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埃蒂·迪恩——他並不知道羅蘭有時候認為他是個卡-麥,卡的傻瓜——似乎聽見了一切,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聽見;似乎看見了一切,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看見。猜謎開始之後,惟一使他印象深刻的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從獵犬的石頭眼睛裡閃出的火焰;當他用手遮住眼睛躲避強光的時候,他想到了巨熊所在的那片空地上的光束之門,還有他是怎樣把耳朵緊貼上去,聽見夢幻般悠遠的機器轟鳴聲的。
埃蒂看見獵犬的眼睛愈加閃亮,聽見布萊因把電流吸入到自己的電池裡,為最後一次穿越中世界儲備動力,那時他想:在逝者的殿堂里,在充滿廢墟的房間里,並非一切都是寂靜的。甚到現在,中古先人們所留下的一些東西還在繼續運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難道不是嗎?是的,這是最恐怖的。
那之後很短的一段時間裡,埃蒂是和他的朋友們在一起的,不只是身體上,精神上也是如此。但馬上他又陷入了自己的思維世界。亨利肯定會說,那是埃蒂的小世界。由他去吧。
不停地浮現在埃蒂腦中的是傑克拿著燧石和火鐮的樣子;他讓思緒在這個形象上短暫地停留了一會兒,就好像蜜蜂降落在甜蜜的花朵上一樣,馬上就再次起飛。因為他要的不是這個記憶;這只是通往他想要的東西的一條途徑罷了,這是另一扇門,類似於西海海灘上的那三扇門,或是在通話石圈裡,他在地上匆忙畫出的那扇門……現在他滿腦子都是這扇門。他要的東西在門後;他現在正在做的有點像……擺弄門鎖。
小世界,用亨利的話說。
他的兄弟把大部分時間都用來打擊他——因為亨利怕他,也嫉妒他,最終埃蒂意識到了這一點——但他還記得有一天亨利對他說了些好話,他頗感震驚。其實比好話還要中聽;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他們一大幫子人一直坐在熟食店後面的小巷裡,其中一些人吃著棒冰和蛋筒冰淇淋,還有一些人抽著吉米·波利奧的健牌香煙——吉米·波利奧,他們都這麼稱呼他,因為他那該死的腳有殘疾——被他媽媽梳妝台的抽屜弄的。亨利,可以想見,也是吸煙大軍中的一分子。
在亨利那一幫里,很多東西有專門的說法(埃蒂作為他的弟弟也是幫中一員);那個落魄的小卡-泰特所使用的黑話。在亨利幫中,你從來不說打敗某人;你嗖的一聲送他們回老家。你不說和一個女孩調情;你和她做愛,直到她疼得叫喚。你不會不知所措;你頭腦嗡嗡作響。你也不會和別的幫派發生爭執;你只是踩到了狗屎。
那天討論的話題就是如果你踩到狗屎的話,你會想和誰在一起。吉米·波利奧(他得第一個說,因為他提供了香煙——亨利的同夥稱之為該死的致癌小白棍)選擇斯基普·布拉尼根,因為他說斯基普天不怕地不怕。吉米說,有一次斯基普被一個老師惹毛了——那是在周五晚上的舞會——結果他把老師打了個渾身開花。把這個該死的娘娘腔踢回老家去,如果你可以把他從地上拖起來的話。這就是他哥們斯基普·布拉尼根的風格。
每個人都神色嚴肅地聽著,一邊吃著蛋筒冰淇淋或是吮著棒冰,也有人叼著健牌煙。每個人都知道斯基普·布拉尼根是個軟蛋,吉米也沒什麼腦子,但沒有人說出來。天,可不能說。如果他們不假裝相信了吉米·波利奧的無恥謊言,就沒有人會假裝相信他們的謊言。
湯米·弗雷德里克斯選擇了約翰·帕雷利。喬治·普拉特挑了薩巴·得拉布尼克,這一帶人們也稱之為瘋狂匈牙利人。弗蘭克·杜加內利提名拉里·麥凱恩,儘管拉里仍在少管所里待著;拉里是頭兒,弗蘭克說。
接下來輪到亨利·迪恩了。他對這個問題進行了深思熟慮,接著就用一隻手臂摟住了他兄弟的肩膀,而後者顯然有些受寵若驚。埃蒂,他說。我的小兄弟。他是我挑的人。
他們都瞪著他,瞠目結舌——但最吃驚的還是埃蒂。他的下巴都快碰到腰帶搭扣了。接著吉米·波利奧說,得了吧,亨利,別胡鬧了。這是個嚴肅的問題。狗屎掉下來的時候你指望誰在背後掩護你啊?
我不是開玩笑,亨利回答道。
為什麼是埃蒂?喬治·普拉特問道,埃蒂腦子裡也縈繞著這個問題。他難以從一個紙袋找到出路。一個濕紙袋。媽的,為什麼呢?
亨利又思量了一下——埃蒂確信,那不是因為亨利不知道為什麼,而是因為他不知道怎麼才能說清楚。然後亨利說:因為當埃蒂在他那該死的小世界的時候,他能說動魔鬼去自焚。
傑克的形象又出現了,記憶重疊在一起。傑克拿燧石和火鐮來互相摩擦,希望閃耀的火星能點燃篝火,但在那之前火星就熄滅了。
他能說動魔鬼去自焚。
把你的燧石拿近一點,羅蘭說,現在又出現了第三個記憶片斷,在海灘的盡頭,他們走向那個門,那時羅蘭燒得厲害,奄奄一息,像砂槌①『註:砂槌,拉丁美洲的一種打擊樂器。』一樣顫抖著,不停咳嗽,槍俠的藍色的眼睛目不轉睛地盯住埃蒂,羅蘭說,埃蒂,靠近一點——看在你父親的分上靠近一點!
因為他想抓住我,埃蒂想。這時他依稀聽到布萊因說比賽已經到了最後關頭,這聲音如此遙遠和微弱,就像是透過某扇神奇的門從另外一個世界傳來似的。如果他們一直保留著最好的謎語,那麼現在也該拿出來了。他們有一小時的時間。
一小時!只有一小時!
埃蒂的思維糾纏在那個念頭上,但他還是讓自己暫時不要想時間。
在他的體內發生了些什麼(至少他祈禱要發生些什麼),某些瘋狂而絕望的聯想,他不能讓什麼最後期限或結局弄亂自己的腦子;否則他就真的沒有任何機會了。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有點像從一塊木頭裡看出些什麼,一些你可以刻出來的東西——一把弓、一副彈弓,抑或是一把可以打開神奇之門的鑰匙。你不能看得太久,至少最初的時候不能。否則你會失去它。就好像是雕刻的時候要轉過身不去看它一樣。
他能感覺到布萊因的引擎在下方不斷發力。他的內心看見燧石撞擊火鐮發出的火花,聽見羅蘭讓傑克把燧石靠得更近一些。傑克,不要用火鐮來撞擊它;要刮一下。
我為什麼在這兒?如果這不是我想要的,為什麼我腦子裡老想著這個情景?
因為我已經靠得足夠近了,但還是處於創傷區域之外。只是一般程度的創傷,但還是讓我想起了亨利。被亨利打擊。
亨利說你可以說動魔鬼去自焚。
是的。我喜歡他那麼說。很棒。
現在埃蒂看見傑克一手握著燧石,一手拿著火鐮,羅蘭移動傑克的雙手,讓它們更靠近木柴。男孩很緊張。埃蒂可以看得出來;羅蘭也已經看出來了。為了緩解那孩子的緊張情緒,讓他別覺得點火是個多大的責任,羅蘭——
羅蘭讓那孩子猜了個謎語。
埃蒂·迪恩往他記憶的鑰匙孔中吹了一口氣。這一次,鎖栓轉動了。
2
那個綠點離托皮卡越來越近了,傑克第一次感到了震動……就好像下面的鐵軌已經被腐蝕掉了,甚至布萊因的替代鐵軌都再也不能完全應付了。
伴隨著震動感而來的是速度感。貴族車廂的牆和天花板並不是透明的,但傑克仍然覺得他能夠想像得到外面一閃而過的景色。布萊因全速前進,帶著超音速行駛的隆隆聲穿越了荒原,駛向中世界終結的地方,傑克還發現自己可以輕易想見單軌盡頭的鐵柱子。它們上面塗著黃色和黑色的對角線條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但他確實知道。
「二十五分鐘,」布萊因得意地說。「槍俠,你願意再試試我么?」
「我想不用了,布萊因。」羅蘭聽上去疲勞至極。「我和你的遊戲結束了;我輸給了你。傑克?」
傑克站了起來,面對路線圖。他感到胸腔內的心跳很慢,但非常有力,每一次的搏動就好像鼓膜上被打了重重一拳。奧伊蜷縮在他兩腳之間,不安地望著他的臉。
「你好,布萊因。」傑克說著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你好,紐約的傑克。」聲音顯得很友好——聽上去也許像是一個看上去很和藹,卻一心想著把孩子騙到樹林里去的老頭。「你願意用你書里的謎語來考考我么?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好,」傑克說。「我會用這些謎語來考你。告訴我你對每條謎語中真相的理解,布萊因。」
「說得很在理,紐約的傑克。我會照你的意思辦的。」
傑克翻開書,找到他用手指標記的地方。十條謎語。要是算上參孫的謎語就是十一條了,他打算把這條留到最後。要是布萊因全回答對了(傑克現在相信他很可能做得到),他就會挨著羅蘭坐下,把奧伊抱到腿上,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畢竟除此以外還有別的世界。
「聽好了,布萊因:漆黑的隧道里有一隻鐵獸。只有被往回拽的時候它才會攻擊別人。這是什麼呢?」
「子彈。」回答很乾脆。
「它們活著時走上去,它們甚至不會嘟噥一句。死了後走上去,則會牢騷滿腹。它們是什麼?」
「落葉。」回答很乾脆,要是傑克真的相信比賽已經輸了,為什麼他還會感到如此絕望、痛苦和憤怒呢?因為他本身就是痛苦和麻煩的象徵,這就是原因。布萊因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麻煩,我想讓他也嘗嘗痛苦的滋味,哪怕一次也好。與此相比,甚至想讓他停下來的願望也只能位居第二了。
傑克翻了一頁。他翻到的那一頁已經很接近《謎語大全》被撕掉的答案部分了;通過自己的手指他就能感覺到那一部分,那裡有些凹凸不平。很接近書的最後部分了。他想到曼哈頓心靈餐廳里的亞倫·深紐,亞倫·深紐說他可以隨時過來,玩玩象棋,對了,順便提一下,老胖子的咖啡沖得很不錯。一陣濃濃的思鄉之情襲來,就像死亡的氣息一樣瀰漫了他的整個身體。他覺得自己願意把靈魂出賣給魔鬼,只要能讓他再看一眼紐約;該死,他甚至願意出賣靈魂,只為能再呼吸一口交通高峰時刻四十二街的空氣。
他儘力把這個念頭甩到腦後,開始出下一個謎語。
「我是祖母綠和鑽石,丟失在月光下。太陽發現了我,把我撿起來。我是什麼呢?」
「露水。」
毫不留情。毫不猶豫。
綠點離托皮卡越來越近了,路線圖上最後一段距離即將走完。一個接著一個,傑克出謎;一個接著一個,布萊因回答。當傑克翻到最後一頁時,他看見一段加框的文字,要麼是作者加的,要麼是編者加的,總之是那個拼湊成這本書的人:我們希望您喜歡猜謎這種集想像力和邏輯性於一體的獨特組合形式!
我可不喜歡,傑克想。見鬼去吧,我一點都不喜歡。然而當他看到那段話前面的問題時,他感到出現了一絲希望。他覺得至少這一次,他們是真的把最好的留在最後了。
在路線圖上,綠點離托皮卡已經只有咫尺之遙了。
「快點,傑克。」蘇珊娜低聲說。
「布萊因?」
「是。紐約的傑克。」
「沒有翅膀,我能飛翔,沒有眼睛,我能看見。沒有手臂,我能攀援。我比所有野獸都可怕,比所有敵人都強壯。我狡猾、無情、高大;最後,我統治一切。我是什麼呢?」
槍俠已經抬起了頭,藍色的眼睛閃著光亮。蘇珊娜把那張充滿期待的臉從傑克身上轉向路線圖。但布萊因的回答還是像以前一樣迅速:「人類的想像力。」
有一瞬間,傑克考慮要不要跟他爭論一下這個問題,接著又想,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呢?當回答正確的時候,答案總是不言自明的。
「謝謝你,布萊因,你答對了。」
「我想,猜謎節白鵝基本上已經是我的了。離終點還有十九分鐘五十秒。紐約的傑克,你還有什麼謎語要說嗎?視覺感應器上顯示你已經到達這本書的結尾了。恕我直言,書上的謎語沒有我希望的那麼好。」
「每個人都像個該死的評論家。」蘇珊娜小聲嘀咕了一句。她抬手抹去了眼角的一滴淚;槍俠沒有扭頭看她就抓住了她的另一隻手。她緊緊抓住他的手。
「是的,布萊因,我還有謎語。」傑克說。
「好極了。」
「吃的從吃者出來,甜的從甜者出來。」
「這條謎語來自一本叫做《詹姆斯國王欽定聖經舊約》的書。」聽上去布萊因被逗樂了,而傑克則覺得他的最後一線希望也溜走了。他想他可能會哭——倒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沮喪。「是強者參孫出的謎。吃者是獅子;甜的來自蜂蜜,是聚居在獅子腦袋裡的蜜蜂做的。下一個?你還有十八分鐘多的時間。傑克。」
傑克搖搖頭。他鬆開手,《謎語大全》掉了下去。當奧伊很輕巧地用嘴接住,然後伸長脖子把它遞到傑克面前時,傑克笑了。「我已經把所有的謎語都說完了。沒我的事了。」
「嘖,那可真遺憾啊,簡直是恥辱嘛,」布萊因說。傑克發現,在當前的情形下,約翰·韋恩般拖長的音調簡直讓人難以忍受。「看上去我已經贏了那隻鵝了,除非還有人有話說。你呢,中世界的奧伊?有什麼謎語么,我的貉獺小兄弟?」
「奧伊!」貉獺應道,因為嘴裡有書,他的聲音含混不清。傑克仍然微笑著,拿起書,緊挨著羅蘭坐了下來,羅蘭用手摟住他。
「紐約的蘇珊娜?」
她搖搖頭,頭都沒有抬。她牽著羅蘭的手,溫柔地撫摸著那兩段殘指。
「斯蒂文的兒子羅蘭?你還記得薊犁猜謎節的其他謎語么?」
羅蘭也搖搖頭……這時傑克看見埃蒂·迪恩抬起了頭。埃蒂的臉上浮現出詭異的微笑,眼中也閃爍著不尋常的光芒,於是傑克開始覺得也許並非完全沒有希望。突然之間,希望之花在他心中綻放,火紅而又熾熱。就像……嗯,像一朵玫瑰。夏日裡盛開的玫瑰。
「布萊因?」埃蒂低聲問道。傑克覺得他的聲音有點哽住了,感覺怪怪的。
「是。紐約的埃蒂。」語調中明顯帶著輕蔑。
「我有十幾條謎語,」埃蒂說。「就是為了在從這兒到托皮卡的路上打發時間,你知道的。」不,傑克意識到埃蒂聽上去並不像哽住了;好像他在強忍住笑一樣。
「說吧。紐約的埃蒂。」
3
埃蒂坐在那裡,聽傑克說完他最後那些謎語,他想到了羅蘭關於猜謎節白鵝的故事。接著他的思緒又回到了亨利那裡,發散思維的魔力帶著他從這一點跑到那一點。要是你想說得有點禪意,就說乘坐跨鳥航空公司的飛機:從白鵝到火雞。他和亨利曾經討論過要戒掉海洛因。亨利聲稱變成冷火雞①『註:冷火雞,原文為coldturkey,美國俚語,意為立刻並永久性戒毒。下文出現的涼火雞,原文為coolturkey,也是美國俚語,意為慢慢地非永久性戒毒。參見《三張牌》。』並不是惟一的方法;他說還有別的方式,比如變成涼火雞。埃蒂問亨利,那些剛剛給自己來了一針的癮君子又該怎麼稱呼,亨利毫不遲疑地回答,叫他們烤火雞。當時他們笑得多開心啊……但現在,經過這段又長又古怪的時光後,這個玩笑簡直就像是在說他埃蒂·迪恩自己,更別提他那些新朋友了。看上去他們過不了多久都要變成烤火雞了。
除非你能夠從你的小世界中找到出路。
是的。
那麼埃蒂,行動吧。又是亨利的聲音,他腦袋裡的老住戶,但是現在亨利聽上去頭腦很清醒。亨利聽上去好像是他的朋友,而不是他的敵人,好像過去所有的恩怨都已了結,所有的干戈都化為玉帛。行動吧——讓魔鬼自焚吧。可能會對你有點傷害,但你已經受過更大的傷害了。哦,天哪,我自己就曾讓你受過更大的傷害,但你也撐過來了。毫髮無傷。你知道該看哪裡。
當然了。篝火旁的那次露營中,傑克最終還是點燃了火。羅蘭曾讓這孩子猜謎語來放鬆一下,傑克在木柴上方擦著了火星,接下來他們都坐在篝火前聊天。聊天,猜謎。
埃蒂還知道一些別的。在他們沿著光束的路徑往東南方向行駛的時候,布萊因回答了上百個謎語,其他人都相信他回答每一個謎語的時候都毫不猶豫。埃蒂原先也是這麼認為的……但現在,當他重新思考這個比賽的時候,他發現一件有趣的事情:布萊因曾經猶豫過。
一次。
他有點不耐煩了。羅蘭也有點。
儘管槍俠時常被埃蒂惹惱,但有一次他真的動了怒,就是在刻鑰匙的當口,埃蒂差點失敗的時候。羅蘭想掩蓋他的怒氣——想表現出他不過是有些氣惱而已——但埃蒂明白是怎麼回事。他和亨利·迪恩在一起住了那麼久,直到現在,他對於一切負面情緒仍很敏感。那讓他覺得受到了傷害——並不是因為羅蘭的憤怒本身,而是因為那憤怒背後的輕蔑。輕蔑是亨利最常用的武器。
為什麼死嬰要穿過馬路?埃蒂問。因為它是被釘在雞身上的,嗨咻—嗨咻—嗨咻!
後來,每當埃蒂試著為自己的謎語辯護,爭辯說他的謎語雖然沒什麼品味,卻不是沒有意義時,羅蘭的回答和布萊因的回答驚人地相似:我不在意口味。你的謎語沒有意義、而且是無法解答的,這讓它們顯得愚蠢。一個好的謎語是不會出這樣的問題的。
但是當傑克給布萊因出完謎之後,埃蒂意識到一件很奇妙而且讓他放開思路的事情:好這個詞是待價而沽的。以前總是這樣的,今後也一直會這樣。即使用這個詞的人有一千歲了,而且還能像布法羅·比爾②『註:布法羅·比爾:美國西部片《西塞英雄譜》中的主人公,由保羅·紐曼主演。』一樣射擊,這個詞也是有比較才能用的。羅蘭自己也承認他在猜謎這項活動中從來沒有表現得很好過。他的老師說羅蘭想得太複雜了;而他的父親則認為這是因為他缺乏想像力。不管是什麼原因,薊犁的羅蘭從沒有贏得過節日猜謎比賽。他比所有與他同時代的人都要活得長,那當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但他從來沒有把作為獎品的鵝帶回家。要是論舉槍射擊,我可以比所有同伴都要快,但是我對於拐彎抹角的思考從來就不在行。
埃蒂還記得自己曾試圖向羅蘭說明:所謂玩笑,其實就是特別設計的謎語,幫助你積累一些容易被忽略的才智,但羅蘭不理睬他。埃蒂認為那就好像是一個色盲會忽略別人對彩虹的描述一樣。
埃蒂認為布萊因也不太能夠拐彎抹角地思考問題。
他意識到他能聽見布萊因問別人是否還有別的謎語——甚至問到了奧伊。他能聽出布萊因聲音中的嘲諷,聽得非常清楚。當然他能聽得出來。
因為他回來了,從他自己的小世界中回來,回來看看他是否可能說服魔鬼自焚。這一次,槍是沒有用了,但也許這並沒有什麼關係。也許這沒有關係,因為——因為我是用心靈來射擊的。我的心靈。上帝幫助我用心靈對著這台自大的計算機射擊。幫助我拐著彎射擊。
「布萊因?」他說,當計算機表示聽見他說話之後,他接著說:「我有不少謎語。」當他說話時,他發現一件很奇妙的事情:他費很大的勁兒才能讓自己別笑。
4
「說吧,紐約的埃蒂。」
沒有時間讓其他人保持警覺,什麼事情都有可能發生,但從他們的表情來看,也沒有提醒的必要。埃蒂暫時不去想他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布萊因身上。
「什麼東西有四個輪子,還能飛?」
「鎮上的垃圾車,我已經說過了。」不滿意——不高興?是的,很可能——這些情緒都透過那個聲音傳出來了。「你不記得了。是因為你愚蠢還是注意力沒有集中?這是你們問我的第一個謎語。」
是的,埃蒂想。我們都忽略的東西——因為我們都一門心思想著從羅蘭的過去或者傑克的書里找些難題把你難倒——就是競賽差不多就在那裡結束了。
「你不喜歡那個謎語,對不對?布萊因?」
「我發現這個謎語傻得要命,」布萊因同意道。「也許那就是你為什麼又問了一次的原因。就是這樣的。不是么,紐約的埃蒂?」
埃蒂的臉上綻放出一絲笑容;他對著路線圖搖了搖手指。「棍子和石頭會弄斷我的骨頭,但是別人說話可不會傷害到我。當我們在街上混的時候常說,『你可以把我當成狗,但我照樣有本事給你老爹戴綠帽子。』」
「快點!」傑克對他小聲說了一句。「如果你能夠做些什麼,現在就做!」
「它不喜歡傻問題,」埃蒂說。「它也不玩笨遊戲。我們都知道。我們從《小火車查理》那裡知道的。你能變得有多傻?見鬼,答案在那本書上,而不是《謎語大全》,但我們從沒看過那本書。」
埃蒂在傑克的期末作文中搜尋另一個謎語,找到了,並說了出來。
「布萊因:門什麼時候不是門呢?」
當時蘇珊娜問布萊因什麼東西有四條腿並且能飛之後,有一個奇特的滴答聲,就好像一個人在彈舌頭,現在又出現了這個聲音。這次的停頓比蘇珊娜的第一個謎語後的停頓要短,但還是有間隔的——埃蒂聽出來了。「當它是一個罐子的時候。當然嘍。」布萊因說。聽上去他有點悶悶不樂。「離結束還剩下十三分零五秒。紐約的埃蒂——你願意說著這麼愚蠢的謎語死去么?」
埃蒂坐得筆直,兩眼盯著路線圖,儘管他能感到有熱乎乎的汗水順著脊背流下來,卻笑得更燦爛了。
「別怨聲載道了,朋友。你要是想把我們徹底打垮的話,你就必須忍受幾個不符合你邏輯的謎語。」
「你不能這樣對我說話。」
「那又怎麼了?你要殺了我?不要惹我笑了。開始吧。你同意比賽的;那麼現在開始吧。」
路線圖裡閃現出微弱的粉紅色光芒。「你惹他生氣了,」小布萊因嘆了一口氣道。「哦,你讓他很生氣。」
「你滾吧,小子,」埃蒂說,語氣並非不友好,當粉紅的光芒退去時,幾乎就在托皮卡的頂上又出現了那個綠色的閃光點,埃蒂說:「布萊因,回答:大白痴和小白痴站在橫跨寄河的橋上。大白痴掉了下來。為什麼小白痴沒有掉下來?」
「這個謎語不夠格。我拒絕回答。」話音將落未落的一瞬間,布萊因的音調突然降了下來,這讓他聽上去像一個正在變聲的十四歲少年。
羅蘭的眼睛現在不僅是在閃著光,簡直就像著了火一樣。「布萊因,你怎麼說?我很了解你。你是不是打退堂鼓了?」
「不!當然不是了!但是——」
「那就回答啊,有本事你就把謎底說出來啊。」
「這不是個謎語!」布萊因幾乎很哀怨地說。「這隻能算是個笑話,給那些笨小孩說著玩的!」
「要麼現在回答,要麼宣布比賽結束,我們的卡-泰特獲勝,」羅蘭說。他的口氣自信而又權威,埃蒂第一次領教這種口氣是在河岔口。「你必須回答,因為你抱怨是因為這個謎語愚蠢,但它並沒有違反我們共同商定的遊戲規則。」
又聽見一陣滴答聲,但這次響了很久——埃蒂都嚇得一哆嗦。奧伊則讓耳朵耷拉下來。緊接著出現了一個到目前為止最長的暫停,持續了至少有三秒鐘。接著:「小白痴沒有掉下去是因為他站在稍微高一點的地方①『註:這個謎語的原文:thebigmoronandthelittlemoronwerestandingonthebridgeovertheRiverSend,Thebigmoronfelloff.Howcomethelittlemorondidn'tfalloff.這個謎語利用的是諧音,即thelittlemoronisalittlemoreon。』。」布萊因有點不太開心。「其實不就是發音恰巧一樣么。回答這種沒有價值的問題真讓我受不了。」
埃蒂舉起右手。他拿大拇指和食指不斷摩擦。
「那是什麼意思。你這個蠢人?」
「這是世界上最袖珍的小提琴,正在演奏『我的心為你壓出紫尿』,」埃蒂說。傑克忍不住大笑不止。「不過不要太在意廉價的紐約幽默;讓我們回到正題。為什麼警察中尉都要系皮帶呢?」
貴族車廂里的燈光開始閃爍。同時牆壁上也發生了奇怪的事情;牆面輪流淡入和淡出視線,似真亦幻,漸漸變得透明,然後又變得不透明。埃蒂即便是用餘光掃了一眼,也覺得有點眩暈。
「布萊因?回答。」
「回答,」羅蘭也附和道。「回答,否則我就宣布比賽結束,然後你要兌現承諾。」
有什麼東西碰了碰埃蒂的胳膊肘。他低頭一看,發現是蘇珊娜漂亮勻稱的小手。他抓住她的手,捏了捏,對她一笑。他希望這個微笑能比他自己的內心顯得更自信。他們馬上就要贏得比賽了——他幾乎可以肯定——但他不清楚要是他們真的贏了的話,布萊因會怎麼做。
「……扎住他們的褲子?」然後布萊因的聲音又堅決起來,就好像作出聲明似的重複了他的回答。「扎住他們的褲子。這是個基於對某樣東西的過分簡單化,這就是——」
「好。不錯,布萊因,但是別想浪費時間——那是沒有用的——下一個——」
「我堅持你停止問這些傻——」
「那就讓火車停下來,」埃蒂說。「要是你那麼不開心,現在就停下,我也停下。」
「不。」
「好吧,那我們繼續。什麼東西是有愛爾蘭特色的,然後待在房子後面的室外,即使是在下雨天?」
又是一陣滴答聲,響得就好像有一支鈍釘子刺穿了他的耳膜。接著就是五秒鐘的停頓。現在閃光的綠點已經非常接近托皮卡,簡直就像霓虹燈一樣照亮了每一個字。接著:「派迪傢具公司②『註:派迪(paddy)一詞在英文中有愛爾蘭人的意思。派迪傢具公司(PaddyO'Furniture)是一家專門生產戶外傢具的公司。』。」
這是正確答案,這個玩笑般的謎語是埃蒂在熟食店後面的小巷中聽來的,也可能是在別的某個聚會地點;但布萊因已經為正確答案付出了代價,很明顯,他已經強迫自己進入了理解這個謎語的逼仄思路:貴族車廂里的燈光比以前閃得更厲害了,埃蒂還能聽到一陣陣從牆裡傳來的嗡嗡聲——就好像擴音喇叭開始嘰里呱啦之前發出的聲音。
粉色的光在路線圖上閃個不停。「停下!」小布萊因叫道,他的聲音有點顫抖,好像華納兄弟出產的老電影中的人物腔調。「停下來,你要害死他啊!」
小子,你以為他要對我們做的是什麼?埃蒂想。
他想讓布萊因猜一個謎語,是那天晚上他們坐在篝火邊時傑克告訴他的——有樣東西是綠的,有一百噸重,住在海底。這是什麼東西?莫比·斯諾特③『註:美國作家麥爾維爾曾寫過一本《白鯨》(又譯作《莫比·迪克》),莫比·迪克是一頭巨鯨的名字。埃蒂把它變成莫比·斯諾特,斯諾特(snot)在英語中是鼻涕的意思,這是埃蒂開的玩笑。』!——然後他決定還是算了。他希望有所突破,把邏輯的底線往前推進一步……他做得到這一點。他不覺得自己非要比一個收集了很多「垃圾桶小子」卡片的三年級小學生更加搞怪,才能把布萊因徹底打倒……永久性的。因為無論他那神奇的兩極電路讓他能夠模仿多少情感,他仍然只是個它而已——一台計算機。只是跟隨著埃蒂一步步深入謎語世界的灰色區域,布萊因就已經有點心神不定了。
「為什麼人們上床睡覺呢,布萊因?」
「因為……因為……媽的,因為……」
一陣低沉刺耳的聲音從他們下面發出來,突然間貴族車廂開始劇烈地左右晃動起來。蘇珊娜高聲尖叫。傑克被顛到她的大腿上。槍俠把他們倆都抱住了。
「因為床不會自動跑到人那裡去啊,該死!還剩下九分五十秒!」
「放棄吧,布萊因,」埃蒂說。「停下來吧,免得我讓你精神失常。要是你不退出,這樣的情況就會發生。我們都知道。」
「不!」
「我有無數這樣的謎語。我一生都在聽這樣的謎語。他們就像蒼蠅死叮著粘蠅紙一樣死盯著我。嗨,有些人是了解其中的竅門的。你說怎麼辦吧?要放棄嗎?」
「不。還有九分三十秒!」
「好吧,布萊因。是你自找的。現在是決戰時刻了。為什麼死嬰會跨過公路呢?」
火車突然猛烈地向旁邊一歪;埃蒂不明白為什麼都這樣了火車還能留在鐵軌上,不過他就是做到了。他們下方發出的尖叫聲越來越響;車子的牆壁、地板和天花板開始發了瘋似的在透明和不透明之間變來變去。突然間他們身處封閉的空間,突然間他們又暴露在灰暗的天光之下,四周景色一片荒涼,一直延伸到前方跨越整個世界的地平線。
喇叭里傳出的聲音好像是來自一個驚恐的小孩:「我知道的,等一會兒。我知道的,正在搜索答案,所有的邏輯電路都在使用——」
「回答。」羅蘭說。
「我需要更多的時間!你必須給我時間!」
斷斷續續的聲音里透著一種瀕臨崩潰的歇斯底里。「並沒有規定回答問題的時限,薊犁的羅蘭。來自塵封的過去的可惡的槍俠!」
「對,」羅蘭同意道,「沒有設定什麼時限,你說得很對。但只要有一個謎語沒答上來,你就不能殺死我們,布萊因,離托皮卡很近了。回答!」
貴族車廂又變得透明了,埃蒂望見一個好像銹跡斑斑的穀倉似的龐然大物一閃而過;車速太快了,快得他難以確認。現在他完全體會到他們那近乎瘋狂的前進速度了;也許每小時比那些以正常速度飛行的噴氣式飛機還要快上三百英里。
「別逼他!」小布萊因呻吟著。「你們這是在殺他,我說,是在殺死他!」
「難道那不是他想要的嗎?」蘇珊娜用黛塔·沃克的口吻問道:「去死?他就是這麼說的。我們不在乎。小布萊因,你還不錯,但是就算是這麼一個糟糕的世界,沒了你大哥也會好很多。我們反對的是他自己想死還要拖我們墊背。」
「最後一次機會了,」羅蘭說。「要麼回答問題,要麼放棄那隻鵝,布萊因。」
「我……我……你……十六取三十三的對數……所有餘弦下標……反……反……這些年來……光束……洪水……畢達哥拉斯……笛卡兒邏輯……我能不能……我敢不敢……一個桃子……吃個桃子……四海皆兄弟……帕特麗夏……鱷魚和假笑……鐘面……嘀噠,十一點,那個人在月亮上,他準備好要跳搖滾了……不間斷地,我親愛的……哦,我的腦袋……布萊因……布萊因敢……布萊因會回答的……我……」
布萊因像個嬰兒一樣尖叫,突然又換了另外一種語言開始唱歌了。埃蒂想這應該是法語。他一個字都聽不懂,但是當聽到鼓聲的時候,他確信自己知道這是哪首歌:Z.Z.托普的「維克羅飛行」。
路線圖上方的玻璃爆裂了。過了一會兒,路線圖也從內部炸開了,露出後面不停閃爍的燈光和一塊複雜的線路板。燈光的閃爍和鼓點的節奏一致。突然藍色的火焰噴了出來,把原路線路所在處周圍的牆壁燒得噝噝作響,然後變得焦黑。在牆體的深處,從布萊因線條圓潤、子彈型的車頭處傳來一陣低沉的碾壓聲。
「它穿過馬路,因為它被釘在雞身上,你這個笨蛋!」埃蒂吼道。他站起來,開始往那個冒煙的洞口走去,那裡原先是路線圖的所在。蘇珊娜伸手去拽埃蒂襯衫的後面,但是他幾乎沒有察覺。事實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現在身處何處。戰鬥的火焰已經籠罩了他,讓他渾身都燃燒了起來,使他目光如炬,也炙烤著他的心。他眼裡盯著的是布萊因,儘管聲音背後的那台機器已經受了致命傷,他也不能手下留情,仍然要扣動扳機:我用我的思想射擊。
「一卡車的保齡球和一卡車的死美洲旱獺之間有什麼區別?」埃蒂咆哮道。「你是無法用一把乾草叉把一車的保齡球卸下來的!」
從路線圖原來所在的那個洞口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夾雜著憤怒和痛苦的尖叫。緊接著又是一股藍色的火焰,就好像貴族車廂的前方藏了一頭呼呼喘氣的電龍。傑克喊了聲小心,但埃蒂並不需要提醒;他的反應已經變得像剃鬚刀的刀片一樣銳利。他低頭一躲,電流越過他的右肩,脖子右側的汗毛都豎了起來。他拔出手槍——很有分量的點四五手槍,有一個磨損了的檀香木手柄,這隻槍就是羅蘭從中世界的廢墟裡帶來的兩隻手槍中的一把。
他沒有停步,一直往車廂的前部走去……當然也沒停嘴。羅蘭說過,就算埃蒂只剩一口氣了,他也會說個不停的。他的老朋友庫斯伯特也是這樣的人。
埃蒂能想出許多更蹩腳的方法,但是只有一個更好的。
「喂,布萊因,你這個醜八怪!虐待狂!既然我們在討論謎語,那麼東方最偉大的謎語是什麼?很多人都抽煙,除了滿族人!明白了嗎?不?怎麼那麼笨啊,寶貝兒!那麼這個怎麼樣?為什麼那個人把她的兒子取名叫七個半呢?因為她是從帽子里抽到這個名字的!」
他已經走到噝噝作響的路線圖洞口面前。現在他舉起了羅蘭的手槍,貴族車廂里頓時響起了雷鳴般的槍聲。他把六發子彈一口氣都射進了洞里,照羅蘭演示過的方法用手掌扇動擊鐵,他心裡只知道這樣做是正確的,這是恰當的……這就是卡,那該死的卡,如果你是槍俠,這就是你了結問題的方式。他是羅蘭一幫的,沒錯,他的靈魂也許已經墮入了地獄十八層,但就算把全亞洲的海洛因都給他,他也不會改變自己槍俠的身份。
「我恨你!」布萊因孩子氣地叫道。碎片紛紛裂開;洞口變成柔軟的糊狀。「我永遠恨你!」
「讓你困擾的並不是死亡,對不對?」埃蒂問。原來路線圖所在處的那個洞發出的燈光變暗了。更多的藍色火焰在閃爍,但是他幾乎用不著把頭往後仰來避開火焰;火焰很小,很微弱。很快布萊因就會像剌德城裡所有的戈嫘人和陴猷布一樣死去。「使你困擾的是失敗。」
「恨……永永永遠……」
聲音變成了嗡嗡聲。嗡嗡聲變成時斷時續的敲擊聲。後來就消失了。
埃蒂四下看了看。他看見羅蘭,一隻手臂圍繞著蘇珊娜的臀部一圈,就像抱著個小孩子一樣。她的大腿緊緊夾住他的腰。傑克站在槍俠的另一邊,奧伊趴在他的腳邊。
有一股特別的糊味從原先路線圖所在的那個洞里飄散出來,味道並不算難聞。埃蒂覺得有點像十月份燒樹葉的味道。除此之外,這個洞就好像死屍的眼睛一樣黑暗和沒有生氣。那裡所有的燈光都熄滅了。
你的鵝已經煮熟了,布萊因。埃蒂想,還有你的火雞也烤熟了。他媽的感恩節快樂。
5
從火車下面發出的尖叫聲停止了。從前上方發出了最後一聲擠軋聲,然後這些聲音也停止了。羅蘭感到他的腿和臀部往前沖了一下,就騰出一隻手讓自己保持平衡。他的身體先於他的頭腦意識到發生了什麼:布萊因的引擎停止運動了。他們現在只是沿著鐵道向前滑行。但是——
「過來,」他說。「都到這邊來。現在我們正沿著海岸前進。如果我們離布萊因的終點夠近的話,還是可能會車毀人亡。」
他帶著他們從布萊因的歡迎冰雕走過,那東西現在已經快化完了,一直走到車廂的尾部。「離那東西遠一點,」他指著一台看上去像鋼琴和撥弦古鋼琴的樂器說。它立在一個小平台上。「它可能會動,老天,我真希望我們能知道現在所處的方位!躺下。用手抱住頭。」
他們照辦了。羅蘭也同樣那樣做了。他躺在那兒,下巴貼在藍色地毯上,雙眼微閉,尋思著剛剛發生過的一切。
「我請求你原諒,埃蒂,」他說。「卡的輪子轉動得多麼出人意料啊!我曾經向我的朋友庫斯伯特提出了同樣的要求……也是出於同樣的原因。我有眼無珠。由於自大導致的有眼無珠。」
「我完全不明白有什麼請求原諒的必要。」埃蒂說。他的聲音聽上去有點不自在。
「有必要。我曾經蔑視你的笑話。現在卻是它們救了我們的命。請求你原諒。我忘記了我父親的臉。」
「你不需請求原諒,你也沒有忘記任何人的臉,」埃蒂說。「這是你的天性,羅蘭。」
槍俠認真想了想,又發現了一件既好玩又可怕的事情:他從來就沒有想過天性這個東西。一次都沒有。他是卡的俘虜——在很小的時候他就知道這一點了。但是他的天性……他的天性……
「埃蒂,謝謝你。我認為——」
羅蘭還沒來得及說完,單軌列車布萊因猛地剎住了。四個人被狠狠地沿著貴族車廂的走廊甩了出去,奧伊在傑克的懷中大叫個不停。車廂前方的牆壁被撞歪了,羅蘭一肩膀撞了上去。即便牆上墊了東西(不僅有毯子,而且從撞擊時的感覺判斷,毯子裡面還襯著某種彈性物質),衝擊力還是大得讓他的肩膀都麻木了。車廂上方的大吊燈也劇烈晃動著,而且開始鬆動了,玻璃吊飾不斷掉下來,擊打在他們身上。傑克滾到邊上,剛好及時避開了掉下來的吊燈。那台古怪的樂器也從檯子上滾落下來,撞到一個沙發,翻倒了,發出梆……的一聲響,然後就不動了。火車向右邊一傾,槍俠撐起了身子,準備好一旦翻車就用自己的身體保護傑克和蘇珊娜。接著火車又恢復到原位,地板還有一點斜,但一切都安靜下來了。
旅程結束了。
槍俠爬起身來。他的肩膀還是沒有什麼知覺,但是肩膀以下的手臂還能支撐他的身體,這可是個好兆頭。在他的左邊,傑克坐了起來,有些神思恍惚地拾著腿上的玻璃珠子。在他的右邊,蘇珊娜在擦拭埃蒂左眼下方的一個傷口。「好的,」羅蘭說。「誰受——」
他們頭頂響起一陣爆炸聲,這空洞的砰的一聲讓羅蘭想起了庫斯伯特和阿蘭,他們曾點著了大炮仗扔進下水道,或是乾脆來個惡作劇,扔進碗碟儲藏室後面的廁所里。庫斯伯特有一回用自己的彈弓來彈射炮仗。那不算惡作劇,也不算孩子氣的荒唐事,那是——蘇珊娜發出一聲很短促的叫喊——槍俠認為那是因為吃驚,而不是害怕——朦朧的日光照射到羅蘭的臉上。這樣的感覺很不錯。透過被炸開的緊急出口傳進來的空氣的味道,讓人感覺更好——甜甜的,帶著雨水和濕潤土壤的味道。
上方傳來一陣嘩嘩啦啦的聲音,緊接著,一架梯子——梯子的橫檔似乎是用纏繞在一起的鋼絲做成的——從那裡的裂縫中掉了下來。
「他們先把大吊燈砸在你身上,接著又給你指明出路,」埃蒂說。他掙扎著站起來,又攙了一把蘇珊娜。「好,我知道什麼時候該我退場。我們抓緊吧,趕緊離開這兒。」
「我同意。」說著,她又伸手去摸埃蒂臉上的傷口。埃蒂握住她的手指,吻了吻,告訴她不用為這點小傷擔心。
「傑克?」槍俠問。「你沒事吧?」
「沒事,」傑克說。「你呢,奧伊?」
「奧伊!」
「我想他沒事,」傑克說。他舉起受傷的那隻手,沮喪地看了一眼。
「是不是又開始疼了?」槍俠問道。
「是啊。布萊因的止痛治療開始失去效果了。不過我不在乎——只要還活著,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是啊,活著真好。阿斯丁也是。還剩下一些。」
「你是指阿司匹林么?」
羅蘭點點頭。這藥片有神奇的名字,但他怎麼也沒辦法把傑克世界的這個名詞說對。
「醫生十有八九會推薦阿納新,親愛的,」蘇珊娜說,傑克:「我猜到了你的時代,醫生們已經不用這種葯了,是吧?沒關係。親愛的,我們在一起,大家都平平安安的,這是最最重要的。」她一把抱住傑克,在他的眉間、鼻子上、最後在嘴上吻了一下。傑克笑著,臉霎時變得通紅。「這是最重要的,現在這是世界上惟一重要的事情。」
6
「傷病治療可以隨後再說,」埃蒂說。他用一隻手臂摟住傑克的肩膀,把他領到梯子前。「你那隻手能抓住梯子嗎?」
「可以。但是我沒法帶上奧伊。羅蘭,你能帶上他么?」
「沒問題。」羅蘭抱上奧伊,照例把他塞進襯衫里,就像上次為了追蹤傑克和蓋舍而爬下通往地下的通道一樣。奧伊探出頭來,用他那雙明亮的金黃色眼睛看著傑克。「開始吧。」
傑克開始爬。羅蘭緊跟在後面,奧伊伸長脖子都能舔到那孩子的腳後跟。
「蘇?」埃蒂問道。「要推一把么?」
「讓你齷齪的手在我曼妙的臀上亂摸么?不行,白男孩!」接著她朝他眨了一下眼就開始爬了。她發達的手臂足以讓她輕鬆向上,同時用她的殘腿來保持平衡。她動作很快,但對埃蒂來說還是不夠快;他緊緊跟上,輕輕捏了一把蘇珊娜,捏得很舒服。「哦,我的天啊!」蘇珊娜叫了一聲,笑著,眼睛轉動著。之後她也不見了。只有埃蒂還留在車廂里,就站在梯子邊上,環顧著貴族車廂,他一度認為這裡可能是他們卡-泰特的葬身之地。
夥計,你成功了,亨利說。你讓他自焚了。我就知道你能的,真他媽棒。
還記得我在熟食店後面對那些癮君子們說過這個么?吉米·波利奧,還有那些傢伙?還記得他們笑成什麼樣子嗎?但是你做到了。嗖的一聲送他回老家了。
嗯,不管怎麼樣,成功了,埃蒂想,他碰了碰羅蘭的槍托,自己甚至都沒意識到。我們又一次死裡逃生了。
他往上爬了兩級,回頭望了望。貴族車廂真的是死氣沉沉了。事實上,這趟列車早已死去了,它不過是一個久已消逝的世界留在世上的工業製品。
「再見了,布萊因,」埃蒂說。「再見,夥計。」
他隨著朋友們從車廂頂部的緊急出口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