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暗中,傳來大聖人、著名的癮君子——亨利·迪恩那充滿悲痛的控訴聲:「這兒簡直是地獄,兄弟!我在地獄裡煎熬著呢!我找不到落腳的地方!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你認為我們還得在這兒待多久?」埃蒂問卡拉漢。這兩人剛剛來到了門口洞穴,此刻那大聖人的兄弟右手裡已經拿著兩顆子彈,像在搖篩子一樣把玩著——七那麼十一,就算是孩子有時也需要安靜。這天是集會後的第二天,當埃蒂和卡拉漢騎馬走出鎮子時,大街上顯得異乎尋常的安靜,似乎卡拉鎮已經承受不住即將迎擊狼群的壓力,而悄無聲息地從世界上隱退了。
「恐怕我們還得待上一會兒。」卡拉漢坦言。他穿戴得很整齊(並且,他希望自己這身行頭看上去不那麼刻板)。在他胸前的襯衫口袋裡裝著他們籌到的全部美金:十一張皺巴巴的美元和兩個二角五分硬幣。他想如果他就帶著這點兒錢出現在美國那段被華盛頓掌管五十個州,而林肯只有一個州的時期,那該是多麼可笑的一副慘狀啊。「我想,把這種情節放在舞台劇里倒不錯。」
「感謝上帝,一路上幫了我們不少小忙。」埃蒂說著從塔爾的書箱後面拽出那個粉紅色的袋子,他雙手舉著袋子,正要把它翻過來,忽然他皺著眉停了下來。
「怎麼了?」卡拉漢問。
「這裡面有東西0」
「對,箱子里本來就有東西。」
「我說的是這個袋子。我覺得有東西縫在里子裡面,摸上去像是塊石頭。我說,這兒說不定是個隱藏的口袋。」
「有可能,」卡拉漢說,「不過現在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
埃蒂又輕輕地擠了擠那塊東西,確切地說,它摸上去也不像是石頭。不過,也許卡拉漢說得對,他們手頭有待揭開的謎團已經夠多的了,這塊東西到底是什麼,還是等以後再研究吧。
埃蒂把鬼木盒子從口袋裡抽出來的時候,心裡和腦子裡泛起一陣恐懼,「我討厭這東西,我總是覺得它有朝一日會突然襲擊我,然後像……像吃玉米片那樣把我給吞了。」
「很可能,」卡拉漢答道,「如果你感覺到有什麼不祥的事情要發生,那它很可能真的會發生。埃蒂,把那該死的盒子關上。」
「如果我關上它,你的屁股會被卡在門的那一邊。」
「我不像是第一次來這兒。」卡拉漢盯著那些緊閉的門說道。埃蒂聽到了他兄弟的聲音,卡拉漢也聽見了他母親那不停的恐嚇聲,她在叫他唐尼,他一直討厭別人叫他唐尼。「我就在這兒等著,等門再次打開。」
埃蒂把那兩顆子彈塞進耳朵里。
「你就干看著他那麼做嗎,唐尼?」黑暗中傳來卡拉漢母親的咆哮,「快把子彈塞在耳朵里!很危險!」
「來吧。」埃蒂說,「把它搞定。」他打開了盒子。轟鳴的鐘聲敲打著卡拉漢的耳膜,也敲打著他的心。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開啟了。
2
走進那扇門時,他腦子裡想著兩件事:一九七七年和紐約公共圖書館主樓層上那個男人的房間。他走進一家牆上布滿劃痕(那兒還曾寫過臭氣熏天的蠢貨)的收費廁所,聽到左邊的某個地方傳來嘩嘩的小便聲,等裡面的人都離開以後,他走出了廁所。
只用了十分鐘.他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東西。在通過那扇門走回山洞時,他胳膊底下多了一本書。並且,他沒費多少口舌便讓埃蒂也和他一起走出了洞門。山洞外的空氣很清新,是個陽光和煦,微風習習的好天氣(昨夜的烏雲已經被颳得無影無蹤),埃蒂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子彈,拿過那本書看了看,只見封面上寫著《美國佬的高速公路》。
「神父你原來是個圖書館的書賊啊,」埃蒂說,「正是因為你這種人,圖書館對小偷的罰款才不斷增加。」
「我以後會把它還回去的,」卡拉漢說,他的確也是這麼打算的。「關鍵是第二次進去時我得走好運。你看看第一百一十九頁。」
埃蒂翻到那一頁,看到了一張照片:在一條小土道旁邊的山坡上,坐落著一座光禿禿的白色教堂。照片下的註解是:斯頓漢東部衛理公會派教徒聚會廳,建於一八一九年。埃蒂思忖著:四個數字加起來顯然是十九。
他向卡拉漢指出了這一點,後者笑著點點頭,問:「你還發現點別的了沒有?」
他當然發現了。「這教堂看上去像卡拉鎮的聚會廳。」
「對,是像。這個可以說是聚會廳的孿生兄弟。」卡拉漢深深吸了口氣。「準備好開始第二輪了嗎?」
「我想是的。」
「這次持續的時間可能會長一些,但你應該能找到打發時間的法子,那裡有很多書可以看。」
「我想我什麼也看不進去的,」埃蒂說,「我他媽的太緊張了,對不起,我說髒話了。也許到時候我可以研究一下那個包的里子里到底是什麼東西。」
但後來埃蒂還是忘了去看那個粉紅包里子里的東西;最後是蘇珊娜發現了那是什麼,並且當她發現真相時,她幾乎失去了理智。
3
卡拉漢把書翻到印有衛理公會派教徒聚會廳照片的那一頁,手裡捧著書,腦子裡想著一九七七年,又一次走進了那扇開著的山洞門,走進了正值早晨的陽光明媚的新英格蘭州,那座教堂還在,不過在拍過那張《美國佬的高速公路》上的照片以後,被重新粉刷過了,山下的小土路也被重新鋪過了。在教堂的附近還有一座照片上沒有的建築:斯頓漢東部雜貨店,很好。
他沿著小路走著,身後跟著那扇漂浮的門,一路上他不停提醒自己除非萬不得已,否則不要花掉那張在他的小屋子裡找到的二角五分硬幣。傑克的那個是一九六九年的,拿來用沒問題,可他的那個是一九八一年的,現在他所處的世界還沒到一九八一年呢。路過加油站的時候(那兒的標準汽油每加侖賣四十九美分),他把那個一九八一年的硬幣換到了身後的口袋裡。
他跨進商店的時候——這家商店裡的氣味和圖克那家一模一樣——聽見了一聲敲鐘聲。他看見左邊放著一疊波特蘭的《先驅報》,上面的日期讓他吃了一驚。因為他從圖書館拿書的那個時候,根據他手錶上的時間,離現在還不到半小時,在那個世界裡那天是二十六號,而現在他眼前這些報紙上寫的時間竟然是二十七號。
他拿起一張報紙,讀著上面的標題(洪水襲擊新奧爾良州,中東出現慣有的恐怖暴亂),還看了看價錢:十美分一張。好的,這樣他還能用那個一九六九年的硬幣換回一些零錢。說不定還能買上一點兒美味的老式美國香腸。他在售貨員愉快的注視下向櫃檯走去。
「這報紙您買下嗎?」售貨員問。
「嗯,聽我說,」卡拉漢答道,「如果我買下它,你可以告訴我去郵局怎麼走嗎?」
售貨員挑了挑眉,微笑著說道:「聽你的口音,你好像就是這一帶的人。」
「你真這麼覺得?」卡拉漢也笑了。
「是的。不說那麼多了,總之這兒到郵局還是很方便的,沿著這條路走一英里,左手邊就是了。」他把路說成「咯」,和傑米·扎佛茲的口音一模一樣。
「很好。另外,你們的香腸可以按片賣嗎?」
「我們可以按照你喜歡的任何一種老法子賣給你。」售貨員熱絡地說,「您是來這兒消暑的遊客吧?」他把遊客說成「游個」,消暑說成「消煮」,卡拉漢幾乎就等著他再加上一句「拜託你告訴我」。
「可以這麼說吧,我想。」卡拉漢答道。
4
在山洞裡,埃蒂努力忍受著那雖然微弱但令人發瘋的敲鐘聲,向那扇半開的門內窺視著,他看見卡拉漢正走在一條鄉間小道上,他幹得不錯。這會兒,也許迪恩太太的乖孩子可以試著讀點什麼。他伸出冰涼的手(並且這手微微顫抖著)從書箱里抽出了一本書,那是一套書的第二卷,它被壓在一本倒置的書下面——假如埃蒂碰巧拿的是這本書,那他那天的情況就會不一樣了。但他拿到的卻是《歇洛克·福爾摩斯探案集》。啊,福爾摩斯,這不也是一個大聖人兼癮君子嘛。埃蒂翻到《血字的研究》那一篇,開始讀起來。但他發現自己時不時地低頭看那個盒子,黑十三正在裡頭折騰著,但埃蒂只能看到裡面的一彎玻璃。不一會兒,他乾脆放下書,專心致志地觀察起那塊玻璃來,正當他看得越來越有勁的時候,鐘聲漸漸地弱了下去,這樣很好,不是嗎?再過一會兒他就再也聽不見這種聲音了。但沒過多久,一個聲音沿著塞在他耳朵里的子彈爬了進來。
埃蒂聽它說著。
5
「女士,打擾一下。」
「什麼事?」這位郵局的女職員大約五十多或六十齣頭的年紀。她穿著正式,頭髮顯然在美容院里做過,呈現出漂亮的藍白色。
「我想給我的幾個朋友留封信,」卡拉漢說,「他們是從紐約來的,很可能是通用郵遞公司的客戶。」他知道凱文·塔爾這個時候是絕對不會傻到去簽收郵件的,他正在逃亡,幾乎可以肯定,有一批兇惡的槍俠直到現在還很想讓他人頭落地。這個事情他曾經和埃蒂討論過,埃蒂當時告訴過他塔爾對自己該死的珍貴頭版書可謂視之如命,於是卡拉漢最終決定來試試這個辦法。
「他們是夏天來旅遊的嗎?」
「是的,」卡拉漢答道,可是他的這話發音不大地道,於是他連忙改口:「我是說,對,他們的名字是凱文·塔爾和亞倫·深紐。我想這些信息您也許不能隨便提供給一個剛剛從街上進來的人,但是——」
「噢,在我們這一帶,這麼做不會給我們帶來多少麻煩的,」她說一帶的時候,聽上去像是「一大」,「讓我來查查名單……在陣亡紀念日和勞動節之間來我們這兒的客戶太多了。」
她從櫃檯內拿出一塊有紙夾的筆記板,上面夾著三四張殘缺不全的紙片,記著許多手寫的名字。她從第一張紙很快翻到第二張,然後又翻到第三張。
「深紐!」她說,「是的,有這個名字。現在……讓我來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那個……」
「沒關係,您慢慢找。」卡拉漢說。就在這時,他感到有些不對勁,他身後的另一個世界裡好像出了什麼事。他回頭看了看,什麼事也沒有,只看見那扇門和那個山洞,埃蒂盤腿坐在那兒,大腿上擱著一本書。
「有人在追擊你嗎?」那位女士微笑著問道。
卡拉漢大笑起來,在他自己聽來,這樣造作地笑挺愚蠢,但既然那位女職員似乎已覺察到有些不對,他也只能這樣掩飾了。「如果我給亞倫先生留張便條,裝在貼好郵票的信封里,能不能麻煩你在他或者塔爾先生來這兒的時候交給他們?」
「噢,您不用買郵票,」她爽快地答應了,「我很樂意為您效勞。」
對,卡拉人就是這樣的。忽然他覺得自己特別喜歡這位女士,非常喜歡。
卡拉漢轉身到靠窗的櫃檯邊(當他轉身的時候,那扇門也漂亮地隨他轉了一圈)草草寫了一張便條,他首先告訴他們自己是曾幫助塔爾對付傑克·安多利尼的那個人的一位朋友,接著他讓他們把車留在原來的地方,並且把他們所在的地方的燈打開,然後搬到附近的一個地方去——這地方可以是糧倉或者廢棄的營地,甚至馬棚都行。他告訴他們必須立即這麼做。走之前留張便條告訴我們你們的去向,把它放在你們車上靠駕駛員這邊的地氈下面,或者放在後門的門廊台階下。他寫道,我們會和你們聯繫的。他希望自己這麼寫不會有什麼問題,這一步是他們未曾討論過的,他也沒想到自己會像個間諜一樣耍起了陰謀。他按照羅蘭教的方法落了款:卡拉漢,艾爾德的後裔。雖然他越寫越覺得不舒服,但他還是接著加了一行,幾乎把字都划進了紙里:以後不要再來這個郵局了,還有比這更傻的行為嗎???
他把便條裝進信封里,把口封好,在正面寫上:亞倫·深紐或凱文·塔爾親啟。他把信封遞給那位女職員:「如果需要,我很願意買一張郵票。」
「不,您只需付兩美分信封錢就算結賬了。」
他給了她那張在商店裡找回的角子,拿回了三美分找零,然後轉身朝門口——郵局門口——走去。
「祝你好運!」女職員喊道。
卡拉漢轉過頭看著她,說了聲謝謝。轉頭的一霎那他看了一眼身後那扇開著的門,那門依然打開著,只是他沒看見埃蒂,埃蒂不見了。
6
卡拉漢一出郵局便轉身面朝著那扇奇特的門。通常情況下你是做不到這一點的,一般來說你轉它也會跟著你轉,就好像在和你跳方塊舞一樣,但是它似乎能感應到你什麼時候想要通過它回到你的世界,那時候你才能面對著它。
在他跨入門往回走的那一刻,山洞裡響起了巨大的鐘聲,卡拉漢覺得那鐘聲好像在噬咬著他的腦髓一般。這時,從山洞深處傳來他母親的叫聲:「看吧,唐尼,你就那麼走了,就任由那個好孩子去自殺!他要一直待在地獄裡了,這都是你的錯!」
卡拉漢沒怎麼聽見這些話,他胳膊下夾著那份在斯頓漢東部雜貨店買的《先驅報》,衝到山洞口,剛好來得及看見夾在那個盒子里的一本厚厚的書,正是書讓盒子一直開著,把他留在一九七七年緬因州的斯頓漢東部,卡拉漢甚至連書名都看清了,是《福爾摩斯探案集》。他把書拿開,陽光立即灑滿了他周圍。
起初,除了山洞門口那條小道上的大石頭,他什麼也沒看見,他覺得他媽媽說對了,雖然這麼想讓他覺得噁心。接著,他在離他左邊十步遠的地方看見了埃蒂,他正在小道的盡頭踉踉蹌蹌地走著,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他那敞開的襯衫在羅蘭那把左輪手槍的手柄上不停拍打,那張平日里機靈狡黠的臉此刻看上去失神而浮腫,那是一個站立在野外的戰士獃滯的臉。他的頭髮在耳邊翻飛,身體不斷向前傾斜……突然他抿緊了嘴,眼睛似乎恢復了神采,他抓住一塊岩石的稜角,扶正了身體。
他正在抗爭,卡拉漢想,並且我敢肯定他是在積極地抗爭,但他看來要扛不住了。
憑著一個槍俠的直覺,卡拉漢明白如果在這時候喊他,那他肯定會摔下去的,在危急時刻,槍俠的直覺總是最準確,最靠得住的。於是他沒有叫喊,而是跑過那段小道,在埃蒂再次向前倒下的時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襯衣下擺,這次埃蒂鬆開了抓住身邊那塊岩石的手,用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這是個讓人覺得有些可笑的動作,好像在說:永別了,這殘酷的世界。
假如這時埃蒂的襯衣下擺被撕破了,那他也就永遠地退出了卡-泰特們的偉大事業,但也許連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自製襯衫(埃蒂身上穿的正是這個)下擺也要幫助這群卡-泰特,不管怎樣它都沒有被扯破,卡拉漢幾乎使出了他這些年闖蕩江湖練出的全部力氣,總算把埃蒂拽到了他懷裡,不過他沒來得及托住埃蒂的頭,結果它磕在他剛剛抓過的那塊岩石上。埃蒂撲閃著睫毛,像不認識似的傻乎乎地看著卡拉漢,他說了點什麼,聽上去像是囈語一般:我嗯說找飛啊塔。
卡拉漢抓住他的肩膀搖晃著:「什麼?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他其實並不是真想聽明白埃蒂的話,不過他必須說點什麼,這樣才能把埃蒂從盒子里那被詛咒的東西手裡拉回來,「我不……我聽不懂你的話!」
這回埃蒂的回答要清楚一些了:「它說我能飛到黑暗塔那兒去。你能讓我去的,我想去!」
「你飛不起來,埃蒂。」他不能確定埃蒂是不是聽進去了他這話,於是他低下頭——一直低到他碰著埃蒂的額頭,就像情侶們常做的那種動作。「它是想殺了你。」
「不……」埃蒂開口了,接著,理智又統統回到了他眼睛裡,他隔著離卡拉漢一寸的距離,清醒地睜大了眼睛:「是的。」
卡拉漢抬起了頭,但他仍然謹慎地抓著埃蒂的肩膀:「你現在沒事了吧?」
「嗯,至少我想是這樣,神父,我本來還是好好的,我發誓,我是說,除了那鐘聲讓我有些不舒服以外,我還是挺好的,我當時甚至拿出了一本書來看。」他看看四周:「上帝啊,但願我沒把它弄丟,不然塔爾會剝了我的頭皮的。」
「你沒弄丟它,你把它塞在盒子里,還把一截兒露在外面,不過幸虧你這麼做,不然門就關上了,那樣的話,你這會兒也早摔到大概七百英尺的懸崖下,成了肉醬了。」
埃蒂走到懸崖邊向下看了看,嚇得臉全白了,卡拉漢還沒來得及後悔自己對他的直言相告,就看見埃蒂往他那雙嶄新的皮靴上吐了起來。
7
「是它爬到我身上的,神父,」吐完以後,埃蒂說道,「它在我耳邊蠱惑了一番,然後就跳走了。」
「嗯。」
「你剛才在那邊有什麼收穫嗎?」
「如果他們能收到我留的信並按上面說的去做,那我的收穫就大了。你說得沒錯,深紐果然在通用郵遞公司的名單上籤了名,不過,我還是不知道塔爾的下落。」卡拉漢生氣地搖搖頭。
「我想我們會發現是塔爾教唆深紐這麼做的,」埃蒂說,「凱文·塔爾直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麼,自打剛才那件事發生——差點發生——在我身上以後,我不由得同情起他這種狀態來。」他看著卡拉漢夾在胳膊底下的東西問:「那是什麼?」
「是報紙。」卡拉漢說著把它遞給埃蒂,「有興趣看看戈達市長嗎?」
8
那個晚上,羅蘭仔細聽卡拉漢和埃蒂講述著他們在那個通往另一世界的洞門裡外的冒險之旅,不過他對於埃蒂那段差點喪命的經歷沒表現出多大興趣,更為吸引他的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斯頓漢東部的相似之處。他甚至讓卡拉漢模仿了那個商店售貨員和那位郵局女職員的口音,卡拉漢(畢竟他曾經在緬因州居住過)模仿得很像。
「你們,」羅蘭說,接著他又說:「是的,你們,是的。」他坐在那思考著,把一隻腳的鞋跟擱在門廊的欄杆上。
「眼下他們會有什麼危險嗎,你覺得?」埃蒂問。
「希望沒有,」羅蘭答道,「如果你非要為誰的安全擔憂的話,那就擔心深紐吧,如果巴拉扎還沒有放棄那塊空地,那他就得確保塔爾活著。這會兒深紐只不過是個可有可無的人而已。」
「我們能等到狼來以後再去見他們嗎?」
「我想我們別無選擇。」
「我們可以放下這一切,去歐沃束東部保護他!」埃蒂激動地說,「這個主意怎麼樣?聽著,羅蘭,讓我告訴你塔爾為什麼讓他的朋友在通用郵遞公司的客戶單上簽名,因為有人拿走了他想要的一本書,這就是原因。他想通過交易要回那本書,談得差不多的時候我出現了,接著我說服了他去山那邊,可是塔爾的……兄弟,他就像一隻手裡捧滿稻穀的黑猩猩,就是不肯鬆手。如果巴拉扎知道,很可能他已經知道了,那他根本不用郵政編碼,只需一張和塔爾打過交道的人的名單,就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人。我向上帝祈禱,如果真有這麼一張名單的話,請千萬把它給毀了。」
羅蘭點著頭:「我明白,但我們現在不能離開這兒,我們要履行承諾。」
埃蒂想了想,接著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道:「真該死,我們還得在這兒待上三天半,在和塔爾簽訂的那份協議書到期之前,還得在那邊待上十七天。也許事情就得持續那麼久。」他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也許。」
「我們現在只能寄希望於也許嗎?」
「對,」埃蒂說,「目前是這樣,我想。
9
第二天早上,蘇珊娜·迪恩獨自坐在山腳下,彎著腰,等著腹部的陣痛過去,她嚇壞了。最近一個多星期她一直有陣痛,但還沒遇到過一陣像現在這樣劇烈的,她把手放在下腹部,那兒的肌肉痙攣著,硬得嚇人。
哦,上帝,如果我這是要生了那該怎麼辦?如果這就是要生了那怎麼辦?
她試圖安慰自己不可能這麼快生,她的羊水都還沒有破,而在破水之前,你根本使不上勁兒。但實際上她對這些事又知道多少呢?非常之少。即便是羅莎麗塔·穆諾茲這樣一個經驗豐富的接生婆也幫不了她多少忙,因為羅莎只有接生人類孩子的經驗,那些被她接生的媽媽都是名副其實的大肚子孕婦。但是蘇珊娜這會兒看上去比剛到卡拉時還不像懷孕的樣子。如果羅蘭關於這個孩子的評論是對的——
它不是個孩子,它是個小傢伙,而且它也不是我的。它是米阿的,不管米阿是誰。無父母的米阿。
陣痛停止了,她的下腹部一陣輕鬆,那種硬邦邦的感覺也沒有了。她伸出一個指頭摸著陰道口,那兒還和以前一樣。毫無疑問,接下來的幾天她會平平安安的。她也必須是平平安安的,雖然她曾承諾過羅蘭卡-泰特之間不會再有任何秘密,但這一次,她認為自己應該保守這個秘密。因為當戰鬥最終打響的時候,將會是他們七個人對付四十或五十隻狼,甚至可能會有七十隻狼。如果狼群集中在一起攻擊他們,那他們就得高度專註,發揮出最佳的戰鬥力,也就是說,不能讓他們有一絲一毫的分心,除開這些,那還意味著她必須堅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拽起牛仔褲,扣好扣子,走進了外面明媚的陽光里,她心不在焉地撥弄著左邊的鬢角,然後看見了廁所門上的新鎖——那鎖正符合羅蘭的要求——臉上綻開了微笑。可當她低頭看見自己的影子時,臉上的微笑凝固了,她的影子長長的,就像早上九點鐘的影子一樣,但她覺得現在就算沒到中午,也快到了。
這不可能,我只在裡面待了幾分鐘而已,只不過是一次小便的時間。
也許真是這樣,也許其餘的時間都是米阿在裡面待著。
「不,」她說,「這不可能。」
但其實蘇珊娜覺得是這樣,雖然米阿還沒有佔據主導地位——但她在不斷強大,她正準備奪取支配權,如果她可以的話。
求你了,蘇珊娜祈禱著,她把一隻手撐在廁所的牆上,支撐著身體。只要再給我三天就行,上帝,讓我好好地度過這三天吧,讓我們對這兒的孩子們履行完我們的職責,然後,隨便你想怎麼樣都行,隨便怎麼樣都行。但是請你——
「只要三天就行,」她喃喃地說,「就算我們被打敗了,那也一點關係都沒有。再給我三天時間吧,上帝,求你答應我。」
10
第二天,埃蒂和逖安·扎佛茲出門去找安迪,他們發現它時,安迪正獨自站在東大路和河邊路那個塵土飛揚的寬敞的交叉口聲嘶力竭地大聲唱著歌。
「不,」埃蒂一邊說著一邊和逖安走上前去,「它這不叫唱。它可以說沒有肺。」
「什麼?你再大聲說一遍。」逖安問道。
「沒什麼,」埃蒂說,「沒聽見就算了。」但是,通過聯想——由肺聯想到解剖學——他想到了一個問題:「逖安,卡拉鎮有醫生嗎?」
逖安驚訝又帶著幾分好笑地看著他:「我們這兒如果沒醫生,埃蒂。那些個開膛破肚的人只有那些既有閑工夫又有閑錢的富人們才消受得起,我們生病了,就去找那對姐妹。」
「歐麗莎姐妹。」
「對,如果她們開的葯有用——通常是這樣——那我們就能好起來。如果那葯不怎麼樣,那我們也只能任由病情變得越來越嚴重,反正大家最終都是要入土為安的,你懂我的意思嗎?」
「是的,」埃蒂答道,他想,讓那些痴呆的孩子也適應這樣的現實該有多難。雖然這些從雷劈回來的痴呆孩子最終都會死去,但在死亡真正來臨之前,他們……只能苟延殘喘。
「不管怎樣,每個人只有三個盒子。」他們走向那個正高聲歌唱的機器人時,逖安說道。這時,埃蒂看見在東邊很遠的地方,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雷劈之間的地帶,彷彿有一團團灰塵騰空而起,雖然實際上那兒什麼也沒有。
「盒子?」
「對,說得對,」逖安說著很快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毛、胸膛和臀部,「它們分別是腦袋瓜子,咪咪袋子,還有大糞箱。」他開懷大笑起來。
「你就是這麼叫它們的?」
「呃……像這樣在外面,並且只有我們倆的時候,這麼叫叫挺好的,」逖安說,「雖然不可能有人會在哪位淑女面前這麼說。」他再次點了點他的頭、胸和屁股:「在她們面前應該說思想的盒子、心靈的盒子和靈盒。」
埃蒂把最後那個聽成了鑰匙①:「最後那個是什麼意思?什麼樣的鑰匙能把你的屁股打開?」
逖安停住了腳步。他們現在已完全進入安迪的視野了,但是安迪卻對他們視而不見,仍然用埃蒂聽不懂的語言唱著好像是歌劇一類的東西,它的雙手時而舉起時而放下,好像是在配合它所唱的東西。
「聽我說,」逖安和顏悅色地說,「男人是像堆積木那樣堆起來的,你知道嗎。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的思想,這是一個男人最好的部分。」
「女人也一樣。」埃蒂微笑著說。
逖安認真地點點頭:「對,女人也一樣,但是男人這個詞可以用來泛指男人和女人,要知道女人就是男人吹口氣變出來的。」
「你們這兒的人是這麼說的?」埃蒂問,他不由想起了來中世界之前,在紐約遇到的幾個婦女解放主義者。他懷疑這種觀點會在女人那兒得到多少贊同,大概不會比《聖經》上關於夏娃是亞當的肋骨做的這一論斷得到的贊同多多少吧。
「權且這麼說吧。」逖安說道,「但是,鎮上的老人們會告訴你,第一個男人的母親是歐麗莎女神。他們總說卡納,坎塔,阿納,歐麗莎,意思是『生命源自這個女人』的意思。」
「再和我談談那些盒子吧。」
「最高等,最寶貴的盒子是人的頭部,它承載著一個人所有的思想和夢想。其次是人的心,它裝著我們所有的愛,悲傷,高興,和幸福的感覺——」
「那也就是感情。」
逖安迷惑而又崇拜地看著他:「你們是這麼說的?」
「啊,在我的家鄉就是這麼說的,所以我們權且這麼說吧。」
「啊,」逖安點點頭,他似乎對這個新詞兒很有興趣但卻似懂非懂。接著他拍拍胯部,這回沒有再拍屁股:「我們管最下面的盒子叫底考瑪辣,它只管做愛,排泄,或者毫無來由地害人。」
「那如果是有原因地害人呢?」
「噢,那就不能叫毫無來由了,不是嗎?」逖安問道,他被逗樂了,「那樣的事情應該歸腦袋瓜或心房管。」
「這種說法聽上去很奇特。」埃蒂說,但他其實並不這麼認為。透過心靈的眼睛他可以看見自己的確是由三部分緊湊地搭起來的:頭在心的上方,心則在人所具備的所有動物天性和偶爾出現的一些沒來由的衝動情緒上方。他覺得逖安所說的毫無來由真是一個再貼切不過的詞,這個詞可以用來概括一大類行為,就像一個里程碑一樣。這種想法到底有沒有意義呢?他得仔細想想這個問題,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
安迪還站在那兒,皮膚在太陽下閃著光,它繼續大聲地唱著歌。這使得埃蒂依稀地記起了以前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些孩子,他們總是一邊大聲地唱著我是一個塞爾維亞理髮師呀,你得試試我他媽的好技術呀,一邊像弱智一樣大笑著跑過。
「安迪!」埃蒂叫道,機器人立即停了下來。
「嗨,埃蒂,見到你很高興!好多天沒見你了!」
「我也好久沒見到你了,」埃蒂說,「你好嗎?」
「很好,埃蒂!」安迪熱切地說,「我總喜歡在第一場瑟迷翁來臨之前唱上幾嗓子。」
「瑟迷翁?」
「我們這兒的人管入冬以後的第一場風暴叫瑟迷翁,」逖安指著外伊河遠處那些夾著灰塵的雲朵,說道。「第一場就是從那邊過來的,我看,在狼來的那天,或者第二天,它就該到我們這兒了。」
「有一種說法是,」安迪說,「瑟迷翁一來,溫暖的日子就結束了。」它朝埃蒂俯下身,閃著光的頭顱內發出嘀嘀嗒嗒的聲音,藍色的眼睛忽明忽滅:「埃蒂,我做了一回占星術,這次花了很長時間,做得很精確。算出的結果是你們將戰勝狼群!絕對是大獲全勝!你將把敵人擊敗,然後,會遇到一個美麗的姑娘!」
「我已經有了一個美麗的姑娘了。」埃蒂說,他努力使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愉快一些。他十分清楚安迪那對忽閃的藍眼睛裡的真正涵義:這個狗娘養的在嘲笑他。好吧,他想,再過兩天,我看你還能不能笑得出來,安迪。
「就算你已經有了一個,可是許多已婚的男人都有情人。前不久我還對逖安·扎佛茲這麼說過。」
「可那些愛自己妻子的男人不一樣,」逖安說,「那天我也是這麼說的,今天我再重複一遍。」
「安迪,老夥計,」埃蒂熱情地說,「我們來找你是因為想在狼來的前一天晚上得到你的支持。你知道,也就是希望你能幫點忙。」
從安迪的胸腔深處發出幾聲嘀嗒聲,他的眼睛閃爍著,流露出幾近驚慌的神色:「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會幫的,嗯,」安迪說著,「噢,是的,我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幫助朋友,但是,有許多事情我也是愛莫能助。」
「這是由你的程序決定的?」
「是的。」安迪回答,它剛才說「很高興見到你」時那種春風得意的語氣已經無影無蹤。現在它聽上去更像是一台機器。沒錯,它退縮的時候就是這副模樣,埃蒂想,這說明它開始小心應付你。安迪,狼群來了又走的整個過程你都親眼目睹過,不是嗎?他們有時管你叫一堆沒用的廢鐵,但他們大多數時候根本無視你的存在,不管怎樣,你最後都得以踏著他們的屍骨放聲歌唱,不是嗎?但這次恐怕會不一樣了,夥計。不,我想這次和以前會不一樣。
「安迪,你是什麼時候被製造的?這一點我很好奇,你是什麼時候從老拉莫科的流水線上下來的?」
「很久以前。」安迪的藍眼睛這會兒閃得很慢,它也不笑了。
「兩千年以前?」
「比那還要早,我想。哎,我會唱一首關於喝酒的歌,你們也許會喜歡的,這歌好笑極了——」
「我們下次再聽你唱吧。聽著,好夥計,如果你早在幾千年前就被做好了,那你的程序里怎麼會有關於狼的信息呢?」
安迪身體深處發出一聲悶響,就像裡面有什麼東西斷裂了一樣。當它再次開口時,埃蒂又聽到了它曾經在中部森林邊緣聽到的那種死氣沉沉,毫無感情的聲音。那是博斯考·鮑勃的聲音,當老博斯考已經烏雲密布要下傾盆大雨時。
「請說出密碼,埃蒂?」
「我想,你以前也用過這一招,對吧?」
「請說出密碼。你還有十秒鐘。九……八……七……」
「問密碼這種狗屁招數顯然很有用,對吧?」
「二……一……零。你還能再試一次。你要再試一次嗎,埃蒂?」
埃蒂沖它燦爛一笑,「瑟迷翁會在夏天刮嗎,老夥計?」
嘀嗒聲再次響起,還伴隨著劈啪聲,安迪原本偏向一邊的頭轉到了另一邊:「我不明白你的話,紐約來的埃蒂。」
「對不起,我不過是個笨頭笨腦的人類,不是嗎?不,我不想再重試了,至少現在不想。現在讓我告訴你我們到底想讓你幫什麼忙,然後你再告訴我你的程序是否允許你那麼做,這樣公平嗎?」
「公平得像新鮮空氣一樣,埃蒂。」
「好吧。」埃蒂舉起手,握住安迪那細細的鐵胳膊,儘管那胳膊摸上去油膩膩的,讓人有些不舒服,埃蒂還是握住它沒鬆手,他壓低了聲音,像在說什麼秘密:「我之所以只把這些告訴你,是因為你顯然是個能保守秘密的人。」
「噢,是的,埃蒂!在保守秘密方面,沒人比得上安迪!」那機器人又恢復了神志,變得像往常一樣,揚揚得意,沾沾自喜。
「嗯……」埃蒂踮著腳尖走了過去,「彎下腰。」
安迪胸箱里——如果它不是個瘦瘦的機器人,它那個地方就該叫做心靈的盒子——的引擎在嗡嗡作響,它彎下腰。與此同時,埃蒂伸長了身子,他覺得自己有些滑稽,就像個對別人說悄悄話的小男孩。
「神父從我們那層塔里拿了一些槍,」他低聲說道,「一些很棒的槍。」
安迪轉過頭,眼裡放出的光芒只能用驚訝來形容。安迪表面上不動聲色,心裡卻在偷偷笑著。
「你說的是真的,埃蒂?」
「是的。」
「神父說這些槍火力很猛,」逖安說道,「如果它們還能用,那我們能用它們把狼身體里的活蟲全都打出來,但我們必須提前把它們運到鎮子北面去……而這些槍又很重,所以,安迪,你能不能在狼來的前一天晚上幫我們把槍裝進巴克馬車裡?」
沉默,只有嘀嗒聲和劈啪聲。
「它的程序不會允許的,我敢肯定,」埃蒂傷心地說,「唉,要是我們能多有幾個強壯的人手——」
「我可以幫忙。」安迪說,「那些槍在哪兒?」
「現在最好保密,」埃蒂答道,「狼來的前夜,你和我們在神父家裡會合,好嗎?」
「我幾點鐘去?」
「六點鐘怎麼樣?」
「那就六點整。那兒有多少桿槍?你們最起碼得告訴我這個,這樣我才能計算好到時候需要多少能量。」
我的朋友,看來要想對付小人,只能用更小人的辦法,埃蒂痛快地想著,但臉上依舊不動聲色:「有十幾把,大概是十五把,每把重幾百磅,安迪,你知道一磅是多少嗎?」
「是的,謝謝,一磅大概是四十五克,十六盎司。『一品脫等於一磅,全世界都一樣』。埃蒂,這些槍可真是大傢伙!它們能用嗎?」
「我們很肯定它們能用,」埃蒂說,「對吧?逖安。」
逖安點點頭,「你會來幫助我們吧?」
「是的,我很樂意,六點,在神父家裡見面。」
「謝謝你,安迪,」埃蒂說,他轉身正要離開,又回頭看了一眼:「你絕對不會把這件事說出去吧?對嗎?」
「對,如果你們不讓我說,我是不會說的。」
「我正是要告訴你不要說。我們可不想讓狼知道我們準備了一批大槍來對付他們。」
「當然,」安迪說,「這可真是個振奮人心的消息。祝你們今天愉快。」
「你也一樣,安迪,」埃蒂答道,「你也一樣。」
11
在走回逖安家的路上——那兒離他們見到安迪的地方只有兩英里遠——逖安問道:「它真的相信我們了?」
「我不知道,」埃蒂說,「但我們的話讓它吃了他媽的一大驚——你覺出來了嗎?」
「是的,」逖安說,「我發覺了。」
「到時候它只能在那兒和自己會合,我保證。」
逖安笑著點點頭:「你們的頭兒是個聰明人。」
「那是,」埃蒂表示同意,「他是個聰明人。」
12
傑克再一次睜眼躺在床上,盯著本尼房間的天花板。奧伊也再次躺在本尼的床上,他把鼻子伸到他那條花尾巴下面,蜷成一個逗號。傑克迫不及待地盼著明天晚上的到來,到時候他就可以回到神父家裡,和他的卡-泰特們會合了。明天晚上才是狼來的前夜,而今天只是前夜的前夜,所以羅蘭覺得今晚還是讓傑克住在羅金B比較好。「我們可不想在這最後的關鍵時刻引起別人的懷疑。」他說。傑克明白他這樣安排的道理,可是,夥計,待在這兒可真難受。明天他們就要和狼群搏鬥,本來這已經夠讓人鬱悶的了,可是一想到兩天以後本尼將用什麼樣的眼神看他,他覺得更受不了。
也許我們都會死在狼手下,傑克想,那樣我就不用操心這件事了。
在目前的沮喪狀態下,這個想法確實不錯。
「傑克?你睡著了嗎?」
有那麼一會兒的功夫,傑克本打算裝睡,可他心裡挺瞧不起這種怯懦的行為。於是他答道:「沒有,但我該睡了,本尼,我覺得我明天晚上睡不了多久。」
「我想是的,」本尼崇拜地小聲說道,接著他又問:「你害怕嗎?」
「當然了,」傑克說,「你以為我是什麼?瘋子嗎?」
本尼用一條胳膊支起身體:「你覺得你到時候可以打死幾隻狼?」
傑克想了想,雖然想這個問題讓他覺得噁心,那股噁心一直蔓延到胃裡,可他還是想了想,「我不知道,如果到時候有七十頭狼,我想我得盡量殺死十隻。」
他發覺(帶著些許驚奇)自己正在想著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課,想著那些懸掛著的、裡面躺著死蒼蠅的黃球,想著每當他走在走廊上時,都想絆倒他的盧卡斯·漢森,想著黑板上列著的那行字:注意別把修飾語放錯位置,想著那個總是穿著A字形套頭毛衣的佩特拉·傑瑟林,她有一次還壓在了他身上(或者,只是邁克·延科這麼說過而已),他想著艾弗莉小姐那低沉的聲音,想著中午的時候在教室外面吃飯——雖然那不過是一個普通的老式公立學校里一頓普通的午飯,想著在那以後他坐在桌邊,努力剋制住瞌睡。當初那個小男孩,那個乾淨的派珀學校的小男孩,真的即將要去一個叫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農鎮北面攻打偷走孩子的狼群?三十六個小時以後,他會不會已經死在戰場上,腸子也被一種叫飛賊的東西從後背里打了出來,熱氣騰騰地在身後堆著?這一切當然不可能發生,不是嗎?管家肖太太已經把他三明治上的硬麵包皮切掉了,有時候還叫他巴馬。他父親教會了他如何算百分之十五的小費。這樣的孩子出征,肯定不會落得個戰死沙場的結果,不是嗎?
「我敢肯定你能幹掉二十隻!」本尼說,「兄弟,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那樣我們就可以並肩作戰!砰!砰!砰!然後再裝子彈!」
傑克坐起身來,著實驚訝地看著本尼,「你真的想去?」他問,「如果可以的話?」
本尼想了想,接著他的臉色變了,一下子變得更成熟理智。他搖搖頭:「不,我會害怕的。說真的,你不是也正害怕嗎?」
「怕得要死。」傑克簡單地答道。
「是因為怕死嗎?」
「對,但我更怕到時候輸得一敗塗地。」
「你不會的。」
說得輕巧,傑克想。
「如果我要和孩子們一起被運走,那值得慶幸的是,最起碼我爸爸會和我們在一起。」本尼說,「他會把他的弓箭也帶著。你見過他打槍嗎?」
「沒有。」
「噢,他打得挺准。如果有哪只狼從你們手下溜走了,那他就會把他搞定的。他會找到他胸前的那塊腮,然後,砰!」
如果本尼知道什麼腮之類的鬼話都是假的那該怎麼辦?傑克想。他的父親會如他們所願傳遞假消息嗎?假如他知道——
這時,埃蒂那帶著自作聰明的布魯克林口音的話在他腦海里響起:是的,假如魚也有自行車,那他媽的每條河都能開環法自行車賽了。
「本尼,我真的要睡一會兒了。」
本尼平躺了下去。傑克也一樣,接著他繼續盯著天花板。忽然他怨恨起奧伊來,怨恨他怎麼理所當然地選擇了挨著本尼睡。有那麼一陣他怨恨著一切的一切。明天一早,他就可以收拾行李,騎上那匹借來的小馬,到鎮子里去了,可是明天始終不見到來,時間彷彿被無限伸長著。
「傑克?」
「什麼事?本尼,什麼事?」
「很抱歉。我只是想說我很高興你來了這兒,我們度過了不少快樂的日子,不是嗎?」
「是的。」傑克說,他想:誰會相信他比我大呀。他說話簡直像……我不知道……像五歲小孩之類的。這麼想有些無情無義,但傑克覺得如果自己不這樣,那他現在很可能會哭出來。他開始討厭羅蘭的安排,讓他最後一晚住在羅金B。「是的,很快樂。」
「我會想你的。但我打賭,他們會在亭子上給你們樹一座雕像之類的東西。」這個「你們」是他從傑克那學來的,一有機會就用。
「我也會想你的。」傑克說。
「你真幸運,可以跟著那群人去很多地方。我恐怕就得在這該死的鎮里待上一輩子了。」
不,你不會的。你和你父親將會四處流浪……當然,那還得是在你們夠走運,人們肯放你們出鎮子的情況下。恐怕你們這輩子將要做的,就是懷念這個該死的小鎮,懷念這個曾經是你們的家的地方。這也正是我在做的事情。我看見了……我說了……但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麼樣呢?
「傑克?」
他再也受不了了,簡直要被逼瘋了。「睡吧,本尼,也讓我睡會兒。」
「好的。」
本尼轉過身,面朝著牆,不一會兒,他的呼吸聲平緩了下來,再沒過多久,他那兒就傳出了打鼾聲。傑克卻一直沒有睡著,直到午夜,他才進入夢鄉。他還做了個夢,夢見羅蘭跪在東大道的土地上,迎面而來的是一大群狼,從懸崖旁一直伸延到河邊,羅蘭正在裝子彈,可他的雙手僵硬著,有一隻手還缺了兩個指頭,子彈從他無力的手上掉落在他面前。直到狼群撲過來將他踏倒在地的那一刻,他還在試圖給他那把大左輪手槍裝子彈。
13
狼來的前一天的黎明,埃蒂和蘇珊娜站在神父家客房的窗前,看著樓下羅莎小屋外那塊斜坡上的草坪。
「他對她開始產生感覺了,」蘇珊娜說,「我為他感到高興。」
埃蒂點點頭。「你感覺怎麼樣?」
她抬起頭沖他微笑著,「我挺好的,」她說,她也的確是這麼認為的。「你呢,甜心?」
「我將會懷念睡在一張真正的床上,頭頂有天花板的那種感覺,另外,我還有些迫不及待要投入戰鬥,除了這些,我感覺也挺好的。」
「如果事情失敗了,你將不用為住處發愁了。」
「說得對,」埃蒂說,「但我想我們不會失敗的,你說呢?」
蘇珊娜還沒來得及回答,就感到一陣風搖晃著屋子,在屋檐下呼嘯著。瑟迷翁來向人們打招呼了,埃蒂想。
「我不喜歡這陣風。」蘇珊娜說,「它就像歪風。」
埃蒂張了張嘴。
「如果你要再說一句有關卡-泰特的話,我就把你的鼻子揍扁。」
埃蒂只得再次閉上嘴,還做了個用拉鏈把嘴拉上的動作。不過蘇珊娜還是碰了碰他的鼻子,她的指節像羽毛那樣颳了刮他的鼻樑。「我們的勝算很大,」她說,「這麼長時間以來,他們一直為所欲為,這把他們都喂肥了,就像布萊因。」
「對,就像布萊因。」
蘇珊娜把一隻手放在埃蒂臀部,使他轉身過來面對著自己,「但事情也是有可能會失敗的,所以,我想趁只有我們倆的時候,告訴你幾句話,埃蒂,我想告訴你,我有多麼愛你。」她的話很簡單,沒有絲毫做作。
「我知道,」他說,「可是我不知道那是為什麼。」
「因為你讓我覺得自己是完整的,」她說,「在我年輕一些的時候,我常常猶豫,有時覺得愛情是一個神聖、神秘而光彩奪目的東西,有時,比如《餐夜》這類片子熱播的時候,又覺得它只是那群好萊塢製片人編出來的玩意,只是為了在經濟蕭條時期增加票房收入。」
埃蒂笑了起來。
「現在,我的觀點是,每個人從一出生,心裡就有一個洞,我們四處尋找的,就是那個能將我們心口上的漏洞填滿的人。你……埃蒂,你把我的心填滿了。」她牽起他的手,領著他走向床邊。「並且,現在我想讓你用另一種方法來把我填滿。」
「蘇,這樣安全嗎?」
「我不知道,」她說,「但我也不想管那麼多了。」
他們做愛了,動作很慢,直到在快結束時才加快了些。她頂著他的肩膀,低聲叫喊著。在他還沒達到高潮,意識還沒有混亂之前,埃蒂突然想到:我會失去她的,如果我不小心看著她的話,我不知道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但我的確感覺到了,她會從我面前消失的。
「我也愛你。」當一切結束,他們肩並肩躺著的時候,埃蒂說。
「是的,」她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覺得很開心。」
「讓一個人感到開心也是件很高興的事,」他說,「我以前都不知道這一點。」
「沒關係,」蘇珊娜說著吻了吻他的嘴角,「你學得很快。」
14
羅莎那不大的起居室里放著一把搖椅,槍俠此刻正赤身裸體坐在上面,手裡拿著一個黏土做的茶碟。他吸著煙,看著窗外的日出。他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再次看到太陽從這兒升起。
羅莎從房間里走出來,同樣赤裸著身體,她站在門口看著他:「你的骨頭怎麼樣了?告訴我。」
羅蘭點點頭:「你的那種油簡直是靈丹妙藥。」
「它的作用不會持續很久的。」
「是的,」羅蘭說,「但是還有另一個世界——我的朋友們的世界——也許在那兒他們有一些能持久的東西。我有一種預感,我們很快就會到那兒去的。」
「在那兒還要繼續戰鬥?」
「我想是這樣,是的。」
「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回來了,對嗎?」
羅蘭看著她:「是的。」
「那就再到床上去躺一小會兒吧,好嗎?」
他把煙掐滅,站了起來。他微笑著,這笑使得他年輕了一些:「謝謝。」
「這才是個好男人,薊犁的羅蘭先生。」
羅蘭想了想她這句話,接著緩緩地搖了搖頭。「我這一輩子一直是個最快的槍俠,但是在做個好人這件事上,我總是慢人一步。」
她朝他伸出手:「過來,羅蘭,到這兒來。」他向她走去。
15
當日下午,羅蘭、埃蒂、傑克,還有卡拉漢神父早早地騎馬駛上了東大道——從彎彎曲曲的德瓦提特外伊河看,這其實是一條向北的道路——他們放在馬鞍後的鋪蓋卷里藏著鐵鏟。由於蘇珊娜懷孕了,他們沒有讓她參加這次行動,現在她正和歐麗莎姐妹一起在草坪上忙碌著,那兒正在搭建一個更大的帳篷,一頓豐盛的晚餐也在準備之中。他們四人出發時,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已經開始熱鬧起來,就像節日時那樣,但和過節不同的是,沒有人高聲叫喊,沒有一陣陣突如其來的劈里啪啦的鞭炮聲,草地上也沒有設置馬道。沒有人看見安迪和本·斯萊特曼,這樣很好。
「逖安呢?」羅蘭打破了那讓人頗感壓抑的沉默,向埃蒂問道。
「他會在神父家和我碰面,五點鐘。」
「很好,」羅蘭說,「如果那時候我們還在這兒沒幹完活,那你可以自己先回去見他。」
「如果你想讓我和你一起回去,那我就陪你。」卡拉漢說。中國人講究的是救人救到底,以前卡拉漢從來都不怎麼考慮這一點,可是自打那天他在山洞上的懸崖邊把埃蒂拉了回來之後,他就覺得這種觀點似乎有些道理。
「你最好還是和我們待在一起。」羅蘭說,「埃蒂一個人能搞定的。我在這兒還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我是指除了挖坑以外。」
「哦?那會是什麼事?」卡拉漢問。
卡拉漢指著前方路上那片像妖魔一樣扭曲盤旋著的塵土:「請你祈求上帝讓這該死的風停下來,越快越好,當然,必須在明天早上之前。」
「你是在擔心那條壕溝?」傑克問。
「壕溝倒沒什麼問題,」羅蘭說,「我擔心的是歐麗莎姐妹,即使在最有利的環境里,扔盤子也是一項需要手法極其精準的活兒,如果狼來的時候外面正刮著大風,那事情失敗的可能性就會是——」他朝灰濛濛的前方甩出手,做了個特徵鮮明(同時也具有總結性)的卡拉揮手動作。「德拉。」
卡拉漢卻笑著:「我很樂意為你們祈禱,」他說,「但是為了不讓你們變得過於焦慮,你們還是朝東邊看吧。」
於是坐在馬鞍上的三人都把頭轉向了東面,他們看到了玉米——這種稻穀已經過了收割期,被摘過的枝幹歪歪斜斜地排成一列列極細的隊伍——已經蔓延到了水稻田裡。在水稻田的那邊是河,河的那邊是邊界地的盡頭。在那兒,塵土被卷在足足有四十英尺高的風旋里,一個個惡魔般的風旋猛烈旋轉著,不時地相互撞擊著,和它們比起來,河對岸舞動的這些小風旋看起來就像頑皮的小孩子。
「瑟迷翁常常刮到外伊河這兒,然後折回。」卡拉漢說,「據老人們說,瑟迷翁風神曾請求歐麗莎女神在他到達這條河的時候讓他通行,可是她出於嫉妒,總是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
「瑟迷翁風神娶了她的妹妹,」傑克說,「而歐麗莎女神自己想得到他——也就是想讓糧食和風結合在一起——而且她對此仍心有不甘。」
卡拉漢感到既驚訝又好笑,他問:「你是怎麼知道這些的?」
「是本尼告訴我的,」傑克說完便沉默了,他想起了他和本尼的那麼多次閑聊(有時他們在乾草倉里聊,有時則平躺在河岸上聊),想起了他們興緻勃勃地交流各種傳聞的情景,這讓他有些傷感和痛心。
卡拉漢點著頭說:「對,那故事就是這樣,我想那實際上只是一種氣候現象——冷空氣在那兒,暖空氣便從河面上上升,諸如此類的一種現象——不管那到底是什麼,這陣暴風很顯然將要返回到它老家去。」
像是要證明卡拉漢剛才的話是錯的,狂風朝他猛撲過來,磨礪著他的臉,卡拉漢大笑著說:「在明天第一縷曙光出現之前,這陣風就會停止的,我基本上可以向你們保證。」
「只是基本上保證是不夠的,神父。」
「羅蘭,本來我接下去想說的就是,我明白基本上是不夠的,所以我很願意祈求上帝讓它停下來。」
「謝謝你了。」羅蘭接著轉向埃蒂,用左手的頭兩個手指指著自己的臉:「是眼睛,對嗎?」
「對,是眼睛。」埃蒂答道,「還有,密碼如果不是十九,就是九十九。」
「這一點你不能肯定吧。」
「我能肯定。」埃蒂說。
「那……還是要小心。」
「我會的。」
幾分鐘以後,他們到了目的地,在他們右邊,一條崎嶇的小路向山谷鎮延伸,一直通向格洛里亞和雷德伯德一號和二號。鎮里的人們以為裝著孩子的牛車會在這兒停下,這一點他們想對了,但是他們認為接著孩子們和那些看護們會順著這條小路走到那兩座礦中的一座里去,這一點,他們想錯了。
很快,他們中的三個開始在路的西側挖起來,留下另一個在旁邊把風。一直都沒有人來這兒——這裡離鎮子很遠,住在這兒的人這時都已經在鎮上了——他們的工程進展得很快。四點鐘的時候,埃蒂留下其餘三人收尾,自己則別上一把羅蘭的左輪槍,騎馬回鎮上和逖安·扎佛茲碰頭。
16
逖安把他的弓箭也帶來了,可是埃蒂讓他把弓箭留在神父家的門廊上,埃蒂這麼說時,那位農夫不高興,不解地瞪了他一眼。
「它如果看見我帶著武器,是不會感到驚訝的,但是假如它見你別著那個東西,就會起疑心的,」埃蒂說。這將是他們奮力抵抗的開始,這一刻終於到來了,此時,埃蒂很冷靜,他感覺自己的心跳平緩而堅定,視線也似乎變得分外清晰,清晰得能看清神父屋外草坪上每一片草葉投下的影子。「我聽說它力氣很大,而且,必要的時候動作也很快。讓我來對付它吧。」
「那我來這兒做什麼呢?」
這個問題真正的答案是:因為只要見我帶著你這個鄉巴佬,那對方即便是個聰明的機器人,它也想像不到自己會有麻煩的。但是如果埃蒂就這麼回答他,那也太沒有外交水準了。
「叫你來是為了保險起見。」埃蒂說,「來吧。」
他們走到那個廁所旁,最近幾個星期以來,埃蒂用過這個廁所許多次,每次用都覺得頗為愜意——裡面有一堆堆軟綿綿的草,供你在如廁完畢後可供擦拭用,並且,在這兒上廁所一點兒都不用擔心討厭的小陣雨——但是,直到現在他才仔細地觀察了它的外部結構,廁所是用木頭搭成的,高且結實,但他可以肯定安迪不用費什麼功夫就能把它摧毀,如果它真想這麼干,而他們又給了它機會的話。
羅莎走到她小屋的後門口,用一隻手在額頭上搭個涼棚擋住陽光,她看著他們倆說:「你們怎麼樣,埃蒂?」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羅莎,但你最好回到屋裡去,這兒將會有一場混戰。」
「真的嗎?我這兒有一大疊盤子——」
「恐怕麗莎女士們這次幫不上什麼忙,」埃蒂說,「不過,我想,如果你站遠一些,是不會傷到你的。」
她點點頭,不再多說什麼,轉身回屋裡了。
埃蒂坐了下來,側對著那扇換了把新門閂的廁所門。逖安正試圖卷支煙,第一支從他那不住顫抖的手中掉了下去,於是他不得不再試一次,「做這類事情我不大在行。」他說,埃蒂明白,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指的絕對不是捲煙的技巧。
「沒關係。」
逖安滿懷希望地看著他:「你真這麼想?」
「是的,所以,就隨它去吧。」
很快便到了六點(這個王八蛋身體里也許裝了一個可以精確到百萬分之一秒的鐘,埃蒂想),安迪出現在神父的住所前,它那被拉得長長的,像只蜘蛛一樣的影子,投在它前面的草地上。它看見了埃蒂他們,藍眼睛閃爍起來,朝他們舉起了手,算是打招呼,西沉的夕陽在它的胳膊上反射著紅色的光芒,這使得它的手臂看上去像是蘸過血水。埃蒂也舉舉手回應它,然後微笑著站了起來。他想知道在這個資源耗盡的世界上,是不是所有尚在工作的智能機器都背叛了他們的主人,如果真是這樣,那它們為什麼會這麼做。
「你保持沉默就行,我來和它說。」他從嘴角擠出這句話。
「好吧。」
「埃蒂!」安迪叫道,「逖安·扎佛茲!真高興見到你們!還有那些拿來對付狠群的武器!天啊!它們在哪兒?」
「都堆在茅房裡呢,」埃蒂說,「只要把它們搬到這兒,我們就可以去叫一輛馬車過來了,但那些槍很沉……在那裡面也沒有多少讓人轉身的空間……」
他站到一邊,安迪走上前來,它的眼睛閃爍著,但不再是帶著笑的閃爍,它們此刻亮得驚人,埃蒂不得不移開視線——看著它們就像看著電燈泡一樣。
「我敢肯定,我能把它們弄出來,」安迪說,「幫助別人的感覺多麼好啊!我常常因為程序允許我做的事情太少而感到遺憾!」
這會兒它正站在廁所門前,微微彎曲著腿,好讓它那鐵桶般的頭低過門梁。埃蒂開始拔出羅蘭的那把槍,像往常一樣,他感覺手裡那沉香木的槍柄觸感光滑,蓄勢待發。
「請原諒,紐約的埃蒂,我一把槍也沒看見。」
「是的,」埃蒂說,「我也沒看見,事實上我只看見了一個叛徒,它教孩子們唱歌,然後把他們送到——」
安迪迅速轉過身,動作快得可怕。它體內的伺服器發出嗡嗡的聲音,這聲音在埃蒂聽來似乎很響。他們倆相隔的距離還不到三英尺,正好在射程之內,「但願這個能懲罰你,你這不鏽鋼做的王八蛋!」埃蒂說著朝它扣動了扳機,在傍晚這寂靜里,這兩聲槍響震耳欲聾。安迪的眼睛炸裂,接著便熄滅了。逖安大聲叫喊起來。
「不!」安迪大聲叫道,剛才那兩聲槍響和它現在的大喊比起來,簡直像公雞打鳴,「不,我的眼睛!我看不見了!哦,不,可視度為零,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安迪飛快地用它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捂住那些從眼睛裡四處散開的插頭,那兒還不時有藍色的火花蹦出,它伸直了腿,鐵桶般的頭撞穿了廁所門口的屋頂,木板的碎片紛紛散落在它左右。
「不,不,不,我看不見,可視度為零,你們對我做了些什麼,你們埋伏著要襲擊我,我看不見了,七號,七號,七號!」
埃蒂把槍插回皮套里,喊道:「來幫我推它一把,逖安!」但逖安只是站著不動,獃獃地看著機器人(安迪的頭已經消失在廁所門內),埃蒂等不及了,他一躍上前,伸出手按住安迪胸前那塊寫著名字、序列號和功能的牌子,將它向里推,這個機器人重得驚人(以至於埃蒂一開始覺得像在推一個車庫),不過此時毫無心理準備,它什麼也看不見,身體也失去了平衡。只見它朝後退了幾步,接著它那巨大的喊叫聲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奇怪的類似於尖叫的警報聲。埃蒂聽著這聲音,覺得頭都要裂開了,他抓住廁所門,一把把它摔上,雖然門樑上被撞出了個粗糙的大洞,但門還是嚴嚴地關上了,接著埃蒂飛快地插上那條跟他手腕一般粗的門閂。
從廁所里傳出尖銳、顫抖的警報聲。
羅莎兩手拿著一隻盤子跑了過來,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出什麼事了?看在上帝耶穌的分上,到底出什麼事了?」
埃蒂還沒來得及回答,只見那廁所在一股強大撞擊力的衝擊下,在地基上搖晃著。它已經向右移動了一些,露出了裡面便池的邊緣。
「安迪在裡面,」他說,「我想,它剛剛又佔了一次星,不過這次它是不情願的。」
「你們這些王八蛋!」這聲音完全不同於安迪平時說話常用的三種語氣:虛情假意,自以為是,或者假意奉迎。「你們這些王八蛋!我要殺了你們!我看不見,哦,我看不見,七號!七號!」說完這些話,安迪又開始發出警報聲,聽見這聲音,羅莎不由得扔了她手中的盤子,用手捂住耳朵。
廁所的側面又遭到一陣猛烈的撞擊,兩塊結石的牆板被打得彎了出來,接著又是一下猛擊,那兩塊板子被打裂了,安迪的胳膊伸了出來,在日光下閃著紅色的光芒,胳膊末端那四個拼接起來的手指痙攣般地一張一合。埃蒂聽到遠處傳來狗的狂吠聲。
「它要出來了,埃蒂!」逖安抓住埃蒂的胳膊,大聲喊道,「它要出來了!」
埃蒂甩開他的手,走到廁所門邊,裡面又是一下毀滅性的撞擊,側面的牆上又掉下來幾塊木板,此時草坪上已經到處都是破碎的牆板。在呼嘯的警報聲中,埃蒂的聲音根本聽不見,警報聲太響了。他只好等著,終於,在安迪準備再一次撞擊側牆之前,警報聲斷了。
「王八蛋!」安迪尖叫著:「我要殺了你們!指令二十!七號!七號!我看不見,可視度為零,你們這些膽小鬼——」
「安迪,報信機器人!」埃蒂喊道,他事先用卡拉漢的鉛筆頭和他的一張珍貴的廢紙片把安迪的序列號草草記了下來,他照著上面念道:「序列號DNF-44821-V-63!現在輸入密碼!」
他話音剛落,安迪那瘋狂的撞擊和巨大的叫喊聲便停止了,四周靜了下來,但沒有徹底安靜,埃蒂耳朵里依然迴響著那地獄般尖銳的警報聲。接著,在幾聲叮噹作響的金屬聲和繼電器的嘀嗒聲之後,傳來安迪的聲音:「我是DNF-44821-V-63。請說出密碼。」它停頓了一下,接著,用呆板的聲音說道:「紐約來的埃蒂,你這個偷襲別人的王八蛋,你有十秒鐘時間。九……」
「十九。」埃蒂沖著門裡說道。
「密碼錯誤。」儘管它只是個錫做的機器人,安迪的聲音里明白無誤地透露著狂喜,「八……七……」
「九十九。」
「密碼錯誤。」這次埃蒂在機器人的聲音里聽到的則是勝利。但他還有時間,還有時間後悔自己在路上的自以為是,還有時間看看逖安和羅莎那驚恐的神色,還有時間聽到狗依然在叫。
「五……四……」
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那還會是什麼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要用什麼才能把這個王八蛋關閉呢?
「……三……」
一個念頭在埃蒂腦海中閃現,就像安迪的眼睛在被羅蘭的大左輪槍打瞎之前那樣閃亮,這便是空地四周的籬笆上的一首詩,那首用玫瑰色油漆噴畫在籬笆上,字跡上落滿灰塵的詩:哦,蘇珊娜——我的愛人,我那人格分裂的女伴,嫁給了南部的豬,那一年是——
「……二……」
密碼既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而是它們的組合。這也正是那該死的機器人在他輸入一次錯誤密碼之後,還能再給他機會重試的原因,因為他之前說的並沒有全錯,只是不準確而已。
「一九九九!」埃蒂朝門內大聲喊道。
門後,是一片死寂。埃蒂等待著,等著警笛聲再次響起,等著安迪再次開始猛擊廁所,他想要讓逖安和羅莎逃跑,想要趴在他們身上蓋住他們——
這時,從那搖搖欲墜的廁所里傳出一個平直、呆板的聲音:這是一部機器的聲音,既沒有了先前虛偽的阿諛奉承,也沒有了剛才那種真實的狂怒。幾代卡拉人眼中的那個安迪已經消失了,這樣很好。
「謝謝,」那聲音說道,「我叫安迪,一個報信機器人,還有許多其他功能。我的序列號是DNF-44821-V-63。我能為您做點什麼嗎?」
「請你自動關閉。」
廁所里只有沉默。
「你聽懂我剛才的話了嗎?」
一個低低的、恐懼的聲音說道:「請別讓我這麼做,你這個壞蛋,哦,你這個壞蛋。」
「自動關閉吧,現在。」
更長時間的沉默。羅莎站立著,手摸著喉部,這時幾個男人來到神父的房子旁邊,手裡拿著各種自製的武器,羅莎揮揮手,讓他們回去了。
「DNF-44821-V-63,請執行!」
「是,紐約來的埃蒂,我即將自動關閉。」安迪的聲音里夾雜著一種可怕的、自憐自艾的悲傷,這讓埃蒂聽了直起雞皮疙瘩,「安迪看不見了,並且即將自動關閉。你知不知道一旦我的主供能電池的耗竭率達到百分之九十八,我就永遠無法再次啟動?」
埃蒂想起了在扎佛茲家農田外的那幾個重度痴呆的雙胞胎——逖阿和扎勒曼——接著他想起了這些年來,這個不幸的鎮子里所有那些像他們一樣的孩子,尤其是塔維利家的雙胞胎,那是一對多麼聰明、機靈、惹人喜愛的孩子啊,而且還那麼漂亮。「永遠還不夠久,」他說,「但我想也只能這樣了。別廢話了,安迪,關閉吧。」
那已經被毀了半邊的廁所里依舊是一陣沉默。逖安和羅莎悄悄走到埃蒂的兩側,和他一起並肩站在那扇鎖住的門前,羅莎抓住了埃蒂的前臂,他立即把她甩開了,這樣他才能在有必要的時候立即拔槍,雖然他不知道對著沒了眼睛的安迪,他還能打哪兒。
安迪再次說話的時候,它那呆板而響亮的聲音讓逖安和羅莎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們不由得後退了幾步。埃蒂還站在原地,他在殺死巨熊時,曾經聽到過這樣的聲音,也聽到過這樣的話語,雖然安迪說話的節拍不大一樣,但作為政府的產品,這已經算是很相似了。
「DNF-44821-V-63正在關閉!所有亞核粒子電池以及存儲電路均處於關閉階段!自動關閉已完成百分之十三!我是安迪,報信機器人,還有許多其他功能,請將我所在的位置告訴拉莫科企業或北方中央電子有限責任公司!撥打1-900-54!您將得到獎品!重複一遍!您將得到獎品!」一聲嘀嗒聲之後,又是同樣的話:「DNF-44821-V-63正在關閉!所有亞核粒子電池以及存儲電路均處於關閉階段!自動關閉已完成百分之十九!我是安迪——」
「你曾經是安迪,」埃蒂輕柔地說。接著他轉身看到逖安和羅莎那驚恐得像孩子一樣的臉,不由得微笑起來,「沒事了,」他說,「都結束了。它再這樣叫上一會兒,就報廢了。你們可以用它來做個……我不知道……做個種植器之類的。」
「我想,我們會把廁所地板撬掉,就把它埋在那兒。」羅莎說著朝廁所那邊點點頭。
埃蒂臉上的微笑擴展開來,變成了咧嘴笑。他喜歡這個把安迪埋在糞里的主意,十分喜歡。
17
黃昏退去,夜色漸深的時候,羅蘭坐在露天舞台的邊緣,看著卡拉鎮的人們盡情享用著他們的豐盛晚宴。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這也許是他們聚在一起吃的最後一餐,明天晚上,他們的鎮子也許會變成一堆堆冒著青煙的廢墟,但他們依然開心地吃著。羅蘭想,他們之所以這樣並不完全是因為那些孩子們,還有一個原因就是,一旦人們最終決定去做一件正確的事,他們的心情便會輕鬆許多,即便村民們知道那麼做很可能會付出巨大的代價,那種輕鬆感也不會因此消失。這也許算是一種輕率吧,大部分人這天晚上會和他們的孩子、孫子們一同睡在草地上那個離他們不遠的帳篷里,並且將留在這兒,臉朝著鎮子的東北方,等著這場戰鬥的最終結果。他們認為,到時候會聽到槍聲(他們中的許多人從來沒聽過這種聲音),接著那些標誌著狼群的一團團灰塵要麼朝他們來時的方向漸漸消散,要麼朝著鎮子里奔涌,如果出現的是第二種情況,那人們就會逃散,等著鎮子被狼群焚燒,燒完之後,他們就成了流浪在自己地盤上的難民。如果事情的結果真是這樣,那他們會重建家園嗎?羅蘭認為這一點值得懷疑,他們一旦沒有了孩子——因為這次狼群如果贏了,他們會搶走所有的孩子,羅蘭對這一點深信不疑——也就沒有了重建家園的理由。也就是說,第二批狼群襲擊之後,這個地方將變成一個幽靈之鎮。
「很抱歉。」
羅蘭環顧四周,看見了韋恩·歐沃霍瑟,他手拿帽子站立著,他這副模樣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卡拉鎮的大農戶,反倒像個潦倒落魄的騎馬的流浪漢,他的眼睛很大,眼神里有著些許悲傷。
「你沒必要那麼大聲對我說抱歉,我還帶著你給我的馬具。」羅蘭溫和地說。
「是的,但……」歐沃霍瑟降低了聲音,他想著該怎麼接著說下去,然後他似乎下定了決心,決定開門見山地說:「您指定了幾個人在戰鬥時看護孩子們,魯本·卡沃拉是其中之一,對嗎?」
「是啊?」
「他的腸子爆裂了。」歐沃霍瑟把手放在自己圓滾滾的肚子上,摸著闌尾的位置,「他現在正躺在床上,發著燒,嘴裡還說著胡話,他很可能會染上敗血症然後死去的,雖然有些像他這樣的病人能好轉,但那只是少數。」
「聽你這麼說我很難過,」羅蘭說,高大魁梧的卡沃拉是個不知懼怕為何物的人,懦弱對他來說更是無異於外星生物,他的這個特點給羅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這會兒,羅蘭想著誰會是代替他的最佳人選。
「讓我來代替他吧,好嗎?」
羅蘭看了他一眼。
「我請求你,槍俠,我不能只是袖手旁觀,我原以為我可以——我必須那麼做——可是我做不到。那種想法讓我很不舒服。」是的,羅蘭想,他看起來的確很不舒服。
「你妻子知道嗎,韋恩?」
「是的。」
「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
羅蘭點點頭:「黎明前半小時來這裡吧。」
歐沃霍瑟臉上滿是深深的、幾乎夾雜著痛楚的感激之情,這神情使得他看上去變得不可思議的年輕,「謝謝,羅蘭!謝謝!非常感謝!」
「很高興你能加入進來。現在聽我交待你幾句。」
「什麼?」
「事情並不會完全像我在集會時說的那樣。」
「你是說,因為安迪的緣故?」
「是的,它是一部分原因。」
「還有什麼?你該不會是說,還有另一個探子吧?你不是那個意思吧?」
「我的意思只是說,如果你想加入我們,那你就得聽從我們的指揮,明白嗎?」
「是的,羅蘭,我明白得很。」
歐沃霍瑟再一次感謝羅蘭給了他這個死在鎮子北邊的機會,接著趁羅蘭也許還沒改變主意,他就拿著帽子,急匆匆地回家了。
埃蒂走了過來:「歐沃霍瑟也要參與進來?」
「看來是這樣,你對付安迪的時候遇到麻煩了嗎?」
「一切都還順利。」埃蒂說,他不想告訴羅蘭,他、逖安還有羅莎也許有那麼一刻差點就變成烤麵包了。離那廁所很遠時,他們還能聽到安迪的咆哮聲,但那聲音很可能沒有再持續很久,因為當他們還能聽見時,那機器人正大聲說著自動關閉已完成百分之七十九。
「你幹得很漂亮。」
來自於羅蘭的讚美總是讓埃蒂有一種成為世界之王的感覺,但他努力不把它表現出來:「只有我們明天打勝仗了,我才能配得上讓你這麼說。」
「蘇珊娜呢?」
「看起來挺好。」
「沒有……?」羅蘭挑了挑左邊的眉毛。
「沒有,就我所見。」
「也沒有說有短暫劇烈的疼痛?」
「沒有,她能處理這些事。你們在挖壕溝的時候,她已經把扔盤子的技術練得很熟練了。」埃蒂沖著傑克抬抬下巴,那孩子正獨自坐在一架鞦韆上,奧伊在他腳邊待著,「我擔心的是那個人,如果他能擺脫現在的情緒,我會很高興的。這事一直困擾著他。」
「對於另外那個孩子來說,這事更難以接受。」羅蘭說著站起身,「我要回神父家了,我得去他那兒睡一會兒。」
「你能睡著嗎?」
「哦,是的,」羅蘭說,「有了羅莎的貓油,我能睡死過去。你和蘇珊娜也要盡量睡一會兒。」
「好的。」
羅蘭嚴肅地點點頭:「明天早上我來叫醒你們,我們一起騎馬從這兒出發。」
「然後我們就要開始戰鬥了。」
「是的,」羅蘭說,他看著埃蒂,藍眼睛在火把的光芒中閃閃發亮。「我們要一直戰鬥,直到把他們消滅,或者,直到我們戰死。」——
注釋:
①英語中,「鑰匙」這個詞的發音和ki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