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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猜謎 序幕:布萊因

    「給我猜個謎語吧。」布萊因邀請道。

    「滾蛋。」羅蘭回答。他並沒有提高音量。

    「你說什麼?」大布萊因的聲音里明顯透出不相信,再次變得與他孿生兄弟的聲音非常相似,儘管他從未意識到孿生兄弟的存在。

    「我說,滾蛋,」羅蘭平靜地重複,「但是如果你不明白這句話,布萊因,我可以解釋得更清楚些。不。回答是不。」

    很長很長一段時間布萊因都沒有說話。而當他真的做出回答時,他使用的並不是語言。牆壁、地板、天花板又開始變透明,十秒鐘之內,貴族車廂再次消失。現在單軌火車正穿梭在他們剛剛看見的地平線交界處的山脈里:鐵灰色的山峰以自殺般的速度向他們衝過來,緊接著山峰消失,眼前又出現貧瘠的山谷,裡面爬著許多陸龜模樣的巨型甲蟲。羅蘭看見從洞口突然探出一條巨蟒,一口叼住一隻甲蟲,又迅速蜷回洞中。羅蘭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動物或荒野,眼前的景象幾乎讓他感覺自己的皮膚都要脫落。他覺得布萊因也許已經把他們送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也許我應該現在就行駛出軌。」布萊茵聽起來正在沉思,但是槍俠從他的話音里聽出了處於爆發邊緣的憤怒。

    「也許你的確應該。」槍俠漠不關心地說。

    埃蒂一臉慌亂,沖著羅蘭做出你到底在幹什麼的口形,但是羅蘭沒理會他;他正忙著應付布萊因,而且他非常清楚他正在幹什麼。

    「你非常粗魯、自大,」布萊因說。「也許你會覺得這種性格很有趣,可我卻不這麼認為。」

    「噢,這還遠不是我最粗魯的表現。」

    薊犁的羅蘭攤開雙手站起身。彷彿踩在空氣上,他叉開雙腿、右手放在臀上、左手握住左輪槍的檀木槍把,那姿勢與他以前無數次的站姿沒有不同,在數百個被遺忘的小鎮的土街上、在險峻山崖的岩石上、在散發著苦啤酒和餿飯菜氣味的幽暗沙龍里。此時不過是在無人大街上又一次最後的對決,僅此而已。但這已經足夠,這就是楷覆功、卡和卡-泰特。對決這個結局對他而言一直是生命中最重要的事,也是他自己的卡圍繞旋轉的軸心。雖然這次對決的武器是言語而不是子彈,但是並沒有分別,這仍舊是賭上性命的最後一戰。空氣中蔓延著殺戮的氣息,就如同沼澤散發出的腐肉氣息一樣清晰、無法否認。隨後決戰的憤怒如平時一樣降了下去……此時此刻他也並非他自己了。

    「我可以把你叫做不可理喻、沒有頭腦、愚蠢自大的機器。我可以說你不過是個笨蛋,理智已經變得如同冬風吹進空樹洞。」

    「閉嘴。」

    羅蘭毫不理會布萊因,用同樣平靜的聲調繼續道。「很不幸,我的粗魯還是有所限制,畢竟你只是一台機器……埃蒂會把你稱做『小玩意兒』。」

    「我絕對不只是——」

    「比方說,我不能把你稱做無恥之徒,因為你根本不是個人。我也不能說你比那些跪在水溝里乞討的乞丐更加低賤,因為即使那些傢伙都比你好;你連能跪的膝蓋都沒有,而且即使你有,你也不會下跪,因為你根本無法理解什麼叫仁慈。我甚至不能罵操你媽,因為你根本沒媽。」

    羅蘭停下來喘口氣,他的另外三個同伴統統屏住呼吸。四周瀰漫著單軌火車布萊因的震驚與沉默,幾乎令人窒息。

    「我可以把你叫做無良心的叛徒,因為你聽任自己惟一的同伴自殺;可以把你叫做沒膽量的懦夫,只會以折磨蠢人、濫殺無辜為樂;可以把你叫做迷惘、哀怨的機器幽靈,只會——」

    「我命令你閉嘴否則我立刻就殺了你!」

    羅蘭眼裡閃出狂野的藍色火光,幾乎讓埃蒂恐懼,他也隱約聽見傑克和蘇珊娜同時倒抽一口涼氣。

    「要殺要剮隨便你,但是別想命令我干任何事情!」槍俠怒吼道。「你已經忘記了你的創造者的臉!現在你要麼立刻殺死我,要麼就安安靜靜地給我——薊犁的羅蘭,斯蒂文之子——聽仔細了!我花了這麼多年、趕幾千里路過來不是為聽你幼稚的嘮叨!你明白了嗎?現在你給我聽好了!」

    緊接著又是一陣驚心的沉寂,甚至沒有人呼吸。羅蘭高仰著頭嚴厲地凝視前方,手仍舊握在槍把上。

    蘇珊娜·迪恩抬手捂住自己的嘴,嘴角泛出一朵笑容,就好像女人發現自己中意的一件服飾——一頂帽子,也許——還在打折。她的確害怕她的生命即將終止,但是此刻充斥胸中的不是恐懼而是驕傲。她朝左邊瞥了一眼,看見埃蒂的臉上同樣掛著欽佩的微笑,而傑克的表情更加簡單:純粹、不加掩飾的崇拜。

    「告訴他!」傑克脫口而出。「直接對他說!對!」

    「你最好聽仔細,」埃蒂附和道。「他從來就是天不怕地不怕,布萊因。他們叫他薊犁的瘋狗可不是沒道理的。」

    過了許久,布萊因問道:「他們真的這樣叫你嗎,斯蒂文之子羅蘭?」

    「也許吧。」羅蘭道,仍舊平靜地踩在半空中,腳下就是荒蕪的山巒。

    「你不讓我猜謎語對你又有什麼好處?」此刻布萊因聽上去就像個生悶氣的孩子,獲准熬夜可熬得太晚早過了正常的睡覺時間。

    「我並沒有說我們不會給你猜謎語。」羅蘭說。

    「沒有嗎?」布萊因聽上去很困惑。「我不明白了,但是聲音對照分析顯示語篇合理。請解釋。」

    「你說你現在就要猜謎,」槍俠回答。「我拒絕的是這點。你太急躁了,這讓你很不得體。」

    「我還是不明白。」

    「你太粗魯了。現在明不明白?」

    布萊因半天沒吭氣,彷彿陷入了沉思中。除了無知、忽視與盲目崇拜,這台電腦已經很久沒有經歷人類的反應了。即使它曾經見識過純粹的人類勇氣,那肯定也是多年以前了。最後,它終於開口說:「如果剛才我的言辭讓你覺得粗魯,我道歉。」

    「接受道歉,布萊因。但是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

    「請解釋。」

    「恢復牆壁,我就告訴你。」羅蘭坐了下來,彷彿進一步的爭執——或者迫在眉睫的死亡——都沒有任何可能。

    布萊因滿足了他的要求,牆壁重新恢復顏色,再次遮住了腳下噩夢般的景色。路線圖上的行駛位置此時已經接近標為坎得爾頓的地方。

    「好吧,」羅蘭說。「粗魯可以原諒,布萊因;大人從小就這樣教我,從未改變,但是愚蠢並不能原諒。」

    「我怎麼愚蠢了,薊犁的羅蘭?」布萊因輕柔的話音里透出不祥,讓蘇珊娜突然想到趴在老鼠洞口的貓,綠眼閃閃發光,尾巴前後搖擺。

    「我們有你想要的東西,」羅蘭說,「但是如果我們給了你,所能得到的回報就只有死亡。這可非常愚蠢。」

    布萊因又想了好長一陣,然後說:「你說得對,薊犁的羅蘭。但是並不能保證你們謎語的質量。我可不會拿你們的性命報答你們糟糕的謎語。」

    羅蘭點點頭。「我了解,布萊因。現在你仔細聽好了,我曾經也對我的朋友提起過,我小時候在薊犁領地的時候,每年都有七個節日——冬日、翻土、春耕、仲夏、滿土、收割和年終。每個節日猜謎都是重要的活動,但是翻土節和滿土節上猜謎是最重要的活動,因為大家相信謎語會預示收成的好壞。」

    「這絕對是迷信,沒有任何事實基礎,」布萊因說。「這可讓我有些生氣。」

    「當然是迷信,」羅蘭表示同意,「但是如果我告訴你謎語的預示總是很准,你肯定會驚訝的。比如說,聽聽這個謎語,布萊因:祖母與穀倉有什麼不一樣?」

    「這條謎語很老了,而且也沒什麼意思,」布萊因回答,但他聽上去很開心,終於又有謎題可以解了。「一個是血親,另一個是糧倉。語音巧合而已①『註:這則謎語利用的是語音的巧合,血親(bornkin)與糧倉(com-bin)正好是輔音互調。』。另一則相似的謎語,在紐約領地的人里相當流行:貓和複雜句之間有什麼不一樣?」

    傑克脫口而出。「我們的英語老師這學期剛剛跟我們說過:貓的爪尖是指甲,複雜句的末尾是句號②『註:原文是「Acathasclawsattheendofitspaws,andacomplexsentencehasapauseattheendofitsclause」。利用的仍然是關鍵單詞的輔音互調。』。」

    「沒錯。」布萊因回答。「又舊又蠢的謎語。」

    「這次我站在你這邊了,老兄弟布萊因。」埃蒂說。

    「我不是你的兄弟。紐約的埃蒂。」

    「好吧好吧。那麼吻我的屁股,然後上天堂吧。」

    「根本沒有天堂。」

    埃蒂一時想不出什麼話來回擊它。

    「再多說一些你們薊犁的猜謎節,斯蒂文之子羅蘭。」

    「翻土節與滿土節的中午,約摸十六個到三十個猜謎選手會聚集在祖先之堂。祖先之堂為猜謎競賽專門開放,這也是一年中惟一允許平民階層——商人、農民、牧民等等——進入祖先之堂的時間,所以那天他們全都蜂擁而來。」

    槍俠的眼神變得氤氳遙遠,傑克模模糊糊記得曾經看過這副表情,當時羅蘭對他講起他和他的朋友,庫斯伯特和傑米,如何偷偷潛進祖先之堂偷看某種祭祀舞蹈。傑克和羅蘭當時正在追蹤沃特,羅蘭告訴他這一切時他們正在山中跋涉。

    馬藤坐在我的母親和父親一旁,羅蘭當時說。在那麼高的地方,我一眼就能認出他們——母親和馬藤跳了一支舞,他們慢慢地旋轉著,其他人都退到一邊,當舞曲結束時,那些人都鼓掌叫好。槍俠們都沒有鼓掌……

    傑克好奇地注視著羅蘭,心中暗自驚訝這個陌生、疏離的人到底來自哪裡……以及為什麼來。

    「地板中央放著一個大桶,」羅蘭繼續說道,「每個猜謎選手都會把一卷寫有謎語的樹皮扔進桶里。有些謎語很老,都是他們聽長者說的——有些甚至是從書上看來的——但是大多都是為了競賽專門創作的。會有三個裁判,其中總有一個槍俠。這些謎語先會被一個一個大聲朗讀出來,只有裁判一致覺得公平才會被接受。」

    「對,謎語必須公平。」布萊因附和。

    「然後他們就開始猜謎,」槍俠說。他的思緒又飄回到自己與坐在對面、滿身傷痕的男孩同樣年紀的歲月,嘴角泛起一朵笑浪。「他們連猜幾小時,不知疲倦。所有人都在祖先之堂中央排成一隊,隊伍的位置由各人抽籤決定。而且因為排在隊尾比排在前面要有利許多,每個人都希望抽到後面,儘管贏家必須至少正確回答一則謎語。」

    「當然。」

    「每個男人、女人——薊犁有些最好的猜謎選手是女人——走近木桶,從裡面抽出一則謎語,然後遞給主裁判。主裁判來問,如果謎語在三分鐘的沙漏漏光以後還沒被解開,選手就必須離開隊伍。」

    「那麼問下一個選手的是不是同一則謎語呢?」

    「是的。」

    「那麼那個人就有額外思考的時間了。」

    「是的。」

    「我明白了。聽起來很炫嘛。」

    羅蘭眉頭一皺。「炫?」

    「他意思是說很有趣。」蘇珊娜平靜地回答。

    羅蘭聳聳肩。「我猜旁觀者一定覺得有趣,但是那些選手可是相當認真。有時候比賽結束、頒發完獎品之後還會發生口角,甚至大打出手的都有。」

    「什麼獎品,斯蒂文之子羅蘭?」

    「領地里最大的白鵝。而且每年我的老師柯特總是能把白鵝抱回家。」

    「他一定是個猜謎能手,」布萊因的話音里充滿敬意。「我希望他在這裡。」

    「他的確是高手,」羅蘭說。「現在,你能聽聽我的提議嗎?」

    「洗耳恭聽。薊犁的羅蘭。」

    「就讓下面幾個小時變成我們的猜謎節。不是由你出謎,因為你想聽到的是新謎語,而不是重複成千上萬你早知道的謎語——」

    「沒錯。」

    「反正大多數我們也解不開,」羅蘭繼續說。「我肯定你那些謎語如果從木桶里被抽出來,連柯特都會被蒙住。」這點他並沒有把握,但是用拳頭的時候已經過去了,現在該伸出羽毛了。

    「當然。」布萊因表示同意。

    「我建議這次的獎品不再是頭大白鵝,而換成我們四個的性命,」羅蘭說。「一路上由我們出謎語,布萊因。如果當我們到達托皮卡時,你能解開我們出的所有謎語,你就執行原來的計劃,把我們全殺了。這就是你的大白鵝。但是如果我們難倒了你——就是說如果你不能解開任何一則傑克的謎語書上或者我們四個腦袋裡出來的謎語——你就必須帶我們去托皮卡然後把我們放了。那將會是我們的大白鵝。」

    沉默。

    「你明白了嗎?」

    「明白。」

    「你同意嗎?」

    單軌火車布萊因還是沉默。埃蒂緊張地摟住蘇珊娜,盯著貴族車廂的天花板。蘇珊娜的左手滑到自己小腹,想起也許正在這裡面生長的秘密。

    傑克輕輕地撫摸著奧伊光滑的皮毛,盡量避免碰到貉獺身側被匕首刺傷的地方。他們全在等待布萊因——真正的布萊因,他們身後的布萊因,藏在他親手殺死了所有居民的鬼城地下的布萊因——考慮羅蘭的建議。

    「好的,」布萊因最終開口。「我同意。如果我解開你們問我的所有謎語,我就要讓你們陪我一起上西天。如果你們中間有一個能說出一則我無法解答的謎語。我就饒了你們的性命,並且載你們去托皮卡,你們從那裡繼續尋找黑暗塔的旅程。我對你提議的約束條件是否理解正確,薊犁的羅蘭,斯蒂文之子?」

    「是的。」

    「非常好。薊犁的羅蘭。

    「非常好,紐約的埃蒂。

    「非常好。紐約的蘇珊娜。

    「非常好。紐約的傑克。

    「非常好,中世界的奧伊。」

    奧伊聽見自己的名字,微微抬起頭。

    「你們同屬於一個卡-泰特,眾多聯盟中的一個。我也是。誰的卡-泰特更加強大,我們馬上就會找到答案。」

    隨後車廂再次陷入沉默,只有慢轉渦輪勻速地轟隆作響。發動機載著他們穿過荒原、朝著托皮卡飛速行駛,那裡就是中世界結束、末世界開始的地方。

    「好吧,」布萊因最後叫道。「撒出你們的網,流浪者!用你們的問題考驗我。競賽現在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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