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整天他腦子裡反覆迴旋著一首兒時的歌謠,這是種頑固地留在腦海中無法消除的記憶。無論你怎麼有意識地下達命令讓其消失,這種記憶都會嘲諷似地拒絕執行指令。
歌謠唱道:
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世間有歡愉也有悲傷
但是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時間是張紙,生活把它弄髒,我們熟悉的事物都會改變也有許多事物一成不變,不過不管你是瘋了還是健康,西班牙的雨點落在平原上。
我們漫步愛中卻被銬著鎖鏈飛翔西班牙的飛機在雨中下降。
他始終不知道歌謠最後一段中的飛機是什麼,但是卻清楚為什麼歌謠會反覆出現在記憶里。他不斷夢到城堡里他的房間,在一扇彩色的窗戶邊放著他的小床。他安靜地躺在那裡,媽媽為他唱這首歌謠。她不是在臨睡前為他唱歌,因為講高等語的小男孩都得獨自面對黑暗,但是她會在午睡時為他唱歌。他還記得床單上的彩虹;他甚至能感到房間的涼爽和被褥的溫暖。他愛他的母親,愛她那櫻紅的嘴唇;她信口哼唱的小調和她的聲音至今還縈繞在槍俠心間。
現在那些回憶瘋狂地衝擊著他的思想,就像一條狗一邊走一邊在腦子裡不斷想著要咬住自己的尾巴。他的所有水袋都空了,他清楚自己很可能就快變成一具乾屍了。他從來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局,不禁覺得有些遺憾。從中午開始他就一直盯著自己的腳,而不是抬頭看著前方的路。在這裡連鬼草都長得特別矮小枯黃。硬地都裂成了碎塊,顯得溝壑縱橫。遠方的山脈還是同樣模糊,儘管他已經在沙漠里走了十六天。十六天前他離開了住在沙漠邊緣那個半瘋不傻的年輕人,打那以後就再沒見過一個人影。槍俠記得那人養了只鳥,但是怎麼也記不起來鳥的名字。
他看著自己的腳機械地移動著,就像織機的梭針,腦子裡不斷出現的歌謠已經開始顛三倒四。他不知道自己何時會倒下去,那將是他第一次倒下。儘管沒人會看到,他還是不願自己摔倒。這事關他的驕傲。一個槍俠了解什麼是驕傲,那是一根始終讓你的脖子挺得筆直的無形骨。他的這個品質並非遺傳自他的父親,而是被柯特植入他的內心深處的。柯特曾經是他孩提時心目中的紳士——如果曾經有過紳士的話。啊,柯特,他那蒜頭般的紅鼻子和他疤痕累累的臉。
他停住腳步,突然抬起頭。這讓他一陣暈眩,那一刻似乎他的整個身體都飄浮起來。天邊山脈的輪廓開始浮動。但是前方除了山之外,似乎還有什麼,看上去並不太遠,大概就在五英里開外的地方。他眯起眼睛想看個究竟,但是被風沙颳了許多天,再加上烈日的白光,他好像什麼都看不見了。他甩了甩頭,又開始往前走。歌謠在他耳邊回蕩,嗡嗡作響。大約又走了一個鐘點,他摔倒在地上,擦破了手上的皮。他看著手上裸露的皮肉,血滴像小珠子那樣滾出來,他覺得難以置信。他的血和其他任何血一樣,並不特別黏稠或稀薄;血在熱空氣中凝結住了。血滴就像沙漠一樣,嘲諷地瞪著他。他莫名地恨自己的血,一把擦掉血滴。嘲諷?為什麼不?血液可不覺得乾渴。這些血液可被照顧得十分周到。他可犧牲了許多來保持體內的這些紅色液體。血的犧牲。這些血液所需要做的就是在血管里流動……流動……流動。
他看著滴在地上的血跡,看著他們突然地被饑渴的土地吸幹了,消失的速度之快令人毫無防備。我的血液,這讓你感覺怎麼樣?這經歷對你來說很過癮吧?
哦,耶穌,我不行了。
他站起來,雙手抱在胸前,早先看到的那個輪廓就在面前,他吃驚地叫出聲來,但聲音沙啞得就像烏鴉叫——他的喉嚨完全啞了,像是被沙子給嗆住了。輪廓變成了一幢建築物。不,是兩幢,四周圍著一圈坍塌的柵欄。木頭看上去有些年月了,陳舊得彷彿一觸即化;是這些木頭化作了沙。建築物中有一幢曾經是馬廄——它的形狀非常明顯,讓槍俠確信無疑。另一幢是座房子,或旅館。他肯定這曾是客運線上的一個驛站。這座搖搖欲墜的沙堡(長年累月,風卷著沙礫在木頭表面留下了斑斑點點,木屋看上去就像座沙堡)投下一個纖細的影子,有人坐在陰影里,斜靠在屋邊。在他的重量下,彷彿整棟屋子都傾斜了。
就是他!那麼,終於,黑衣人現身了。
槍俠還是雙手抱在胸前,並未意識到這是個像要滔滔不絕發表演說的姿勢,獃獃地凝視著。他並未感覺到預料中那種強烈的讓全身顫抖的興奮(可能也有懼怕或是敬畏),相反他對剛才爆發出來的對自己血液的憤怒感到一種淡淡的愧疚。兒時的歌謠還沒中止:……西班牙的雨點……他向前走,拔出了一支槍。
……落在平原上。
最後幾百米時,他拖著腳步搖晃著跑向建築物,並無意要掩護自己;另外,也並沒有任何遮掩物好讓他躲藏。他那粗短的影子在和他賽跑。他不知道自己的臉由於疲憊看上去像死人般灰沉;他一心只想著陰影里的那個人。直到後來回想起來,他才覺得那個人完全可能只是具死屍。
他踢開一段已經基本倒在地上的柵欄,(柵欄悄無聲息地斷成兩段,彷彿對成為障礙感到十分抱歉。)衝過馬廄前寂靜無聲的院子,舉起槍。
「你被瞄準了!你被瞄準了!舉起手,你這混蛋,你——」
那個人很不安地動了一下,慢慢站起來。槍俠倒吸了口氣:天哪,他瘦得什麼都不剩了,他是怎麼啦?因為黑衣人足足縮短了兩英尺,而且,眼前這人有一頭白髮。
槍俠呆在那裡,腦袋嗡嗡地發暈。他的心跳發瘋般地加速,他想,我就要喪命於此了。
他將熾熱的空氣大口吸進肺里,垂下頭。當他再次抬起頭時,他看到站在面前的並不是黑衣人,而是一個小男孩,他的頭髮被太陽給曬白了。男孩看著他,目光里沒有絲毫興趣。槍俠茫然地看著男孩,不敢相信地搖搖頭,只是個錯覺。但是,儘管他無法接受,男孩還是站在面前:穿著條藍色牛仔褲,膝蓋上有個補丁,上身是一件粗布織的褐色襯衫。
槍俠又搖了搖頭,邁步向馬廄走去。他垂下頭,槍仍然握在手中。他還無法思考。他的腦袋裡彷彿裝滿碎片,互相敲擊,讓他感到劇烈的疼痛。
走進馬廄,迎面撲來一陣熱氣,讓人覺得這黑暗寂靜的空間彷彿要爆炸似的。他瞪大眼睛看著周圍。突然他喝醉似的轉過身,看到男孩站在門外,瞪著自己。此時,一陣疼痛像鋒利的刀鋒,平滑地從一個太陽穴划到另一個,像切橘子那樣切過大腦。他重新拿起槍,踉蹌了幾步,他伸出手揮舞著像是要推開鬼魅似的,然後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2
當他醒來時,發現頭下墊著堆鬆軟的沒有氣味的乾草。小男孩搬不動他,但盡量讓他躺得舒服。他感到一陣涼意,低頭看身上,發現衣服是濕的,變成了深色。他舔了舔自己的嘴角,感到水的滋潤。他眨了眨眼。他的舌頭好像十分腫脹。
男孩蹲在他身邊。他看到槍俠睜開了眼,伸手從身後拿來一個凹凸不平的鐵皮罐頭,裡面盛滿了水。槍俠兩手顫抖著接過罐頭,喝了一點水——就一點兒。當那點水流下去,到了他的肚子里後,他又喝了一點。然後他把剩下的水潑到臉上,鼻子里嗆進了水,他發出很響的喘氣聲。男孩好看的嘴唇翹了起來,算是微笑。
「你要吃點東西嗎,先生?」
「還不要。」槍俠說。中暑造成的頭疼還折磨著他,剛喝的幾口水在肚子里咕咕作響,好像待在裡面不知該去往何處。「你是誰?」
「我的名字是約翰·錢伯斯,不過你可以叫我傑克。我有一個朋友——算是朋友吧,她在我們家幫傭——她有時候叫我巴瑪,但你能叫我傑克。」
槍俠坐起來,立即感到那陣尖銳的頭痛。他向前俯身,肚子感覺稍稍舒服些。
「還有水呢。」傑克說。他拿起罐頭,走到馬廄後面。他停下來,轉身向槍俠笑了笑,但有些遲疑。槍俠朝他點點頭,然後低下頭,雙手支撐著額頭。男孩長得很好看,約莫十到十一歲。他的臉上隱隱地透出些畏懼,但這很正常;如果他沒表現出一點懼怕,那槍俠反倒不會這樣信任他了。
從馬廄後頭傳來一陣奇怪的捶擊敲打聲。槍俠警惕地抬起頭,雙手早已摸到槍把。聲音持續了大約十五秒鐘後消失了。男孩拿著裝滿水的罐頭進來。
槍俠仍然很克制地喝了點水,但這次感覺好些了。頭疼開始減輕。
「當你摔倒時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傑克說,「有那麼幾秒,我以為你會朝我開槍。」
「也許我是那麼想的。我把你當做了另一個人。」
「那個牧師?」
槍俠機警地抬起頭。
男孩盯著他看了一會,皺起眉頭。「他在院子里宿的營。我在那邊的房子里。那也可能曾是個倉庫。我不喜歡他,所以我沒有出來。他在這裡過了一夜,第二天離開的。我原本也要躲開你的,但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睡覺。」他的目光掠過槍俠落在遠處,突然變得很陰沉。「我不喜歡人。他們把我害慘了。」
「他長得什麼樣?」
男孩聳聳肩。「像個牧師。他的衣服都是黑色的。」
「兜帽和鎧瑟緙?」
「鎧瑟緙是什麼?」
「教士穿的長袍。像連衣裙。」
男孩點點頭。「那就對了。」
槍俠向前湊近他,他臉上的某種表情讓男孩向後縮了一點。「那是多久之前?告訴我,看在你父親的面子上。」
「我……我……」
槍俠耐心地說:「我不會傷害你。」
「我不知道。我不記得過了多少時間。每天都是一樣的。」
第一次,槍俠突然產生了疑問,這男孩是怎麼到這個地方的,這周圍可都是乾燥、要人命的沙漠。但他還不想考慮這個問題,至少現在不想。「儘力推測一下。很久以前?」
「不,不是很久以前。我到這裡也沒多久。」
體內的火焰重新燃了起來。他一把抓起水罐,雙手微微顫抖。一段搖籃曲又開始在耳邊重複,但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親的面龐,而是愛麗絲那張長疤的臉。愛麗絲,他在特嶴時的情人,也隨著整個村子消失了。「一個星期?兩個?三個?」
男孩茫然地看著他:「是的。」
「多久?」
「一周。也可能兩周。」他低頭朝旁邊看,有些臉紅。「他走之後,我拉過三回屎。現在我只能靠這個來算時間。他甚至都沒喝口水。我還以為他是個牧師的鬼魂,就像我在電影里看到過的那樣。只有佐羅才看得出他根本不是牧師,也不是個鬼魂。他只是個銀行家,想弄到那塊藏著金子的土地。肖太太帶我去看的那場電影。是在時代廣場。」
男孩說的這些,槍俠一點都沒聽懂,所以他沒對此作出反應。
「我很害怕。」男孩說,「自始至終我都怕極了。」他的臉顫抖著,就像達到極限的水晶,隨時都會碎裂。「他甚至都沒生堆火。他就坐在那兒。我都不知道他有沒有睡著。」
近了!比他以往任何一刻都更接近了,神的意願!儘管他嚴重脫水,還是覺得手掌略略有點濕,有些油膩。
「這裡有些風乾的肉。」男孩說。
「可以。」槍俠點點頭。「好。」
男孩起身去拿吃的,他的膝蓋有些凸出。不過他的背影還是挺直的,沙漠尚未傷到他的元氣。他的手臂很細,皮膚儘管曬得黝黑,但還沒有乾裂蛻皮。他還有不少精力,槍俠暗自想。也許,他有些膽量,不然他早拿走我的槍,趁我昏迷時殺了我。
或許,男孩只是沒有想到過這一點吧。
槍俠又從罐頭裡喝了點水。不管他是膽大也好膽小也好,他都不是這個地方的。
傑克回來時手上捧著一塊被太陽曬得發亮的切麵包用的木板,上面堆著些干肉。這些肉緊而多筋,而且鹹得讓槍俠潰爛的嘴角疼得發燙。他邊吃邊喝水,直到脹得有些遲鈍了才躺下來。男孩只吃了一丁點,小心地挑著肉乾上發黑的絲絲縷縷。
槍俠看著他,男孩也回視著槍俠,目光十分坦誠。「傑克,你是從哪裡來的?」他最終問。
「我不知道。」男孩皺起眉頭。「我以前知道。剛到這裡時我還記得,但現在什麼都記不清了,就像從噩夢中醒來卻什麼都記不起來一樣。我做了很多噩夢。肖太太常說那是因為我看了太多的十一頻道的恐怖電影。」
「什麼是頻道?」他突然有個大膽的設想:「是不是像光束那樣?」
「不——是電視。」
「什麼是點石?」
「我——」男孩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圖像。」
「別人把你馱到這裡的嗎?那個肖太太?」
「不是。」男孩說,「我就是在這裡。」
「肖太太是誰?」
「我不知道。」
「她幹嗎叫你『巴瑪』?」
「我不記得了。」
槍俠冷冷地說:「你簡直讓我越來越糊塗。」
突然,男孩就快哭出來了。「我也沒辦法。我發現自己突然就在這裡了,也不知道為什麼。如果你昨天問我什麼是電視,什麼是頻道,保不准我還記得起來。明天我大概連自己叫傑克都記不得了——除非你提醒我,但是你不會在這裡了,是不是?你會離開,而我會餓死,因為你吃了我所有的食物。我沒有要到這裡來。我不喜歡這裡。這裡太怪異,太恐怖了。」
「不要這樣可憐自己。挺過去。」
「我沒要到這裡來。」男孩有些失落地還嘴。
槍俠又吃了一塊肉,在下咽前把鹽都嚼出來吐掉。這男孩已經成了這裡的一部分。槍俠相信他講的是實話——他沒有要到這裡來。但是,他,他本人……卻是自己要到這兒來的。但他沒有要讓事情變得那樣糟糕。他沒有想把槍對準特嶴的村民;沒有想對愛麗開槍,他還記得她那美麗悲哀的臉上畫滿了她最終用「十九」這把鑰匙打開的秘密;他也並不想在責任和濫殺無辜之間作出一個抉擇。他覺得非得逼著無辜的旁觀者說話或是逼他們說他們也記不清楚的台詞太不公平。他想到愛麗,愛麗至少還是這世界的一部分,至少在她自己的幻想中。但是這個男孩……這個該死的男孩……「跟我說你還記得什麼?」他對傑克說。
「只有一點點。而且也沒有頭緒。」
「告訴我。可能我能拼湊出個頭緒來。」
男孩想了一會,不知從何說起。他想得很痛苦。「有一個地方……是在這裡之前的地方。這個地方很高,有許多房間,還有個平台,你可以站在上面看其他的高樓和水。在水裡,有一尊很高的雕像。」
「雕像放在水裡?」
「對。是一位女士,戴著頂皇冠,拿了把火炬,還有……我想……她的另一隻手裡拿著的是一本書。」
「你不是在編故事?」
「我猜我是瞎編吧。」男孩絕望地說,「街上,有東西可以讓你坐在裡面,它們叫汽車。有的大,有的小。那些大的是藍白相間的,而小的都是黃色的。有許多黃色的小車。我走著去上學。街兩邊有水泥鋪的路。很多窗戶你能往裡面看,那裡放著更多的穿著衣服的雕像。那些雕像賣衣服。我知道這聽上去很瘋狂,但那些雕像的確賣衣服。」
槍俠搖搖頭,想從男孩的臉上找出一絲說謊的痕迹。但他沒有看到。
「我步行去學校。」男孩固執地重複著。「而且我有一個」——他的眼睛眯起來,嘴唇微微動著,彷彿努力地要想起什麼——「一個棕色的……書……包。我帶著中飯。還戴著」——嘴唇又動起來,痛苦的樣子——「一條領帶。」
「領帶?」
「我也不知道。」男孩的手指慢慢地在喉嚨口做了個拉緊領帶的動作,而槍俠還以為這是個將人弔死的動作。「我不知道。什麼都不記得了。」他又向一旁看去。
「我幫你睡下吧?」槍俠問。
「我不困。」
「我能讓你瞌睡,而且我能讓你記起些事。」
傑克充滿疑惑地問:「你怎樣做?」
「用這個。」
槍俠從槍帶上抽出一粒子彈,在手指之間來迴轉。他的動作十分靈巧,平滑得像油在流動。子彈在手指上輕易地翻著筋頭,從拇指和食指之間到食指和中指之間,到中指與無名指間,再到無名指和小指間。它消失了片刻後又重新出現,彷彿在飄來飄去。子彈在槍俠的手指上行走。當他離這個驛站只有最後幾里路時,他的腳完全是在機械地運動,他的手指就像那樣動著。男孩看著他的手指,最早的疑惑被喜悅代替了,接著他變得如痴如醉,完全沉浸在手指的運動中,他的眼神慢慢變得迷茫,最後慢慢閉上了。子彈仍然在來回跳著舞。傑克的眼睛又睜開了,看著槍俠手指間平穩快速滑動的子彈,過了一會,它們又閉上了。槍俠繼續著他的小把戲,但是傑克的眼睛沒有再睜開。男孩的呼吸緩慢而平穩,他睡著了。難道這也必須是槍俠行程中的一部分嗎?是。無法避免。這有種冰冷的美感,就像堅硬的藍色冰袋四周用蕾絲做成的紋飾那樣。他好像又一次聽到他母親的哼唱,這次唱的不是西班牙的雨點了,而是甜蜜的搖籃曲,在他被搖得快睡著時聽到的那種似乎從遠處傳來的歌聲:蠟燭包包,親親寶寶,寶寶帶著你的籃子來這裡。
這不是槍俠第一次感到那種靈魂深處的痛楚。手指優雅地操縱著的子彈突然變得面目可憎,就像怪物的足跡。他停下來,子彈掉在手掌上,他握緊拳頭,使勁地擠著子彈。如果它爆炸的話,那一刻槍俠會為自己毀了那隻靈巧的手而高興,因為它惟一的天賦便是殺人。世界上充滿了殺戮,但是這一事實絲毫不能帶給他任何慰藉。謀殺,姦淫,還有其他的無法說出口的行徑,所有這些都是為了崇高的目的,該死的崇高,該死的神話,為了聖杯,為了塔樓。啊,那座塔在萬物的中心(人們是這樣說的),它那黑灰色巨大的塔身直聳天際。在他被風沙吹久了的耳邊,隱隱有他母親甜蜜的歌聲:闃茨,棲茨,葜茨,(註:此處原文為:Chussit,chissit,chassit,高等語,意為十七,十八,十九。)多帶點來裝滿你的小籃子。
他定了定神,把兒歌,兒歌的甜美擠出自己的腦袋。「你在哪兒?」他問。
3
傑克·錢伯斯——有時也叫巴瑪——拿著他的書包下樓。包里裝著地球科學的書,地理書,一本筆記簿,一支筆,還有午餐。午餐是他媽媽的廚師格麗塔·肖太太做的,他們的廚房裝潢得富麗堂皇,一個風扇永遠轉著,吸走不該有的異味。他的午餐袋裡有花生醬和果醬三明治,夾著紅腸、生菜和洋蔥的三明治,還有四塊奧利奧餅乾。他的父母並不恨他,但似乎他們心裡從來也沒有他。他們完全將他交給格麗塔·肖太太,保姆,暑假的家庭教師,和他所在的派珀學校(私立學校,而且絕大多數學生都是白人)。這些人都是該行業中最好的專業人士,他們對傑克從未有過超越他們身份的舉止。沒有一個人敞開胸膛親熱地擁抱他,但他媽媽讀的歷史浪漫小說中經常會有這種擁抱場景,他也曾看過一些他媽媽常看的小說,想從裡面找一些「熱烈場面」。他的爸爸有時把這些小說叫做「歇斯底里小說」,或者說成是「撕開女人緊身胸衣的故事」。有時傑克站在緊閉的門外能聽到他媽媽充滿諷刺地向丈夫回嘴。他的爸爸在一家「網路」公司上班,傑克能從一列瘦削的剃著平頭的男人當中把他辨認出來。也許能。
傑克並沒有意識到他其實憎恨所有的所謂專業人士,肖太太除外。這些人總讓他不知所措。他的媽媽骨瘦如柴,但人們稱之為性感,她總是和她一些病態的朋友上床。他的爸爸有時候會說公司里某人做了「太多的可口可樂」。他說完這句話後還總要乾巴巴地笑一下,很快地聞一下自己的拇指指甲。
現在,傑克走在街上了。他在去學校的路上。傑克總是很乾凈,他顯得很有教養,而他的內心十分敏感。他每周去「中城館」打一次保齡球。他沒有朋友,只有些泛泛之交。他從來沒費神去考慮過這點,但這一事實仍然讓他傷心。他不知道或者說不明白自己潛移默化地受著身邊專業人士的影響,也已經或多或少有了那些人的習性。格麗塔·肖太太(要比其他人好些,但是天哪,這最多也只是個安慰獎罷了)能做十分專業的三明治。她把麵包切成四份,而且把周圍的硬邊都切掉,這讓他在課間吃起來就好像他應該在一個雞尾酒會上,一手拿一塊小三明治,一手拿杯飲料,而不是拿著本體育讀物或從學校圖書館借的克雷·布雷斯戴爾的西部小說。他的爸爸賺大筆的錢,因為他是玩「殺人遊戲」的大師,他總是能比競爭對手棋高一著,將他們淘汰。他一天抽四包煙。他的爸爸不會咳嗽,但他的笑容很僵硬,他總也不會厭倦他的那句可口可樂的笑話。
他沿著街走。他的媽媽給了他坐計程車的錢,但只要不下雨他就步行。他邊走邊晃著自己的書包(有時是他的保齡球包,儘管多數時候它被留在他的儲物櫃里)。在其他人眼裡,他是個典型的美國男孩,有著一頭金黃色頭髮和藍色的眼睛。女孩們早就開始注意他(當然有她們母親的批准),他也並沒有以害羞小男孩的傲慢來避開她們。他跟她們說話時帶著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專業態度,總是把她們都嚇走了。他喜歡地理,喜歡在下午打保齡球。他爸爸擁有一家生產保齡球館用的自動排瓶機的公司的股票,但是中城保齡球館不用那個牌子。他以為他沒有注意這一點,但其實他心裡是清楚的。
沿街走時他會經過布麓蜜百貨商店,櫥窗里的模特穿著裘皮大衣,愛德華式的六顆紐扣的西服;有一些一絲不掛,一些「差不多是全裸」的。這些模特——專門穿時裝供展覽的模特兒——也都十分專業,而他憎恨所有的專業態度。他還太小,還不知道會恨自己,但是種子早已播下了;給他些時間,種子會發芽,會結出苦澀的果實。
他站在街角,拎著書包。車流轟鳴而過——有咕噥著的巴士,都是藍白相間,有黃色的計程車,「大眾」汽車,一輛大卡車。他只是個孩子,但和平常孩子不同,他從眼角里看到了殺死他的人。是黑衣人,但是男孩沒看到他的臉,只看到他飄動的長袍,伸長的雙手,和那個僵硬的專業微笑。他跌倒在街上,雙臂前伸,還拉著他的書包,包裡面格麗塔·肖太太做的極度專業的三明治完好無損。他瞥到一張完全嚇呆了的臉,是透過擋風玻璃看到的;那是一個戴著頂深藍色帽子的商人,帽子的綬帶上還插著根很小但惹眼的羽毛。某個地方有台收音機里正傳出震耳欲聾的搖滾樂。遠處人行道上的一位老婦人尖叫起來——她戴著頂黑色帽子,還有面紗。那層黑色面紗沒什麼特別,看上去倒像是穿喪服時戴的面紗。傑克什麼都沒感覺到,只是有些吃驚,還有一些他通常有的那種不知所措感——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在他的保齡球打到二百七十分前?他重重地跌在街上,看到離眼睛兩英寸的地方有一條瀝青的接縫。書包從他手裡震了出去。他正在想膝蓋是不是擦破了皮,這時那個戴著深藍色帽子、插著惹眼羽毛的商人的車從他身上開過。那是輛巨大的一九七六凱迪拉克,有著側壁是白圈的費爾斯通輪胎。這輛車的顏色幾乎和商人戴的帽子一樣。它壓碎了傑克的背部,把他的內臟擠成了汁水,他的血從嘴裡噴出來,像高壓龍頭噴水那樣。他別過頭,看到凱迪拉克閃亮的尾燈,已經抱死的後輪下面噴射出許多黑煙。汽車也碾過了他的書包,留下了一條很寬的黑色輪胎印。他又轉過頭,看到一輛灰色的福特車尖叫著急剎車,停在離他幾英寸遠的地方。一個推手推車賣椒鹽卷餅和汽水的黑人向他跑過來。血從傑克的鼻孔、耳朵、眼睛和直腸里流出來。他的生殖器官都被碾碎了。他很煩躁地想知道他膝蓋上的皮被擦成什麼樣了。他不知道是不是上學要遲到了。現在那個凱迪拉克的司機朝他跑來,嘴裡胡言亂語。不遠處有個可怕的、平靜的聲音傳來,那是個象徵著死亡的聲音:「我是個牧師。讓我過去。《悔罪經》……」
他看到黑色長袍,突然產生了一種恐懼。就是他,黑衣人。傑克用盡最後一點力氣轉過臉。收音機里現在放的是搖滾樂隊「親吻」唱的一首歌。他看到自己的手在人行道上拖動,很小,白色的,很好看。他從來沒咬過自己的手指甲。
看著他的手,傑克離開了那個世界。
4
槍俠蹲下來,緊鎖著眉陷入沉思。他很疲憊,全身酸疼,他的思路越來越慢。他對面的這個男孩簡直不可思議;他睡得很沉,雙手合在膝上,呼吸平靜。他回憶時幾乎沒有流露任何感情,只是接近末尾,講到「牧師」和「《悔罪經》」時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當然沒對槍俠講他的家庭,和他自己的那種不知所措的感覺,但也有些零星地觸及——足夠讓槍俠拼湊出一整幅圖畫了。但男孩所描述的那個城市從來沒有存在過(除非是神話中的路德城),這點讓槍俠十分不安。他所有的敘述都讓槍俠不安。槍俠最怕那些影射的意思。
「傑克?」
「什麼?」
「你醒過來後想記得這些事,還是全部忘記?」
「忘記。」男孩很快回答。「當血從我嘴巴里噴出來時,我都能聞到自己的屎的臭味。」
「好吧。你現在就要睡著了,懂嗎?現在是真正的睡著。過去,躺下,如果你覺得舒服的話。」
傑克躺下來,一動不動,看上去非常小。但是槍俠不相信他會一點危害都沒有。對他,槍俠有種致命的感覺,這又像一個圈套。他不喜歡自己的這種直覺,但是他喜歡這個男孩。他非常喜歡他。
「傑克?」
「噓。我睡了。我想睡了。」
「對。你醒過來時什麼都不會記得。」
「行。好的。」
槍俠看著傑克,不由想到了自己的童年。他通常總覺得自己的童年彷彿是發生在另一個人身上——這個人穿越了時間的奇妙透鏡變成了另一個人——但現在看來,他突然覺得童年近在咫尺,近得讓人難以忍受。驛站的馬廄里非常熱,他小心地喝了幾口水。他起身繞到房子後面,探頭去看其中一個關馬的隔室。角落裡有一小堆白色的乾草,和一條疊得有稜有角的毯子,但是沒有一點馬的氣味。馬廄里任何氣味都沒有。烈日蒸發了所有的氣味,一點不剩。
在馬廄後面,有個很小的暗室,正當中放了一台不鏽鋼機器。機器上沒有一點銹跡或腐漬,看上去就像台煉黃油的攪乳器。在機器左邊,一根鍍鉻的管子延伸出來,直伸到地上的排水溝里。在其他乾旱地帶,槍俠見到過類似的抽水機,但如此大型的倒是頭一回見識。他無法想像人們(那些早已逝去多年的人們)挖了多深才探到水,那沙漠底下永遠黑色的秘密。
驛站被廢棄後,為什麼沒有人把這台抽水機搬走?
也許是,魔鬼。
他突然打了個冷顫,背部不由自主地抽動了一下,渾身起了層雞皮疙瘩,然後慢慢消散了。他走到控制閘門邊,按了啟動按鈕。機器開始轟鳴。約莫半分鐘後,一股清冽的水流從管子里噴涌而出,流入排水溝,準備重新循環。大約抽了三加侖水後,抽水機戛然而止。這個機器在此時此地顯得那樣突兀,就像「真愛」這個概念一樣讓人覺得不可思議,然而機器卻是真真切切地立在眼前,像上帝的審判那樣真切,它沉默不語,但卻能讓人想起世界開始變化前的那段日子。也許水泵的運轉靠的是原子能,因為方圓幾千里之內都沒有供電站;假使它用的是乾電池,電也早該耗盡了。製造廠商的名字赫然刻在機器上:北方中央電子。槍俠不大喜歡這種方式。
他走回原處,坐在男孩身邊。他睡得很熟,一隻手枕在臉下。他是個非常英俊的男孩。槍俠又喝了點水,像印度人那樣盤腿坐下。男孩像住在沙漠邊緣那個養鳥(佐坦,槍俠突然記起來,那隻鳥的名字是佐坦)的年輕人一樣,失去了時間的概念,但槍俠能肯定自己離黑衣人越來越近了。不止一次,槍俠覺得黑衣人是故意讓他趕上的。也許,他是將槍俠玩弄於股掌之間。槍俠很難想像兩人正面遭遇時的情景會是怎樣。
他仍然覺得非常燥熱,但比起剛才,頭疼已經好多了。搖籃曲又開始在耳邊吟唱,但這次他想到的不是母親而是柯特——柯特,就像台永不生鏽的機器。他的臉上疤痕累累,磚頭,子彈和鈍器都曾是罪魁禍首;這些疤痕都是戰爭和他教授戰術的見證。他不知道柯特有沒有一段能和這些紀念碑似的疤痕相稱的愛情。他十分懷疑。他想到了蘇珊,他的母親,還有馬藤,那個奸詐的巫師。
槍俠不是一個懷舊的人;對未來隱約的概念和特有的情感個性才讓他還不至於淪落為一個沒有絲毫想像力的蠢蛋。因此,此刻回憶的潮湧讓他頗為吃驚。每個熟悉的名字又喚起其他名字——庫斯伯特,阿蘭,聲音顫抖的老人喬納斯;蘇珊的名字也再次出現了,這個坐在窗邊的可愛女孩。槍俠的思緒總是會回到蘇珊,回到那片叫鮫坡的草原,回到清海邊漁夫撒網的情景。
特嶴的那個鋼琴手(他也死了,就像其他所有特嶴人一樣,而且都是死於槍俠手中)知道那些地方,儘管他和槍俠只在那一晚談起過那裡。席伯很喜歡老歌,曾在一個叫「遊客之家」的沙龍里彈奏老歌,槍俠無聲地哼唱起一首不成調的老歌:愛情哦,愛情,哦,不顧一切的愛情看你給我帶來了什麼。
槍俠笑了,覺得很茫然。我是那個綠色世界,暖色世界的惟一倖存者。對他的懷舊,槍俠並沒有自憐。世界冷酷無情地向前走著,而他的雙腿仍十分強健,離黑衣人也越來越近了。槍俠睡著了。
5
等槍俠醒來時,天已經暗了。男孩不在屋裡。
槍俠站起來時聽到自己的關節咔拉作響,他走到馬廄門口。旅館的游廊上一小簇火花在黑暗中跳舞。他朝火光走去,黑乎乎的影子長長地拖在赭紅色的光影中。
傑克坐在一盞煤油燈旁。「油在一個桶里。」他說,「但我不敢在屋子裡點亮它。太乾燥了——」
「你做得對。」槍俠坐下來,看到自己坐下時升騰起的塵埃,但卻不在意。他覺得在兩人的重壓下游廊尚未坍塌,已經是個奇蹟了。油燈的火光照在男孩臉上投下柔和的陰影。槍俠拿出他的小袋,卷了支煙。
「我們得談些事務。」他說。
傑克點點頭,對他的措詞微微一笑。
「我想,你知道,我在追蹤你看到的那個人。」
「你要殺了他嗎?」
「我不知道。我得讓他告訴我些事情。可能會讓他帶我到某個地方去。」
「哪裡?」
「去找一座塔。」槍俠說。他把煙放在燈罩上方,吸了一口;煙隨著晚風飄散。傑克看著他,他的臉上既沒有恐懼,也沒有好奇的表情,顯然也沒有熱情。
「所以,我明天就要動身。」槍俠說,「你得跟我走。還剩下多少干肉?」
「只有一點點。」
「玉米?」
「比肉多一點。」
槍俠點點頭。「這裡有地窖嗎?」
「有。」傑克瞪大了眼睛看著他,瞳孔大得似乎要漲破了。「地上有個環,拉起來就是地窖。不過我沒下去過,我害怕梯子會斷掉,那我就再也上不來了。而且它有股臭味,在這裡,這是惟一有氣味的地方。」
「我們明天一早就起來,下去看看有沒有值得帶上的東西。然後我們就上路。」
「好。」男孩頓了頓,又說:「幸好我沒趁你睡著時殺了你。我有個草耙,我想過那樣做。但我沒有,現在我睡覺時再也不會害怕了。」
「你害怕什麼?」
男孩看著他,一副不祥的表情:「鬼怪。他也可能回來。」
「黑衣人。」槍俠說。並不是一個問句。
「對。他是個壞人嗎?」
「我想那要取決於你的立足點。」槍俠心不在焉地回答。他站起來,把煙頭扔到地上。「我去睡了。」
男孩羞怯地看著他。「我能跟你睡在一間屋裡嗎?」
「當然。」
槍俠站在台階上,仰頭看著星空,男孩走到他身旁。星星高懸在夜空中,包括金星。槍俠幾乎覺得,若他閉上眼睛,就能聽到春天的第一聲蛙叫,聞到宮殿前的草坪在春天第一次割草後那種夏天般綠色的氣息(可能,還會聽到輕輕的木球敲擊聲,那肯定是東宮的夫人們在暮靄將至時玩九柱戲呢),他甚至可以看到庫斯伯特和傑米從樹籬的缺口走出來,大聲喊他一起去騎馬……他突然如此懷戀往事,這並不像他的一貫作風。
他轉身拿起油燈。「我們進去吧。」他說。
他們一同穿過院子走進馬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