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同一天,傑克和本尼·斯萊特曼上午把大捆大捆的乾草從羅金B農場中央的三個穀倉上面的廄樓搬到下面的廄樓里,然後把它們弄散開。下午是在外伊河游泳和打水仗,如果避開那些深水塘還是非常開心的,隨著天氣的變化那些水塘已經很冷了。
在這兩場活動中間,他們和六個幫手在農場工人的簡易住屋裡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老斯萊特曼不在;他到特勒佛德的雄鹿農場去了,談牲畜買賣)。「我這輩子從沒見過本尼那個孩子幹得如此賣力,」庫奇說,一邊把炸薯條放到桌上,孩子們迫不及待地吃起來。「你會把他累得筋疲力盡的,傑克。」
當然,傑克的動機正是如此。上午弄乾草,下午游泳,晚上點著燈每個人再去檢查一打或更多的穀倉,他覺得本尼會睡得像個死人。問題是他自己可能也一樣。他到井邊洗漱時——那時夕陽來了又走了,留下玫瑰的痕迹不斷加深,變成一片黑暗——他把奧伊帶在身邊。他把臉洗乾淨,並輕彈幾滴水給那隻動物,他非常敏捷地接住了。然後傑克單膝跪下,輕柔地抓住這隻貉獺的腮幫。「聽我說,奧伊。」
「奧伊!」
「我要睡一會兒,但是等月亮升起來的時候,我要你把我叫醒。輕輕地,你懂嗎?」
「懂!」他也許懂了,也許沒有0如果有人要下注的話,傑克會賭懂了。他很信任奧伊,也可能是愛,或者也許兩者都一樣。
「當月亮升起的時候。說月亮,奧伊。」
「月亮!」
聽上去不錯,不過傑克還是會調好自己的生物鐘,在月亮升起時叫醒自己。因為他想去那次看到本尼的老爸和安迪在一起的那個地方。日子越久,那次奇怪的會面越讓他放心不下。他不願意相信本尼的老爸和狼群有什麼干係——也不想安迪有——但是他想弄清楚。因為羅蘭會那麼做。如果不為其他,就因為那個。
2
兩個男孩子睡在本尼的房間。有一張床,本尼當然讓給自己的客人,但是傑克不肯。結果他們商討出一套制度,本尼逢他所稱的「偶數」的晚上睡床,傑克在「奇數」的晚上睡床。這天是傑克睡地板的夜晚,他很高興。本尼的羽絨床墊太軟了。考慮到他要在月亮升起時起來,地板也許更好,更安全。
本尼雙手抱頭躺下,看著天花板。他想哄奧伊到床上來和他一起睡,可是那隻貉獺已經睡著,蜷縮著像一個逗號,他的鼻子藏在很卡通的波浪形尾巴下面。
「傑克?」一聲輕輕的呼喚,「你睡著了?」
「沒有。」
「我也沒有。」停了一下,「真好,有你在這裡。」
「我也很開心,」傑克說,而且真心實意。
「有時做獨子會很孤獨。」
「我不知道……我總是獨自一人。」傑克停了停,「我猜你姐姐死後你很傷心。」
「我時不時還會傷心。」至少他說話的語氣很平和,這讓人聽起來略微輕鬆了些。「我想你們打完狼群後會留下來?」
「可能不會很久。」
「你們在尋找,對嗎?」
「我猜是的。」
「找什麼?」
追尋的是拯救這個空間的黑暗塔和紐約的玫瑰,他、埃蒂和蘇珊娜都來自紐約,可是傑克不想把這些告訴本尼,儘管他喜歡他。塔和玫瑰是某種秘密。卡-泰特的事。但他也不想撒謊。
「羅蘭不怎麼講。」他說。
沉默了許久。傳來本尼翻身的聲音,他動作很輕,以免打擾奧伊。「他讓我有點害怕,你的首領。」
傑克想了想,然後說:「他也讓我有點害怕。」
「他讓我老爸害怕。」
傑克突然警惕起來。「真的嗎?」
「是的。他說如果你們除掉狼群後,把矛頭轉向我們,他不會感到吃驚。後來他說自己只是在開玩笑,不過那個表情嚴肅的老牛仔讓他害怕。我猜那肯定是你的首領,你說對嗎?」
「對。」傑克說。
傑克以為本尼已經睡著的時候,那個男孩問:「在你來的那個地方,你的房間是什麼樣子?」
傑克想著自己的房間,剛開始吃驚地發現很難回想起來。他已經很久沒想過了。這會兒他想起來了,他對自己把房間描述得跟本尼的差不多感到尷尬。以卡拉的標準,他的朋友其實住得挺好——傑克猜想沒有幾個本尼這種年紀的小戶人家的孩子有自己的房間——但是他會期待聽傑克描述像快樂王子住的那種房間。電視?立體聲,他所有的唱片,還有可以獨享的耳機?他的史提夫·汪達和傑克遜五人組合的海報?他的顯微鏡,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微小東西?他要告訴這個男孩那些奇物和奇事嗎?
「和這間類似,只是我有一張桌子。」傑克最後說。
「一張寫字桌?」本尼用一支胳膊肘撐起身子說。
「嗯,對,」傑克說,那語氣似乎是在說嘿,還能是什麼?
「有紙?筆?羽毛筆?」
「紙有的,」傑克同意。至少還有樣奇物本尼能明白。「筆也有。但不是羽毛筆。圓珠筆。」
「圓珠筆?我不明白。」
然後傑克開始解釋,但是講到一半時,他聽到一聲呼嚕。他的目光穿過房間,看到本尼仍然面朝他,只是眼睛閉上了。
奧伊睜開自己的眼睛——它們在黑暗中亮閃閃的——然後沖傑克眨巴一下。隨後,他看上去又睡著了。
傑克盯著本尼看了很久,深感不安,他不太明白為什麼這樣……或者他不願這樣。
最後,他自己也睡著了。
3
經過了一段黑暗、無夢的時間後,他像是回到了清醒狀態,因為他感到手腕上有壓力。有什麼東西在那兒抓他。幾乎有點疼。是牙齒,奧伊的。
「奧伊,不要,停下,」他咕噥著,可是奧伊就是不停。他用嘴巴含住傑克的手腕,不停地左右輕輕搖擺,偶爾停下來快速拉動一下。直到傑克最後坐起來,迷迷糊糊地盯著皎潔的月色時,他才停下。
「月亮,」奧伊說。他坐在傑克旁邊的地板上,咧著嘴巴,毫無疑問是在笑,眼睛閃閃發亮。它們應該閃閃發亮;每個眼球深處都有一個潔白的小石子在發光。「月亮!」
「好,」傑克輕聲說,然後用手指掩住奧伊的嘴巴。「噓!」他放開手並看看上面的本尼,他這會兒正朝著牆壁鼾聲大作呢。傑克懷疑榴彈炮也吵不醒他。
「月亮,」奧伊說,聲音更輕了。此刻他望向窗外。「月亮,月亮。月亮。」
4
傑克本可以不用馬鞍,但是他得把奧伊帶在身邊,這樣不系馬鞍就很困難,也許不可能。幸運的是,歐沃霍瑟先生借給他的這匹小馬駒像虎斑貓一樣馴服,而且畜棚放馬具的房間里有供練慣用的磨損的老馬鞍,即使兒童也能輕鬆駕馭。
傑克給馬加上鞍座,然後把自己的鋪蓋系在後面,系在卡拉的牛仔們稱為小舟的地方。他能感到鋪蓋卷里魯格槍的重量——如果他擠捏的話,還能感到它的形狀。放馬具的房間里掛著一件長外衣,前邊有一個寬敞的口袋。傑克把它取下來,弄成一條寬腰帶一樣的東西,纏在自己的腰上。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孩子們在學校有時會那麼穿自己的外套。和他自己的房間一樣,這種記憶已經遠去,就像馬戲團從城裡一路遊行而過……然後就離開了。
那種生活更為豐富,他腦海深處有個聲音輕聲說。
這種生活更為真實,另一個更為深遠的聲音輕聲說。
他相信第二個聲音,但是他牽著小馬駒從畜棚後面出去離開房子時,仍然心情沉重,充滿憂傷和擔心。奧伊跟在他腳邊往前走,偶爾抬頭看看天空並嘟噥著「月亮,月亮」,但多數時候在嗅地上亂七八糟的味道。這趟行程很危險。光是穿越德瓦提特外伊河——從卡拉這邊到雷劈那一邊——已是相當危險,傑克明白這一點。但是他真正擔心的是這種揮不去的心痛感。他想到本尼說有傑克在羅金B農場和他做伴真好。他想知道從現在起一周後本尼是否還會那麼覺得。
「沒關係,」他嘆口氣,「是卡。」
「卡,」奧伊說,然後抬起頭。「月亮。卡,月亮。月亮,卡。」
「閉嘴,」傑克說,並沒生氣。
「閉嘴卡,」奧伊調皮地說,「閉嘴月亮。閉嘴傑克。閉嘴奧伊。」這是數月來他說話最多的一次,說完後他又沉默了。傑克牽著馬又走了十分鐘,經過簡易住屋,聽到鼾聲、呼嚕聲和放屁聲組成的音樂,然後穿過又一座山丘。此刻,東大道進入視野,他認為騎馬安全了。他把捲起來的外衣解開穿上,然後把奧伊放在袋子里,他騎上了馬。
5
他相當肯定自己可以找到安迪和斯萊特曼過河的那個地方,但是對此他沒有十足的把握,而羅蘭會說在這種情況下相當肯定還不夠。所以他返回和本尼一起宿營的地方,從那裡到了岩石突出的地方,這個地方讓他想到一艘被掩埋了一部分的船隻。奧伊站立起來喘弋的聲音在他耳邊迴響。傑克站在表面亮閃閃的圓形岩石上視線沒受影響。那根被衝到岩石跟前的腐朽木頭仍在那裡,因為前幾周河面只是下沉了一些。一直沒有下雨,而這正是傑克寄望於可以幫自己的有利條件。
他攀上和本尼搭帳篷的那塊平坦的地方。在這裡,他曾經把小馬駒拴在一棵矮樹上。他把小馬駒慢慢地牽到河裡,然後舉起奧伊騎了上去。馬駒不大,但是河水剛剛漫過它馬蹄上面的叢毛。不到一分鐘,他們已經到了對岸。
這邊看上去沒什麼兩樣,然而並非如此。傑克馬上明白了。不管有沒有月光,這裡不知怎麼的更黑些。不完全是隔界那種——紐約也很黑暗,而且沒有敲鐘聲,但是有相似之處,完全一樣。感覺有什麼在等待著,有雙眼睛,如果他笨手笨腳地讓眼睛的主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眼睛就會轉向他這邊。他已經來到末世界的盡頭。傑克全身起滿雞皮疙瘩並顫抖起來。奧伊抬頭看著他。
「沒事的,」傑克輕聲說,「只是得克服它。」
他下了馬,放下奧伊,把外衣放在圓形岩石的陰影里。他覺得這趟遠足到這會兒已經不需要外套了;他緊張得冒汗。河水的潺潺聲很響,他不停地朝後面看上幾眼,確定沒人跟上來。他不想受驚嚇。那種還有其他人存在的感覺既強烈又令人難受。住在德瓦提特外伊河這邊的沒一個好的;那一點傑克清楚。他把槍托從鋪蓋卷里拿出來放好,然後把魯格槍裝上,這時他感覺好多了。魯格槍讓他換了一個人,一個他不總是喜歡的人。但是此時此刻,遠在外伊河的這邊,他很高興地感到槍的重量靠著自己的肋骨,很高興成為那個人:那個槍俠。
東邊的遠處傳來女人痛不欲生的尖叫。傑克知道那不過是一隻岩貓——他以前聽到過,是和本尼在河邊或者釣魚,或者游泳的時候——但他仍然手握魯格槍的槍柄,直到聲音停止。奧伊作出蹲伏的姿勢,前爪分開,頭低著,尾巴撅上去。通常這意味著他想玩耍,但是他齜著的牙齒毫無嬉戲的樣子。
「沒事,」傑克說。他又在鋪蓋卷里翻尋起來(他沒顧得上帶鞍囊),直到翻出一塊格子花紋的紅布。這是老斯萊特曼的圍巾,四天前從簡易住屋的桌子下面偷來的,工頭在玩「看我的」遊戲時掉在那裡,後來就忘了。
我差不多是個小賊了,傑克想。我爸爸的槍,現在是本尼老爸的大手帕。不知道自己是在長進還是墮落。
是羅蘭的聲音在回答。你在做你應該做的事情。為什麼不停止猶豫,開始行動呢?
傑克把圍巾抓在手裡向下看了看奧伊。「這在電影里總是管用,」他對貉獺說,「我不知道在現實生活中是否能行……尤其是過了好幾周以後。」他把圍巾拿到奧伊跟前,奧伊伸出長脖子仔細嗅了起來。「找這個味道,奧伊,找到並跟蹤它。」
「奧伊!」可是他只是坐在那裡,抬頭看著傑克。
「這個,笨蛋,」傑克說,同時又讓他聞了聞。「去找它!去吧!」
奧伊站起來,轉了兩圈,然後開始沿著河岸朝北邊溜達。他偶爾用鼻子在岩石地上聞聞,但看上去他對岩貓那垂死女人般的嚎叫更感興趣得多。傑克看著他的朋友,希望一點點地變得渺茫。嗯,他曾看到斯萊特曼往什麼方向走。他可以自己往那邊去,周圍也察看一下,看個究竟。
奧伊轉過身,朝傑克這邊過來,然後停下來。他又更加仔細地嗅那一小片地。那是斯萊特曼從水裡出來的地方?有可能。奧伊從喉嚨裡面發出若有所思的一聲啼叫,然後轉向自己的右邊——東方。他靈巧地從兩塊岩石中間穿過。傑克此刻至少感到一絲希望,騎馬跟了上去。
6
他們沒走多遠傑克就意識到,奧伊正沿著河這邊一條崎嶇、多岩石和貧瘠的土路蜿蜒前進。他開始看到科技的產物:一卷生鏽的廢棄電線圈,看上去像是從沙地里伸出來的陳舊電路板,微小的玻璃碎片。在月光下一塊大石頭的黑影里,他發現一個看上去像整隻瓶子的東西。他下馬把它撿起來,倒出天知道多少年(或者世紀)積起來的沙子,然後看了看。瓶邊用凸起的字母寫著一個詞,他認出來是:諾茨阿拉。
「到處都有高級酒鬼的飲料,」傑克嘟囔著又把瓶子放下。旁邊是一個皺巴巴的煙盒。他把它弄平整,看到一張塗著紅唇的女人戴一頂時髦紅帽子的照片。她用兩隻迷人的修長手指夾著一根香煙。聚會看上去是商標名。
與此同時,奧伊正站在十或十二碼開外的地方,矮小的他轉過頭來看著傑克。
「好了,」傑克說,「我就來。」
他們正在走的那條小道上又出現其他小路,傑克意識到這是東大道的延伸。他看到只有幾個零星的靴子印和更深更小的腳印。它們都在高大的岩石遮住的地方——路旁的山凹處,大風不容易吹到之處。他猜靴子印是斯萊特曼的,深腳印是安迪的。別無其他。但是還會有的,而且離現在沒幾天之後。從東部奔騰而出的狼群的灰色大馬的蹄印也會是深深的印痕,傑克明白。和安迪的一樣深。
前方上面,小道到達一座山頂。兩邊都有奇形怪狀像管風琴一樣的仙人掌,粗大茁壯的枝丫伸向四面八方。奧伊站在那裡,看著下面的什麼東西,看上去又在咧著嘴笑。傑克走近他時,可以聞到仙人掌植物的氣味。味道濃烈刺鼻。讓他想到父親的馬提尼酒。
他到了奧伊身旁,坐在馬上朝下面看。右邊山腳下有一條毀壞的水泥車道。一扇半開的拉門老早就被凍住了,或許在狼群開始到接壤的卡拉搶奪孩子之前很久就已經凍住了。在那後面是一座有彎曲的金屬屋頂的房子。對著傑克這邊有一扇扇的小窗戶,一看到裡面亮著白光,傑克就激動起來。不是油燈,也不是電燈泡(羅蘭把它叫做「火花燈」)。只有熒光燈可以發出那樣的白光。在他紐約的生活中,熒光燈多數時候讓他想到不悅、煩人的事物:大型百貨商店,裡面的東西一年四季減價,可是你總是找不到想要的東西;學校里讓人發困的下午,老師沒完沒了地講著古代中國的絲綢之路或者秘魯的礦藏,外面大雨滂沱,下個不停,可下課鈴似乎永遠也不響;還有醫生的辦公室,到那裡你總是穿著短褲坐在襯著薄紙的檢查台上,又寒冷又尷尬,而且幾乎可以肯定自己要被打一針。
可是今晚,那種燈光讓他感到高興。
「好孩子!」他對貉獺說。
奧伊沒有像往常那樣學舌,他往傑克後面看去,並開始低聲咆哮。與此同時,小馬駒也開始躁動,並發出緊張的嘶鳴聲。傑克拉住韁繩,感到辛辣的(並不完全是難聞的)杜松子酒和杜松油的味道更加濃烈了。他環顧四周,看到右邊兩個長滿刺的仙人掌球管正摸索著向他這邊慢慢移動。只聽一聲微弱的磨擦聲響,一滴滴白色的漿液沿著仙人掌中央的球管流淌下來。朝傑克這邊旋轉的枝丫上的針刺在月光中顯得又長又毒。那個東西聞到了他的味道,而且它餓了。
「過來,」他對奧伊說,然後用靴子輕踹馬駒的兩邊。馬駒無需更多鞭策,它朝山下疾馳,不只是小跑,朝著有熒光燈的房子而去。奧伊最後又難以置信地看了看移動的仙人掌,然後跟上他們。
7
傑克到達車道後停下。道路(如今肯定是一條道路,或者曾經是)前方大約五十碼的地方,鐵軌在那裡交叉,然後一直延伸到德瓦提特外伊河,那裡有座矮橋承接它們到對岸。村民們把那座橋稱為「堤道」。以前的村民,卡拉漢曾跟他們講過,叫它魔鬼的堤道。
「把那些弱智兒從雷劈送回來的火車就在那些軌道上行駛,」他跟奧伊嘟囔道。他感到光束的路徑的拉拽了嗎?傑克確信自己感到了。他認為當他們離開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時候——如果他們離開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話——會沿著那些軌道走。
他又在原地站了一會兒,雙腳離開馬鐙,然後抖著馬韁繩上了通往房子那邊的毀壞的車道。傑克覺得那些房子看起來像軍事基地的匡西特活動房屋①。奧伊那雙短腿走在破碎的地面上很費力。裂開的石塊鋪面對他的馬也很危險。他們剛過了凍結的門,他就下馬並找地方拴他的馬駒。附近矮樹叢生,但是有某種東西對他說他們太接近了。太暴露。他把馬駒牽到外面的硬地上,停下來,然後回過頭對奧伊說。「待著!」
「待著!奧伊!傑克!」
在一堆像一摞被腐蝕的巨大積木一樣的大石頭後面,傑克發現了更多灌木。他覺得把馬駒拴在這裡相當放心。一拴好,他就撫摸著絲絨一般柔滑的長長的馬嘴說。「不會很久,」他說,「你能乖乖聽話嗎?」
馬駒從鼻子中吹出氣來,像是在點頭。那毫無意義,傑克明白。反正也許這個預防措施本來就多此一舉。即便如此,有備無患。他走回車道,彎下腰把貉獺抱起來。他剛剛站直,一排耀眼的亮光就閃動起來,就像一隻蟲子被釘在了顯微鏡的鏡台上。傑克用一隻胳膊肘夾住奧伊,用另一隻遮住自己的雙眼。奧伊嗚嗚叫著並眨巴眼睛。
沒有警告的叫喊聲,沒有兇巴巴地要求出示證件,只有微風輕輕吹過的聲音。燈光是自動感測器打開的,傑克猜測。下一步如何?由雙極電腦控制的機關槍開火?一堆矮小但致命的機器人,就像羅蘭、埃蒂和蘇珊娜在所追蹤的光束的路徑開始處那個空地上幹掉的那些?也許是頭頂掉下一張大網,就像他曾經在電視上的叢林電影中看到的那樣?
傑克抬起頭。沒有網,也沒有機關槍。他又開始往前走,專門從最深的坑窪旁走過,並跳過一個決口。在決口外面,車道出現傾斜和斷裂,但基本還算完整。「你現在可以下去了,」他對奧伊說,「孩子,你很重。當心點,否則我不得不把你送到『體重監察者』那兒去。」
他看著正前方,眯著眼以抵擋刺眼的亮光。光線就從匡西特彎曲的房頂下方連續發散出來。光線把傑克的影子甩到身後,長長的黑影。他看到岩貓的屍體,左邊兩隻,右邊又是兩隻。其中三隻幾乎只剩下骨架。第四隻也腐爛得差不多了,但是傑克能看到一個洞,子彈打不了這麼大。他認為是被弩箭所傷。這個念頭讓人寬慰。這裡沒有超級的科技武器。儘管如此,他沒有拚命往河邊和再外邊的卡拉逃跑真是瘋狂。不是嗎?
「瘋狂。」他說。
「狂。」奧伊跟著說,又在傑克的腳邊跟著走起來。一會兒他們到了小屋門口。門的上方有一個生鏽的鋼牌,寫著: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
東北通道
拱形信號區
16號前哨
中等安全
要求口頭輸入密碼
門上是另一塊牌子,只由兩個釘子歪掛在那裡。一個玩笑?某種昵稱?傑克覺得可能兩者都有一點。字母都已經被銹漬塞住,而且上帝知道已有多少年的沙礫腐蝕了,不過他仍能看出上面的字:
歡迎來到道根
8
傑克料到門鎖著,所以不感到失望。門拉手只是上下略微動了動。他猜拉手全新的時候,根本一動也不會動。門的左邊有一張生鏽的鋼面板,上面有一個按鈕和帶喇叭的鐵格子。下面是那個詞:口頭。傑克伸出手去碰按鈕,突然房頂上一道道的燈光滅了,他又置身於剛開始看上去無盡的黑暗之中。它們有定時器,他心想,並等著自己的眼睛重新適應。時間相當短。或許它們只是累了,就像先人留下的其他東西一樣。
他的眼睛重新適應了月光,然後他又能看到入口的盒子。他差不多猜到進門的口頭密碼應該是什麼。他按下按鈕。
「歡迎來到拱形信號區16號前哨,」一個聲音說。傑克猛地跳回來,忍住沒有大叫。他想到會有聲音,但沒想到是像單軌火車布萊因那樣恐怖的聲音。他幾乎預料到它會慢慢變得像約翰·韋恩那樣拖著調門說話,然後叫他小夥子。「這裡是中等安全前哨。請給出口頭進入密碼。你有十秒鐘。九……八……」
「十九。」傑克說。
「密碼不正確。你可以再試一次。五……四……三……」
「九十九。」傑克說。
「謝謝。」
門咔噠一聲開了。
9
傑克和奧伊進入房間,這讓他想起在剌德城地下羅蘭帶他穿過的廣闊的控制區,他們那時是跟隨著把他們帶到布萊因的搖籃的那隻鋼球。房間當然小一些,但是許多刻度盤和控制板都一模一樣。有一些控制台前有椅子,是可以在地板上滑動的那種,這樣人們在這裡工作時,不用起身就可以從一處地方到另一處地方。有新鮮氣流不斷地吹動,不過傑克偶爾可以聽到驅動氣流的機器發出刺耳的咔噠聲。雖然控制板有四分之三亮著,但是他能看到很多是黑著的。老朽而且疲憊:他猜得沒錯。在一個角落裡有一個咧著嘴的骷髏,只剩下一件棕色卡其布的制服。
房間的一邊有一排電視監視屏。它們有點讓傑克想到他父親在家裡的書房,儘管他父親只有三個屏幕——每個網路一個——這裡有……他數了起來。三十個。其中三個圖像很不清晰,顯示的圖片他分辨不出。兩個在快速地向上滾動,好像垂直的控制鈕出了故障。四個完全是黑屏。其他二十一個都在放映圖像,傑克看著它們越來越吃驚。六個屏幕顯示出沙漠的廣袤無垠,包括兩個模樣古怪的仙人掌守護的山頂。還有兩個顯示出這一前哨——「道根」——從後面和車道那面。這些下面有三個屏幕顯示出「道根」的內部。一個上面的房間看上去像廚房間或者廚房。第二個顯示出一個小住屋,其裝備看起來可以睡八個人(在其中一個鋪位,一個上鋪,傑克察覺到另一具骷髏)。第三個顯示「道根」內部的屏幕呈現出他們在的這個房間,從一個很高的角度。傑克可以看到自己和奧伊。還有一個屏幕上有鐵軌延伸開來,另一個從這邊顯示出小外伊河,在月光的照耀下非常美麗。在最右邊是堤道,火車軌道從那裡交叉穿過。
其他八個正在運轉的屏幕上的圖像讓傑克驚呆了。一個顯示出圖克的雜貨店,此刻黑糊糊的空無一人,到天亮才開門。一個顯示出亭子。兩個顯示著卡拉的大街。另一個是聖母瑪麗亞教堂,還有一個是神父住所的客廳……在神父住所裡面!事實上,傑克能看到神父那隻貓,斯納戈巴特,躺在壁爐邊睡著了。從其他兩個屏幕的視角看,傑克認為那是曼尼人的村子(他沒去過那裡)。
見鬼,那些攝像頭都在什麼地方?傑克納悶。怎麼會沒人看到它們?
因為它們太小了,他猜測。而且因為它們隱藏著。笑一笑,偷拍攝像頭正對著你。
可是教堂……神父住所……那些房子是幾年前才在卡拉出現的。在神父住所裡面?誰把攝像頭裝在那裡的,什麼時候?
傑克不知道什麼時候,但是他有個可怕的念頭,他知道是誰。謝天謝地,他們多數時候是在門廊或者在外面的草地上閑聊。可即便如此,狼群——或者他們的主人們——已經知道了多少?這個地方惡魔般的機器,這個地方惡魔般該死的機器,已經記錄了多少?
傳送了多少?
傑克感到雙手發疼,意識到他的拳頭握得太緊了,指甲已經掐在了手掌里。他費力地把手張開。他一直在等待從帶喇叭的鐵格子里發出的聲音——聲音太像布萊因了——質問他,問他在這裡幹什麼。可是這個沒怎麼被破壞的房間里基本是一片寂靜;除了設備低沉的嗡嗡聲和氣體交換機偶然刺耳的嗖嗖風聲之外沒別的聲響。他轉過頭看了看身後的門,發現門關著,有一條風鏈絆著它。他並不擔心;從這邊也許很容易把門打開,如果不行,好用又古老的九十九也能幫他再出去。他記得第一天晚上在亭子里他把自己介紹給村民,那個晚上好像已經是很久以前了。我是傑克·錢伯斯,艾默之子,艾爾德的後裔,他曾對他們講。九十九的卡-泰特。他為什麼那麼說?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不斷有事情發生。在學校里,艾弗莉小姐給他們讀了一首威廉·巴特勒·葉芝②的詩,《二次聖臨》。其中講到一隻鷹不停地旋轉,漩渦不斷擴展,那是——按照艾弗莉小姐的說法——一種圓圈。可是在這裡,事情是一個螺旋,不是圓圈。對於十九(或者九十九;傑克覺得他們其實一樣)的卡-泰特而言,事物都在變緊,即使他們周圍的世界在變老,變松,關閉,散架。就好像處身於把多蘿西吹到「奧茲國」③的颶風中,
那裡真有女巫,而且酒鬼說了算。在傑克心中,他們會不斷重複看到同樣的事情,而且會越來越頻繁,這完全有道理,因為——
其中一個屏幕的活動吸引了他的目光。他盯著它,發現本尼的老爸和報信機器人正從仙人掌哨兵看守的山頂走過來。他觀察到長滿刺的仙人掌枝丫向裡邊移動,擋住了他們的去路——也可能刺到了獵物。不過安迪沒有理由害怕仙人掌的棘刺。它掄起一隻胳膊把其中一根枝丫從中間拔斷。斷枝掉在泥土裡,噴出白色的黏液。也許根本不是樹液,傑克心想,也許是鮮血。無論如何,另一邊的仙人掌立刻轉開了。安迪和斯萊特曼停了一小會兒,或許在討論這件事。屏幕的解析度還不足以清楚地顯示出人的嘴形變化。
傑克感到一陣可怕的恐慌,心都提到嗓子眼了。他的身體突然感到非常沉重,就好像正在被一個像木星或土星似的巨型行星的重力拖住。他無法呼吸;他的胸口停止起伏。這就是童話中的金髮姑娘會有的感覺,他的思緒飄忽而且遙遠,如果她在小床上醒來,正好聽到三隻熊回到樓下。他沒有吃掉麥片粥,他沒有打破熊寶寶的椅子,但是他現在知道太多秘密。所有秘密可以歸結為一個。一個恐怖的秘密。
此刻他們正沿著小路走來。來到道根。
奧伊焦急地抬頭看著傑克,他的長脖子伸到了最大限度,可是傑克幾乎看不到他。黑色的花朵在他眼前盛開。很快他會暈倒。他們會發現他四肢伸開躺在這裡的地板上。奧伊也許會儘力保護他,但即使安迪收拾不了貉獺的話,本·斯萊特曼一定可以。外面有四隻死岩貓,本尼的老爸用自己可靠的弩箭至少弄死了其中一隻。一個咆哮的小貉獺對他來說不成問題。
你會那麼懦弱嗎?羅蘭在他頭腦里發問。為什麼他們要殺一個像你那樣的懦夫?為什麼他們不幹脆把你送到西邊,和那些忘了自己父親模樣的弱智兒一起?
這個想法讓傑克冷靜了下來。至少,基本上是。他深呼吸,儘可能吸氣,直到肺的底部疼痛起來。他猛地一下把氣吐出來,然後打自己幾耳光,又重又響。
「傑克!」奧伊用不滿——幾乎是震驚的聲音叫起來。
「沒事,」傑克說。他看著顯示出廚房和住屋的屏幕,決定到住屋裡面去。廚房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躲在其背後或下面。也許有壁櫥,可如果沒有怎麼辦?他就完蛋了。
「奧伊,過來。」他說,並穿過閃亮的白燈下那間發著嗡嗡聲的房間。
10
住屋瀰漫著老香料的詭異味道:肉桂和丁香。傑克想知道——只是心不在焉、潛意識裡的念頭——第一批探險者進入金字塔下面的墓穴時是否聞到過同樣的味道。角落裡那張鋪位的上層,那個斜躺著的骷髏沖他咧著嘴笑,彷彿是表示歡迎。想打個盹兒嗎,小夥子?我在長眠!他的胸腔在一層層蜘蛛網絲的覆蓋下閃著微光,傑克還是那樣心不在焉地想知道有多少代蜘蛛曾經在那個空穴里出生。另一個枕頭上有塊下巴骨,它挑起男孩意識深處一個詭異、恐怖的記憶。曾經,在他死去的那個世界,槍俠發現過一塊那樣的骨頭,並且用過。
他思維的表層跳動著兩個冷靜的問題和一個更冷靜的決定。問題是他們到這裡需要多久和他們會不會發現他的馬駒。如果斯萊特曼自己也騎馬,傑克確定性情溫和的小馬駒已經發出歡迎的聲音了。很幸運,斯萊特曼是走來的,和上次一樣。傑克自己也會走著過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目標在河岸東邊還不到一英里之處的話。當然,他從羅金B農場溜走的時候,他甚至都不清楚自己有什麼目標。
決定是,如果他被發現,他就把錫皮人和血肉人統統殺掉,如果他做得到的話。安迪也許很強悍,不過那雙鼓出來的藍色玻璃眼看上去是個弱點。如果他能弄瞎它——
如果上帝願意就會有水,槍俠說,他現在一直待在傑克的腦海里,每時每刻。你此刻的任務是儘可能躲起來。躲哪兒呢?
鋪位上不行。從監視這個房間的屏幕上可以把它們看得一清二楚,而且他要扮成一個骷髏也不可能。躲在後面兩堆鋪位中一個的下面?危險,但能湊合……除非……
傑克發現另一扇門。他跳上前去,拉了拉門拉手,門開了。那是個壁櫥,壁櫥通常是藏身的好地方,可是這個裡面從頂到底塞滿了亂七八糟沾滿灰塵的電子設備。有一些掉了出來。
「沒用!」他用急促的語氣低聲叫道。他把掉出來的東西撿起來,毫無章法地丟進去,然後又把壁櫥門關上。好吧,只能藏到其中一個床鋪下面——
「歡迎來到拱形信號區16號前哨,」自動錄音的迴響傳過來。傑克打了個激靈,他看到另一扇門,在他左邊而且半開著。試試那扇門還是鑽到房間後面一個雙層床鋪的底下?他還有時間試試一個或另一個藏身處,但兩個都試已經來不及了。「這裡是中等安全前哨。」
傑克朝門那裡走去,還好他立即就過去了,因為斯萊特曼沒等錄音把話說完。「九十九。」他的聲音從揚聲器里傳來,然後是自動錄音的道謝聲。
又是一個壁櫥,這次是空的,只是一個角落裡有兩三件腐爛的襯衫,還有一件上面的灰塵已經結塊的雨披掛在鉤子上。空氣幾乎和雨披一樣滿是塵土,奧伊輕輕走進去時,馬上打了三個小噴嚏。
傑克單腿跪地並用一隻胳膊摟住奧伊細長的脖子。「可別再那樣了,除非你想要我們倆都被殺掉,」他說,「你要安靜點,奧伊。」
「靜點,奧伊。」貉獺輕聲回答,並眨眨眼睛。傑克伸手把門拉回,留了兩英寸沒關嚴,就像最初的樣子。他希望如此。
11
傑克能非常清楚地聽到他們講話——太清楚了。傑克意識到這個地方到處都有麥克風和揚聲器。這個想法絲毫無法讓他感到安寧。因為如果他和奧伊能聽到他們……
他們在談論仙人掌,或者說是斯萊特曼在講。他把它們叫做「一陣隆隆」,而且想知道是什麼讓它們受到了打擾。
「幾乎可以肯定是其他岩貓,先生,」安迪用它自信而略帶拘謹的語氣說。埃蒂說安迪讓他想起《星球大戰》里一個叫C3PO的機器人,傑克一直期待著看那部電影。他想了快一個月了。「現在是它們的交配時節,要知道。」
「胡扯,」斯萊特曼說,「你想跟我說『一陣隆隆』分不出岩貓和它們真正能吃的東西?有人來過這裡,告訴你。而且剛剛來過不久。」
傑克的腦海突然出現一個冷靜的念頭:道根的地板沾滿灰塵嗎?他只顧忙著看那些控制板和電視監視屏而沒有注意到這個。如果他和奧伊留下了痕迹,那兩個傢伙也許已經注意到了。他們或許只是在假裝談論仙人掌,實際上已經悄悄地向住屋的房門走過來。
傑克把魯格槍從碼頭工的綁腰帶里拿出來,然後用右手握住,拇指放在保險栓上。
「愧疚的良心把我們都變成懦夫④,」安迪說,語氣仍然自信,並帶著你愛怎麼想就怎麼想的意味。「那是我的自由改寫——」
「閉嘴,你這個插銷和電線袋,」斯萊特曼咆哮道,「我——」隨後他大叫。傑克感到靠著自己的奧伊身子僵硬,他的毛豎了起來。貉獺開始低吼。傑克用一隻手捂住他的嘴。
「放開!」斯萊特曼大叫,「放開我!」
「當然,斯萊特曼先生,」安迪說,這會兒聽上去充滿關懷。「我只是壓住了你胳膊肘的一根神經,要知道。不會造成持久的傷害,除非我用上至少二十尺磅的壓力。」
「你到底為什麼要那麼做?」斯萊特曼聽上去受傷了,幾乎是在嗚咽。「我不是做了你想要的一切嗎,沒完沒了的?為了我的孩子我沒有冒生命危險嗎?」
「你怎麼不提其他那些,」安迪圓滑地說,「你的眼鏡……你放在鞍囊最下面的一個音樂機器……還有,當然——」
「你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做,還有如果我被發現會有什麼下場,」斯萊特曼說。他的聲音已不再嗚咽。此刻他聽上去很有尊嚴,而且有點厭煩。傑克聽著那副腔調,越來越失望。如果他要解決問題必須把本尼的老爸揭穿的話,他希望揭穿的是一個惡棍。「是,我拿過幾樣小小的好處,你說得沒錯,我說謝啦。眼鏡,這樣我能更清楚地看到我要背叛的人們,我從小就認識他們。一個音樂機器,這樣我晚上就聽不見你說得那麼輕巧的良心發出的聲音,可以入睡。然後你把什麼東西掐在我的胳膊里,讓我感覺我的眼睛就要從腦袋裡掉出來。」
「我允許這個,而不是其他那些。」安迪說,此刻他的語氣變了。傑克又想到布萊因,而他的沮喪愈益增加。如果逖安·扎佛茲聽到這副腔調會如何?如果沃恩·艾森哈特聽到會作何感想?還有歐沃霍瑟?其他村民?「他們粗魯地對我,弄得我的頭像熱碳一樣燙,可我從沒抗議過,更別提還手了。『來這裡,安迪。到那裡,安迪。別再傻乎乎的亂唱了,安迪。別再嘮叨了。別跟我們講未來,因為我們不想聽。』所以我就不講,除了說說狼群,因為他們想聽憂傷的東西,那我就講給他們聽,是我會的;對我來說每一滴淚都是一顆金子。『你不過是亮光和電線組成的蠢貨,』他們說,『給我們報報天氣,把嬰兒唱睡著,然後從這裡滾開。』我忍了。我是傻乎乎的安迪,每個孩子的玩具,而且總是對辱罵忍氣吞聲。但是我不會忍受你的辱罵,先生。你希望狼群在卡拉完事後,你在那裡還能有幾年燦爛的前程,對嗎?」
「你明白是這樣,」斯萊特曼說,聲音輕得傑克幾乎聽不出來。「我應得的。」
「你和你的兒子,都要說謝啦,在卡拉過日子,都要說考瑪辣。那可以實現,不過除了外世界人的死亡以外,還取決於別的條件。取決於我的沉默。如果你想要的話,你就得尊重我。」
「真荒唐,」停了一小會兒後斯萊特曼說。傑克從壁櫥這裡完全同意。一個機器人要求得到尊重確實荒唐。不過在空蕩蕩的森林裡巡邏的巨熊是那樣,試圖揭開雙極電腦秘密的摩洛克壞蛋是那樣,只用來聽聲音和解開新謎語的火車也同樣。「此外,聽我說我請求,如果我連自己都瞧不起怎麼能尊重你呢?」
話音剛落就傳來一聲機械的咔嚓聲,非常響。傑克曾聽過布萊因發出同樣的聲音,當他——或者它——感到混亂在包圍自己,並威脅燒毀他的邏輯電路時。然後安迪說:「沒有答案,十九。連接並報告,斯萊特曼先生。讓我們動手吧。」
「好的。」
聽到三四十秒敲打鍵盤的聲音之後,接著傳來一聲尖厲的鳴笛聲,嚇得傑克往後縮了縮,奧伊的喉嚨裡面嗚嗚叫起來。傑克從沒聽過類似那樣的聲音,他來自一九七七年的紐約,對數據機一無所知。
尖叫突然中斷,出現片刻沉默。隨後:「我是哀古仙都。芬里·奧提戈在此。請給出密碼。你有十秒——」
「星期六,」斯萊特曼回答,傑克皺起眉頭。他在這邊可曾聽到過這個快樂的周末一詞?他想沒有。
「謝謝你。哀古仙都確認。我們上線了。」又是一聲短促尖利的鳴笛聲。接著:「報告,星期六。」
斯萊特曼彙報了觀察到羅蘭和「那個年輕人」上到了聲音洞,那裡如今有某種門,很可能是曼尼人的陰謀。他說自己使用了「看遠物」從而看得非常清楚——
「望遠鏡,」安迪說。他又恢復了自己有點拘謹並自信的口吻。「那叫做望遠鏡。」
「你願意替我彙報嗎,安迪?」斯萊特曼帶著冷冷的嘲諷問。
「請原諒,」安迪說話的口氣像是被那話深深地傷害了。「請原諒,請原諒,繼續,繼續,隨便你。」
停了一會兒。傑克可以想像斯萊特曼瞪著機器人,眼中的凶光由於工頭這一瞪不得不伸長了脖子而蕩然無存。最後他接著說。
「他們把馬留在下面走上去的。他們拎著一個粉紅色麻布袋,不斷換手拎,好像很重。不管裡面裝的是什麼東西,肯定都有方方的稜角;我從望遠鏡看遠物里看出來的。我可以作兩個猜測嗎?」
「可以。」
「第一個,他們可能把神父最珍貴的兩三本書藏了起來。如果那樣的話,主要任務完成後,應該派一頭狼去把它們毀掉。」
「為什麼?」聲音不帶任何感情。不是人的聲音,這一點傑克確定。那個聲音讓他感到軟弱和恐懼。
「為什麼,殺雞儆猴,請這麼做,」斯萊特曼說,好像這點顯而易見。「給傳道士點厲害瞧瞧!」
「卡拉漢很快就出局了,」那個聲音說。「你的另一個猜測是什麼?」
斯萊特曼再次開口時,他聽上去在發抖。「我已經想了很久很久,一個有書的人很可能會有地圖。他也許會給他們通往雷劈東部地區的地圖——他們毫無保留地說過那是他們準備前往的下一個地方。如果他們帶到那裡的是地圖,那更好,即使他們還活著,下一年北方就會變成東方,而且很可能後年又會和南部交換方向。」
在滿是灰塵的壁櫥的黑暗中,傑克突然能看到安迪在盯著斯萊特曼作彙報。安迪藍色的電眼在閃動。斯萊特曼不知道——卡拉沒人知道——但是那種快速閃動是DNF-44821-V-63表達幽默的方式。事實上,他在笑斯萊特曼。
因為他知道得更清楚,傑克心想。因為他知道袋子里到底裝著什麼。我敢用一盒曲奇餅賭:他知道。
他那麼確定嗎?他的感知在一個機器人身上也奏效?
如果它能思考,他頭腦中的槍俠大聲說,那麼你就能感知它。
嗯……也許。
「不管那是什麼,都非常清楚地表明他們真的計劃把孩子們藏到山谷里,」斯萊特曼在說,「不是說他們要把孩子藏到那個洞穴。」
「不,不,不是那個洞穴,」安迪說,儘管他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拘謹和嚴肅,傑克可以想像他的藍色眼睛閃得更快了。事實上,幾乎有點結結巴巴。「那個洞穴里聲音太多了,它們會把孩子們嚇住的!討厭鬼!」
DNF-44821-V-63,報信機器人。報信者!你可以指責斯萊特曼背叛,可無論是誰怎能那麼指責安迪呢?它做什麼,它是什麼,已經貼在它胸前給全世界的人看了。它就在那裡,在所有人面前。上帝!
本尼的老爸,與此同時,正在堅持不懈地向有時也被稱為哀古仙都的芬里·奧提戈慢慢彙報。
「他在塔維利雙胞胎畫的地圖上指出的礦藏是格洛里亞礦,離聲音洞只有一英里的距離。但是壞蛋很狡猾。我能再做個猜測嗎?」
「可以。」
「通往格洛里亞礦的山谷那條路四分之一英里處朝南出現了岔路。在支脈盡頭還有另一個老礦。它被稱為紅鳥第二。他們的首領一直在對村民們說他想把孩子們藏到格洛里亞礦,我認為他準備在本周晚些時候召集的大會上說同樣的話,就是他要號召大家奮力抵抗狼群的會議。但是我相信到時候,他會把他們塞到紅鳥礦。他會讓歐麗莎女信徒們把守著——在前面還有上面——你們最好不要低估那些女士們。」
「多少?」
「我想有五個,如果他把薩瑞·亞當斯也包括在內的話。還有一些膽大的男人。他還會讓『女娃娃』和她們在一起,可惡,聽說她很棒,也許是最好的。不過不管怎樣,我們知道孩子們要去的地方。把他們藏在那個地方是個錯誤,可是他不知道。他很危險,但是腦子已經不太靈光。也許那個策略以前成功過。」
當然成功過。在愛波特大峽谷,對付拉迪格的手下。
「眼下重要的是弄清楚狼群來時,他、那個男孩和年輕人要去的地方。他在大會上也許會講。如果不講的話,他事後可能會告訴艾森哈特。」
「或者歐沃霍瑟?」
「不。艾森哈特會和他站在一起。歐沃霍瑟不會。」
「你必須弄清楚他們會去哪裡。」
「我知道,」斯萊特曼說,「我們會弄明白的,安迪和我,然後再來這個鬼地方一趟。之後,我以聖女歐麗莎和聖人耶穌的名義發誓,我該做的都做完了。現在我們可以離開這裡了嗎?」
「等一下,先生,」安迪說,「我自己還要彙報,要知道。」
又是一陣那種冗長的尖厲鳴笛聲。傑克緊咬牙關,等著它結束,最後結束了,芬里·奧提戈登出了。
「我們結束了嗎?」斯萊特曼問。
「我認為是的,除非你有什麼理由要再待下去。」
「你覺得這裡有什麼異樣嗎?」斯萊特曼突然問道,傑克感到自己渾身冰涼。
「沒有,」安迪說,「不過我非常尊重人的直覺。你有什麼直覺嗎,先生?」
停了一陣兒,感覺至少有整整一分鐘,儘管傑克明白肯定比那短得多。他摟著奧伊的頭貼著大腿並等待著。
「沒有,」斯萊特曼最後說。「我猜自己只是有點神經過敏,現在沒事了。上帝,我渴望結束,我恨這樣!」
「你做得沒錯,先生。」傑克不了解斯萊特曼,可是安迪充滿同情的語氣讓他咬牙切齒。「事實上。你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惟一一個無伴雙胞胎的父親,這不是你的錯,對嗎?我知道有首歌把這個意思表達得特別感人。也許你想聽聽——」
「閉嘴!」斯萊特曼用阻塞的聲音叫道,「閉嘴,你這個機械惡魔!我已經出賣了該死的靈魂,那對你還不夠嗎?我還要再被嘲弄嗎?」
「如果我冒犯了你,我從自己那當然是假想的心底深處道歉,」安迪說,「換句話說,我請你原諒。」聽上去誠心誠意,聽上去彷彿情真意切,聽上去好像黃油不會融化。然而傑克毫不懷疑安迪的眼睛閃著一陣陣藍色的亮光,那是他在默默地嘲笑。
12
陰謀者離開了。從頭上的揚聲器里傳來毫無意義的古怪叮噹聲(至少在傑克聽來毫無意義),然後無聲無息。他等著他們發現他的馬駒,返回來,搜查他,發現他,殺死他。他數到一百二十二時,他們還沒返回「道根」,他站起來(他體內過量的腎上腺素讓他感覺像老頭子一樣僵硬),走回控制間。他正好看到這片地方前面的自動感應燈關掉。他看著顯示山頂的屏幕,發現「道根」最近的訪問者正走在「一陣隆隆」中間。這次仙人掌沒有移動。它們顯然已經吸取了教訓。傑克注視著斯萊特曼和安迪朝前走,對他們的身高差距感到極為好笑。他父親無論何時看到像矮胖子馬特和瘦高挑兒傑夫⑤那樣的一對走在街上,總是毫不例外地說讓他們去演雜耍。那是艾默·錢伯斯能說出的最接近笑話的言語。
這特殊的一對離開視線後,傑克朝地板上看看。當然沒有灰塵。沒有灰塵也沒有痕迹。他進來時就應該看到的。羅蘭肯定會注意到。什麼都逃不過羅蘭的眼睛。
傑克想離開,卻讓自己繼續等待。如果看到身後的自動感應燈重新閃爍,他們也許會以為是只岩貓(或者也可能是本尼所說的「軍貓」),但也許不太好。為了消磨時間,他打量著各種各樣的控制板,許多上面有拉莫科工廠的名字。然而他也看到熟悉的通用電氣和國際商用機器公司的商標,還有一個他不認識——微軟。所有微軟的器件上面都印著美國製造。拉莫科的產品沒有那一標誌。
他相當確信他看到的一些鍵盤——至少有兩打——操控著電腦。其他小配件幹嗎用?有多少仍然開著並在運轉?這裡儲存有武器嗎?他隱約覺得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如果確曾有武器,它們毫無疑問已經被拿走或者盜用了,很可能是報信機器人安迪(還有很多其他功能)乾的。
最後,他覺得可以安全離開了……前提是,如果他極其當心的話,他可以慢慢地騎回河邊,然後儘力設法從後面進到羅金B農場。他幾乎已經走到門口,這時又想到一個問題。他和奧伊到道根這裡來有沒有留下錄音?在什麼地方有錄像?他看著正在運轉的電視屏幕,盯著顯示這個控制間的屏幕看得最久。他和奧伊又出現在上面。從攝像頭高高的角度,房間里的任何人都會在圖像里。
讓它去吧,傑克,槍俠在他頭腦里建議。你對此無計可施,所以就讓它去。如果你試圖搗搗戳戳,很可能會留下痕迹。你甚至可能觸動警報。
觸動警報的念頭說服了他。他抱起奧伊——為了方便以及其他原因——不顧一切地沖了出去。他的馬駒仍在他拴它的地方,在月光下的矮樹叢中迷迷糊糊地吃草。粘土地上沒留下痕迹……不過,傑克發現,他自己也沒留下任何痕迹。安迪會把粗硬的地皮踩破,留下痕迹,但他不會。他不夠重。也許本尼的老爸也不重。
別想了。如果他們覺察到你,他們早就返回來了。
傑克認為是這樣,可是他仍然感到自己很像是金髮姑娘躡手躡腳地離開三隻熊的房子。他把馬牽回沙漠的小路,然後披上外衣,把奧伊扔到寬大的前兜里。他上馬時,一蹬馬鞍正好使勁夾住貉獺。
「哎唷,傑克!」奧伊叫道。
「別吭聲,寶貝,」傑克說,掉轉馬頭朝著河水那邊騎去。「這會兒得安靜。」
「別吭聲。」奧伊同意,然後沖他眨眨眼。傑克把手指插到貉獺厚厚的皮毛里,在奧伊最喜歡的地方抓了抓。奧伊閉上眼睛,脖子伸到幾乎可笑的長度,然後咧著嘴笑起來。
他們返回河邊時,傑克跳下馬,從一塊大石頭後面向兩邊張望。他什麼也沒看到,但是他一路穿到對岸時始終忐忑不安。他一直在想,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並問他半夜三更在這裡幹什麼,他該怎麼回答。什麼都沒發生。在英語課上,他的作文幾乎總是得A,可現在他發現恐懼和創意沒法並行。如果本尼的老爸跟他打招呼,傑克就被抓獲。就那麼簡單。
沒有招呼——沒有穿過河流,沒有返回羅金B農場,沒有解下馬鞍並為馬梳刷。世界一片寂靜,這一切恰合傑克的心意。
13
傑克一回到自己的地鋪就把被子拉上來蓋著,奧伊跳到本尼的床上躺下,鼻子又放到了尾巴下面。本尼發出熟睡的咕噥聲,伸出手,在貉獺的腰窩裡抓了一下。
傑克躺在那兒看著這個沉睡的男孩,感到非常不安。他喜歡本尼——他坦率,喜歡玩耍,有活兒需要干時他又願意努力工作。他喜歡本尼聽到有趣的事物時放聲大笑,還有他們在諸多事情上那麼默契,另外——
直到今晚以前,傑克也喜歡本尼的老爸。
他試著想像當本尼發現(1)他的父親是個叛徒,(2)他的朋友揭穿了他的時候會怎麼看自己。傑克覺得自己可以忍受憤怒,但是最難忍受的是感情上的傷害。
你以為只是傷害就完了?就傷害那麼簡單?你最好再想想。本尼·斯萊特曼的世界裡沒有多少親近的人,這會把他們從他那裡全部擊得粉碎。一個也不留。
他父親是個間諜和叛徒不是我的錯。
可也不是本尼的錯。如果你問斯萊特曼,他可能會說也不是他的錯,他是被迫那麼做的。傑克猜想那基本上是真的。完全是真的,如果你從一個父親的角度去看待問題的話。卡拉的雙胞胎具有的同時又是狼群需要的是什麼?他們大腦里的什麼東西,很可能。單生兒沒有的某種酶或者分泌物;也許是產生所謂的「孿生心電感應」現象的酶或者分泌物。不管是什麼,他們可以從本尼·斯萊特曼身上得到,因為本尼·斯萊特曼只是看上去像個單生兒。他的姐姐死了?嗯,難說,不是嗎?非常難說,尤其是對於一個那麼愛剩下的惟一這個孩子的父親來說,他無法忍受失去他。
假如羅蘭殺了他?那麼本尼會怎麼看你?
曾經,在另一個世界,羅蘭承諾會好好照看傑克·錢伯斯,之後卻讓他墜入黑暗。傑克認為不會再有比那更糟的背叛。此刻他不那麼肯定了。不,毫不肯定。這些不愉快的想法讓他遲遲難以入睡。最後,在黎明第一縷微光照到地平線之前半個小時左右,他懷著不安隱隱約約睡著了——
注釋:
①一種用預製構件搭成的長拱形活動房屋。
②威廉·巴特勒·葉芝(WilliamButlerYeats,1865—1939),愛爾蘭作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獲一九二三年諾貝爾文學獎。
③小說《綠野仙蹤》里的故事情節。
④此句原文為Aguiltyconsciencedothmakecowardsofusall。這是仿莎士比亞《哈姆萊特》中的獨白Thusconsciencedothmakecowardsofusall。
⑤卡通片《馬特和傑夫》中的主人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