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蘇珊娜的記憶變得非常模糊,就像老爺車半脫落的傳動軸,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這讓她非常沮喪。她記得與狼群的戰鬥,也記得整個戰鬥過程中米阿耐心地等在一旁……
不,這麼說不對,不公平。米阿所做的可絕不止耐心等待。她自己鬥士的精神一直鼓勵著蘇珊娜(還有其他人),而且當她孩子的代孕母親正同死亡作戰時,她也儘力阻止了產痛。只不過最後大家發現狼群原來全是機器人,所以你能真正說……
能,你能。因為他們絕對不僅是機器人,沒那麼簡單,而且我們把他們統統幹掉了。為了正義奮起反抗,把他們殺得落花流水。
但一切既不是在這兒,也不是在那兒,因為一切已經結束。就在此刻,陣痛;罩住了她全身,一波波越來越劇烈。只要一不留神,她就要在路邊生下這個孩子;它肯定會死的,因為它很餓,米阿的小傢伙很餓,而且還……
你一定得幫幫我!
米阿。讓她對這樣的哭喊置若罔聞是不可能的。即使她感覺到米阿把她推到一邊(就像羅蘭當初把黛塔·沃克推到一邊那樣),讓她對這個母親絕望的哭喊置若罔聞仍然不可能。蘇珊娜心下暗忖,大概一部分是因為她倆分享的是她的身體,而且孩子也是在她的子宮裡孕育的。米阿的身體可沒法兒孕育孩子,所以實際上是她幫助米阿完成了她自己沒法完成的事,暫時不讓小傢伙出來。雖然假如一直這樣下去,小傢伙會有危險(真奇怪,小傢伙這個詞原本是米阿的專利,如今竟然不著痕迹地滲入她的思想,也成了她的辭彙)。她想起以前在哥倫比亞讀書時夜間卧談會上聽到的故事。當時她們全穿著睡衣圍坐在一起抽煙喝酒,一瓶愛爾蘭野玫瑰酒你一口我一口——當時那都是被嚴令禁止的,不過偷食禁果反而讓禁果加倍甜美。故事裡一個年輕女孩兒搭朋友的車長途旅行,因為不好意思說要上廁所,結果撐破了膀胱,也丟了性命。這種故事你一聽肯定就立刻嗤之以鼻,但同時又深信不疑。如今這個小傢伙的狀況……這個嬰兒……
不過無論多危險,她已經掌握了阻止生產的方法,她找到了機器開關。
(道根的機器開關)
只不過她——她們——
(我們,我們倆)
現在用道根的機器完成的任務並不是機器的本來用途。最終道根可能會超載並且
(崩潰)
所有機器都會被燒成灰燼。警鈴大作,控制板和電視機屏幕變成漆黑一片。她們現在是死撐著,還能再堅持多久?蘇珊娜也不知道。
她還隱約記得趁著其他人歡慶勝利、悼念死者的當口,她把輪椅從牛車上搬了下來。爬上爬下搬重物可不是件輕鬆活兒,尤其如果你被截去小腿,不過也沒有人們想的那麼難就是了。她早就習慣了生活中遇到的種種困難——一些以前對她來說絕對是易如反掌的事兒,從上下馬桶到上書架取書,不一而足。(她紐約的公寓里每個房間都放著一張小板凳,就是為了幫助她完成種種瑣事的)。況且無論如何,米阿一直在堅持——實際上是一直鞭策她,就像牛仔鞭策迷途的小牛。就這樣,蘇珊娜自己爬上牛車,把輪椅放下去後自己再爬下來坐進輪椅。當然,這一切絕對不像推滾木那麼簡單,但也難不倒她,畢竟自從她失去了十六英寸的身高後,更大的困難她也碰到過。
她坐著輪椅又繼續趕了大約一英里的路,甚至更遠(米阿,無父之女,在卡拉可是沒小腿的)。接著輪椅衝進一堆碎石里,她幾乎被拋了出去,幸好她胳膊使勁撐住、阻止跌落,這才沒傷著她本就不安分的肚子。
她記得當時自己斂回心神——不對,更正一下,應該是米阿讓蘇珊娜·迪恩被強虜的身體斂回心神——開始奮力沿著山路向上爬。蘇珊娜在卡拉最後清晰記得的一幕就是她拚命想阻止米阿脫掉蘇珊娜脖子上套的皮圈。皮圈上掛著一枚戒指,非常明亮,是埃蒂親手做的。當時他發現尺寸太大(本來是想給蘇珊娜一個驚喜,所以就沒有量她的手寸),非常失望,說他會再做一枚新的。
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她回答,不過我會永遠戴著這一枚。
自那以後她就一直把戒指掛在脖子上,特別喜歡的就是戒指盪在雙峰間的感覺。而現在,這個不知道哪裡冒出來的惡婦,竟然要把它脫下來。
接著黛塔的靈魂浮出,與米阿抗擊。雖然黛塔對抗羅蘭落得慘敗,但眼前的米阿絕非薊犁的羅蘭。米阿被迫鬆開了皮圈,對蘇珊娜身體的控制權開始搖擺不定。就在那一刻,又一波陣痛襲來,迅速蔓延到蘇珊娜的五臟六腑,她忍不住彎下腰痛苦地呻吟起來。
必須脫下來!米阿大叫。否則他們不僅會聞到你的氣息,連他的氣息也逃不掉!你丈夫的氣息!你絕對不會願意這種事情發生,相信我!
誰?蘇珊娜反問。你說的他們是誰?
算了——沒時間細說了。可如果他來找你——我知道你一定這麼希望——絕對不能讓他們聞到他的氣味!我會把那玩意兒留在這裡,他會找到。如果卡允許,以後你還有機會再戴上。
蘇珊娜本想說她們可以好好洗洗戒指,洗去埃蒂的氣味,但她明白米阿講的並不止氣味本身。這是枚定情戒指,這種氣息永遠都不會褪去。
但是他們到底是誰?
狼群,她暗忖。真正的狼群。潛伏在紐約的那群傢伙,卡拉漢口中的吸血鬼,還有那些低等人。抑或還有些別的東西?更可怕的東西?
快幫幫我!米阿大聲呼救。蘇珊娜再次發覺自己根本無力抵抗米阿的求救。無論這個孩子是不是米阿親生,無論它是不是個怪物,她願意孕育這個孩子,願意親眼看看它的眉眼,親耳聽聽它的啼哭,即使是野獸咆哮也無所謂。
她脫下了戒指,在上面印下一記深吻,把它丟在了山腳路口。埃蒂一定能注意到,因為他至少會追到這裡,對此蘇珊娜沒有絲毫懷疑。
接下來又會怎麼樣?她不知道。她只記得自己騎在什麼東西上,沿著崎嶇的山路來到了門口洞穴。
迎接她的是墨染般的黑暗。
(並非黑暗)
不,並非全然黑暗,還有點點亮光點綴在這片墨黑上。原來是電視屏幕發出的微弱光亮。當時,電視屏幕里沒有任何畫面,只有柔和的灰光。除此之外,還有微弱震動的發動機和咔嗒作響的繼電器,好像是
(道根,傑克的道根)
一間控制室。或許根本全是她自己的想像,只是傑克在外河西岸找到的半圓拱形活動房屋被她的想像力加工後的產物。
下一刻她發現自己已經回到紐約。她眼睜睜看見米阿從一個被嚇壞的婦女手中搶走了一雙皮鞋。
接著蘇珊娜再次浮出。她開口求救,想告訴那個女人她必須立刻去醫院看醫生。她的孩子馬上就要生了,而且有危險。可她還沒來得及說完,又一波陣痛襲遍她的全身。劇痛來勢洶洶,比她一輩子經歷過的任何疼痛都更劇烈,甚至超過當初截肢的痛苦。這次,儘管——這次——
「噢!上帝,」她痛呼出聲,不過她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米阿立即奪回了控制權。她命令蘇珊娜必須停止產痛,威脅那個女人要是她敢喊警察的話,她失去的可就絕不只是一雙鞋了。
米阿,聽我說,蘇珊娜說。我可以再阻止一次——我想我可以——但你必須配合。你得趕緊找個地方坐下來。假如你再不歇一會兒,上帝都不能阻止你的孩子出來了。你明不明白?聽見了嗎?
米阿聽見了。她一動不動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看著被搶了鞋的女人慢慢走遠。接著她幾乎謙卑地問了一個問題:我應該去哪兒?
驀地,蘇珊娜感覺到這個綁架她的惡婦終於第一次意識到她所處的城市是多麼巨大,終於看見身邊熙熙攘攘的行人,大街上擁擠穿梭的汽車(每三輛中就有一輛車身上漆著亮得幾乎尖叫的黃色),聳入雲端的摩天大廈,要是陰天的話樓頂肯定全被厚雲遮住看不見。
兩個女人透過同一雙眼睛望著這座陌生的城市。蘇珊娜清楚地意識到,這是她的城市,但在許多方面,又不再是了。她離開紐約時是一九六四年。現在已經過了多少年?二十年?三十年?算了,別想了。現在可不是考慮這個問題的時候。
她倆的視線落在了街對面的一座小公園上。產痛已經暫時緩解,當「行」燈亮起時,特魯迪·德馬士革遭遇的黑人婦女(雖然看上去並沒有明顯孕婦的特徵)邁著穩健的步子緩緩穿過馬路。
公園裡有座噴水池,噴水池旁邊有一張長凳,還有一座烏龜模樣的金屬雕塑。蘇珊娜看見這座雕塑,心下稍稍寬慰,彷彿這是羅蘭留給她的記號,不過槍俠自己會更喜歡用印記這個詞。
他一定也會來救我的,她對米阿說。你可得當心了,姑娘。你得好好當心他。
我該怎麼做就會怎麼做,米阿回答。你為什麼想看那女人的報紙?
我想知道現在是哪一年。報紙上有日期。
一雙棕色的手把捲成紙筒的報紙從帆布袋裡取出來,展開後平放在藍色的眼眸前。這對眸子早上是棕色,同手上的皮膚顏色一樣,如今卻已變成湛藍。蘇珊娜瞥了一眼日期——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大吃一驚。原來過去了不止二三十年,而是整整三十五個年頭。在此刻之前她還從來沒怎麼費神去想這個世界居然還能倖存到現在。過去她的那些熟人——大學同學、民權運動的同事、喝酒作樂的朋友、一同瘋狂迷戀鄉村音樂的姐妹——如今早已年屆不惑,也許其中某些人甚至已經離開人世。
夠了,米阿喝止道,隨手把報紙扔進旁邊的垃圾筒,報紙瞬間又捲成紙筒。她費勁地抹乾凈腳底板的泥土(正是因為赤腳沾滿了泥,蘇珊娜才沒有發現顏色的變化),套上偷來的鞋子。鞋子緊了點兒,米阿覺得,而且沒穿襪子,估計如果她走遠路的話,腳上會磨出水泡的。不過——
你又在乎什麼呢,啊?蘇珊娜反問。反正又不是你的腳。可話甫一出口(畢竟這本身就是一種對話的形式;羅蘭稱之為聊天)她就醒悟過來,她也許說錯了。毫無疑問,她自己的腳,那雙忠誠地支撐著奧黛塔·霍姆斯(有時是黛塔·沃克)走了大半生的腳,早就沒有了,要麼已經腐爛成泥,要麼——這個可能性更大——早已在某個火葬廠里燒成灰燼。
但是膚色的變化終究逃過了她的眼睛。只不過後來她尋思:你實際上注意到了,只是假裝沒看見。因為變化太多壓根兒沒法一一理解。
她本想繼續追問下去,此刻她到底站在誰的腳上。實際上這不止是個現實的問題,甚至玄味十足。但她還沒來得及開口,瞬時又被另一陣產痛攫住,胃部扭作一團,變得石頭一般堅硬,兩條大腿疼得發軟。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驚恐地體會到那種迫切想推擠的感覺。
你必須阻止!米阿大叫。喂,你必須阻止!看在小傢伙的分上,也看在我們自己的分上!
好吧,可以,但是我該怎麼做?
閉上眼睛,蘇珊娜對她說。
什麼?你沒聽見我的話嗎?你必須——
我聽見了,蘇珊娜回答。閉上眼睛。
瞬間,公園消失,世界變得一片漆黑。她還是那位風姿卓越的黑人少婦,坐在公園的長凳上。一旁的噴水池噴出片片水花,濺濕了旁邊的金屬烏龜雕塑,濕漉漉的龜殼映著陽光熠熠發亮。人們會認為她正在一九九九年這個春末夏初溫暖的午後冥想。
我要離開一會兒,蘇珊娜說。很快就會回來。你坐在原地,安安靜靜地坐在原地。不要亂動。產痛可能還會再來,不過即使沒來也不要亂動,否則只會壞事兒。你明白了嗎?
米阿也許被嚇壞了,但毫無疑問,她志在必得。不過這並不代表她愚蠢。她只問了一個問題。
你去哪兒?
回道根,蘇珊娜回答。我腦海里的道根。
2
傑克在外河邊發現的那棟建築以前是個通信兼監視的哨崗,他曾經詳細地描述過那裡,但很可能他還是不能一下認出現下這個出現在蘇珊娜腦海中的道根。蘇珊娜的想像全憑她本人對先進技術的印象,只是僅僅過了十三年,也就是傑克離開紐約到中世界時,那些當初先進的技術早就變得不值一哂。在蘇珊娜的年代,總統還是林登·約翰遜①,彩色電視還是個新奇發明,電腦是笨重的巨型機器,必需用整幢樓來放置。不過蘇珊娜去過剌德城,見識過那裡的科技奇觀,所以傑克或許還是能認出當時本·斯萊特曼和報信者機器人安迪藏身的地方。
無疑,他應該會覺得眼熟的不僅有紅黑格子圖樣、沾滿灰塵的地毯,還包括布滿灰塵的刻度盤、微微發光的控制板以及旁邊一溜兒的旋轉椅。當然還有角落的那具骷髏,從破舊的制服襯衫領口冒出一抹齜牙咧嘴的怪笑。
她穿過房間,坐在椅子上。頭頂的黑白電視屏幕中正播放著幾十幅畫面,其中一些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小鎮廣場,卡拉漢神父的住所,雜貨店,還有那條橫貫小鎮東西的馬路)。另外有些看上去像照相館裡掛著的相片:一張是羅蘭,一張是傑克笑盈盈地抱著奧伊,還有一張——她幾乎不忍心看下去——是手握小刀的埃蒂,一頂帽子斜扣在頭上,像牛仔似的。
在另一個屏幕上,她看見一位苗條的黑人少婦坐在烏龜雕塑旁的長凳上,雙膝併攏,雙手交疊放在腿上,雙眼緊閉,腳上套著偷來的皮鞋。她身邊放著三個包:一個是從第二大道上搶來的,一個蘆葦編成的袋子,裡面藏著鋒利的歐麗莎……還有一個保齡球包,外面的紅色褪得很淡,裡面裝著方形的東西。一個盒子。看到屏幕上的景象,蘇珊娜的怒火騰地升了起來——一種被背叛的憤然——但她並不明白為什麼。
那包在另一邊時還是粉紅色的,她心裡暗忖。我們穿越時空後就變了顏色,不過只變了一點兒。
黑白顯示屏上那個女人的臉突然扭曲。隱隱地,蘇珊娜也感受到米阿正強忍劇痛。
必須停止。快。
不過問題仍然是:怎麼停止?
就跟你在另一邊用的方法一樣。當她正神速地把馬系在洞口的時候。
可現在回想起來,那時的一切幾乎已經有一輩子那麼遙遠。呃,實際上這麼說也沒錯。的確是上輩子,另一個世界,而且要是她還想再回去,她現在就必須得想出阻止陣痛的辦法。當初她到底是怎麼辦的?
你就用了這些東西,就是這樣。它們只存在於你的思想里——心理學概論課上的歐弗梅爾教授把它叫做「想像的技巧」。你只要閉上眼睛。
蘇珊娜閉上雙眼,是兩雙眼睛,米阿在紐約控制的那雙和她腦海中的那雙,都齊齊閉上。
想像。
她照做。
睜眼。
她睜開雙眼,只見她眼前的控制板上出現了兩個超大的刻度盤,原先是變阻器和閃燈的地方換成了一個撥動開關。刻度盤外表頗為眼熟,似乎是樹脂材料,就像她從小家裡廚房烤箱上的刻度盤。驀地,蘇珊娜領悟到,那兒沒有一樣事物是出乎意料的。你所有的想像,無論看上去多麼異想天開,無非是將已知事物改頭換面重新粉墨登場。
左側的刻度盤上標有情感溫度四個字,刻度從32度到212度(32是藍色的,212則是亮紅色的),目前指向160度。中間的刻度盤上標有陣痛強度,刻度從零到十級。目前指向九級。而撥動開關下面只刻著三個字,小傢伙,僅有清醒和睡眠兩個狀態。開關正撥到清醒這一邊。
蘇珊娜抬起頭,發現其中一塊屏幕上顯示的正是子宮裡的嬰兒。是個男孩兒,漂亮的男孩兒,小雞雞就像海藻似的浮在半空,臍帶懶懶地捲成一團。他圓睜雙眼,雖然四周全是黑白的圖像,這雙眼睛卻是湛藍色,銳利的眼神彷彿徑直地穿透她的心扉。
那是羅蘭的眼睛,這個念頭一冒出來她就覺得相當愚蠢,卻又忍不住奇怪。怎麼可能呢?
當然不可能。眼前的一切不過是她的想像而已。但就算如此,為什麼出現在她腦海里的是羅蘭的湛藍眼眸,而不是埃蒂的栗色?為什麼不是她丈夫的栗色雙瞳?
現在沒時間想這個問題了。趕緊完成任務。
她咬住下唇(屏幕顯示坐在公園長凳上的米阿也咬住下唇),朝情感溫度的刻度盤伸出手,稍稍猶豫了一下後把轉盤撥向72度。簡直和溫度計一模一樣。
瞬間她的心緒平靜下來,放鬆地坐在椅子上,牙齒也鬆開了下唇。屏幕上公園裡的米阿也同樣動作。很好,到目前為止很順利。
接下來她本想觸摸陣痛強度刻度盤,手都伸出來了卻半路停住,懸在刻度盤上空。思忖片刻後,她轉向了撥動開關,把開關撥到了睡眠。嬰兒的眼睛倏地閉上。蘇珊娜舒了口氣,那雙藍眼睛總讓她覺得不自在。
好吧,現在再回到陣痛強度。蘇珊娜覺得這步相當重要,埃蒂會把它叫做最後一搏。她伸手抓住這塊老掉牙的刻度盤,先稍稍用了點兒力氣。果然不出所料,笨重的金屬拒絕轉動。
不過總有辦法讓你轉,蘇珊娜暗想。因為我們需要你轉動。我們需要。
她用力抓住轉盤,使勁慢慢地逆時針方向轉動。突然,一陣銳痛刺進她的腦袋,痛得她齜牙咧嘴。緊接著又一陣疼痛鉗住了她的喉嚨,就如魚刺梗喉。幸好沒過幾秒兩股疼痛驟然消失。她右邊控制台上的燈全部亮起,大多閃著琥珀色的光,間或點綴幾盞亮紅。
「警告。」耳邊突然響起酷似單軌火車布萊因的聲音,她聽得毛骨悚然。「該操作可能超越安全限定。」
見鬼,蘇珊娜暗暗詛咒。現在陣痛強度已經撥向六級。當她繼續撥動到五級時,旁邊又有一片琥珀夾雜亮紅的信號燈亮起,三塊原本顯示卡拉畫面的屏幕伴隨著嗞嗞聲突然變暗。驀地,就像有一雙手緊按住她的頭似的,又一陣疼痛向她鑽了進來。她腳下開始傳來隆隆的震動,不是引擎就是渦輪,反正聽上去絕對是大傢伙。她甚至能感覺到震動衝擊著她的腳底,當然是赤裸的腳底——鞋子穿在了米阿的腳上。哦,好吧,她暗自尋思,之前我連腳都沒有,所以看來我還是佔了點兒便宜的。
「警告,」機器的聲音繼續道。「你現在的行為非常危險,紐約的蘇珊娜。求求你,聽我說。任何愚弄自然的行為都是不明智的。」
就在此時,羅蘭常說的一句諺語在她耳邊響起:你做你該做的,我做我該做的,最後看看誰能贏。她並不是特別理解這句諺語的深意,不過現在看來這句話倒頗適合此情此景,所以她一邊念念有詞,一邊開始慢慢轉動陣痛強度,四級,三級……
她本來打算把轉盤一直轉到1級的位置,但當這個荒唐的刻度盤剛過二級時,她再也沒辦法忍受幾欲鑿穿頭部的劇痛——她快要昏過去了——無奈只得鬆開手。
劇痛絲毫沒有減弱——甚至有所增強——霎那間她幾乎以為自己會死掉,米阿會從長凳上翻跌下來,而且說不定還不等她們共有的身體跌到烏龜雕塑前方的水泥地上,她倆就已經共赴黃泉了。不出明天或後天,屍體就會迅速被運到波特墓園②。死亡證明上會寫什麼死因呢?腦溢血?心臟病?還是醫生最常用的術語,自然死亡?
所幸疼痛很快退去,她仍然活著,仍然坐在鑲有兩塊荒唐的刻度盤和撥動開關的控制板前。她深深吸口氣,抬起胳膊擦了擦雙頰的汗。我的媽呀,要是比賽想像的技巧,她一定是世界冠軍。
這可遠不只想像的技巧——你也知道的,對不對?
對。有什麼東西改變了她——改變了所有人。傑克擁有了超感應的能力,埃蒂獲得了某種創造物體的神秘能力——創造的產物之一已經用來打開了連接兩個世界的門,而且這個能力還在繼續增強。而她呢?
我……能看見。僅此而已。只是如果我再多努力一些,我看見的東西就能變成現實。就彷彿黛塔·沃克真實存在似的。
她腦海中的道根到處都閃動著琥珀色的燈,甚至只消她瞄一眼,其中一些就變成了紅色。她的腳下——她寧願認為是友情客串的一雙腳——地板隆隆震顫。如果繼續下去,本身已經有些年頭的表面一定會開裂,裂縫繼續擴大。女士們先生們,歡迎光臨厄舍古屋③。
蘇珊娜站起身,四周環視了一圈。她該回去了。還有什麼需要做的嗎?
她又想起一件事。
※※※※
①林登·約翰遜(LyndonJohnson,1908—1973),美國第三十六任總統。一九六三年肯尼迪遇刺後他從副總統繼位成為總統,一九六四年競選連任獲得成功。
②波特墓園(Potter'sField),紐約的公共墓地。《聖經》中是埋葬無名之人的墓。
③厄舍古屋(theHouseofUsher),美國作家埃德加·愛倫·坡寫的著名心理恐怖小說中最終倒塌的古宅。
3
蘇珊娜閉上雙眼,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麥克風。當她再次睜眼時,這個麥克風就出現在了控制板上,刻度盤和撥動開關的右邊。她把麥克風想像成了真利時的品牌標誌、一個閃電形狀的字母Z應該就刻在麥克風的基座上。可偏偏事與願違,實際出現的卻是北方中央電子公司。看來她的想像技巧出了點兒問題,她忍不住恐慌起來。
麥克風正後方的控制板上有一個半圓形的三色信息讀出器,正下方印著蘇珊娜—米歐幾個字。讀出器里一根指針正從綠色慢慢向黃色移動,而黃色部分後面就是紅色,上面用黑色只印著一個詞:危險。
蘇珊娜拿起麥克風,卻不知道如何使用。她再次閉上雙眼,開始想像先前看到的那個刻有清醒和睡眠標誌的撥動開關,只不過現在的開關安裝在麥克風一側。等她睜開眼時,開關赫然在目。她撳下開關。
「埃蒂,」她剛開口就覺得有些蠢,不過還是不顧一切地繼續說下去。「埃蒂,但願你能聽見,我很好,至少現在很好。我和米阿一起在紐約,今天是一九九九年六月一日。我會試著幫她生下孩子,因為沒有其他選擇了。我也想儘快擺脫它。埃蒂,你一定要好好照顧自己。我……」說到這兒她已經熱淚盈眶。「我愛你,甜心。非常愛你。」
淚水頓著臉頰滑落下來。她剛抬手想揩去淚水,卻立刻打住。難道她沒有權利為自己的愛人灑一把熱淚嗎?就像所有其他女人一樣?
她停頓片刻,希望聽到對方的回答。而實際上她心裡明白,只要她願意,完全可以自己回答。不過她還是忍住衝動,現在這種情況下,想像埃蒂會對她說什麼根本於事無濟。
瞬間,她眼前出現了幻象。道根被籠罩在一種虛幻的光澤中,房屋圍牆後面竟然不再是外河東岸的荒涼廢墟,而變成了第二大道上的熙攘車流。
米阿睜開雙眼。疼痛過去——全虧了我,寶貝兒,這都全虧了我——她要準備上路了。
蘇珊娜回到原地。
4
一九九九年春日中的一天,紐約公園裡的長凳上坐著一個黑人婦女(不過她仍然根深蒂固地認為自己是個黑奴),腳邊放著幾隻旅行袋——又叫做包袱。其中一隻袋子上赫然印著中城保齡球館,一擊即中的字樣。在另一個世界的時候袋子還是粉紅色,燦若玫瑰。
米阿作勢起身,蘇珊娜迅速浮出,把她按了下去。
你幹嗎不讓我起來?米阿吃了一驚。
我說不清,一點兒頭緒都沒有。但是我想我們先得好好聊聊。要麼你先來,說說你現在想到哪裡去?
我得找台電話。有人會打電話給我。
唔,電話,蘇珊娜回答。順便說一句,你身上還有血跡,甜心,瑪格麗特·艾森哈特的血。很快就會有人注意到的,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
米阿什麼也沒說,只是報以嘲諷的微笑。蘇珊娜的怒火騰地就被勾上來。區區五分鐘之前——也許十五分鐘,你瞧,開心的時候總是很難精確計算時間——這個把她劫為人質的惡婦還尖叫著向她求助。而現在她如願以償了,竟然用一個嘲諷的微笑來報答她的恩人。可最糟糕的是,這個賤人一點兒都沒錯:也許她真的就能在曼哈頓閑逛一整天,而不會有一個人走上前詢問她襯衫上沾的究竟是乾涸的血跡還是不小心潑上去的巧克力蛋奶。
好吧,她訕訕地說,就算沒人注意血跡,你又打算把你這些東西放在哪兒?話音剛落,蘇珊娜突然又想到一個早就該問的問題。
米阿,你是怎麼知道電話的?可不要告訴我你老家有那玩意兒。
沒有回答。米阿只是謹慎地沉默著。不過她的話終於把那可惡的微笑從那女人臉上抹去;她也就只能做到這些了。
你在這兒有朋友,對不對?至少你認為他們是朋友。你以為那些傢伙會幫你,背著我和他們聯繫。
你到底打不打算幫我?又回到老問題了。她語氣憤怒,但是憤怒之下的是什麼?恐懼?也許這麼說有些重,至少暫時。不過肯定是有些擔憂的。離下次陣痛——我是說我們——還有多少時間?
蘇珊娜暗自計算,大概還有六到十個小時——肯定在六月二日凌晨到來之前——不過她並不打算告訴米阿。
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會太長。
那麼我們得趕緊上路,我得找個裝電話的地方,要隱蔽的。
蘇珊娜回憶起第一大道盡頭和四十六街的街口有一家旅館,不過還是緘口不言。她的視線重新鎖定在那隻由粉紅轉成大紅的布袋上,突然想通了一些事。雖然並非一切,但已經足夠讓她既悲又怒。
這戒指得留在這兒,米阿當時對她說,我把它留在這兒,他能找到的。以後如果卡允許,你還能重新戴上。
嚴格說這並不能算保證,至少不那麼直接,但明顯米阿話中有話——
沮喪與憤怒在蘇珊娜的腦海中激蕩。不,她根本什麼都沒答應,她只是暗示了一個方向,其他的全是蘇珊娜自己的聯想。
哄騙我的不是她,是我自己。
米阿再次站起身。蘇珊娜第二次把她按下去,不過這次困難許多。
幹什麼?蘇珊娜,你答應過我的!小傢伙——
我會幫你生出小傢伙,蘇珊娜邊陰沉地咕噥,邊彎腰撿起那隻紅袋子。袋子裡面裝了個方盒。盒子里裝著什麼?這個用鬼木做成、盒身上雕刻著找不到三個古體字的盒子里到底裝著什麼?即使隔著一層木頭和罩布,她仍舊能觸摸到一波波邪惡的律動。盒子里裝的是黑十三。米阿把它帶了過來。如果這個魔法水晶球是打開通道門的惟一鑰匙,那麼如今叫埃蒂如何來救她?
我也是逼不得已,米阿心虛地辯解道。這是我的孩子,我的小傢伙,現在我是四面楚歌。每個人都在刁難我,除了你。你幫我只是因為你別無選擇。不要忘了你說過的話……如果卡允許,我說過——
這次打斷她的是黛塔·沃克,語氣尖銳,毫不留情。「別跟我說卡,我可一點兒不在乎,」她說,「你最好牢牢給我記住這點。你真的有毛病,小娘們。懷了孕卻不知道能生出來個什麼玩意兒。有人說能幫忙卻鬧不清他們是什麼人。他媽的,你甚至不知道電話是什麼,更別說到哪兒去找了。現在你給我乖乖坐在這兒,老老實實告訴我下一步你打算怎麼走。我們可得好好聊聊,小娘們。如果你敢跟我打馬虎眼,我們就一直坐在這兒,哪兒都不去,直到太陽下山。你可以就在這條長凳上生出你的小傢伙,反正有噴泉水可以把它洗乾淨。」
坐在長凳上的女人露出兩排白牙,扯出一縷讓人毛骨悚然的獰笑,完全是黛塔·沃克的樣子。
「你在乎的那個小傢伙……蘇珊娜也有點兒在乎……但是我是被逐出這具身體的,所以我……一丁點兒……都不在乎。」
一名婦女推著一輛嬰兒車從附近經過(看上去特別像蘇珊娜丟掉的那輛輪椅,只不過輕便許多),忐忑地朝長凳上的女人瞥了一眼,然後匆忙地推著嬰兒車向前快步走去,幾乎跑起來。
「好吧!」黛塔語氣輕快。「今天天氣真不錯,是個聊天的好時機,對不對?你聽見我說的了嗎,媽咪?」
米阿,無父之女、一子之母,默不作聲。不過黛塔並沒有沉下臉;反而笑得更歡了。
「你聽見了,很好;你聽得很清楚。那麼現在就好好聊聊吧。」
唱:來吧來吧考瑪辣
你在我眼皮下幹啥?
假如你不說實話,
我就把你摔地下。
和:考瑪辣——來——四遍!
我能把你摔地下!
我能對你做的事兒,
你聽了可不要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