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傑米正從店鋪里出來,當他看到羅蘭穿過練習場的院子時,他跑過去想告訴他關於西邊暴亂的最新消息。但等看清羅蘭的表情後,他一個字也吐不出來了。他們還是嬰兒時就認識了,孩童期間,他們彼此挑釁過,打過,一起在共同生活的城牆內進行過無數次的探索。
羅蘭從他身邊走過,朝傑米的方向瞪著,但沒有看著他,臉上還是那個痛苦的微笑。他朝柯特的小屋走去,房間的帘子都放下來,抵擋著午後殘忍的烈日。柯特習慣睡午覺,因為這樣他才有體力在晚上鑽進下城區某個骯髒的妓院盡情地滿足他雄貓似的需要。
傑米的直覺告訴他將會發生什麼,他既害怕又興奮,不知道是該跟著羅蘭,還是去找其他同伴。
接著他像是從被催眠的狀態中清醒了過來,他朝主樓跑去,高聲大喊著:「庫斯伯特!阿蘭!托瑪斯!」他的喊聲在熱浪中顯得纖細微弱。他們知道,靠男孩特有的直覺,他們全都知道,羅蘭會是他們當中第一個嘗試越界的人。但,這來得太快了。
羅蘭臉上可怕的微笑讓他十分震驚,這要比任何關於戰爭、暴亂,或是巫術的消息帶給他的刺激都更為強烈,比一張缺牙的嘴對著停滿蒼蠅的生菜講出來的話重要得多。
羅蘭走到老師的小屋前,一腳踹向大門。門向里彈開,撞到粗糙的石膏糊的牆壁上,又彈回來。
他從來沒進去過。站在門口,他看到一個簡陋的褐色廚房,裡面有一張桌子,兩把站得筆挺的椅子,兩個櫥櫃。褪色的漆布地板上,從冰箱到掛著刀的柜子以及桌子之間,都是黑色的刮痕。
這就是這個公眾人物的私人空間。這個破落的小屋裡就住著這位有名的鬥士,他喜歡在午夜狂歡,他訓練了差不多三代人,而且把其中一些培養成槍俠。
「柯特!」
他猛踢了一下桌子,讓它滑過房間撞到掛著刀的柜子上。幾把刀紛紛從架子上掉下來,叮噹聲大作。
一陣沙啞的聲音從裡面的房間傳來,是人尚未完全蘇醒時清喉嚨的聲音。羅蘭沒有往裡走,心裡清楚這只是個幌子;他知道在他踢開門的那一刻,柯特就已經醒來了,瞪著他的獨眼站在卧室門邊,只要入侵者放鬆警惕朝門裡跨一步,他就會擰斷那人的脖子。
「柯特,我需要你,侍衛!」
聽到他說高級語,柯特猛地把門推開。站在羅蘭面前的是個長著弓形腿的矮胖男人,他只穿著內褲,露出了他結實的肌肉,而且全身從頭到腳布滿傷疤。他挺著個將軍肚,但羅蘭憑經驗知道他的肚子如同彈簧鋼,既堅挺又充滿彈性。他的頭髮一根不剩,頭顱骨似乎都變了形,眼放怒火地看著羅蘭。
男孩按正式的規矩向他行了禮。「無須再教我了,侍衛。今天,我要給你上課。」
「這為時過早,毛孩。」柯特很隨便地回答,但說的也是高級語。「依我判斷,這早了兩年,還不是最佳時機。我只問一遍,你要打退堂鼓嗎?」
男孩只是微笑著,還是那個痛苦駭人的笑容。柯特曾在決定榮辱的戰場上,在血流成河、鮮血都將天空映紅了的沙場上見到過這種笑容——也許只有這個笑容才是惟一能讓他信服的回答。
「太可惜了。」教練嘆了口氣,「你可是最有潛力的學生——我得說,是近二十四年來最好的一個。想到你被擊垮,不得不踏上那條流亡之路,這讓人悲哀。不過,世界已經開始變了。黑暗時代已騎在馬背上了。」
羅蘭仍然沒有說話(即使那時柯特要他解釋,他也無法講清楚),但是那一刻,他僵直的笑臉略略放鬆了一些。
「我們還是得堅持血的界線,不管西線有無暴亂。孩子,我是你的侍從。我聽到了你的命令,現在我全心地表示服從——如果將來再也沒有機會效忠你的話。」
柯特,這個掌摑過他,踢過他,讓他流過血,辱罵嘲諷過他的冷血教練,現在單膝跪地,朝他低下了頭。
男孩撫摸著他頸背上堅硬的肌肉,眼前這一幕讓他難以置信。「起來,侍衛,以愛的名義。」
柯特慢慢站起來,在他這張毫無表情的面具之下也許藏著痛苦。「這是無謂的犧牲。收回你的話,傻小子。我打破自己的承諾。收回你的話,再等幾年。」
男孩沒有說話。
「好吧;如果你堅持這樣,我們就這樣辦。」柯特的聲音變得有些乾巴巴,他公事公辦地說:「一小時後,帶著你選的武器。」
「你帶你的棍棒?」
「我一直帶著。」
「柯特,有多少根棍子從你手裡被拿走?」實際上他是試探著問:有多少男孩走進大廳後面的方形院子後,能夠帶著准槍俠的頭銜出來?
「今天,我的棍子不會離開我的手。」柯特緩慢地說,「我很遺憾。孩子,機會只有一次。過於心急是要付出代價的,這和那些不值一提的蠢人付出的代價沒什麼兩樣。你就不能再等等?」
男孩想起馬藤站在他面前的樣子。那個微笑。他關上門後,從屋裡傳來的毆打聲。「不。」
「好吧。你選擇什麼武器?」
羅蘭沒有回答。
柯特笑了,露出了他參差不齊的牙齒。「這樣的開始倒還算聰明。一個小時後見。你知道你將再也見不到你的父親、母親,也不會看到你的子孫了嗎?」
「我知道流放意味著什麼。」羅蘭低聲說。
「走吧,一個人靜思一會兒,想想你父親的面容。這會對你有好處。」
男孩轉身離去,沒有往回看一眼。
6
穀倉的地窖陰冷潮濕,和外面烈日下相比判若兩個世界。這兒有蜘蛛網和地下水的氣味。狹小的窗戶略高出地面,幾縷陽光射進來,光柱中灰塵飛揚,但陽光並沒有帶進來任何暑氣。男孩把獵鷹放在這裡,它看上去挺自在。
大衛再也不是空中的霸主了。三年前,它的羽毛就失去了耀眼的光澤,不過它的眼神依舊咄咄逼人。人們總說,一個人不可能讓獵鷹成為朋友,除非他自己也是個獵鷹似的人物,總是獨身一人,永遠只是個匆匆過客,沒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獵鷹可不會買愛情或是道德的賬。
大衛已經顯出老態。羅蘭真希望自己是只年輕矯健的鷹。
「嗨。」他柔聲喚大衛,將手伸向系著獵鷹的橫條。
獵鷹踱到男孩的手臂上,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它並沒有帶頭罩。男孩從口袋裡摸出一塊干牛肉。大衛靈巧地從他手指間啄起肉乾,一伸脖子肉乾就消失了。
男孩小心地撫摸著大衛。若這讓柯特看到,他不會相信自己的眼睛,不過柯特也不信男孩到了挑戰他的時候。
「我知道你今天會死去。」他繼續撫摸,「我知道你今天會成為犧牲品,就像我們訓練你時給你的那些小鳥一樣。你記得嗎?不記得?沒關係。過了今天,我就是一隻獵鷹,今後每年此時,我都會向長天放槍來祭奠你。」
大衛沉默地站在他的臂膀上,沒有眨眼,對它的生死毫不在意。
「你老了。」男孩沉思了一會說,「也許你並不是我的朋友。就在一年前,你甚至都會啄出我的眼珠,而不會對這肉乾感興趣,對不對?那會讓柯特大笑。但是,如果我們能夠一起靠近……靠近那個戒心很重的人,近得讓他來不及懷疑……那會是什麼,大衛?年齡還是友誼?」
大衛沒有出聲。
男孩給鷹套上頭罩,找到掛在橫條末端的皮帶系在鷹爪上。然後他們離開了穀倉。
7
大廳後面的院子其實不能算作真正的院子,只是條綠色的走廊,鬱鬱蔥蔥的灌木形成了它的四面牆。不知從何時起,成人儀式就一直在這裡舉行。甚至柯特和他的教練馬克都不知道這一習俗可以追溯到何時,而馬克就在這裡,被一個過度興奮的學徒刺死。許多男孩從東端走出去,這意味著他們成為了男人,而他們的教練總是從東端進來。院子的東部面對著大廳,面對著那個充滿光亮、誘人的文明世界。但更多的男孩從西端進來,還從西端出去,遍體鱗傷,常常還鮮血淋淋,永遠都無法被看作真正的男子漢。西端面對著的是農田和農田旁的棚屋;再往遠處,是無人居住的森林;越過森林便是伽蘭;而伽蘭西邊就是墨海吶沙漠。成為男人的孩子能夠從黑暗中走出來,學會適應光明和責任。而失敗的孩子只能後退,永遠地後退。院子里的綠草地非常平整,就像遊戲場地。院子長五十碼,正中央是一小塊除盡了草的土地,這裡就是界線。
通常,院子的邊沿都會擠滿挑戰者緊張的親戚和旁觀者。一般人們對挑戰的結果會有比較準確的預測——通常男孩們會在十八歲挑戰他們的教練,迎來成人禮;那些到了二十五歲還沒有提出挑戰的人往往淪為平庸的市井之徒,只靠些許地產維生,這些人沒有膽量面對這樣孤注一擲的挑戰,在這裡會失去一切的可能性嚇得他們只能苟且偷生。而今天,院子里只有傑米·德卡力,庫斯伯特·奧古德,阿蘭·瓊斯和托瑪斯·惠特曼。他們擠在學徒入場的西端,張大著嘴,都嚇壞了。
「你的武器呢?傻小子!」庫斯伯特聲音嘶啞,他生氣地說,「你忘了你的武器!」
「我帶了。」男孩回答。他有點好奇,想知道他瘋狂的舉動有沒有傳到主樓,傳到他母親——和馬藤那裡。他的父親出去狩獵,幾天內不會回來。這一點讓他有些難過,因為他覺得在父親那兒,即使不能得到准許,至少也能贏得理解。「柯特來了嗎?」
「柯特在這。」聲音從院子的另一端傳來,一身短打的柯特踏入他們的視線。一條厚實的皮帶綁在他的前額,以防止汗水流入眼睛。他系著一條骯髒的腰帶,試圖保持上身挺直,手裡抓著一根硬質木材做成的棍子,一端削得非常尖銳,另一端呈抹刀形,磨得很鈍。按照規矩,他開始念應答祈文。在場的所有孩子,沿著他們父親的血脈一直追溯到祖先艾爾德,人人都知道應答祈文,甚至從孩童時起就已用心背誦了每個字,以便某一天他們能抓住機會成為真正的男人。
「你來這裡的目的嚴肅嗎,孩子?」
「我為了嚴肅的目的而來。」
「你來這裡之前,是從你父親家中被趕出來的?」
「確實如此。」除非他戰勝柯特,不然他回不了家。而如果他被打敗,他將永遠被放逐。
「你來這裡,帶了你挑選的武器嗎?」
「我帶了。」
「你的武器是什麼?」這是教練的優先權,他有調整戰略的機會,不管學生用的是彈弓、弓箭,還是長矛,都不會讓他措手不及。
「我的武器是大衛。」
柯特怔了一下。他非常吃驚,也許被弄糊塗了。這對羅蘭有利。
可能會有利。
「那你準備好對付我了嗎,孩子?」
「準備好了。」
「憑誰的名義?」
「憑我父親的名義。」
「報上他的姓名。」
「斯蒂文·德鄯,艾爾德的血脈。」
「那就顯一顯身手吧。」
柯特走入院子,木棍從一隻手傳到另一隻手中。旁觀的男孩們一陣唏噓,眼睜睜地看著他們的小領袖靠近柯特。
我的武器是大衛,教練。
柯特猜到羅蘭的用意了嗎?如果猜到,他完全懂了嗎?如果他把羅蘭的心思看得一清二楚,那羅蘭就沒有任何希望了。這全靠出其不意——當然也得看獵鷹能否儘力使出它的招數。當柯特拿著木棍朝羅蘭劈頭蓋腦砸下來時,大衛會不會只慵懶地坐在他的手臂上,毫無撲騰幾下的興趣?或者,它會遺棄羅蘭,振翅飛向自由的天空?
他們越走越近,但尚未越過界線,男孩冷峻的手指解開獵鷹的頭罩。它落在綠色的草地上,柯特止住腳步。他看到老鬥士的目光落在大衛身上,瞪大的眼睛中充滿詫異,但慢慢被會意的光芒取代。現在他明白了。
「哦,你這個小傻瓜。」柯特幾乎是從喉嚨里擠出了這幾個字。聽到他這樣跟自己說話,羅蘭勃然大怒。
「沖向他!」他大叫,朝大衛舉起手臂。
大衛飛起來,像一顆無聲的褐色子彈,羽毛短硬的翅膀拍了一下,兩下,三下,它撲到柯特臉上,鷹爪撲騰著,尖嘴啄下去。鮮紅的血滴濺起來,飛揚在炙熱的空氣中。
「啊!羅蘭!」庫斯伯特興奮地狂叫著,「第一滴血!第一滴血,滴在我的胸脯上!」(註:在成人儀式的格鬥中,有人灑第一滴血時,觀眾會這麼喊。)他使勁敲打著自己的胸口,留下的淤青一周後都未褪去。
柯特失去平衡,朝後踉蹌了幾步。他高舉著木棍,毫無目的地揮打著。獵鷹只是模糊一團,羽毛被木棍形成的氣流吹動著。
同時,男孩一個箭步朝前衝去,他伸直了手臂,捏緊拳頭。這是一次機會,很有可能是他僅有的一次機會。
不過,柯特的反應實在太快。獵鷹已經擋住了他百分之九十的視線,但他又舉起木棍,抹刀一端朝前。這時柯特殘忍地做了惟一能扭轉局勢的決定。他的肱二頭肌毫不留情地屈伸著,拿木棍朝著自己的臉拍打了三下。
大衛落到地上,羽毛折斷,身子都變了形。一隻翅膀痛苦地狂拍著地面。獵鷹冰冷的眼睛盯著教練血流不止的臉,殘忍的目光讓人發寒;柯特的一隻瞎眼從眼眶裡突出來,毫無光芒。
男孩結實地朝柯特的太陽穴踢了一腳。這應該能結束一切,但是沒有。柯特的臉失去了生氣,但只是一瞬間;很快他又猛衝起來,想抓住男孩的腳。
羅蘭急忙往後跳,但被自己的腳給絆倒了。他仰面摔在地上。他聽到遠處傑米驚恐的尖叫聲。
柯特隨時都能朝他撲來,結束這場爭鬥。羅蘭已經失去了他的優勢,師徒倆都清楚。那一刻,他們互相對視著,教練低頭看著他,左臉上仍血噴不止,瞎眼幾乎睜不開了,只露出一條白縫。今晚,柯特去不了妓院狂歡了。
有東西拚命地在啄男孩的手。是大衛,此時不管能夠到什麼,它都會盲目地撕咬。它的雙翅都折斷了,它仍然還活著已讓人不可思議。
男孩像拿石塊一樣一把抓起它,顧不上它尖利的喙從自己手腕上撕下一縷縷肉。當柯特像只展翅的雄鷹向他撲來時,男孩把獵鷹向上扔去。
「大衛!獵物!」
那時,柯特完全擋住了他面前的陽光,巨大的影子朝他砸下來。
8
獵鷹在他們倆之間撲騰,男孩感到有隻長著老繭的拇指朝他眼眶戳來。他推開手指,同時伸出腿,用大腿骨擋住了柯特朝他大腿根部劈來的膝蓋。他用手連續朝著柯特的脖子猛劈了三掌,感覺就像打在石頭上。
柯特痛苦地咕噥了一聲。他的身體抽動了一下。羅蘭模糊地看到有隻手掙扎著去抓掉在地上的木棍,他一個屈體,伸腳把木棍踢得老遠。大衛的一隻爪子牢牢地抓住柯特的右耳,另一隻無情地抓打著教練的臉頰,那兒頓時變得鮮血淋漓。熱乎乎的血噴洒了男孩一臉,聞起來就像切斷的銅塊。
柯特的拳頭擊中了獵鷹,打斷了它的脊骨。又一拳,它的脖子斷了,朝一個角度扭曲著。但鷹爪仍緊緊地抓著柯特不放。柯特的右耳已經不見了,只剩一個紅色的窟窿通向柯特的頭顱骨。第三拳柯特把獵鷹打飛了,終於掃清了面前的障礙。
就在那一刻,羅蘭伸直手掌對準教練的鼻樑,使盡全部力氣劈了下去,打斷了那根脆弱的骨頭,鮮血噴涌。
柯特出其不意地伸手抓住男孩的臀部,試圖把他的褲子拉扯下來縛住他的雙腿。羅蘭打了個滾,掙脫了柯特。他看到柯特的木棍,一把抓起來,起身跪著。
柯特也直起身子,跪在地上,他咧嘴笑了。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現在又回到界線的兩側面對著對方了,不過兩人的位置已經互換,柯特此刻是在羅蘭進場時的方位。老鬥士的臉上滿是鮮血。他的獨眼拚命地擠著,想看個清楚。他的鼻子被打歪了,耷拉在一邊。面頰被撕得血肉模糊,沒被獵鷹扯下來的肉還掛在臉上。
男孩舉著教練的木棍,就像一個專業的棒球選手等待著投擲過來的皮棒球。
柯特做了兩個假動作,然後突然徑直朝他奔來。
羅蘭早準備好了,絲毫沒有被這最後一個花招矇騙住,其實兩人心裡都明白這實在是拙劣的伎倆。木棍在空中滑出一條低平的弧線,正中柯特的頭顱,發出沉悶的重擊聲。柯特應聲倒下,他側著身子看了看男孩,表情木訥,令人捉摸不透。一小口痰從他嘴裡噴了出來。
「不投降就是死路一條。」男孩說,覺得嘴裡像是塞滿了濕棉花。
柯特笑了。他幾乎神志不清了,也許接下去的一周,他會昏迷不醒,只得待在小屋裡,靠人照顧了。但是此刻,他硬撐著,用盡了他無情無畏一生中的最後一點力量。他在羅蘭的眼裡看到他的需要,儘管隔了一層血簾,他還是能明白羅蘭迫切的需要,需要他的肯定。
「我投降,槍俠。我微笑著向你屈服。這一天,你讓人們記住了你父親和他的祖先們的面容。你創造了一個奇蹟!」
柯特的獨眼閉上了。
槍俠輕柔但堅定地搖了搖柯特。其他夥伴都聚到他們身邊,他們的手顫抖著,想拍打他的背部,想把他拉起來擁抱他,但他們遲疑地縮回手,感覺到他們之間有一條新的鴻溝。但這種感覺並不奇怪,畢竟他和其他的男孩之間一直都存在著鴻溝。
柯特的眼睛轉了幾下又睜開了。
「鑰匙,我的繼承權,教練,我需要它。」槍俠迫切地說。
他的繼承權就是槍,還不像他父親用的槍那麼重——特意用檀木包的槍柄讓它們特別沉——但槍,都是一樣的。只有少數人才有權持槍。按照古老的規矩,他從現在起就得離開母親的懷抱,到營房的拱頂下尋求庇護,帶著他新的武器,鎳鋼做的沉重累贅的長管槍。在他的父親成為真正的槍俠前,這種槍也伴隨他度過了學徒期,而他的父親現在已是統領——至少在名義上。
「為何你的需要那樣嚇人?那樣迫切?哎,我擔心的就是這點。這麼迫切的要求會讓你變得愚蠢。然而你還是贏了。」柯特喃喃自語,彷彿在說著夢話。
「鑰匙!」
「用獵鷹這主意真不錯。不錯的武器。你花了多長時間才把那畜生訓練好啊?」
「我從來沒訓練過大衛。我與它為友。鑰匙!」
「在我的皮帶下,槍俠。」眼睛又合上了。
槍俠將手伸到皮帶下面,感到來自柯特肚子的壓力,原先的肌肉現在都鬆弛下來。鑰匙掛在一個銅圈上。他緊緊地捏在手心裡,努力剋制著自己瘋狂的慾望,才沒把鑰匙高舉起來,歡呼勝利。
他站起來,這才轉身招呼同伴,此時柯特的手摸索著朝他的腳伸來。槍俠害怕柯特給他最後一擊,全身肌肉一下子都繃緊了。但是柯特只是抬頭看著他,結著硬痂的手指招呼他。
「我要去睡一會。」柯特平靜地低語,「我要走過那條路。也許一直走到路盡頭的開闊地。我不能再教你了,槍俠。你超過了我,比你父親當年挑戰我時還年輕兩歲,你父親當年已經是最年少的槍俠。但是,你還得聽我一句勸告。」
「什麼?」他非常不耐煩。
「將那個表情從你臉上抹去,傻小子。」
這讓他吃了一驚,但立即就按照柯特說的變了表情(當然,就像我們所有人一樣,他並不能看到自己表情的變化)。
柯特點點頭,輕聲說了一個詞:「等待。」
「什麼?」
柯特十分費力地慢慢吐出幾個字,這顯得他好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地強調著:「放手讓這個字眼和這個神話先你而行。有人會死抱著它們不放。」他的目光掠過槍俠的肩頭,「也許那些人都是傻瓜。讓你的影子長出頭髮。讓它變成黑色。」他的笑容非常怪異。「若有足夠的時間,話語甚至會讓巫師著魔。你懂我的意思嗎,槍俠?」
「我想,我明白。」
「這是我對你最後的教誨,你會牢記嗎?」
槍俠站直了身子,沉思的表情已經預示了他成人後的樣子。他抬頭看著天空。天色變深了,呈現紫色。白日的熱氣慢慢消散,西邊傳來幾聲悶雷,暴雨將至。天邊,叉形的閃電戳刺著連綿山脈平靜的側影。再往遠處,升起的是鮮血的噴泉,那裡充滿著瘋狂。他覺得很疲憊,不僅僅是在肉體上。
他低頭看著柯特。「教練,今晚我會埋了我的獵鷹。晚些時候,我會到下城區,去告訴妓院里那些等著你的人你今天來不了。也許,我會給其中一兩個些許安慰。」
柯特痛苦地張開嘴,他笑了。然後,他閉上眼,睡著了。
槍俠站起來,對他的同伴說:「找個擔架來,把他抬回屋裡。再找個護士。不,兩個護士。行嗎?」
他們只是怔怔地看著他,彷彿都被施了魔咒無法醒來。他們盯著羅蘭看,以為會看到他頭上火焰形成的花冠,或他身上任何魔術般的變化。
「兩個護士。」槍俠重複道,對著他們笑了。他們也對羅蘭微笑。但十分緊張。
「你這該死的賣馬的!」庫斯伯特突然大叫出來,咧嘴笑著,「你沒給我們留下一點肉,從骨頭上都挑不出來!」
「明天,世界也不會變得兩樣。」槍俠微笑著引用這句古老的格言。「阿蘭,你這個黃油屁股!快走!」
阿蘭趕忙去找擔架;托瑪斯和傑米一起去大廳的醫務室。
槍俠和庫斯伯特對視著。他們一直是最親密的朋友——確切地說,就他們各自不同的個性而言,他們已經達到了他們可能達到的最親密程度。伯特目光中掠過一絲沉思,槍俠想告訴他等一年或甚至是一年半後再挑戰教練,不然他會被送往西方戰場,但他努力剋制住自己沒說出口。他們一同經歷過種種艱險,槍俠不敢貿然說出這樣的話,他害怕自己臉上的任何錶情都會被誤認為是傲慢。我也開始學會謀划了,他想,有些不悅。他又想到馬藤,想到他的母親,這時他給了同伴一個狡猾的笑容。
我要成為第一個,他第一次有這麼明確的想法,其實以前也有過這個想法,但都被自己看成是痴心妄想。我就是第一個。
「我們走吧。」他提議。
「非常榮幸,槍俠!」庫斯伯特有些調侃地說。
他們離開了圍滿灌木的院子,從東端走出去;托瑪斯和傑米已經帶著護士回來了。她們穿著胸前有一抹紅色的白色紗羅長裙,看上去像鬼魂似的。
「要我幫你一起埋獵鷹嗎?」庫斯伯特關切地問。
「好,那太好了。伯特。」
然後,夜幕降臨,同時暴風雨開始襲擊;震耳欲聾的雷聲卷過天空,閃電帶著藍色的火焰沖洗了下城區彎曲的街道;被拴在圍欄旁的馬匹都低垂著頭,小股水流沿著它們的尾巴流下來。那時,槍俠正和一個女人睡在一起。
一切進行得很快,槍俠感覺很好。然後他們並排躺著,沒有說話。外面下起了冰雹,砸得屋頂窗戶砰砰作響,但一陣就過去了。樓下,其他屋子裡有人在用繁音拍子彈奏《嗨,裘德》。槍俠陷入了沉思。音樂聲停止了,屋裡非常安靜,只有冰雹拍打玻璃的聲音,就在他快睡著那一刻,他第一次想到也許他會是最後一個槍俠。
9
槍俠並沒有對傑克交待所有的細節,但也許男孩自己差不多能拼湊出整幅畫面。槍俠早就意識到這個男孩感覺極其敏銳,他和阿蘭非常相像。槍俠記得阿蘭擅長體察別人的感覺,會和別人有心靈感應,他們那時都說他有點靈氣。
「你睡著了?」槍俠問。
「沒有。」
「我告訴你的,你都懂嗎?」
「懂嗎?」男孩故作吃驚地嘲諷道,「懂嗎?你是不是在開玩笑?」
「沒。」槍俠有些不悅。他從來沒跟任何人說起過他的成人儀式,因為他對那次挑戰心裡還存有疙瘩。當然,獵鷹是完全沒有爭議的武器,但畢竟這算是耍手段,而且是種背叛,是他許多背叛中的第一次。告訴我——我真的能把這個男孩扔到黑衣人手裡嗎?
「好吧。我懂。」男孩最後說,「那是場遊戲,對不對?成人是不是一直得玩遊戲?每件事都不得不成為另一種遊戲的借口?有沒有男人是真正地成人了,而不只是從年齡上看是長大了?」
「你並不理解每件事。」槍俠說,努力剋制著他慢慢升起的怒火,「你還只是個孩子。」
「當然。不過我知道我對你意味著什麼。」
「意味著什麼呢?」槍俠問,聲音綳得很緊。
「打牌時的籌碼。」
這讓槍俠恨不得拿起塊石頭砸爛男孩的腦袋。但他只是平靜地說:「去睡吧。孩子需要睡眠。」
他耳邊突然響起馬藤的聲音:出去,用你的手去。
他僵直地坐在黑暗中,想到事後可能會深深地痛恨自己,他感到厭惡和畏懼。(他有生以來第一次有這種感覺。)
10
他們醒來後繼續趕路,鐵軌的走向有些變化,他們離地下河越來越近,在那裡他們遭遇了緩慢變異種。
傑克看到第一隻緩型突變異種時,嚇得大聲尖叫。
槍俠專註地搖車時,視線始終注視著前方,傑克的尖叫讓他朝右邊瞥了一眼。車的下方,有個腐爛的磷火般的綠色物體,槍俠可以感覺到它微弱的脈搏。好長時間以來,他的嗅覺第一次開始有感覺——他聞到些臭味,濕濕的。
他看到的綠色物體其實是張臉——如果仁慈些,那勉強可以被稱為臉。扁平的鼻子上方是昆蟲的節肢似的眼睛,毫無表情地看著他們。槍俠感到五臟六腑一陣涌動,連私密部位都在怵顫。他搖把手的節奏微微放快了些。
發出綠光的臉消失了。
「見鬼了,那是什麼?」男孩問,朝槍俠靠近了些。「那是——」話語卡在了喉嚨裡頭,因為這時他們從三個微微泛綠光的身影旁經過,它們就在鐵軌和看不見的水流之間,毫無反應地望著他們。
「它們是緩型突變異種。」槍俠解釋道,「我看它們不會給我們帶來麻煩。也許它們被我們嚇呆了,就像我們被——」
正在說話間,一個身影動起來,拖著腳步朝他們走來。那張臉看上去就像個餓壞了的白痴。赤裸的身體就像棵樹,所有的枝條和觸鬚都絞擰在一塊,形成無數個節瘤。
男孩又發出尖叫,像只受驚的小狗那樣抱住槍俠的腿。
那東西一隻觸角似的手臂伸過來,在手搖車的平板上亂抓。它散發出陰濕黑暗的氣味。槍俠放了把手,拔出槍。一顆子彈穿過了那張白痴臉的前額。它跌落在鐵道上,身上沼澤磷火的光芒慢慢暗淡,就像被烏雲吞食的月亮。槍彈發出的火光與他們久已習慣的黑暗對比如此鮮明,亮光似乎都刻映在了視網膜上,久久沒有褪去。飄散開來的火藥味火熱、粗野,與這片被埋葬的黑暗顯得格格不入。
又出現些身影,數量更多。它們並沒有明顯的向小車發起攻擊的勢頭,但這群醜陋的傢伙好奇地伸長了頭頸,無聲地將鐵軌包圍起來。
「看樣子你得幫我搖車了。」槍俠說,「你行嗎?」
「可以。」
「那就做好準備。」
男孩緊貼在他身邊,擺好了姿勢。只有當這些變異物從身邊經過時,男孩才從眼角瞥到它們,他並不左顧右盼,不想有意地找尋綠色的身影。小男孩心裡的恐懼被放大膨脹,但他的本我彷彿設法從他的毛孔里鑽了出來形成了一層保護膜。槍俠暗自思忖,這男孩有那種靈氣倒也不是不可能。
槍俠保持搖車的節奏,並不想加快速度。他知道,那會讓變異物們察覺到他們心中的恐懼,但他懷疑即使察覺到他們的恐懼,那些變異物也並不見得就會襲擊他們。畢竟,他和傑克是光明世界的產物,是完整健康的造物。它們肯定恨死我們了,他猜,不知道它們是不是也對黑衣人充滿了同樣的憎恨。也許不是,或許他經過這裡時就像一道黑影飛過,根本沒讓它們察覺。
聽到男孩的喉嚨底發出哽咽的聲音,槍俠幾乎很隨意地轉過頭。四個變異物正踉蹌著朝他們衝來,其中一個正想方設法要抓住車子。
槍俠放開小車的把手,以同樣的夢幻般隨意的動作拔槍射擊。他擊中了領頭的變異物,子彈射在它頭上。變異物發出哭泣似的哀嘆聲,開始咧嘴大笑。它的手軟綿無力,像條魚;手指合不到一起,就像在乾裂的土地中埋了很久的手套。另一個變異物死屍般的手觸到男孩的腳,開始拖他。
男孩的尖叫在石英壁形成的黑暗子宮中迴響。
槍俠打中了變異物的胸膛。它也咧開嘴大笑,垂涎黏液沿嘴角流淌。傑克已經滑到了車的邊沿。槍俠一把拉住他的手臂,但自己也幾乎失去了平衡。他沒有想到變異物如此強壯。槍俠朝緊拉不放的變異物頭上開了一槍。變異物的一隻眼睛失去了光芒就像是蠟燭被吹滅了。但是它的手仍未放鬆。他倆無聲地拉扯爭奪起傑克扭動的身軀。這些變異物使勁地拽著傑克,就好像他是一塊如願骨(註:西方的迷信說法,兩人同扯此骨,扯到長的一段的人可以有求必應。)。它們的願望毫無疑問就是一頓美餐。
手搖車速度慢下來。其他變異物形成的包圍圈越縮越緊——有的一瘸一拐,有的也許失明了。大概,它們都在找尋耶穌,希望他能帶來救贖,能將這些痛苦的生命從黑暗中拯救出去。
這是男孩的末日,槍俠無比冷靜地對自己說。這就是黑衣人所說的末日。放了他的手,繼續搖車,不然拉著他,我也會被埋在這裡。男孩的末日。
他猛地拽了傑克一把,朝變異物的腹部開了一槍。在那令人窒息的瞬間,變異物的手攥得更緊,傑克又開始朝邊緣滑去。這時,變異物那像裹著泥般的手指鬆了開來,它仰面摔倒,仍然咧嘴笑著,被減速的車拋在身後。
「我以為你會放開我的手。」男孩開始抽泣,「我以為……我以為……」
「抓住我的皮帶。」槍俠說,「使出你的力氣抓緊了。」
傑克的手穿過槍俠的皮帶,牢牢地抓住;他停止了哭泣,但身子仍不自主地抽動著。
槍俠恢復了搖車的節奏,小車的速度開始加快。變異物被甩下一點距離,它們獃獃地看著小車走遠,從它們的面目中幾乎辨別不出人類的痕迹(或許它們本來就不是人類),這些臉發出的微弱磷光就像是在強大壓力之下的深海魚的光芒;這些臉上沒有憤怒,沒有憎恨,只有如弱智般半清醒的惋惜。
「它們散開了。」槍俠鬆了口氣。他的小腹和私密處繃緊的肌肉也放鬆了一些。「它們——」
有幾個變異物搬了石塊放在鐵道中央。道路被封死了。要掃清障礙恐怕不難,一分鐘就應該能解決,但他們得停下來。必須有一個人得下車搬開石塊。男孩哀叫了一聲,抓緊了槍俠的皮帶。槍俠放開把手,手搖車無聲地滑向石塊。小車轟的一聲停住了。
變異物們又圍上來,幾乎是氣定神閑的,彷彿它們只是碰巧途經此地,在夢幻般的黑暗中迷失了方向,碰到小車上有人,便想借問個路。一個該死的古老岩壁底下的街角集會。
「它們會捉住我們嗎?」男孩鎮靜地問。
「不會活捉的。安靜一下。」
他環視著周圍的石塊。當然,這些變異物明顯不夠強壯,它們根本搬不動這些巨石來擋住他們的道路。只可能是些小石塊,只會剛夠讓他們停下車,讓有人——「下車。」槍俠以命令的口吻說,「你必須得搬開石頭。我會掩護你。」
「不。求你了。」男孩小聲說。
「我不能給你把槍,我也不可能邊搬石塊邊開槍。你必須得下車。」
傑克的眼珠瘋狂地轉動著;那一刻,隨著他想法的變化,他的身體也抖動著。然後他跳下車,撿起石塊朝左右扔,他頭也不抬,速度極快。
槍俠拔出槍,觀察等待著。
兩個變異物鬼鬼祟祟地徘徊著,靠近男孩,伸出生麵糰似的手臂去拉傑克。槍俠扣動扳機,一道紅白色的強光打破黑暗,也刺痛了槍俠的眼睛。傑克尖叫著,繼續扔著石塊。槍俠眼前光影跳躍著,什麼都看不見。眼前只有影子和強光留下的余像。
一個變異物,磷光弱得幾乎看不到,它如同夜魔(註:西方文化中,夜魔是鬼一樣的怪物,經常驚嚇孩子。)一般突然伸出橡膠似的手臂抓住了傑克。它的眼睛大得幾乎佔去了半個頭顱,不停地轉著。流出黏液。
傑克又開始尖叫,扔下石塊,轉身掙扎。
槍俠朝聲音開槍了,根本沒有時間擔心他的視覺可能會辜負他的雙手;兩個頭只有幾英寸的距離。倒下的是變異物。
傑克瘋狂地扔著石塊。變異物圍成圈,慢慢靠近,再往前靠近一點就會觸手可及。它們身後不斷有同夥趕上來,數目不斷增加。
「好吧。上來。快!」槍俠對傑克喊。
男孩剛挪動腳步,變異物就衝上來了。傑克跑到車邊,掙扎著往上爬;槍俠已經開始搖車,車往前跑動。雙槍已經插回了槍套。他們必須趕快前進。這是他們惟一的機會。
可怕的手拍打著小車表面的金屬。男孩現在兩隻手都攥著槍俠的皮帶,他將臉緊緊地貼在槍俠的背上。
一群變異物跑到鐵軌上,它們臉上還是那種毫無思想、隨意而期待的表情。槍俠感到自己的腎上腺素急速升高;小車沿著軌道飛一般衝進黑暗中。他們以全速撞飛了四五個可憐的傢伙。它們就像腐爛的香蕉被人從柄上打掉那樣飛出去。
一個又一個不停地飛入無聲的黑暗中。
漫長的沉寂後,男孩抬起了臉,感受著車速形成的風。他仍心有餘悸,但忍不住想了解現在的狀況。槍彈的火光仍在他眼前晃動。他什麼都看不見,除了周圍的黑暗;什麼聲音也沒有,除了水流潺潺。
「它們不在了。」男孩說,突然害怕在黑暗中軌道就那麼到了盡頭,害怕那時他們被迫跳下車,跳入嶙峋亂石中摔傷。他坐過汽車;有一次他父親在新澤西州高速公路上車速達到九十英里,被警察攔了下來,警察假裝沒看到父親夾在駕照中的二十美元,給了他一張罰單。但是男孩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的坐車經歷,耳邊是狂風,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前後潛存的危險讓他心慌,水流的聲音就像一個人的笑聲——黑衣人的笑聲。槍俠的手臂就像發瘋了的人類工廠里的活塞。
「它們走了。」男孩小心地說,話還沒到嘴邊就讓風給捲走了,「你可以慢下來了。我們把它們甩遠了。」
但是槍俠沒有聽到。他們疾馳著駛入前方未知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