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也許那輛公共汽車停在米阿從計程車出來的地方完全是命運的安排,不過也可能純屬巧合。毫無疑問,下到謙遜的街頭佈道教士(大家齊喊哈利路亞),上到最偉大的神學家(大家一起來聊聊蘇格拉底,阿門),都不會對這個問題產生任何爭論的興趣,甚至有些人還會覺得極度無聊,可隱藏在這個問題後面的卻恰恰值得深究。
一輛公共汽車,只載著一半乘客。
但如果它沒有停在萊剋星頓大道和六十一街的街角,米阿也許根本不會注意到彈吉他的年輕人。如果她沒有停下來聽他彈吉他,誰又知道下面發生的一切會變成怎樣?
2
「噢,上帝,瞧那兒!」計程車司機大叫一聲,憤憤地抬起手摸摸擋風玻璃。萊剋星頓大道與六十一街的街角停著一輛公共汽車,柴油引擎隆隆作響,尾燈不斷閃爍,在米阿看來就像某種求救暗號。汽車司機站在車尾的輪子旁邊,正在檢查冒著濃濃黑煙的排氣管。
「女士,」計程車司機說,「介不介意在六十街的街角下車?行不行?」
行嗎?米阿問。我該怎麼回答?
當然,蘇珊娜漫不經心地答道。六十街沒問題。
米阿的問話把她從她的道根里拉了回來。她本來努力想聯繫上埃蒂,不過運氣不好。同時,道根的破敗景象也讓她非常沮喪,地板上的裂縫越來越深,一塊天花板掉了下來,連帶扯下幾盞日光燈和糾結纏繞的電線。一些儀器的操作盤已經黑了下去,其餘的散出裊裊黑煙。標有蘇珊娜—米歐的那塊刻度盤上指針已經一路走向紅色。機器在她腳下發出刺耳的轟鳴,她感到地板都在微微震動。如果堅持說一切只是想像、沒一樣是真實的,反而是有些矯情,不是嗎?她硬生生關閉了威力極大的程序,而她的身體正在付出代價。道根正在發出警告,她的所作所為異常危險;畢竟(套用一句時下流行的廣告詞兒)愚弄大自然是最愚蠢的做法。她身體的哪個部分、哪個器官將承受危險後果,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的是最終倒霉的不是米阿的身體,而是她的。現在是時候該結束這瘋狂的一切了,至少趁著事情還沒完全失控之前。
可第一件事,她必須聯繫上埃蒂。她對準印有北方中央電子名稱的麥克風一遍一遍喊著埃蒂的名字。毫無反應。喊羅蘭的名字,也是徒勞。要是他們死了她一定會有感覺的,這點她毫不懷疑。但壓根兒就無法聯繫上他們……這又是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你又一次被耍了,甜心,黛塔嘎嘎乾笑起來。誰叫你和那些混賬白鬼鬼混來著。
我能在這兒下車?米阿又問,忐忑不安得就像第一次參加舞會的青澀少女。真的嗎?
蘇珊娜簡直想扇她自己一巴掌,假如她可以的話。上帝,只要一和她肚子里的胎兒扯上關係,這個賤人還真是他媽的膽小!
是的,下車。只有一個街區,大道沿路的街區路都很短。
司機……那個司機我該給多少錢?
給他十塊錢,不用找零了。快,把錢拿出來——
蘇珊娜察覺到米阿的猶豫,忍不住煩躁憤怒。不過卻也並非毫無樂趣。
聽著,甜心,我撒手不管好了。你他媽的愛給多少錢就給多少。
不,不,沒關係。對方立刻放下身段。害怕了。我相信你,蘇珊娜。她把剩餘的鈔票拿了出來,像拿著一手好牌似的攤開,舉在她眼前。
蘇珊娜幾乎想要拒絕,但又有什麼意義?她浮了出來,重新控制住舉著錢的棕色雙手,抽出一張十塊遞給了司機。「不用找零了,」她說。
「謝謝,女士!」
蘇珊娜打開車門,車內突然響起機器人一般的提醒聲,嚇了她一跳——是嚇了她們兩人一跳。是個叫烏比·戈德堡的女人,提醒乘客不要遺忘行李物品。不過對蘇珊娜—米阿來說這種提醒毫無意義。貴重物品只有一件,就是即將從米阿肚子里出生的孩子。
隱隱的吉他聲從街角飄來。她把鈔票塞回口袋,腿伸出計程車,可就在此刻,對手腳的控制慢慢退去。原來如今蘇珊娜再一次為她解決了紐約生活的尷尬,米阿重新奪回控制權。驀地,蘇珊娜非常想反抗這種無恥的侵犯。
(我的身體,他媽的,是我的身體,至少腰部以上,包括這副腦殼和裡面的大腦,都是我的!)
但很快她就放棄了。又有什麼用?米阿比她更強。蘇珊娜不明白原因,但事實就是這樣兒。
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一種奇特的日本武士道似的宿命感襲上蘇珊娜·迪恩的心頭。這種感覺竟讓人平靜下來,當司機開著車絕望地滑向大橋邊緣、飛行員駕駛引擎熄火的飛機做最後一個俯衝……槍俠走向命運盡頭時大約也都籠罩在這種平靜之中。接下來等待她的是一場殊死反抗,如果值得反抗或者反抗能夠帶來榮耀的話。她會為自己和小傢伙放手一搏,但絕不會為米阿——她已經打定主意。米阿也許曾經有過獲得救贖的機會,不過現在在蘇珊娜看來已經一個不剩。
此時此刻沒什麼她能做的,除了把陣痛強度的指針撥回十級,起碼她這點兒權利還是有的。
但在這之前……吉他歌聲。這首歌兒她聽過,非常熟悉。他們到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那天晚上她為當地的鄉親們演唱的就是這首歌。
在遇見羅蘭之後她經歷了那麼多事,此刻再次在紐約街頭聽見這首《一位無盡憂傷的男子》,她覺得肯定不會只是巧合。這首歌真是動聽極了,不是嗎?也許是她聽過的所有鄉村民謠中最棒的一首。她年輕的時候愛極了這首歌,在它的誘惑下一步一步陷入激進運動的熱潮,最終去了密西西比的牛津鎮。那段日子早已逝去——她覺得自己比那時老了許多——但歌里蘊涵的憂傷和純真對她仍有強大的吸引力。一個街區不到就是迪克西匹格餐廳了。等米阿帶著她倆一邁進大門,蘇珊娜就站在血王的領地上了。她沒有懷疑,也沒有幻想,從來沒指望能逃出生天,沒指望能夠再見到她的朋友、她的愛人,也想過可能米阿意識到自己被欺騙會憤怒咆哮,而她則伴著咆哮永遠閉上雙眼……但是這一切都沒有打擾她此刻欣賞歌曲的雅興。難道這是她的死亡之歌嗎?如果是,好極了。
蘇珊娜,丹之女,突然意識到情況原本可能會更糟。
3
街頭賣藝的吉他手在一家叫做咖啡糖蜜的咖啡屋前擺下攤子,敞開的吉他盒放在他身前,裡面深紫色的天鵝絨(與布里奇屯金先生家裡的地毯顏色別無二致,阿門)上面零散地放著些零錢,恰到好處地提醒著善良的行人該怎麼做。他坐在一個木頭箱子上面,箱子同哈里根教士講道時站在上面的那個一模一樣。
看上去今晚的演出已經基本結束。他套上袖子上縫著紐約揚基臂章的夾克衫,戴上帽舌上方印著約翰·列儂永生的棒球帽。顯然他前面本來擺著一個牌子,不過現在已經字朝下放回樂器盒裡。反正米阿也不可能認識上面到底寫的什麼字。她不會知道。
他瞥了她一眼,笑了笑,停下剔指甲的動作。她揚了揚手裡剩下的鈔票,說:「如果你再演奏一遍那首歌,這些鈔票就是你的了。整首歌。」
這個年輕人二十歲左右,蒼白的臉上長了許多雀斑,鼻子上套了一個金黃的鼻環,嘴角叼著一支香煙。並非十分英俊的相貌絲毫不損害他身上散發出的迷人氣質。當他意識到她手裡的鈔票上印著誰的頭像之後,頓時睜大雙眼。「女士,為了這五十塊錢,拉爾夫·斯坦利哪首歌都行,只要我會唱……而且我會唱的還挺多。」
「這一首就行了,」米阿說著扔出鈔票。鈔票飛進了賣藝人的吉他盒,他幾乎不敢相信地望著鈔票戲劇性的降臨。「快點,」米阿催促道。蘇珊娜仍然緘默,但米阿知道她正側耳傾聽。「我的時間很短,快點兒演奏。」
坐在咖啡屋前的吉他手撥動琴弦,唱出這首蘇珊娜第一次在「飢餓的我」夜總會聽過的歌曲。天知道這首歌她在民謠歌會上演唱過多少場。甚至在被丟進密西西比牛津鎮監獄前一晚,她在一家汽車旅館後面也唱過。那個時候三名支持選民登記的年輕人已經失蹤快一個月,事實上他們已經被永遠埋在了密西西比費鎮附近的黑土地里(屍體最終在俄克拉荷馬的隆戴爾鎮附近被發現,請齊唱哈利路亞,請高呼阿門)①。那個時候白人種族主義者已經再次舉起傳說中的大鐵鎚,可他們照樣選擇繼續歌唱。奧黛塔·霍姆斯——在那些日子大家都喊她黛特——起了個頭兒,其他人跟著哼了起來,小夥子們唱的是「男人」,姑娘們唱的是「女人」。在那段可怕的日子,眼前的這位吉他手尚未出生,而此時此刻,他的低吟淺唱吸引著被關在道根里的蘇珊娜凝神聆聽。記憶的圍堰終於被衝垮,回憶如同洶湧的潮水一般襲來,而被推上風口浪尖的正是米阿。
※※※※
①這裡指的是美國一九六四年發生的費鎮疑案。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末湧起的美國民權運動在六十年代進入高潮。一九六四年,美國北部的白人和黑人學生聯合發起「自由之夏(FreedomSummer)」運動。上千名大學生深入南部各州鄉村。幫助登記黑人選民,建立教授黑人選舉等各種知識的學校。但是當年夏天三名民權工作者被無故殺害,成為轟動當時美國的費鎮疑案。最終謀殺案幕後策劃埃德加·雷·基倫於二〇〇五年一月又重新被指控。
4
在記憶的天地里,時間永遠是當下。
在過去的王國中,時鐘滴答……可是指針從未走過一步。
那兒有一扇找不到的門
(噢,迷失啊)
記憶則是開啟門的鑰匙。
5
他們的名字是切尼、古德曼和施威納;一九六四年六月十九日,三人倒在了白人種族主義者的鐵鎚之下。
噢,迪斯寇迪亞!
6
他們住在一家叫做藍月亮的汽車旅館裡面,就在密西西比牛津鎮黑人聚居區。藍月亮的主人是萊斯特·班布力,他哥哥是牛津鎮第一所黑人衛理公會教堂的牧師,哦,大家齊唱哈利路亞,大家高呼阿門。
那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七月十九日,距離切尼、古德曼和施威納失蹤整整一個月。他們在費鎮附近失蹤之後,約翰·班布力的教堂里召開了一次集會,當地黑人民權運動家告訴剩下的大概四五十個北方佬,鑒於近期的種種情況,他們如果選擇回家完全可以理解。其中有一些回去了,感謝上帝,但奧黛塔·霍姆斯和其餘的十八個人堅持留下,住進了藍月亮汽車旅館。有時候他們會趁著夜色出門,德爾伯特·安德森帶上吉他,他們齊聲歌唱。
《我會獲得自由》,他們歌唱
《約翰·亨利之歌》,他們歌唱,掄著鐵鎚砸下去(萬能的上帝,上帝—炸彈),他們歌唱
《隨風吹散》他們歌唱
加里·戴維斯教士的《猶豫布魯斯》,其中低俗又不失親切的段子惹得他們齊聲大笑:一美元就是一美元,十分錢就是十分錢,我有一屋的孩子,卻沒有一個親生,他們歌唱
《我不再遊行》他們歌唱
在記憶的天地、在過去的王國他們歌唱
和著青春的熱血、肉體的力量、心靈的信仰他們歌唱
為的是反抗迪斯寇迪亞
反抗坎—托阿
為的是支持創造者乾神、罪惡的終結者乾神
他們不知道這些名字
他們知道所有這些名字
心靈唱出的是它不得不唱的歌曲
鮮血明曉的是它應該明曉的真理
沿著光束的路徑我們的心明白所有秘密
他們歌唱
歌唱
和著德爾伯特·安德森的伴奏,奧黛塔低吟淺唱
「我是一名女子……有著無盡的憂傷……我目睹不幸……日日年年……我揮手告別……旨塔基老家……」
7
米阿就這樣被歌聲牽引,穿過找不到的門來到記憶的天地,來到萊斯特·班布力的藍月亮汽車旅館雜草蔓生的後院,她聽見了——
(聽見)
8
米阿聽見即將變成蘇珊娜的女子微啟雙唇,歌聲婉轉,接著其他人一一加入,匯聚成整齊的和聲。密西西比冷月的清輝灑在他們的臉上——有白膚色有黑膚色——也灑在了旅館後面的鐵軌上。那條鐵軌向南方延伸,一直延伸到隆戴爾鎮。就在那裡,一九六四年的八月五日,他們的夥伴嚴重腐爛的屍體被找到——詹姆斯·切尼,二十一歲;安德魯·古德曼,二十一歲;邁克爾·施威納,二十四歲;噢,迪斯寇迪亞!永夜黑暗是你的最愛,灼灼的魔王紅眼讓你開懷。
她聽見他們唱道。
大地寬闊任我流浪……穿過暴雨,穿過冰雹……我踏上鐵路去北方……
沒什麼能像歌曲一樣打開記憶的閥門,當黛特和她的夥伴伴著銀色月光高唱的時候,她的回憶似排山倒海的巨浪,米阿就這樣被推到了風口浪尖。她看見他們手挽著手,唱起
(哦,我心深處……依舊堅信)
另一支歌,一首最透徹詮釋了他們自己心情的歌。一張張被仇恨扭曲的面孔排列在街邊,緊盯著他們,長著厚繭的拳頭猛烈揮舞。女人們身著無色襯衫,光裸的小腿沒穿絲襪,腳踏簡陋拖鞋撅起嘴唇向他們吐口水,弄髒了他們的臉頰、頭髮。街邊還站著些穿工裝褲的男人(伐木工人的工作服,哈利路亞),還有剔著板寸頭身穿乾淨白毛衣的男孩兒,其中一個沖著奧黛塔大叫,一字一句非常清晰:我們會殺了所有該死的黑鬼!看誰敢踏進密西西比的校園一步!
也許正是出於恐懼,同志情誼變得愈發堅固。每個人都感受到共同努力的偉大事業將永載史冊。他們會改變美國,即使代價是鮮血,他們照樣一往無前。沒錯兒,哈利路亞,讚美上帝,阿門。
接著白人男孩兒達利爾來到了她身邊。剛開始他有些軟弱,還不夠堅定,但漸漸地他變得堅強,奧黛塔神秘的另一半——那個只會尖叫、獰笑的醜陋的另一半——再也沒有出現。密西西比的明月掛在天空,達利爾和黛特並排躺著,互相愛撫,一直睡到天亮。聽,蟋蟀的低語。聽,貓頭鷹的哀啼。聽,旋轉的大地婉轉哼鳴。年輕的熱血激蕩奔騰,他們從沒懷疑自己改變世界的能力。
再見了,我惟一的真愛……
她在藍月亮旅館後面的草叢中歌唱,在月光下歌唱。
我再也見不到你的臉……
奧黛塔·霍姆斯高貴得宛如女神,而米阿就在現場!她親眼看見、感覺到她的光輝。有人會說那不過是愚蠢的奢望(噢。不,我高唱哈利路亞,我們一起喊上帝—炸彈),可她卻沉醉其中。她深深地明白一點,女口影隨形的恐懼讓人更加珍惜身旁摯友,讓每頓飯菜更加可口,讓每時每刻彷彿都在無限延展,直觸絲絨天幕。他們知道詹姆斯·切尼已經死了
(沒錯兒)
他們知道安德魯·古德曼已經死了
(哈利路亞)
他們知道邁克爾·施威納——三個中間最大的,雖然也只是二十四歲的大男孩——死了。
(高喊阿門!)
他們也知道中間任何一人都可能葬身隆戴爾或費鎮。任何時候。藍月亮歌唱之夜以後,他們中的大多數,包括奧黛塔,都會被投進監獄,從此開始屈辱的囚禁生涯。但今晚她和她的戰友在一起,和她的愛人在一起,他們合為一體,迪斯寇迪亞早被摒棄。今晚他們手拉手,肩並肩,只是歌唱。
姑娘們唱的是女子,小夥子們唱的是男子。
米阿幾乎被他們之間的真摯友誼湮沒,為了他們單純的信仰而激動。
剛開始,她震驚得忘了笑也忘了哭,只能訝異地仔細聆聽。
9
當吉他手唱到第四段時,蘇珊娜跟著哼起來,剛開始還有些膽怯,後來——在他鼓勵的笑容下——她放開拘束,和著年輕人的歌聲:
早飯吃的是肉汁
晚飯豆子配麵包
礦工卻無晚飯吃
一根稻草成麵包……
10
唱到這裡,吉他手停了下來,驚喜地望著蘇珊娜—米阿。「我還以為只有我一個人會唱呢,」他說。「參加自由乘車運動①的人以前就這麼唱來著——」
「不,」蘇珊娜平靜地答道。「不是他們。肉汁的這段歌詞最初是幫助選民登記的學生唱紅的,他們在一九六四年的夏天來到牛津鎮,就是三個小夥子被殺害的那個夏天。」
「施威納和古德曼,」他說。「另一個的名字我記不得了——」
「詹姆斯·切尼,」她仍然非常平靜。「他的頭髮真是漂亮極了。」
「你說話的樣子好像認識他似的,」他回答,「不過你看起來頂多……三十?」
蘇珊娜明白自己看上去絕不只三十,肯定老得多,尤其是今晚,不過當然短短一曲的時間這位年輕人的吉他盒裡就多出了五十美元,也許這小筆橫財影響了他的判斷力。
「我媽媽那年夏天就待在納什巴縣,」我媽媽三個字自然而然地就從她嘴裡冒了出來,但卻出乎意料地讓綁架她的米阿大為震驚。三個字像一把尖刀割裂了米阿的心。
「你媽媽真酷!」年輕人感嘆道,笑了笑。很快他隱去笑容,把五十塊錢從吉他盒裡捏出來,遞還給她。「拿回去。和你一起唱歌非常愉快,夫人。」
「我真的不能拿回去,」蘇珊姍笑笑說。「記住那場鬥爭,這就足夠了。記住吉米、安迪和邁克爾,如果你願意的話。我知道我自己永遠不會忘記。」
「求求你,拿回去。」年輕人還在堅持。他的臉上又綻出笑容,但顯得非常不安。如果回到過去,他很可能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在藍月亮簡陋的後院、在染上銀輝的鐵軌旁沐浴著月光一起歌唱。他的美麗、無憂無慮的青春都讓米阿在那一刻愛上了他,甚至連她的小傢伙都暫時退居第二位。她心裡明白,吸引她的光輝是騙人的,全是蘇珊娜的記憶在作祟。但另一方面她又懷疑也許是真實的。有一點毫無疑問:只有像她一樣曾經擁有過永生卻又放棄的人,才能真正明白反抗迪斯寇迪亞需要多大的勇氣,把心靈的信仰放在個人安危之前、把脆弱的美麗置於危險之中需要多大的勇氣。
讓他高興,把錢拿回來吧,她對蘇珊娜說,但是這回她並沒有浮出,而是完全由蘇珊娜做主,讓她選擇。
可蘇珊娜還沒來得及回答,道根的警鈴忽然大作,她倆共同的腦海中頓時噪音刺耳,紅燈連閃。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兒?
快放了我!
蘇珊娜掙脫出米阿的禁錮,米阿還沒來得及伸手,她已經消失得無蹤影。
※※※※
①自由乘車運動(FreedomRiders)是十九世紀六十年代在美國南方發起的鼓勵黑人乘車坐在原本屬於白人的前排座位的運動。
11
蘇珊娜的道根里,紅色警戒燈不停閃爍,頭頂的擴音喇叭發出咚咚的敲擊聲,整個房間都在隨之震動。兩台電視屏幕——一台上面仍舊顯示的是萊剋星頓和六十街的街頭賣藝人,另一台則是沉睡的胎兒——已經短路。蘇珊娜腳下的地板咯吱作響,吐出一團團灰塵,一塊控制板全黑下來,而另一塊上躥起了一股火苗。
簡直一團混亂。
彷彿是為了進一步肯定她的猜想,道根之聲在她耳邊響起來,竟然酷似布萊因。「警告!系統超載!除非減弱阿爾法區域的電量。否則整個系統將在四十秒內關閉!」
蘇珊娜不記得前面幾次到這裡來時見過什麼阿爾法區域,可當她眼前出現了這樣的標誌時卻也絲毫不感驚訝。突然,附近的一塊控制板噴出一股橙色的火花,頓時燃著了旁邊的椅子。大塊的天花板連帶糾結的電線掉下來。
「除非減弱阿爾法區域的電量,否則整個系統將在三十秒內關閉!」
情感溫度刻度盤該怎麼辦?
「別管了,」她喃喃自語。
好了,現在看小傢伙這個按鈕。這個該怎麼辦呢?
蘇珊娜略一思量,伸手把撥動開關從沉睡扳到清醒。幾乎立刻,那對令人不安的藍眼睛睜了開來,強烈好奇的眼睛徑直鎖定在蘇珊娜身上。
羅蘭的孩子,她此刻心情複雜,怪異與痛苦的感情摻揉在一起。也是我的。至於米阿?姑娘,你什麼都不是,只不過是被命運愚弄的傻瓜。真為你覺得不值。
被命運愚弄的傻瓜,是的。不僅僅是個傻瓜,是命運的傻瓜——命中注定的。
「除非減弱阿爾法區域的電量,否則整個系統將在二十五秒內關閉!」
看來把胎兒喚醒並沒什麼用,至少就阻止系統整個癱瘓而言。趕緊換第二套方案。
她摸到陣痛強度控制手柄,那塊荒唐的刻度盤看上去就像她媽媽爐子上的烤箱刻度盤。把刻度撥回二級比較困難,當時她痛得幾乎昏死過去。但朝相反方向卻易如反掌,毫無痛苦。頓時腦海深處某個地方彷彿放鬆下來,就像保持了好幾個小時的緊張肌肉此刻終於可以鬆懈。
擴音喇叭傳來的咚咚戛然而止。
蘇珊娜把陣痛強度調到八級,略一遲疑。可她接著聳聳肩,該死,現在應該是全力以赴、克服難關的時候。她繼續把指針向十級撥去。指針一指到那兒,頓時一陣劇痛撅住她的胃部,迅速向下滾動到骨盆,她不得不咬緊嘴唇才不至於痛呼出聲。
「阿爾法區域的電量已被減弱,」播音聲突然變成了約翰·韋恩特有的拖腔,噢,蘇珊娜簡直太熟悉了。「多謝了,小姑娘。」
她不得不再一次咬緊嘴唇把尖叫硬生生咽回去——這回不是因為劇痛而是因為赤裸裸的恐懼。不過瞬間她就記起來,單軌火車布萊因早已死了,現在這聲音不過是她自己潛意識裡某種惡毒的玩笑,但意識到這點仍然不能停止她的恐懼。
「分娩程序……正式開始,」聲音又從擴音器里傳來,卻已脫去約翰·韋恩的腔調。「分娩程序……正式開始。」接下來又換上鮑勃·迪倫的嗡嗡鼻音,哼起歌來,蘇珊娜一聽又咬緊牙關:「祝你生日快樂……寶貝!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莫俊德……祝你生日快樂!」
蘇珊娜的腦海中,一個滅火器出現在她身後的牆上,等她轉身,果然就看見了滅火器(不過在她想像中,旁邊牌子上並沒有寫著只有你和索姆布拉公司能夠阻止控制台著火——那句話旁邊附了一幅巨熊沙迪克漫畫,身穿護林員制服,看來又是一個惡作劇)。她三步並作兩步穿過爬滿裂痕的地板,繞過散落一地的天花板碎片,朝牆上的滅火器奔過去。就在此時,又一陣產痛襲來,幾乎要把她撕裂,肚子和大腿頓時火辣辣作痛。此刻她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就是彎下腰,拚命把子宮裡那塊再也無法忍受的大石頭擠出來。
用不了太長時間,她腦海中的聲音一半是她自己,一半是黛塔。夫人,這個小傢伙乘坐的可是特快列車!
可一會兒以後疼痛減緩。她趕緊從牆上取下滅火器,把滅火噴頭對準著火的控制板,壓下扳手。伴隨著可怕的嘶嘶聲,雪白的泡沫噴出,蓋住火苗,隨之散發出一股頭髮燒焦的味道。
「火……已被撲滅,」道根之聲再次響起。「火……已被撲滅。」轉瞬之間,它又換成了英國貴族圓潤飽滿的男聲:「我說,幹得好,蘇—珊娜。簡—直棒—極了!」
道根的房間已經變得宛如雷區,處處是陷阱。她跌跌撞撞穿過房間地板,抓住話筒,按下開關。從頭頂的那台還在工作的電視屏幕她看見米阿已經邁開腳步,穿過六十街。
接著印有一隻卡通小豬的綠色遮雨篷出現在屏幕上。她的心沉到谷底。原來不是六十街,而是六十一街,搶了她身體的那名惡婦終於到達了終點站。
「埃蒂!」她沖著麥克風大喊。「埃蒂,或者羅蘭!」見鬼,她最好一個個喊過來。「傑克!卡拉漢神父!我們已經到迪克西匹格,孩子馬上就要出生了!如果可能。你們趕快來救我們!但千萬要小心!」
她抬頭又看看屏幕。米阿此刻過了街,站在原地怔忡地凝視著綠色遮雨篷。有些猶豫。她認識迪克西匹格那幾個字嗎?也許不,但肯定明白那幅卡通畫,那隻涎著笑臉,叼著煙頭的肥豬。無論如何她不會猶豫太久的,況且現在產痛已經開始。
「埃蒂,我得走了。我愛你,甜心!無論發生什麼,你一定要記住我愛你!永遠別忘記!我愛你!這是……」她的視線落在麥克風后面半圓形的讀錶盤上,指針已經出了紅色區域。她暗自揣測直到陣痛結束,指針都一直會停留在黃色區域,最後才慢慢進入綠色。
除非出了問題。
驀地,她意識到麥克風還緊緊抓在自己手裡。
「這裡是蘇珊娜—米歐,廣播到此結束。上帝與你們同在,兄弟們。上帝和命運與你們同在。」
她放下了麥克風,閉上雙眼。
12
幾乎是立刻,蘇珊娜感覺到了米阿的變化。儘管她已經到了迪克西匹格餐廳門口,強烈的陣痛也已經開始,但是米阿卻第一次把注意力投向了別處,事實上,是投向了奧黛塔·霍姆斯,還有被邁克爾·施威納稱作密西西比自由之夏運動(牛津鎮的保守派白人辱罵他是猶太男孩。)蘇珊娜回來以後即刻發現自己身陷悲傷的情緒之中,就像猛烈的九月風暴即將來臨時靜止的空氣。
蘇珊娜!蘇珊娜,丹之女!
是的,米阿。
我放棄了永生,選擇成為人類。
你說過。
這點毫無疑問,米阿在法蒂的時候已經完全變成人類的模樣,而且明顯是位孕婦。
可我卻錯過了最重要的一點,就是這點才讓短暫的生命如此珍貴。對不對?問話中蘊涵的悲痛已經夠讓人不安,可給蘇珊娜帶來的驚訝卻更讓人難以忍受。現在沒有時間讓你告訴我了。現在不行了。
到別的地方去,蘇珊娜勸道,不過並沒有抱任何希望。招輛計程車,去醫院,我們一塊兒把孩子生下來,米阿。甚至我們能一塊兒把他養——
如果我在任何其他地方生下他,他一定會死的,而我們也會一起沒命。她非常堅決。我一定得生下他。我現在一無所有,只有小傢伙,我一定要生下他。但是……蘇珊娜……剛才……你提起了你的媽媽。
我騙你的。在牛津鎮的是我自己。比起解釋時間旅行、平行的世界,謊話總是容易一些。
跟我說說吧,跟我說說你媽媽長什麼樣兒。求求你!
此刻根本沒時間和她爭論這個請求是否合理,要麼當場拒絕,要麼就答應。蘇珊娜決定滿足她的要求。
聽好了,她說道。
13
在記憶的天地,時間永遠是當下。
有一扇找不到的門
(噢,迷失啊)
當蘇珊娜找到門並把它打開,米阿眼前出現了一位女子,黑髮齊齊梳向腦後,灰色的眼眸清澈明亮。寶石胸針別在領口,她坐在廚房餐桌旁,午後的陽光灑在她的身上。記憶中時針永遠指向兩點十分,在一九四六年十月一個明媚的午後。世界大戰已經結束,廣播里艾琳·戴正在播音,空氣中永遠瀰漫著薑餅的香氣。
「奧黛塔,來,坐在我旁邊,」桌邊的女子喚道。她就是她的媽媽。「吃點兒餅乾吧。你看起來真棒,小姑娘。」
她的臉上綻放出一朵微笑。
噢,迷失啊,悲傷的靈魂,再回到家鄉!
14
你也許會說,這有什麼特別的?確實,小姑娘一手拎著書包一手拎著運動袋,放學回家。她穿著白色外套,聖安妮的格子百褶裙,還有側面印著弓形圖案的(橙色和黑色,學校的顏色)及膝長筒襪。媽媽坐在桌邊,抬起頭,把一塊新鮮出爐的薑餅喂進女兒的嘴裡。這不過是千萬個瞬間中最普通的一個,一生中最平淡的場景。但恰恰這一幕讓米阿窒息
(你看起來真棒,小姑娘)
她切實感受到了母親的含義是多麼豐富,之前她從來沒有具體概念……換句話說,如果一切照原計划進行的話。
那會有什麼獎勵呢?
無法衡量。
最終你能夠成為沐浴在陽光下的女子,能夠看著自己的孩子一天天長大,甚至變成海風幫助他們乘風破浪,揚帆遠航。
你。
奧黛塔,來,坐在我旁邊。
米阿只覺得胸口一窒。
吃點兒餅乾吧。
霧氣蒙住了她的雙眼,綠色遮雨篷上一臉涎笑的卡通豬先是拆成了兩個,接著拆成了四個。
你看起來真棒,小姑娘。
很短也比沒有好。即使五年——或者三年——也比一年都沒有好。她不認字,沒上過學堂,但是幾道簡單的算術難不倒她:三年=比沒有好。甚至一年=比沒有好。
噢……
噢,可是……
米阿的腦海中,一個男孩兒進了門,湛藍的眼睛閃閃發光,她對他說你看起來真棒,兒子!
她嚶嚶地哭了起來。
我做了什麼是個無法作答問題,但是我還能做什麼也許更糟。
噢,迪斯寇迪亞!
15
此刻是蘇珊娜惟一的機會:這一刻,米阿正站在通向她最後命運的樓梯下。蘇珊娜把手伸進牛仔褲的口袋裡,摸了摸那個烏龜,那個斯杲葩達。比米阿雪白的雙腿深了一層顏色的棕色手指握住了烏龜。
她緊握著烏龜,抽出手,背在身後,最後把烏龜扔在地上。烏龜滾進了下水道,從她的手裡滾進命運的手掌。
接著她被米阿帶著上了三層樓梯,來到迪克西匹格的兩扇大門前。
16
房間里一片昏暗,剛開始米阿只能看見氤氳的橙色燈光,讓她想起點亮迪斯寇迪亞城堡房間的電蠟燭。但是她的味覺絲毫不需要調整,甚至即使當又一陣產痛襲來時,她全身肌肉緊繃,瀰漫在空氣里的烤乳豬的香味令她驀地意識到強烈的飢餓感。她的小傢伙也好餓。
那不是烤乳豬,米阿,蘇珊娜提醒,但米阿置若罔聞。
兩扇大門在身後砰地關上——門旁各自站著一個人(或者說像人的動物)——此時她的視線變得清晰了一些,只見自己站在一間狹長的餐廳里,白色的亞麻桌布亮得晃眼。每張餐桌上都放著橙色的燭台,燭光搖曳,彷彿一隻只狐狸的眼。門廳地上鋪的是黑色大理石,但是前面領班站台的位置則鋪上了深紅色的地毯。
一位大約六十齣頭的先生站在領班站台旁,白髮齊齊梳向腦後,瘦削的面孔上刻著掠奪者特有的兇殘。他的那張臉還算文質彬彬,可身上的打扮——亮黃色的運動外套,大紅的襯衫配上全黑的領帶——卻活脫脫就像二手車銷售或者專坑小鎮鄉巴佬的賭徒。額頭正中央有一個約一英寸大小的窟窿,就好像腦袋被子彈近距離地射穿。窟窿里盈滿了鮮血,卻又沒有溢出一滴流到他蒼白的皮膚上。
餐桌旁站了大約五十個男人,二十五個女人。大多數人衣著的鮮艷程度比那位白髮紳士有過之而無不及。個個手指上都套著碩大的戒指,明亮的鑽石耳環反射出燭台的橙色光暈。
當然也有少數人穿得沒那麼誇張——牛仔褲和普通的白襯衫是這些少數派的搭配。那些老兄們個個臉色蒼白,神色警惕,眼裡似乎只有瞳孔沒有眼白。他們周圍繞著微弱的藍色光圈,淡得幾乎看不見。不過在米阿看來,他們比起那些低等人來說更接近人類。事實上,他們是吸血鬼——不用他們咧嘴露出尖牙她也知道——但無論如何,比起賽爾的手下,他們的模樣更像人類,也許是因為他們曾經就是人類。而其他那些……
他們的臉不過是面具而已,她的心越來越沉。狼群的面具下面是電子人——機器人——而他們的面具下面又是什麼?
餐廳里寂靜得讓人窒息,可從附近什麼地方不斷傳來說話聲、笑聲、乾杯聲,還有瓷器碰撞的聲音。有人傾倒液體——不是酒就是水,她暗想——接著又爆出一陣鬨笑。
一對低等人男女——兩人都超級胖,男的身穿格子呢領的燕尾服,佩戴著紅色的絲絨領結,女的身穿露肩的銀色晚禮服,上面綴著亮片——轉身朝笑聲望去(明顯有些不悅)。似乎是從描畫著騎士與貴婦共進晚餐圖畫的那幅織錦帘子後面傳來的。當這對胖夫婦轉頭時,米阿看見他倆的面頰好像緊貼的布一樣起了皺,一瞬間,下巴下面暴露出長著濃毛的深紅色皮膚。
蘇珊娜,那是皮膚嗎?米阿問。上帝啊,難道那就是他們的皮膚?
蘇珊娜沒有回答,甚至連我早就告訴你了,或者我難道沒警告過你嗎?都沒說。如今早過了說風涼話的階段,現在再發火(即使是表達緩和一些的情緒)也已經於事無補。此刻蘇珊娜只是真真切切地為這位把她帶到這兒來的女人感到悲哀。是的,米阿是騙子、是叛徒;是的,她想盡辦法置埃蒂與羅蘭於死地。但是她有其他選擇嗎?蘇珊娜苦澀地領悟到,此刻她能更確切地解釋什麼是被命運愚弄的傻瓜:正是那些被給予了希望卻沒有選擇的人。
無異於送給瞎子一輛摩托車,她暗想。
理查德·賽爾——身材瘦削、豐唇寬額的中年人——啪啪兩聲,鼓起掌來,手上的戒指閃閃發光,鮮黃的運動夾克在昏暗的燈光里顯得尤其刺眼。「歡迎,米阿!」他高呼。
「歡迎,米阿!」其他人大聲附和。
「歡迎,母親!」
「歡迎,母親!」吸血鬼、低等人齊聲附和,也鼓起掌來。歡呼聲掌聲還算是熱情洋溢,但房間的音響效果卻讓聲音沉悶下來,彷彿無數只蝙蝠正撲扇著翅膀。那是飢餓才會發出的聲音,蘇珊娜突然覺得一陣噁心。與此同時,子宮又一陣收縮,她的腿頓時軟了,一個趔趄向前衝過去。不過她心裡卻挺高興,畢竟疼痛部分壓抑了她的恐懼。賽爾一個箭步衝上來,扶住她,沒讓她跌下去。她本來以為他的手應該是冰涼的,卻沒想到滾燙,就像得了霍亂的病人。
此時,房間後部的陰影中走出來一個高挑的人影,既非低等人也非吸血鬼。它身穿牛仔褲和簡單的白襯衫,可是從領子里伸出來的卻是一個鳥頭,上面覆著一層光滑的深黃色羽毛,眼珠烏黑。它禮貌地拍了拍手,她發現——愈發驚惶起來——它手掌上伸出來的不是手指,而是銳利的鷹爪。
大約六隻蟑螂從桌子下面鑽出來,掛在細長莖須上的眼珠滴溜溜盯著米阿,眼神里竟透露出令人恐懼的智慧。他們的下巴咯噔咯噔,不停碰撞,聽上去就像在大笑。
歡迎,米阿!她聽見自己的腦海里響起歡呼聲。蟲子的嗡鳴。歡迎,母親!歡呼完他們又消失在陰影中。
米阿轉過身,卻看見一對低等人守在門邊,堵住了出路。是的,的確是面具;近距離地觀察這兩個門衛就不難發現他們油亮的黑髮根本是畫上去的。米阿的心沉至谷底,沮喪地轉身面對賽爾。
如今一切都太遲了。
太遲了,沒有其他選擇,只能硬著頭皮向前走。
17
剛剛她轉身時賽爾鬆開了她的胳膊,但此刻她的左手被人抓住。接著是右手。她扭過頭,只見身穿綴滿亮片的銀色晚禮服的胖女人就站在身邊,禮服勉強兜住呼之欲出的豐滿胸部。上臂的肥肉鬆松地顫動,散發出爽身粉的氣味,幾乎讓人窒息。額頭正中央也有一個溢滿鮮血的窟窿。
原來他們是這麼呼吸的,米阿意識到。戴著面具他們這麼呼吸——
驚慌失措的米阿幾乎已經忘了蘇珊娜·迪恩,而黛塔更是被拋至腦後。所以當黛塔·沃克浮出時——見鬼,她根本是突然跳出來的——米阿根本來不及阻止,只是眼睜睜看見自己的雙臂猛揮出去,手指掐住胖女人豐滿的臉頰。胖女人驚聲尖叫起來,但奇怪的是其他所有人。包括賽爾,都齊齊鬨笑起來,彷彿這是他們一輩子見過的最滑稽的場面。
胖女人的面具被猛地摘下來,撕得粉碎。這讓蘇珊娜想起最後一刻在城堡幻境時一切都被凍住的情景,那時天空像紙似的被從中撕裂。
幾塊殘留的碎片還掛在黛塔的指尖上,看上去像是橡膠。面具下原來藏著一隻碩大的紅老鼠,黃色的利齒從嘴角戳出來,鼻子上掛著像是白色蠕蟲一樣的污物。
「真淘氣,」老鼠女邊說邊沖著蘇珊娜—米歐晃了晃手指。另一隻手仍舊牢牢抓著米阿沒鬆開。她的同伴——那個身穿艷俗燕尾服的低等人——笑彎了腰,這時米阿發現他的褲子後面伸出一樣東西,要說是尾巴又好像骨頭太多,但她照樣猜那是一條尾巴。
「過來,米阿,」賽爾把她拉了過去,傾過身子,像愛人似的認真看著她的雙眼。「或者是你,黛塔?是不是?就是你,你真是個淘氣、讀過太多書、盡給我惹麻煩的小黑妞。」
「對,就是我,你這個長著老鼠臉的混賬白鬼!」黛塔怒罵,噗地一口濃痰吐在賽爾臉上。
賽爾驚訝地張大嘴,接著猛然合上,一臉怒色。房間即刻安靜下來。他擦去痰——從他帶著的面具上擦掉——不可思議地盯著看了一會兒。
「米阿?」他質問道。「米阿,你竟然允許她這麼對我?我可是你未出生孩子的教父!」
「你連個屁都不是!」黛塔嘶聲大吼。「你只會舔你老闆的屁股,把手指戳進他的肛門。你只會幹這個!你——」
「讓她滾!」賽爾勃然大怒。
在迪克西匹格餐廳里,當著所有旁觀的吸血鬼、低等人的面,米阿言聽計從,後果也非比尋常。黛塔的嘶吼聲越變越弱,彷彿被人架出了餐廳(強壯的保鏢拎著她的脖子把她拖出去)。她放棄說話的努力,只是粗聲大笑,但是很快,笑聲也消失了。
賽爾雙手合十放在身前,嚴肅地盯著米阿。其他人同樣盯著她。畫著騎士貴婦用餐圖的織錦帘子後面,窸窸窣窣的談話聲、笑聲還在繼續。
「她消失了,」米阿最終開口。「討厭的那個已經消失了。」儘管房間里異常安靜,她的聲音仍然幾乎輕不可聞,彷彿耳語似的。她畏縮得不敢抬眼,只盯著地面,臉色變得死灰。「求求您,賽爾先生……賽爾先生……現在我已經照您的吩咐做了,求求您告訴我您沒有騙我,我能撫養我的小傢伙。求求您告訴我!如果您這麼說,我保證另一個她絕對不會再開口說一個字,我發誓,以我父親的名義、母親的名義。」
「你既沒父親也沒母親,」賽爾回答,語氣中滿是疏離與鄙視,她乞求的同情與憐憫在他的雙眼中沒有顯示出絲毫。而那對眼睛上方、額頭中央的血窟窿繼續盈滿一波波的鮮血,卻沒有一滴溢出。
又一波產痛掠過她的子宮,是迄今為止最劇烈的,米阿步伐踉蹌,可這回賽爾沒流露出絲毫扶住她的意思。她砰地跪在他面前,雙手握住他鴕鳥皮的靴子,抬頭望向他的臉。在那件鮮亮得幾乎尖叫的黃色外套映襯下,他的臉色顯得尤其蒼白。
「求求您,」她說。「求求您了:請遵守您給我的承諾。」
「我也許會,」他答道,「也許不會。你知道嗎,還從來沒人舔過我的靴子。你能想像嗎?我活了這麼久,卻從來沒享受過一次老式的舔靴待遇。」
人群中一個女人噗哧一笑。
米阿彎下腰。
不,米阿,你不能這麼做,蘇珊娜呻吟道,但米阿根本沒有回答,甚至體內讓人麻痹的疼痛也沒能阻止她。她伸出舌頭,開始舔起理查德·賽爾皮靴粗糙的表面。蘇珊娜隱隱約約嘗到了味道,沾滿塵土的皮革味道,懊悔與屈辱的味道。
賽爾等了一會兒,說:「行了。停下來吧。」
他粗暴地扶她站起身,沒有一絲笑容的臉正對著她的臉,之間相距不到三英寸。現在離得這麼近,已經不可能忽視他和其他人臉上戴的面具。緊繃的面頰近乎透明,一叢叢濃密的深紅色鬃毛在面具下隱約可見。
也許當鬃毛長得滿臉都是時,你會把它稱做皮毛。
「你的乞求對你自己沒有任何好處,」他說,「儘管我得承認,感覺好極了。」
「你答應過我的!」她大叫道,試圖掙脫他的掌控。接著又是一陣強烈的宮縮,她疼得彎下腰,拚命憋住尖叫。等疼痛稍稍減緩,她繼續叫道。「你說過五年……甚至可能七年……是的,七年……我的小傢伙能得到最好的照顧,你說過——」
「是的,」賽爾回答。「我想起來了,米阿。」他眉頭微蹙,彷彿一個特別棘手的問題擺在眼前。接著他展開眉頭,微微一笑,嘴角附近的面具起了皺,一顆黃色的斷牙從嘴唇里戳出來。他鬆開一隻手,抬起手指做了個老師教學生的手勢。「最好的照顧,沒錯兒。問題是,你能勝任嗎?」
這話一出,人群中發出贊同的低笑聲。米阿可沒忘記,剛剛這幫人還稱她母親,向她表示歡迎,可這一切已經變得非常遙遠,彷彿一場虛浮的夢。
至少你抱得動他,不是嗎?從深處某個地方——實際上就是囚禁室里——黛塔反問。是啊,至少那個你絕對能做得很好,毫無疑問!
「至少我能抱得動他,不是嗎?」米阿幾乎想朝他啐口唾沫。「我能把另一個送進沼澤吃青蛙,她一直都以為自己吃的是魚籽醬……那個我也幹得很棒,不是嗎?」
賽爾眨眨眼,顯然對如此敏銳的反詰有些措手不及。
米阿柔和下來。「先生,想想我放棄的一切!」
「哼,你本來就一無所有!」賽爾嗤道。「你不過是個空虛的靈魂,整天只會勾引那些偶爾路過的流浪漢。風中的蕩婦,羅蘭是不是這麼叫你這種人來著?」
「那麼想想另一個,」米阿又說。「那個叫蘇珊娜的。為了小傢伙我偷了她的身體、她的意識,都是奉了您的吩咐。」
賽爾不耐煩地揮揮手。「你說的話全是放屁,米阿。閉嘴吧。」
他朝左邊一點頭,一個頂著一張狗臉的低等人走過來。他頭上長滿濃密的蜷曲灰毛,眉毛上的血窟窿斜斜上揚,彷彿東方人的眼睛。走在他身後的是另一個鳥頭怪物,深棕色老鷹模樣的腦袋從印著藍色魔鬼公爵的圓領T恤里伸出來。他們一左一右把她架了起來。那個鷹頭人的手尤其讓她噁心——布滿鱗片,像外星人似的。
「你是非常出色的看管人,」賽爾說,「這點我們非常同意。但我們也必須記住,真正餵養孩子的身體實際屬於薊犁的羅蘭的小婊子,不是嗎?」
「你撒謊!」她尖聲控訴。「噢,骯髒的……謊言!」
他彷彿沒聽見,繼續說道。「而且不同的工作需要不同的技巧。俗話說得好,蘿蔔青菜,各有所愛。」
「求求您了!」米阿尖聲乞求。
鷹頭人把長著利爪的手放在頭兩側,左右搖晃,擺出耳朵被震聾的誇張姿勢。滑稽的表演引得一陣鬨笑,甚至有人喝起彩來。
蘇珊娜隱約感到一股熱流順著腿流下來——米阿的腿——低頭髮現牛仔褲的褲襠和大腿已經濕了。她的羊水終於破了。
「我們走……嬰兒馬上就要出生了!」像個遊戲節目主持人似的,賽爾興奮地大叫起來,笑得暴露出太多的牙齒,上下都有兩排。「後面會怎麼樣我們再看。我答應你會好好考慮你的請求。與此同時……歡迎,米阿!歡迎,母親!」
「歡迎,米阿!歡迎,母親!」其他人跟著附和。米阿突然覺得自己被架了起來,狗臉人在左,鷹頭人在右,向房間後面走進去。鷹頭人每次呼吸喉嚨里都咕嘟作響,米阿聽起來十分不舒服。她的雙腳幾乎不能著地,被架著朝那個長著黃色羽毛的鳥頭人走去;金絲雀,她腦海里浮出這個詞。
賽爾一揮手,把她擋下來,同時指了指迪克西匹格餐廳臨街的大門,對鳥頭人說了兩句。米阿隱約捕捉到羅蘭的名字,還有傑克。鳥頭人點點頭,賽爾又強調地朝大門指了一指,然後搖搖頭。絕對不許任何人進來,他彷彿說,絕對!
鳥頭人再次點頭,一開口吐出的卻是唧唧喳喳的鳥叫,聽得米阿幾乎想尖叫。她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卻剛巧落在了那幅騎士貴婦用餐圖上。圖畫上眾人坐在一張桌子邊,她認了出來——那是迪斯寇迪亞城堡宴會廳里放的餐桌,頭戴王冠的亞瑟·艾爾德坐在首席,王后坐在他的右手。不僅如此,他的雙眸湛藍,同她夢裡見過的一樣。
也許命運恰恰選擇了這一刻,在迪克西匹格的餐廳里吹起一陣飄忽不定的風。織錦帘子的一角被掀了起來,前後不過一兩秒鐘的光景,但足夠讓米阿瞥見帘子後面的另一間餐廳——更加私密的餐廳。
餐廳中間放了一張長形木餐桌,晶燦燦的水晶吊燈掛在屋頂,大約一打人坐在桌邊,有男有女。蘋果娃娃一樣的大臉因為年齡與罪惡而扭曲縮水,參差不齊的利齒霸道地把嘴唇擠到後面。這些怪物的嘴巴即使曾經能合上,也一定是很久以前了。烏黑的眼睛分泌出很多骯髒的糊狀物,堆積在眼角。暗黃的皮膚上覆著參差的鱗片,還東一塊西一塊粘著許多噁心的皮毛。
他們到底是什麼?米阿尖聲問。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們到底是什麼?
變異種,蘇珊娜回答。或許用混種人這個詞更加確切。不過反正也不重要了,米阿。你已經明白重要的是什麼了,對不對?
她的確已經知道,蘇珊娜心知肚明。儘管帘子只掀起短短几秒鐘,她倆都瞥見餐桌中央的旋轉烤肉架,被砍掉頭的屍體穿在烤肉叉上,金黃起皺的皮膚正在嗞嗞冒油,散發出令人饞涎欲滴的香氣。噢,不,瀰漫在空氣里的味道原來不是烤乳豬,穿在烤肉叉上的金黃烤肉實際上是個人類嬰兒。桌邊的那群怪物舉起精製的瓷杯子,蘸了些滴下來的油,互相碰杯祝酒……然後仰頭一飲而盡。
風停了,帘子落下來。當這個即將臨盆的婦人被左右架著拖離餐廳,進入到那座跨騎了光束的路徑上若干個世界的建築物內部時,她最後瞥了一眼帘子上的圖畫,不經意間卻看出了其中的竅門。亞瑟·艾爾德塞進嘴裡的並不是一根雞腿,雖然粗看第一眼會這麼以為,而是一條嬰兒腿。同樣,羅威娜皇后高舉在手中的玻璃杯里盛的不是紅酒,而是鮮血。
「歡迎,米阿!」賽爾又高喊了一聲,噢,他現在簡直高興極了,信鴿終於飛回了家。
歡迎,米阿!其他人跟著附和,彷彿瘋狂的球迷在齊聲歡呼。帘子後面的那些人也加入了歡呼的隊伍,儘管他們的聲音連小聲咕噥都不如,當然,那是因為嘴裡塞滿了食物。
「歡迎,母親!」彷彿為了配合自己假惺惺的尊敬似的,賽爾沖她戲謔地鞠了一躬。
歡迎,母親!吸血鬼和低等人連聲回應。伴隨著一波波嘲弄的掌聲,她被帶進廚房,穿過儲藏室,接著被帶下樓梯。
而當然,她面前最終會有一扇門出現。
18
一股陳舊腐朽的廚房氣味撲鼻而來,蘇珊娜知道她到了迪克西匹格餐廳的後廚房:她敢斷定那絕對不是豬肉的味道,而是十八世紀的海盜口中的長豬肉,也就是人肉。
這個地方招待了紐約的那些吸血鬼、低等人有多少年了?從卡拉漢的七八十年代開始?還是從她自己的六十年代開始?肯定更久。蘇珊娜暗忖,也許從荷蘭人涉足這裡的時候就開始了。他們從印第安人手中廉價買下了這片土地,帶來的基督教信仰勢不可擋,傳播到的地方比他們國旗所插到的地方還要廣闊。荷蘭人真是一個務實的民族,喜歡吃小排肋骨,對於魔法沒什麼耐心,無論是好的還是壞的。
很快她就認出這間廚房實際就是迪斯寇迪亞城堡內部那間的成對映射,就在那兒,米阿殺死了那隻老鼠,它企圖搶走最後僅剩的食物,爐子里的那點兒烤豬肉。
只不過實際上根本沒有烤豬,沒有爐子,她繼續想。他媽的,廚房壓根兒就不存在。當時穀倉外面有一隻小豬仔,逖安和扎麗亞·扎佛茲的小豬仔。親手宰了它的兇手是我不是她,親口喝下它熱血的也是我不是她。那一刻她幾乎已經控制住我,只是我還沒意識到。不知道埃蒂——
當米阿最後一次剝奪她的神智、毫不留情地把她投進黑暗的囚室時,蘇珊娜終於醒悟,這個可怕的惡婦已經全面控制了她的生活。她明白米阿這樣做的原因——全是為了肚子里的小傢伙。問題是她,蘇珊娜·迪恩,怎麼能讓這一切發生?難道是因為她之前被別人控制過?難道是因為陌生人在體內的感覺讓她上了癮,就像海洛因讓埃蒂上癮一樣?
她非常害怕事實可能就是這樣兒。
濃郁的黑暗。當她再次睜開眼時,只見一彎冷月掛在迪斯寇迪亞的蒼穹,再上面就是濃郁的黑暗。一弧紅光
(血王的熔爐)
出現在天邊。
「在這兒!」一個女人招呼道,就像以前一樣。「這兒,風頭下面!」
蘇珊娜低下頭,發現自己再度失去雙腿,正坐在上次造訪時那輛粗糙的單人輪椅里。那個高挑清秀的女子站在前面,黑髮隨風飛揚,正朝她打招呼。當然,比之宴會廳里模糊的夢境一般的記憶,眼前的米阿連同所有景象並沒有真實到哪裡去。
她心下琢磨:但是法蒂卻是真實的。米阿的身體還在那兒,就如同我的身體現在正被拖著穿過在為魔鬼顧客準備恐怖飯菜的廚房。城堡幻境正是米阿的夢想天堂,她的避難港灣,她的道根。
「中世界的蘇珊娜,快到我這兒來,離血王的魔光遠些!快到城齒下面來避避風!」
蘇珊娜搖搖頭。「你想說什麼就直說吧,米阿。孩子很快就要出生——哎,在我們兩人之間,以某種方式出生——他一出來咱倆就散夥。是你下毒毀了我的生活。」
米阿緊緊盯著她,眼神里全是絕望。藏在亮色厚披肩下的肚子挺得很大,頭髮被風齊齊吹向腦後。「可吞下毒藥的卻是你自己,蘇珊娜!哎,當這個孩子還在你的肚子里沒有發芽的時候!」
真的嗎?即使是真的,那又是誰邀請米阿加入、侵佔她的身體的?是蘇珊娜?還是黛塔?
兩個都不是,蘇珊娜猜想。
也許實際上是奧黛塔·霍姆斯。那個從來不會故意砸碎盤子泄憤的奧黛塔,那個喜歡儘管已經洗得發白的洋娃娃的奧黛塔。
「你想我怎麼樣,米阿,無父之女?照實說,讓我們做個了斷!」
「很快我們就會在一起——真正意義上的在一起,睡在同一張兒童床上。我惟一的要求就是,如果有任何機會能帶著我的小傢伙逃跑,你得幫助我。」
蘇珊娜仔細考慮她的要求。藏在荒野岩石間、懸崖石洞里的土狼嘎嘎叫了起來,刺骨的風幾乎讓人麻木,可是突如其來攝住腹部的疼痛更加難以忍受。米阿顯得同樣疼痛,蘇珊娜不禁感嘆,自己的存在竟然會變成這種無法理解的鏡中映象。無論如何,答應她又會有什麼害處?也許那樣的機會根本就不會出現,可即使出現,難道她希望米阿口中的莫俊德落入血王手下的手中嗎?
「好吧,」她回答。「我答應你。如果我能幫你逃跑,我會幫你的。」
「無論逃到哪裡!」米阿低吼,有些犀利。「即使……」她停下來,咽了口唾沫,強迫自己繼續說下去。「即使是暗無天日的隔界。如果我不得不帶著我的兒子永遠流浪,那兒會是最好的選擇。」
也許對你來說是的,姐們兒,蘇珊娜想著,卻一個字沒說。實際上,她已經受夠了米阿不著邊際的幻想。
「如果我們實在沒法兒脫身,」米阿又說,「就把我們殺了。」
儘管那兒除了風聲和土狼的叫聲,四野一片闃寂,蘇珊娜仍然感覺到自己的身體被架著下了樓梯。真實的世界同這裡只隔著一層薄膜。米阿能把她帶到這個世界來,尤其是在產痛一波波襲來的當口,說明她的力量驚人強大。可是這種力量卻無法利用,實在太糟糕了。
顯然,米阿錯把蘇珊娜的沉默當做不情願。她腳踏厚底涼鞋,穿過圍繞在城堡幻境邊的小路,朝米阿坐的笨重輪椅沖了過來,一把抓住蘇珊娜的肩膀,開始猛烈搖晃她。
「聽著!」她激動地大叫。「殺死我們!我寧願我們死在一起,也比……」她突然沒了聲音,接著苦澀地囁嚅:「他們一直都在騙我,對不對?」
認清真相的時候終於到了,可是蘇珊娜既沒有感到高興、也沒有同情或悲慟。她只是點點頭。
「他們是不是想吃了他?用他的身體去喂那些恐怖的老東西?」
「我幾乎能肯定不是的,」蘇珊娜說。儘管那兒的人的確吃人肉,但她心裡的聲音輕輕告訴她應該不是的。
「他們壓根兒不把我當回事兒,」米阿又說。「只不過是個看孩子的。你以前是不是這麼說我的?而現在連那個活兒他們都不讓我干,不是嗎?」
「並不是這樣,」蘇珊娜答道。「也許你可以喂他六個月,但即使那樣兒……」她搖搖頭,突然又一波產痛襲來,腹部和大腿的肌肉疼得發酸,她不得不咬住嘴唇。當疼痛減緩時,她繼續說,「我都有些懷疑。」
「如果真是那樣兒,就殺了我們。快答應我,蘇珊娜,求你了!」
「可如果我為你做了這個,米阿,你又能為我做什麼?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這張謊話連篇的嘴裡吐出來的半個字嗎?」
「我會放你自由,如果有機會。」
蘇珊娜暗自思量了一會兒,算了,糟糕的交易總好過沒有交易。她伸出手,拉起抓住她雙肩的手。「好吧,我答應你。」
緊接著,上次她倆聊天結束時出現的景象再次出現,天空從中撕裂,裂口延伸到城齒,最後延伸到她們身邊。蘇珊娜透過裂縫窺見正在移動的走廊和模糊不清的影像,但她明白她正透過自己半閉的雙眼看到這一切。狗臉和鷹頭一左一右架著她朝走廊盡頭的門走去——自打羅蘭闖入她的生命中之後,總會有那麼一扇門在前方等著她——她心猜他們一定以為她已經昏過去,雖然興許從某種程度上來說,確實如此。
接著她重新跌回了接著一雙白腿的混合軀體……誰又能說得清她本來棕色的皮膚現在有多少變成了白的?至少這種情況馬上就要告一段落,不幸中的萬幸。她寧願放棄這雙白腿,無論它們多麼強壯,只為了換得心靈的安寧。
內心深處的一絲安寧。
19
「她醒過來了,」有人大叫,蘇珊娜心猜一定是那個頂著狗臉的傢伙。不過是什麼臉也不重要了;面具下面反正都是長得像人的老鼠,瘦骨嶙峋的臉上爬滿了毛。
「好極了。」開口的是緊隨其後的賽爾。蘇珊娜環顧一圈,只見旁邊圍著六個低等人,鷹頭人,還有三個吸血鬼。低等人身上都別著手槍,插在綁在胸前的槍帶里……只不過在這個世界裡估計應該叫做槍套了。親愛的,可得趕緊學會入鄉隨俗呵。兩個吸血鬼身上掛著卡拉人常用的弩箭,第三個則舉著一把狼群用的電子劍,發出惱人的嗡嗡聲。
只有一成把握,蘇珊娜冷靜地計算。不算好……不過已經不錯了。
你能——米阿從身體深處怯怯地問。
閉嘴,蘇珊娜回答。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他們前面的門上寫著:
北方中央電子有限公司
紐約/法蒂
最高警戒
請提供語音進入密碼
一切都很眼熟。蘇珊娜立即明白過來,上次短暫造訪法蒂時,就是真正的米阿——她放棄永生變成了人類,著實是有史以來最不划算的一樁交易——被囚禁的法蒂,她在那兒見過相似的標誌。
他們走到門邊,賽爾把蘇珊娜一把推向鷹頭人,然後身子前傾,喉嚨深處咕噥出一個異常怪異的詞兒,蘇珊娜自己永遠不可能發出來的詞兒。沒關係,米阿輕聲說。我會說這個詞兒,要是有必要的話,還可以教你另一個你能發出來的。可現在……蘇珊娜,我為這一切道歉。永別了。
通向法蒂電弧16實驗站的那扇門慢慢開啟。刺耳的嗡鳴和臭氧的味道迅速湧來。連結了兩個世界的門並非魔法驅動;它屬於不再信仰魔法、不再信仰黑暗塔的中土先人的遺作,嗡嗡作響,行將就木。愚蠢的破玩意兒就快報廢。門後是一間極大的房間,裡面放著幾百張床。
這兒就是他們給孩子動手術的地方。斷破者要什麼,他們就從孩子身上取走什麼。
可現在只有一張床上睡了個女人,旁邊站著一個頂著恐怖的老鼠頭的女人。大概是護士吧。她身邊還站著一個人類——蘇珊娜覺得他不應該是吸血鬼,但也不敢確定,站在門口看不真切,景象模糊得就像在焚屍爐里。他抬起頭,看見了他們。
「快!」他大聲催促。「快點兒!我們必須把她們連接起來,儘快結束這一切,否則她肯定沒命!兩人都沒命!」這個醫生——毫無疑問,因為除了醫生沒人敢當著理查德·P·賽爾的面這麼暴躁、囂張——非常不耐煩地招招手。「把她帶過來!你們已經遲了,該死!」
賽爾粗魯地把她推進門,一陣嗡鳴從腦海深處躥出,夾雜著噹噹幾聲隔界鐘聲:她低頭一看,卻已經太遲了。米阿的雙腿已經消失,還沒等鷹頭和狗臉來得及從後面托住她,她就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
她胳膊肘撐地,抬起頭,頓時清晰地感覺到,在這麼久之後也許該從她在石圈被強姦那時算起——她終於又一次完全屬於她自己了。米阿消失了。
接著,彷彿為了否定這樣的感覺,剛從蘇珊娜身上撤退的那位聲嘶力竭地大叫起來。緊接著蘇珊娜也痛呼出聲——太疼了,實在忍不住——一瞬間,她倆的聲音出奇地和諧,彷彿預示嬰兒即將誕生。
「耶穌,」蘇珊娜的護衛之一嘆道——是吸血鬼還是低等人?她也不知道。「我的耳朵是不是在流血?怎麼感覺上是這——」
「快把她抱起來,哈柏!」賽爾咆哮道。「傑!抓抓牢!把她抱起來,看在你父親的分上!」
狗臉和鷹頭——或者哈柏和傑,如果你願意這麼叫的話——架著她的胳膊,迅速穿過好幾排空床,把她拖到了病房裡。
米阿朝蘇珊娜轉過臉,擠出一絲虛弱的微笑。她的臉已經全汗濕了,頭髮緊緊貼在通紅的皮膚上。
「終於見到了……真不幸,」她費力地說。
「把旁邊的床推過來!」醫生大聲喝令。「快點,你們這群該死的傢伙!他媽的怎麼這麼慢!」
兩個從迪克西匹格跟過來的低等人走到最近的空床邊,彎下腰把床用力朝米阿那兒推過去。同時哈柏和傑繼續撐著蘇珊娜。床上放著一些東西,看起來像吹風機中間的十字形物,還有一個玩意兒,看起來就像連續劇《飛俠哥頓》裡面常出現的太空頭盔。蘇珊娜一點兒都不喜歡頭盔的樣子,一副吸人腦的樣子。
與此同時,老鼠頭護士在米阿叉開的兩腿間彎下腰,揭開米阿身穿的病號服,做起檢查。胖手拍了拍米阿的右腿膝蓋,喵地叫了一聲。她肯定是想安慰產婦,可那叫聲讓蘇珊娜全身發抖。
「你們別干站在那兒啊,白痴!」醫生怒喝道。他身材略顯矮胖,棕色的眼睛嵌在潮紅的雙頰上,黑頭髮服帖地覆在腦殼上,一綹綹分得特別開,活像一道道壕溝似的。他佩戴的猩紅色領結上畫了一隻眼睛,不過這個標誌沒讓蘇珊娜有絲毫吃驚。
「我們等你下命令,」鷹頭人傑答道。他的聲音不似人類,顯得異常單調,同老鼠頭護士發出的喵喵聲一樣讓人不爽。但吐字還算清楚。
「你們不應該等我的命令!」醫生勃然大怒,做了一個表示厭惡的手勢。「難道你媽生下的孩子一個都沒活下來?」
「我——」哈柏試圖辯解,可是醫生朝他直直衝過去,火氣越來越大。
「我們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多久了,啊?整個過程我們排練了多少次?為什麼你們非得該死的這麼蠢、動作這麼慢?快給我把她放在床——」
賽爾的身影倏地閃過,速度之快讓蘇珊娜覺得連羅蘭都不一定趕得上。上一秒鐘他還站在狗臉人哈柏身邊,下一秒鐘他已經用下巴抵住醫生的肩膀,牢牢鉗住他的手臂用力向後扳過去。
醫生臉上的狂怒霎那間沒了蹤影,相反他開始像孩子似的尖叫起來,嗓子都叫破了。口水吐得滿嘴唇都是,膀胱一松,褲襠頓時濕了。
「快鬆手!」他痛吼。「折斷我的胳膊我對你就沒用了!媽呀,快鬆手,疼死啦!」
「要是我折斷了你的胳膊,斯高瑟,大不了我從街上隨便拉個藥劑師,等他幹完活兒就一槍斃了他。有什麼關係?不過是女人生孩子,又不是什麼該死的腦外科手術,看在上帝的分上!」
不過他還是稍稍鬆了鬆手,斯高瑟抽泣起來,不斷扭動身體,嘴裡咕咕囔囔的就像在大熱天做愛。
「等你完成任務,再也沒用的時候,」賽爾繼續說,「我就把你餵給他們。」他抬了抬下巴。
蘇珊娜順勢望過去,發現從米阿躺著的床到通向大門的走道上此刻爬滿了蟲子,剛才在迪克西匹格時見過的蟲子。一雙雙睿智、貪婪的眼睛緊緊盯著矮墩墩的醫生,下巴一張一合,咯噔作響。
「我……先生,我該怎麼做?」
「乞求我的原諒。」
「乞——乞求原諒!」
「還有他們,你剛剛也侮辱了他們,所以你還得乞求他們的原諒。」
「先生們,我……我……乞——乞求——」
「醫生!」老鼠頭護士突然插嘴,她的聲音低沉,但還聽得清。她仍然彎腰站在米阿的腿間。「嬰兒頭出來了。」
賽爾立即鬆開斯高瑟的胳膊。「快繼續,斯高瑟醫生。完成你的任務,給孩子接生。」賽爾俯下身,異常關心地摸了摸米阿的臉頰。「盡情歡呼,盡情希望吧,女士,」他說。「你的一切夢想馬上就要成真。」
她抬起眼,疲倦卻感激地看了看他。那眼神騰地揪住蘇珊娜的心。別相信他,他的謊話沒完沒了,她試圖發送信息,可是此刻她倆之間的聯繫已經被切斷了。
下一刻,她就像一袋糧食似的被扔到了米阿旁邊的床上。一隻頭盔套在她頭上。她根本沒法兒掙扎;又一波產痛襲來,兩個女人再一次同時尖叫起來。
蘇珊娜能聽見賽爾同其他人低聲說著什麼,也能聽見他們身下蟲子令人作嘔的咯噔聲。頭盔內側兩個金屬突起頂住她的太陽穴,頂得她幾乎有些疼。
突然,一個悅耳的女聲在耳邊響起,「歡迎來到索姆布拉公司下屬北方中央電子的世界!『索姆布拉,進步永不停止!』連接準備就緒。」
高分貝的嗡鳴開始響起,起先在她的耳邊,接著她感覺那聲音鑽進了腦子。她腦海中浮現出兩顆正在慢慢對接的閃亮子彈。
隱約間,她聽見米阿痛苦的叫聲,彷彿從房間的另一側傳來而不是就在她身旁,「哦,不,住手,疼死了!」
左邊和右邊的嗡鳴在她的腦中央匯聚,變成一股極具穿透力的聲音,她覺得假如繼續下去她所有的思考能力都會被摧毀。鑽心的痛,可她緊緊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讓他們看見淚水從緊閉的眼瞼里滲出,可以,但她是一名槍俠。他們無法強迫她尖叫。
彷彿過了一輩子的時間,嗡鳴戛然而止。
一瞬間,蘇珊娜偷得片刻時光好好享受腦中的寧靜,可是很快下腹部傳來一陣銳痛,力道極大,她終於忍不住喊出聲來。因為這是不一樣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尖叫著迎接新生兒的降臨是一種榮耀。
她轉過頭,看見米阿濕漉漉的黑髮外面也套了一隻相似的鋼盔。兩隻鋼盔各自延伸出一根管子,在她倆中間連接。他們以前用相同的裝置處理偷來的雙胞胎,但是顯然此刻這些玩意兒派上了其他用場。到底是什麼呢?
賽爾俯下身,近得她能聞到他身上的科隆香水,蘇珊娜想大概是英式皮革那款。
「為了完成最後這一步,也就是說把嬰兒推出來,我們需要這個連接,」他解釋道。「把你帶到法蒂這兒來是非常關鍵的一步。」他拍拍她的肩膀。「祝你好運。快結束了。」他沖她迷人地一笑,面具上部皺了起來,露出下面的紅毛。「然後就可以殺了你。」
笑容咧得更寬。
「當然,還可以把你吃了。在迪克西匹格沒有一樣東西會被浪費,即使像你這麼自以為是的婊子也不例外。」
蘇珊娜還沒來得及駁斥,腦海中的悅耳女聲再次響起。「請緩慢清晰地說出你的名字。」
「操你媽!」蘇珊娜咆哮罵道。
「曹妮瑪不能夠作為非亞裔人士的姓名登記,」悅耳的女聲說道。「語音中察覺出敵意,我們為以下將進行的程序事先道歉。」
一開始,什麼都沒發生。倏地,蘇珊娜的頭被疼痛點燃,這種疼痛勝過她經歷過的、甚至超過她能想像的任何痛苦。但是即使疼痛從她體內咆哮碾過,她仍舊緊閉雙唇。她想起了那首歌,即便如今疼痛如此,歌聲仍然真切地響起:我是一名女子……有著無盡的悲傷……我目睹著不幸……日日年年……
疼痛終於停止。
「請緩慢清晰地說出你的名字,」腦中央悅耳的女聲又說,「否則該程序強度將再上升十級。」
沒有必要,蘇珊娜發出訊息。我服了。
「蘇—珊—娜,」她說。「蘇—珊—娜……」
圍站在旁邊的眾人都盯著她,除了老鼠頭先生。他正一臉心馳神往地盯著米阿,看見嬰兒的頭從產道里又冒出來了一下。
「米—婭……」
「蘇—珊……」
「米……」
「安—娜……」
當另一波宮縮再次開始時,斯高瑟醫生拿起一把鉗子。兩個女人的喊聲已經匯成一個,同一個詞,同一個名字,既不是蘇珊娜也不是米阿,而是兩者的結合。
「連接,」悅耳的女聲說道,「已經建立。」輕輕咔噠一聲。「重複,連接已經建立。謝謝合作。」
「行了,兄弟們,」斯高瑟彷彿已經忘記剛剛的疼痛和恐懼,聽上去非常興奮。他轉身對護士說。「它可能會哭,阿莉亞。要是哭的話別管它,看在你父親的分上!不過要是沒哭,趕緊掏它的嘴!」
「是,醫生。」老鼠頭嘴唇顫抖地咧開,露出兩排尖牙。究竟是鬼臉還是微笑?
斯高瑟找回了原先的高傲,視線掃過眾人。「你們所有人待在原地別動,聽我的吩咐。」他下了命令。「我們沒人知道生下來的到底是什麼,惟一清楚的就是這孩子只屬於血王一個人——」
米阿突然痛苦地尖叫抗議。
「噢,你這個白痴,」賽爾伸出手,狠狠扇了斯高瑟一巴掌,力道之大把他的頭髮打飛了起來,一串鮮血濺在了旁邊的白牆上。
「不!」米阿大喊,她掙扎著想撐起身子,最終徒勞地躺了下去。「不,你說過我能撫養他的!噢,求求你……即使一小會兒,我求……」
接著最劇烈的疼痛席捲蘇珊娜全身——她倆的身體,彷彿被湮沒。她倆同時尖叫起來。不需要聽斯高瑟的命令擠,用力擠!蘇珊娜也知道該這麼做。
「出來了,醫生!」護士緊張又興奮地大叫。
蘇珊娜閉上雙眼,使出最後的力氣拚命擠出嬰兒。疼痛開始旋轉著抽離她的身體,彷彿被衝進了黑暗的下水道,可同時她也感到了最深沉的悲哀,因為嬰兒正向米阿那兒傳送過去;終於蘇珊娜的身體被迫發送出最後幾行訊息。一切都結束了。無論下面發生什麼,這部分已經結束,蘇珊娜·迪恩終於徹底釋放出一聲安慰與悔恨混雜的呼喊,聽起來就像是一首歌。
乘著歌聲的翅膀,莫俊德·德鄯,羅蘭之子(當然他還有另一個父親,噢,高喊迪斯寇迪亞吧),降臨到這個世界上。
唱:考瑪辣——來——卡斯!
嬰兒終於降臨!
唱出你的歌曲,
嬰兒終於誕生。
和:考瑪辣——來——卡斯,
最糟的事情終於發生。
黑暗塔顫抖大地搖晃;
嬰兒終於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