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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投擲遊戲

    1

    一九八四年到一九八五年的那個冬天,埃蒂在海洛因的泥潭裡陷得越來越深,起初吸毒只是玩玩,後來卻逐漸演變成難戒的毒癮。就在那段日子,亨利·迪恩遇見了一個女孩兒,迅速墜入情網。在埃蒂看來,希爾薇婭·古德歐弗是個臭醺醺的姑娘(腋下散發著狐臭,兩片活脫脫像米克·傑格①的厚唇噴出令人作嘔的口氣),不過他什麼都沒說,因為亨利覺得她貌美如花,埃蒂可不願傷亨利的心。那個冬天,這對年輕的戀人大多時間都花在在康尼島的海邊吹風,或者坐在時代廣場電影院的最後一排大嚼著爆米花或花生米卿卿我我。

    埃蒂對新闖入亨利生活的這個人倒也看得挺透;如果亨利能忍受她的口臭,和希爾薇婭·古德歐弗舌齒相纏地深吻,那麼也沒有容他置喙的餘地了。在那最灰暗的三個月,埃蒂就一個人躲在迪恩家的公寓里嗑藥。他沒一點兒不自在;事實上,還挺喜歡就這麼一個人待著。要是亨利在的話,他肯定堅持要看電視,還會不斷地揶揄埃蒂喜歡的故事片。(「噢上帝!埃蒂又要開始看他的小故事了,精靈啊,半獸淫,還有可愛的侏儒!」)亨利總是把半獸人說成半獸淫,總是把樹妖叫做「那些會走路的大素,」他覺得這些編造出來的垃圾非常奇怪。有時候埃蒂還試著告訴他下午電視里放的那些貨色也真實不到哪裡去,但是亨利充耳不聞;他只對《綜合醫院》里那對惡毒的雙胞胎和《指路明燈》②里同樣惡毒的後母津津樂道。

    在許多方面,亨利·迪恩偉大的羅曼史——最終結局是希爾薇婭·古德歐弗從亨利的皮夾子裡面偷了九十美元,留下一張寫著對不起,亨利的紙條後和前男友遠走高飛——對埃蒂是一種解脫。他就坐在客廳的沙發上,放著約翰·吉爾古德導演的電影,讀托爾金的《魔戒》三步曲,跟著佛羅多和他的朋友山姆深入黑暗森林和魔瑞亞礦洞。

    他一直很喜歡霍比特人,覺得如果自己餘生能在霍比特村度過肯定會非常幸福,那裡最多只有煙草,也沒有一直以欺負弟弟為樂的大哥哥。令人驚訝的是,約翰·卡倫坐落在樹林里的小木屋倏地把他拉回到過去那段與毒品為伴的黑暗日子,大概是因為小木屋讓人感覺就是霍比特人的家。客廳里傢具不多,但非常整潔:一張沙發,兩張軟凳,扶手和椅背上覆著裝飾用的白紗。牆上掛著鑲金邊的鏡框,裡面黑白照片上肯定是卡倫的兄弟,對面牆上掛著的照片上則肯定是他的祖父母。牆上還掛著東斯通翰姆志願者消防隊頒發的感謝狀。籠子里有一隻小鸚鵡,壁爐邊躺著一隻貓。他們進屋的時候小貓微微抬起頭,一對碧綠的眼珠子衝來人盯了一會兒,然後一溜煙跑進了後面的卧室。卡倫的安樂椅旁放著一個煙灰缸,裡面有兩隻煙斗,一隻是玉米棒子做成的,另一隻則是歐石楠木做成的。屋裡有一台老式的收錄機(那種有多頻率刻度盤和一個調頻大旋鈕的收錄機),但是沒有電視。房間散發出煙草和肉香混合的氣味。雖然小屋乾淨整潔,但只消一眼你就能看出住在這裡的男主人沒有結婚,約翰·卡倫的客廳幾乎正在高唱單身貴族的歡樂。

    「你的腿怎麼樣?」約翰問。「看起來血已經不流了,不過你的傷口很深啊。」

    埃蒂笑了起來。「的確疼得厲害,但是我還能走。應該還不算太倒霉。」

    「裡面有衛生間,如果你想洗洗的話,」卡倫指指裡屋。

    「唔,最好洗洗。」埃蒂回答。

    洗傷口很疼,但也讓他的心放了下來。腿上傷口確實很深,但肯定沒傷到骨頭。胳膊上的傷更沒什麼大問題;子彈從正中穿了出去,感謝上帝。埃蒂在卡倫的藥箱里找到一瓶雙氧水,把雙氧水倒在子彈穿出的洞里,頓時痛得齜牙咧嘴。接著他趁自己的勇氣還沒消退,繼續用藥水處理了腿上的傷口和頭部的刮傷。他努力回憶佛羅多和山姆有沒有面對過雙氧水這樣的恐怖疼痛,哪怕近似的。噢,不過當然,有精靈替他們醫治,不是嗎?

    「我有樣東西,大概能幫你,」等埃蒂出來,卡倫說。老兄弟閃身走進旁邊的房間,不一會兒拿出一個棕色的藥瓶,裡面有三個藥片。他把藥片倒進埃蒂手心,說,「這是去年冬天我在冰上摔斷鎖骨後開的葯剩下來的。羥考酮,它叫。不知道有沒有過期,不過——」

    埃蒂臉色一亮。「羥考酮,啊?」還沒等約翰·卡倫答話,他就一口把藥片吞了進去。

    「你難道不要喝點兒水嗎,小夥子?」

    「不用,」埃蒂興奮地嚼著藥片。「我搞得定。」

    壁爐邊的方桌旁立著一個玻璃櫃,裡面整齊地排列著棒球,埃蒂走過去湊近一看。「噢上帝啊,」他大叫起來,「你居然有梅爾·帕諾簽名的棒球!還有萊弗提·格洛!真他媽的!」

    「那沒什麼大不了的,」卡倫拿起煙斗,答道。「你再看看頂上那層。」他從邊桌的抽屜里拿出一撮阿爾伯特王子牌的煙草,塞進煙斗。他瞥見羅蘭正盯著他。「你也抽煙?」

    羅蘭點點頭,從襯衫口袋裡拿出一片煙葉。「也許我可以自己卷一隻。」

    「哦,我的招待可會比這個好,」卡倫說完又離開了房間。裡面是一間書房,還沒儲藏室大。儘管擺放的書桌算得上迷你型,卡倫還是得側著身子才能走進去。

    「真他媽的,」埃蒂看著卡倫說的那個棒球。「竟然是貝貝·魯斯的親筆簽名。」

    「嗯哼,」卡倫回應道。「而且在他加入紐約揚基隊之前,揚基的簽名我還看不上呢。那時魯斯還在為波士頓紅襪隊效力……」他突然打住。「在這兒,我就知道我還有。我媽媽常說,可能有些陳,不過總比沒有的好。給你,先生。我侄子留在這兒的,不過反正他也還沒到能抽煙的年紀。」

    卡倫遞給槍俠一盒裝滿四分之三的香煙。羅蘭若有所思地來回翻轉煙盒,指著盒子上的商標問道:「圖上畫的是單峰駝,不過上面寫的不是這個詞,對不對?」

    卡倫對羅蘭笑笑,有些謹慎,有些好奇。「不,」他答道。「那個詞是駱駝,不過意思都一樣。」

    「哦,」羅蘭努力表現出明白的神色。他抽出一根香煙,仔細打量了濾嘴一番,最後把煙草那頭兒放進嘴裡。

    「不,反過來,」卡倫連忙提醒。

    「真的?」

    「當然。」

    「上帝,羅蘭!他竟然還有巴比·多爾……兩個泰德·威廉姆斯簽名的球……一個強尼·佩斯基……一個弗蘭克·梅爾隆……」

    「這些名字對你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是不是?」約翰·卡倫問羅蘭。

    「嗯,」羅蘭說。「我朋友……謝謝你。」他接過卡倫遞過來的火柴,點燃香煙。「我朋友好久沒回來了。我猜他一直很牽掛這一切。」

    「上帝啊,」卡倫感嘆。「時空闖客!我家裡來了時空闖客!簡直不敢相信!」

    「怎麼沒有杜威·伊文斯?」埃蒂問。「你沒有杜威·伊文斯簽名的棒球。」

    「什麼?」卡倫反問,帶著濃重的緬因口音。

    「哦,也許他們這時還沒開始這麼叫他,」埃蒂幾乎是自言自語。「德懷特·伊文斯呢?那個右翼手?」

    「噢。」卡倫微微頷首。「我只收集最棒球員的簽名,難道你不知道嗎?」

    「杜威絕對出類拔萃,相信我,」埃蒂說。「也許現在他還沒有資格進約翰·卡倫的名人堂,但是再等幾年,等到一九八六年。順便說一句,約翰,同是棒球迷,我想告訴你兩個詞,想聽聽嗎?」

    「當然,」卡倫回答。他發這兩個字的方式和卡拉人一模一樣。

    與此同時,羅蘭深吸了一口香煙,緩緩吐出一口氣,然後皺起眉頭,仔細打量起手裡的香煙。

    「羅傑·克里門斯,」埃蒂說。「記住這個名字。」

    「克里門斯,」約翰·卡倫重複了一遍,一頭霧水。這時在基沃丁湖的對岸,更多警車鳴笛尖嘯而過。「羅傑·克里門斯,好的,我記住了。他是誰?」

    「你會想要他的簽名的,就放在這兒,」埃蒂邊說邊敲了敲柜子。「也許就放在貝貝·魯斯的同一層。」

    卡倫眼睛一亮。「透給我點兒消息,小夥子。紅襪隊最終到底贏沒贏?他們有沒有——」

    「這根本不是香煙,不過是些混濁的氣體,」羅蘭責備地看了卡倫一眼。那種眼神如此不像羅蘭,把埃蒂逗笑了。「根本毫無味道可言。這兒的人真的就抽這個?」

    卡倫把香煙從羅蘭指間抽出來,掐掉濾嘴,又遞還給他。「現在再試試,」他說完又轉向埃蒂。「啊?我剛剛幫你們脫離了險境,所以你欠我一個人情。到底有沒有拿到冠軍?至少到你的年代為止?」

    笑容從埃蒂臉上隱去,換上頗為嚴肅的表情。「如果你真想知道,約翰,我可以告訴你,但你真的想嗎?」

    約翰吐了口煙,沉吟了一會兒,答道,「不想。知道了就沒意思了。」

    「可以告訴你一件事兒,」埃蒂顯得有些興奮。約翰給他的藥片開始起作用,他覺得興奮了起來。有點兒。「你一定要活到一九八六年,會有大驚喜。」

    「是嗎?」

    「絕無虛言。」說完埃蒂轉身對槍俠說。「我們的包袱怎麼辦,羅蘭?」

    直到此刻,羅蘭才想起這回事兒。他們的所有家當,包括埃蒂從圖克的百貨店買的小刀,和羅蘭的舊雜物袋,那個在時間的另一端他父親送給他的小袋子,都在進雜貨店店門前,具體說,是在被扔進店裡之前,扔在了外面。槍俠隱約感到,他們的包袱現在還應該躺在東斯通翰姆雜貨店門前的地上,但他也記不太清了;當時他一門心思就是怎麼讓埃蒂和自己在被那些傢伙的來複槍轟掉腦袋之前脫離險境。想到長久以來陪伴他們的物品已經在吞噬了雜貨店的大火里付之一炬,他心裡不禁一抽,但這樣的結局總比落到傑克·安多里尼手裡要好。瞬間,羅蘭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生動的場景,他的舊雜物袋掛在安多里尼的皮帶上,就像一隻煙袋(或者更像敵人的頭骨),來回搖擺。

    「羅蘭?我們的——」

    「我們的槍還在,其他的都不需要,」羅蘭的語氣比他自己想像的更加生硬。「傑克有那本小火車的書,如果需要我也可以再做一個指南針。否則——」

    「但是——」

    「如果你是說你的包裹,小夥子,我可以在適當的時候幫你打聽打聽,」卡倫提議。「但是現在,我想你的朋友說得對。」

    埃蒂也明白他的朋友說得對。他的朋友幾乎總是對的,這也是埃蒂始終痛恨的一點。他媽的,他想拿回他的包袱,不是為了裡面的乾淨牛仔褲和兩件乾淨襯衫,也不是為了多餘的彈藥或者那把小刀,儘管那把刀確實很好。袋子裡面裝著蘇珊娜的一束頭髮,到現在還縈繞著她的氣息。那才是他真正想要的。但是已經不可能了。

    「約翰,」他問,「今天是幾號?」

    約翰灰色的眉毛微微一揚。「你說真的?」埃蒂點點頭,他回答:「七月九號。公元一九七七年。」

    埃蒂撅起嘴,吹了一聲口哨。

    羅蘭指間捏著漸漸燃盡的駱駝牌香煙的煙屁股,走到窗邊向外張望。房子後面除了樹林什麼都沒有,卡倫口中的「基沃丁」在樹木間閃出點點亮藍。但是那柱濃煙繼續向天空躥升著,彷彿在提醒他,這裡的一派靜謐給他的平靜感不過是錯覺。他們必須儘快離開這兒。無論他多麼擔心蘇珊娜·迪恩,現在他們既然來到這裡,就必須找到凱文·塔爾,了結雙方的事情。而且必須儘快。因為——

    彷彿讀透了他的心思似的,埃蒂替他把下半段的念頭說出口:「羅蘭?越來越快。這一邊的時間正走得越來越快。」

    「我明白。」

    「也就是說,無論我們要做什麼,必須一次性成功。在這個世界時間不會倒轉,一切不能重來。」

    這點,羅蘭也明白。

    ※※※※

    ①米克·傑格(MickJagger),滾石樂隊(theRollingStones)的主唱。

    ②《綜合醫院》(GeneralHospital)和《指路明燈》(GuidingLight)均為美國著名的肥皂劇。

    2

    「我們要找的那個人從紐約來,」埃蒂告訴約翰·卡倫。

    「嗯哼,夏天這兒有很多從紐約來的人。」

    「他的名字叫凱文·塔爾。他的朋友亞倫·深紐應該和他在一起。」

    卡倫從收藏棒球的玻璃櫃里拿出一隻有卡爾·亞斯特詹斯基簽名的棒球,簽名的字體很奇怪,似乎只有職業運動員才寫得出來(據埃蒂以往的經驗來看大多是因為那幫人有拼寫困難)。他把棒球從右手擲到左手,又從左手擲到右手。「六月一到,外地遊客成群涌到這兒來——你們也知道的吧?」

    「我知道,」埃蒂此時已經感到有些絕望,甚至覺得凱文·塔爾可能已經落到了老丑怪安多里尼的手裡。也許雜貨店的那場伏擊不過是傑克的餐後甜點。「估計你不能——」

    「如果我不能,那他媽的我還不如退休呢,」卡倫顯得興緻勃勃,順手把棒球扔給了埃蒂。埃蒂右手接住棒球,用另一隻手的指尖細細摩挲著紅色的簽名標記。出乎意料地,他覺得喉嚨口像被什麼東西堵住似的。倘若一隻這樣的棒球都不能證明你回了家,還有什麼能?可是這個世界已經不再是他的家。約翰說得對,他的確是個時空闖客。

    「此話怎講?」羅蘭問。埃蒂把球扔給了他,羅蘭伸手接住,目光並沒離開約翰·卡倫。

    「我一般不記人名,但每個來到鎮子上的人都逃不過我的眼睛,」他解釋道。「我能記住他們的臉。每個稱職的看守人都有這種本事,我猜,你起碼得弄明白你的地盤上有些什麼人。」一番話說得羅蘭深有同感,連連點頭。「跟我說說這傢伙長什麼樣兒。」

    埃蒂說:「他大概身高五尺九,體重……呃,我會說大概兩百三十磅。」

    「這麼說是個大塊頭。」

    「沒錯兒。還有,他腦袋兩側的頭髮基本上掉光了,」埃蒂抬起雙手把自己的頭髮統統向後捋,露出兩側的太陽穴(其中一側撞在找不到的門上,差點兒要了他的命,傷口直到現在還在滲血)。這個動作觸及左臂的傷口,疼得他微微一縮,不過幸好血已經止住。讓埃蒂最擔心的還是腿上的傷。卡倫的羥考酮暫時止住了疼痛,但如果彈片還在裡面——埃蒂相信應該還在——他終究得把它弄出來。

    「多大年紀?」卡倫又問。

    埃蒂朝羅蘭看看,羅蘭只是搖搖頭。羅蘭見過塔爾沒有?此時埃蒂反倒記不清了。可能沒有。

    「我猜五十齣頭。」

    「他收集舊書,對不對?」埃蒂驀然閃現的驚訝表情落在卡倫的眼裡,他大笑起來。「我告訴過你,夏天到鎮上來的人沒一個能逃過我的眼睛。你永遠不會預先知道哪個會欠債不還,哪個會在這兒順手牽羊。八九年前,一個從新澤西來的女人到了我們這兒,結果她竟然是個縱火犯。」卡倫搖搖頭。「她長得就像小鎮圖書館員,慈眉善目,誰都沒想到她竟然放火燒毀了斯通翰姆、洛弗爾和沃特福德的所有糧倉。」

    「那你怎麼知道他是個書商的?」羅蘭邊問邊把球扔回給卡倫。卡倫立刻又擲給埃蒂。

    「那個我倒不知道,」他說。「只曉得他收集書,因為他告訴了簡·薩古斯。簡在五號公路和蒂米提大街交界的地方經營一家小店,在這兒往南一英里左右。實際上那個男的和他的朋友就落腳在蒂米提大街,如果我們說的是同一個人。我猜是同一個。」

    「他的朋友叫深紐,」埃蒂邊說邊把棒球扔給了羅蘭。槍俠接過球,又轉投給卡倫,然後走到壁爐旁把最後一截香煙彈進爐子里的柴堆上。

    「別跟我提名字,我告訴過你的。但他的朋友很瘦,大概七十多歲,走起路來好像臀部很疼的樣子,還帶著一副鑲金邊的眼鏡。」

    「對,就是他,」埃蒂連忙肯定。

    「簡妮經營的是一家鄉村寄售處,賣些傢具,梳妝台、大衣櫃什麼的,不過特色是被子、玻璃器皿和二手書。反正她店門上的廣告上是這麼寫的。」

    「所以凱文·塔爾……什麼?他就這麼進去開始借書?」埃蒂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可同時又不得不相信。塔爾當初倔強地不肯離開紐約,甚至連傑克和喬治·比昂迪威脅要當他面燒毀所有珍貴藏書都毫不退讓。等他和深紐一到這兒,這個蠢傢伙就跑到郵局辦理了存局候領的業務——或者至少他的朋友深紐。反正對那幫壞蛋來說,抓到一個就等於抓到一對。卡拉漢給他留了一張便條,提醒他不要再大肆宣揚自己在東斯通翰姆。還有比這更傻的行為嗎?這是神父對塔爾先生說的最後一句話,不過似乎對方的回應是弄出更大的動靜。

    「是啊,」卡倫答道。「而且他做的遠不只隨便看看而已。」他的雙眸同羅蘭的一樣湛藍,閃閃發光。「他花了幾百塊錢買了些書,用旅行者支票付的賬。然後他讓她給出一張附近其他二手書店的清單。這樣的書店還挺多的,要是你算上挪威鎮的『觀念』書店還有弗雷伯格的『你的垃圾,我的寶藏』書店。而且他還讓她寫下了當地幾個家有藏書偶爾會在院子里擺書攤的傢伙的名字。簡可是興奮極了,把這件事兒在鎮子上到處講。」

    埃蒂伸手按住自己的額頭,不禁呻吟起來。那正是他見過的男人,正是凱文·塔爾。他的腦子裡到底都在想些什麼?難道他以為到了波士頓北部他就脫離危險了嗎?

    「你能不能告訴我們怎麼才能找到他?」羅蘭問。

    「噢,我的消息可比你要的更多,把你們直接帶到他們的落腳點。」

    羅蘭本來還在左右手互擲棒球,聽到卡倫的話,立刻停了下來,搖搖頭。「不行。你必須到其他地方去。」

    「哪兒?」

    「任何能讓你安全的地方,」羅蘭回答。「而且我也不想知道你會去哪兒,先生。我們倆都不想知道。」

    「真他媽的,我可不喜歡這個主意。」

    「沒關係。因為時間不多了。」羅蘭沉吟了一會兒,接著問:「你有大車嗎?」

    卡倫剛開始一臉迷惑,隨即笑了起來。「當然,一輛大車,一輛卡車。我錢很多的。」那個「多」字聽起來就像是「都」。

    「那麼你開一輛把我們帶到塔爾在蒂米提大街的住所,然後埃蒂……」羅蘭稍稍頓了一下。「埃蒂,你還記得怎麼開車嗎?」

    「羅蘭,你太傷我的心了。」

    從來沒有表現出過任何幽默感的羅蘭這次還是沒有笑。相反,他把注意力重新轉回到卡給他們送來的丹泰特——拯救者——身上。「等我們一找到塔爾,你就趕快離開,約翰。只要不跟我們一條路就成。就當是去度個假。兩天應該足夠了,兩天後再回來。」羅蘭希望日落之前就能完成他們在東斯通翰姆的任務,不過他不願意說出口,生怕一說出來就弄砸了。

    「我想你可能不明白現在是忙季,」卡倫伸出手,羅蘭把球擲給了他。「我有一間船屋等著油漆……一間糧倉需要鋪房頂——」

    「要是你跟我們待在一起,」羅蘭打斷了他,「可能你再也不會為糧倉鋪屋頂了。」

    卡倫雙眉糾結在一起,一動不動地盯著羅蘭,明顯在掂量羅蘭的話到底有幾分認真。顯然,權衡的結果並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與此同時,埃蒂的思緒又轉回到剛才的那個問題,羅蘭到底有沒有親眼見過塔爾?驀地,他領悟到剛剛他的答案錯了——羅蘭的確見過塔爾。

    他當然見過。把裝滿塔爾珍貴的頭版書的箱子拉進門口洞穴的人正是羅蘭。當時羅蘭正看著他,儘管他看見的影像會有些扭曲,但是……

    他的思緒變得有些混亂,經過一系列的聯想之後,埃蒂的思路轉到了塔爾那些珍貴的頭版書上,例如小本傑明·斯萊特曼寫的《道根》的稀有版,還有斯蒂芬·金寫的《撒冷之地》。

    「我去拿鑰匙,馬上就上路吧,」卡倫說完正要轉身,埃蒂把他叫住:「等一下。」

    卡倫疑惑地看看他。

    「我覺得我們還有些事兒要弄明白,」說著他抬起手,準備接球。

    「埃蒂,時間不多了,」羅蘭說。

    「我知道,」埃蒂回答。也許知道得比你還清楚,畢竟時間不多的是我的女人。「如果可以,我寧願把混賬傢伙塔爾留給傑克,全力以赴救回蘇珊娜。但是卡不讓我這麼做。該死的卡。」

    「我們必須——」

    「閉嘴。」他從來沒有這樣對羅蘭說話,但這兩個字就這麼脫口而出,他也並不打算收回。埃蒂的腦海中隱隱回蕩起卡拉古老的歌謠:來吧來吧考瑪辣,聊天還沒結束呢。

    「你在想什麼?」卡倫問他。

    「一個叫做斯蒂芬·金的傢伙,你聽過這個名字嗎?」

    卡倫的眼神告訴他,他聽過。

    3

    「埃蒂,」羅蘭的語氣溫柔得有些不尋常,這個年輕人從沒聽到過。他和我同樣不知所措。可這層認知卻不能帶來絲毫安慰。「安多里尼可能還在找我們。更重要的是,他也許還在找塔爾。如今我們也許逃出了他的掌心……可是就像卡倫先生清楚地說的那樣兒,塔爾讓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聽我說,」埃蒂回答。「也許你可以說這只是我的直覺,可我覺得沒那麼簡單。我們遇到過本·斯萊特曼,他在另一個世界寫了一本書。塔爾的世界。這個世界。而且我們還遇見了唐納德·卡拉漢,結果他竟然是一本小說里的人物,來自另一個世界的小說。又是這個世界。」埃蒂接過卡倫扔過來的球,用力地低手投給羅蘭。槍俠輕而易舉地接住球。

    「也許這一切看起來沒什麼大不了,但是我們身邊實際上一直出現著各種各樣的書,不是嗎?《道根》、《綠野仙蹤》、《小火車查理》,甚至傑克的期末作文。而如今又來了《撒冷之地》。我想如果這個斯蒂芬·金真的存在——」

    「噢,他的確存在,」卡倫插口說,把目光投向窗外的基沃丁湖,側耳聽著湖對岸的警笛聲。黑色的煙柱此時已經散去,湛藍的天空被染上一團墨意。隨後他抬手做了個接球的姿勢。羅蘭把球高高拋出,棒球緊貼著天花板划出一條柔和的弧線。「那本讓你這麼激動的書我讀過,在布克蘭,的確很精彩。」

    「關於吸血鬼的故事。」

    「嗯哼,我在廣播里聽他聊過,他說靈感來自《吸血鬼德古拉伯爵》的傳說。」

    「你在廣播里聽過那個作者聊天,」埃蒂忍不住感嘆。剎那間,一股愛麗斯漫遊險境似的恍惚感油然而生,他試著把這種感覺歸咎為羥考酮。卻不成功。驀地,他覺得一切變得怪異而虛幻,幾乎就像一眼就看透的蔭蔽……呃,怎麼說呢……只有一張書頁那麼薄的蔭蔽。即使意識到此時此地的世界,在坐標的時間縱軸上處在一九七七年夏天,這兒比其他任何一個時間、任何一個空間——甚至包括他自己的——都要真實,卻又有什麼用呢?那畢竟是一種全然個人的感覺。說到底,誰又能肯定他們不是某位作家筆下的人物,不是某個開車的蠢貨腦中一閃而過的念頭,不是上帝眼中一剎那的塵埃?這種想法本身就是瘋狂的,想得太多也會把你逼瘋。

    但是……

    叮叮噹,噹噹叮,你有鑰匙別擔心。

    鑰匙,我的拿手好戲,埃蒂心想。金就是一把鑰匙,對不對?卡拉,卡拉漢。血王,斯蒂芬·金①。說不定斯蒂芬·金正是這個世界的血王!

    羅蘭平靜了下來。埃蒂心裡明白這對他來說肯定不簡單,但是克服困難向來是羅蘭的拿手好戲。「你有問題就問吧。」說完羅蘭右手在空中繞了一圈,做了一個邀請的姿勢。

    「羅蘭,我不知道該怎麼說。腦中的概念太龐大……簡直……我不知道,簡直太他媽的可怕……」

    「那麼最好長話短說。」羅蘭接過埃蒂扔過來的棒球,不過顯然已經對這個投擲遊戲有些不耐煩。「我們真的必須抓緊時間。」

    埃蒂怎麼不知道?他完全可以在路上再問,假如他們能三個人同乘一輛車的話。可是不行呵,羅蘭從來沒開過車,所以埃蒂和卡倫不可能坐在同一輛車裡。

    「好吧,」他說。「他是誰?我們先從這個問題開始。斯蒂芬·金是什麼人?」

    「一個作家,」卡倫睥睨地看了埃蒂一眼,彷彿在說你是傻瓜嗎,年輕人?「他和他的家人住在布里奇屯。我聽說人還不錯。」

    「布里奇屯離這兒多遠?」

    「噢……二十、二十五英里。」

    「他多大年紀?」埃蒂還在摸索。他急切地意識到關鍵點就在那兒,只不過還不清楚到底是什麼。

    約翰·卡倫雙眼微眯,彷彿在計算。「不是很老,我覺得。最多三十剛出頭。」

    「這本書……《撒冷之地》……是不是暢銷書?」

    「不曉得,」卡倫回答。「只能說這一帶很多人都讀過。因為場景放在緬因。而且你知道,電視里播了廣告。他的處女作還被改編成了電影,不過我從沒看過。好像太血腥了。」

    「那本書叫什麼?」

    卡倫想了一會兒,搖搖頭。「記不大清了。只有一個詞,我有印象是個女孩兒的名字,但只有這麼多。也許過會兒就能想起來。」

    「他是不是時空闖客,你覺得呢?」

    卡倫笑了起來。「他可是土生土長的緬因人,我猜叫他時空住客還差不多。」

    羅蘭的眼神顯得越來越不耐煩,埃蒂決定放棄。這比玩問答遊戲難得多。但是,他媽的,卡拉漢神父是真實的,而且也是這個叫金的傢伙寫的小說里的人物。金住的地方又像磁石一樣吸引了許多卡倫口中的時空闖客,其中一個在埃蒂聽來與血王的僕人非常相似。約翰描述說,那個女人腦袋光禿,前額正中長著滴血的第三隻眼。

    是該放下這個話題去找塔爾的時候了;凱文·塔爾也許是有些氣人,可他擁有一塊空地,全宇宙最珍貴的野玫瑰就生長在那兒。而且他知道關於珍稀書籍和作者的一切事情。很有可能他也知道《撒冷之地》這本書的作者,比卡倫先生知道得多。該放下了。但是——

    「好吧,」他邊說邊把球投回給小鎮看守人。「把球鎖起來,我們去蒂米提大街吧。不過還有最後兩個問題。」

    卡倫聳聳肩,把球放進了柜子。「儘管問吧。」

    「我知道,」埃蒂說……突然,自從他來到這裡以後蘇珊娜第二次出現了。他看見她坐在一間布滿古舊的監視器的房間里。傑克的道根,毫無疑問……只是那肯定是蘇珊娜想像出來的。他看見她對著話筒正說些什麼,雖然他聽不見。他看見她隆起的肚皮,一臉驚恐。無論她在哪裡,現在看上去明顯身懷六甲,肚子大得彷彿隨時都會爆裂。他清楚地感應到她說的話:快,埃蒂,快來救我,埃蒂,救我們兩個人,否則就太遲了。

    「埃蒂?」羅蘭說。「你臉色怎麼一下這麼灰。是不是你的腿?」

    「是啊,」埃蒂回答,儘管他的腿此時一點兒都不疼。他再次回憶起當時削鑰匙的情景。此時他又處在相同的境地。他已經抓住了一絲線索,他知道就在他手裡……但到底是什麼?「是啊,我的腿。」

    他抬起胳膊擦了擦前額的汗。

    「約翰,關於那本書的名字,《撒冷之地》。實際應該是《耶路撒冷之地》,對不對?」

    「嗯哼。」

    「那是書中一個小鎮的名字。」

    「嗯哼。」

    「斯蒂芬·金的第二本書。」

    「嗯哼。」

    「他的第二本小說。」

    「埃蒂,」羅蘭打斷了他,「夠了。」

    埃蒂朝他揮揮手,牽動了胳膊上的傷口,疼得他微微一縮。他目不轉睛地盯著約翰·卡倫。「耶路撒冷之地,並沒有這個地方,對不對?」

    卡倫瞪著埃蒂彷彿在瞪著一個瘋子。「當然沒有,」他說。「這是個虛構的故事,小鎮、人物全是作家虛構的。是關於吸血鬼的。」

    是的,埃蒂暗想,但是如果我告訴你我有理由相信吸血鬼的確存在……更不要說那些隱形魔鬼、水晶球,還有女巫……你肯定會以為我已經瘋了。

    「你知不知道斯蒂芬·金是否一直就住在布里奇屯?」

    「不是。他和他的家人大概是兩年、也許三年前搬過來的。我想他們剛搬到北方來的時候是住在溫德罕的,要麼是雷蒙德,反正是大色罷哥區兩個鎮子中的一個。」

    「那我們能不能說那些你提過的時空闖客都是這個人搬過來以後出現的?」

    卡倫雙眉一挑,接著又糾成一團。此時從湖面上傳來有節奏的喇叭聲,聽起來像濃霧警報。

    「你瞧,」卡倫回答,「你也許說到點子上了,年輕人。興許是巧合,興許不是。」

    埃蒂點點頭。他覺得自己已經筋疲力盡,就像一名律師剛剛經歷完長時間盤問證人的痛苦過程。「我們趕快出去吧,」他對羅蘭說。

    「也許是個好主意,」卡倫順著有節奏的喇叭聲眺望過去。「那是泰迪·威爾遜的船,他是小鎮警察,也是監獄看守。」這回他扔給埃蒂的不再是棒球,而是一串車鑰匙。「提醒你一句,以防你真的生疏了,卡車是手動擋的。你跟著我,有麻煩的話趕緊撳喇叭。」

    「沒問題,」埃蒂回答。

    他們跟著卡倫出去的路上,羅蘭說:「剛才是不是又是蘇珊娜?所以你的臉才一下子那麼白。」

    埃蒂點點頭。

    「我們會儘力救她的,」羅蘭說,「但現在也許是回到她身邊的惟一辦法。」

    埃蒂心裡明白這點。他也知道,等他們趕到她身邊時,也許已經太晚了。

    唱:考瑪辣——卡——卡特

    命運已經控制了你。

    無論是真還是假,

    時間快要來不及。

    和:考瑪辣——來——八遍!

    時間快要來不及!

    無論投下何蔭蔽,

    命運已經控制了你。

    ※※※※

    ①斯蒂芬·金(StephenKing)的「金」(king)英文中意為「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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