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羅蘭的世界裡,太陽的弧底剛剛觸到西部海域,金燦燦的光線沿著水面投射過來,被捆縛得像只火雞似的埃蒂躺在那兒。就在埃蒂曾被帶走的這個世界裡,奧默哈警官和德勒凡警官慢慢從昏迷中蘇醒過來。
「把我從這副銬子里解開,行嗎?」胖子強尼用輕蔑的口氣問。
「他在哪兒?」奧默哈傻傻地問道,一邊伸手去摸他的槍套。沒啦。槍套,槍帶,子彈,槍,都沒啦。槍。
噢,媽的。
他開始想著內部事務調查處那些狗屎會向他提出的問題,那些傢伙從傑克·韋伯的《法網》①『註:傑克·韋伯(JackWebb,1920—1982),美國電視劇和電影演員、製片人。《法網》(Dragnet)是他主演的一部電視劇,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七〇年間連續播出。』上就弄懂了所有那些套路,這時候,那把丟失的槍的金錢價值突然對於他變得重要起來,其重要性不亞於人口之於愛爾蘭島、礦藏之於秘魯。他看了看卡爾,卡爾的武器也沒了。
噢,親愛的耶穌啊,竟成了一對小丑,奧默哈沮喪地想著。這時胖子強尼又在示意奧默哈拿起櫃檯上的鑰匙給他打開手銬,奧默哈說,「我應該……」他頓住了,因為他本來想說我應該打穿你的肚子而不是打開你的手銬,不過他可沒法朝胖子強尼開槍了,不是么?這兒的槍都是用鏈子串著上了鎖的,還有就是讓那戴金邊眼鏡的怪人拿走了,那傢伙看著十足就是個好公民,居然輕易地從他和卡爾身上把槍給拿走了,就像他奧默哈從一個孩子身上拿走一把玩具槍那麼容易。
倒沒怎麼樣,他從櫃檯上拿起鑰匙給胖子強尼打開了手銬。他發現被羅蘭踢到角落裡的那把梅格點三五七槍,便過去撿起來,他找不到合適的槍套,就把這玩意兒塞進自己褲腰裡。
「嗨,這是我的槍!」胖子強尼嗷嗷地叫了起來。
「是嗎?你想要回來?」奧默哈只能慢吞吞地說話,因為他腦袋還痛著。這會兒他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找到那個金邊眼鏡先生,就近把他釘在一面牆上。用一枚鈍釘子來釘。「我聽說,在阿提卡①『註:阿提卡(Attica),古代希臘中東部地區,現為希臘的一個州。』對像你這樣的胖傢伙,強尼,有這麼一個說法:『墊子越大越容易搶。』你真想把槍要回去嗎?」
胖子強尼一聲不吭地轉身走開了,但奧默哈還是瞧見了他眼裡淌下的淚水和褲子上沾濕的一塊。他沒有一絲憐憫之情。
「他在哪兒?」卡爾·德勒凡忿忿地扯著嗓子問。
「他走了,」胖子強尼毫無表情地說。「我只知道這些。他走了。我還以為他會殺了我。」
德勒凡慢慢站起身。他感到臉頰一側有點痛,他用手去摸,然後瞪著手指。血。操。他去摸自己的槍,摸來摸去,一直摸到確信自己的槍和槍套都沒了為止。奧默哈還只是頭痛,而德勒凡卻感到自己的腦袋就像被人當作了核爆試驗場。
「丫拿走了我的槍。」他對奧默哈說。他口齒不清,簡直聽不出在說什麼。
「彼此彼此。」
「他還在這兒?」德勒凡朝奧默哈走了一步,向左邊傾斜了一下,好像他是在波濤顛簸的船甲板上,隨後他竭力矯正自己的步態。
「早溜了。」
「多長時間了?」德勒凡看著胖子強尼,後者沒吱聲,他背朝著他倆,或許以為是德勒凡在跟他的搭檔說話。德勒凡哪怕是在事事順遂的情況下也沒有一副好脾氣,他大聲朝著胖子咆哮起來,這一來他腦袋好像馬上就要裂成千百個碎片了:「我問你話吶,你這胖狗屎!那操他媽的雜種離開有多長時間了?」
「五分鐘吧,也許,」胖子強尼木訥地說。「他拿了子彈和你們的槍。」他停了一下,「還付了子彈錢。我簡直不敢相信。」
五分鐘,德勒凡想。這傢伙準是坐進了計程車。他們在巡邏車裡喝咖啡那當兒就見他從計程車里出來。那已經快到高峰時間了。計程車在這個時間段里並不好找。也許——
「快點,」他對喬治·奧默哈說,「我們還有機會揪住這傢伙的領子。我們得把槍拿回來——」
奧默哈把拿到手的梅格槍給他看。起初德勒凡只是瞅著他們兩人,隨後真切的印象才慢慢湊攏來。
「好啊。」德勒凡晃悠著身子走動著,一開始兜出去的圈子不大,但慢慢就走開去了,就像被人朝下巴上狠擊一記的職業拳擊手。「你拿著吧。緊急關頭我用那支霰彈槍。」他猛然沖向門口,這回倒沒有東倒西歪,只是得扶著牆壁才能蹣跚地挪動腳步。
「你行嗎?」奧默哈問。
「只要能抓住他就行。」德勒凡回答。
他們離開了。比起那穿藍西裝的人離去時,胖子強尼對他們的離去並沒有顯得更高興些,但也差不多,幾乎差不多。
2
從槍店裡出來後,德勒凡和奧默哈甚至都沒合計一下這傢伙會從哪個方向坐出租跑掉。他們要做的是趕緊聽一下電台調度的消息。
「十九號,」她的聲音重複播送著。搶劫正在發生,出現槍擊。「十九號,十九號。位置在西四十九街三百九十五號,凱茨藥店,劫匪是高個子,沙色頭髮,藍色西裝——」
槍擊,德勒凡心裡嘀咕一下,腦袋更痛了。不知道他是用喬治的槍還是用我的槍?還是兩把一起用?如果這狗東西殺了什麼人,我們就倒霉了。除非讓我們抓到他。
「走,」他簡捷地對奧默哈說,後者不需要他再說一遍。他和德勒凡一樣明白眼下的局面。他打開頂燈和警報器,隨著一聲尖囂駛進車流。這會兒車子很難開快了,已進入了高峰時段,奧默哈駕駛著巡邏車壓著路肩走,兩隻輪子在人行道上,兩隻輪子在馬路上,行人像一堆鵪鶉似的四下避閃。他的車一路往前擠,也不顧把前面一輛滿載什麼東西的大卡車後輪颳了一下,徑自奔向第四十九街。他瞧見前方人行道上散落的碎玻璃在閃閃發光。他們都聽見了警報器刺耳的尖叫聲。路上行人有的躲進門道里,有的躲在垃圾箱後面,但住宅樓里的居民卻都探出腦袋急切地朝外張望,好像這是一場不看白不看的精彩火爆的電視劇或是電影。
這個街區沒有來往的車輛,計程車和通勤車也都四處逃散了。
「但願他還在那兒,」德勒凡說著擰動鑰匙,從儀錶板下方取出一支霰彈槍,又拿出幾個彈夾。「但願那狗娘養的還在那兒。」
他們兩人都沒明白這一點,當你去對付一個槍俠時,通常還是留有餘地為好。
3
羅蘭走出凱茨的藥店時,把那大號藥瓶塞進擱了子彈盒的莫特的外衣口袋。他右手捏著卡爾·德勒凡的點三八手槍。觸摸手上這把槍的感覺真是爽呆了。
他聽到警報器的囂聲,看見呼嘯的車子朝這兒駛來。是他們,他想。他舉起槍,隨即想起:他們也是槍俠。槍俠是在執行他們的職責。他又轉身走進巫師的店裡。
「看到他了,操他媽的!」德勒凡尖叫道。羅蘭的眼睛瞄向曲面鏡當即就看見其中一個槍俠——就是那個耳朵流血的——正拿著霰彈槍斜靠在窗外,他的搭檔把尖聲鳴叫的車子停在路邊,橡皮輪胎撞在路肩上,這時他把一顆子彈塞進槍膛。
羅蘭撲在地板上。
4
凱茨不必瞧鏡子也能看出是怎麼回事,先是那亡命徒,再是這一對兒瘋狂的警察。噢,天吶!
「蹲下!」他對店員和拉爾夫——那保安喊了一聲,然後就跪在櫃檯後面,這當兒根本顧不得去看他倆是不是也蹲下了。
就在德勒凡扣動霰彈槍扳機前的一剎那,他的店員從他頭頂上猛地卧倒下來,就像橄欖球比賽中緊急阻截時擒抱對方四分衛的架勢,凱茨的腦袋被撞到地板上,下巴上磕破兩處。
在一陣痛楚鑽進他腦袋的同時,他聽到了霰彈槍的射擊聲,聽到窗上殘存的玻璃炸飛的聲音——伴隨著砰砰啪啪一陣槍聲,那些須後水瓶子、古龍水瓶子和香水瓶子、漱口水瓶子、咳嗽糖漿瓶子,還有天曉得什麼東西,都在發出碎裂的聲音。數千種氣味升騰起來,攪和成一股極其難聞的刺鼻的氣味,在他昏過去之前,他又一次呼籲上帝讓他老爸的靈魂腐爛,因為他用這個該死的破藥店拴住了他的腳踝。
5
在一陣疾風般的霰彈槍掃射之下,羅蘭瞧見那些瓶瓶罐罐、箱子盒子都朝後飛去。一隻擺滿鐘錶的玻璃櫃被打成碎片,裡邊大部分手錶都被打爛了。碎片向後飛散形成一片閃亮的雲霧。
他們不知道裡面是不是還有無辜者,他想。他們沒弄清楚就用霰彈槍來掃射!
這是不可饒恕的。他感到非常憤怒,強壓著滿腔怒火。他們是槍俠。他寧願相信他們是腦子被打昏了才這樣蠻幹,也不願相信他們是有意識這麼胡來,居然不顧是否會傷及無辜。
他們可能是想逼他出去,或者逼他開槍還擊。
但他低著身子匍匐爬行。地上的碎玻璃劃破了他的雙手和膝蓋。痛楚把傑克·莫特的意識給喚醒了。這會兒他很高興莫特的意識能回來。他需要他。至於傑克·莫特的雙手和膝蓋,他才不管呢。他忍受這點痛楚小菜一碟,對於這個惡魔來說,這傷口對他身體的折磨也算是罪有應得。
他匍匐著爬到玻璃殘缺不全的窗子那兒。在門右邊一側。他縮著身子,把右手上的槍塞進槍套。
他不再需要它了。
6
「你幹什麼,卡爾?」奧默哈尖叫道。他的腦子裡突然顯現出《每日新聞》的頭條消息:西街藥店混戰中警察大開殺戒,四人斃命。
德勒凡沒理會他,往霰彈槍里又壓進一個彈夾。「我們去逮住那混蛋。」
7
接下來發生的事情正中槍俠下懷。
兩個警察真是被氣瘋了——居然被這麼個不起眼的傢伙給耍了,那人看上去就跟這個城市滿大街數不勝數的呆瓜沒什麼兩樣;這當兒他們被撞過的腦袋還痛著,他倆像發痴似的一邊舉槍亂射一邊沖了進來。他們衝進來時朝前俯著身子,就像打仗的士兵在進攻敵方陣地,正是這種姿勢表明他們總算明白對手還在裡面。當然在他們想來,他已經完全亂了方寸,正順著過道逃竄哩。
他們踩著人行道上嘎吱作響的玻璃碴,用霰彈轟開門扇,一頭沖了進去,這當兒槍俠嗖地起身,雙手握成一個拳頭對準卡爾·德勒凡後脖梗那兒狠砸了下去。
在調查委員會面前作證時,德勒凡宣稱:自己只記得趴在克萊茨槍店櫃檯下找那怪物的錢包,此後的事情他一概想不起了。調查委員會成員認為,這種情況下所謂記憶缺失症是相當方便的解釋,不過德勒凡也相當運氣,只是被停職停薪六十天。如果換了一種情況(比如這兩個白痴不是拿槍朝可能還滯留若干無辜者的場所掃射),甚至連羅蘭都會同情他們。當你的腦殼在半小時內被暴扁過兩次,就別指望那腦筋還能派什麼用處了。
德勒凡倒下了,就像軟塌塌的燕麥口袋似的,羅蘭從他鬆開的手裡拿過那把霰彈槍。
「站住!」奧默哈喊道,嗓聲里混合著憤怒和驚愕。他正要舉起胖子強尼的梅格槍,但這一手羅蘭早就料到了:這個世界的槍俠動作真是慢得可憐。他完全有時間朝奧默哈打上三槍,但沒必要。他只是揚起霰彈槍,憑藉膂力朝上揮動了個散射面。這下來得突然,飛出去的彈丸稍帶擊中了奧默哈的左臉頰,那聲音宛如棒球擊球手的揮棒一擊,隨後便是一聲堪比輪船汽笛的凄鳴。奧默哈整張臉向右歪斜了兩英寸。後來經過三次手術用了四枚鋼釘才把面部重新整合過來。那一瞬間,他還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木然而立。終於他兩眼朝上翻白。膝蓋一軟,砰然倒下。
羅蘭站在門道里,一時忘記了正呼嘯而來的警笛聲。他拉開槍栓,拆了裡邊的推拉部件,把那些粗短的紅色子彈筒一股腦兒扔到德勒凡身上。折騰完了,把槍也扔給了德勒凡。
「你這危險的傻瓜,本該讓你一命歸天,」他對那不省人事的傢伙說,「你忘記了你父親那張臉了。」
他跨過那傢伙的身子,走向槍俠們的車子,那車子發動機還在空轉。他一個大步跨進車門,滑進駕駛座。
8
你會駕駛這車嗎?他問傑克·莫特,這傢伙語無倫次地尖聲叫嚷著。
他沒有得到有效的答案;莫特還在尖叫。槍俠意識到這是一種歇斯底里,這並非真的歇斯底里。傑克·莫特做出這副迷狂樣兒有其目的,是想避免跟這個古怪的綁架者對話。
聽著,槍俠對他說。我的時間只允許我這樣說——每樁事只說一遍。我的時間非常緊迫。如果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用你右手大拇指插進你的右眼。我盡量使勁把手指插進去,然後把你的眼珠子摳出來,像甩鼻屎似的扔在這車的座位上。我只消一隻眼睛就夠用了,說到底這又不是我的身體。
比起莫特要跟他說的,他的話不至於有更多的謊言;他們雙方的關係是冷冰冰的、不情願的,但他們的關係又是緊密的,也許比最親密的性交還要緊密。這樣的關係,說到底,不是兩具軀體的結合,而是兩個意識的最終會合。
他說到就會做到。
莫特深知這一點。
歇斯底里立馬打住了。我會駕駛,莫特說。這是羅蘭進入這人的腦子後他們第一次理性的交談。
那麼開吧。
你要我往哪兒開?
你知道一個叫「村莊」的地方嗎?
知道。
去那兒。
村莊的什麼地方?
現在只管開車好了。
如果我使用警報器的話會開得更快些。
很好。開吧。還有這一閃一閃的燈也打開來。
這是第一次完全控制了他,羅蘭把自己往後撤一下,讓莫特就位。當莫特的腦袋轉過來看著德勒凡和奧默哈這藍白相間警車的儀錶板時,羅蘭的視線也轉了過來,但不再是動作的主控者了。但如果他是個真實的存在而不僅僅是一個脫離肉體的靈魂,他就可以踮著腳站在一邊伺機而動,只要出現一點異常的蛛絲馬跡就撲上去重新控制局面。
沒有,還沒有這樣的跡象。這傢伙不知(上帝知道)殺死或禍害了多少無辜的人,卻非常害怕丟掉自己的寶貝眼珠子。他點火起步,拉動操縱桿,突然他們就躥了出去。警報器鳴叫起來,槍俠瞥見車架上的燈一閃一閃地亮著。
開快點,槍俠嚴厲地喝令。
9
儘管一路拉響警報,傑克·莫特不停地按著喇叭,但在這樣的高峰時段,他們還是花了二十分鐘才抵達格林威治村。在槍俠的世界裡,埃蒂·迪恩的希望就像傾盆大雨之下的堤堰,很快就要崩塌了。
大海已經吞沒了半個太陽。
好了,傑克·莫特說,我們到了。他說的是實話(他要說謊也沒門),但是在羅蘭看來,這裡的一切跟其他地方也沒什麼兩樣:令人窒息的建築、人流、車流。不僅地面擁堵,空中也不通暢——充斥著沒完沒了的喧鬧聲息和有毒廢氣。這樣的廢氣,他估計是能源燃耗所致。這些人能住在這樣的地方簡直是個奇蹟,女人們生出來的孩子居然不是怪物——就像山腳下的緩慢變異種。
現在我們上哪兒?莫特在問。
這是最難的一步了。槍俠已有所準備——盡最大可能做好準備。
關掉警報器和警燈,把車停在路邊。
莫特挨著路邊消防栓把巡邏車停下。
這兒有這座城市的一個地鐵車站,槍俠說。我要你帶我去那個車站,就是可以讓乘客上下列車的地方。
哪個車站?莫特問。這時他的意識中閃過一絲驚慌,莫特對羅蘭不可能有任何隱瞞,羅蘭對莫特也一樣——但這不至於持續太久。
若干年前——我說不上多少年頭——你在一個地鐵車站把一個年輕女子推倒在駛來的列車前方。我要你帶我去那個車站。
這個命令招致一陣短暫的卻是異常頑強的反抗。槍俠贏了,但相當費力。在傑克·莫特的行為方式中,其人格矛盾也像奧黛塔似的。但他不是她那種精神分裂症患者;從時間上來說,他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非常清楚。他隱匿著自己的秘密——將作為推者的這一部分生活內容隱匿起來——他把這秘密小心地掩藏著,就像暗中盜用公款者隱匿自己的黑錢。
帶我去那兒,你這雜種,槍俠又說了一遍。他再一次舉起右手大拇指慢慢伸向莫特的右眼,離眼球只有半英寸了還在向前挪動,這時他屈服了。
莫特的右手扳動操縱桿,汽車又開動了。他們向克里斯多弗車站開去,就是在那兒,大約三年前,A線列車軋斷了奧黛塔·霍姆斯的雙腿。
10
「好好留神那兒,」步行巡警安德魯·斯坦頓對他的搭檔諾里斯·威佛說。這時德勒凡和奧默哈的藍白警車在不到前面那個街區的途中停下了。停車場沒有空位,開車的找不到地方泊車,結果就這樣將車挨著別的車停在路上,弄得後面的車輛差點撞上來,他手忙腳亂地從它旁邊繞過去,這就像供應心臟的血脈無助地被膽固醇阻塞了。
威佛檢查了這輛車右側頂燈旁邊的號碼。七四四。沒錯,這正是他們從調度中心得知的號碼,就是它了。
閃光裝置還亮著,看來一切都沒有什麼不妥之處——直到車門打開,駕車者推門而出。他一身藍色套裝,瞧著也沒錯,卻沒有金燦燦的鈕扣和銀飾件。他的鞋子竟不是警察通常穿的那路款式,除非斯坦頓和威佛漏過了這樣的通告,說是當值警官從今往後將改穿古奇鞋。這可太不像了,他倒像是剛剛在曼哈頓上城襲擊警察的那個傢伙。他走出車子,沒去留意從他旁邊經過的那些喇叭抗議聲。
「該死的。」安迪·斯坦頓喘著粗氣。
請保持高度警惕,調度說。此人有武器,而且極為危險。調度的聲音一向都是世界上最乏味的——就安迪所知,他們幾乎總是喜歡把「極為」這個詞的發音強調得過分,弄得像牙醫的鑽頭一樣往他腦子裡捅。
在四年來的行動中,他今天第一次掏出了武器,他瞟了威佛一眼,威佛也拔出槍了。他們兩個站在一家熟食店外面,離地鐵入口台階三十英尺的樣子。他倆是老搭檔了,彼此之間保持著一種只有警察和職業軍人才有的心照不宣的默契。不必多說一個字,他們就返身跑進熟食店,槍口示意著對方的位置。
「地鐵?」威佛問。
「沒錯。」安迪迅速向入口處瞟一眼。現在正是高峰時間,地鐵台階上都是人,都在趕向自己要搭乘的列車。「我們必須馬上逮住他,不能讓他靠近人群。」
「動手吧。」
他們齊步出門,像並轡而行的雙駕馬車,這兩個槍俠顯然要比先前那兩個更危險,羅蘭本該及時辨認他們。畢竟他們更年輕,這是一;還有就是他不知道調度員已經給他打上極為危險的標籤,所以斯坦頓和威佛把他當作旗鼓相當的猛獸來對付。如果我命令他停下而他還不立刻停下的話,他就死定了,安迪想。
「站住!」他高喊道。一邊兩手握槍蹲下身子,威佛在他旁邊也做出同樣的動作。「警察!把你的手舉起——」
這是那人跑進地鐵車站之前發生的。他跑起來快如鬼魅,簡直不可思議。安迪·斯坦頓接通了對講機,把音量調到最高。他轉動著腳後跟四處觀察,感到一陣不動聲色的冷靜突然籠罩了全身——羅蘭本來也了解這種感覺。同樣的情勢他遭遇過多次。
安迪的槍瞄著那個跑動的人形,扣動了點三八手槍扳機。他看見那個穿藍西裝的人身子旋了一下,想要站穩腳步,然後倒在人行通道上。地鐵里的人群一下子尖叫起來,幾秒鐘前還只顧埋頭趕路,想著搭乘下一班火車回家的人們,這會兒像鵪鶉似的四散開去。他們發現這天下午活命可比趕火車要緊。
「真他媽正點,」安迪說,他的聲音非常沉穩。連槍俠都要敬服他了。「讓我們過去瞧瞧那是什麼人。」
11
我死了!傑克·莫特尖叫著。我死了,你讓我給人殺了,我死了,我死——
沒死,槍俠回答。透過眯縫的眼睛,他看見警察正向這邊過來,槍口還是朝外端著。比他先前在槍店裡碰到的那兩個要年輕,速度要快。其中至少有一個是神槍俠。莫特——羅蘭都在這一個身子里——本來應該掛了,奄奄一息,或至少是受傷不輕。安迪·斯坦頓是想一槍了事,他的子彈穿過莫特的弓箭牌襯衫左邊口袋——但也就到此為止了。兩人的性命,外在的和內在的,都被莫特的打火機給救了。
莫特不抽煙,但他的老闆——莫特相當自信地打算在明年這時候坐上他這個位置——是抽煙的。莫特買了一個兩百美元的登喜路銀質打火機。他和弗萊明漢先生在一起的時候從來沒給他點過一支煙——因為這會讓他看起來像個馬屁精。只是有一次,就那一會兒工夫……通常當某個上司在場時,他拿出打火機表現一下,會得到的良好效果是:a)傑克·莫特不張揚的禮節;b)傑克·莫特的紳士品味。
考慮周詳方能把握一切。
這回把握的可是他自己和羅蘭的性命。斯坦頓的子彈擊碎了銀質打火機而不是莫特的心臟(這只是一種普通型號,莫特對名牌商標——著名的商標牌子——有著強烈愛好,但只停留於表面)。
不消說他也稍帶受了傷。當你被一支大口徑手槍子彈擊中時,就沒有什麼毛髮無損的道理。打火機在莫特胸前狠狠撞出一個窟窿。打火機本身碎了,莫特的皮膚上划出了幾道傷口;一塊銀質碎片幾乎把莫特的左乳頭一切兩半。灼熱的子彈點燃了打火機內液體燃料層。只是當警察過來時,槍俠還躺在那兒,紋絲不動。那個沒有開槍的警察在向人群高聲呼喊,嚷嚷著要他們靠後,靠後,真他媽的。
我著火了!莫特尖叫道。我著火了,讓我出去!出去!出去——
槍俠依然躺著不動,傾聽著那兩個槍俠沿著通道過來的腳步聲,根本不去理會莫特的嘶叫,也全然不顧胸前突然躥起的那股煤焦油和皮膚焦灼的味兒。
一隻腳滑到他胸部下邊,當這隻腳抬起時,槍俠聽任自己被軟塌塌地翻了個身。傑克·莫特的眼睛還睜著。他那張臉鬆弛地垂落下來。打火機的殘屑還在燃燒,但剛才在火里尖叫的這人已經沒有聲息了。
「老天,」有人咕噥道,「夥計,你打的是曳光彈嗎?」
莫特外衣翻領上冒出縷縷煙霧,從邊緣齊整的槍眼裡冒了出來。逸散的煙霧在槍眼周圍的衣領上熏出一大塊凌亂的污漬。警察一聞就知道,那煙霧中滿是榮生打火機可燃氣體燒灼皮肉的味道,這當兒火又著起來了。
安迪·斯坦頓,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做得完美無瑕,可是他偏偏犯了一個錯誤,這個錯誤在柯特看來是不可原諒的,甭管他前面的表現如何出色,這一來就只能叫他下課了,柯特會告訴他,一點疏忽就足以搭上性命。斯坦頓明明可以殺死這傢伙——沒有一個警察真正明白這種情況,除非他自己就在現場——誰料這一槍卻讓這人身上著起火來,這倒讓他有種莫名其妙的恐懼感。於是他彎腰走到跟前,也沒細想地就去撥弄那具軀體,他還沒來得及留意那雙灼灼閃動的眼睛(他還以為這人已經死了),槍俠的雙腳就猛然踹到他肚子上了。
斯坦頓舞著雙手朝後一仰,倒在自己搭檔身上。槍從他手裡飛了出去。他的搭檔好不容易站穩身子,正要把斯坦頓身子挪開,這時聽到一聲槍響,他手上那支槍竟像是中了邪似的不翼而飛。那隻手只覺得異常麻木,像是被鎚子砸了一下。
穿藍西裝那人站起身,朝他們端視片刻,說:「你們幹得不賴,比其他那些強多了。所以我得奉勸二位。別跟著我。這事兒到此結束。我不想殺死你們。」
說完他旋風般地跑向地鐵台階。
12
台階上擠滿了人,當槍聲和叫嚷聲連成一片時,往下走的人群都調轉身子往上跑,這紐約人獨一份兒的臭毛病就是愛趕熱鬧,好奇心驅使他們不能不瞧瞧這事情有多糟糕,卻不知有多少人在這骯髒地兒灑血喪命。但不知怎麼搞的,他們還是為那個匆匆躥下台階的藍西裝讓出一條通道。其實也不奇怪。他手裡拿著一把槍,還有一把別在腰上。
還有,他全身冒火。
13
羅蘭不去理會莫特一聲比一聲厲害的叫喊,襯衫,內衣褲和外套都呼呼地著了起來,銀質打火機開始熔化,熔化的金屬滴瀝下來灼烙著他的腹部。
他聞到污穢的氣流在涌動,聽到正有列車朝這兒呼嘯駛近。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間;這一刻幾乎馬上就到了,在這瞬息之間他要麼抽取三張牌,要麼就丟掉全部的牌。這是他第二次感到整個世界都在震顫,腦袋已開始發暈。
他在站台上丟開那把點三八手槍。解開傑克·莫特的褲子搭扣,露出裡邊活像妓女緊身內褲的白色底褲。他沒時間去理會這種古怪的裝束。如果行動趕不上趟(他倒無須擔心這具軀體被活活燒死),他買來的那些子彈就報銷了,隨之這軀體就會爆炸。
槍俠把裝子彈的盒子塞進內褲。又掏出裝凱福萊克斯的瓶子,也同樣塞進內褲。現在內褲已被塞得鼓鼓囊囊。他用力剝下燃火的西裝外套,隨即毫不費事地脫下冒煙的襯衫。
他聽著火車轟隆而來的聲音,這會兒能看見它的燈光了。他無從得知這是不是碾過奧黛塔身體的那一趟線路上的列車,但他知道就是這趟車。就塔而言,命這樣的東西既有仁慈的一面,就像那隻打火機救了他一命,又有痛苦的一面,像火一樣出奇地燃燒起來。就像那正在駛近的列車,隨之而來的過程既合乎邏輯,也極為殘酷,這是一個惟須剛柔相濟方能駕馭的進程。
他迅速拉上莫特的褲子,又撒腿奔跑,只見人群都為他閃開一條路。他身上冒出的煙更多了,先是襯衣領子,然後頭髮也燒起來了。莫特內褲里沉甸甸的盒子老是擠撞著他那一對球,痛楚一陣陣鑽進小腹。他跨過一個旋轉柵欄——像流星似的一閃而過。放我出來!莫特尖叫著。放我出來,我要被燒死了!
你活該被燒死,槍俠狠狠地詛咒道。你要遭遇的事情還抵不過你的罪愆呢。
你說什麼?你什麼意思?
槍俠沒搭理;事實上他走到站台邊上時就甩開莫特了。他覺出其中一盒子彈就要從莫特荒唐的內褲里滑落出去,便用一隻手托住它。
他把自己一絲一毫的精神力量都投向那位女士。他不知道這種通靈傳心的口令是否能被對方聽見,也不知道對方聽見了是否能遵從,但他還是照樣將那意念傳遞出去,迅如離弦之箭——
這是門!透過門看!馬上!馬上!
列車轟隆聲撼動整個世界。一個女人尖叫著:「噢,我的天他要跳了!」一隻手攀著他的肩膀想把他拽回來。這時羅蘭把傑克·莫特的皮囊推過黃色警戒線,推下站台。他跌入與列車直面相迎的路軌上,兩手捧住胯下,那是他要帶回去的行李……當然,他得及時抽身,須在那一瞬間脫離莫特。他倒地時呼喊著她——她們——連聲呼喊:
奧黛塔·霍姆斯!黛塔·沃克!瞧!馬上看啊!
在他呼喊時,列車朝他碾了過來,滾動的車輪風馳電掣般地無情地碾了過來,槍俠最後轉過腦袋,目光直穿門扉。
一下就看到她的臉。
兩張臉!
她們兩個,我同時看見她們兩個——
不——莫特尖聲慘叫,在最後分裂的那一刻,列車碾倒了他,把他碾成兩截,不是在膝上,而是在腰上,羅蘭縱身朝門而去……穿過去了。
死了傑克·莫特一個。
彈藥盒和藥瓶都重新出現在羅蘭自己的肉身旁邊。他緊緊抓著這些東西,過了一會兒才鬆手。槍俠硬撐著起來,他知道自己又回到了那個生病的、發燒發得胸口亂顫的身體,聽見埃蒂·迪恩在尖叫,而黛塔在用兩副嗓聲尖叫,他看著——只是一會兒——為了辨清他所聽見的:不是一個,是兩個。兩個都是沒有腿的,兩個都是黑皮膚,兩個都是大美人。但其中一個是巫婆。內心的醜陋非但沒有被外表的美麗所遮掩,反倒更顯猙獰。
這時埃蒂又發出凄厲的叫聲,槍俠看見一隻大螯蝦已躥出水面,朝著埃蒂爬去,黛塔把他丟在那兒,他被綁作一團,無助地躺卧著。
太陽沉沒,黑暗到來。
14
黛塔在門道里看見了她自己,透過她自己的眼睛看見她自己,透過槍俠的眼睛看見了她自己,那一瞬間她的分裂感也和埃蒂當初一樣,只是更狂暴。
她在這兒。
她在那兒,在槍俠的眼睛裡。
她聽見列車駛近的聲響。
奧黛塔!她尖叫著,驀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麼人,事情是什麼時候發生的。
黛塔!她尖叫著,驀然明白了每一件事:她是什麼人,誰幹了這事兒。
短暫的一瞬間,那是從裡面被翻到外面的感覺……隨之而來是更劇烈的死去活來的折磨。
她被一掰兩半。
15
羅蘭腳步踉蹌地跑向埃蒂躺身的地方。他跑起來的樣子就像被抽去了脊骨。一隻大螯蝦已撲到埃蒂臉上來了。埃蒂尖叫著。槍俠一腳踢開它。他急忙俯身拽住埃蒂的胳膊。他把埃蒂朝後拖,但太遲了,他力氣不夠,它們朝埃蒂撲來,該死的,那玩意兒還不止一隻——
一隻怪物爬上來問嘀嗒—啊—小雞,這當兒埃蒂又尖聲大叫。那怪物撕下埃蒂的褲子,順勢扯去他一塊肉。埃蒂又要叫喚,卻讓黛塔的繩套活結卡住脖子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了。
這些東西都爬了上來,慢慢接近他們,嘁嘁嚓嚓饑渴地向他們爬來。槍俠用盡最後一點力氣,一個後仰跌倒下去。他聽見它們爬過來的聲音,它們一邊問著可怕的問題,一邊嘁嘁嚓嚓地爬過來。也許這也不太壞,他想。他賭過每一件事情,押出去的也就是失去一切而已。
在愚蠢的困惑中,他自己的槍發出的雷鳴般的轟響令他驚呆了。
16
兩個女人直面相覷,兩具身體像蛇那樣纏繞在一起,手指以同樣的姿勢掐住對方喉嚨,掐出同樣的印痕。
這個女人想要殺了她,但這個女人不是真實的;她是一個夢,是讓磚頭砸出來的一個夢……但眼下夢變成了現實,這個夢掐住她的脖子,在槍俠救他的朋友時,她想要殺死她。這個夢魘衍變的現實正對著她的臉尖聲大叫,熱騰騰的口水雨點般地落到她臉上。「我拿了那個藍盤子,因為那女人把我留在了醫院裡,還有我從來沒有得到過有點意思的盤子,所以我得砸了它,當我看見一個白男孩時我就要打爆他為什麼我要傷害一個白男孩因為他們非要逼我去商店偷東西,而商店裡那些有點意思的玩意兒都西賣給白傢伙的,而哈萊姆①『註:哈萊姆(Harlem),紐約的一個黑人居住區。』的兄弟姐妹卻在餓肚子,老鼠吃掉他們的孩子,我就西那個孩子,你這母狗,我就西那個,我……我……我……!」
殺了她!奧黛塔這樣想,卻知道這不可能。
她殺了巫婆自己不可能還會活下去,同樣巫婆殺了她也不可能一走了之。她們兩個可能就這樣互相死掐,讓埃蒂和那個呼喚過她們的
(羅蘭)/(大壞蛋)
在水邊被活活吃掉。這一來他們全都玩完。她也許會
(愛)/(恨)
讓它去。
奧黛塔鬆開黛塔的脖子,不去理會還在死勁掐住她的那隻手,對方還在使勁掐住她的氣管。她不再去掐對方的脖子,而是伸手抱住了對方。
「不,你這母狗!」黛塔尖叫著,但這聲音里含義複雜,既有恨意也有感激。「不,你放開我,你最好是放開——」
奧黛塔失音的嗓子無以再做回答。這時羅蘭踢開了第一隻螯蝦,第二隻又爬上來想把埃蒂的胳膊一口吞噬,就在這當兒,她在女巫的耳邊悄聲細語地說:「我愛你。」
有那麼一忽兒,那雙手掐得緊緊的,幾乎像一個死結……然後慢慢鬆開了。
消失了。
她內里的東西又一次被翻出了外面……這時候,突然之間,謝天謝地,她是完整的一個人了。自從那個叫傑克·莫特的人在她孩提時代把磚頭砸到她頭上,自從那個白人出租司機朝他們一家人瞟了一眼就掉頭拒載(以她父親的驕傲,他不會再叫第二次,因為害怕再次被拒)以來,這是第一次,她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她是奧黛塔·霍姆斯,但那另一個——?
快點,母狗!黛塔喊道……但這還是她自己的嗓音;她和黛塔融合了。她曾是一個;她曾是兩個;現在槍俠從她當中抽出了第三個。快點,否則他們要被當晚餐了!
她看了一下子彈。沒時間用它們了;這當兒把他的槍重新填彈可能沒戲了。她只能抱著一線希望。
「還有別的嗎?」她問自己,隨即出手。
突然,她棕色的手上發出雷鳴般的巨響。
17
埃蒂看見其中一隻大螯蝦晃悠著身子盯著他的臉,它那滿是皺褶的丑眼窩裡精光四射。它那雙爪子伸向他的臉。
嗒嗒—啊—它剛一上來,就四腳朝天栽倒在地,汁液四下濺開。
羅蘭看見一隻大螯蝦朝他揮動的左手撲來,心想另一隻手也完了……接著那大螯蝦外殼炸開,殼內綠色的汁液濺射在黑色的夜幕里。
他一轉身,看見一個女人,她的美艷令人窒息,她的狂怒也讓人心跳凍結。「還不快點兒,操你媽的!」她尖吼道。「你們還不快點兒!你們快要給它當餐點了!我要一槍從你他媽的屁眼裡打穿你的眼睛!」
她又崩了朝埃蒂曲起的雙腿之間疾速爬去的第三隻怪物,那東西想把埃蒂給閹了吃掉,卻被一槍掀翻。
羅蘭曾隱約覺出這東西似乎有點智商,現在得到了驗證。
剩下那些便退卻了。
左輪槍出現一顆啞彈,接著又開火了,逃竄的螯蝦中有一隻被她打成了一塊塊碎肉。
那些亡命之物逃得更快了。一時間看似全無胃口。
這當兒,埃蒂卻被勒得死死的。
羅蘭摸索著他脖子上那些纏來繞去的繩頭。他看見埃蒂臉色漸而由紫變黑。埃蒂的掙扎也漸漸失去氣力。
這時一雙更有力的手上來推開他。
「我來對付這個。」她的手上拿著刀子……他的刀子。
對付什麼?他想到這一點時意識有點飄散了。既然我們兩個都得仰仗你的慈悲之心才能活命,你還要對付什麼?
「你是誰?」他用嘶啞的聲音問,這時他宛似墜入比黑夜更加陰沉的死寂之中。
「我是第三個女人,」他聽到她在說,感覺中她像是對著一口深井說話(而他正落在這井裡)。「我是曾有的我;我是沒有權利存在而存在過的我;我是你救下來的女人。」
「我感謝你,槍俠。」
她吻了他,他知道這個,但是在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裡,羅蘭所知道的就只有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