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眨眼間,她又回到自己的身體里。突如其來的知覺彷彿撲面照來的光亮,刺得晃眼。一切彷彿回到過去:十六歲的某一天,穿著睡衣的奧黛塔·霍姆斯沐浴著明媚的陽光,坐在床邊把絲襪拉上小腿。時間彷彿在記憶中的那一刻凝結,她幾乎嗅到了巴寶莉白色肩膀香水和她媽媽的旁氏香皂的芬芳。長大了,能塗香水了,她滿心興奮地憧憬:我要和內森·弗里曼一塊兒參加春日舞會了!
接著一切旋即消失,清冽的(還夾著些潮氣的)夜風代替了旁氏香皂的氣息,惟獨那種奇妙的感覺還縈繞心頭,那種在全新的軀體里伸展的感覺,那種把絲襪輕拉上小腿、拉過膝蓋的感覺。
她睜開雙眼。一陣冷風夾著粗砂迎面襲來,她趕緊側過臉,鼻眼皺成一團,舉起胳膊擋在臉邊。
「這兒!」一個女人招呼道。出乎蘇珊娜的預料,聲音並不尖銳,也不是得意洋洋的聒噪。「這兒,風的下面!」
她循聲望去,只見一個高挑清秀的女人正向她招手。蘇珊娜第一次見到米阿有血有肉的樣子,著實吃驚不已,小傢伙的母親居然是個白種女人。顯然,當初的奧黛塔如今也有了白人的一面,這絕對會讓對種族區別異常敏感的黛塔·沃克氣得吐血。
她自己再次失去雙腿,坐在一輛粗糙的單人輪椅上,靠在低矮胸牆的一處凹陷里。眼前呈現出一派洪荒曠野的奇景,她從未見過的。巨大的岩石鱗次櫛比,鋸齒般戳向天空,密密匝匝地延伸至遠方。映襯著清冷的彎月,這些岩石看上去就像魔怪的白骨骷髏。月光照不到的天幕上點綴著成千上億的星星,如同熱冰熊熊焚燒。斷崖齒岩間伸出一條窄道,蜿蜒曲折,蘇珊娜暗想,一隊人馬要走這條窄道的話估計只能排隊逐個通過。還得背上足夠乾糧。你可別指望在路邊有蘑菇讓你采;藍莓更是想都別想。一道暗紅色的光束在更遠的地方隱隱綽綽一亮一暗——光源遙不可見,彷彿遠在天邊。首先蹦進她腦海的是玫瑰之心,隨後意識到:不對,不是的。那是魔王的熔爐。望著時斷時續的光束,她幾乎六神無主,滿腦子充斥的都是驚恐的想像。繃緊……放鬆。增強……減弱。夜空在光束的暈染下,也跟著忽明忽暗。
「趕緊過來,如果你還想過來的話,紐約的蘇珊娜,」米阿說道。她身披亮色披肩,穿著皮質的半褲,露出的半截小腿上布滿刮痕擦傷,腳上踏著一雙厚底涼鞋,鞋帶一直綁到腳踝。「即使距離這麼遠,魔王也能施咒語。我們正在城堡靠近迪斯寇迪亞這一邊。你是不是想葬身在懸崖底的枯葉堆里?假如他對你施咒,讓你跳下去,你根本沒法兒抗拒。你那些多管閑事的槍俠朋友現在可幫不了你了。幫不了,一點兒都幫不了。如今可只能靠自己。」
蘇珊娜費力地想把視線從律動的光束上移開,卻發現根本動彈不得。頓時恐慌在她心中瘋狂滋長,
(假如他對你施咒,讓你跳下去)
但幾乎立刻,她就把這種恐慌轉化成了一把利刃。硬生生刺透自己因恐懼而生出的僵硬麻木。一瞬間。似乎仍沒有任何改變;但緊接著她的身子重重地向後摔去,她不得不緊緊抓住輪椅邊框才不至於跌進碎石堆。風再次颳起,彷彿在嘲笑她,夾雜著石塵碎屑向她撲面襲來。
但是那種牽引……魔咒……迷惑……不管究竟是什麼,消失了。
她瞅了瞅那輛狗車(至少她是這麼認為的,管它到底是不是呢)立刻明白車子該怎麼推動。很簡單。沒驢子拉,她就是驢子。眼前這輛比起他們當初在托皮卡找到的那輛輕便輪椅簡直有天壤之別,更別提不久前她還能邁著強健的步伐從公園走到酒店。上帝,她真想念有腿的感覺。非常想念。
但是你現在別無選擇。
她緊緊抓住車子的木輪,雙手使勁,車子一動不動,再使勁,就在她幾乎放棄、決定從輪椅上下來屈辱地向米阿那兒爬過去的時候,生鏽的車輪咯吱轉動起來,朝米阿站著的地方駛過去。米阿仍站在矮墩墩的石柱旁邊,這樣的石柱還有許多,排成一線蜿蜒至黑暗深處。蘇珊娜暗暗尋思,很久很久以前(在世界尚未轉換之前),弓箭手們肯定就躲在石柱後面,躲過敵軍的弓箭與投彈後一個箭步踏入石柱中間投擲武器進行反攻。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兒了?現在這個世界究竟又成了什麼樣子?這兒離黑暗塔還有多遠?
蘇珊娜有種感覺,它或許實際上非常近。
輪椅吱呀作響,她不顧輪椅的抗議還是繼續使勁轉動輪子,眼睛緊盯著前方披著亮色毛毯的米阿。十幾碼的路還沒推到,她就開始上氣不接下氣,這讓她覺得非常羞恥,卻怎麼也無法控制氣喘吁吁。她深吸幾口夾雜著岩石氣味的潮濕空氣。右邊全是那些石柱——她有印象,這些東西好像被叫做城齒,或者類似的名字。左邊是一個斷牆圍成的圓形池子。小路另一邊兩座高塔矗立在外牆上方,其中一座已幾近坍塌,看樣子罪魁禍首要麼是閃電要麼是某種強力炸藥。
「我們站的地方就是幻境,」米阿說道。「是深淵上的城堡的石牆通道,叫做迪斯寇迪亞城堡。你說你想呼吸新鮮空氣,按卡拉方言的說法,希望這兒讓你順意。不過這兒離卡拉可遠了。這兒深入末世界的腹地,無論是好是壞,已經非常接近你們探險的終點。」她頓了頓,又接著說道,「我幾乎能肯定是壞。不過我可不在乎,一點兒都不。我是米阿,無父之女,一子之母。我的小傢伙才是我惟一在意的,他對我來說就是一切,哎,一切!你想聊聊?行呵。我會坦白告訴你我知道的。為什麼不呢?對我來說實在沒什麼大不了的。」
蘇珊娜環視四周,當她的視線投向城堡中心時——她猜是一處庭院——一股腐朽的氣息飄過來,她不禁皺了皺鼻子。小動作沒有逃過米阿的眼睛,她笑笑說:
「哎,他們早就死了,前人留下的機器大多也已經不再轉動,不過死亡的氣味陰魂不散,哦?總是這樣的。問問你的槍俠朋友,真正的槍俠,他知道的,因為他一直在和這種氣味打交道。他可是負罪累累啊,紐約的蘇珊娜。各個世界裡的種種罪咎就像腐敗的死屍般纏繞在他的脖子上。不過沒想到他意志這麼堅定,居然走到這麼遠,終於還是引起了大人物的注意。他只有毀滅一條路,他和站在他一邊的所有人。我肚子里的胎兒已經註定他的滅亡,不過我不在乎。」她抬起下巴,朝星空仰面望去。厚披肩藏不住米阿豐滿的曲線……而且蘇珊娜看見了她突起的腹部。米阿至少在這個世界明顯是個孕婦,事實上,是一個即將臨盆的孕婦。
「你想問什麼就問吧,」米阿說。「不過別忘了,我們倆還綁在一起存在於另一個世界裡,躺在酒店的床上正睡覺呢……只是我們並不是真正在睡覺,對不對,蘇珊娜?呵呵。電話鈴只要一響,我的朋友打電話來,我們就必須離開這兒動身去找他們。如果你想問的全問完了,那最好。如果沒問完,也只能這樣。快問吧。或者……你根本就不配叫做槍俠?」她的雙唇抿出一道輕蔑的弧線。蘇珊娜覺得她實在冒失,尤其是她連在那個必須回去的世界裡該怎麼從四十六街走到四十七街都不知道。真是太冒失了。「我說,出招吧!」
蘇珊娜又一次望向城堡中央黑黢黢的破井,那兒也許是藏書密室,也許是防禦工事,甚至是殺人坑,天知道。她以前上過中世紀歷史,讀到過類似的一些術語,不過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當然,那兒下面肯定有個宴會廳,她自己曾經幫忙上菜,至少做過一兩回,但那也已經是過去了。假如米阿逼人太甚,她一定會自己想出對策的。
與此同時,她心下尋思,先從簡單些的問題開始好了。
「如果這兒是深淵上的城堡,」她問道,「那深淵在哪兒?除了成堆的岩石我可什麼都沒看見。還有,天邊的紅光是什麼?」
山風把米阿的及肩長發齊齊吹到腦後(米阿的頭髮不像蘇珊娜的,一絲打結都沒有,如絲般光滑)。米阿指向矗立在牆遠處的塔樓。
「那兒是內層防禦牆,」她說。「再後面就是法蒂村了。村子早就廢棄,裡面的人一千多年前就因為紅死病死光了。再後面——」
「紅死病?」蘇珊娜非常詫異(同時也有些恐懼)。「愛倫·坡的紅死病?小說里寫的那樣兒?」哦,怎麼不可能呢?他們不是已經誤入了——當然後來又走了出來——L·弗蘭克·鮑姆的奧茲國?下面該是什麼了?大白兔還是紅桃皇后?
「女士,我不知道,只能告訴你再過去是外層防禦牆,牆那邊的土地上有一道大裂縫,裡面填滿了處心積慮地想要逃出生天的怪物。裂縫上還曾經架著一座橋,不過很久以前就已經塌了。『在無史可考的古代』,可以這麼說。都是些極度可怕的怪物,只消一眼就能把普通人立刻逼瘋。」
說著她自己也瞥了蘇珊娜一眼,眼神里寫滿嘲諷。
「不過一名槍俠,像你一樣的槍俠,是不會中招的。」
「你幹嗎諷刺我?」蘇珊娜淡淡地問。
米阿露出驚訝之色,隨即臉色一沉。「難道是我想到這兒來,站在這個天際被魔王之眼染污、月色被玷污的鬼地方吹冷風嗎?不,女士!是你,全是你的主意。所以不准你批評我!」
蘇珊娜本想反唇相譏,懷上魔鬼的孩子也不是她的主意,但現在可不是互相指責的時候。
「我不是怪你,」蘇珊娜解釋,「只是問問。」
米阿不耐煩地揮揮手,彷彿說別廢話了,然後半側過身。她低聲說道:「我沒讀過書,也沒上過學堂。但不管怎麼樣,我都要生下我的小傢伙,你聽清楚沒有?無論命運如何安排,你必須生養我的孩子!」
蘇珊娜瞬間明白過來。米阿夾槍帶棒的言辭全是因為她心裡害怕、慌張。雖然她知道的比蘇珊娜多,可畢竟她用的是蘇珊娜的身體。
例如,我沒讀過書,也沒上過學堂,這是拉爾夫·艾利森《隱形人》中的一句話。當米阿買進蘇珊娜的身體時,倒是佔了大便宜,用一個人的價錢換得了兩種人格。畢竟把黛塔再次請出山的(或者說從沉睡中驚醒的)人是米阿。黛塔最喜歡說的就是這句話,因為它深刻地體現了黑人對所謂的「戰後黑奴接受的更精良的教育」持有的深刻鄙視與懷疑。我不去「學堂」,哪兒都不去;我該知道什麼就是什麼,換句話說,我在葡萄藤下、在鄉間田埂上、在茂密樹林里聆聽自然的教誨。
「米阿,」她這時問道。「這個小傢伙的父親是誰?到底是什麼魔鬼?」
米阿咧嘴笑了起來。蘇珊娜很不自在,這笑容太像黛塔了,溢滿了嘲諷與苦澀。「哎,女士,我知道。你沒猜錯,的確是個魔鬼把種子種在你的身上的;一點兒不錯!不過種下的是人類的種子!必須這樣,因為你瞧,真正的魔鬼,就是那些圍繞在黑暗塔四周的魔鬼,是沒有生育能力的。所以必須這樣。」
「那怎麼——」
「這個孩子的父親就是你的首領,」米阿繼續說。「薊犁的羅蘭,對,就是他。斯蒂文·德鄯終於有孫子了,儘管他現在已經化為一堆朽骨,什麼都不知道了。」
蘇珊娜目瞪口呆地盯著她,也顧不得荒野的冷風直灌進口中。「羅蘭……?不可能!當時魔鬼在我身體里時他正站在我旁邊奮力把傑克從荷蘭山的鬼屋裡拉出來。做愛絕對是他腦子裡排最後一位的事兒……」說話間她突然回憶起當時在道根看見的嬰兒畫面,她的聲音微弱下去。那雙眼睛。淡藍色的戰士的眼睛。不,不,我絕對不相信。
「反正羅蘭就是他的父親,」米阿堅持說。「等小傢伙一出生,我就會按你以前學的東西給他起名字,紐約的蘇珊娜;是你在以前學城齒、庭院、投石機和碉堡這些詞的同時學到的。為什麼不呢?那會是個好名字,很好聽。」
她說的是穆雷教授教的《中世紀歷史入門》那門課。
「我會給他起名叫莫俊德①,」她又說。「他會長得很快,我親愛的兒子,長得比人類快,畢竟他有魔鬼的一面。他還會長得很結實,有如天神下凡,沒有任何一名槍俠能比得過他。而且,就和你們傳說中的莫俊德一樣,他會手刃自己的生父。」
話畢,米阿,無父之女,仰天面對星子綴映的蒼穹尖叫起來,可蘇珊娜也說不清叫聲中包含的到底是悲傷、恐懼抑或是愉快。
※※※※
①莫俊德(Mordred),亞瑟王傳奇中亞瑟王的外甥與騎士與亞瑟王為敵。
2
「快坐下,」米阿說。「我有這個。」
說著她從亮色厚披肩下面拿出一串葡萄和一個裝滿商陸果的紙袋。漿果的皮顏色橙黃,個個粒大飽滿,幾乎和她的肚皮一樣滾圓。蘇珊娜覺得奇怪,她從哪兒弄來這些果子的?難道她倆共用的這具身體夢遊回到了君悅酒店?要麼原來這兒就有一籃水果只不過她剛才沒注意到?還是說這全是幻覺?
不過這並不重要了。即使她本來還有一點胃口也已經被米阿的話驚得蕩然無存。她堅信那絕對不可能,卻不知為何反而覺得更加恐懼。她甚至無法不去想電視屏幕顯示的子宮裡的胎兒。那對淡藍色的眸子。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你聽到沒有?絕對不可能!
寒風從城齒間的縫隙吹過來,吹得她一直冷到骨子裡。她轉過輪椅,在米阿身邊背靠城牆坐好,側耳傾聽夜風的呼嘯,抬頭仰望陌生的星空。
米阿往嘴裡塞滿葡萄,汁水順著一側嘴角流下來,另一側嘴角一張一合迅速吐出葡萄籽,速度幾乎比得上機關槍。她咽下一大口,擦擦嘴,說:「可能,當然可能。而且事實就是如此。紐約的蘇珊娜,你現在是很開心來這兒聽到真相,還是說寧願留點懸念?」
「假如我生下的並不是我性交時想要的孩子,我就必須事無巨細地知道關於他的一切。你明白了嗎?」
這回蘇珊娜的直白倒讓米阿吃了一驚。她點點頭。「隨便你。」
「告訴我怎麼會是羅蘭的孩子。要是你想讓我相信你說的每個字的話,你最好一開始就實話實說。」
米阿伸出指甲戳破一粒漿果的果皮,一口氣揭掉果皮,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她本來還想再撕一個,不過又改變了主意,只是用雙手(那雙白得讓人不舒服的手)把果子揉來揉去,使它變熱一些。蘇珊娜明白,火候一到,果皮會自動裂開的。接著米阿娓娓道來。
3
「一共有多少根光束,你來說說看,紐約的蘇珊娜?」
「六根,」蘇珊娜回答。「至少六根。不過我猜現在只有兩根——」
米阿不耐煩地揮揮手,彷彿說別浪費時間了。「在這片偉大的迪斯寇迪亞,當然有些人(包括曼尼人)把這兒稱做上神,另一些人把這兒稱做純貞世界,一共是六根光束。那麼到底是誰、是什麼創造了光束?」
「我不知道,」蘇珊娜如實回答。「是不是上帝,啊?」
「也許上帝的確存在,不過創造光束的是魔法的力量,蘇珊娜,已經失傳很久的真正的魔法。到底是上帝創造了魔法,還是魔法創造了上帝?我也說不上來。這個問題就留給哲學家去思考吧,反正我的工作是照看孩子。但是很久很久以前,這兒是迪斯寇迪亞的天下,六根強大的光束從這裡豎起,全都在一點交匯。當時光束由魔力支撐,本以為會永不倒塌,可是最終魔力消失,惟一剩下的只有黑暗塔,有人把它叫做坎·克力克斯,意思是重續的殿堂,絕望的人。魔法時代之後繼而開始了機器的時代。」
「北方中央電子公司,」蘇珊娜喃喃低語。「雙極電腦。慢轉速渦輪引擎。」她略略一頓。「還有單軌火車布萊因。不過這些在我們的世界並不存在。」
「不存在?你以為你的世界能夠倖免嗎?那麼酒店大堂里的通告又怎麼解釋?」漿果噗地裂開,米阿把果皮撕掉,一口吞了下去。她咧嘴獰笑,汁水順著嘴角淌了下來。
「我還以為你不識字呢,」蘇珊娜說。這點其實無足輕重,不過此刻她只能想到這些。她的腦海中不斷回閃出那幅嬰兒的畫面,那雙閃亮的藍眼睛,槍俠的眼睛。
「哎,我有我的辦法。只要你認字,我就能明白一切。你不要說你忘記酒店大堂里的通告了,嗯?」
她當然不會忘。通告上寫道,一個月後君悅酒店就會歸入一個叫做索姆布拉/北方中央的公司旗下。不過當她說在我們的世界不存在時,她想著的是一九六四年的世界——那個只有黑白電視機、電腦笨重得像房間一樣大、阿拉巴馬軍隊迫不及待地向爭取選舉權的黑人遊行隊伍放出惡犬的世界。在其後的三十五年中,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就拿酒店裡那個歐亞混血前台女接待用的帶顯示屏的打字機來說吧——蘇珊娜怎麼能肯定那就不是一台用慢轉速渦輪引擎啟動的雙極電腦?的確不能。
「繼續說,」她對米阿說。
米阿聳聳肩。「你註定了自己的失敗,蘇珊娜。你看起來樂觀堅定,實際根源卻是一樣的:你的信念讓你失望,只好用理智的思想來替代。但是理智裡面沒有愛情可言,推理演繹讓一切都蕩然無存,理性主義的終結只有死亡。」
「你說這些和你的小傢伙又有什麼關係?」
「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的還很多。」她抬起手揮了揮,在蘇珊娜剛想開口的時候打斷了她。「而且我不是在浪費時間,也不是想帶你兜圈子;我說的全是我心底的話。你到底還想不想聽下去?」
蘇珊娜點點頭。她願意聽下去……至少再聽一會兒。但如果還不儘快說到孩子的話題,她也會朝那個方向引。
「魔法的力量逐漸消退。在一個世界裡,魔法師梅林退隱山間;而在另一個世界,艾爾德一族的長劍被槍俠的短槍替代。魔法消失了。這麼多年裡,偉大的鍊金術士,偉大的科學家,還有偉大的——怎麼說呢?——技術專家,我只能想到這個詞兒,反正都是些偉大的思想家,我就是這個意思,他們都是推理演繹的忠實擁躉——他們聚集在一起創造出運行光束的機器。非常偉大,卻並非不朽。他們用機器替代了魔法,你明白嗎,而現在機器越來越不中用了。在其他世界裡,大批大批的人因瘟疫而喪命。」
蘇珊娜微微頷首。「我們見過這樣的例子,」她平靜地說。「他們把它稱作超級流感。」
「血王的手下只不過加速了一切的毀滅。機器都瘋了,你自己也遇見過這樣的事兒。當初那些人認為,總有後人能創造出更多的機器,他們卻沒一個預見到今天的慘狀。這種……這種全宇宙範圍的油盡燈枯。」
「世界已經轉換了。」
「哎,女士,你說得沒錯。沒人留下來替換那些機器,也沒人能支撐最後一件魔法的創造。因為純貞世界早就消退了。魔法消失機器衰退,很快連黑暗塔也將坍塌。不過也許趕在黑暗開始永久統治之前,全宇宙的理智思想還會迸發出一瞬間的耀眼火花。聽起來還不錯吧?」
「那麼黑暗塔坍陷時,不也是血王自己的末日嗎?他和他的手下?那些前額上有個血窟窿的傢伙?」
「他被承諾可以保有他的王國,他能永遠地統治下去,日日品嘗他自己的快樂。」米阿的話語里透出几絲厭惡,甚至摻雜了些許恐懼。
「被承諾?誰的承諾?難道還有誰能比他更強大?」
「女士,這個我也說不清。也許這只是他對他自己許下的承諾吧。」米阿聳聳肩,卻避過蘇珊娜的眼神。
「難道沒有任何辦法阻止黑暗塔坍塌嗎?」
「就連你的槍俠朋友也別指望能阻止,」米阿回答,「趕走那些斷破者——甚至殺死血王——也只是能延緩毀滅的過程而已。想拯救黑暗塔!居然想拯救黑暗塔!天哪,太滑稽了!難道他告訴過你這是他冒險之旅的目標?」
蘇珊娜沉思了一會兒,搖搖頭。即使羅蘭真的這麼說過,可畢竟說的話太多,她也記不得了。而且要是真的說過,她一定不會忘記的。
「不會,」米阿繼續說道,「除非迫不得已,他不會對他的卡-泰特說謊。他有他的驕傲。他真正想做的不過是親眼看看黑暗塔。」接著她頗勉強地又補充了一句。「噢,也許還想進去參觀一番,爬上塔頂,他的野心至多如此。也許他曾經夢想能站在塔頂,就像我們現在盤腿坐在這兒,然後大聲喊出一路上逝去的同伴的名字,甚至還有他所有祖先的名字。但是,拯救黑暗塔?噢,不,上帝啊!除非魔法回來,才能拯救黑暗塔,而且——你知道得很清楚——你的首領不過是做鉛彈交易的。」
自從她穿越時空來到這裡,蘇珊娜還從沒聽過有人如此輕蔑地嘲弄羅蘭的神槍本領,米阿的揶揄讓她又悲又怒。不過她還是盡量掩藏了自己的感情。
「那麼現在跟我說說你的小傢伙又怎麼會是羅蘭的兒子。」
「哎,說起來可是非常巧妙,但是河岔口的那幫老傢伙應該跟你解釋過的,我相信。」
蘇珊娜大吃一驚。「你怎麼知道這麼多我的事兒?」
「因為你已被佔領,」米阿說,「而我就是佔領者,毫無疑問。我能翻看你的每一段記憶,只要我願意,還能看見你眼中看見的一切。現在安靜些,聽我說,要是你還想聽的話。我感覺我們剩的時間不多了。」
4
下面就是米阿告訴蘇珊娜的。
「你剛才說過一共有六根光束,但還有十二個守門人,每個人佔據光束的一端。我們現在所在的是沙迪克的光束。假如你們穿過黑暗塔,那麼就會走上馬圖林的光束,巨龜的龜殼撐起了大地。
「同樣,一共只有六個魔頭,每條光束一個。他們之下是闃寂的隱形世界,裡面充斥著各種怪物,它們都是純貞世界消退時被命運的潮水拋棄的。有說話的魔鬼,守屋的魔鬼(被有些人稱做陰魂),還有病態的魔鬼,有些人——就是那些盲目信奉理智頭腦的機器製造者,如果你不介意我這麼說的話——把它們叫做疾病瘟疫。各色魑魅魍魎,不一而足,不過真正的大魔頭只有六個。但是因為有十二個光束的守護者,所以這些魔頭總共有十二個面,所以每個魔頭既是男又是女。」
蘇珊娜逐漸開始明白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兒了。她的腸胃糾成一團。突然,遠處被米阿稱作迪斯寇迪亞的石柱間傳來一陣瘋狂的乾笑,緊接著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整個世界剎那間彷彿都在肆意嘲笑著她,可也許你根本不能控訴他們無憑無據。畢竟這一切實在太荒謬了。可當初她又怎麼會知道?
那些土狼——不管究竟是什麼——繼續狺狺乾嚎。她開口問:「你是說這些魔頭雌雄同體,之所以沒有生育能力,是因為它們既男又女。」
「哎,沒錯兒。當初你們在那兒碰到了神諭,用高等語來說就是先知,你的首領為了獲取信息和六個魔頭之一發生了性關係。他當然不會覺得那個神諭有什麼特別,不過是太寂寞的一個女魔鬼——」
「當然,」蘇珊娜說道,「無非是個普通的魔鬼,性慾旺盛一些罷了。」
「隨便你怎麼說,」米阿說完遞給蘇珊娜一粒漿果,這回蘇珊娜沒有回絕。她把果子放在手裡也開始揉捏。其實她還是不餓,但是她口很渴。非常渴。
「那個魔頭的女性一面獲取了槍俠的種子,又通過它男性的一面把種子種在了你的身上。」
「是在通話石圈的時候,」蘇珊娜陰沉地接過話茬。當時的情景仍舊曆歷在目:她仰著臉,任憑瓢潑大雨砸在臉上,雙肩被無形的手牢牢按住,接著那東西的碩大陽物狠狠刺穿她,幾乎把她撕成兩半。而最糟糕的是她體內那玩意兒透出的寒意,簡直冰徹骨髓,她甚至以為自己正在和一根冰棍做愛。
她又是怎麼熬過來的?當然全靠了黛塔,毋庸置疑。無論是在路邊旅店做愛還是下流酒館苟合,這個女人幾乎打遍天下無敵手。黛塔想辦法困住了那東西——
「它想掙脫的,」她告訴米阿。「當它意識到自己的陽物被死死困在我體內時,它拚命想掙脫。」
「如果它真的想掙脫,」米阿的語氣平淡,「它一定能掙脫。」
「那它有什麼必要騙我?」蘇珊娜反問。不過她並不需要米阿的回答,至少現在。答案很明顯,那東西需要她,需要她生下這個孩子。
羅蘭的孩子。
註定了羅蘭的滅亡。
「現在你已經知道關於小傢伙的一切了,」米阿說。「對不對?」
蘇珊娜此刻心中瞭然。一個魔頭利用女性的一面獲取了羅蘭的種子,存了起來,然後利用男性的一面射入了蘇珊娜·迪恩的體內。米阿沒說錯。她已經知道她該知道的一切了。
「我遵守了我的諾言,」米阿又說。「該回去了。這兒太冷,對小傢伙不好。」
「再等等,」蘇珊娜邊說邊舉起漿果。橙燦燦的果皮已經完全開裂,暴露出裡面的金黃果肉。「我的果子剛剛裂開。等我吃完吧。我還想問個問題。」
「邊吃邊問,別拖得太長。」
「你是誰?你到底是誰?難道就是那個魔頭?順便問問,她有名字嗎?她或他,他們有名字嗎?」
「沒有,」米阿回答。「魔頭沒必要有名字;他們是什麼就是什麼。我是魔頭嗎?你就想知道這個?好吧,我想我是。或者以前是。只是現在一切都已經變得像夢境一樣含糊不清。」
「那麼你並不是我……對不對?」
米阿沒有回答。蘇珊娜暗忖,也許她自己也不知道。
「米阿?」她低低地喚了一聲。
米阿盤腿坐在地上,背靠城齒,亮色厚披肩全堆在膝蓋上。蘇珊娜發現她的腳踝腫得厲害,一瞬間居然可憐起這個女人來。不過很快她咽下這種感覺。現在可沒時間留給同情心,同情心裡找不到事情的真相。
「你不過是個嬰兒保姆,其他什麼都不是。」
接下來的反應不出她所料。米阿大吃一驚,顯得很生氣。上帝,簡直是勃然大怒。「你胡說!我是這個小傢伙的母親!等他一生出來,那些斷破者統統滾到一邊去,因為沒人能比得過我的小傢伙,他一個人就能摧毀剩下的所有光束!」她的聲音里全是驕傲,甚至已近失去理智的邊緣。「我的莫俊德!你聽見沒有?」
「哦,當然,」蘇珊娜回答。「我聽見了。你還會迫不及待地投奔那些整日忙著摧毀黑暗塔的傢伙,對不對?他們一來電話,你就會奔過去。」她頓了頓,接著刻意放柔聲音。「等你一到,他們就會搶走你的小傢伙,感謝你一番後就把你送回老家。」
「胡說!我要撫養他長大,他們答應過我的!」米阿雙手交疊護住自己的肚子。「他是我的,我是他的母親,我撫養他長大!」
「小姑娘,你真得醒醒了!你真的以為他們會遵守諾言嗎?就他們?你怎麼能經歷了這麼多之後還看不清?」
蘇珊娜知道答案。懷孕本身已經剝奪了米阿清晰思考的能力。
「為什麼他們不會讓我撫養他長大?」米阿尖聲反駁。「誰還能比我更好?誰還能比米阿更好?我活著只有兩個目的,一個是生下這個孩子,另一個就是撫養他長大。」
「可是你不僅僅是你,」蘇珊娜回答。「你就像卡拉的那些孩子,就像我和我的朋友一路上遇到的一切一樣。你只是雙胞胎中的一個,米阿!而我就是你的另一半,你的生命線。你只能透過我的眼睛看這個世界,透過我的肺呼吸空氣。小傢伙是我懷上的,因為你不能,難道不是嗎?你和那些魔頭一樣,都不能生育。等他們一得到你的孩子,所謂的超級斷破者,他們就會像甩掉我一樣甩掉你。」
「他們答應過我的,」她神色一沉,卻仍舊滿臉倔強。
「換個角度,」蘇珊娜說,「我求你,換個角度想一下,要是我在你的位置,你在我的位置上,假如我給你這樣的承諾,你會怎麼想?」
「我會讓你立刻閉嘴!」
「說真的,你到底是什麼人?見鬼的他們到底從哪兒把你挖來的?他們是不是在報紙上登了一則廣告,上面說『急聘代孕母親,合同期短,待遇從優』,你看到廣告就立刻去應聘了?你到底是誰,啊?」
「閉嘴!」
蘇珊娜向前彎下腰,若是平時,這個姿勢是非常不舒服的,但是此時此刻,所有的不舒服,甚至她手上吃了一半的漿果,全都置之腦後。
「得了吧!」她粗聲催促道,聽上去已經有些像黛塔·沃克。「得了吧,趕緊把眼罩摘下來,看清楚,蜜糖,別忘了你是怎麼讓我摘下眼罩的!告訴我實話!他媽的你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米阿尖叫出來,引得她倆身下藏在岩石中的土狼也尖聲回應,只不過它們的回應聽起來更像是嘲笑。「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是誰,你滿意了嗎?」
並不滿意。蘇珊娜決心更進一步逼問下去。下一秒,話筒轉給了黛塔·沃克。
5
以下是蘇珊娜腦中的聲音對她說的話。
洋娃娃,你得再好好想想整樁事情,我覺得。她傻得連大字都不識一個,從沒上過學堂,可是你上過呵,親愛的奧黛塔·霍姆斯小姐,你讀的可是哥倫比亞大學吶,還能有誰比我們更好呢?
首先你得考慮一下她是怎麼懷孕的。她說她和羅蘭做愛,獲得了他的精液,然後變成了男性,進入通話石圈,把精液射到了你的體內,你就這麼懷孕了。可難道她說什麼你就照單全收嗎?那麼她現在到底在哪兒,這才是我黛塔想知道的。她怎麼能披著髒兮兮的破毯子大著肚皮坐在這裡的?難道這又是什麼……你把它叫什麼來著……想像的技巧?
蘇珊娜也不明白。她只知道米阿的眼睛突然眯成細縫。毫無疑問,剛才她腦海中的自言自語還是落到了她耳朵里。聽到了多少?蘇珊娜敢打賭,肯定不多;無非是隻字片言罷了,基本連不成意思。而且無論如何,她表現得就像這孩子的母親。莫俊德!怎麼聽上去那麼像查理·亞當斯①筆下的卡通人物?
沒錯,黛塔沉吟道。她的確表現得就像這孩子的親媽,把自己從頭到腳裹得嚴嚴實實,這點確實不用懷疑。
但是也許,蘇珊娜心想,她本性就是如此。假如抽去她的母性,米阿也許根本就不存在了。
一隻冰冷的手突然攫住蘇珊娜的手腕。「是誰?那個滿口髒話的女人嗎?如果是,把她趕走。我怕她。」
說實話,蘇珊娜甚至到現在也還有些怕她,但比起當初她剛剛被迫接受黛塔真實存在時的震驚已經好多了。她們現在還不是朋友,也許永遠都不會是,但是很明顯,黛塔·沃克會是個強悍的同盟。單用「低俗」這個詞形容她是不夠的。假使你能忽略她土得掉渣的南方黑人口音,就會發現她的精明。
假如你能說服這個米阿站到你這一邊,她也會是個強悍的同盟。世界上沒有什麼比被激怒的母親更強大的了。
「我們馬上回去,」米阿說道。「我回答了你的問題。這兒太冷,對胎兒不好,而且那個壞女人出現了。聊天到此為止。」
但是蘇珊娜掙脫她的手,向後挪了幾寸,讓米阿夠不著她。冰冷的風從城齒的空當刮過來,透過她輕薄的襯衫割得她皮肉生疼,但是冷風同時也理清了她的思路。
她的一部分也是我,因為她能翻看我的記憶,像是埃蒂的戒指、河岔口的老人、單軌火車布萊因他們。但她肯定也不僅僅是我而已,因為……因為……
繼續想下去,姑娘,幹得不賴,只是有點兒慢。
因為她還知道其他一些事情。她知道那些小鬼和魔頭,她知道光束是如何產生——雖然只是個大概——還有那種創造的魔力,純貞世界。至少對我來說,純貞這個詞兒只是用來形容那種裙邊從來不會高於膝蓋的女孩子的。肯定她不是從我這裡得知另一層意思的。
無意間,她意識到現在的對話就像一對年輕的父母仔細研究他們剛剛誕生的嬰兒,他們的小傢伙。他有你的鼻子,是的,他還有你的眼睛,可是,上帝啊,這頭髮到底像誰?
黛塔說:而且她在紐約還有朋友,別忘了這點。至少她把他們看成朋友。
所以她是另一個人,或者另一個東西,來自充斥著守屋魔鬼和病態魔鬼的隱形世界。但究竟是誰?難道她真是那六大魔頭之一?
黛塔大笑起來。她是這麼說的,可不過這是謊話,蜜糖!我知道她說的是謊話!
那麼她到底是什麼?在她成為米阿之前,到底是什麼東西?
突然間,電話鈴尖聲響了起來,鈴聲大得幾乎穿透耳膜,在荒廢的城堡里顯得尤其不協調。以至於剛開始蘇珊娜都沒有回過神來。藏在迪斯寇迪亞里的那些怪物——豺狼、土狼,誰知道是什麼——本來已經偃旗息鼓,可鈴聲一響,它們又狺狺狂吠起來。
但是,米阿,無父之女,莫俊德的母親,立即就明白過來。她迅速浮出,掌握控制權。瞬間蘇珊娜感覺整個世界開始顫抖,變得虛幻,彷彿逐漸變成了一幅油畫,一幅筆觸拙劣的油畫。
「不!」她大叫,向米阿猛撲過去。
但是米阿——無論懷孕還是沒懷孕,刮傷還是沒刮傷,腳踝腫還是沒腫——輕輕鬆鬆制服了她。羅蘭以前教過他們幾招徒手搏鬥的招式(其中幾招相當陰毒,連黛塔都忍不住為之喝彩)對米阿來說沒一招管用;甚至在蘇珊娜還沒出招之前她就已經一一擋回。
噢,這是當然。她對你的招數了如指掌,就像她清楚地知道河岔口的泰力莎姑母,剌德城的水手陶普希,因為她能翻看你的所有記憶,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她就是你——
她的思緒在這裡斷裂,因為此時米阿抓住她的胳膊向後猛扭,上帝啊,疼死人了。
你真是幼稚得可笑,黛塔溫和地嘆了口氣,揶揄道。還沒等蘇珊娜回答,怪異的事情發生了:整個世界彷彿一張薄紙似的脆生生從中間斷裂開。裂口從城堡地上的碎石開始,延伸到最近的城齒,最後甚至一路延伸到綴滿繁星的夜空,硬生生地將一勾新月撕成兩半。
剎那間,蘇珊娜以為世界末日降臨,剩下的最後兩根光束終於斷裂,黑暗塔終究坍塌。但是緊接著,透過那道裂口,她竟然看見兩個女人相擁躺在君悅酒店1919號房的單人床上,她倆雙眼緊閉,身上穿著一模一樣的染血襯衫和牛仔褲,甚至連五官都沒有區別,只不過其中一個長著小腿,皮膚白皙,直發如絲般光滑。
「別想跟我胡來!」米阿在她耳邊輕聲警告。蘇珊娜甚至能感覺到她的唾沫星子噴過來。「別想跟我胡來,也別想算計我的小傢伙。因為我比你強,聽清楚沒有?我比你強!」
蘇珊娜對此絲毫沒有置疑。她被猛推進不斷擴張的大洞。
事實上,她是被猛推進了那道裂縫。剎那間,她的皮膚彷彿同時著了火又結了冰。遠處隱約間,隔界鐘聲噹噹響起,然後——
※※※※
①查理·亞當斯(CharlesAddams),美國著名漫畫家,代表作是《阿達一族》(TheAddamsFamily)。
6
——她在床上坐了起來。只有她自己一個,不是兩個,不過至少腿還在。蘇珊娜已被硬生生地擠到了意識的角落,控制權完全落在了米阿手裡。她拿起話筒,一開始還拿倒了。
「喂?喂!」
「喂,米阿。我的名字叫——」
對方還沒說完,她搶先發問。「你不會搶走我的孩子吧?我身體里那個賤人說你會!」
對方停頓了一下,過了好久都沒作聲。蘇珊娜感覺到米阿的恐懼慢慢高漲,彷彿小溪聚集成了洪水。沒必要害怕,她試著安慰她。你手裡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需要的東西,你還不明白嗎?
「喂,你還在嗎?上帝,你還在不在?請快回答我,你還在不在!」
「還在,」對方那個男人語氣平靜。「我們要麼重新開始,米阿,無父之女,要麼我先掛電話,直到你的情緒……唔,穩定下來。你怎麼說?」
「不!不要,千萬別掛,千萬別掛電話,我求你!」
「那你不會再打斷我了吧?因為你不應該這麼沒禮貌。」
「我保證!」
「我的名字叫理查德·P·賽爾。」蘇珊娜聽過這個名字,可是是打哪兒聽來的?「你知道你需要去哪裡,對不對?」
「知道!」她忙不迭回答,急切地想要取悅對方。「迪克西匹格餐廳,六十一街和萊剋星伍斯大道交界。」
「萊剋星頓,」賽爾更正道。「奧黛塔·霍姆斯會幫你找到那兒的,我肯定。」
蘇珊娜心中騰地躥出一股尖叫的衝動,那不是我的名字!不過她努力保持沉默。假如她真的尖叫,反倒是遂了那個叫賽爾的傢伙的心意,不是嗎?他肯定樂得見她失控。
「你在嗎,奧黛塔?」他戲謔地喚道。「在不在,你這個好管閑事的女人?」
她還是不發一言。
「她在的,」米阿說。「我不知道她幹嗎不吱聲,我又沒不讓她說話。」
「噢,我想我知道原因,」賽爾顯得很寬容。「其一,她不喜歡這個名字。」接著,他舉了個例子,不過蘇珊娜沒明白:「『不許再叫我克雷,克雷是我做奴隸時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阿里①!』對不對,蘇珊娜?噢,要麼這發生在你的時代之後?我想大概晚幾年。不好意思,這年頭時間總特別容易混淆。算了。我馬上要告訴你一些事兒,親愛的,不過恐怕你聽了之後不會太高興,但我還是覺得你應該知道。」
蘇珊娜仍然保持沉默,只是越來越艱難了。
「至於你的小傢伙生下來後會怎麼樣,米阿,我很驚訝你居然會有疑問,」賽爾對她說。無論他究竟是什麼人,他的態度絕對稱得上彬彬有禮,話語間的憤怒不多不少正好。「魔王絕對不像其他一些我認識的人,他說話算話。而且撇開我們的人格不談,想想實際問題!誰還能有資格撫養有史以來最重要的嬰兒……包括耶穌,包括菩薩,包括先知穆罕默德?還有誰的乳頭,請原諒我的粗魯,能讓我們信任地放在小傢伙的嘴裡?」
花言巧語,蘇珊娜悶悶地想。盡說些她願意聽的好話。原因呢?還不是因為她天生想當母親。
「當然是託付給我!」米阿大聲說道。「當然,只有我!謝謝你!謝謝你!」
蘇珊娜終究忍不住打破沉默,勸她不要相信他。不過當然,她一丁點兒都聽不進去。
「我寧願對我自己的母親背信,也不會向你說一句謊話,」電話那頭的聲音繼續說。(你有過母親嗎,蜜糖?黛塔倒想知道。)「儘管真話有時會讓人痛苦,但是謊話永遠只會給我們帶來惡果,不是嗎?事實就是,你的小傢伙不會在你身邊待太長,米阿,他的童年不會像其他孩子那樣,其他正常的孩子——」
「我明白!噢,我明白!」
「——但是至少五年,你可以看著他長大……也許七年,可能會有長達七年的時間……他會得到最好的照料。從你這裡,那是當然,但也從我們這裡。我們會盡量少地干涉——」
黛塔·沃克倏地躥了上來。她能控制蘇珊娜·迪恩聲音的時間非常短暫,但機會難得。
「沒錯兒,親愛的,一點沒錯兒,」她粗聲插口說,「他不會強進你的嘴巴、扯你的頭髮!」
「讓那賤貨閉嘴!」賽爾勃然大怒。米阿立刻猛地把黛塔推到意識的角落,蘇珊娜甚至感到渾身微微顫抖。她再次被關了禁閉。
實在非說不可,他媽的,不說才見鬼呢!黛塔嚷嚷道。俺可是提醒過那個白種賤貨了!
話筒里再次傳來賽爾清脆的話音,裡面透出絲絲冷意。「米阿,你到底能不能控制局面?」
「能!我能!」
「那麼不要再出現這種狀況了。」
「不會了!」
一樣東西從某個地方——感覺是上面某個地方,儘管蜷縮在意識的角落裡毫無方向可言——哐啷關上,聽上去像鐵門的聲音。
我們這回真的在禁閉室了,她對黛塔說。但黛塔只是在一直大笑。
蘇珊娜尋思:我相當肯定她的身份,除我的那部分以外的身份。真相在她看來已非常明顯。那部分既不是蘇珊娜也不是被從隱形世界召喚來完成血王任務的幽靈……毫無疑問,這個第三部分就是那個神諭,無論到底是不是大魔頭;它女性的那面剛開始是想騷擾傑克的,後來轉而攻擊了羅蘭。真是條執著得讓人可憐的遊魂。她終究還是得到了她一直覬覦的身體,一個能孕育小傢伙的身體。
「奧黛塔?」賽爾冷酷地嘲弄道。「或者是蘇珊娜,你更喜歡哪個?我答應要告訴你一條消息的,不是嗎?恐怕這個消息又好又壞。想聽嗎?」
蘇珊娜緘口不言。
「壞消息是米阿的小傢伙終究不能像他的名字預示的那樣親手殺死他的生父。不過好消息是幾乎能肯定的,羅蘭在幾分鐘後就會斃命。至於埃蒂嘛,恐怕也不是問題了。他既沒有你們首領的靈活身手,也沒有他的戰鬥經驗。親愛的,很快你就要當寡婦了。這可是個壞消息。」
她再也無法保持沉默。米阿也沒有阻止她。「你撒謊!全在撒謊!」
「我可沒有,」賽爾語調平靜。蘇珊娜突然想起來這個名字是從哪兒聽來的了:卡拉漢小說的最終部分。底特律。就是在那裡卡拉漢最終違背了他的信仰中最神聖的教義,為了免於落入那群吸血鬼之手而選擇了自殺。他從摩天大樓的窗戶里縱身一躍,卻跌進了中世界。從那兒開始,他穿過找不到的門,來到卡拉邊界。當時他腦中只有一個念頭,神父後來告訴他們,那就是他們不會得逞的,他們不會得逞的。他說得沒錯,沒錯,他媽的。但如果埃蒂死了——
「我們已經獲悉你們首領和你的丈夫穿過那條通道後最可能抵達的地點,」賽爾繼續說。「打幾個電話,先聯絡那個叫恩里柯·巴拉扎的傢伙……我可以保證,蘇珊娜,要他們的命絕對易如反掌。」
蘇珊娜捕捉到他話語里的真誠。假如他現在還在說謊,那他一定是全世界最狡猾的大話王。
「你怎麼會知道這些的?」蘇珊娜反問。對方沒回答。她只好準備再問一遍,可還沒來得及開口,她又被推到了角落。無論米阿以前究竟是什麼,如今在蘇珊娜體內她已經變得強大得不可思議。
「她消失了嗎?」賽爾問道。
「是的,躲到後面去了。」米阿諂媚地回答,急切地想取悅對方。
「那麼趕快到我們這兒來,米阿。你來得越快,你就能越早親眼看見你的小傢伙。」
「是!」米阿欣喜若狂。與此同時,蘇珊娜突然看見了什麼,感覺就像趴在馬戲團的帳篷外掀起一角偷窺到裡面一室的燦爛。抑或是漆黑一片。
她看見的景象非常簡單,卻又可怕得令人窒息:卡拉漢神父從一位店主手上買了一塊臘腸。一個白人店主,在一九七七年緬因州的東斯通翰姆經營著一家普通的小店。當時在神父的住所里,卡拉漢把他的故事對他們全盤托出……而米阿當時正在偷聽。
如同紅日升起在殺戮剛結束的戰場上,蘇珊娜瞬間什麼都明白了。她猛地衝破米阿的控制,一遍遍尖叫控訴:
「賤人!叛徒!殺人犯!是你告的密!是你告訴他們通道會把埃蒂、羅蘭送到哪兒去的!噢,你這個賤人!」
※※※※
①穆罕默德·阿里(MuhammadAli),美國著名拳王,作為奴隸時原名叫做凱西斯·克雷。
7
雖然米阿力量強大,但面對這突如其來的攻擊毫無防備。蘇珊娜的狂怒糅合黛塔的殘忍,使得攻擊更加來勢洶洶。電光火石間,米阿被推到了角落。她手一松,電話聽筒啪地掉在地上。她像喝醉酒似的,踉踉蹌蹌地走過地毯,差點兒被床腳絆倒,接著又醉醺醺地原地打起了轉兒。蘇珊娜一巴掌甩過去,登時紅印子出現在她臉頰上,就像若干個驚嘆號。
我竟然在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蘇珊娜默默想著。簡直太蠢了!可她實在忍不住。米阿的所作所為令人髮指,她的背叛讓人血冷——
一塊並非完全實體、卻也並非完全虛擬的搏鬥場出現在她們體內,米阿最終死死掐住蘇珊娜/黛塔的脖子,硬把她拖了回去。米阿顯然還沒從剛剛猛烈的襲擊中回過神來,怒目圓睜,不過眼裡除了驚駭,還有些羞恥。蘇珊娜希望她還能有羞恥的感覺,起碼證明她還不至於真的十惡不赦。
我只是迫不得已,米阿一邊把蘇珊娜關回禁閉室一邊喃喃解釋。這是我的小傢伙,而所有人都針對我,我只是迫不得已。
你出賣了埃蒂和羅蘭交換你的怪物,這就是你的所作所為!蘇珊娜厲聲怒斥。你把偷聽到的信息告訴了賽爾,他一定猜到他們會利用找不到的門繼續追蹤塔爾,對不對?他到底布置了多少人手伏擊他們?
鐵門哐啷關上,作為對她的回答。只不過這回接著又有第二聲、第三聲。剛剛米阿差點兒被這具身體的真正主人掐死,所以此刻她力求萬無一失。禁閉室被關了三重鐵門。禁閉室?見鬼,也許這兒叫加爾各答監獄①更加貼切。
等我一離開這個鬼地方,我就去道根切斷所有開關!她怒吼。我簡直不能相信我居然還想幫你!你去死!
你沒法兒離開的,米阿近乎抱歉地回答。等過一會兒,我會盡量讓你舒服一些。
如果埃蒂死了,我還怎麼能舒服?難怪你想摘下他送給我的戒指!你自己知道你做了什麼,當然不能忍受看著戒指睜眼說瞎話!
米阿撿起電話聽筒,但是理查德·P·賽爾已經不在了。大概是趕到什麼地方作惡去了,蘇珊娜暗忖。
米阿把電話掛了回去,像是要永遠離開一個地方之前再次檢查一下有沒有落下重要東西似的,環視一圈空蕩蕩的房間。接著她拍拍塞滿鈔票的口袋,又摸了摸另一個裝著烏龜雕像,斯杲葩達的口袋。
對不起,米阿說。我必須保全我的小傢伙。所有人都在針對我。
胡扯,蘇珊娜從禁閉室里大聲反駁。可是米阿關她的這間小室究竟在哪裡?懸崖邊城堡的黑洞嗎?也許吧。不過又有什麼重要?我站在你這邊。我幫了你。在你需要的時候我阻止了你的產痛。而看看你是怎麼報答我的?你怎麼能這麼懦弱、這麼卑鄙?
米阿的手停在房間門把上,雙頰一陣發燙。是,她的確感到羞恥,好吧。但是羞恥感也不能阻撓她。沒有任何事情能阻撓她。確切地說,在她發現賽爾和他的朋友背叛她之前。
儘管她已明白事已至此,不可挽回,蘇珊娜還是不滿意。
你死定了,她說。你知道的,對不對?
「我不在乎,」米阿回答。「只要能看一眼我的小傢伙,我寧願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希望你聽明白了。」
接著,米阿帶著體內的蘇珊娜和黛塔,打開屋門,踏入走廊,邁出通往迪克西匹格餐廳的第一步。恐怖的醫生正在那兒等著她,為她接生那個同樣恐怖的惡魔之子。
唱:考瑪辣——魔克斯——尼克斯!
你的困境就是如此!
與叛徒手拉著手
等於抓住一把棘刺。
和:考瑪辣——來——六遍
那兒除了棘刺還是棘刺!
當你發現自己與叛徒手拉手
你就已經深陷困境。
※※※※
①BlackHoleofCalcutta,此處指的是加爾各答監獄事件,一七五六年六月二十日一百四十六名英國人被印籍總督強迫監禁,翌日凌晨其中一百二十三人窒息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