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傑克站在微微傾斜的單軌列車布萊因的頂上,沿著光束路徑的方向朝東南方望去。微風吹拂著他的頭髮(現在他頭髮很長,已經完全沒有派珀學校的風格了),拂過太陽穴和前額。他的眼睛張得大大的,一臉驚訝。
他也不知道他原先預見的景色是什麼——也許是剌德的縮小版吧——但是他沒有料到會在附近公園的樹上看到一個若隱若現的東西。那是一個綠色的路標(映襯在秋日一片暗灰色的天空之下,那綠色鮮亮得彷彿要叫出聲來),上方則是一個藍色的盾形:
附圖:P56
羅蘭加入了他的行列,把奧伊從襯衫里輕輕提了起來放在地上。貉獺嗅了嗅布萊因粉紅色的車頂,接著就朝火車的前部看去。布萊因那流暢的子彈型車頭已經被撞爛了,扭曲的鐵皮向後翻轉著。兩道平行的黑色裂痕從車頭一直延伸到距羅蘭和傑克大約十碼的地方。每條裂痕的盡頭都有一個很粗的金屬柱,外面塗成了黑色和黃色的條紋狀。這兩根柱子就像是突然從車裡戳出來一樣,恰巧就在羅蘭他們乘坐的貴族車廂的前面。傑克覺得那兩根柱子看上去像是橄欖球的門柱。
「那是他說到過要碰撞的柱子。」蘇珊娜嘀咕著。
羅蘭點點頭。
「我們真幸運,大男孩,你知道么?要是車滑動得再快一點……」
「卡。」埃蒂站在他們身後說。聽上去他好像在笑。
羅蘭點了點頭。「就是這麼回事。卡。」
傑克把視線從鐵球門柱上移開,又看著那個路標。他總覺得那個路標會消失,或者上面的字會起變化(比如變成中世界收費公路,或者小心魔鬼什麼的),但路標還是原樣待在那裡。
「埃蒂?蘇珊娜?你們看見了嗎?」
他們沿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有一陣——這段時間夠長,長到傑克擔心自己剛才產生了幻覺——他們誰也沒說話。接著,埃蒂輕聲說:「天吶。我們回到家了么?如果是的話,人們都跑到哪兒去了呢?要是布萊因這樣的東西在托皮卡作過短暫停留的話——我們的托皮卡,托皮卡,堪薩斯——我怎麼可能沒在『六十分鐘』里看到過相關報道呢?」
「六十分鐘,是什麼東西?」蘇珊娜問道。她手搭涼篷,朝東南方向那個標誌看過去。
「一檔電視節目,」埃蒂說。「你的時代之後五到十年才有這個節目。裡面有西裝革履的老白人。別管那節目了。那個標誌——」
「沒錯,這是堪薩斯,」蘇珊娜說。「我猜這是我們的堪薩斯。」她發現了另一個標誌,越過樹林可以看得見。她一直用手指著這個方向,直到傑克、埃蒂和羅蘭都看見:
附圖:P57
「羅蘭,你的世界裡有一個堪薩斯嗎?」
「不,」羅蘭邊看著這個標誌邊回答道,「我們已經遠遠地超過了我所熟知的那個世界的邊界。早在我認識你們三個人之前我就已經越過我所知道的大半個世界。這個地方……」
他停了下來,把腦袋側向一邊,彷彿想努力去聽遠處發出的聲音。他面部的表情……傑克不是太喜歡。
「嗨,孩子們!」埃蒂語調輕快地說。「今天我們要來學習中世界的古怪地理。孩子們你們看,在中世界裡,你們從紐約出發,朝東南方向進發一直到堪薩斯,接著馬不停蹄沿著光束的路徑直達黑暗塔……那東西碰巧是萬物的中心。首先,和超大的龍蝦作戰!接下來就是乘坐精神錯亂的火車!往後呢,在小吃店吃些南瓜餅之後——」
「你們聽見什麼了么?」羅蘭打斷了埃蒂的話。「有沒有人聽到什麼?」
傑克仔細聽著。他聽見風吹拂著附近公園的樹木——樹葉子剛剛開始晃動——還聽見奧伊在沿著貴族車廂的頂部溜達回他們所站的地方時腳趾甲發出的咔噠咔噠的聲音。接著奧伊就停了下來,所以那個聲音——有隻手抓住了他的手臂,讓他猛地跳了起來。不是別人,正是蘇珊娜。
她歪著腦袋,眼睛睜得大大的。埃蒂也在聆聽。奧伊也是;他的耳朵豎起,從喉嚨深處發出低沉的叫聲。
傑克覺得自己的胳膊起滿了雞皮疙瘩。同時他發覺自己緊閉雙唇,像在做鬼臉。儘管那聲音十分微弱,但聽上去仍然像咬了一口檸檬似的。以前他似乎也聽到過這種聲音。當時他好像只有五六歲,中央公園有個瘋狂的傢伙認為自己是個音樂人……嗯,中央公園裡有很多瘋狂的傢伙自認為是個音樂人,不過那個傢伙是傑克見過的惟一一個拿木匠家什來演奏的人。
那傢伙把帽子頂朝下放著,上面寫著天下第一鋸子演奏家!夏威夷風情,對不對!請大家捧個場!
他第一次遇見這個鋸子演奏家的時候格麗塔·肖也在場,傑克還記得她是怎樣加快腳步從那人身邊走過的。那人就好像交響樂隊里的大提琴手一樣坐著,只是腿上放著一個銹跡斑斑的手鋸;傑克還記得肖女士的臉上帶著那種既想笑又害怕的表情,還有她緊閉的顫抖的雙唇,就好像——是的,就好像她剛咬過一口檸檬。
但這個聲音並不完全像那個
(夏威夷風情,對不對)
公園裡的那傢伙是通過振動鋸子邊緣發出的聲音,但已經非常接近了:一個波動的、帶有顫音和有金屬質感的聲音,聽了以後你會覺得你的鼻竇被什麼東西塞滿了,你的眼睛很快就會湧出淚來。聲音是來自他們前面么?傑克說不出來。聽上去既來自四面八方,又不來自任何地方;同時,聲音非常輕,他幾乎要以為這不過是他的幻想罷了,如果不是其他人——
「當心!」埃蒂叫道。「快幫幫我的忙!我想他快暈過去了!」
傑克馬上轉過身來朝槍俠走去,只見在他那件沾滿灰塵、已經看不出原先顏色的襯衫映襯下,那張臉白得就好像軟乾酪一樣。他的雙眼睜得大大的,沒有神采。他一邊的嘴角像抽了筋似的扭曲,就彷彿那裡埋著一個看不見的魚鉤。
「喬納斯和雷諾茲,還有德佩普,」他說。「靈柩獵手。還有她。庫斯。就是他們。他們是——」
羅蘭腳蹬滿是灰塵的破靴子,站在火車頂部,渾身顫抖。傑克在他臉上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痛苦的表情。
「哦,蘇珊,」他說。「哦,我親愛的。」
2
他們扶住了羅蘭,在他身邊繞成了一個保護圈,槍俠因為內疚和自責而慚愧。他何德何能值得這些人來忠心地保護他?他做了什麼好事呢?除了把他們粗暴地從各自熟悉而正常的生活中拽出來,像拔花園裡的雜草那樣?
他努力想要告訴他們他沒事,他們可以退後,他好好的,但他說不出一句話;那可怕的波動的聲音又把他的思緒帶回到多年之前,罕布雷以西的箱式峽谷中。德佩普和雷諾茲,外加一瘸一拐的喬納斯。但他最厭惡的是那個住在山上的女人,他當年以一個血氣方剛的男人之心痛恨著那女人。哦,他除了痛恨他們,還能有別的選擇嗎?當年他的心曾破碎過。而現在,這麼多年過去了,他覺得人類生活中最可怕的事情莫過於修補過的破碎的心。
我第一反應是,他句句謊言/那白髮的跛子,目露凶光……
這是誰說的話?誰寫的詩?他不知道,但他明白那些女人也會撒謊;女人走著跳著,咧嘴笑著,從她們黏乎乎的眼角看到了許多她們本不該看的東西。誰寫的這些詩歌並不重要;說的話都是實話,這是最重要的。若論邪惡——喬納斯和山上的乾癟老太婆都還達不到馬藤的水準——甚至連沃特都比不上。但是他們都已經夠邪惡了。
接著,在那之後……在市鎮以西的峽谷里……那個聲音……受傷的人和馬的叫喊聲……那是惟一的一次,連總是滔滔不絕的庫斯伯特都一言不發。
但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在另一個時間。在此時此刻,那聲音要麼是消失了要麼就是太輕微而聽不見了。不過他們還會再次聽見的。他很明白這一點,其程度不亞於他對另一個事實的了解,那就是他正走在一條通往毀滅的道路上。
他抬頭望了望別人,勉強一笑。他嘴角的顫抖停止了,那是好兆頭。
「我很好,」他說。「但仔細聽我說:這裡離中世界結束的地方已經很近了,同時也離末世界開始的地方很近。我們探險的第一大的階段已經結束了。我們做得不錯;我們都記住了我們父親的臉;我們並肩戰鬥,彼此忠誠;但現在我們遇到了無阻隔界。我們必須非常小心。」
「無阻隔界是什麼?」傑克問道,緊張地四下張望了一下。
「就是所有的生命跡象都差不多消失殆盡的地方。這種地方在黑暗塔的力量開始衰退後越來越多。你還記得離開剌德城的時候,我們看到了什麼情景嗎?」
他們表情凝重地點點頭,記起了和黑色的玻璃熔合在一起的地面,和青綠色的魔光一起閃耀的舊管道,還有長著巨大的、像皮革制風帆般翅膀的怪鳥。羅蘭突然覺得無法忍受他們這樣圍著他,並且像看一個捲入酒吧鬥毆的搗蛋鬼般低頭看著他。
他向朋友們伸出手去——他的新朋友。埃蒂攙了他一把,扶他站了起來。槍俠竭力讓自己不要來回晃動,穩穩地站在那裡。
「蘇珊是誰?」蘇珊娜問道。她皺著眉頭,看上去有些不安,也許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名字碰巧跟她自己的很像。
羅蘭看著她,接著看著埃蒂,然後是傑克,傑克單膝跪地,以便能夠給奧伊撓撓耳後。
「我會告訴你們的,」他說,「但還不是時候,地方也不對。」
「你老是這麼說,」蘇珊娜說。「你不能總是這樣拖延,對不對?」
羅蘭搖搖頭。「你們會聽到我的故事——至少是這一部分——但這個金屬殘骸的頂上實在不是個說話的地方啊。」
「對啊,」傑克說。「在這裡就像待在一頭死恐龍身上玩耍一樣。我總覺得布萊因說不定還會活過來,又想著要送我們上西天。」
「那個聲音不見了,」埃蒂說。「就好像踩腳踏板發出的哇哇聲。」
「這讓我想起過去在中央公園裡看到過的那個老傢伙。」傑克說。
「就是那個手拿鋸子的人么?」蘇珊娜問道。傑克抬頭望了她一眼,眼睛瞪圓了,一臉的詫異,蘇珊娜點點頭。「不過我看到他的時候他還不老呢。詭異的不僅僅是地理,這裡的時間也蠻有趣的。」
埃蒂單臂摟住了她的肩膀,輕輕地抱了一下。「老天保佑。」
蘇珊娜轉向羅蘭。她眼神里沒有興師問罪的意思,但她那種鎮定和坦誠的目光還是讓槍俠暗暗敬佩。「我記住你的承諾了,羅蘭。我想了解這個和我同名的女孩子。」
「你會知道的,」羅蘭重複道。「現在,讓我們離開這個怪物的後背吧。」
3
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布萊因在一個類似剌德搖籃的地方停了下來,身子七歪八扭(軌道的一邊撒滿了粉色金屬碎片,顯示出這是布萊因最後一次旅程的終點),從貴族車廂的車頂到地面足有二十五英尺。如果有梯子的話,就像從緊急出口掉下了的那架一樣,可就方便了;但就算原來有梯子,也肯定被撞壞了。
羅蘭取下背包,在裡面翻著,把鹿皮馬鞍拿了出來,那是在不方便使用輪椅的時候用來背蘇珊娜的。至少他們現在不用操心那輪椅了,槍俠尋思著,他們在瘋狂衝上布萊因的時候就把輪椅丟下了。
「你要那個幹什麼?」蘇珊娜兇巴巴地問道。每當馬鞍出現在面前的時候,她總是那副樣子。雖然比起馬鞍來,我更加討厭那些密西西比河邊的白人奴隸主,她曾經用黛塔·沃克的語氣告訴過埃蒂,但有時候我對這兩種東西的厭惡是差不多的。
「別著急,蘇珊娜·迪恩,別著急,」槍俠面帶微笑地說。馬鞍本來就是用皮繩編成的,現在羅蘭把繩結解開,把座位拆散,然後又把那些皮繩像編辮子一樣編起來。接著就像扎辮子一樣把帶子重新綁在一起。他用老式的打結法把編好的皮繩和他最後一根好繩子綁在一起。在做這些的時候,他還在留神聽那個顫動的聲音……就像他們四個人當時留神聆聽上帝之鼓一樣;就像他和埃蒂聽著大螯蝦每晚從海浪中爬上岸,重複問著他們那些問題(戴德—啊—查查?是—呃—小雞?爹爹—嗯—可汗?)卡是個輪子,他想。或者,按照埃蒂的說法,走了的還會再回來。
繩子弄好以後,他在皮繩的末端結了一個圈。傑克信心滿滿地把腳放進圈裡,用手抓住繩子,彎起另一隻手臂抱著奧伊。奧伊緊張兮兮地四下張望,哀鳴了幾聲,伸了伸脖子,又舔了一下傑克的臉。
「你不害怕,是吧?」傑克問貉獺。
「害怕。」奧伊說,但當羅蘭和埃蒂把傑克從貴族車廂的一邊放下去的時候,他還是很安靜的。繩子太短,傑克沒法完全夠到地面,離地還有四英尺,但是傑克還是毫不費力地把腳從繩結里抽出來,跳了下去。他把奧伊放了下來。貉獺馬上跑開了,呼哧呼哧喘氣,在車站建築物的牆角抬起了一隻腿。這個車站遠比不上剌德搖籃壯觀,但有一種羅蘭喜歡的古典風格——比起剌德搖籃的大氣,它幾乎什麼也不是,不過它還是有一種古老的外觀——白色的木板,飛檐,高而窄的窗戶,有點像灰石板的牆面。這是一種西方的風格。終點站一排大門上方有個標誌牌,上方用鍍金的字寫著:
阿欽森,托皮卡和聖菲
都是鎮名,羅蘭想,最後一個名字聽上去很耳熟;這些鎮當中最後一個聽來最熟悉了;眉脊泗不就有一個聖菲嗎?但隨後他又想起了蘇珊,站在窗邊的美麗姑娘,頭髮披散著,一直垂到後背,她身上散發著茉莉花、玫瑰、金銀花和甜甜的乾草味道;上次,群山中的神諭僅僅拙劣地複製了這些味道。蘇珊仰面躺著,表情莊重地看著他,然後笑著把手墊到頭後面,乳房高高聳起,彷彿在等待著他的撫摸。
要是你愛我,羅蘭,就愛我吧……鳥兒、熊、兔子還有魚兒……
「……下一個?」
他看了看埃蒂,集中所有的意念來讓自己從蘇珊·德爾伽朵的時間中抽出身來。托皮卡有很多無阻隔界,並且種類繁多。「我剛剛走神了,埃蒂。對不起。」
「蘇珊娜下一個?這是我剛剛的問題。」
羅蘭搖搖頭。「你下一個,然後是蘇珊娜。我最後一個。」
「你能行嗎?你的手和身體沒問題?」
「我沒事的。」
埃蒂點點頭,說著就把腳伸到圈裡面。當埃蒂最初進入中世界的時候,羅蘭自己就能毫不費力地把他給放下去,不管是不是缺了兩根手指頭,但是埃蒂好幾個月都沒有吸毒了,所以長了十到十五磅的肌肉。於是羅蘭欣然接受了蘇珊娜的幫助,他們一起把埃蒂放了下去。
「現在輪到你了,女士,」羅蘭說著對她笑了笑。他感覺最近這些天對別人微笑是很自然的一件事。
「好。」但她只是站在那裡,咬著自己的下嘴唇。
「怎麼了?」
她用手摸著自己的肚子,揉了揉,彷彿那裡有點痛。他認為她會說出來。但是她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我不信。你為什麼要揉肚子呢?你疼么?是不是停下來的時候你受傷了?」
她把手從外衣上挪開,好像她肚臍下方突然變燙了一樣。「不,我沒事。」
「真的?」
蘇珊娜看上去好好考慮了一下這個問題。「以後再談這個,」她最後說道。
「我們也可以商談的,如果你更喜歡這個說法。但是羅蘭,剛剛你是對的——這裡不是談話的地方。」
「我們四個,或者就你、我和埃蒂三個?」
「就你和我,羅蘭,」她說著,把殘腿伸到圈裡面去。「就一隻母雞和一隻公雞,至少開始的時候是這樣。現在請把我放下去吧。」
他照辦了,對她皺著眉頭,滿心希望他的那個想法——他一看見那隻不停摩擦的手就有的那個想法——是錯的。因為在通話石圈裡,就在傑克努力地想要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石圈裡的魔鬼強暴了她。有時候——大多數情況下——與魔鬼的接觸會改變一些東西。
而且絕對不會往好的方向變化,這是羅蘭的經驗。
在埃蒂一把抓住蘇珊娜的腰並幫她平安到達地面之後,羅蘭把繩子收了回來。槍俠朝把火車劈開的兩根鐵柱中的一根走去,一邊把繩子打了個活結。他把活結套在柱子末端,拽了拽(很小心地不讓繩子往左邊歪),然後沿著繩子往下爬,在布萊因粉紅的車身上留下了自己的靴子印。
「真是倒霉透頂了,竟然丟了繩子和馬鞍。」羅蘭下到站台上後埃蒂說。
「馬鞍沒了我倒不難過,」蘇珊娜說。「我寧願沿著人行道爬,直到我手臂和胳膊肘上都沾滿了口香糖。」
「我們什麼也沒有失去,」羅蘭說。他把手伸進生皮腳環里,用力朝左邊一拽。繩子沿著墩子滑了下來,羅蘭以同樣迅速的動作把繩子接住。
「幹得好!」傑克說。
「好!」奧伊附和著。
「柯特?」埃蒂問。
「柯特。」羅蘭笑著點了點頭。
「已經下了地獄的老師,」埃蒂說。「羅蘭,你比我強,比我強。」
4
當他們走向通往車站的那些門時,那顫動而低沉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羅蘭看到他的三個夥伴都皺著鼻子,拉長嘴角,覺得很好笑;他們這樣子看上去不僅像同一個卡-泰特,簡直像是一家人。蘇珊娜指了指公園的方向。樹梢上忽隱忽現的記號在輕輕搖擺,就像在發燒抽搐一樣。
「聲音是來自無阻隔界嗎?」傑克問。
羅蘭點點頭。
「那我們能繞過去嗎?」
「是的。這些無阻隔界的危險性不亞於布滿流沙和塞利格的沼澤地。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嗎?」
「我們知道流沙,」傑克說。「要是塞利格是有著大牙齒的長長的綠色東西,我們也知道這是什麼。」
「對,正是。」
蘇珊娜最後回頭望了布萊因一眼。「不要問我傻問題,我也不玩笨遊戲。那本書說的是對的。」她的目光從布萊因轉向了羅蘭。「《小火車查理》的作者貝里·埃文斯又是怎麼回事?你認為她跟這整件事有關嗎?我們有沒有可能碰見她呢?我倒是想謝謝她。是埃蒂想出來的,但是——」
「我覺得有可能,」羅蘭說,「但我不確定。我的世界就好比一個巨大的船,在離海岸很近的地方沉沒,因此大多數的殘骸得以衝上海灘。我們發現的多數東西都很奇妙,如果卡願意,其中的有些東西還能派上用場的,但不管怎麼說,所有的一切不過是一堆殘骸。毫無意義的殘骸。」他四下看了看。「就像這個地方一樣。」
「我不會稱之為廢墟,」埃蒂說。「看看車站外圍的塗料吧——從排水溝到屋檐那部分有點生鏽了,但是我能看到的地方沒有一處是剝落的。」他站在門的前面,手指順著門上的玻璃摸下來,留下了四條清晰的痕迹。「灰塵,有很多灰塵,但沒有任何破裂。我要說這棟建築物最多從夏天開始才無人打理。」
他看著羅蘭,羅蘭聳聳肩,點了點頭。他在開小差,有點心不在焉。他另一半的注意力主要集中在兩方面:無阻隔界發出的聲音,還有就是防止記憶的洪流把他吞沒。
「但是剌德步向毀滅已經好幾個世紀了,」蘇珊娜說。「這個地方……可能是托皮卡,也可能不是,但是我真的覺得這是出現在『曙光地帶』里的眾多令人毛骨悚然的小鎮之一。你們大概不記得這個了,但是——」
「不,我記得,」埃蒂和傑克異口同聲道,接著兩人就彼此看了看,笑出了聲。
埃蒂伸出手來,傑克用力擊打了一下。
「他們還是會重播的。」傑克說。
「是啊,一直是這樣,」埃蒂說。「經常是由看起來像短毛小獵犬的破產的律師提供贊助。你說得對。這個地方不像剌德。為什麼要像呢?它和剌德不處於同一個世界。我不知道我們是在哪裡跨越兩個世界的界線的,但是——」他又用手指了指七十號州際公路的藍色盾牌狀標牌,好像這個就能一掃疑雲,證明他說話的正確性。
「如果這就是托皮卡,那麼人都到哪裡去了呢?」蘇珊娜問道。
埃蒂聳聳肩,抬了抬手——誰會知道呢?傑克把前額貼在中間那扇門的玻璃上,把手捂成杯狀,然後往裡面看。幾秒鐘以後,他發現了什麼東西,趕忙抽回身來。「哦——哦,」他說。「難怪這個小鎮那麼安靜呢。」
羅蘭向前走了幾步,站在傑克身後,越過那孩子的頭朝屋裡看去,同時也把手捂成杯狀防止光線反射。槍俠甚至還沒看到傑克看到的東西就得出了兩個結論。第一個就是儘管這兒幾乎可以肯定是個火車站,但不是布萊因的火車站……不是個搖籃。另一個結論就是這個車站確確實實屬於埃蒂、傑克和蘇珊娜的世界……但是也許並不在他們的空間里。
這就是那個無阻隔界。我們要小心為妙。
房間里有很多長椅,幾乎佔滿了整個房間,只見兩具屍體緊靠在一起躺在其中的一張椅子上;但從他們低垂的、滿是皺紋的臉和發黑的手來看,他們很可能是在參加過一個瘋狂宴會以後在車站睡著了,錯過了回家的最後一班火車。
他們身後的牆上有一塊寫有出發的板,上面標有城市、城鎮和經過各站的名稱。
其中一站是丹佛。還有一站是威奇托市。第三站是奧馬哈。羅蘭以前認識一個獨眼賭徒,名字就叫奧馬哈;他死在玩「看我的」遊戲的時候,喉嚨口插著一把小刀。他往後退,一直退到小道盡頭的空地,腦袋被掀到後面,臨死之前身體的血液都噴到天花板上去了。一台漂亮的四面鐘從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上垂了下來(羅蘭腦筋真夠頑固的,他總覺得這裡只是個中途休息的地方,只不過是通往特嶴的陌生道路上的某個站點)。這個鐘的指針指向了四點十四分,羅蘭認為指針肯定不會再移動了。這是個令人傷感的想法……但這世界本身就是個憂傷的所在。他看不到另外的死屍,但經驗告訴他,如果面前有兩個死屍,那麼別的看不見的地方說不定會有另外四具。或者是四打。
「我們要進去么?」埃蒂問。
「為什麼?」槍俠反駁道。「我們在這裡沒什麼事情要做;這裡不通向光束的路徑。」
「你肯定可以成為一個很棒的導遊,」埃蒂尖酸地說。「各位聽好了,跟上隊伍,不要不小心走進這個——」
傑克提出一個問題打斷了他的話,槍俠不明白他為什麼要問這個。「你們中誰有一個兩角五分的硬幣么?」傑克看著埃蒂和蘇珊娜。他身邊有個方形的金屬盒子。上面寫著幾個藍色的字:
托皮卡首府期刊提供獨一無二的關於堪薩斯的報道!
來自你家鄉的報紙!請每天閱讀吧!
埃蒂搖搖頭,一副樂呵呵的樣子。「我不知道在哪裡把所有的零錢都弄丟了。也許是你加入我們之前我爬樹的時候,當時我為了避免成為機器熊的盤中餐,用盡了吃奶的力氣要爬上去。不好意思啊。」
「等等……等等……」蘇珊娜打開她的背包,翻了個底朝天,那副樣子讓羅蘭在一旁看了不禁呵呵咧嘴直笑,儘管他腦子裡還憂慮重重。這動作真是太有女人味了。她翻過了皺巴巴的面巾紙,搖了搖,確保沒有東西卡在裡面,摸出一個小粉盒,看了看,又放了回去。然後又拿起一把梳子,又把它丟了回去——
她太專心了,沒有注意到羅蘭從她身邊走過,一邊從蘇珊娜的碼頭工鉗子里掏出手槍,這是他專門為她做的槍套。他開了一槍。蘇珊娜小聲尖叫了一聲,把背包甩到地上去摸掛在自己左胸的槍套,現在那裡已經空空如也。
「老白人,你把我的魂都給嚇出來了。」
「看好你的槍,蘇珊娜,否則下一次再有人把它從你身邊拿走的話,槍眼也許就會在你的雙眼之間,而不是在……傑克,這是什麼?某種能播報新聞的裝置么?要麼它裡面放著報紙?」
「兩者皆有。」傑克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奧伊往站台方向退了幾步,用有點懷疑的眼神看著羅蘭。傑克用手指戳了戳報箱鎖定裝置中央的那個彈洞。一縷青煙慢慢飄起。
「繼續,」羅蘭說。「把它打開。」
傑克拽了拽把手。開始還拉不動,接著裡面的某塊金屬發出咔噠聲,門開了。盒子本身是空的;背面寫著當所有報紙都售完時,請取閱樣本報紙。傑克把它從裝線盒裡拿出,然後他們都圍攏過來。
「看在上帝分上,這是……?」蘇珊娜嘀咕,聽起來既害怕又像是在埋怨。
「這是什麼意思?看在上帝分上,究竟發生了什麼?」
在報紙的名稱下面,佔滿頭版上部大部分篇幅的是些很醒目的黑色大字:
「船長之旅」超級流感肆虐
政府官員逃離國家
托皮卡醫院裡擠滿重病人
成百上千的人企盼獲得治療
「大聲讀出來,」羅蘭說。「這是用你們的語言寫的,我並不完全認得。我要清楚地知道這件事的來龍去脈。」
傑克看了看埃蒂,埃蒂不太耐煩地點了點頭。
傑克打開報紙,報上有一副圖畫(羅蘭以前看過這個類型的畫;它們叫做「招片①『註:羅蘭對「照片」的誤讀。』」),他們看了以後都大吃一驚:上面畫的是一個湖濱城市,它的天際線火焰衝天。克利夫蘭一片火海,火勢難以控制,下面的說明就是這樣寫的。
「把這篇報道讀出來,孩子!」埃蒂對他說。蘇珊娜沒吭聲;她已經在看這則報道了——頭版的惟一一則報道——越過傑克的肩膀。傑克清了清嗓子,就好像嗓子突然變得很乾燥一樣,接著就開始讀了起來。
5
「標題下署名寫著由約翰·柯柯蘭,其同事以及美聯社聯合報道。那意味著有許多人都參與了撰寫這篇報道,羅蘭。好。開始吧。『美國有史以來最大的危機——也許也是全世界有史以來最大的——一夜之間變得越來越嚴重,即所謂的超級流感還在繼續蔓延。該病在美國中西部被稱為試管脖,在加州則被稱為船長之旅。
「『儘管現在僅僅只能預測死亡人數,醫學專家們斷定現在死亡人口的數字已經超過了人們的想像:據來自托皮卡的聖弗朗西斯醫院醫學中心的莫里斯·哈克福特醫生估計,光美國本土的死亡人數就已達到兩千萬到三千萬。從加利福尼亞的洛杉磯到馬薩諸塞州的波士頓,在各大火葬場、工廠的熔爐和垃圾填埋場里,到處可以看見正在被焚燒的屍體。
「『在托皮卡鎮,身體健康、體力較好的倖存者還要邊忍受失去親人的悲痛,邊把親人的遺體送往以下三個地方之一:奧克蘭撞球公園以北的廢棄物處理廠;哈特蘭公園跑道的大坑區域;福布斯田野以東東南六十一街的垃圾填埋場。要去填埋場的人們必須借道貝利頓大道才能進入;報道還說加利福尼亞通往周邊的道路已經被出事的車輛以及至少一架墜落的空軍運輸機堵死了。』」
傑克恐懼地抬頭看了看他的朋友們,又回頭望了望身後安靜的火車站,再把注意力集中到報紙上。
「『來自斯托蒙特-維爾地方醫學中心的艾普爾·蒙托亞醫生說,儘管這一切很可怕,但最可怕的不僅僅是這些死亡數字,她還說:「因為這次流感每死一個人,就代表了還有六個人卧病在床,或許會是十二個人。就目前我們所掌握的情況來看,痊癒的概率為零。」她咳嗽了一下,接著對記者說:「就我個人而言,我這個周末還沒有任何的計劃。」
「『其他地區動態:
「『所有從福布斯和菲利普撞球城出港的商業航班都被取消。
「『美國全國鐵路客運公司的鐵路交通運輸全部暫停運營,涉及範圍不僅僅是托皮卡,而是整個堪薩斯州。美鐵蓋奇大道車站也已關閉,重新開始運營需等另行通知。
「『托皮卡鎮所有的學校也都停課了,開課日期另行通知。涉及的學校有街區437,345,450(肖尼高速公路),372和501(托皮卡地鐵)。托皮卡路德教會學校和托皮卡技術學院也已經關閉。勞倫斯的堪薩斯學院也關閉了。
「『在未來的數天甚至數周內,托皮卡居民將不得不面臨燈火管制,或者是停電。堪薩斯燈光電力系統已經宣布將在位於沃米格的柯沃河核電站實施「逐步關閉」政策。儘管柯沃河核電站的公共關係辦公室里沒人接聽本報記者的電話,但是一份錄音聲明聲稱核電廠不會有緊急情況發生,這僅僅是條安全措施而已。聲明還說,柯沃核電站將在「當前危機過去之後」恢復正常。這個錄音聲明的結尾不是通常的「再見」或是「謝謝您致電」,而是「上帝會助我們一臂之力,渡過難關的」,人們從聲明中得到的一絲安心感基本上被這個結語給抵消了大半。』」
傑克停了一下,接著翻開下一頁,只見上面有更多的圖畫:一輛被燒得面目全非的全封閉式小型郵遞卡車被晾在堪薩斯自然博物館入口的台階上;舊金山金門大橋上的車子排成長龍、動彈不得;時代廣場上的屍體堆積如山。蘇珊娜還看見路燈柱上懸著一具屍體,把她帶入了一段噩夢般的回憶,她還記得那次她和埃蒂告別槍俠之後趕往剌德搖籃的經歷;還有關於拉斯特、文思頓、吉夫斯和莫德的回憶。莫德曾經說過,當這次上帝之鼓響起時,斯班克的石頭從帽子里掉出來,我們就派他去跳舞了。當然她的言外之意是他們讓他去自縊。在看到他們絞死幾個人之後,好像確實回到了紐約。當事情變得詭異的時候,似乎總有人會想到抓幾個替罪羊處以私刑。
回聲。現在每樣東西都在發出回聲。各種聲音在兩個世界之間來來去去,但不像正常的迴音一樣音量逐漸變小,反而是變得越來越響,越來越可怕。就好像上帝之鼓一樣,蘇珊娜尋思著,聳聳肩。
「『就全國範圍來說,』」傑克讀道,「人們越發認為國家領導人先是在爆發初期否認這場超級流感的存在,而到了後期,任何預防措施都沒有用了,他們就逃到地下防禦工事去了,這個工事是為了在核戰爭爆發時給國家智囊團提供保護而建造的。在過去整整兩天兩夜的時間裡,副總統布希和里根內閣的重量級成員都不見蹤影。自從星期天早上在聖西蒙的格林谷衛理公會教堂舉行的禱告儀式結束後,里根總統本人就消失了。
「『他們就像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快要結束時的希特勒和他一幫子納粹走狗,紛紛逃到結實的掩體中去了,』來自共和黨的斯蒂芬·斯隆說。一名來自堪薩斯州的眾議院議員,也是共和黨人,在被問及他是否反對透露自己的真實姓名時,笑了笑說:『為什麼要反對呢?我給自己準備了上好的骨灰盒。很可能下周這個時候我就已經化為灰燼了。』」
「『火勢繼續在克利夫蘭、印第安納波利斯和特雷霍特全境蔓延,而且極有可能是有人故意縱火。
「『在辛辛那提河前體育場附近發生了一次劇烈的爆炸,大家之前擔心這是場核爆炸,其實不是。爆炸是因為沒有人監管而造成的天然氣聚集……』」
傑克拿著報紙的手鬆開了。一陣強勁的風吹來,報紙隨風飄散,落到了站台遠處,為數不多的還沒有被打開的幾張報紙也被吹散了。奧伊伸出脖子,叼住了一張報紙,踱著步子走向傑克,像條嘴裡銜著棍子的忠誠的狗。
「不,奧伊,我不要,」傑克說。他聲音聽上去有點病歪歪的,而且像個低齡兒童。
「至少我們知道人們都在哪裡,」蘇珊娜說著,彎腰從奧伊那裡拿過了報紙。
這是最後的兩頁。只見版面上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訃告,字體小得蘇珊娜以前都沒有見識過。沒有照片,沒有死因,也沒有葬禮通告。僅僅是這個人死了,他是某某的摯愛,那個人也死了,是吉爾和喬的摯愛,還有某人死了,是他們和她們的摯愛。所有的訃告用的都是那種小小的字體,分布也顯得不是很均勻。那些字體小而參差不齊,但正因為此蘇珊娜確信一切都是真實的。
但是痛失親人的人們該是怎樣竭盡全力去追憶那些亡者啊。想著想著,她不禁哽咽了。他們是竭盡全力的。
她把四開本大小的報紙疊好,看了看背面——首府期刊的最後一頁。上面有一幅耶穌的畫像,伸出雙手,滿目憂傷,頭上帶著荊棘頭冠。下面用很大的字體寫著:
請為我們祈禱
她抬頭看了看埃蒂,有點責備他的意思。接著她把報紙遞給他,用棕色手指指了指頂端的日期。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四日。一年以後埃蒂被拉進了槍俠的世界。
他拿著報紙端詳了許久,同時手指在日期上面來回摩挲,好像這樣就能改變這個日期似的。他又抬頭看看他們,搖了搖頭。「不,我沒有辦法解釋這個小鎮,這份報紙,還有車站裡的屍體,不過我可以很確定地告訴你們一件事情——在我離開的時候,紐約什麼事情都沒有。羅蘭,你說是不是啊?」
槍俠看上去有點不悅。「在我眼裡,你們的城市哪裡都不對勁,但是那裡的居民看上去不像經歷過這場劫難,不像。」
「有一種病叫做軍團病,」埃蒂說。「當然還有艾滋病——」
「那是通過性接觸傳染的,是嗎?」蘇珊娜問。「會通過男同性戀和吸食毒品的人傳染么?」
「是的,不過我可沒有把男同性戀者叫做水果什麼的。」埃蒂說。他想嘗試給個微笑,但是感覺有點僵硬和不自然,只好作罷。
「所有這……這一切從來沒有發生過。」傑克說,不經意地觸摸到了報紙最後一頁上耶穌的臉。
「但是的確發生過,」羅蘭說。「在一九八六年六月份的播種季節發生過。我們現在看到的就是那次劫難的餘波。要是埃蒂所判斷的時間沒錯的話,那麼超級流感的發生時間就是去年的六月份。我們現在身處堪薩斯的托皮卡,一九八六年的收穫季節。那就是時間。地點么,我們都知道不是埃蒂的世界。可能是你的世界,蘇珊娜,或是你,傑克的世界,因為你在這個瘟疫來到之前就離開了。」他指了指報紙上的日期,看著傑克。「你曾經跟我說過一些事情。不知道你還記不記得,但我是記得的;這是別人告訴我的最重大的事情之一:『去吧,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
「更多的謎語。」埃蒂說,一臉愁雲慘霧。
「難道傑克·錢伯斯不是死過一次,然後現在又好好地站在我們面前嗎?難道你們懷疑我說過傑克那次死在山中嗎?我知道你們有時候會懷疑我的誠實。我也知道你們那麼做是有理由的。」
埃蒂仔細想了想,搖搖頭。「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你會撒謊的,但是我認為當你和我們談論傑克的時候,你已經夠痛苦了,不可能再說謊了。」
羅蘭很吃驚地發現自己被埃蒂的一席話傷害了——只要能達到你的目的,你會撒謊的——但是他還是繼續說下去。畢竟他說的話沒錯。
「我們回到時間之池,」槍俠說,「趕在他淹死之前把他拽起來。」
「你把他拽起來。」埃蒂糾正道。
「你還是伸出援手了,」羅蘭說,「哪怕只讓我還活著,你就已經幫大忙了,但是現在還是不要糾纏於這個問題吧。有點跑題了。問題的關鍵在於,還有許多可能存在的世界,還有無數扇大門通向這些世界。這是其中的一個世界;這個我們可以聽見的無阻隔界就是其中的一扇門……這比我們在海灘上發現的那些門要大得多。」
「有多大呢?」埃蒂問。「和倉庫大門一樣大,還是像倉庫那麼大?」
羅蘭搖搖頭,把手掌伸向了天空——誰知道呢?
「這個無阻隔界,」蘇珊娜說。「我們不僅僅是靠近它,對不對?我們還從它中間穿過去了。所以我們來到了這裡,來到這個樣子的托皮卡鎮。」
「很有可能,」羅蘭同意蘇珊娜的說法。「大家有沒有誰覺得有什麼異樣呢?一種暈頭轉向的感覺,或是短暫的噁心?」
他們搖搖頭。奧伊一直在仔細地觀察著傑克,這次他也搖了搖頭。
「都沒有感覺到,」羅蘭說,那語氣就好像是他之前已經料到大家的反應似的。「但是我們那時可是一直專註於謎語啊——」
「專註得很,因為害怕被殺掉啊。」埃蒂咕噥了一句。
「是啊。也許我們不知不覺中就穿過來了。無論如何,這些無阻隔界是不大正常的——它們就像皮膚上的腫痛,之所以存在是因為什麼東西亂了套。我是說所有世界裡的事情。」
「因為黑暗塔里的一切都亂了套。」埃蒂說。
羅蘭點點頭。「即便現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刻,這個地點——不是你們世界裡的卡了,它也有可能成為那個卡。這場瘟疫——或是別的更嚴重的災難——可能會到處傳播。就好像無阻隔界也會不斷擴散一樣,體積變得越來越大,數量變得越來越多。在尋找塔的這些年中,我已經看見過六七個無阻隔界了,還聽說過二十來個。第一次……第一次看見無阻隔界的時候我還很年輕。那是在很靠近一個叫做漢伯雷的小城。」他又用手搓了搓臉頰,發現鬍子里出了汗,但他對此並不感到奇怪。愛我吧,羅蘭。要是你愛我的話,就好好愛我吧。
「羅蘭,無論發生了什麼,我們從你的世界中被踢出來了,」傑克說。「我們偏離了光束的路徑。看啊。」他指著天空。他們頭頂上的朵朵雲彩在緩緩移動,但是不是朝向布萊因被撞扁了的車頭所對準的方向。東南方仍然是東南方,但是那些他們所熟悉並追隨的光柱的痕迹再也看不見了。
「這沒關係吧?」埃蒂問。「我是說……光束可能一去不返了,但是塔存在於所有的世界中,不是么?」
「對,」羅蘭說,「但並不是在所有的世界裡都可以接近塔。」
在埃蒂開始他那光輝而充實的癮君子生涯的前一年,他曾做過很短時間的自行車郵遞員,那個事業並不成功。現在他還記得當年送郵件的時候曾經乘坐過的某些辦公大樓的電梯,大多數樓里都有銀行或投資公司等機構。總有一些樓層是你沒辦法停下電梯的,除非你有一張特別的卡,而且要把它插入數字鍵下面的插槽中才行。當電梯到達那些特殊樓層時,顯示板中的數字就變成了一個X。
「我認為,」羅蘭說,「我們必須再次找到光束的路徑。」
「我同意,」埃蒂說。「各位,我們前進吧。」他向前走了好幾步,然後轉回身去看著羅蘭,一邊的眉毛向上挑著。「不過去哪裡呢?」
「去我們將去的地方。」羅蘭說,好像那個問題的答案是不言自明的,他那雙髒兮兮的破靴子走過埃蒂身邊,徑直朝那邊的公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