之前,或者第一個聲音的主人因激動突發心臟病之前趕往醫院。他努力想說話,可是他嘴裡只能吐出粘糊糊的東西。就像喝高了以後講出來的話,羅恩把它叫做醉話。聽起來就像胡言亂語。

    他手上的膠帶被割開,然後是他的腳。這個傢伙沒有突發心臟病。卡拉漢又翻身仰面躺下,並看到一個胖乎乎的白手握著解剖刀。中指上有個圖章戒指。圖章上面是一本打開的書。書下寫著「藏書票」。接著探照燈又閃動起來,卡拉漢用手遮住眼睛。「耶穌啊,天啊,你為什麼把燈打開?」可是他說出來的只是耶—天,為—把—開,不過第一個聲音的主人好像明白他的意思。

    「我認為這很明顯,我受傷的朋友,」他說,「我希望我們再碰到時就像初次見面。如果我們從街上走過,我希望不被認出來。那樣更安全。」

    有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燈光逐漸後退。

    「我們會用街上的投幣電話呼叫救護車——」

    「不!別那麼做!如果他們回來怎麼辦?」他真是害怕之極,連話都講得一清二楚。

    「我們會留神,」第一個聲音說。喘息已經消失了。這個傢伙正恢復正常。對他來說太好了。「我想他們有可能會來,那個高個子確實相當不甘心,不過如果中國人說得對的話,我現在對你的生命負責。我要擔當起這個責任。如果他們捲土重來,我會讓他們吃槍子兒,不只是從他們頭上掃過了。」人影停下了。他自己看上去也相當高大。很有膽量,這一點毫無疑問。「那些是希特勒兄弟,我的朋友。你知道我在講誰嗎?」

    「嗯,」卡拉漢輕聲說,「可你不會告訴我你是誰對嗎?」

    「你還是不知道為好。」藏書票先生說。

    「你知道我是誰嗎?」

    暫停了片刻。傳來踩在沙礫上的腳步聲。藏書票先生這會兒站在廢棄洗衣房的門口。「不知道,」他說。隨後,「一個傳教士。無關緊要。」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等著救護車,」第一個聲音說,「別試圖自己挪動。你已大量失血,而且你可能受了內傷。」

    然後他走了。卡拉漢躺在地板上,聞著漂白粉、清潔劑的味道和飄散的纖維柔軟劑的甜味。你洗或者我們洗,他想,不管怎樣都會幹凈。他的睾丸腫脹悸痛。他的下巴也是腫脹悸痛。他能感到隨著臉上的肉在腫大,整個臉部在發緊。他躺在那裡等待救護車和生命,或者等待希特勒兄弟回來和死亡。等待女士或者老虎。等待黛安娜的財寶或者致命的毒蛇。等待了數不清的漫長時間之後,紅色的亮光一閃一閃地掃過積滿灰塵的地板,他知道這次是女士。這次是財寶。

    這次是生命。

    11

    「那就是,」卡拉漢說,「為何我在同一天晚上兩次來到了同一家醫院的五七七號病房。」

    蘇珊娜看著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認真的嗎?」

    「和說心臟病發作一樣認真,」他說,「羅恩·瑪格魯德死了,我被打得半死不活,而他們把我摔在同一張床上。他們肯定剛好有時間把床收拾好,在護士推著嗎啡車來為我注射,在我失去知覺之前,我躺在那裡想瑪格魯德的妹妹會不會回來繼續做希特勒兄弟沒幹完的事。可是那樣的事情有什麼好讓你們奇怪的呢?在我們的兩個故事中有數十個這樣奇怪的交叉,對吧。你們難道沒想過,比如說,卡拉·布爾·斯特吉斯和我自己的姓是個巧合嗎?」

    「我們當然想過。」埃蒂說。

    「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羅蘭問。

    卡拉漢咧嘴笑笑,他那麼做的時候,槍俠注意到這個男人臉的兩側不怎麼對稱。他的下巴碎過,對了。「這是故事講述者最喜歡的問題,羅蘭,不過我認為我現在需要加快一點講述速度,否則我們整晚都要在這裡了。反正最重要的,你們真正想聽的部分是結尾。」

    嗯,你也許那麼認為,羅蘭暗自思忖,而且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三個朋友也都抱有同樣的想法也毫不奇怪。

    「我在醫院待了一個禮拜。他們讓我出院時,把我送到了昆士區一家福利療養院。他們提供給我的第一處地方在曼哈頓,而且距離近很多,只是它與家有關聯——我們以前時而會送一些人過去。我擔心如果我到了那裡,希特勒兄弟又能找到我。」

    「他們找到了嗎?」蘇珊娜問。

    「沒有。我到河濱醫院五五七房間探望羅恩,後來自己也進到那裡的那天是一九八一年五月十九日,」卡拉漢說,「五月二十五日,我和三四個走路受傷的傢伙坐在貨車的後面到昆士區。我想說事後大概六天,正好在離開醫院上路之前,我看到《郵報》上的報道。報道在頁面的頭條,不過不是頭版。發現兩個男人在科尼島被射死,頭條說。警察稱『看起來像是群伙所為』。那是因為他們面部和手部都被酸液所燒。儘管如此,警察已確認了兩者的身份:諾頓·倫道夫和威廉·伽頓,都來自布魯克林。有照片。嫌疑犯照片;兩人都有長期案底。他們是整我的人,沒錯。喬治和列尼。」

    「你認為是低等人把他們幹了,對嗎?」傑克問。

    「對。報償就是死亡。」

    「那些案底文件有沒有顯示他們是希特勒兄弟?」埃蒂問,「因為,夥計,在我來的路上,我們還用那些傢伙嚇唬彼此呢。」

    「一些小報上有關於那種可能性的猜測,」卡拉漢說,「我打賭那些報道過希特勒兄弟的謀殺和傷害惡行的記者們心裡明白,希特勒兄弟就是倫道夫和伽頓——事後除了幾份三心二意相互抄襲的剪報什麼都沒有——可是沒有小報記者願意揭開惡魔之謎,因為惡魔的故事是他們報紙的賣點之一。」

    「天啊,」埃蒂說,「你參加了戰鬥。」

    「你還沒聽到結局,」卡拉漢說,「好極了。」

    羅蘭彈個響指,示意他繼續,不過看上去並不心急。他已給自己點上香煙,他的三個同伴從沒見過他那麼滿足的樣子。只有奧伊,睡在傑克腳邊,看上去更為怡然自得。

    「當我第二次離開紐約,帶著我的書和瓶子穿越喬治·華盛頓橋時,我找尋著自己的行人天橋,」卡拉漢說,「可是我的行人天橋不見了。接下來的兩三個月,我偶爾看到高速路影影綽綽地閃動——我記得有兩三次和查德伯恩在上面弄到過十美元的鈔票——但多數時候他們都不見蹤影。我看到許多第三類吸血鬼,並記得心中以為它們在蔓延。不過我沒去理它們。我好像已經沒有了衝動,就像托馬斯·哈代⑧失去寫小說的衝動,托馬斯·哈特·本頓⑨沒有了在牆壁上作畫的欲求一樣。『就是些蚊蟲』,我會那麼想,『讓它們去吧。』我的任務是到某個城鎮,找到最近的『大力士』或者『人力』,或者『勞力』,同時找到一個讓我感到舒服的酒吧。我喜歡看上去像紐約的『美國夢』或『巧言石』風格的地方。」

    「換句話說,你喜歡有個小小的蒸汽桌供你喝酒。」埃蒂說。

    「對,」卡拉漢說,像注視志同道合的人一樣看著他。「說得對!而且我會待在那些地方,直到不得不離開為止。我說的意思是在我最喜歡的隔壁酒吧中我會喝到微醉,然後打發晚上的剩餘時光——爬啊,喊啊,把襯衫前襟吐得一塌糊塗——在別處。在外,通常是。」

    傑克問:「什麼——」

    「意思是在外面爛醉,小傢伙。」蘇珊娜告訴他。她弄亂傑克的頭髮,然後把手縮回來,放在自己的上腹部。

    「還好嗎,先生?」羅莎麗塔問道。

    「嗯,不過如果你有什麼帶泡的東西,我一定能把它喝下。」羅莎麗塔起身,一邊輕拍卡拉漢的肩膀。「繼續吧,尊者,否則到了凌晨兩點你也講不完,而那時野貓就會在荒地里出沒了。」

    「好吧,」他說,「我喝酒,那是必然的結果。我每晚都喝,而且發狂地跟每一個願意聽的人談論魯普、羅恩、羅威娜以及在伊薩奎納縣把我帶走的黑衣人,還有魯塔,也許真的好玩極了,不過肯定不是一隻暹羅貓。最後我就昏倒了。

    「這種情形直到我到了托皮卡才結束。一九八二年的深冬,那是我陷入低谷的時候。你們知道陷入低谷是什麼意思嗎?」

    停了很長一會兒,然後他們點點頭。傑克想到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課和他最後那篇作文。蘇珊娜回憶起牛津、密西西比,埃蒂想到西海海灘,俯身靠近後來成為他的首領的人,想要割開他的喉嚨,因為羅蘭不讓他進入那一扇神奇的門而且得分只是小H。

    「對我來說,低谷是在一個監獄的牢房裡,」卡拉漢說,「那天一大早,我其實還算相對清醒。而且,那不是醉漢拘留所,而是一間牢房,裡面放著一張小床,上面有條毛毯,還有一個馬桶,馬桶上面真的有把椅子。和我曾到過的其他地方相比,這裡相當舒適了。惟一討厭的是那個念名字的傢伙……還有那首歌。」

    12

    從牢房的鐵絲網窗戶中射進來的光線很灰暗,讓他的皮膚也變得黯然無光。而且,他的手臟乎乎的,布滿抓痕。他指甲下面的渣滓很黑(污垢),還有些是栗色的(凝固的血跡)。他隱約記得和某個一直叫他先生的人扭打,所以他猜想自己可能是因為犯了曾經流行的《刑法典四十八條》,襲擊警官罪而到了這裡。他無非想要——卡拉漢對此印象稍微清楚些——試試那個孩子的帽子,帽子非常別緻。他記得試圖告訴那個年輕的警察(從這個人的容貌看,他們很快就要僱用那些還沒接受過如廁訓練的小毛孩做警官了,至少在托皮卡是這樣),他總是在留意時髦的新帽子,他總是戴帽子,因為他額頭上有一個犯了「殺人罪」的標記。「看起來像個十字架,」他記得自己說過(或者試圖說過),「不過,那確是『薩人追』標記。」那是他喝醉時對「殺人罪」最接近的表達了。

    昨晚真的喝醉了,可是他坐在牢房鋪位上感覺並不太糟糕,他用手揉弄自己亂蓬蓬的頭髮。嘴裡味道不太好——有點像暹羅貓魯塔在裡面排泄過,如果你想知道真相的話——可是他的腦袋疼得不怎麼厲害了。真希望那些聲音可以停下!下面的大廳里,有人在按字母順序單調地叫著聽上去無窮無盡的名單。附近,有人在唱他最不喜歡的歌曲:「今晚有人拯救,有人拯救,有人拯救了我的生命……」

    「內勒!……諾屯……歐科諾!……歐朔格尼西!……歐司闊斯基!……歐斯美!」

    他剛剛意識到是他自己在唱歌,他的小腿就開始抖起來,一直抖到膝蓋,然後到臀部,並越抖越凶,越抖越劇烈。他能看到腿上的天塊肌肉像活塞一樣起起落落。他這是怎麼了?

    「帕爾默!……帕姆格仁!」

    顫抖又綿延到他的胯部和下腹。他小便失禁噴出把內褲弄濕了。同時,他的雙腳向空中踢騰,好像他試圖雙腳同時凌空踢起看不見的足球。我犯病了,他想,這次可能完了。我可能要玩兒完了。再見黑烏。他試著喊救命,可是除了一小聲咔嚓聲外他什麼都說不出來。他的手臂開始上下亂甩。這會兒,他的雙腳凌空踢起看不見的足球,而雙臂高喊著哈利路亞,下面大廳里的傢伙準備一直叫到世紀末,也許直到下一個冰河時代。

    「皮斯切爾!……皮特斯!……帕克!……珀羅維克!……讓斯!……讓柯特!」

    卡拉漢的上身開始來回抽搐。每向前抽搐一次,他就更接近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他的雙手揮起來。雙腳甩下去。突然他的屁股上有股薄餅攤開般的暖意,他意識到他剛剛大便失禁。

    「里裘佩羅!……羅比剌德!……羅斯!」

    他向後抽搐,一直到粉刷過的水泥牆邊,有人在那裡塗寫了「邦戈·斯康克」和「第十九次神經崩潰剛剛發作!」接著他又向前抽搐,這次就好像穆斯林早禱一般用足了全身的力氣。有一會兒,他從赤裸的膝蓋中間盯著水泥地,然後他失去重心,臉朝下摔在地上。儘管他夜夜豪飲,他的下巴卻已基本痊癒,可現在又摔成了三瓣。不過,像是要取得完好的平衡——四是個奇妙的數字——這次他的鼻子也摔碎了。他躺在地板上像一條被鉤住的魚似的來回彈騰,他的身體在鮮血中畫出印痕,拉屎,撒尿。嗯,我完了,他心想。

    「萊恩!……薩內利!……舍爾!」

    可是慢慢的,他身體劇烈的癲癇大發作變得緩和起來,成了癲癇小發作,後來只是有點抽動。他覺得肯定有人來,但又沒有人,開始沒有。抽動也慢慢停止了,他現在只是唐納德·弗蘭克·卡拉漢,躺在堪薩斯首府托皮卡一間監獄牢房的地板上,在遠處下面大廳里的什麼地方,一個男人繼續按字母順序念叨著。

    「斯韋!……沙柔!……沙策!」

    突然,數月來第一次,他想起了在四十七街東部那間廢棄的洗衣房裡,騎兵是如何在希特勒兄弟準備把他幹掉時出現的。他們的確準備要那麼做——第二天或再過一天,有人會發現一個叫唐納德·弗蘭克·卡拉漢的人,像寓言中的鯖魚一樣死去了,而且可能把自己的睾丸當耳環戴著。可就在那時,騎兵來了而且——

    那不是騎兵,他躺在地板上時心想,他的臉又腫了起來,改頭換面,卻舊貌依然。那是第一個聲音和第二個聲音。只是那也不對。那是兩個人,至少中年歲數,可能更偏老一點。那是藏書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不管那是什麼意思。他們倆都嚇得要死,而且有理由害怕。希特勒兄弟即使沒有像列尼吹噓的那樣干過上千次,他們也干過不少次,而且殺過其中一些,他們是一對殺人毒蛇,是的,藏書票先生和去大海里拉屎先生絕對有理由害怕。還好,事情進展順利,可是有可能不順利。如果喬治和列尼把桌子掀翻,那會怎樣?哎,無論是誰第一個碰巧到那家「海龜灣自助洗衣店」,很可能發現的不是一具死屍,而是三具。那毫無疑問會成為《郵報》的頭條!所以那兩個傢伙冒著生命危險,可六到八個月後他們為之冒險的人就是這副德性:一個瘦骨嶙峋的骯髒混蛋,一個徹底毀掉的醉鬼,他的內褲一面沾滿尿,另一面沾滿屎。一個白日飲酒、晚上醉酒之人。

    事情就發生在那個時候。下面的大廳里,平穩、緩慢的念叨聲叫到了斯布朗、斯圖爾德和薩德比;大廳上面的這間牢房裡,一個躺在臟地板上的男人絕望到底,底的定義是,從那一點你無法降到更低之處,除非你找到一把鐵杴並真的開始挖掘。

    他躺在那裡,眼睛只盯著地板,那些塵土的形狀看起來像詭譎的小樹林,那些塵土塊兒像貧瘠的礦鄉的小山丘。他想:什麼時間了,二月?一九八二年二月?好像差不多。嗯,讓我告訴你。我會給自己一年時間努力擺脫惡習,一年時間來做一些事——任何事——使那兩個傢伙的冒險變得值得。如果我能做什麼事的話,我會堅持。但是如果我在一九八三年的二月仍然醉酒,我就殺死自己。

    下面的走廊里,念叨的聲音最終叫到了塔根·費爾德。

    13

    卡拉漢沉默了一會兒。他吮吸一口咖啡,露出一臉苦相,然後給自己倒了一杯蘋果酒。

    「我知道我的恢復是如何開始的,」他說,「我在東部曾到過多少個勒戒所,天知道。所以他們把我放出來後,我在托皮卡發現了一個勒戒所,開始每天都去。我從不向前看,也不向後看。『過去已成歷史,未來只是謎團。』他們這麼說。只是這次,我沒有坐在房間後面一言不發,而是強迫自己坐在最前面,在介紹環節我會說『我是唐納·卡,我不想再喝了。』我其實很想喝,每天都想,可是在勒戒所里,他們對每件事情都有說法,其中一個說法是『裝模作樣,直到你信以為真。』逐漸地,我真的信以為真了。在一九八二年的秋天,我每天起床時,意識到自己的確不想再喝了。強迫性慾求,按他們的說法,被驅除了。

    「我重新開始。在戒酒後的第一年不指望有什麼大改變,可是有一天,我在蓋奇公園時——其實是萊茵玫瑰花園……」他放低了聲音,看著他們。「什麼?你們聽說過?別告訴我你們知道萊茵!」

    「我們到過那裡,」蘇珊娜平靜地說,「見過玩具火車。」

    「那,」卡拉漢說,「真是讓人吃驚。」

    「十九點鐘,所有的鳥兒都在唱歌。」埃蒂說。他沒有笑。

    「不管怎麼樣,玫瑰花園是我看到第一份招貼的地方。誰見過卡拉漢,我們的愛爾蘭塞特獵犬。爪子上有傷疤,額頭上有傷疤。重金酬謝。等等。等等。他們終於把我的名字搞對了。我決定趁我還能行快點走。所以我到了底特律,在那裡找到一個叫『燈塔庇護所』的地方。這是個酒精瀰漫的庇護所。事實上,它就是一個沒有羅恩·瑪格魯德的家。那裡的人們幹得很不錯,只是他們不怎麼活動。我簽約受雇了。那就是我在一九八三年十二月所待的地方,在那事發生的時間。」

    「什麼事情發生的時間?」蘇珊娜問。

    回答她的是傑克·錢伯斯。他知道,也許是他們之中惟一可能知道答案的人。畢竟,這種事也在他身上發生過。

    「那是你死的時間。」傑克說。

    「嗯,沒錯,」卡拉漢說。他毫不驚奇。他們也許一直在討論這件事,也可能是安迪自動探測到的。「那是我死的時間。羅蘭,能給我卷根煙嗎?我好像需要點比蘋果酒更烈的東西。」

    14

    「燈塔」有個老傳統,可以追溯到……啊呀,所有四個年頭裡都有(「燈塔庇護所」成立不過五年)。時值感恩節,在西國會大街聖名高中的體育館裡,一群醉漢用黃色和棕色的縐紙、硬紙板火雞、塑料水果和蔬菜裝飾了場地。換句話說,這就是美國豐收的喜悅。你得至少保持兩周頭腦清醒才能記得這一細節。另外——沃德·哈克曼、阿爾·麥克灣以及唐納·卡拉漢已相互達成一致——酗酒的傢伙不被告知「裝飾細節」,不管他們已經清醒了多久。

    在「火雞日」,將近一百個底特律最大的酒鬼、癮君子和瘋瘋癲癲的無家可歸者聚集在「聖名」共享豐盛的晚宴,有火雞、馬鈴薯以及其他所有配料。他們坐在擺放在籃球場中央的十二張長桌前(桌腿上套著保護用的毛氈墊,食客們都穿著長襪子吃飯)。他們開吃之前——這是規矩之一——迅速地圍著桌子轉動(「要是超過十秒鐘,傢伙們,可有你們好瞧的。」阿爾已經警告過)而且每個人說一件自己感恩的事情。因為是感恩節,是的,而且也因為勒戒項目的主要原則之一是:一個感恩的喝酒徒不會喝醉,一個感恩的癮君子不會變得鐵石心腸。

    一切進行得飛快,因為卡拉漢只是坐在那裡,沒想任何特別的事情,當輪到他時,他幾乎脫口說出可能給他帶來麻煩的話。至少,他也許會被認為是個搞笑怪異的傢伙。

    「我很感激我沒有……」他開始說道,緊接著意識到自己要說什麼,立刻打住。他們用期待的眼神看著他,那些鬍子拉碴、臉色蒼白的男人們和頭髮柔軟的肥胖女人們,身上帶著地鐵里的臟臭味道,那是大街上的味道。有些人已經管他叫神父,他們是怎麼知道的呢?他們怎麼可能知道?他們會有何感覺呢,如果他們知道他聽到這個稱呼多麼毛骨悚然?為什麼這個稱呼讓他想起了希特勒兄弟和纖維柔軟劑那甜甜的、甚至有些孩子氣的香味?可是他們正看著他。「犯戒。」沃德和阿爾也看著他。

    「我很感激我今天沒有喝酒或吸毒,」他說。他還是說了老一套的感恩內容,那總是可以表示感激的。他們嘟嘟囔囔表示贊同,卡拉漢旁邊的人說他感激自己的姐姐準備要他回去過聖誕,沒有人知道卡拉漢差點說出「我感激我近來沒看到任何『第三類吸血鬼』或者寵物走失招貼。」

    他想這是因為上帝已經把他收回,至少在試用期,巴洛叮咬的力量最終消解了。也就是說,他以為自己已經擺脫了該死的特異視覺。然而,他沒有試圖到教堂去檢測一下——聖名高中的體育館對他來說已經差不多類似於教堂了,多謝。他從沒想到過——至少在他的意識里沒有——他們想確保這次有天羅地網包圍著他。他們也許是遲鈍的學習者,卡拉漢最終會意識到的,不過他們不是不學無術之徒。

    後來,在十月初,沃德·哈克曼收到一封不可思議的信。「聖誕結束早點來,唐納!等到你看到這個為止,阿爾!」他興奮地揮著信。「我們幹得真高明,夥計們,我們不用為明年發愁了!」

    阿爾·麥克灣拿過信,他讀著讀著,臉上緊張、謹慎的神情逐漸消失了。他把信遞給唐納時,臉上笑得燦爛極了。

    這封信來自一家公司,在紐約、芝加哥、底特律、丹佛、洛杉磯和舊金山都有辦事處。信封的包裝袋很豪華,讓人想把它裁成襯衫,貼身穿著。信上說公司計劃向全美國二十家福利機構捐獻兩千萬美元,每一家一百萬。還說公司必須在一九八三年年底前完成。可能的接收者包括食堂、流浪漢庇護所、為窮人開的兩家診所和斯波坎⑩的一家標準艾滋病檢測項目。其中一個庇護所就是「燈塔」。簽名是理查德·P·賽爾,副總裁,底特律。看上去一切都鄭重其事,他們三個都被邀請到公司在底特律的辦事處討論贈送事宜也顯得鄭重其事。會議那天——也就是唐納多·卡拉漢死去的那天——是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九日。星期一。

    信件上方的名字是桑布拉公司。

    15

    「你去了。」羅蘭說。

    「我們都去了,」卡拉漢說,「如果只是邀請我一個人,我決不會去。可是,既然他們邀請我們三個都去……而且想給我們一百萬美元……你知道一百萬對一個像『家』或者『燈塔』這樣債務纏身的機構意味著什麼嗎?尤其是在里根執政的那些年月?」

    蘇珊娜聽了這話吃了一驚。埃蒂得意地掃了她一眼,毫不掩飾。卡拉漢顯然想問這一穿插動作的來由,可是羅蘭又打起響指,催促他快講,而且此刻天色真的在變晚。已經接近子夜時分。倒不是說羅蘭的卡-泰特看上去昏昏欲睡;他們聚精會神地聽著尊者的敘述,每一字都不錯過。

    「這就是我的信念,」卡拉漢說,一邊身體前傾。「在吸血鬼和低等人之間有個鬆散的聯盟。我想如果你們追溯下去,就會發現他們聯盟的根基在黑暗地帶。在雷劈。」

    「我相信。」羅蘭說。他藍色的眼睛在蒼白、疲憊的臉龐上閃著光芒。

    「那些吸血鬼——不是『第一類型』的那些——很傻。低等人聰明些,但也沒有高出一大截。否則我也決不會從他們身邊逃脫那麼久。不過當時——最終——另一個人出面了。那就是血王的一個代理人,我那麼覺得,不管他是誰或擔當什麼職位。低等人從我身邊被引開。吸血鬼也是。在最後的那幾個月里,沒有什麼招貼,我從沒看到;西塞街或者傑斐遜大道的人行道上也沒有粉筆留下的消息。有人下達過命令,我那麼想。有什麼高人。而且一百萬美金!」他搖搖頭。臉上流露出淺淺的苦笑。「最終,那個誘惑把我蒙蔽了,無他,就是錢。『哦,是啊,可這是做好事!』我對自己說……當然,我們彼此也這麼說。『這可以讓我們至少自食其力五年時間!再也不用到底特律市議會畢恭畢敬地求助了!』全都沒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另一個真相,非常簡單:出於好心的貪婪仍然是貪婪。」

    「接下來呢?」埃蒂問。

    「噢,我們如約赴會,」神父說。他臉上的笑意相當可怕。「帝詩曼大廈,密歇根大道九百八十二號,底特律黃金辦公地址之一,那是十二月十九日,下午四點二十。」

    「這個時間約會挺怪的。」蘇珊娜說。

    「我們也那麼覺得,可是想著一百萬美金得失攸關,誰會在乎那些小節呢?經過討論,我們贊同阿爾——或者說阿爾的媽媽的意見。她說,要在重要約會前五分鐘到場,不早也不晚。所以我們下午四點過十分到了帝詩曼大廈的大廳里,穿上自己最好的行頭,從指示牌上找到桑布拉公司的名字,然後上到三十三樓。」

    「你們仔細查過公司的情況嗎?」埃蒂問。

    卡拉漢看看他,好像在說廢話。「根據我們從圖書館裡查到的,桑布拉是家封閉的公司——也就是說沒有公開發行股票——主要收購別的公司。他們的專長是高科技領域、房地產和建築。那好像是人們知道的全部了。公司資產是嚴格保守的秘密。」

    「是在美國註冊的嗎?」

    「不是。拿騷,巴哈馬。」

    埃蒂吃了一驚,他記起自己那段對可卡因痴迷的日子,還從那個面帶病容的傢伙那裡買的最後一批毒品。「到過那兒,干過那事,」他說,「不過沒見過什麼桑布拉公司的人。」

    但是他確定是這樣嗎?假如那個有英國口音、面色土黃的傢伙為桑布拉公司工作呢?難道他們涉足毒品交易或不管其他什麼交易有什麼令人難以置信之處嗎?埃蒂覺得沒有。如果沒有,那他們就可能與恩里柯·巴拉扎有勾結。

    「不管怎麼樣,幾乎所有的參考書和年鑒里都收錄了他們。」卡拉漢說,「含糊其辭,可是收錄了。而且挺富有。我不知道桑布拉到底是什麼,而至少我基本上斷定我們在三十三樓他們辦公室看到的人只是些臨時演員……裝模作樣……不過也許有個真正的桑布拉公司呢。

    「我們乘電梯上到那裡。接待區很漂亮——牆上掛著法國印象派的畫作,還有什麼?——還有一個漂亮的前台小姐。她是那種女人——對不起,蘇珊娜——如果你是個男人,如果你可以碰她的胸脯的話,你幾乎會以為自己可以永生。」

    埃蒂大笑起來,側眼看看蘇珊娜,然後立刻停下了。

    「當時是四點十七分。我們獲邀坐下。我們從命,緊張得要命。人來人往。時不時我們左邊的一扇門會打開,我們可以看到放滿桌子和箱櫃的地板。電話鈴此起彼落,秘書們抱著文件跑來跑去,還有一台巨大的複印機的聲音。如果是騙局的話——我認為是的——那也像好萊塢電影一樣經過精心準備。我對於我們和賽爾先生的約會感到焦慮不安,但別無其他。有點異常,確實。自從八年前離開撒冷之地之後,我幾乎一直在逃命,而且我已經培養出了一種相當好的預警系統,不過它從沒像那天一樣叫得那麼厲害過。我想,如果你能通過顯靈牌找到約翰·狄林傑爾⑪,他在描繪跟安娜·塞爾⑫在戲院里的那個夜晚時也會這麼說。

    「四點十九分,一個年輕人,身穿條紋襯衫,打著領帶,一看就是HugoBoss牌的,出來迎接我們。我們被迅速領過走廊,經過一些非常高檔的辦公室——每一間都有一個高級經理在賣力工作,至少我看到的是這樣——直到走廊盡頭的兩扇門處。上面寫著『會議室』。我們的陪同人士打開房門。他說,『上帝運氣,先生們。』我記得非常清楚。不是好運氣,而是上帝⑬運氣。就是那個時候,我的周圍警報響了起來,然而為時已晚。發生得很快,你們看。他們沒有……」

    16

    發生得很快。此時他們已經追蹤卡拉漢很久了,不過他們沒有浪費時間來自鳴得意。房門在他們身後砰的一聲關上,又響又重,以至於在門框里顫動起來。年底薪有一萬八千美元的經理助理關門可是有講究的——帶著對金錢和權力的敬意——這個可不是。這是憤怒的醉鬼和吸海洛因的癮君子關門的方式。當然,還有神經病。神經病都是摔門的好手。

    卡拉漢的警報系統此刻已全面啟動,不是輕響,而是嚎叫,而當他環顧經理會議室的時候,看到房間盡頭被一扇大窗戶所佔據,窗中映射出密歇根湖的美景,他感到有理由恐慌,而且他還有時間想到親愛的耶穌——瑪麗,神的母親——我怎麼會那麼傻呢?他能看到房間里有十三個人。三個低等人,這是他第一次仔細打量他們笨重而且看上去不健康的面孔,閃著紅光的眼睛,還有豐滿的、女人般的嘴唇。他們三個都在抽煙。九個是第三類型吸血鬼。會議室的第十三個人穿一件俗艷的襯衫,戴一條顏色不搭配的領帶,毫無疑問是低等人的行頭,可是他的臉瘦削而且狡猾,充滿睿智和黑色幽默。他眉頭上有一個紅色的血圈,看上去既不流出來,也不結塊。

    傳來可怕的噼啪一聲響。卡拉漢轉身看到阿爾和沃德躺倒在地。站在房門兩側的是十四號和十五號,他們剛從那裡進來,一個男性低等人和一個女性低等人,兩個人都握著電擊昏器。

    「你的朋友會沒事的,卡拉漢神父。」

    他又轉過身來。是那個眉頭有血斑的人。他看上去六十來歲,不過也很難說。他穿一件俗里俗氣的黃色襯衫,戴一條紅色領帶。他微笑時,薄薄的嘴唇張開,露出他的牙尖尖。是賽爾,卡拉漢心想,賽爾,或者是任何在那封信上簽名的人。任何設下這個騙局的人。

    「可是你呢,就不行了。」他接著說。

    低等人用一種獃滯的熱望看著他:最終他還是中計了,他們這條爪子被燙傷,額頭被刺了疤痕的走丟的狗。吸血鬼興趣更大。他們在自己藍色的光暈中幾乎要嗡嗡作響。立刻,卡拉漢可以聽到敲鐘聲。聲音很微弱,好像被壓制住了,可是它們在那裡。呼喚他。

    賽爾——如果那是他的名字的話——轉向吸血鬼。「就是他,」他用一種不帶感情的強調語氣說,「他用十二種美國的方式殺死了上百個你們的同伴。我的朋友們。」——他沖低等人做手勢——「以前我們找不到他,不過當然,他們找到了其他不太起眼的平常貨色。無論如何,他此刻就在這裡。上吧,折磨他。不過別殺死他!」

    他轉向卡拉漢。他額頭上的洞里滿滿的,閃閃發亮,不過卻沒有淌出血來。是隻眼睛,卡拉漢心想,一隻血淋淋的眼睛。是什麼東西在向外張望?是什麼在觀望,從哪裡?

    賽爾說:「國王的這些特殊朋友都攜帶了艾滋病病毒。你當然明白我的意思,對嗎?我們會讓那個殺死你。它會讓你永遠從遊戲中出局,從這個世界和其他所有的世界中出局。反正這個遊戲不是為你這樣的傢伙設的。像你這樣的虛假傳教士。」

    卡拉漢毫不遲疑。如果他遲疑,他就輸定了。他擔心的不是艾滋病,而是他們先要用污穢的嘴唇接觸他,像那個傢伙在小巷裡親吻魯普·德爾伽朵一樣親吻他。他們不會得逞的。在他經歷了這一切之後,在做了那麼多工作,蹲了大牢,還最終在堪薩斯戒了酒之後,他們不會得逞的。

    他沒想跟他們講道理。沒有談判。他只是飛奔到會議室那張豪華的紅木桌子的右邊。穿黃色襯衫的人突然警覺起來,叫道「抓住他!抓住他!」誰的手揪住了他的夾克——為了這個幸運的場合特意在「大河男裝」買的——不過滑掉了。他正好有時間想窗戶打不碎……那是由堅硬的玻璃做成的,防止自殺的玻璃,打不碎……他也正好有時間呼喚上帝,這是自從巴洛強迫他吸入感染的血液以來第一次。

    「幫幫我!請幫幫我!」卡拉漢神父呼喚著,他的肩膀已經撞在了窗戶上。又一隻手揪住了他的頭,試圖拽住他的頭髮,卻也滑脫了。窗戶在他身邊七零八碎,突然他站在了戶外的冷風中,周圍雪花飄飄。他向下看看自己的黑鞋子,也是特意為這個幸運的場合買的,他看到密歇根大道,車輛就像玩具,行人如同螞蟻。

    他能感覺到他們——賽爾和低等人以及吸血鬼本應該把病毒感染給他,然後讓他永遠出局——在破碎的窗邊擠成一團,目瞪口呆。他想,這確實讓我永遠出局了……是嗎?他還想,帶著孩童般的好奇:這就是我最後的念頭。這就是再見。然後他摔落下去。

    17

    卡拉漢停下來看著傑克,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你記得嗎?」他說,「真正的……」他清清嗓子。「死亡的滋味?」

    傑克面色沉重地點點頭,「你不記得了?」

    「我記得從我的新鞋中間看密歇根大道。我記得站在那裡時的感觸——反正好像是在雪花中央。我記得賽爾在我後面,用另外一種語言叫嚷著。詛咒著。從喉嚨里發出的尖銳叫聲必定是詛咒。而且記得當時我心想,他害怕了。其實那就是我最後的念頭,賽爾害怕了。接著出現一陣黑暗的空當。我飄了起來。我能聽到鐘聲,但是很遙遠。然後越來越近。好像它們在什麼引擎上以驚人的速度向我襲來。

    「還有光芒。我在黑暗中看到了光芒。我以為自己在經歷庫布勒—羅斯⑭」所講的死亡,我勇往直前。我不在乎從哪兒落下,只要不是密歇根大道就行,我摔得粉碎,血流不止,周圍站滿了人群。可是我不明白那怎麼會發生。你不可能從三十三層樓摔下來還保持清醒的意識。

    「我想擺脫鐘聲。它們越來越響。我的眼睛開始淌水。我雙耳疼痛。我很高興我還有眼睛和耳朵,可是那些鐘聲讓我的感激變得相當形式化。

    「我當時想,我必須進入光芒,於是我向它猛撲過去。我……」

    18

    他睜開雙眼,甚至在這之前,他已經聞到一種味道。是乾草味,不過非常淡,差不多散盡了。前世那個我的鬼魂,你們可能會說。是嗎?他是鬼魂嗎?

    他坐起來環顧四周。如果這是來世,那麼世界上所有的聖書,包括它自己過去傳道用的那本,都錯了。因為他既不在天堂也不在地獄;他在一個馬廄里。地上有一捆捆白色的陳年稻草。木板牆上有幾個洞,從中射進來幾束亮光。他就是循著這些亮光逃離黑暗的,他想。而且他覺得,這是沙漠之光。有什麼實實在在的理由讓他這麼認為嗎?也許有。他吸進鼻孔的空氣很乾燥。就好像在呼吸一個不同星球的空氣。

    也許是的,他想。也許這裡是「來世星球」。

    鐘聲仍在那裡,既甜美又可怕,不過此刻在退卻……退卻……接著消失了。他聽到熱風微弱的嗚嗚聲。有風從木板中間的縫隙吹進來,幾根稻草從地上被卷了起來,無力地飛舞幾下,然後落在地上。

    此時又傳來一陣噪音,毫無節奏的震擊噪音,是什麼出毛病的機器發出來的。他站起身來。這裡很熱,汗珠立刻從他的臉上、手上滾落下來。他低下頭看看自己,發現自己漂亮的「大河男裝」新衣服不見了。此刻他身穿牛仔服和一件藍色的格子花紋襯衫,由於洗過多次已經明顯退色了。腳上穿一雙壓扁的靴子,鞋跟也破破爛爛。看上去好像已經走了很遠的路。他彎腰摸摸自己的腿想找斷裂的地方。好像沒有。然後他摸摸胳膊。也沒有。他試著打響手指,輕而易舉,短促乾脆的聲音就像小樹枝的折斷聲。

    他想:難道我整個生命就是一場夢嗎?這是真實的嗎?如果那樣的話,我是誰,我在這裡做什麼?

    接著,從他身後深暗的陰影中傳來枯燥的重複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他轉身朝著那個方向,看到眼前的情景倒吸了口涼氣。在他身後廢棄的馬廄中央有一扇門,沒有嵌在任何牆壁中間,只是獨自立在那裡。門上有鉸鏈,可是就他所能看到的,除了空氣,門沒和任何東西相連。門的中部以上的地方雕刻著象形文字。他看不懂。他站得更近些,好像這能幫助他理解似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的確如此。因為他看到門把手是水晶做的,而且上面雕了一朵玫瑰。他讀出了托馬斯·沃爾夫的話:一塊石頭,一朵玫瑰,一扇未發現的門;一塊石頭,一朵玫瑰,一扇門。沒有石頭,不過也許那是象形文字的意思。

    不,他心想。不是,文字的意思是「未發現」。也許我是那塊石頭。

    他伸出手去觸摸水晶門把手。好像它是一個信號(一個標誌,他心想),震擊的機器聲停下了。非常微弱,非常遙遠——又遠又弱——他聽到敲鐘聲。他嘗試擰門把手。兩邊都擰不動,甚至是紋絲不動。也許本來就凝固在水泥里。當他把手拿開時,敲鐘聲沒有了。

    他繞著門走動時,門不見了。他把剩下的路繞完時,門又回來了。他慢慢地轉了三圈,注意到門是在一邊具體的哪個位置消失,在另一邊哪個位置再現。他顛倒了路線,現在是逆時針走動。還是同樣情形。搞什麼鬼?

    他盯著這扇門看了一會兒,沉思著,然後走到馬廄的深處,對他聽到的機器聲感到好奇。他走路時沒有任何疼痛感,如果他剛剛從高處摔下的話,他的身體還沒得到這一信息,可是主啊,這裡難道永遠這麼熱嗎!

    有幾個馬匹的畜棚,早已廢棄不用。有一堆陳年乾草,旁邊放著一條疊得整整齊齊的毛毯,還有一塊看上去像擀麵板的東西。板上放著一小塊干肉。他把它拿起來,嗅了嗅,聞到鹽的味道。牛肉乾,他心想,然後把它塞到嘴裡。他不怕中毒。你怎麼能讓一個已經死掉的人中毒呢?

    他一邊嚼,一邊繼續探索。在馬廄的後面有一個小房間,好像是後來加的。房間的牆壁上也有幾個裂縫,足以讓他看到放在一個水泥墊上的一台機器。馬廄里每一樣東西看起來都是陳年舊物,廢棄多年,惟獨這個玩意,看上去有點像擠奶機,是嶄新的。沒有鐵鏽,沒有灰塵。他走上前去。有一根鉻合金管子從一邊突出來。下面是一個排水溝。環繞著機器的鐵圈潮乎乎的。機器上方有一小塊金屬牌。牌子旁邊是一個紅色按鈕。牌子上壓印著:

    拉奠科工廠

    834789—AA—45—776019

    別拿開金屬塊

    需要幫助請詢問

    紅色的按鈕上壓印著「打開」這個詞。卡拉漢摁了一下。枯燥的震擊聲又開始了,過了一會兒,水從鉻合金管子里湧出來。他把手放在下面。水冰涼刺骨,他過熱的皮膚掠過一陣震顫。他喝了幾口。水既不甜也不酸,他想,在縱深處口感的問題顯然會被忽略。這——

    「你好,法老。」

    卡拉漢驚叫起來。他雙手揚起,霎時水珠從兩塊皺縮的木板當中射進來,在灰塵瀰漫的太陽光中閃閃發光。他一踩腐爛的鞋跟急忙轉過身來。只見站在泵房門外的是一個穿帶兜帽長袍的男人。

    賽爾,他心想,是賽爾,他一直跟著我,他從那扇該死的門進來——

    「冷靜,」穿長袍的人說,「『別激動,』槍俠的新朋友也許會這麼說。」然後很信任似的說:「他叫傑克,不過管家叫他巴瑪。」接著,他的語氣就像突然來了靈感,他說,「我會把他帶來給你看!把他們兩個都帶來!也許還來得及!跟我來!」他伸出一隻手。從長袍袖子中伸出的手指又長又白,有點難看,像白蠟一樣。卡拉漢沒有走上前去,穿長袍的男人跟他講道理。「來吧。你不能待在這裡,你明白。這裡只是個驛站,沒人能永遠待在這裡。來吧。」

    「你是誰?」

    穿袍子的人不耐煩地嘖了一聲。「沒時間啰嗦了,法老。名字,名字,名字有什麼,好像是什麼人說過。莎士比亞?弗吉尼亞·伍爾夫?誰能記得?來吧,我會向你展示奇蹟的。我不會碰你;我會走在你前面。好嗎?」

    他轉過身。他的袍子像晚禮服的裙子般打了個轉。,他走回馬廄,過了一會兒,卡拉漢跟了上去。待在泵房畢竟對他沒什麼好處;泵房是個死胡同。到了馬廄外面,也許他還可以逃跑。

    往哪裡跑?

    嗯,看情況再說,對吧?

    穿袍子的人經過獨自站立的門時在上面輕輕敲了敲。「碰木頭,讓唐尼好運!」他開心地說,當他走進從馬廄的門照射進來的長方形亮光時,卡拉漢看到他的左手拿著什麼東西。是個盒子,長寬高大概都是一英尺。看起來是用和門一樣的木頭做成的。或者也可能是同一種木材,只是質地更重一些。當然色澤更暗,甚至還有細細的木紋。

    他仔細觀察著穿袍子的人,決定如果他停下自己就停下,卡拉漢一直走到陽光下面。他一進入陽光里,就感到熱度更強,就是他在「死谷」里感到的那種熱度。沒錯,他們走出馬廄時,他發現是在沙漠裡面。一邊是一幢搖搖欲墜的房子,建基在晃晃悠悠的砂岩石塊上。可能以前是個小旅館,他猜想。或者是廢棄的西部片里的布景。另一邊是個畜欄,很多柱子、欄杆都倒在那裡。在這之外,他看到大片大片岩石很多的堅硬沙地。別無其他,除了——

    是的!是的,有一樣東西!兩樣東西!在遠處的地平線上有兩個微小的黑點在移動!

    「你看到他們了!你的視力肯定好極了,法老!」

    穿袍子的人——黑色的袍子,他的臉在兜帽里只顯出一點蒼白的痕迹——站在離他二十步以外的地方。他偷笑起來。卡拉漢不在乎笑聲,就像他不在乎他蠟白的手指一樣。那就像老鼠在骨頭上奔跑的聲音。那其實沒什麼意思,只是——

    「他們是誰?」卡拉漢不帶感情地問道。「你是誰?這是什麼地方?」

    黑衣人誇張地嘆了口氣。「說來話長,時間有限,」他說,「叫我沃特吧,如果你願意的話。至於這個地方,這是個驛站,我剛剛跟你說過。是你自己的世界和下一個世界之間的小憩之地。哦,你以為自己還是以前那個流浪漢,對嗎?跟著你所有那些隱秘的公路?但是現在,法老,你開始真正的旅程了。」

    「別那麼叫我!」卡拉漢喊道。他的喉嚨已經很乾。陽光的熱量好像在他頭上積聚,彷彿真有重量。

    「法老,法老,法老!」黑衣人說。他聽上去在發脾氣,不過卡拉漢知道他心裡在笑。他感覺這個人——如果他是人的話——經常竊笑。「噢,好吧,沒必要在那上面較勁,我認為。我就叫你唐。你覺得好些嗎?」

    遠處的黑點這會兒開始搖擺了;上升的熱氣流使他們浮起來,消失,又重現。很快他們就會永遠消失。

    「他們是誰?」他問黑衣人。

    「你幾乎永遠遇不到的人,」黑衣人有點恍惚地說。兜帽移動了一下;有一會兒,卡拉漢能看到白蠟般的鼻樑骨和眼睛的輪廓線,一個裝滿黑色液體的小杯子。「他們會在山下死去。如果他們不在山下死去,西海里也會有東西把他們活活吞掉。死定了!」他又笑起來。但是——

    但是突然,你聽上去不是那麼自信滿滿了,我的朋友,卡拉漢心想。

    「如果其他的都失敗了,」沃特說,「這個會殺掉他們。」他舉起盒子。有一次,似有似無地,卡拉漢聽到了可惡的敲鐘聲的迴響。「誰把盒子給他們呢?當然是卡,然而即使是卡也需要一個搭檔,一個靈伴。那就是你。」

    「我不明白。」

    「是的,」黑衣人悲哀地表示同意,「可我沒時間解釋。就像愛麗絲⑮中的大白兔,我遲到了,我遲到了,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約會。他們在追我,你看,可是我需要折回來跟你講話。忙—忙—忙!現在我必須再次趕在他們前面——否則我怎麼指引他們呢?你和我,唐,必須結束我們的閑聊,雖然它簡短得讓人遺憾。和你一起回馬廄去,朋友。像兔子一樣快!」

    「如果我不願意呢?」只是事實上他沒有選擇的餘地。那是他最不想去的地方。假如他要這個傢伙放他走,並努力追上那些移動的黑點會怎樣?如果他告訴黑衣人「那是我應該在的地方,你所說的卡相邀我去的地方」會如何?他想他知道會怎樣。全是徒勞。

    好像要證明這一點似的,沃特說:「你想要什麼基本上無關緊要。你得到國王下令要你去的地方,而且你要等在那裡。如果那邊的兩個傢伙死在他們的路上——他們差不多肯定會的——你會在我把你送到的地方過著恬靜的鄉野生活,在那裡你也會死去,在老邁之年,甚至或許會有一種雖虛假,卻真實的快樂的救贖感。你會在我入土多年之後還活在塔里你自己的層面上。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法老,因為我已經從玻璃球中看到了,真的!如果他們窮追不捨?如果他們在你要去的地方找到你?嗯,在那種不可能的情況下,你要儘可能幫助他們,在那樣做的時候把他們殺死。這讓人興奮,不是嗎?你不覺得這讓人興奮嗎?」

    他開始朝卡拉漢走去。卡拉漢朝馬廄退過去,未發現的門等在那裡。他不想進去,可是沒有別的地方可去。「從我身邊走開。」他說。

    「不,」沃特,那個黑衣人說,「我不能那樣做,不能。」他舉起盒子遞給卡拉漢。同時他把手伸到盒頂,抓住蓋子。

    「別!」卡拉漢厲聲說道。因為這個穿黑袍的人不能打開盒子。盒子里有可怕的東西,甚至連巴洛都會害怕的東西,巴洛就是強迫卡拉漢喝他的血的那個狡猾的吸血鬼,他後來還像發怒的孩子一樣把卡拉漢送到美國的各個角落,他的同伴也夠煩人的。

    「一直走下去,也許我就不用了。」沃特逗他。

    卡拉漢退到馬廄稀有的陰影里。很快他又要進去了。無可奈何。他能感到只在一邊看得到的那扇怪門重重地等在那裡。「你真殘忍!」他大叫道。

    沃特雙眼圓睜,有一會兒他看上去被這話深深地刺傷了。這也許有點荒唐,可是卡拉漢正打量著這個人深邃的眼睛,而且確信他的情感是真實的。這種確定性打碎了他最後的幻想,以為這也許只是一場夢,或者在真死之前最後的輝煌瞬間。在夢裡——至少是他的夢——壞蛋,恐怖的傢伙,從沒有複雜的感情。

    「我是卡、國王和塔造就而成的。我們都是。我們在劫難逃。」

    卡拉漢記起自己旅途經過的夢幻西部:被忘懷的貯料垛,被忽視的日落和長長的影子,他把自己的家當拖在身後前進時的悲喜交加,一路唱著歌,直到鎖住他的鏈子的叮噹聲成為甜美的音樂。

    「我明白。」他說。

    「嗯,我知道你明白。一直走吧。」

    卡拉漢此刻回到了馬廄。再一次,他聞到淡淡的、幾乎散盡的陳年乾草味。底特律是那麼遙遠,像是幻覺。他對美國所有的記憶也一樣。

    「別打開那個東西,」卡拉漢說,「我就走。」

    「你是個多麼優秀的法老啊,法老。」

    「你承諾過不那麼叫我的。」

    「承諾就是用來違背的,法老。」

    「我認為你無法殺掉他。」卡拉漢說。

    沃特扮個鬼臉。「那是卡的事,不是我的。」

    「或許也不是卡的。假如他在卡之上呢?」

    沃特退縮了,像被打中一樣。我褻瀆神明了,卡拉漢心想。對付這個傢伙,我有個了不起的主意。

    「沒人在卡之上,錯誤的傳教士,」黑衣人沖他吐了一口。「塔樓最頂上的房間是空的。我知道的。」

    儘管卡拉漢不全明白這個人在說什麼,他的反應卻快速而且肯定。「你錯了。有上帝。他等待著並且從他高高在上的位置看著一切。他——」

    然後,就在同一時間,好幾件事情同時發生了。凹室的水泵還在運轉,開始了可惱的震擊循環。卡拉漢的屁股撞在大門又重又沉的光滑木頭上。黑衣人把盒子向前推了推,同時把盒子打開。他的兜帽掉了下來,露出一張蒼白猙獰的狡猾面孔。(不是賽爾,但是沃特的額頭上有一個相同的淌血圈,就像印度人的身份標記,一個從不結塊或流血的外傷。)卡拉漢看到了盒子里的東西:他看到「黑十三」蜷縮在紅絲絨上,像一個在神的蔭護外長大的怪物的狡黠的眼睛。卡拉漢一看到它就開始大叫起來,因為他能感到它無窮的力量:它能把他甩到任何地方,或者不知什麼地方最偏僻的死胡同里。門咔噠一聲開了。即使心驚肉跳——或者可能在驚慌之餘——卡拉漢還能想到打開盒子是開門的方法。他向後跌跌撞撞地進入另一個地方。他能聽到叫喊聲。其中一個聲音是魯普的,問卡拉漢為何讓他死掉。另一個是羅恩娜·瑪格魯德,告訴他這是他的來世,這就是,問他是否喜歡?他抬起手捂住耳朵,他的一隻破爛靴子絆到了另一隻,使得他開始向後傾倒,他想黑衣人把他推進去的地方就是「地獄」,真正的「地獄」。他抬起雙手的時候,面目狡黠之人用力打開了盒子,盒子里裝著一顆可怕的玻璃球。球動了。它像一隻真眼球在無形的眼眶裡打轉。卡拉漢想,它還活著,這是從世界外偷來的某個恐怖怪物的眼睛,啊,上帝,啊,親愛的上帝,它正盯著我。

    但是他接下了盒子。這是他生命中最不願做的事情,可他無可奈何。關上它,你必須關上它,他想,但是他在下落,他絆倒了自己(或者是穿長袍的人所說的卡絆倒了他),他在下落,一邊下墜一邊踢騰。在他下面的某個地方,他的過去的所有聲音都在召喚他,責備他(他母親想知道為什麼他讓那個卑鄙的巴洛把十字架摔碎,那是她從愛爾蘭一路給他帶回來的),不可思議的是,黑衣人在他後面開心地喊著「一路順風,法老!」

    卡拉漢砸在一個石地板上。地上到處都是小動物們的屍骨。盒蓋已關上,他感到片刻極度的解脫……但是接著它又開了,非常緩慢,露出那隻眼來。

    「不,」卡拉漢嘟囔道,「拜託,不要。」

    可他沒辦法把盒子關上——他似乎沒有半點力氣——而且盒子也不會自動關上。在黑眼球的深處,一個紅點在形成,閃光……長大。卡拉漢的恐懼劇增,填滿他的喉嚨,而且驚悸幾乎要使他的心跳停止。這就是國王,他心想。這就是血王從他在黑暗塔的住處向下看時,他的眼睛。他正看著我。

    「不!」卡拉漢尖叫起來,他正躺在卡拉·布爾·斯特吉斯北部山谷小鎮一個洞穴的地上,一個他最終會熱愛的地方。「不!不!不要看著我!噢,看在上帝的分上,不要看著我!」

    但是眼睛仍然在看,卡拉漢無法忍受它瘋狂的打量。就在那時他不省人事。他再次醒來已是三天以後,那時他會和曼尼人在一起。

    19

    卡拉漢疲倦地看著他們。子夜來了又去,我們都說謝啦,現在離狼群來接受他們進貢的孩子還有二十二天。他喝下自己杯子里最後兩小口蘋果酒,作出一臉苦相,彷彿喝下去的是玉米威士忌,然後把空玻璃杯放下。「剩下的故事,如他們所說,你們知道。是韓契克和傑米發現了我。是韓契克關上盒子的,他關盒子時,門也關上了。如今,曾經是『聲音之洞』的地方變成了『門洞』。」

    「你呢,尊者?」蘇珊娜問道,「他們對你做了些什麼?」

    「把我帶到了韓契克的小屋——他的家。那是我睜開眼所在的地方。在我昏迷之中,他妻子和女兒喂我喝水和雞湯,用一塊布一滴滴擠到我嘴裡。」

    「我只是出於好奇,他有幾個妻子?」埃蒂問。

    「三個,不過他也許每次只和一個人發生關係,」卡拉漢心不在焉地說,「這取決於星象,或者什麼事物。他們對我悉心照顧。我開始在城裡走動;那些日子裡,他們叫我『徒步老夥計』。我不太能辨得出我的位置,不過我先前的遊盪經歷或多或少讓我對發生的事情有所準備。那是一種精神上的磨礪。有些日子裡,上帝知道,我會以為這些都發生在我要從自己打破的窗戶跳出去、掉到密歇根大道那一時刻——思想通過提供一些美好的最終幻想,好像完整的生活般的真實來為死亡做準備。有些日子裡,我會以為我終於變成了我們在家和燈塔時最擔心的樣子:酒鬼。我以為也許自己被關在什麼破落不堪的收容所里幻想著這一切。可是多數時候,我只是接受這一切,而且很高興自己最終的落腳點是個好地方,不管是真實的,還是虛幻的。

    「我恢復力氣後,又採取了我在路上那些年的謀生方式。卡拉·布爾·斯特吉斯沒有『人力』,或者『勞力』辦公室,不過那些年頭光景不錯,想工作的人都能找到活兒干——用他們的話說,那是稻穀豐收年,儘管畜牧和其他莊稼收成也不錯。最終,我又開始傳道。並非有意識的決定——這不是我所祈禱的,上帝知道——我開始後,發現這些人都知道聖人耶穌。」他笑了。「還有有效偵察的最佳飛行器、歐麗莎行星和布法羅星……你知道水牛星嗎,羅蘭?」

    「嗯,知道。」槍俠說,他記得自己曾被迫殺死一個布法羅的傳教士。

    「但是他們都願意聽,」卡拉漢說,「反正許多人願意,當他們主動提出給我建教堂時,我說謝啦。那就是老夥計的故事。你們看,你們也在其中……你們中的兩個在,無論如何。傑克,那是在你死後嗎?」

    傑克低下頭。奧伊感覺到他的沮喪,不自在地嗚嗚叫著。但是傑克回答他時,聲音已經相當鎮靜。「在第一次死之後。在第二次死之前。」

    卡拉漢顯然很吃驚,他畫了個十字型大小。「你是說它可以發生不止一次?聖母馬利亞保佑!」

    羅莎麗塔已經離開他們。這會兒她回來了,高舉著油燈。放在桌上的那些差不多燃盡了,門廊里即將熄滅的昏暗光線既詭異又邪惡。

    「床鋪好了,」她說,「今晚小男孩和尊者睡。埃蒂跟蘇珊娜和前晚的安排一樣。」

    「那羅蘭呢?」卡拉漢問,他濃密的眉毛皺了起來。

    「我有個舒適的地方給他,」她平靜地說,「我之前已經給他看過了。」

    「是嗎,」卡拉漢說,「是嗎,噢。嗯,好吧,那就這麼定了。」他站起來。「我記不得上次感到如此疲憊是什麼時候了。」

    「我們要再待幾分鐘,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羅蘭說,「就我們四個。」

    「你們隨便吧。」卡拉漢說。

    蘇珊娜抓住他的手,很動情地吻了一下。「謝謝你的故事,尊者。」

    「真高興最終把它講出來了,先生。」

    羅蘭問:「盒子被留在洞穴里直到教堂建好為止嗎?你的教堂?」

    「對。我說不清有多久。也許是八年,或者短些。很難完全確定。不過曾經有一度,它開始向我發出召喚。雖然我憎恨並害怕那隻『眼睛』,可是我也想再看看它。」

    羅蘭點點頭。「所有巫師的彩虹都非常迷人,不過黑十三據說是最糟的。現在我想我明白原因了。它是血王用來觀察的真眼睛。」

    「不管它是什麼,我感到它在召喚我回洞穴……甚至更遠。低聲說著我應該重新開始流浪,而且永不終結。我知道我打開盒子就可以打開那扇門。那扇門可以把我帶到我想去的任何地方。而且在任何時候!我只要集中精力就可以。」卡拉漢沉思著又坐下來。他身體前傾,從留有疤痕的握緊的手上方挨個打量他們。「聽我說,我請求。我們有個總統,名字是肯尼迪。在我到撒冷之地之前大約十三年,他被刺殺了……在西部被刺殺——」

    「對,」蘇珊娜說,「傑克·肯尼迪。上帝保佑他。」她轉向羅蘭。「他是個槍俠。」

    羅蘭皺起眉頭。「你這麼認為嗎?」

    「是的。而且是真的。」

    「不管怎樣,」卡拉漢說,「一直有一個疑問:殺死他到底是那個人自己的主意,還是有更大的陰謀。有時,我會在半夜裡醒來然後想,『你為什麼不去看看呢?為什麼不拿著那個盒子站在門前,』心裡想著,『達拉斯,一九六三年十一月二十二日⑯』?因為如果你那麼做,門會打開,你就可以到那裡去,就像韋爾斯先生時間機器故事裡那個人。而且也許你可以改變那天所發生的一切。如果美國生活曾經有什麼轉折點的話,那就是。改變了它,就改變了之後發生的一切。越戰……種族暴動……每件事。」

    「主啊,」埃蒂充滿敬意地說。即使只是講講,你也要敬佩這個主意的偉大。這就像那個裝著木腿的船長在那裡追逐大白鯨。「可是尊者……要是你那麼做了,而是把事情變得更糟糕怎麼辦呢?」

    「傑克·肯尼迪不是個壞人,」蘇珊娜冷冷地說,「傑克·肯尼迪是個好人,一個了不起的人。」

    「也許是那樣。可是你知道嗎?我認為偉大的人才會犯大錯。再說,在他之後的人可能真是個壞蛋,某個靈柩獵手,是因為李·哈維·奧斯瓦德⑰或者其他什麼人他才沒能得逞。」

    「可是那個球不允許這樣的想法,」卡拉漢說,「我相信它故意悄悄地跟人們說他們做得好,從而誘惑他們於出可怕的壞事。它會說他們不只讓事情好起來,而且是徹底變好。」

    「對。」羅蘭說。他的聲音像樹枝在火中燃燒一樣乾脆。

    「你認為那樣的旅行真的可能嗎?」卡拉漢問他,「或者那只是那個東西想要說服人的謊言?它的魔法?」

    「我相信是那樣,」羅蘭說,「而且我相信我們離開卡拉時,也要通過那扇門。」

    「那樣的話我就跟你們在一起!」卡拉漢說。他語氣激昂,令人驚訝。

    「也許你會的,」羅蘭說,「無論如何,你最後把盒子——裡面裝著那個球——放在了你的教堂。讓它安生。」

    「對。基本上有效。它大部分時間在睡覺。」

    「可是你說它把你送到隔界兩次。」

    卡拉漢點點頭。他的激昂就像松枝在爐火中燃燒一般,接著又同樣快速地消失了。此刻他看上去只是疲憊不堪。而且說真的,很蒼老。「第一次是到墨西哥。你們還記得我一路講下來的故事的開頭嗎?信以為真的作家和小男孩?」

    他們點頭。

    「一天晚上,我正睡著,那個球找到我並把我帶到墨西哥洛薩帕托斯的隔界。那是個葬禮,作家的葬禮。」

    「本·米爾斯,」埃蒂說,「寫《空中舞蹈》的傢伙。」

    「是的。」

    「那些人看到你了嗎?」傑克問,「因為他們看不到我們。」

    卡拉漢搖搖頭。「看不到,但是他們能感覺到我。我朝他們走過去時,他們就移開,就好像我變成了一股冷氣流。不管怎麼樣,那個男孩在那裡——馬克·佩特里,只是他不再是小男孩。他已長成一個年輕小夥子。從這一點,還有他講起本的樣子——『曾經,我會說五十九歲』是他悼詞的開頭——我猜想這也許是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中期。反正,我待的時間不長……不過也足以讓我斷定,我很久以前年幼的朋友現在過得不錯。也許我在撒冷之地還是做了一些好事的。」他停了一會兒,接著說,「在他的悼詞中。馬克把本稱作他的父親。他讓我非常非常感動。」

    「那個球第二次把你送到隔界時呢?」羅蘭問,「那次它把你送到國王的城堡對嗎?」

    「有一些鳥,肥碩的黑鳥。除此以外,我什麼都不會說。不能在半夜三更里說。」卡拉漢的聲音不帶感情,不容半點反駁。他又站起來。「下次吧,也許。」

    羅蘭鞠躬表示贊同。「說謝啦。」

    「你們還不上床睡覺,夥計們?」

    「就去。」羅蘭說。

    他們感謝他的故事(連奧伊也跟著叫了一聲,充滿了睡意),並祝他晚安。他們看著他走開,接下來幾秒鐘,全都默默無言。

    20

    傑克率先打破沉默。「那個叫沃特的傢伙在跟著我們,羅蘭!我們離開驛站時,他跟著我們!還有卡拉漢神父!」

    「是的,」羅蘭說,「從那時說起的話,卡拉漢也在我們的故事裡。這讓我感到輕飄飄的,好像失重一樣。」

    埃蒂擦了擦眼角。「每次你像這樣流露感情,羅蘭,」他說,「我心裡都感到溫暖和濕潤。」隨後,當羅蘭只是盯著他看時,「啊,拜託,別笑了。你知道我喜歡你能聽明白我的笑話,可是你這樣讓我尷尬。」

    「真對不起,」羅蘭淡淡地笑著說,「我的幽默感一早就上床睡覺了。」

    「我的整晚不睡覺,」埃蒂歡快地說,「別讓我睡著,給我講笑話。噹噹,誰在那裡,好冷,好冷誰啊,內衣褲全凍上,哈哈—哈哈—哈哈!」

    「你的幽默出毛病了嗎?」他說完後,羅蘭問。

    「暫時是的。不過別擔心,羅蘭,它總是會回來的。我能問你點事嗎?」

    「是愚蠢的問題嗎?」

    「我不覺得。我希望不是。」

    「那問吧。」

    「在東部洗衣房裡救下卡拉漢的命的那兩個人——他們是我所認為的人嗎?」

    「你認為他們是誰?」

    埃蒂看看傑克。「你呢,噢,艾默之子?有什麼想法嗎?」

    「當然,」傑克說,「是凱文·塔爾和書店的另一個傢伙,他的朋友。就是告訴我參孫的謎語和河流的謎語的那個人。」他打了一個響指,接著又一個,隨後咧嘴笑了。「亞倫·深紐。」

    「那卡拉漢提到的那枚戒指呢?」埃蒂問他,「上面刻著藏書票?我沒見過他們倆任何一個戴過那種戒指。」

    「你仔細看過嗎?」傑克問。

    「沒,還真沒。可是——」

    「記得我們是在一九七七年見到他的,」傑克說,「他們救神父的命是在一九八一年。也許什麼人在這四年當中給了塔爾先生那枚戒指呢,作為禮物。或者也可能是他自己買的。」

    「你只是在猜測。」埃蒂說。

    「對,」傑克同意,「可是塔爾經營一家書店,所以他有一枚刻著藏書票的戒指說得通。你能說這不合常理嗎?」

    「不能。我得說至少有90%的可能。可是,他們如何知道卡拉漢……」埃蒂停下了,考慮再三,然後堅決地搖搖頭。「不,我今晚不去想它了。我們要討論的下一件事是肯尼迪遇刺,我好累啊。」

    「我們都很累,」羅蘭說,「而且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還有很多事要做。可是神父的故事讓我感到一種異樣的心神不寧。我不知道到底它回答的問題比提出的多,還是相反。」

    他們都不回答。

    「我們是卡-泰特,此刻我們圍坐在一起開會,」羅蘭說,「商討問題。天色已晚,我們彼此告別之前還有什麼別的需要討論嗎?如果有的話,你們必須要說。」看到沒有反應,羅蘭把椅子向後一推。「好吧,那麼我祝你們大家——」

    「等等。」

    是蘇珊娜。她好久沒說話了,以至於他們幾乎把她忘了。她說話的聲音很細,不太像她平日的聲音。當然,更不像那個對伊本·圖克說那些話的女人,她說如果他繼續叫她女娃娃的話,她就把他的舌頭拔出來擦他的屁股。

    「也許有點事情。」

    還是同樣輕細的聲音。

    「別的事。」

    聲音更輕了。

    「我——」

    她看看他們,輪流看每一個人,然後當她看到槍俠的時候,羅蘭看到她的目光中含著哀傷、責備,還有厭煩。他沒看到憤怒。要是她真的憤怒的話,他後來想,我也許就不會感到那麼羞愧了。

    「我想我也許有個小問題,」她說,「我不知道怎麼能……怎麼可能會……可是夥計們,我想我也許懷孕了。」

    說完後,蘇珊娜·迪恩/奧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米阿——無父母之女雙手掩面哭泣起來——

    注釋:

    ①美國著名的脫口秀節目主持人

    ②赫爾曼·戈林(HermannGoering,1893—1946)。納粹德國元帥,希特勒上台後,曾任空軍部長、普魯士總理等職,負責擴充軍隊,發展秘密警察(蓋世太保)等,戰後被紐倫堡法庭判處死刑,刑前自殺。

    ③霍華德·科塞爾(HowardCosell,1918—1995),美國著名體育評論員。

    ④鮑勃·迪倫(BobDylan,1911—)美國音樂家,他吸收了藍調鄉村、西部音樂及民間音樂,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譜寫了獨特的反抗音樂。他的歌曲「在風中飄蕩」成為民權運動的主題曲。

    ⑤系艾爾頓·約翰的一首歌的名字。

    ⑥H.G.韋爾斯(H.G.Wells,1866—1946)。英國作家,以科幻小說而著名,如《時間機器》和《星際戰爭》,他還寫過歷史及科普讀物。

    ⑦以上四人均是文藝作品中著名的偵探英雄式的人物。

    ⑧托馬斯·哈代(ThomasHardy,1840—1928)。英國作家,以其韋塞克斯系列小說而著名,包括《遠離塵囂》、《卡斯特橋市長》和《德伯家的苔絲》。

    ⑨托馬斯·哈特·本頓(ThomasHartBenton,1889—1975)。美國藝術家,其繪畫和壁畫,如《密蘇里歷史》以被稱為「宗教主義的平板、現實主義的風格」表現美國中西部和南部的生活。

    ⑩斯波坎(Spokane),美國華盛頓靠近愛德華州的一座城市,位於斯波坎河瀑布的邊界。斯波坎是貿易和加工中心,主要集中於發展農產品業、木材、採礦業。

    ⑪約翰·狄林傑爾(JohnDillinger,1902—1934),一九三三年由於在一連串銀行搶劫案和至少三起謀殺罪中的行為而被聯邦調查局宣布為頭號公敵的美國歹徒。他在芝加哥百高福戲院前與美國聯邦調查局特工的槍戰中死亡。

    ⑫安娜·塞爾(AnnaSage)是美國聯邦調查局的線人,她與另一名女子高額出賣線索,協助聯邦調查局抓住約翰·狄林傑爾。

    ⑬上帝為God,好為good,相差一個字母。

    ⑭庫布勒—羅斯(Kubler-Ross,1926—2004),美國精神科女醫師,一九六九年時出版了一本膾炙人口的書《死亡與瀕死》(OnDeathandDying),講述有關臨終病人的心理過程。

    ⑮指《愛麗絲漫遊仙境》。

    ⑯肯尼迪被刺殺的日子。

    ⑰李·哈維·奧斯瓦德(LeeHarveyOswald,1939—1963),美國人,殺害總統約翰·F·肯尼迪的嫌疑犯,逮捕後被槍殺。

無憂書城 > 玄幻奇幻 > 黑暗塔(The Dark Tower) > 黑暗塔5:卡拉之狼 > 第二卷 講故事 第九章 牧師故事的結局(找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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