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這念頭儘管過於瘋狂,但似乎是為了印證這一點,倏忽之間槍俠站在那門口看見的景象直豎著朝一邊傾斜下去。景象轉過來了,(又是頭暈目眩,感覺像是站在一塊底下有輪子的平板上,可是他看不見在往哪兒移動,)接著,過道從門邊飄移開去。他擦身而過的一處地方,一些女人身穿同樣的紅制服,侍立在那兒,這地方有許多金屬傢伙,他雖說傷痛難忍,疲憊得要命,但他還是希冀這流閃的景象駐留片刻,好讓他把那些金屬器具瞧個明白——像是機器一類的傢伙,其中一個瞧著有點像烤箱。他剛才看見的那個女人正在給發出招呼聲的那兒倒著杜松子酒,她手裡盛酒的容器很小,是個玻璃瓶。那個注入酒的容器看上去也像是玻璃,但槍俠覺得那不是真的玻璃。
從門口流閃過去的景象一直在飄移著,他沒法瞅得更清楚。又是一陣令他暈眩的倒轉,這時他看見一扇金屬門。一個小小的長方形標識牌,槍俠能夠認出上面的字樣:無人。
景象朝一側略略傾斜。一隻手從門右側伸過來拽住槍俠眼前的門把手。他看見了藍襯衫的袖口,視點向後拉一點,可以看見那人生著鬈曲的黑髮,長長的手指,其中一個手指上戴著戒指,上面的鑲嵌物也許是紅寶石,也許是什麼華而不實的垃圾。槍俠寧願相信是後者——因為它看上去大而艷俗,不像是真傢伙。
金屬門拉開了,槍俠瞧見裡面是他見過的最最匪夷所思的無水箱廁所,全金屬的。
金屬門擦著沙灘上那扇門的邊緣飄移過去了。槍俠聽到門對門擦過的聲音。他又是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估計是那雙被他借視的眼睛的主人轉過身了,轉到他身後來鎖定他了。接著,眼前的景象真的顛倒了——不是整個兒顛倒,倒了一半——他正注視一面鏡子,見著一張以前曾見過的臉……在塔羅牌上。同樣的黑眼睛和細鬈的黑髮。這張臉平靜而蒼白,在他的眼睛裡——這雙眼睛此刻正反視著他自己——羅蘭看見了塔羅牌上見過的,被那個醜陋的狒狒掐住而引起的恐懼。
這男人在顫抖。
他也病了。
他想起了諾特,那個特嶴的食草者。
他想起了那個魔咒。
惡魔已經附在他身上。
槍俠突然想起他也許知道海洛因是什麼玩意兒:那是一種鬼草似的東西。
他有點心煩意亂,不是嗎?
他想也沒想,只是出於一種簡單的決意,正是這種決意使他成為最後一個僅存的碩果,最後一個前進再前進的人——庫斯伯特和其他那些人,他們要麼死了要麼放棄了,要麼自殺或變節,要麼噤口不言,壓根兒不提黑暗塔這回事了——而他還能繼續向前;正是那種簡單的思維方式和無所顧忌的決心驅使著他穿越沙漠,而且多年來一直穿越沙漠追趕著黑衣人。所以,他幾乎連想也沒有想,就走進了門裡。
2
埃蒂要了一杯杜松子酒和湯力水——也許這樣醉醺醺地通過紐約海關不是個好主意,他知道一旦開始動手,自己就一定要干到底——但他必須有點東西。
你開始幹活的時候,可能會找不著路,亨利曾告訴過他,但你不管怎麼樣也得自己想法子,哪怕手裡只有一把鏟子。
點了東西,侍者離開後,他便感覺有點噁心想嘔吐,倒不是真的噁心,只是可能而已,但最好別有事。兩個腋窩下各藏一磅可卡因,嘴裡呵著杜松子酒氣,這副樣子通過海關可不怎麼妙;褲子上那些幹了的嘔吐物在海關那兒簡直是災難,所以,最好別有事。噁心的感覺會過去的,向來都是這樣,但最好還是別有事。
然而麻煩在於,他想要慢慢地、時不時地戒毒。慢慢地,而不是突然地戒掉毒癮。那位聰明透頂而且大大有名的癮君子亨利·迪恩還有更多的智慧警句呢。
那回他倆坐在攝政王大樓陽台披屋上,不是瞌睡得非睡不可,但差不多也快要睡著了,太陽暖洋洋地照在他們臉上,兩張臉都修飾得乾淨體面……好像回到了過去美好的老時光,那時埃蒂才剛開始吸毒,而亨利則往自己身上扎了第一針。
每個人都說要做冷火雞①『註:原文Coldturkey,美國俚語,意即立刻並永久性地全面戒毒。』。亨利曾說,但你成功之前,還不如先做一下涼火雞②『註:原文Coolturkey,美國俚語,意即慢慢地非永久性地戒毒。』的好。
埃蒂聽得一愣,瘋狂地咯咯大笑起來,因為他知道亨利的意思是什麼。亨利呢,笑起來倒不這麼瘋狂。
從某些方面看,做涼火雞要比做冷火雞糟糕,亨利說。至少,你想要做冷火雞時,你知道自己會嘔吐,你知道自己會發抖,你知道你會大汗淋漓以為自己要被淹死了。可做涼火雞呢,就像是在等著一道遲早要來的詛咒。
埃蒂記得問過亨利,你把用針扎的那些傢伙(那些昏昏沉沉遊魂般的日子,肯定是發生在十六個月以前,他倆曾一同信誓旦旦地保證以後決不成為這樣的人)叫做什麼。
焦火雞。亨利馬上回嘴道。隨即,兩人都吃了一驚,他們居然說出了那麼好玩的話,想也想不到的好玩,兩個人你看我,我看你,隨即互相揪在一起,嚎叫,狂笑。焦火雞,太妙了,可現在沒那麼好玩了。
埃蒂穿過通道,踱到過道盡頭,看了看上面的標識牌——無人——打開了門。
嗨,亨利,偉大的聰明的大名鼎鼎的吸毒兄弟,在說到我們那些特別的朋友時,你想聽聽我對那些煮熟的鵝是個什麼說法嗎?那回,是肯尼迪機場海關的人覺出你臉上表情有點不對勁兒,要不就是因為趕巧他們那些博士鼻子的狗出現在那兒而不是在紐約港務局,狗們開始汪汪大叫,而且在地板上這兒那兒都嗅了個遍,就是你。所有勒著脖子的狗一下子都要撲上來,海關的傢伙把你的行李扔到一邊去了,把你帶進一個小房間,問你是不是願意脫下衣服,你說行啊,可我在巴哈馬惹上點感冒,這兒的空調打得太高了,恐怕這會兒我的感冒得轉成肺炎了,於是人們說,是嗎,你總是在空調打得太高時出汗嗎,迪恩先生,你說得對,行啊,對不起啦,現在我們把空調調低點兒,他們說,也許你最好把T恤也脫下,因為你的樣子看上去像是服用過毒品,夥計,你身上那些脹鼓鼓的地方看上去好像是淋巴腫瘤的癥狀,你都不必再說什麼了,這就像那個中路的外場手似的,看著擊球手擊中了棒球還站在那兒,想著球沒準會被擊出場外,不妨袖手旁觀看著球飛進上面的觀眾席,心想讓它去吧讓它去吧,所以你還是把T恤脫下來吧,瞧啊,留神了,你是個幸運的孩子,這些不是腫瘤,除非你把它們叫做社會軀體上的腫瘤,嘎—嘎—嘎,這些玩意兒更像帶蘇格蘭牌寬緊帶的游泳褲,順便說一句,別擔心那些嗅來嗅去的東西,那不過是撩撥你,逗你開心呢。
他來到那人身後,擰開扣上的門把手。上面的燈亮著。馬達的轉動聲在嗡嗡低吟。他轉向鏡子,想瞧瞧自己的模樣究竟有多可怕,陡然一陣恐怖的感覺滲透了全身:一種被看的直覺。
嗨,快點,走吧,他緊張地想。你可能是這世上最不多疑的人了。這就是他們把你送走的原因。這就是——
似乎倏然之間鏡子里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不是埃蒂·迪恩淡褐而近乎綠色的眼睛,(在他二十一歲生命的最後三年里,這雙眸子溫暖過多少芳心,搞定過多少靚妞啊,)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一雙陌生人的眼睛。不是埃蒂的淡褐色眼睛,那是像褪了色的李維斯牌藍布牛仔褲那樣的顏色。這是一雙冷冷的、酷勁十足而不動聲色的眼睛,是毫釐不爽的射擊手的眼睛。透過這雙眼睛的反射,他看見——清楚地看見——浪尖上一隻海鷗俯衝而來,從水中抓起了什麼東西。
他剛才還在想這到底是什麼狗屁玩意兒?接著就知道這感覺不會消退了,他還是想嘔吐。
就在這一刻,他又看了看鏡子,藍眼睛消失了……但剛才看見的好像是兩個人……是著了魔的,就像是《祛魔師》中的小姑娘。
他清晰地覺出一種新的意識擠入了他自己的意識,而且是有聲音的思維,他聽到了,那不是他自己的思維,而是像收音機里播放出來的聲音:我過來了,我在空中的車廂里。
還說了一些別的什麼話,但埃蒂沒聽清。他正對著盥洗槽頗有節制地輕聲嘔吐。吐完了,還沒等揩凈嘴巴,就發生了一樁以前從未找上他的事兒。他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令人恐懼的一刻空白——僅僅是一個空白的間隙,就像排得齊刷刷的報紙專欄中的一條新聞被塗去了。
這是什麼?埃蒂無助地想著。這到底是什麼狗屁玩意兒?
他又是一陣遏止不住的嘔吐,也許,這也讓他心存懼念,不管你怎麼抑止,總是抵擋不住反胃的感覺,只要你胃裡翻騰著想嘔吐,就甭打算再掂量別的事兒。
3
我過來了,我在空中的車廂里。槍俠想。但他接著就意識到:他在鏡子里看見我了!
羅蘭朝後退去——不是離去,而是朝後退,像一個孩子似的朝那個狹長的房間最裡邊的角落挪動。他在空中的車廂里,也在某個人體(不是他自己)裡面。在囚徒的身子里。最初那一刻,當他挨近那傢伙身邊時(這是他惟一可以表述的情形),說實在的,他不僅擠入那軀殼,而簡直就成了這個人。這傢伙病了,不管什麼病反正是不舒服了,他感同身受地體會著這人犯噁心的滋味,羅蘭明白如果自己需要的話,他可以控制這具身軀。他覺出他的病痛,可能是被什麼魔鬼似的東西控制著,當然如果有必要的話,他會出手的。也許他應該退出來,趁人不留意時。囚徒這陣噁心勁兒剛一消退,槍俠就朝前猛一跳——這回真的到前面了。眼下身處這般局面該如何應對,他幾乎一無所知,在這種情形下,一無所知將會導致最可怕的後果,所以現在他最需要了解兩件事——那實在是最具緊迫感的需要,不管還會發生什麼。
那扇門是否還在那兒?從他自己的世界穿越過來的那扇門。
如果門在,那麼他自己的肉身是否還在那兒?會不會已經潰爛?還是奄奄待斃?或者已經死了?還是丟了他的自我意識和思想,僅如行屍走肉一般?即使是他的軀體依然活著,恐怕也只能在白天苟延殘喘。因為一到夜間,大螯蝦似的怪物可能會帶著古怪的問題跑出來,尋找海岸晚餐了。
他猛地扭轉腦袋(這一霎那轉動的是他自己的腦袋),飛快地朝後瞥去。
那扇門還在,依然在他身後。是通往他自己世界的通道,那鉸鏈就嵌在密閉的金屬牆面上。而且,是呀,他就躺在那兒,羅蘭,這最後的槍俠,他包紮過的右手懸在腹部。
我在呼吸,羅蘭想。我必須回去,讓自己能夠行動。不過首先我得……
他打消了撇開囚徒的念頭,先要觀望一下,他想看看這囚徒是否知道他在那兒。
4
噁心嘔吐停住後,埃蒂還彎腰趴在盥洗槽上,兩眼緊閉著。
腦子裡那一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有沒有四處張望呢?
他伸手摸到水龍頭,放出冷水。眼睛仍然閉著,他兜起冷水洗著臉頰和下頦。
也許這樣的事兒再也不可能避免了,他睜眼向鏡子里瞅去。
他自己的眼睛看著他。
頭腦里沒有異樣的聲音了。
沒有老是被另一雙眼睛盯著的感覺了。
你只不過是有那麼片刻工夫在神遊罷了,埃蒂,偉大的大名鼎鼎的智者癮君子勸慰他說。只不過是戒毒時偶爾出現的不尋常的幻覺罷了。
埃蒂看一下表。一個半小時到紐約。預計東部夏令時間四點零五分抵達,只是這會兒的午間時分實在難熬。那是最後攤牌的時刻。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飲料就在擱板上。他吸了兩口,侍者過來問他是否需要什麼。他張嘴說不……接下來就再也沒有什麼離奇的空白間隙了。
5
「我想要些吃的,勞駕。」槍俠借著埃蒂·迪恩的嘴巴說。
「我們將供應熱餐,在……」
「我實在是餓壞了,」槍俠拿出極度懇切的口氣說,「什麼東西都行,粕粕客①『註:原文popkin,是作者杜撰的一個詞。是羅蘭的世界裡與三明治類似的一種食物。』也行——」
「粕粕客?」穿制服的女人朝他皺起了眉頭,槍俠突然間穿透了囚徒的意識。三明治……這個單詞像是老遠地在一個海螺殼裡咕噥著。
「要不,三明治好了。」槍俠說。
穿制服的女人疑惑地看著他,「那麼……我們有金槍魚……」
「那也許不錯。」槍俠說,雖說他這輩子都沒聽說過那種魚。乞者總不能挑挑揀揀。
「你看上去臉色挺蒼白的,」穿制服的女人說。「我想你是暈機了吧。」
「餓的。」
她給了他一個職業微笑。「我會儘快給你搞定。」
搞定?槍俠聽著一愣。在他自己的世界裡,搞定是一個俚語,意思是用蠻力把一個女人弄上手。別去想它了,食物馬上就來了。他不知道當自己拿著食物穿過那扇門回去時,他的軀體是不是早已餓壞了。也許是此一時彼一時吧。
搞定,他暗自嘀咕著,埃蒂跟著搖搖頭,好像覺得匪夷所思。
一旦搞定,槍俠將抽身而返。
6
是緊張,偉大的預言者、著名的癮君子向他保證。只是由於緊張。所有的「涼火雞」都有這樣的經歷,老弟。
然而,如果緊張就是這模樣,為什麼總有一陣莫名其妙的睡意不時襲來——說這睡意莫名其妙,是因為這時候本該感到發癢、發脹,在顫抖發作之前抓耳撓腮地扭來扭去;即使他沒有進入亨利所說的「涼火雞」狀態,他也涉險攜帶了兩磅可卡因經過紐約海關——這可是會被判入十年聯邦監獄的重罪,可是就在這當口他竟然會突然出現失憶昏睡癥狀,大腦一片空白。
這還是一種睡意。
他又啜吸飲料,迅速閉上眼睛。
為什麼會突然大腦短路?
我沒有,不然的話她會飛快地去叫救護車的。
大腦一片空白,那麼,這可不是什麼好事。你以前從沒遇上這種事兒。會有愣怔發獃的時候,可是從來沒有過大腦一片空白。
還有他的右手也怪了。隱隱地總有點脈動加速的感覺,好像讓什麼東西重重地砸過一下似的。
他閉著眼睛伸展一下手臂。沒有疼痛。沒有急速的脈動,沒有射擊手一般的藍眼睛。至於腦子空白,用偉大的預言者和著名的癮君子的話來說,不過是一隻「涼火雞」和走私者的一種壓抑現象綜合症罷了。
但我還瞌睡了,他想。那又是怎麼回事?
亨利的面孔像一隻斷了線的氣球從他旁邊飄過去。別擔心。亨利在說。你會沒事的,老弟。你飛到拿騷,在阿奎那登記住宿,星期五晚上會有個男人來見你。那是他們當中的一條好漢。他會給你安排好的,會留給你足夠的物品過周末。星期天晚上他帶可卡因過來。你得把銀行保險箱的鑰匙交給他。星期一中午你就飛回來,你臉上越是裝出一副憨憨的樣子越好,你會飄飄悠悠地通過海關。我們日落時將在斯巴克斯吃牛排。一定會飄飄悠悠地通過海關的,老弟,屁事兒也沒有,只有飄飄悠悠的涼風。
但這會兒卻是熱乎乎的微風。
麻煩的事兒在於他和亨利都喜歡查理·布朗和露茜①『註:查理·布朗和露茜(CharlieBrownandLucy),美國畫家查爾斯·舒爾茨所作連環漫畫《花生》中的主要角色。這部漫畫曾被改編成多部電視劇和舞台劇,查理·布朗和露茜都成了家喻戶曉的人物。』。惟一不同的是亨利偶爾會抱住橄欖球,好讓埃蒂能踢到它——不是經常,但偶爾他會這麼干。埃蒂甚至曾想過要給查爾斯·舒爾茨寫封信。親愛的舒爾茨,他會這樣寫。你老是在最後一秒鐘讓露茜把球撤走,這樣會沒用的。她應該偶爾把球拿穩。讓查理·布朗吃不準,你知道的。有時候,她不妨把球拿住讓他能一連踢中三次,甚至四次,接下來的一個月里再讓他全踢空,然後再讓他踢中一次,然後又踢空三四天,然後,你知道,你已經明白了。這真的會讓這孩子氣翻天的,難道不是嗎?
埃蒂知道那確實會讓這孩子氣翻天。
憑經驗他就知道。
他們當中的一條好漢。亨利是這樣說的。其實那是個一臉菜色的傢伙,還帶一口英國腔,瞧那頭髮、那小鬍子,活像是從四十年代的搞笑電影里走出來的,那一口往內歪斜的黃牙,更像是長在一頭老邁的動物嘴裡。
「你帶了鑰匙嗎,先生?」他問道,那副英國公立中學的腔調真要讓人把他看做沒畢業的高中生。
「鑰匙不用擔心,」埃蒂回答,「如果你是記掛這個。」
「那就給我吧。」
「不會是這樣吧。你得帶些東西來讓我打發這個周末。星期天晚上,你得把那玩意兒交給我,我才能給你鑰匙。星期一你進城用這把鑰匙去取貨。我可不知道那是什麼貨,那就不關我的事了。」
驀然間,這菜臉夥計手裡捏著一把不大的傢伙對著他。「幹嘛不給我呢,先生?讓我省點時間和力氣,也好救你一命。」
埃蒂·迪恩是那種心如鐵石、行事乾脆的人:要麼干,要麼不幹。亨利知道這一點;更重要的是,巴拉扎也知道。這就是為什麼派他來的緣故。他們大多數人都以為他已經沒治了,因為一沾海洛因他又得上癮。他明白這個,亨利明白這個,巴拉扎也明白。但只有他和亨利知道他本來就是要上癮的,哪怕再下決心洗心革面也沒用。巴拉扎不知道他的決心有多大。操他媽的巴拉扎。
「幹嘛不把你那玩意兒拿開,你這小臟貨?」埃蒂說。「還是想讓巴拉扎派個人過來,拿一把生鏽的小刀把你的眼珠子從腦袋上摳出來?」
菜臉夥計笑笑。那把槍像是變戲法似的一下消失了。瞧那手上,換了一隻小信封。他遞給埃蒂。「只是開個小玩笑,你知道。」
「既然這麼說,那就算了。」
「星期天晚上見。」
他向門邊走去。
「我想你最好還是等等。」
菜臉夥計轉過身,手臂抬了起來。「你以為我想走也走不了嗎?」
「我看你這樣走的話就成狗屎了,我明兒就打道回府。這麼著你就真是一泡屎了。」
菜臉夥計那張臉沉了下來。他坐到房間里僅有的那把安樂椅上,這時埃蒂打開信封抖出一撮褐色玩意兒。一看就是劣品。他瞥一眼菜臉夥計。
「我知道那玩意兒模樣不濟,看著像低檔貨,但這是溶解出來的,」菜臉夥計說。「沒錯兒。」
埃蒂從拍紙簿上撕下一張紙擱在桌上,倒出一點褐色粉末。用手指沾了少許抹到上齶里。稍過一會兒,便吐進垃圾桶里。
「你找死啊?就這玩意兒?你是活得不耐煩了?」
「要不要就這玩意兒。」菜臉夥計愈顯懊惱。
「我明天就退房走人,」埃蒂說。其實是嚇唬嚇唬人,但他覺得這個菜臉夥計沒法查證這一點。「我自己一手打理,就是為了提防萬一碰上像你這般操蛋的傢伙。成不成我可不在乎。說真的,既然如此倒讓我一身輕鬆。我不想為這活兒再耗神費力了。」
菜臉夥計坐在那兒琢磨事兒。埃蒂呢,則竭力集中注意力使自己別胡思亂想。他感到有些走神;感覺像是在滑來滑去,乒乒乓乓地撞來撞去,像脫了衣服在跳搖擺舞,抓著想抓的地方,噼噼啪啪地掰著關節弄出響聲。甚至還覺出自己的眼睛想要轉到桌上那堆褐色粉末上去,儘管他明白那是毒物。他這天早晨十點鐘注射過那玩意兒,可是從那時到這會兒已過去了十個鐘頭。如果他真像幻覺中那麼折騰起來,這局面就不一樣了。菜臉夥計不光掂量自己的事兒,他還在盯著埃蒂打主意,看看能否從他這兒套出點什麼。
「我也許能去查查哪兒出了紕漏。」他最後這樣說。
「那你幹嘛不去試試呢?」埃蒂說。「要是過了十一點還不來,我就把燈關了,在門上掛出請勿打擾的牌子,聽到有人敲門我就打電話喊服務台,說有人打擾我休息,讓他們派個保安過來。」
「操你媽的。」菜臉用他那無可挑剔的英國口音說。
「不,」埃蒂說,「操你媽是你自己這麼想的,我才不想和你干呢。你必須在十一點之前帶著我能用的東西趕到這兒——那不是什麼了不起的東西,只不過是我能用的——要不你個臟貨就去死吧。」
7
十一點還差不少菜臉夥計就趕到了,這時候時間是九點三十分。埃蒂猜他車裡肯定還有個跟來的傢伙。
這回帶來的粉末更少。不夠白,但至少有點象牙色的意思,看樣子不會太離譜。
埃蒂嘗了嘗,好像就是這貨了。比剛才的要像回事兒,不錯啦。他卷了一張紙幣,用鼻子吸了點。
「好啦,星期天見。」菜臉夥計輕鬆地說著打算走人。
「慢著,」埃蒂說,好像他成了拿槍的人。用這腔調說話他就是拿槍的人了。這槍就是巴拉扎。恩里柯·巴拉扎,紐約毒品圈一個心狠手辣的人物。
「慢著,」菜臉夥計轉過身,看著埃蒂,好像覺得埃蒂準是精神錯亂了。「怎麼說?」
「嗯,其實我這會兒是在琢磨你,」埃蒂說。「我吸了剛才那玩意兒要是得了病,那就算掛了。我要是死了,當然,那就是掛了。我在想,如果我只是鬧點兒不痛快,沒準能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知道,就像是故事裡說的孩子們擦一盞燈可以許三個願。」
「這玩意兒不會讓你得病的。那是中國白。」①『註:中國白,一種純正的海洛因。據說產自東南亞,經由香港偷運到北美,故毒品交易中有此諢名。』
「這要是中國白,」埃蒂說,「那我就是德懷特·戈登。」②『註:德懷特·戈登(DwightGooden,1964—),上世紀八十年代美國黑人棒球明星。埃蒂說這話的意思是,如果這不純的海洛因也算是「中國白」,那不如說他就是黑人了。』
「誰?」
「沒你的事。」
菜臉夥計乖乖坐下。埃蒂坐在汽車旅館房間里,旁邊桌上攤著一小堆白色粉末,(不等條子趕到,他很快就能把這些玩意兒衝進廁所)。電視里正在轉播棒球比賽,勇敢者隊被梅茨隊——泰德·特納的榮譽棒球隊打得落花流水。阿奎那飯店的屋頂上架設著碩大的衛星天線。上來了一陣暈乎乎的平靜感,這感覺好像跟在他的意識後面……當然還有他想來自己應該有的感覺——這來自他看過的醫學雜誌,是說海洛因上癮者的神經系統非正常增厚會引起此種癥狀。
想做一個快速治療嗎?有一次他曾問亨利。阻斷你的脊椎,亨利。你的腿就不會動了,xx巴也一樣,不過這一來你就能馬上停止注射毒品了。
亨利不覺得這事兒好玩。
說實話,埃蒂也沒想過這事兒有什麼好玩。如果只有一個辦法可以讓你甩掉趴在背上的猴子,那就意味著你得對付更麻煩的猴子。這不是什麼卷尾猴,不是可愛的小吉祥物似的小玩意兒,而是一個大而丑的老狒狒。
埃蒂開始吸鼻子。
「好啦,」他最後說。「這就行了。你可以滾出房間了,臟貨。」
菜臉夥計站起來。「我有幾位哥們,」他說,「他們可能要過來跟你商量點事兒。你最好還是告訴我鑰匙在哪兒。」
「不在我這兒,用不著這樣咋呼,」埃蒂說。「你不是擦燈的孩子。」然後沖他微笑起來。他不知道自己笑起來是什麼樣兒,但肯定不會讓人提神醒腦,因為菜臉夥計一轉身就溜出了房間,飛快地撇下他和他的笑臉,都不敢回頭看一眼。
埃蒂·迪恩確信他已離開,便加熱溶解那些粉末。
扎針。
躺下。
8
這會兒他睡著了。
那個潛伏在他意識裡面的槍俠(槍俠還不知道這個人的名字,那個被囚徒認作「菜臉夥計」的傢伙也不知道,因為他們壓根兒沒說起埃蒂的名字)正觀望他,就像他小時候,世界轉換之前觀賞各種表演似的……換句話說他以為自己就是在觀賞從前那種演出,他可從來沒見過眼前這路表演。如果他見過一種活動的圖像,也許首先會想到那上邊去。不過,確切地說他從囚徒意識中截獲的東西是看不見的,因為二者幾乎合為一體。比方說名字吧,他知道了囚徒的哥哥的名字,卻不知道這傢伙本人叫什麼。當然名字是一種秘密,充滿了魔力。
這男人的性格沒什麼可稱道的,他有著癮君子的軟弱;而他的剛強又被埋沒在軟弱里了,就像一把好槍沉進了流沙。
這男人使槍俠痛苦地想起了庫斯伯特。
有人走過來。囚徒睡著了,沒聽見。槍俠沒睡,又一次頂了出來。
9
酷呆了,簡妮想。他說他餓壞了,我連忙弄了點東西送過去,看上去他真有些可愛,三明治給他弄好了他倒睡著了。
這位旅客——那二十來歲的年輕人,個頭挺高的,身上是乾乾淨淨有點兒褪色的藍牛仔褲和佩斯利花呢襯衫——眼睛睜開一道縫,朝她微笑一下。
「謝謝咦,女士。」他這麼說——或是就是這麼咕噥道。聽上去還有點老派腔調……要不就是在說外語。說夢話,是這樣的,簡妮想。
「不客氣。」她露出最職業化的空姐微笑,相信他又睡過去了,可三明治還在那兒,沒動過,現在倒正是供應航空餐的時間了。
好吧,這就是他們早就告誡過你的情況,不是嗎?
她回到客艙後面去抽煙。
她擦著了火柴,正要點煙,卻又停了下來,算了吧,這可不是條令規定你應該做的事。
我覺得他有點兒可愛。他那雙褐色的眼睛。
然而,坐在3A位置上的男人把眼睛略略睜開時,她注意到那已經不再是褐色的了,睜開的是藍眼珠子。但不是像保羅·紐曼①『註:保羅·紐曼(1925—),美國著名電影演員,一九八六年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那種性感甜蜜的藍眼睛,而是藍得像冰山一樣。它們——
「哇!」
火柴燃到了手指。她馬上抖掉了它。
「簡妮?」保拉問她。「你沒事吧?」
「沒事。胡思亂想呢。」
她又划了一根火柴,這次把煙給點上了。她只抽了一口煙,一個合乎情理的答案就出來了。他戴著隱形眼鏡,肯定是這麼回事。那種眼鏡可以改變你眼睛的顏色。他進過盥洗室。他在裡面呆的時間夠多的,想來是暈機了——他臉色蒼白無光,這種臉色的人通常身體欠佳。其實,也許他是想摘掉隱形眼鏡以便睡得更舒服些。肯定是這麼回事。
你也許覺察出什麼,驀然間一個聲音從不遠處傳來。某種讓你有點兒興奮的事情。你看見的可能不是真實的。
有顏色的隱形眼鏡。
簡妮·多林認識的人裡邊有超過兩打是戴隱形眼鏡的。他們中間大多數人為航空公司工作。沒人提起過這事,她想也許是因為他們都覺得旅客可能不喜歡機組人員戴眼鏡——那會讓人感到緊張不安。
她認識的那些人當中,大概有四個是戴有色隱形眼鏡的。無色隱形眼鏡比較貴,有色的價格就相對實惠。簡妮的熟人圈子裡花錢要這樣算計的一般都是女人,她們都虛榮得要命。
那又怎麼樣?男人也可以玩虛榮嘛。幹嘛不呢?他長得挺不錯的。
不。他不是英俊。也許是可愛,不過,他乾脆就是那副樣子就好了,那蒼白的臉色配著雪白的牙齒。他幹嘛要戴有色隱形眼鏡?
機上的乘客都害怕坐飛機。
這世界上劫機和毒品走私已成家常便飯,弄得航空公司的人也怕起乘客來了。
剛才勾起她這些想法的聲音,使她想起在飛行學校時,一個利斧般嘎嘎作響的粗大嗓門:不要忽視你的懷疑。如果你忘記了其他那些如何對付潛在的或公然現身的恐怖分子的種種招數,也一定要記住:不要忽視你的懷疑。在某些案子中,有一些空中乘務人員在事後彙報時說他們一開始根本沒發現什麼異常狀況,直到這傢伙掏出手榴彈命令飛機向左飛往古巴,或者機上的人都被捲入空中氣流時才如夢初醒。而在大多數情況下會有兩到三人——通常是空中服務生——就像你們這種新來乍到的女服務生——會說起她們覺察到的異常狀況。比方說91C座位上的乘客,或是5A座位上那個年輕女士,讓人感到有些不對勁兒。她們覺出不對勁兒,可她們什麼也沒做。她們會因為這事被炒魷魚嗎?上帝啊,不會的!你總不能因為看不慣這人抓撓膿瘡的樣子而把他控制起來吧。真正的問題在於,她們覺察到某種異常的東西……然後就扔在腦後了。
那人在利斧般的話音中舉起一根短粗的指頭。簡妮·多林,和她那批同學一起全神貫注地聽完他接下來的一番訓示:如果你覺得有異常狀況,什麼也別做……只是不能置之腦後。因為在事情發生之前,總是有可能讓你逮住一個機會來阻止它……比如說不按計劃地在某個阿拉伯國家中途停留。
只不過是有色的隱形眼鏡,但是……
謝謝咦,女士。
夢話?還是說得含糊的另一種語言?
她要留心盯看,簡妮暗想。
她不會置之腦後。
10
現在,槍俠想。我們很快就能明白,不是嗎?
從他自己那個世界進入這個軀體是通過海灘上那扇門。他這會兒需要弄明白的是,自己還能不能把事情逆轉過來。噢,不是他本人,因為他確信自己是沒問題,只要他願意就可以穿過這道門,重新回到自己那具患毒罹病的軀殼裡去。問題是別的東西能不能穿過去?物質的東西行不行?比方說,現在擺在他面前的,食物:那個穿制服的女人為他端來了金槍魚三明治。槍俠不知道金槍魚是什麼玩意兒,但這東西看著就像他知道的一種粕粕客,雖說那怪樣子像是沒做熟似的。
他的軀體需要吃的,也許還需要點喝的,但更要緊的是,他的身體需要藥物治療,否則會死於大螯蝦嚙咬之後的中毒。這個世界也許能有這樣的藥物,在這個天地之間,車輛居然像強健無比的鷹鷲一樣能在空中翱翔,如此看來任何事情皆有可能。然而問題在於,如果他不能攜帶物質的東西穿過那道門的話,這個世界的藥物哪怕再有效力對他來說也毫無意義。
你就呆在這個身子里好了,槍俠,黑衣人的聲音在他腦海深處響起。那具被怪物咬過的還在喘氣的軀體就隨它去吧。不過是一具軀殼嘛。
他不能這麼做。首先,這可能是最最要命的失落,因為他可不願滿足於通過他者的眼睛向外頭探望,那就像過客匆匆張望馬車外邊一晃而過的景色。
再說,他是羅蘭。如果死亡無法迴避,他寧願作為羅蘭死去。他願意死在爬向黑暗塔的途中——如果那是非走不可的一步。
然而,這念頭隨即就被他天性中根深蒂固的務實的一面壓下去了——沒有必要去考慮尚未到來的死亡體驗。
他抓起被掰成兩半的粕粕客。一手攥著一塊。他睜開囚徒的眼睛四下巡逡一圈。沒人盯著他(只有過道里的簡妮·多林正在琢磨著他,在那兒絞盡腦汁)。
羅蘭回到門邊要挪移了,手上攥著粕粕客,一下穿了過去。
11
他聽見的第一道響聲是隨即呼嘯而至的海浪,接著是他近旁岩石上許多海鳥驚散的動靜——就在他掙扎著坐起的時候(那些鬼鬼祟祟的傢伙正要躡手躡腳地爬上來,他想,它們幾口就能把我吞下去,甭管我是不是還活著——那是一些毛色斑斕的兀鷲)。這時他覺出手裡攥著的粕粕客——右手上那塊——已有半邊落在了灰濛濛的硬實的沙灘上,因為在穿越那道門時,他是用整個手掌握住它的,而現在——或者說早已——是在用那隻已損失了百分之四十的手攥住了。
他笨拙地用拇指和無名指夾起那塊粕粕客,好不容易拂去上面的沙子,先是試著咬一口,接著就狼吞虎咽起來,也顧不上沒弄乾凈的沙子硌了牙。幾秒鐘後,他的注意力又轉移到另一半上——三口兩口就落肚了。
槍俠原來不知道什麼是金槍魚——現在知道那也是一道美食。味道還行。
12
飛機上,沒人留意金槍魚三明治消失了。沒人去注意攥在埃蒂手裡掰成兩半的三明治,也沒人瞧見那白白的麵包上顯現被咬噬的齒痕。
沒人注意到三明治漸而變得透明,然後就消失了,只剩下一些碎屑。
二十秒鐘後,簡妮·多林掐滅煙頭,穿過客艙前部。她從自己包里拿出一本書,而真正的目的是想趁機觀察一下3A座上那個人。
他似乎睡得很熟……三明治卻不見了。
上帝,簡妮想。他不是吃,而是整個兒吞下去的。這會兒他不是還在睡嗎?你沒看走眼吧?
不管怎麼說,這3A是撓著她的痒痒筋了,那雙眼睛,一忽兒是褐色的,一忽兒又成藍色的了,始終就這麼撓得你心裡痒痒的。一定有什麼不對勁的事兒。
有名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