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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狼群 第二章 《道根》(1)

所屬書籍: 黑暗塔5:卡拉之狼

    1

    第二天一早,羅蘭和埃蒂進入我們的安詳女神堂時,東北方的地平線上才剛剛露出黎明的微光。他們走在教堂中間的過道,埃蒂用一盞油燈照明,他雙唇緊咬。他們來找的東西正在嗡嗡叫,是一種昏昏沉沉的嗡嗡聲,但他還是一樣討厭那個聲音。教堂本身也很陰森恐怖。空蕩蕩的,看上去有點太大了。埃蒂滿心以為會看到幽靈的身影(也可能是孤魂野鬼的夥伴)坐在長椅上,用其他世界的不滿神情看著他們。

    可是嗡嗡聲更糟。

    他們走到前面時,羅蘭打開他的手提包,拿出保齡球袋,袋子直到昨天為止一直放在傑克的背包里。槍俠把它舉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們倆能看到一邊印的字:中世界保齡球館,一擊即中。

    「從現在開始一個字也別說,直到我告訴你可以的時候為止,」羅蘭說,「明白嗎?」

    「明白。」

    羅蘭把拇指壓在兩塊地板之間的凹槽里,傳道士那凹室的隱秘洞穴彈開了0他把頂蓋拿開。埃蒂曾經在電視上看過一部電影,講的是一些傢伙在倫敦閃電戰期間清除定時炸彈——它也叫未爆炸的炸彈——此刻羅蘭的舉動讓他想起那部電影的生動場景。為什麼不呢?如果他們所說的這個隱秘之處藏的東西沒錯——而且埃蒂相信沒錯——那麼它就是一顆未爆炸的炸彈。

    羅蘭把白色的亞麻法衣向後折起,露出盒子。嗡嗡聲增大了。埃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感到渾身的皮膚都變得冰涼。近處,一個邪惡到幾乎無法想像的怪物半睜著一隻朦朧的睡眼。

    嗡嗡聲降回它先前昏昏沉沉的音調,埃蒂這才鬆口氣。

    羅蘭把保齡球袋遞給埃蒂,示意他讓口開著。因為有所顧慮(他有點想在羅蘭耳邊低語說他們應該放棄),埃蒂按羅蘭吩咐的那樣閉口不言。羅蘭把盒子拿出來,嗡嗡聲立刻又增大了。在油燈儘管有限卻十分明亮的閃光中,埃蒂能看到槍俠眉頭的汗水。他也能感到自己眉頭上的。如果黑十三醒來並把他們扔進某個黑暗地域的邊緣……

    我不要去。我會奮力抵抗,留在蘇珊娜身邊。

    他當然會。不過當羅蘭把那個精心雕琢的鬼木盒放進他們在空地上發現的古怪金屬袋時,他仍然感到如釋重負。嗡嗡聲沒有完全消失,但是減弱成一種幾乎聽不見的低沉的聲音。當羅蘭輕拉袋子上面的拉繩把袋口繫緊時,低沉的聲音變成一種遙遠的沙沙聲,就好像貝殼裡的聲音。

    埃蒂在身前畫了個十字。羅蘭淡淡地笑著,也做了同樣的動作。

    到了教堂外,東北方的地平線已經明顯大亮——畢竟看上去還有真正的白晝。

    「羅蘭。」

    槍俠沖他轉過身,皺起眉頭。他的左手緊抓住袋口;他顯然不放心讓袋子上的拉繩承受盒子的重量,雖然繩子看上去很結實。

    「如果我們發現袋子的時候是在隔界,我們怎麼能撿到它呢?」

    羅蘭思忖著。然後說:「也許袋子也在隔界。」

    「現在還在?」

    羅蘭點點頭。「嗯,我是那麼覺得。現在還在。」

    「噢。」埃蒂想了想,「真詭異。」

    「重返紐約的主意改了,埃蒂?」

    埃蒂搖頭。儘管如此,他還是嚇壞了。也許自站在貴族車廂的過道上猜布萊因的謎語以來,他還從沒像現在這樣害怕過。

    2

    他們沿著通向門道洞穴(地面的,韓契克曾說過,它的確一度是,而且仍然是)的小道走到一半時,已經是十點鐘了,而且異常溫暖。埃蒂停下來,用他的大手帕擦擦後頸,朝外面北邊蜿蜒的山谷望去。他能看見到處都有黑色的洞穴,並問羅蘭那些是不是石榴石礦。槍俠告訴他是的。

    「哪一個是你想給孩子們用的?我們從這裡能看到嗎?」

    「的確可以。」羅蘭拔出他帶的惟一手槍指了指。「看那邊。」

    埃蒂往那邊看,發現一個深溝,呈交錯的雙S形。裡面一直到頂部都充滿了淺淺的影子;他猜想晌午過後大約只要半小時左右,陽光就能到達底部。再北邊,一塊巨大的岩石立面看上去就是盡頭。他猜礦藏的入口在那裡,不過太黑了看不出。在東南方,山谷有條泥土小徑彎彎曲曲通向東大道。東大道再往外是些田地,沿著斜坡下去直至消失,但仍是綠油油的稻米地。稻米地再向外是條河流。

    「讓我想起你給我們講的故事,」埃蒂說,「愛波特大峽谷。」

    「確實像。」

    「只是沒有無阻隔界進行秘密活動。」

    「沒有,」羅蘭同意,「沒有無阻隔界。」

    「告訴我真相:你真的準備把村裡的孩子們塞在沒有出路的山谷盡頭的某個礦里嗎?」

    「不是。」

    「村民們以為你……我們想要那麼做。連拋盤子的女士們也那麼認為。」

    「我知道他們那麼想,」羅蘭說,「我要他們那麼想。」

    「為什麼?」

    「因為我認為狼群抓孩子的方法沒什麼玄乎的。聽了祖父扎佛茲的故事以後,我還認為狼群也沒什麼神奇的。沒有,這個特別的玉米囤里有老鼠。有人向雷劈的統治者告密。」

    「每次都是不同的人,你的意思是。每隔二十三或二十四年。」

    「對。」

    「誰會那麼做?」埃蒂問,「誰能那麼做?」

    「我不確定,不過有點想法。」

    「圖克?比如說代代相傳,從父親到兒子?」

    「如果你休息好了,埃蒂,我想我們最好繼續前行。」

    「歐沃霍瑟?也許是特勒佛德,那個看上去像電視里的牛仔的傢伙?」

    羅蘭一聲不響地從他身邊走過,他的新短靴踩在碎石子和岩石粒上嘎吱作響。他左手緊緊抓住的粉紅色袋子前後搖擺。裡面的東西仍在嘀咕著它討厭的秘密。

    「總是那麼沉得住氣,有你的。」埃蒂說,並跟隨著他。

    3

    從洞穴深處傳來的第一個聲音是了不起的聖人和偉大的吸毒者。

    「噢,看看那個小娘娘腔!」亨利抱怨。在埃蒂聽來,他就像《聖誕頌歌》①里吝嗇鬼埃比尼澤死去的搭檔,既可笑又可怕。「那個小娘娘腔以為他要回紐約嗎?如果你要試試,你會到遠得多的地方去,老弟。最好待在現在的地方……刻刻你的小木雕……做個乖乖的小同性戀……」死去的兄弟笑了,活著的嚇得發抖。

    「埃蒂?」羅蘭問。

    「聽你兄弟的,埃蒂!」他媽媽的叫聲從洞穴黑暗傾斜的入口處傳來。岩石地板上散布的小塊骨頭閃閃發光。「他為你而放棄了生命,他的全部生命,你至少應該聽他的!」

    「埃蒂,你沒事吧?」

    此刻傳來薩巴·德拉布尼克的聲音,他在埃蒂的圈子裡被稱為「瘋狂的匈牙利人」。薩巴讓埃蒂給他一根煙,否則他就把埃蒂該死的褲子拉掉。埃蒂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從這些嚇人但又迷人的含混話語中扯開。

    「嗯,」他說,「我想是的。」

    「那些聲音來自你自己的大腦。洞穴不知怎麼發現並擴大了它們,把它們傳送出去。有點讓人不安,我明白,不過毫無意義。」

    「你為什麼讓他們殺死我,兄弟?」亨利啜泣著,「我一直以為你會來,可你最終也沒來!」

    「毫無意義,」埃蒂說,「好吧,知道了。我們現在做什麼?」

    「根據我聽過的關於這個地方的兩個故事——卡拉漢講的和韓契克講的——我打開盒子,門就會打開。」

    埃蒂緊張地笑了。「我甚至不想讓你把盒子從袋子里拿出來,很沒出息對嗎?」

    「如果你改變主意……」

    埃蒂搖頭。「不,我想幹完它。」他突然一咧嘴露出燦爛的笑容。「你擔心我出風頭,對嗎?找到那個人,然後佔盡風頭?」

    從洞穴深處,亨利驚叫著:「是白粉,兄弟!那些黑人們賣的貨色最好!」

    「一點兒也不,」羅蘭說:「我擔心的事情確實很多,可是你回自己的老家卻不包括在內。」

    「那好。」埃蒂朝洞穴深處走了走,看著那扇獨自站立的門。除了前面的象形文字和水晶門把手上雕刻的玫瑰,這扇門看上去和海灘上的那些一模一樣。「如果你轉圈——?」

    「如果你轉圈的話,門就會消失,」羅蘭說,「會有相當長的急下降……一路降到那兒,據我所知。我會小心,如果我是你的話。」

    「提醒得好,速降埃蒂說謝啦。」他試了試水晶門把手,發現怎麼都擰不動。他也預料到了。他退回來。

    羅蘭說:「你得想著紐約,尤其是第二大道,我認為。還有時間。一九七七年。」

    「你怎麼能想一個年份呢?」

    羅蘭講話時,語氣中流露出一絲不耐煩。「想著你和傑克跟蹤他先前的自我那天的情景,我猜想。」

    埃蒂開口想說不是那天,那天太早了,不過又閉上嘴巴。如果他們掌握的規則正確,他不用回到那天,不用到隔界,也不用親身回去。如果他們是對的,那邊的時間和這裡的時間會有某種聯繫,只是走得更快些。如果他們掌握的規則正確……如果真的有規則……

    嗯,你過去看看不就行了?

    「埃蒂?你想讓我試試給你催眠嗎?」羅蘭從他的槍帶里拿了一個彈殼。「它能讓你把過去看得更清楚。」

    「不。我覺得最好還是保持頭腦清醒,立即行動。」

    埃蒂好幾次把手伸開又握住,同時做深呼吸。他的心跳並不是特別劇烈——在減慢,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但是每一次似乎都讓整個身體顫抖。上帝啊,如果你能設置一些控制,就像皮博迪教授②的時光倒流機或者那部關於摩洛克們的電影那樣就好了。

    「嘿,我看上去還行嗎?」他問羅蘭,「我是說,如果我在正午到達第二大道,我會吸引多少注意力?」

    「如果你在人前出現,」羅蘭說,「也許會相當多。我建議你別理會任何想跟你談論這一話題的人而且立刻離開那個區域。」

    「這個我知道。我的意思是我的穿著如何?」

    羅蘭輕輕聳了聳肩。「我不知道,埃蒂。那是你的城市,不是我的。」

    埃蒂本可以反駁。布魯克林是他的城市。不管怎麼樣,曾經是。通常他一兩個月都不會去曼哈頓,幾乎把它看作另一個國家。儘管如此,他認為自己明白羅蘭的意思。他打量了自己一番,看到樸素的法蘭絨襯衫上綴著喇叭紐扣,深藍色牛仔褲上有鎳鍍鉚釘扣,不是銅扣子,還有扣起來的遮羞蓋。(埃蒂在剌德見過拉鏈,但此後再沒見過。)他認為自己的樣子在街上算得上正常,至少在紐約算正常。任何再度打量他的人都會以為是哪個咖啡館的侍者/藝術家在休息日打扮成嬉皮士模樣。他覺得多數人看他第一眼甚至都不會留意,這絕對是好事。不過他倒是可以加一樣東西——

    「你有一條皮筋嗎?」他問羅蘭。

    從洞穴深處傳來圖布瑟的聲音,那是他五年級的老師,他故作哀痛地大聲抱怨。「你有潛力。你是個優秀的學生,可是看看你變成什麼樣了!為什麼讓你的哥哥把你帶壞?」

    亨利接腔了,憤怒地啜泣著:「他讓我死去!他殺了我!」

    羅蘭把包從肩上拉下,放在洞穴口的地板上的粉紅袋子旁邊,打開包在裡面翻找。埃蒂不知道裡面有多少東西;他只知道自己從沒見過包的底部。最後,槍俠找到埃蒂要的東西拿了出來。

    埃蒂用那團皮筋把自己的頭髮紮起來時(他覺得這樣藝術家—嬉皮士的形象就相當不錯了),羅蘭拿出他所稱的包袱,打開,並開始把所有的東西倒出來。有卡拉漢給他的已用掉一部分煙草的煙草袋;幾種硬幣和紙幣;一個縫補用的工具包;那隻補過的杯子,在離開沙迪克所在之處不遠時已經被他將就著當羅盤用了;一片破地圖;還有塔維利雙胞胎畫的一張新的。袋子清空後,他從左胯的槍套里把那隻大左輪槍和檀香木槍柄一起拿出來。他轉了轉彈膛,給槍上好膛,點點頭,又把彈膛扔回原處。隨後,他把槍裝進包袱里,把帶子拽緊,系成一個活結,這樣一拉就能開。他拎著破舊的帶子把包遞給埃蒂。

    埃蒂開始不想拿。「不,夥計,那是你的。」

    「這幾個禮拜,你背它的時間和我差不多。可能更長。」

    「是的,可是我們現在說的是紐約,羅蘭。紐約人人偷竊。」

    「他們不會偷你的。拿著槍。」

    埃蒂盯著羅蘭的目光看了片刻,然後接下包袱,把帶子甩到肩膀上。「你有種感覺。」

    「一種直覺,嗯。」

    「卡在活動了?」

    羅蘭聳聳肩。「它隨時都在活動。」

    「好吧,」埃蒂說,「羅蘭——如果我回不來,照顧好蘇希。」

    「你的任務是確保我不必這麼做。」

    不,埃蒂心想。我的任務是保護玫瑰。

    他轉向那扇門。他還有上千個問題,但是羅蘭是對的,沒時間發問了。

    「埃蒂,如果你真的不想——」

    「不,」他說,「我真的想。」他舉起左手,翹起拇指。「當你看到我做那個動作時,就打開盒子。」

    「好的。」

    羅蘭在他後面說。因為此刻只有埃蒂和那扇門。門上用某種奇怪又可愛的文字寫著「找不到」。他曾看過一本名為《進入夏天之門》的小說,作者是……誰?他總是從圖書館拖回家的一個科幻作家,他小時候鍾愛的作家,在暑假悠長的下午閱讀再好不過。默里·倫斯特、保羅·安德森、戈登·迪克森、艾薩克·阿西莫夫③、哈倫·埃利森……羅伯特·海因萊因④。他覺得是海因萊因寫了《進入夏天之門》。亨利總是嘲笑他把書帶回家,把他叫做小娘娘腔、小書蟲,問他能不能一邊看書一邊手淫,想知道他怎麼能他媽的成天坐在那裡,把鼻子埋在那些虛構的火箭和時光機器的糞堆裡面。亨利比他大。亨利臉上滿是粉刺,總是閃著諾克斯澤瑪和溫莎牌護膚品的亮光。亨利準備去參軍。埃蒂比他小。埃蒂從圖書館把書帶回家。埃蒂十三歲,幾乎是傑克現在的年齡。一九七七年,他十三歲,在第二大道上,計程車在陽光中金光閃閃。一個戴隨身聽耳機的黑人從「嚼嚼老媽店」走過,埃蒂可以看到他,埃蒂知道那個黑人在聽埃爾頓·約翰唱歌——還有什麼?——「今夜有人救了我的命」。人行道上擁擠不堪。那是下午近傍晚時分,人們正往家趕,他們在卡拉紐約的鋼筋山谷里忙完一天,在那裡種植鈔票,你也可以說是利率,而不是稻米。女人們穿著昂貴的職業套裝和運動鞋,看上去又隨和又怪異;她們的高跟鞋放在了包里,因為工作時間已經結束,她們現在要回家。每個人看上去都笑意盈盈,因為光線很明亮,空氣很溫暖,那是城市的夏天,什麼地方傳來手提鑽的聲音,就像老樂隊「滿匙愛」⑤的歌曲。他前面有一扇進入一九七七年夏天之門,計程車起步價是一美元二十五美分,之後每0.2英里是三十美分。以前比這便宜,後來比這貴,但現在就這樣,現在就這行情。載有那位老師的太空船還沒爆炸。約翰·列農還活著,儘管他活不了多長了,如果他還是沾染可惡的海洛因,那種白粉的話。至於埃蒂·迪恩,埃德華·坎托·迪恩,他對海洛因一無所知。他惟一的惡習就是抽幾根煙(除了試著手淫以外,那個他再過一年也做不來)。他十三歲。那是一九七七年,他胸口不多不少有四根毛,他每天早晨虔誠地數著,希望看到粗大的第五根。那是高桅橫帆船之夏後的夏天。是六月份的一個下午,他能聽到歡快的旋律。旋律來自「力量之塔」唱片店門口的喇叭,是蒙戈·傑爾在唱「在夏日,」還有——

    霎那間,一切對他都那麼真實,或者像他所需要的那樣真實。埃蒂抬起左手,翹起拇指:出發。在他身後,羅蘭已經坐下並小心地把盒子從粉紅袋子里拿出來。看到埃蒂做出翹起拇指的動作時,槍俠打開盒子。

    輕快但刺耳的敲鐘聲瞬時縈繞在埃蒂的耳際。他雙眼變得濕潤。在他面前,獨自站立的門咔噠一聲開了,洞穴一下子被強烈的陽光照得通明。傳來嘟嘟的喇叭聲和嗒嗒的手提鑽聲。不久前,他多麼想有這樣的一扇門啊,為此他差點殺了羅蘭。如今他得到了,可他嚇得要死。

    隔界的敲鐘聲像是要把他的腦袋撕裂。如果他聽久了,他會發瘋的。如果你要走就快走,他想。

    他朝前走去,從他淚汪汪的眼睛裡,他看到三隻手伸出去抓四個門把手。他把門朝自己拉開,午後金燦燦的陽光讓他頭暈目眩。他能聞到汽油和城市空氣的熱浪,還有誰剃鬚後塗的香水味道。

    幾乎什麼都看不到,埃蒂從找不到的門走出去,進入一個世界的夏天,他如今已是那個世界的異客,一個被放逐的人。

    4

    是第二大道,沒錯;這裡是布林派店,從他身後傳來蒙戈·傑爾歡快的歌聲,伴著加勒比節拍。人群在他身邊移動——往市郊、市中心和城市的各個角落。他們並沒注意埃蒂,一部分原因是他們只想著又一天結束了,快離開市區,主要還是因為在紐約,不理會別人是一種生活方式。

    埃蒂聳聳右肩,把羅蘭包袱上的帶子掛得更牢些,然後往身後看去。返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門在那裡。他能看到羅蘭正坐在洞口,大腿上的盒子還開著。

    那些該死的敲鐘聲肯定讓他發瘋,埃蒂心想。隨後,他看到槍俠從槍帶里取出兩粒子彈塞在耳朵里。埃蒂咧嘴笑了。幹得漂亮,夥計。至少在I-70公路上,它曾幫著遮擋了無阻隔界討厭的啾唧聲。無論它現在還管不管用,羅蘭都得自己去對付。埃蒂還有別的事情要做。

    他在人行道上自己的一小塊地方慢慢往前走,然後又回過頭去證實門也跟著他走了。確實如此。如果這扇門和其他那些一樣的話,它從現在開始會一直跟著他。即使不會,埃蒂覺得也沒什麼問題;他不準備走太遠。他也注意到另外一點:隱匿在每樣事物背後的黑暗感沒有了。因為他真的到這裡了,他猜想,不只是在隔界。如果附近隱藏著孤魂野鬼,他也看不到他們。

    埃蒂又把包袱帶向上拉緊,朝「曼哈頓心靈餐廳」走去。

    5

    他朝前走時,人們給他讓路,可是這並不足以證明他真的在這裡;你在隔界時,人們也那麼做。最後埃蒂真的撞上了一個年輕人,他拎著不止一個手提包,而是兩個——一個商界的「大靈柩獵手」,如果埃蒂曾見過這種人的話。

    「嘿,走路小心點!」他們的肩膀相撞時,商人先生抗議道。

    「對不起,夥計,」埃蒂說。他在這裡,沒錯。「我說,能告訴我幾號——」

    可是商人先生已經走開了,去追趕大概四十五或者五十歲,從他的模樣判斷,可能會得上的冠心病了。埃蒂想起一個紐約老笑話的結尾妙句:「對不起,先生,你能告訴我怎麼去市政廳嗎,還是要我他媽的自己去找?」他情不自禁地大笑起來。

    他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後,又朝前走去。在第二大道和五十四街街角,他看到一個男人在看櫥窗里展示的鞋子和靴子。這個傢伙也穿著西服,不過看上去比埃蒂撞上的那個放鬆多了,而且他只拎著一個手提包。埃蒂覺得這是個好兆頭。

    「對不起,」埃蒂說,「您能告訴我今天星期幾嗎?」

    「星期四,」櫥窗瀏覽者回答。「六月二十三號。」

    「一九七七年?」

    那個櫥窗瀏覽者朝埃蒂微微冷笑一下,既嘲諷又鄙視,還皺了皺眉。「一九七七年,正確。離一九七八年還有……嗯,六個月。如果那麼想的話。」

    埃蒂點點頭。「謝謝你——先生⑥。」

    「謝謝你——什麼?」

    「沒什麼。」埃蒂說,並繼續趕路。

    離七月十五號只有三周了,算上一點點誤差,他想。那真是該死的不留一點多餘時間。

    是的,不過如果他能說服凱文·塔爾今天就把空地賣給他的話,整個時間的問題還有餘地。曾經,很久以前,埃蒂的哥哥曾對幾個朋友吹牛說,只要他的小弟弟下定決心,可以說服魔鬼引火自焚。埃蒂希望自己仍有那種說服力。和凱文·塔爾做一筆小生意,在某個房地產上投資,然後也許抽半小時時間真正享受一下紐約的刺激。慶祝一下。可以來個巧克力雞蛋冰激凌,或者——

    他的思緒突然中斷,而且冷不丁地停了下來,一個人撞在他身上然後咒罵起來。埃蒂幾乎沒感到碰撞,也沒聽到咒罵聲。那輛深灰色的林肯城市轎車又停在那裡——這次不在消防栓前面,而是往前走兩扇門的地方。

    巴拉扎的城市轎車。

    埃蒂繼續往前走。他突然很高興羅蘭堅持讓他帶著自己的一把左輪槍,而且槍已經上好膛。

    6

    黑板又放在了窗邊(今天的特色菜是新英格蘭燉食,包括納撒尼爾·霍桑、亨利·大衛·梭羅和羅伯特·弗洛斯特⑦——甜品可以選瑪麗·麥卡錫或者格雷斯·莫特里爾斯),不過掛在門上的牌子上寫著「對不起,我們關門了。」街北「力量之塔音像店」的數字掛鐘顯示是下午三點十四分。哪個店家會在一個工作日下午的三點一刻就關門呢?

    有特殊客人的店家,埃蒂尋思。那會是誰?

    他用雙手托住下巴,盯著「曼哈頓心靈餐廳」。他看到圓圓的小陳列桌上放著兒童讀物。右邊是櫃檯,看上去就好像是從十九與二十世紀交替時期的汽水店裡偷來的,只是如今人們不再坐在那裡,即使亞倫·深紐也不會。收銀機同樣無人看管,雖然埃蒂可以看到屏幕上的黃色標籤寫著:不銷售。

    那地方空著。凱文·塔爾被叫走了,也許家裡有急事——

    他發生了不測,好吧,槍俠冷冷的聲音在埃蒂的頭腦中響起。不測之事是坐著那輛灰色的自動車來的。再看看那個櫃檯,埃蒂。這次你為什麼不用你的眼睛好好看看,而不是像這樣視若無睹?

    有時他通過別人的聲音思考問題。他猜許多人都是這樣——這是一種略微更換視角的方法,從另一個角度看問題。但是這次感覺不像是那種故意的思想活動。這次感覺像是那個又老又長又高又丑的傢伙真的在他腦袋裡和他講話。

    埃蒂又看看櫃檯。這次他看到大理石檯面上散布的棋子,還有一個倒著的咖啡杯。這次他看到兩個凳子之間的地板上有一副眼鏡,一個鏡片碎了。

    他感到自己大腦的中間深層萌生出一陣憤怒。暫時還沒什麼感覺,可是如果以前的經歷可以說明問題的話,這一陣陣的憤怒會發作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凶,同時也越來越強烈。最終它們會爆發出有意識的想法,到那時,上帝保佑任何在羅蘭的槍能射中的範圍內徘徊的人。他曾經問過羅蘭有沒有過這種經歷,羅蘭回答,我們都有過。當埃蒂搖搖頭說他和羅蘭不同時——和他、蘇希或者傑克都不同,槍俠一言不發。

    塔爾和他特別的顧客在那後面,他想,那間儲藏室兼辦公室里。這次也許他們不是要談話。埃蒂覺得這是一門小小的進修課,巴拉扎手下的紳士們提醒塔爾先生七月十五號就要到了,提醒塔爾先生到時候最明智的決定是什麼。

    當紳士這個詞出現在埃蒂的腦海時,又引發了一陣憤怒。用那個詞形容會打碎一個老實的書店胖老闆的眼鏡,然後把他帶到後面恐嚇他的傢伙們相當恰當。紳士!去他媽的考瑪辣!

    他試著推書店的門。門鎖著,不過那把鎖差不多是個裝飾;門在側柱里像一顆活絡的牙齒一樣嘩啦作響。站在伸進去的門廊那裡,看上去(他希望)像是一個對某本他看到內容的書尤其感興趣的傢伙,埃蒂開始擺弄那把鎖,最初只是用手弄門把手,然後用肩膀推門,他希望自己的樣子看上去不會可疑。

    反正沒人看你的幾率是百分之九十四。這裡是紐約,不是嗎?你能告訴我怎麼去市政廳嗎,還是要我他媽的自己去找?

    他更用力去推。他還沒有使出最大的力氣,就聽啪的一聲,門朝裡邊開了。埃蒂毫不猶豫地走進去,好像他理應在那裡,然後又把門關上。門鎖不住了。他從孩子們的桌子上拿起一本《格林奇如何偷走聖誕節》,扯下最後一頁(正好一直不喜歡這個故事的結局,他心想),把它摺疊三次,塞在門和側柱之間的縫隙里。這樣把它關上挺不錯。接著他環顧四周。

    這個地方空蕩蕩的,此時,太陽已經落到西邊摩天大樓後面,這裡有些幽暗。沒有聲響——

    有。噢,有的。從店鋪後面傳來一聲憋悶的叫聲。小心,行動中的紳士,埃蒂心想,同時感到又一陣憤怒。這次更強烈了。

    他把羅蘭包裹上的帶子拽緊,然後朝後面的門走去,門上寫著只許員工入內。他進去之前,不得不繞過一堆雜亂的平裝本書刊和一個傾翻的展示架,這是老式雜貨店那種繞來繞去的格局。巴拉扎手下的紳士們把他趕到儲藏區時,凱文·塔爾抗爭過。埃蒂沒有看到那一場景發生,不需要看。

    後面的門沒鎖。埃蒂從包袱里拿出羅蘭的左輪手槍,然後把包放在一邊,這樣在關鍵時刻它不會礙事。他輕輕地把儲藏室房間的門一點點打開,提醒自己塔爾的辦公桌在哪裡。如果他們看到他他就飛奔,同時扯著喉嚨大喊。照羅蘭的說法,無論何時你被發現的時候,你都要扯著喉嚨大叫。你可能會把敵人驚住一兩秒鐘,可是有時一兩秒鐘會產生天壤之別。

    這次沒有必要大叫或者飛奔。他要找的傢伙們在辦公區,他們的影子在自己身後的牆壁上爬得很高,而且很怪異。塔爾正坐在自己的辦公椅里,可是椅子已不在辦公桌後面。它已被推到三個文件櫃中的兩個之間的地方。他的兩個來訪者看著他,也就是說他們背朝著埃蒂。塔爾本可以看到他,但是塔爾正抬頭看著傑克·安多利尼和喬治·比昂迪,目不轉睛地只盯著他們。看到那個人心驚膽戰的樣子,又一陣憤怒從埃蒂頭腦中燃起。

    空氣中有汽油的味道,埃蒂猜這種味道足以讓最勇敢的店主害怕,更別說一個經營紙張王國的老闆。在那兩個傢伙中的高個兒旁邊——安多利尼——有一個大約五英尺高的玻璃門書櫃。櫃門被拉開了。裡面有四五個書架,所有的書都包在像是乾淨的塑料皮里。安多利尼正舉著其中的一本,他可笑的動作就像電視里的廣告員。矮個子男人——比昂迪——舉著一個玻璃罐,裡面裝滿淡黃色液體,動作同樣可笑。不用說那是什麼液體。

    「求你了,安多利尼先生,」塔爾說。他用祈求的口吻和顫抖的聲音說。「求你了,那是一本很珍貴的書。」

    「當然了,」安多利尼說,「柜子里所有的書都很珍貴。我知道你有一本簽名的《尤利西斯》價值二萬六千美元。」

    「那是什麼呀,傑克?」喬治·比昂迪問。他聽上去肅然起敬。「什麼書值二萬六啊?」

    「我不知道,」安多利尼說,「你為什麼不告訴我們呢,塔爾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凱爾嗎?」

    「我的《尤利西斯》在保險倉庫的盒子里,」塔爾說,「它不是拿來賣的。」

    「但這些是,」安多利尼說,「對嗎?我看到這本的襯頁上用鉛筆寫著七千五。比不上兩萬六,不過也是一輛新車的價錢了。瞧我怎麼對待它們吧,凱爾。你聽著嗎?」

    埃蒂正在慢慢靠近,雖然他盡量不弄出聲音,他並沒有什麼可以隱藏自己。即便如此,還是沒人看到他。他以前在這個世界的時候也是這麼愚蠢嗎?對於確切地講連埋伏都稱不上的行動都不堪一擊嗎?他猜想是的,而且明白了難怪羅蘭剛開始總是瞧不起他。

    「我……我在聽。」

    「你手頭有巴拉扎先生迫切想要的東西,就像你想要那本《尤利西斯》一樣迫切。儘管玻璃櫃里的這些書是用來賣的,可我打賭你賣不了他媽的幾本,因為你就是……不能……忍受……和它們分開。就像你不能忍受和那片空地分開。所以事情就這麼辦。喬治會把汽油潑在寫著7500的這本書上,然後我把它燒掉。接下來,我會從你的小財寶箱里再拿出一本,並讓你口頭承諾在七月十五號正午把那片空地賣給桑布拉公司。明白了嗎?」

    「我——」

    「如果你給我口頭承諾,這次會議就結束。如果你不給我口頭承諾,我就把第二本燒掉。接下來是第三本。然後第四本。四本之後,先生,我相信我這個助手會失去耐性的。」

    「你在和安搗蛋,」喬治·比昂迪說。埃蒂此刻已離得很近,幾乎可以伸手碰到大鼻子,可他們仍沒看到他。

    「那時我想我們會直接把汽油倒在你的小玻璃櫃里,把你所有珍貴的書燒——」

    行動最終引起了傑克·安多利尼的注意。他從同夥的左肩看過去,發現一個長著淡褐色眼睛和深褐色臉孔的年輕男子。他舉著一把看上去像是世界上最老式、最大號的帶槍托的左輪槍。應該是槍托。

    「你他媽的是——」傑克開口說。

    他還沒說完,埃蒂·迪恩的臉上就露出幸福和歡快的笑容,那個表情讓他顯得遠不止是帥氣,而且是漂亮。「喬治!」他大叫。那是迎接好久不見的最要好的老朋友的口氣。「喬治·比昂迪!天啊,你還是哈得遜河這邊鼻子最大的傢伙!見到你真高興,夥計!」

    人類這種動物身上有某種感應體讓我們對叫我們名字的陌生人作出反應。當叫喚熱情友好時,我們的反應幾乎也不得不同樣友好。即使在這樣的處境中,喬治「大鼻子」比昂迪還是轉過身,咧嘴笑著朝向用那麼開心的熟悉口氣招呼他的那個聲音。埃蒂用羅蘭的槍柄野蠻地砸他時,那個笑容仍很燦爛。安多利尼目光尖銳,可是他除了模糊地看到槍柄砸下了三次之外沒看到什麼別的,第一次打在比昂迪的雙眼中間,第二次打在右眼上方,第三次打在太陽穴上。前兩次打下後聽到沉悶的砰砰聲。最後一擊之後只聽到讓人噁心的輕輕咂嘴聲。比昂迪像一麻袋郵件一樣倒下,翻著白眼,嘴唇不停地嘬動,像是需要餵奶的嬰兒。罐子從他鬆開的手中滾翻,撞到水泥地板上摔得粉碎。汽油味頓時變得更濃烈,嗆人的味道瀰漫開來。

    埃蒂不給比昂迪的同夥反應的時間。大鼻子還在滿是汽油和玻璃碎片的地板上抽動時,埃蒂已抓住安多利尼,逼他後退。

    7

    對於凱文·塔爾(他出生時的名字叫凱文·托仁)而言,並沒有立刻感到解脫,沒有感謝上帝我得救了的感覺。他第一個念頭是他們是壞蛋;這個新來的更壞。

    在儲藏室昏暗的燈光中,新來者看上去和自己跳躍的影子融為一體,成了一個十英尺高的鬼魂。他的眼球在眼眶中燃燒,嘴巴下垂,露出與看上去幾乎像狼牙的白光閃閃的牙齒相連的下巴。一隻手握著一把和大口徑短槍差不多大小的手槍,那種在十七世紀的冒險故事中作為機器被提到的武器。他抓著安多利尼的襯衫領和運動外套的翻領,把他沖著牆甩過去。這個惡棍的屁股撞在玻璃柜上,柜子翻倒了。塔爾沮喪地大叫一聲,那兩個人毫不關心。

    巴拉扎的手下試圖扭到左邊。新來者,黑色的頭髮扎在腦後的那個咆哮之人,讓他去扭,然後把他推倒在地,騎在他身上,一隻膝蓋壓在惡棍的胸口上。他把大口徑短槍,那個機器的槍口頂到惡棍下頜下面的軟組織處。惡棍扭動腦袋,想甩開它。新來者頂得更深了。

    巴拉扎手下的暴徒聲音梗塞,聽上去像唐老鴨,他說:「別逗我了,老兄——那不是真槍。」

    新來者——那個看上去和自己的影子融為一體並成為一個高大的巨人的傢伙——把他的機器從惡棍下頜下面抽出來,用拇指扣動扳機,對著儲藏室深處的地方。塔爾張嘴想說話,天知道要說什麼,他還沒能說出一個字就聽到震耳欲聾的爆炸聲,就像一個追擊炮在距離哪個倒霉的軍用散兵坑五英尺外爆破的聲音。黃色的亮光從機器的噴嘴射出來。過了一會兒,槍管又頂在惡棍的下頜上。

    「你現在覺得怎麼樣,傑克?」新來者喘著氣說,「還覺得它是假的?告訴你我怎麼想的:我再次扣動扳機時,你的腦漿會一路流到霍波肯。」

    8

    埃蒂看到傑克·安多利尼的眼神里有恐懼,但沒有恐慌,他並不意外。從拿騷用人力運送可卡因出問題後,是傑克·安多利尼抓獲了他。此刻的他更年輕——年輕十歲——但是並不好看些。安多利尼,曾被了不起的聖人和偉大的吸毒者亨利·迪恩戲稱為「老丑怪」,長著野人一樣鼓出來的額頭和一個匹配的埃利·烏普式的突出下巴。他的手巨大得像卡通人物,汗毛從指關節萌生出來。他看上去既像「老丑怪」又像「丑老怪」,但是他一點也不傻。爬上像恩里柯·巴拉扎這種傢伙的第二副手的位置可不是傻瓜能辦到的。不過現在傑克也許還沒坐到他一九八六年會坐上的位置,那時埃蒂會懷揣著價值二十萬美金的玻利維亞毒品飛回肯尼迪機場。在那個世界,那個時空中,安多利尼會成為伊爾·羅切的野戰將軍。在此時此地,埃蒂心想很有可能他得提前退休。從每樣事情中退出。除非他幹得漂亮。

    埃蒂把槍管更用力地頂在安多利尼的下頜下面。空氣中瀰漫著濃烈的汽油和火藥味,暫時蓋住了書的味道。從某個陰暗處傳來塞吉歐,書店那隻貓憤怒的嘶嘶聲。塞吉歐顯然不喜歡有人在它的地盤上吵吵鬧鬧。

    安多利尼退縮著把頭扭向左邊。「別,老兄……那傢伙很燙!」

    「沒有從現在開始五分鐘後你要到的地方燙,」埃蒂說,「除非你聽我說,傑克。你沒什麼機會離開這裡,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你要聽嗎?」

    「我不認識你。你怎麼知道我們?」

    埃蒂把槍從「老丑怪」的下頜下面拿開,看到羅蘭的左輪槍管壓過的地方有一個紅圈。假如我告訴你十年後你的卡會再次遇到我?會被大螯蝦吃掉?它們會先鑽到你的古奇鞋子里吃你的腳,然後一路吃上去呢?安多利尼當然不會相信他,就像他不相信羅蘭的老式大左輪手槍管用,直到埃蒂展示給他看為止一樣。在這種可能的軌道上——在塔的這一層——安多利尼也許沒被大螯蝦吃掉。因為這個世界和所有其他的不同。這是黑暗塔的第十九層。埃蒂感覺得到。以後他會深思,現在可不行。這會兒思考很困難。他現在想做的是殺掉這兩個傢伙,然後衝到布魯克林對付巴拉扎剩下的團伙。埃蒂用左輪手槍的槍管頂著安多利尼一塊突出的顴骨。他必須克制自己不要真去設法說服那個醜陋的惡棍,安多利尼看出來了。他眨眨眼,舔舔嘴唇。埃蒂的膝蓋仍壓在他胸口。埃蒂能感到它像一隻風箱一樣一起一落。

    「你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埃蒂說,「相反,你卻問了一個自己的問題。下次你再那麼做,傑克,我就用槍管把你的臉砸爛。然後打掉你的一個膝蓋骨,讓你從今往後變成瘸子傑克。我可以打碎你身上很多部位還能讓你說話。別跟我裝傻。你不傻——也許在選老闆這方面除外——我知道。讓我再問你一次:你聽我的話嗎?」

    「我有哪些出路?」

    埃蒂還是用那種模糊、詭異的動作把羅蘭的槍從安多利尼的臉上掃過去。顴骨斷裂時發出很脆的劈啪聲。鮮血從他的右鼻孔流出來,那隻鼻孔在埃蒂看來和昆士區的中心地道差不多大小。安多利尼痛苦地大叫起來,塔爾大驚失色。

    埃蒂收回槍口頂著安多利尼下頜下邊的軟組織,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說:「看著另一個傢伙,塔爾先生。如果他開始動彈,就告訴我。」

    「你是誰?」塔爾幾乎是在嘀咕。

    「一個朋友。惟一能救你的命的人。現在看著他,讓我幹活。」

    「啊——好吧。」

    埃蒂·迪恩把所有的注意力轉回安多利尼身上。「我把喬治打暈是因為他很蠢。即使他能把我想要傳達的意思帶回去,他也不會相信。一個自己都不相信的人怎麼能說服別人呢?」

    「有點道理,」安多利尼說。他抬頭看著埃蒂,眼神里有種驚恐的好奇,可能最終明白了這個拿槍的陌生人到底是怎麼回事。就像從一開始,埃蒂·迪恩只不過是一個戒掉海洛因後顫抖不止的小癮君子,羅蘭就把他看明白了。傑克·安多利尼正在會晤一個槍俠。

    「當然,」埃蒂說,「我要你帶回去的口信是:不許碰塔爾。」

    傑克搖頭。「你不明白。塔爾有樣東西有人想要。我的老闆答應拿到它。他承諾過。我的老闆一向——」

    「一向遵守承諾,我知道,」埃蒂說,「只是這次他不行,那不是他的錯。因為塔爾先生決不會把街北的那塊空地賣給桑布拉公司。相反,他準備把它賣給……唔……泰特公司。明白嗎?」

    「先生,我不認識你,但是我了解我的老闆。他不會罷手的。」

    「他會。因為塔爾沒什麼可賣。空地不再是他的了。現在聽仔細了,傑克。要聽卡的明智之言,別聽卡的傻話。」聰明點,別犯傻。

    埃蒂蹲下來。傑克盯著他,被他鼓出來的眼睛吸引住了——淡褐色的虹膜,發紅的眼白——像野人般咧著的嘴巴此刻和他自己的只有一吻之遙。

    「凱文·塔爾先生已經獲得一些人的保護,他們的威力和殘酷遠遠超乎你的想像,傑克。那些人會讓伊爾·羅切看上去像伍德斯托克音樂節⑧上的佩花嬉皮。你得說服他繼續騷擾凱文·塔爾沒有任何好處,而且會惹一身麻煩。」

    「我沒法——」

    「至於你,記住這個人身上已有薊犁的標記。如果你敢再碰他一下——如果你敢再踏進店裡一步——我就會到布魯克林殺掉你的妻小,然後找到你的父母並殺死他們。接下來殺死你母親的姐妹和你父親的兄弟。再接下來殺死你的祖父母,如果他們還活著的話。你,我會留到最後。你信嗎?」

    傑克·安多利尼仍然盯著他上面的那張臉——血紅的眼睛,咧開著怒吼的嘴巴——只是此刻恐懼在增加。事實上,他的確相信了。不管他是誰,他對巴拉扎和眼下這樁交易相當了解。

    「我們的人馬很多,」埃蒂說,「而且我們的使命都差不多:保護……」他幾乎脫口說出保護玫瑰。「……保護凱文·塔爾。我們會看守這個地方,我們會看護塔爾,我們會照看塔爾的朋友們——比如說深紐這樣的朋友。」埃蒂注意到安多利尼聽到這句話後眼神里充滿驚奇,他感到滿足。「有誰到這裡哪怕是沖塔爾大聲說話,我們就殺了他們全家,最後再幹掉他們。對喬治是這樣,對西米·德萊托、特里克斯·波斯蒂諾……還有你的兄弟克勞迪奧都一樣。」

    這一個個名字讓安多利尼目瞪口呆,聽到自己兄弟的名字,他一時閉上了雙眼。埃蒂認為也許他的意思已經表達清楚了。至於安多利尼能否說服巴拉扎是另一回事。其實從某種意義上說,那根本無所謂,他冷酷地想。一旦塔爾把地賣給我們,他們怎麼對他都無關緊要,不是嗎?

    「你怎麼知道那麼多?」安多利尼問。

    「少管。只要把消息帶回去。告訴巴拉扎轉告他在桑布拉的朋友,空地不賣了,不賣給他們,不會。告訴他塔爾現在受到從薊犁來的拿重磅家什的人的保護。」

    「重磅——?」

    「我是說比巴拉扎以前對付過的任何人都更加危險,」埃蒂說,「包括桑布拉公司的人。告訴他如果他頑固不化,布魯克林會有足夠的死屍填滿雄偉的軍隊廣場。其中很多會是婦女和兒童。說服他。」

    「我……老兄,我會試試。」

    埃蒂站起來,接著後退。在汽油和碎玻璃片當中蜷縮著的喬治·比昂迪開始動彈起來,喉嚨裡面發出咕噥聲。埃蒂用羅蘭的槍管示意傑克叫他起來。

    「你最好賣力點。」他說。

    9

    塔爾給他們每人倒了一杯黑咖啡,可是自己卻喝不下。他的手抖得太厲害了。看他試了兩三回(想到「未爆炸的炸彈」中那個不知所措的拆除炸彈的角色),埃蒂同情他,把塔爾的咖啡倒了一半到自己杯子里。

    「再試試,」他說,並把剩下的一半咖啡遞給這個書店的主人。塔爾又戴上眼鏡,可是一個眼鏡支架已經變形了,眼鏡歪戴在他的臉上。另外,左邊鏡片上的裂縫像一道閃電。兩個人坐在大理石櫃檯邊,塔爾在後面,埃蒂坐在一個凳子上。塔爾拿起安多利尼威脅要在這裡先燒掉的那本書,然後把它放在咖啡機旁邊,就好像他無法忍受讓它離開自己的視線。

    塔爾用顫抖的手端起杯子(手上沒有戒指,埃蒂注意到——兩隻手都沒有戒指),喝乾了它。埃蒂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喝這種不怎麼道地的黑咖啡。對埃蒂來說,真正的好味道是半咖半奶。在羅蘭的世界裡待了數個月以後(也可能數年已經一晃而過),它喝起來就像濃奶油一樣香甜。

    「好些了?」埃蒂問。

    「嗯。」塔爾望向窗外,好像等著十分鐘前才疾馳而去的灰色城市轎車再回來。然後他回過頭看著埃蒂。他仍然害怕這個小夥子,但是在埃蒂把那隻巨型手槍塞回他稱之為「我朋友的包袱」裡面時,他最後的極度恐懼已經消失了。袋子由粗糙的無色皮革做成,袋口用穿著的幾根線而不是拉鏈系住。在凱文·塔爾看來,就好像小夥子把自己個性中最可怕的部分和那隻超大左輪槍一起塞到了「包袱」里。那就好,因為它讓塔爾相信這個孩子聲稱要殺了所有惡棍全家和惡棍們只是虛張聲勢。

    「你的夥伴深紐今天到哪兒去了?」埃蒂問。

    「去看腫瘤醫生。兩年前,亞倫大便的時候開始發現馬桶里有血跡。當時他還年輕,覺得是『該死的痔瘡』,就買了一支痔瘡膏來用。一旦你到了七十歲,你總是作最壞的假設。對他來說,情況不妙,但不可怕。癌症在他的年紀發展得很緩慢;連癌症也會變老。想起來很可笑,不是嗎?反正,他們給腫瘤做化療,然後說它沒了,可亞倫說你無法徹底擺脫癌症。他每三個月去查一次,他現在就在那裡。我很高興。他是個老傢伙了,不過還是個愣頭青。」

    我應該把亞倫·深紐介紹給傑米·扎佛茲,埃蒂心想。他們可以一起玩決鬥遊戲,不光是下棋,還可以在月全食的那些日子講講故事消磨時日。

    塔爾此時在苦笑著。他扶了扶臉上的眼鏡。有一會兒戴正了,一會兒又歪了。歪得比裂縫還糟糕;它讓塔爾顯得既有點瘋瘋癲癲,又不堪一擊。「他是個愣頭青,而我是個膽小鬼。也許那就是我們成為朋友的原因——我們相互彌補對方的不足,幾乎可以讓事情完整。」

    「哎,也許你對自己太嚴厲了。」埃蒂說。

    「我不覺得。我的精神分析師說,誰想知道A型血的父親和B型血的母親生出來的孩子什麼樣,只要看看我的病史即可。他還說——」

    「抱歉,凱文,可是我不信你的精神分析師的屁話。你堅守街北那塊空地,這在我看來相當了不起。」

    「我沒覺得那有什麼好,」凱文·塔爾愁眉苦臉地說,「它就像這個,」——他拿起剛才放到咖啡機旁邊的那本書——「還有他威脅要燒掉的其他那些。我只是不捨得自己的東西。當我的第一任妻子說要離婚,我問為什麼時,她說,『因為我和你結婚時,我不了解。我以為你是個男人。結果我發現你是個守財奴。』」

    「空地和書不同。」埃蒂說。

    「是嗎?你真的那麼以為?」塔爾看著他,感到好奇。他端起咖啡杯時,埃蒂高興地看到他的顫抖好多了。

    「你不是嗎?」

    「有時我會夢到它,」塔爾說,「其實自從湯米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破產,我出錢把它拆掉以後,我就再沒去過那裡。當然還豎起了圍牆,那筆開銷和拆卸費用幾乎一樣貴。我夢到那裡長滿鮮花。滿地的玫瑰。不只延伸到第一大道,而是無窮無盡。好笑的夢,對嗎?」

    埃蒂相信凱文·塔爾確實做過那種夢,但是他覺得他從躲在有裂縫的歪歪扭扭的眼鏡後面的眼神中看到了別的東西。他覺得塔爾是以這個夢來代表其他所有他不願說出來的夢。

    「好笑,」埃蒂同意,「我覺得你最好再給我倒一杯那個黑乎乎的東西,拜託。我們可以再閑聊一會兒。」

    塔爾笑了,又一次舉起安多利尼想要焚燒的那本書。「閑聊。這本書里總是用這種說法。」

    「你那麼說嗎?」

    「啊——嗯。」

    埃蒂伸出手。「讓我看看。」

    起初塔爾很猶豫,埃蒂看到這個書店老闆的表情突然變得僵硬,一臉痛苦的表情。

    「拿來吧,凱爾,我不會用它擦屁股的。」

    「不。當然不會。對不起。」那一刻,塔爾看上去很難過,就像一個酒徒表現了一番極具破壞性的醉態之後的樣子。「我只是……有些書對我非常重要。這本真的是寶貝。」

    他把書遞給埃蒂,埃蒂看著塑料書皮,感到自己的心跳停止了。

    「怎麼了?」塔爾問。他把咖啡杯砰的一聲放下。「出什麼事了?」

    埃蒂沒有回答。封面的圖畫上有一間圓形小房子,就像那種半圓拱形活動房屋,只不過是由木頭和松樹枝房頂構成。遠遠地站在一邊的是一個穿鹿皮褲的印第安土著。他沒穿襯衫,胸前握著一把印第安戰斧。背景是一輛老式的蒸汽機車從大草原疾馳穿過,向藍色的天空中冒出灰煙。

    書的名字是《道根》。作者叫小本傑明·斯萊特曼。

    在相當遠的一段距離之外,塔爾問他是不是頭昏。在距離不太近的這邊,埃蒂說沒有。小本傑明·斯萊特曼,換個說法就是年輕的本·斯萊特曼。而——

    塔爾試圖把書拿回去時,他又短又粗的手被埃蒂推開。接著埃蒂用自己的手指數作者名字的字母數。一共是,毫無疑問,十九個⑨。

    10

    他又大口喝下一杯塔爾的咖啡,這次不是半咖半奶。隨後,他再次把包著塑料皮的書拿在手中。

    「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他問,「我是說,它對我來說很特別,因為我最近碰到過一個和寫這本書的傢伙名字一模一樣的人。但是——」

    埃蒂突然有個念頭,他翻到書後勒口,希望能看到作者的照片。可是他只發現兩行簡短的作者介紹:「小本傑明·斯萊特曼是蒙大拿的一個農場主。這是他的第二本小說。」下面有一隻鷹的圖畫,還有一句廣告語:買戰爭債券!

    「可是它對你有什麼特別之處呢?是什麼讓它價值七千五百美金呢?」

    塔爾神情激昂。就在十五分鐘前他還面臨著生命危險,可是這一切此刻從他身上已經完全看不出痕迹。他正沉醉於自己的迷戀之中。羅蘭有他的黑暗塔;這個人有他寶貴的書籍。

    他拿著它,以便埃蒂可以看到封面。「《道根》,對嗎?」

    「對。」

    塔爾把書翻開,指著書的勒口,也在塑料皮下面,那裡有故事梗概。「這裡?」

    「『《道根》』,」埃蒂念道,「『古老西部驚心動魄的傳奇故事和一個印第安土著求生存的英勇拼搏。』那怎麼了?」

    「現在看這裡!」塔爾翻到書名頁揚揚得意地說。埃蒂在這裡看到:

    《霍根》

    小本傑明·斯萊特曼

    「我不明白,」埃蒂說,「有什麼大不了的?」

    塔爾轉動著眼睛。「再看看。」

    「你為什麼不幹脆告訴我——」

    「不,再看看。我堅持。快樂就在於發現,迪恩先生。任何收藏家都會告訴你同樣的話。收藏郵票、硬幣還有書的人,快樂在於發現。」

    他又翻回封皮,這次埃蒂看出來了。「上面的標題印錯了,對嗎?《道根》,而不是《霍根》。」

    塔爾開心地點頭。「霍根⑩是指封皮上所畫的那種印第安人的屋子。道根是……嗯,什麼都不是。印錯的封皮在一定程度上抬高了書的價值,不過現在……看這個……」

    他翻到版權頁,並把書交給埃蒂。版權日期是一九四三年,這當然解釋了那隻鷹和有作者介紹的勒口上的廣告語。書的標題寫的是《霍根》,所以看上去沒問題。埃蒂正要發問,這時他自己明白了。

    「他們把作者名字中的『小』字去掉了,對嗎?」

    「對!正是!」塔爾幾乎手舞足蹈。「彷彿這本書其實是作者的父親寫的!事實上,在費城召開的一次書籍解題大會上,我曾向一個作了關於出版權的發言的律師解釋過這本書的特殊情況,那個傢伙說小斯萊特曼的父親其實可以因為這個簡單的印刷錯誤而把這本書的所有權佔為已有!讓人驚奇,你不覺得嗎?」

    「絕對,」埃蒂說,一邊想著老斯萊特曼。想著年輕的斯萊特曼。坐在古老的小卡拉紐約的此處喝著咖啡,想著傑克如何很快和後者結為朋友,而且琢磨著為什麼此刻這讓他感到不安。

    至少他帶著魯格槍,埃蒂想。

    「你要告訴我就是這些東西讓一本書價值連城嗎?」他問塔爾。「封面上的一個印刷錯誤,裡面另外兩三處,然後立馬可以讓書價值七千五百美金?」

    「根本不是,」塔爾說,看上去很吃驚。「但是斯萊特曼先生寫過三部真的非常棒的西部小說,全是印第安人的視角。《霍根》是中間那部。他戰後在蒙大拿成了有名的律師——一件要和水和礦物權利打交道的活兒——然後,具有諷刺意味的是,一群印第安人殺了他。事實上是割了他的頭皮。他們正在一家雜貨店外面喝酒——」

    一家名叫圖克的雜貨店,埃蒂心想。我賭上我的手錶擔保。

    「——顯然斯萊特曼先生說了什麼他們不同意的話,然後……嗯,出現了那一局面。」

    「你所有真正有價值的書里都有類似的故事嗎?」埃蒂問,「我是說,是某種巧合讓它們身價倍增,而不只是故事本身?」

    塔爾笑了。「年輕人,多數收集珍貴書籍的人甚至都不會打開他們的藏品。打開再合上一本書會損壞書脊,從而會影響再轉手的價格。」

    「你不覺得這種行為有點變態嗎?」

    「一點也不,」塔爾說,不過他臉頰上泛起的紅暈卻露了餡兒。很明顯,他部分地贊同埃蒂的觀點。「如果一個顧客付八千美元買哈代第一版有簽名的《德伯家的苔絲》,那他完全有理由把書放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可供欣賞,卻不可觸摸。如果誰真想看其中的故事,他可以去買Vintage出版社的簡裝本。」

    「你那麼認為,」埃蒂好奇地說,「你真那麼以為。」

    「嗯……對。書籍可以是價值連城的東西。價值有不同的創造方式。有時只要作者的簽名即可。有時——就像這本書——是印刷錯誤。有時是數量極少的第一次印刷——第一版。這和你為什麼來這裡有關係嗎,迪恩先生?這是你想……閑聊的內容嗎?」

    「不,我想不是。」可他到底是想閑聊些什麼呢?他本來知道的——他把安多利尼和比昂迪趕出後面的房間,然後站在門廊看著他們互相攙扶著,搖搖晃晃進入城市轎車時,他一清二楚。即使在玩世不恭,各管各的紐約,他們也吸引了很多注意力。他們倆都在流血,兩個人直愣愣的眼神反映出同樣的心思:真見鬼,我這是怎麼了?是啊,那時還很清楚。這本書——還有作者的名字——把他的思緒又打亂了。他從塔爾手裡把書拿過來,封面朝下放在櫃檯上,這樣他不必看著它。然後他開始重新整理思緒。

    「第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塔爾先生,是你得離開紐約,直到七月十五號。因為他們會回來。也許不是原班人馬,而是巴拉扎的其他手下。而且他們會比任何時候都更急於給你我一個教訓。巴拉扎是個暴君。」這個詞埃蒂是從蘇珊娜那裡學來的——她曾用它形容過滴答老人。「他做事情的方式總是把矛盾升級。你打他一下,他就用同樣的力量打回兩下。在他鼻子上打一拳,他就打碎你的下巴。你扔手榴彈,他就扔炸彈。」

    塔爾唉聲嘆氣。那是非常戲劇化的一聲嘆息(儘管也許不是有意那樣的),在其他情況下,埃蒂可能會發笑。此時此地不行。再說,他想跟塔爾說的話現在都想起來了。他可以做成這筆買賣,感謝上帝。他會做成這筆買賣的。

    「我他們可能抓不到。我在別的地方還有地盤,在那些山外很遠很遠的地方,你可以那麼說。你的任務是確保他們也抓不到你。」

    「可是毫無疑問……你剛才做了那些事之後……即使他們不相信你說的關於女人和孩子們……」塔爾的眼睛在歪歪扭扭的眼鏡後面瞪得大大的,像是在祈求埃蒂,要他答應不會真的弄出足夠的死屍填滿雄偉的軍隊廣場。埃蒂沒能幫上忙。

    「凱爾,聽著。像巴拉扎這樣的傢伙不會相信或者不相信。他們會做的就是儘可能挑釁。我嚇住大鼻子了嗎?沒有,只是把他打昏了。我嚇住傑克了嗎?是的。而且可以維持一段,因為傑克有一些想像力。我嚇住醜陋的傑克會讓巴拉扎感到不同尋常嗎?是的……但只是會讓他更為謹慎而已。」

    埃蒂俯身靠在櫃檯上,真誠地看著塔爾。

    「我不想殺孩子,知道嗎?讓我們把這點說明白。在……嗯,在另一個地方,我們就這麼說,在另一個地方,我和我的朋友們為了拯救孩子們準備不惜生命。可他們是人的孩子。像傑克和特里克斯·波斯蒂諾以及巴拉扎本人那樣的傢伙,他們是動物。長著兩條腿的狼。狼會養出人嗎?不會,他們只會養出更多的狼。公狼會和女人交配嗎?不會,它們只和母狼交配。所以如果我被迫走到那一步——如果迫不得已我會的——我會告訴自己我在殺死一群狼,連最小的幼崽也要殺掉。僅此而已。不多不少。」

    「我的天他真是那麼想的。」塔爾說。他的聲音很輕,而且一口氣說完,還衝著空氣。

    「我絕對是,不過那無關緊要,」埃蒂說,「問題是,他們會來抓你。不是要殺你,而是要再次讓你和他們合作。如果你留在這裡,凱爾,我覺得你至少也期待著嚴重傷殘吧。你有什麼去處可以躲到下個月十五號嗎?你有足夠的錢嗎?我身無分文,不過我猜我可以弄一些來。」

    在埃蒂看來,他已經在布魯克林。「伯尼理髮店」後面房間里開設了撲克賭局,巴拉扎是後台老板,人盡皆知。賭局在工作日期間也許不開,不過有人會帶著現金回那裡。足以——

    「亞倫有些錢,」塔爾不情願地說。「他很多次都要給我,我一直不要。他還總是對我說我需要去度假。我想他的意思是我應該躲開你剛才趕走的那些傢伙。他對他們想要的感到好奇,但他不問。一個急性子,但卻是個紳士急性子。」塔爾勉強一笑,「也許亞倫和我可以一起去度假,年輕的先生。畢竟,我們沒什麼機會了。」

    埃蒂相當確信化療可以讓亞倫至少再活上四年,不過現在說這個也許不太合適。他朝曼哈頓心靈餐廳的大門望去,並看到了另一扇門。門後就是洞穴口。一個盤著腿的側影,像一本連環畫冊中練瑜伽的人一樣坐在那裡,那就是槍俠。埃蒂想知道他在那兒坐了多長時間,聽那像是被蒙住但仍讓人發瘋的隔界鐘聲已經多久了。

    「亞特蘭大城足夠遠了吧,你覺得?」塔爾靦腆地問。

    這個想法幾乎讓埃蒂·迪恩毛骨悚然。他好像馬上看到兩隻肥羊——有點老了,是的,但仍然相當鮮美——不是朝一群狼,而是朝整個城市的狼群慢悠悠地走過去。

    「那裡不行,」埃蒂說,「除了那裡哪兒都行。」

    「那緬因州或者新罕布希爾州呢?也許我們可以在湖邊什麼地方租個小別墅,一直住到七月十五號。」

    埃蒂點點頭。他是個在城市裡長大的男孩。他很難想像惡棍們會跑到新英格蘭北部,戴著方格帽,穿著羽絨服,一邊大嚼辣三明治,一邊喝葡萄酒。「那不錯,」他說,「你們到那裡後,可以看看能不能找一個律師。」

    塔爾大笑起來。埃蒂歪著頭看著他,自己也笑了笑。讓別人發笑總是好事,不過知道他媽的他們在笑什麼更好。

    「對不起,」塔爾過了一小會兒說,「只不過亞倫就是個律師。他們喜歡吹噓自己公司的信箋抬頭在紐約獨一無二,可能在全美國都是。上面就寫著『深紐』。」

    「那更好辦了,」埃蒂說,「讓深紐先生給你起草一份合同,在你們在新英格蘭度假期間——」

    「躲在新英格蘭期間,」塔爾說。他突然看起來悶悶不樂。「被攔在新英格蘭。」

    「隨你怎麼說,」埃蒂說,「不過把文件起草好。你要把空地賣給我和我的朋友們。賣給泰特公司。剛開始你只會拿到一美元,但是我差不多可以保證,最後你會得到公平的市場價。」

    他還有更多話要說,很多很多,但是他停下了。他伸出手去拿那本書《道根》或者《霍根》或者管它是什麼,看到塔爾的臉上露出憂鬱的不情願。那副表情讓人不悅的地方是它下面隱含的愚蠢……也沒在很下面。哦天哪,他要反抗我。發生了這麼多事以後,他仍要反抗我。為什麼?因為他真是個守財奴。

    「你要信任我,凱爾,」他說,心裡明白其實不是信任的問題。「我押上我的手錶擔保了。聽我說,現在。聽我說,我請求。」

    「我壓根不認識你。你從街上走進來——」

    「——還救了你的命,別忘了。」

    塔爾的表情變得堅定又固執。「他們沒準備殺我。你自己說的。」

    「他們的確要燒掉你最愛的書。你最珍貴的那些。」

    「不是我最有價值的那本。再說,也許那只是嚇唬人。」

    埃蒂深吸一口氣又呼出來,他突然有種強烈的慾望,想把身子伸到櫃檯那邊,把手指掐進塔爾肥大的喉嚨,他希望這個慾望會消失,或者至少慢慢消散。他提醒自己如果塔爾不是那麼固執的話,他也許早就把空地賣給桑布拉了。地下的玫瑰已經被犁翻過。那麼黑暗塔呢?埃蒂感覺等玫瑰死的時候,黑暗塔只會像巴別城的通天塔一樣倒下,那是上帝厭倦了通天塔隨後扭動了一下他的手指。不用再等成百上千年,等維持光束的路徑的機器出毛病了。只有灰燼、灰燼,我們全都倒下。然後呢?向血王歡呼吧,隔界黑暗之王。

    「凱爾,如果你把自己的空地賣給我和我的朋友們,你就解脫了。不只那樣,你還能終於有足夠的錢來開一家自己的小店安度晚年。」他突然生出一個念頭。「嘿,你知道霍姆斯牙醫技術公司嗎?」

    塔爾笑了。「誰不知道?我用他們的牙線。還有他們的牙膏。我試過漱口水,不過味道太重。你問這個幹嗎?」

    「因為奧黛塔·霍姆斯是我的妻子。我也許看上去像鬼怪青蛙,但事實上我是他媽的迷人王子。」

    塔爾沉默良久。埃蒂強忍住自己的不耐煩,讓這個人思考。最後塔爾說:「你覺得我在犯傻。我就像賽拉斯·瑪尼爾⑪,甚至更糟,像吝嗇鬼埃比尼澤。」

    埃蒂不知道賽拉斯·瑪尼爾是誰,但是他從談話的上下文可以明白塔爾的意思。「我們這麼說吧,」他說,「經歷了剛才那一切,你那麼聰明,不會不知道怎麼做最好。」

    「我覺得必須告訴你這不只是我傻乎乎的吝嗇;也有出於謹慎的考慮。我知道紐約那塊地很昂貴,曼哈頓任何地皮都是,但還不是那個。那裡有我一個保險柜。裡面有東西。可能比我那本《尤利西斯》更加珍貴。」

    「那它為什麼不在你保險倉庫的盒子里?」

    「因為它應該在這裡,」塔爾說,「它總是在這裡。也許在等你,或像你這樣的人。曾經,迪恩先生,我們家擁有幾乎整個海龜灣,而且……嗯,等等。你能等會兒嗎?」

    「當然。」埃蒂說。

    他有選擇嗎?

    11

    塔爾走開時,埃蒂從凳子上下來,走到只有他能看見的那扇門前。他朝裡面看去。隱隱約約地,他能聽到敲鐘聲。清清楚楚地,他能聽到她媽媽的聲音。「你為什麼不離開那裡?」她憂傷地說。「你只會把事情弄得更糟,埃蒂——你總那樣。」

    是我的老媽,他想,並大叫槍俠的名字。

    羅蘭從一邊耳朵里掏出一顆子彈。埃蒂注意到他笨手笨腳得有些奇怪——幾乎是在抓它,好像他的手指都僵硬了——但是此刻沒時間想太多了。

    「你好嗎?」埃蒂叫道。

    「還行。你呢?」

    「嗯,不過……羅蘭,你能過來嗎?我可能需要一點幫助。」

    羅蘭考慮了一下,然後搖搖頭。「如果我那麼做,盒子也許會關上。很可能要關上。那麼門就會關閉。我們就會陷在那邊。」

    「你不能用石頭,或者骨頭或者什麼東西把那個該死的東西撐開嗎?」

    「不行,」羅蘭說,「不管用。那隻球威力很大。」

    它正在你身上起作用,埃蒂心想。羅蘭面色憔悴,就像大螯蝦的毒液進到他體內時的樣子。

    「好吧。」他說。

    「儘可能快點。」

    「我會的。」

    12

    他轉過身時,塔爾正納悶地看著他。「你在跟誰說話?」

    埃蒂一閃身指著門廊。「你看到那裡有什麼東西嗎,先生?」

    凱文·塔爾看了看,然後搖搖頭,接著又仔細看。「一道微光,」他最後說。「就像焚化爐上面的熱空氣。誰在那裡?那是什麼?」

    「眼下,我們只能說沒人。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塔爾把它舉起來。是一個信封,非常破舊。上面有銅板印刷體的字樣斯蒂文·托仁和無法投遞。下面是用古老的墨跡仔仔細細畫的符號,和那扇門以及盒子上的完全相同:*****。這下我們也許有進展了,埃蒂心想。

    「這封信曾經裝著我曾曾祖父的遺囑,」凱文·塔爾說,「日期是一八四六年三月十九日。如今只剩下寫有一個名字的一張紙,什麼都沒有了。如果你能告訴我那個名字是什麼,年輕人,我就答應你的要求。」

    這麼說,埃蒂尋思,又是取決於一個謎語。只是這次答案決定的不再是四個人的生死,而是所有造物的存亡。

    謝天謝地這次簡單,他想。

    「是德鄯,」埃蒂說。「第一個名字要麼是羅蘭,我的首領的名字,要麼是斯蒂文,他父親的名字。」

    凱文·塔爾的臉看上去全無血色。埃蒂不明白他怎麼能站得住。「我天堂里親愛的神啊。」他說。

    他的手指顫抖著從信封里拿出一張快要碎掉的陳舊紙片,一個航行了一百三十一年到達這個時空的時光旅行者。紙片摺疊著。塔爾把它打開放在櫃檯上,以便他們倆都能看到斯蒂文·托仁用同樣有力的銅板印刷體寫下的字:

    羅蘭·德鄯,來自薊犁

    艾爾德的後裔

    槍俠

    13

    他們繼續交談,大概有十五分鐘,埃蒂認為至少有些內容是很重要的,但是在他告訴塔爾那個名字時,就是那個塔爾的三世曾祖父於內戰爆發前十四年寫在一片紙上的名字,他們實際上已經成交了。

    埃蒂在他們的閑聊中對塔爾感到失望。他對這個人懷有敬意(對任何反抗巴拉扎手下的暴徒超過二十秒的人都是),但是不太喜歡他。他身上有種固執的愚蠢。埃蒂認為那是他自己造成的,或者可能是他的精神分析師總是告訴他必須如何照顧好自己,如何做最後的決策者,做自己宿命的主人,尊重自己的願望,等等諸如此類的廢話。所有那些術語和行話都是說做個自私的混蛋無妨。甚至還稱得上高貴。當塔爾告訴埃蒂亞倫·深紐是他惟一的朋友時,埃蒂不感到吃驚。他驚訝的是塔爾竟然有朋友。那樣的人永遠不會成為卡-泰特,埃蒂知道他們的宿命緊緊聯繫在一起時感到很不自在。

    你只要信任卡。那是卡存在的原因,不是嗎?

    當然是,不過埃蒂不必喜歡它。

    14

    埃蒂問塔爾是否有一隻刻著「藏干票」字樣的戒指。塔爾一臉困惑,然後笑了,告訴埃蒂他說的應該是「藏書票」。他在自己的一個書架上到處翻尋,找到一本書,指著前面的圖版讓埃蒂看。埃蒂點頭。

    「沒有,」塔爾說,「不過應該是我這樣的人有的東西,對嗎?」他敏銳地看著埃蒂。「你為什麼發問?」

    但是塔爾日後救下一個人,那個人此刻正在探索形形色色美國人的隱秘心思,這個話題埃蒂這會兒不想談論。他差不多想要打爛這個傢伙的腦袋,而且他必須在黑十三把羅蘭拖垮之前從那扇找不到的門穿回去。

    「沒事。不過如果你看到了,應該留下來。還有一件事,完了我就走。」

    「什麼事?」

    「我要你承諾,我一離開,你也馬上離開。」

    塔爾又開始閃爍其詞。埃蒂知道自己會對他性格的這一面恨得要命,如果有時間的話。「噢……說真的,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黃昏時我總是非常忙碌……人們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後,更願意到處瀏覽看看……而且布萊斯先生要來看看剛到的《渾濁的空氣》,那是歐文·肖關於無線電通信和麥卡錫時代的小說……我至少得看看我的約會日程,再說……」

    他嘮叨個沒完,事實上講到細節他情緒高漲。

    埃蒂說,非常溫和地:「你喜歡自己的球嗎,凱文?你對它們的感情會和它們在你身上黏得一樣牢嗎?」

    塔爾正在尋思如果他捲起鋪蓋就跑,誰來喂塞吉歐,這會兒他不想了,迷惑不解地看著埃蒂,就好像他以前從沒聽過這個簡單的單音節詞。

    埃蒂理解地點點頭。「你那玩意兒。你那話兒。你的硬塊兒。你的傢伙。老精液公司。你的陰囊。」

    「我不明白怎麼——」

    埃蒂的咖啡喝完了。他又倒了一杯半咖半奶喝了起來。味道非常好。「我跟你說過如果你留在這兒,你就等著傷殘吧。那就是我的意思。他們也許就從那兒開始下手,你的球。給你一個教訓。至於何時發生,那主要取決於交通情況。」

    「交通情況。」塔爾說話的口氣幾乎不帶任何感情。

    「沒錯,」埃蒂說,一邊吮吸著自己的半咖半奶,好像那是一杯白蘭地。「基本上傑克·安多利尼開車回到布魯克林要多久,巴拉扎重新組織一貨車或有篷卡車的打手返回這裡就要多久。我希望傑克已經暈頭轉向,連電話都不知道打了。你認為巴拉扎會等到明天嗎?把一些像凱文·布萊克和西米·德萊托一樣的傢伙召集起來開個智囊會,討論這件事?」埃蒂先是豎起一隻手指,接著又豎起一隻。另一個世界的污垢在指甲下面。「首先,他們沒有腦子;第二,巴拉扎不信任他們。他要做的,凱爾,是任何成功的暴君都會做的:立刻行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高峰時段的交通情況會耽誤他們一會兒,但是如果你六點還在這裡,最晚六點半,你就跟自己的球說再見吧。他們會用刀把它砍下,然後用小火把灼燒傷口——」

    「別說了,」塔爾說。這會兒他的面色已不是慘白,而是發青。尤其是腮幫那塊兒。「我會到鄉下的酒店去。有兩三個便宜的地方適合不走運的作家和藝術家住,房間很醜陋,但還湊合。我會給亞倫打電話,我們明天一早就到北部去。」

    「好,但是首先你得選定一個要去的小鎮,」埃蒂說,「因為我或者我的一個朋友也許要和你保持聯繫。」

    「我該怎麼辦呢?在新英格蘭,康涅狄格的韋斯特波特⑫再往北的任何小鎮我都不認識!」

    「你一到鄉下的酒店就打電話,」埃蒂說,「你選定小鎮,然後明天早晨,在你離開紐約前,讓你的夥伴亞倫到你的空地去。叫他把郵政編碼寫在大柵欄上。」埃蒂突然有一個討厭的想法。「你們有郵編,對嗎?我是說,它們已被發明出來了,對吧?」

    塔爾看著他,彷彿他發瘋了。「當然了。」

    「好。讓他把它寫在第四十六街街邊,就在一路下去柵欄結束的地方。明白嗎?」

    「嗯,可是——」

    「他們明早也許還不會把你的書店監視起來——他們以為你夠聰明跑掉了——但是即便他們那麼做,他們也還不會監視空地,再說,即使他們把空地監視起來,那也是第二大道那頭。即使他們把第四十六街那頭也監視起來,他們也會找你,而不是他。」

    塔爾不由自主地笑了笑。埃蒂也輕鬆地笑了。「可是……?如果他們也在找亞倫呢?」

    「讓他穿他平時不常穿的衣服。如果他平日穿牛仔服,就讓他穿西服。如果他平日穿西服——」

    「就讓他穿牛仔服。」

    「正確。戴上墨鏡也不錯,只要天氣不是陰雲密布,那樣他會顯得怪異。讓他用一隻黑色的氈頭墨水筆。告訴他不要寫得太美觀。他只要走到柵欄那裡,假裝看一張海報。然後寫下數字就離開。告訴他看在上帝的分上別搞砸。」

    「你得到不管哪兒的郵編怎麼找我們呢?」

    埃蒂想到圖克的店鋪,還有他們坐在門廊的搖椅上和村民們的閑聊。誰想隨便看看或者問問題都可以。

    「到當地的雜貨店去。隨便攀談幾句,告訴任何感興趣的人你在城裡要寫本書或者畫一些捕龍蝦用的簍子。我會找到你的。」

    「好吧,」塔爾說,「是個好主意。你幹得不錯,年輕人。」

    我就是干這個的料,埃蒂心想,卻沒說出口。他說出來的是,「我得走了。我已經待得太久了。」

    「你走之前還得幫我一件事。」塔爾說,並作了解釋。

    埃蒂瞪大了眼睛。塔爾說完後——沒用很久———埃蒂大叫,「哦,狗屁!」

    塔爾朝自己的店門歪歪頭,他能看到那裡有道微光。它讓第二大道上過路的行人看上去像一晃而過的幻覺。「那裡有扇門。你自己說的,而且我相信你。我看不到,但是我能看到有東西。」

    「你瘋了,」埃蒂說。「徹底的妄想狂。」他並不這麼想——不完全——可是他煩透了自己和這個做出這種要求的人的命運緊密連接在一起。這樣一個要求。

    「也許我是,也許我不是,」塔爾說。他把雙臂抱在寬闊但鬆弛的胸口前。他的聲音很輕,可眼神很固執。「不管怎樣,這是我答應按你說的一切去做的條件。和你的瘋狂保持一致,換句話說。」

    「哦,凱爾,看在上帝的分上!上帝和聖人耶穌!我只是讓你去做斯蒂文·托仁的遺囑里要你去做的事情。」

    塔爾的眼神沒有像他要聊天或者準備說瞎話的時候那樣變得柔和或者游移。如果說有什麼變化的話,它們更加堅定了。「斯蒂文·托仁死了,而我沒有。我已經告訴你按你說的去做的條件。惟一的問題是到底——」

    「好,好吧,好啦!」埃蒂大叫,並把他杯子里剩下的白乎乎的東西喝掉。接著他拿起那一紙盒奶一氣喝乾,作為額外的添加。看來他好像需要補充力量。「來吧,」他說,「我們去干。」

    15

    羅蘭可以看到書店裡面,但是那就像看湍急的溪流底部的東西。他希望埃蒂能趕緊。即使子彈在耳朵里塞得很深,他還是能聽到隔界的鐘聲,而且沒有東西能遮住可怕的味道:一會兒是熱金屬味;一會兒是腐爛的鹹肉味;一會兒是惡臭的融化的乳酪味;一會兒是燒著的洋蔥味。他的眼睛在淌淚,這可能至少解釋了為什麼他從那扇門看到的東西都水汪汪的。

    比敲鐘聲或者那些味道可怕得多的是那隻球讓他已經不太舒服的關節越發難受,好像把他的關節填滿了碎玻璃片。到目前為止,他好使的左手只不過有幾陣刺痛,但是他頭腦很清楚:只要盒子開著,黑十三不受遮攔地露在外面,手部和其他任何地方的疼痛都會不斷增加。一旦那隻球再次被藏起來,干灼的刺痛感也許會部分消失,但是羅蘭明白不會所有的疼痛都消失。而且這也許只是開始。

    就好像要恭喜他準確的直覺似的,一陣惡毒的疼痛鑽進他的右臀,並在那裡悸動起來。羅蘭感到它像一個裝滿溫熱水銀的袋子。他開始用右手揉搓它……好像那樣會有什麼用。

    「羅蘭!」聲音水汪汪的,而且很遙遠——就像他看到的門外的東西,好像是在水下——然而是埃蒂的聲音沒錯。羅蘭從他的臀部抬起眼神,看見埃蒂和塔爾已經拎著某種箱子走到那扇「找不到」的門跟前。箱子看上去裝滿了書。「羅蘭,能幫我們一下嗎?」

    羅蘭臀部和膝蓋的疼痛已經非常劇烈,他甚至不知道能否起得來……但是他站起來了,而且相當靈活。他不知道自己的情形被埃蒂銳利的目光看出了多少,可是羅蘭不想讓他們看出更多。不,至少要等到他們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冒險結束以後。

    「我們往裡推時,你就拉!」

    羅蘭點頭表示明白,箱子向前滑動。有一個瞬間既奇怪又讓人眩暈,當時已經到洞穴里的那一半箱子穩固而且清楚,可是還在曼哈頓心靈餐廳的另一半開始閃爍不定。然後羅蘭抓住它往裡拖。它晃晃悠悠地穿過洞穴的地板,發出刺耳的聲音,還推開了一小堆石頭瓦礫。

    箱子從門裡一出來,鬼木盒的蓋子就開始合攏。門也同樣。

    「不,不可以,」羅蘭嘟囔著,「不,不行,你這個混蛋。」他把右手剩下的兩個手指塞到盒蓋下面的窄縫裡。門停下不動,保持半開。實在受不了了。這會兒連他的牙齒都在嗡嗡作響。埃蒂在和塔爾作最後的閑聊了,但即使那是宇宙的秘密,羅蘭也不管了。

    「埃蒂!」他咆哮起來,「埃蒂,過來!」

    謝天謝地,埃蒂抓住他的包袱過來了。他一穿過那扇門,羅蘭就關上盒子。一秒鐘後,找不到的門啪的一聲就那麼關上了。敲鐘聲停止。羅蘭關節里不斷蔓延的劇痛也沒了。他感到那麼輕鬆,以至於大叫起來。接下來十秒鐘左右,他能做的就是把下巴垂到胸前,閉上眼睛,儘力不哭出來。

    「說謝啦,」他最後才說出話來,「埃蒂,說謝啦。」

    「不用。我們離開洞穴吧,你說呢?」

    「我同意,」羅蘭說,「上帝,好的。」

    16

    「不怎麼喜歡他,對嗎?」羅蘭問。

    埃蒂回來已經十分鐘了。他們沿著洞穴已走了一小段距離,然後在一個多岩石的小出口處的彎曲小路上停下。怒吼的狂風剛才把他們的頭髮吹到後面,把他們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而這裡只是偶然吹幾陣小風。羅蘭覺得很感激。他希望這種小風不影響他笨手笨腳地慢慢把煙點著。然而他感到埃蒂正打量著他,這個從布魯克林來的小夥子——曾經像安多利尼和比昂迪一樣獃頭獃腦、反應遲鈍——如今長見識了。

    「塔爾,你是說。」

    羅蘭沖他嘲諷地瞥了一眼。「我還能說誰呢?那隻貓?」

    埃蒂認同地哼了一聲,幾乎是笑聲。他大口呼吸著清潔的空氣。回來真好。以肉身回到紐約在某種意義好過去隔界——那種隱藏的黑暗感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那種輕盈感——但是上帝啊,那個地方真是臭氣熏天。大部分是汽車和廢氣(柴油濃重的煙霧最糟糕),但是還有其他上千種味道。其中少不了的是擁擠的人群的體味,他們塗在身上的香水和噴霧的味道掩蓋不了他們的汗臭味兒。他們不知道自己有多難聞嗎,像那樣擠在一起?埃蒂認為他們肯定不知道。他自己也曾那樣。他曾經迫不及待地想回紐約,哪怕殺人也要回去。

    「埃蒂?醒醒!」羅蘭在埃蒂·迪恩臉前打了個響指。

    「對不起,」他說,「至於塔爾……不,我不太喜歡他。天哪,把他的書那麼弄過來!用他糟糕的第一版書作為拯救他媽的宇宙的條件!」

    「他可不知道那麼多……除非他在夢裡想過。你知道他們到那裡發現他跑掉時,會燒了他的店鋪。幾乎毫無疑問。把汽油潑到門上燒了它。把窗戶打爛扔進一個手榴彈,管它是買來的還是自己做的。你可別告訴我你沒那麼想過?」

    當然想過。「嗯,也許是吧。」

    輪到羅蘭發出嘲笑的咕噥聲了。「你的是裡面可沒多少也許。那麼一來他保護了自己最好的書籍。這會兒,在門口洞穴,我們得把神父的寶貝藏起來。雖然我覺得它現在應該算作我們的寶貝。」

    「我覺得他的敢為並不是真勇氣,」埃蒂說,「那更像是貪婪。」

    「不是所有人都要用刀劍、手槍或者輪船英勇鬥爭的,」羅蘭說,「但所有人都為卡效勞。」

    「真的嗎?血王呢?或者卡拉漢講過的低等人和女人呢?」

    羅蘭沒有回答。

    埃蒂說:「他也許幹得不錯。我是說塔爾,不是那隻貓。」

    「真逗。」羅蘭冷冷地說。他在褲子的臀部擦了根火柴,用手遮住火焰把煙點著。

    「謝謝,羅蘭。你的幽默感見長。是不是想問我覺得塔爾和深紐是否會不聲不響地離開紐約城?」

    「你覺得呢?」

    「不,我覺得他們會留下線索。我們可以追蹤線索,但是我希望巴拉扎的人不能。我擔心的是傑克·安多利尼。他是個可惡的聰明傢伙。至於巴拉扎,他和桑布拉公司簽了合同。」

    「已經拿了大王的好處。」

    「嗯,我猜在那筆交易中是的。」埃蒂說。他以為說的是血王。「巴拉扎明白一旦簽下合同,你就要干成,或者有什麼他媽的可以不幹的可信理由。失敗了就會臭名遠揚。會有傳聞說誰誰誰如何手軟,嚇得屁滾尿流。他們還剩下三周時間,要找到塔爾逼他把空地賣給桑布拉。他們會行動的。巴拉扎不是聯邦調查局成員,但是他的路子很多,而且……羅蘭,塔爾最讓人擔心的是,他不把這一切當真格的。好像他已經把自己當成自己一本故事書里的人物。他認為事情一定會解決,因為作家簽有合同。」

    「你覺得他會掉以輕心。」

    埃蒂大笑一聲。「噢,我知道他會掉以輕心。問題是巴拉扎能否因此得手。」

    「我們必須得監視塔爾先生,出於安全原因提醒他。你是那麼想的,對嗎?」

    「鬼靈精!」埃蒂說,沉默片刻後,兩個人都大笑起來。一陣大笑過後,埃蒂說:「我覺得我們應該讓卡拉漢去,如果他願意的話。你也許覺得我瘋了,可是——」

    「一點也不,」羅蘭說。「他是我們的一員……或者可以是。我從開始就感覺到了。我今天就跟他談。明天我帶他來這裡,看他穿過這道門——」

    「我來吧,」埃蒂說,「一次已經夠你受了。至少歇一陣子。」

    羅蘭仔細打量他,然後把煙頭掐滅。「你為什麼那麼說,埃蒂?」

    「你上面這裡的頭髮都變白了。」埃蒂拍著自己的頭頂。「還有,你走起路來有點僵硬。現在好些了,不過我猜你那關節炎的老毛病又發作了。承認吧。」

    「好吧,我承認,」羅蘭說。如果埃蒂以為只是老關節炎而已,那還不算太糟。

    「其實,我可以今晚把他帶來,這麼長時間足以得到郵編了,」埃蒂說,「那邊又是白天了,我打賭。」

    「我們都不要在晚上走這條路。只要可以就不要。」

    埃蒂看看下面陡峭的斜坡,一直到掉下來的大石頭突出的地方,他們要拉著繩索走十五英尺。「明白。」

    羅蘭要站起來。埃蒂伸出手抓住他的胳膊。「再待兩三分鐘,羅蘭。行嗎。」

    羅蘭又坐了下來,盯著他。

    埃蒂深吸了一口氣呼出來。「本·斯萊特曼不幹凈,」他說。「他是告密者。我幾乎可以肯定。」

    「是,我知道。」

    埃蒂看著他,瞪大眼睛。「你知道?你怎麼可能——」

    「那麼就說我懷疑吧。」

    「怎麼會?」

    「他的眼鏡,」羅蘭說,「老本·斯萊特曼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個戴眼鏡的人。走吧,埃蒂,天亮了。我們可以邊走邊談。」

    17

    但是,剛開始的時候,他們沒法邊走邊談,因為小道極其陡峭和狹窄。不過後來,他們到了一個平頂的山丘底部時,路開始變得寬闊平坦。又可以談話了,埃蒂告訴羅蘭那本書的情況,《道根》或者《霍根》,還有作者奇怪的有爭議的名字。他講述了版權頁的古怪之處(不完全肯定羅蘭聽明白了),並說這讓他想知道是否那個兒子也有嫌疑。好像有點瘋狂,可是——

    「我覺得如果本尼·斯萊特曼在幫自己的父親打探我們的情況,」羅蘭說,「傑克會發現的。」

    「你確信他沒發現?」埃蒂問。

    這讓羅蘭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搖搖頭。「傑克懷疑那個父親。」

    「他告訴你了?」

    「他根本不用。」

    他們差不多到了馬匹跟前,馬匹警惕地仰起頭,好像看到他們很高興。

    「他在羅金B農場那邊,」埃蒂說,「也許我們應該騎馬去看看。編個理由把他弄回神父這邊……」他不說了,仔細打量羅蘭。「不要?」

    「不。」

    「為什麼不?」

    「因為這是傑克的事。」

    「那很殘酷,羅蘭。他和本尼·斯萊特曼相互喜歡對方,非常。如果最後是傑克向卡拉的村民揭穿他父親的所作所為——」

    「傑克會去做他需要做的,」羅蘭說,「我們都是這樣。」

    「可他還是一個孩子,羅蘭。你不明白嗎?」

    「他很快就不是了,」羅蘭邊說邊上馬。他希望埃蒂沒看出他擺動右腿時,一陣疼痛在他臉上抽動,可是埃蒂當然看到了——

    注釋:

    ①《聖誕頌歌》(AChristmasCarol),查爾斯·狄更斯的著名小說,曾多次被改編為電影。描寫一位吝嗇鬼埃比尼澤先生在聖誕時的一場奇遇,在三位精靈的引領之下,埃比尼澤穿越過去、現在、未來,體會到聖誕精神以及人們彼此之間應有的關懷和溫情。

    ②卡通片《皮博迪的荒謬史》中的主人公。片中他和自己的寵物藉助時光倒流機回到歷史中去。

    ③艾薩克·阿西莫夫(IsaacAsimov,1920—1992),俄裔美國科學家和多產作家。其作品包括科學原理的通俗解釋和科幻卷,包括《基礎三部曲》(1963年)。

    ④羅伯特·海因萊因(RobertHeinlein,1907—1988),美國科幻小說家。其作品包括《陌生國土上的陌生人》(1961年)和《月球是個無情的情人》(1967年)。

    ⑤「滿匙愛」(Lovin'Spoonful),美國六十年代著名搖滾樂隊。

    ⑥此處埃迪用的是高等語中表示先生的詞sai。

    ⑦以上三人都是美國十九世紀著名作家和詩人。

    ⑧每年八月在紐約州東南部伍德斯托克舉行的搖滾音樂節。

    ⑨英文名為BenjaminSlightmanJr.,一共十九個字母。

    ⑩原文為hogan,意為泥蓋木屋。

    ⑪英國女作家喬治·艾略特小說中的主人公,後來成了守財奴。

    ⑫美國康涅狄格州西南部一城鎮,位於長島海峽岸邊,始建於一六五四年,是住宅區和避暑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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