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羅蘭向站台的盡頭走去,邊走邊把腳邊的粉紅色金屬碎片踢到一邊。他在台階處停了下來,回頭看了看他們,一臉陰沉。「有更多的屍體。做好準備。」
「他們沒有……嗯……流吧,是不?」傑克問。
羅蘭皺了皺眉眉頭,弄明白了傑克的意思之後,他一臉輕鬆。「對,沒有。還是乾的。」
「那就好。」傑克說,但是他把手伸向蘇珊娜,這時埃蒂正背著蘇珊娜。蘇珊娜朝他笑了笑,握住了他的小手。
台階一直通往車站邊上的通勤停車場,就在台階下面,六具屍體躺在一起,就好像一個倒塌的玉米堆。其中有兩個是女人,三個是男人,第六個是在童車裡的孩子。整個夏天的風吹日晒(更別提那些在它身邊來來去去的流浪貓,浣熊和美洲旱獺了)讓這個小孩子看上去有種古老的智慧和神秘,就像一具在印加金字塔里發現的兒童木乃伊。傑克看了看小孩有點褪色的藍外衣,覺得這是個男孩,但是不可能由此完全確定。它沒有眼睛,沒有嘴唇,皮膚也褪了色,變成淡淡的灰白色,這好像在開性別的玩笑——為什麼死嬰會穿過馬路?因為它被釘在超級流感身上了。
即便是這樣,在托皮卡瘟疫肆虐的幾個月中,這孩子的屍體保存得也比大人們的好得多。那些人基本上已經只剩下骷髏和頭髮了。有一堆裹著皮的骨頭,原來應該是手指,有一隻男人的手裡還提著手提箱,看上去就像傑克的父母用的那種。那個嬰兒的眼睛(其實是所有人的眼睛)不見了;只有兩個深陷的黑色眼窩盯著傑克。眼睛下面,一排變了色的牙齒伸了出來,一副挑釁的咧嘴在笑的樣子。孩子,你怎麼來得那麼晚?那個手裡抓著箱子的男人似乎在問。一直在等你呢,整整一個炎熱而又漫長的夏天!你們這些人希望去哪裡呢?傑克尋思著。你們在這片廢墟裡面覺得哪裡才是最安全的呢?得梅因?蘇城?法戈?月球?
他們走下台階,羅蘭走在最前面,其他人緊隨其後,傑克還是牽著蘇珊娜的手,奧伊跟在他後面。身體長長的貉獺似乎在下每一級台階時要分兩步走,就好像拖車在樓梯上磕磕絆絆一樣。
「慢一點,羅蘭,」埃蒂說。「我想看看前面的跛子空間然後再繼續走。我們也許會有好運的。」
「跛子空間?」蘇珊娜說。「那是什麼玩意?」
傑克聳聳肩。他不知道。羅蘭也不知道。
蘇珊娜把注意力轉向埃蒂。「我想知道,因為這個詞聽上去可不那麼讓人愉快,你知道,這就好比你把黑人叫做『黑鬼』或者把男同性戀者叫做『水果』一樣。我很清楚我只是一個來自一九六四年那個懵懂時代的一個無知的黑人小鬼,但是——」
「那裡。」埃蒂說著就把手指向了一排標誌,這排標誌是最靠近車站的停車線的記號。每一個車位有兩個標誌,上面的那個是藍色和白色的,下面的那個紅白相間。他們靠近了一點後,傑克發現頂部的那個是輪椅的標誌。
底部是一行警告:對殘疾人停車空間使用不當,罰款兩百元。托皮卡警方將嚴格實施該規定。
「看那裡!」蘇珊娜得意地說。「他們早該這麼做了!回到我那個時候,你們要是能讓輪椅從小於便利店大門的門裡面穿過去,你們就很幸運了。你們要能把車弄上人行道就更幸運了!特別停車區?那就更別提了!」
停車場幾乎是擠得滿滿當當,但即使是這樣的世界末日快要來臨的時候,在那麼多停在埃蒂所說的「跛子空間」里的車當中只有兩輛車上面沒有輪椅的小標誌。
傑克想大概遵守「跛子空間」的規定就好像寫信要寫郵政編碼,起床要梳頭刷牙一樣,很奇怪的是人們一輩子都在這麼做。
「就是這個!」埃蒂叫道。「嗨,各位,注意嘍,我看是有什麼新發現了!」
埃蒂還背著蘇珊娜——這個動作他即便是在一個月之前也是堅持不了很久的——向一輛林肯車跑去。捆在車頂上的是一輛看上去很複雜的比賽用自行車;半開著的行李箱里有一架輪椅。這還不是惟一的輪椅;傑克掃視了一下那排「跛子空間」,看見那裡至少還有四架輪椅,大多數都被捆在車頂的架子上,有些就乾脆塞進貨車或者車站運輸車的後部,還有一個(看上去很舊了,而且特別大,讓人看了有點害怕)被扔進了運貨卡車的車斗里。
埃蒂把蘇珊娜放下來,仔細檢查了行李箱里固定輪椅的裝置。有許多根互相交錯的彈力繩,還有一根鎖閉桿一樣的東西。埃蒂拔出魯格手槍,這把槍是傑克從他爸爸的桌子抽屜里拿出來的。「對著這個洞打。」他開心地說,旁人還沒來得及把耳朵捂住,他就砰的一聲扣動了扳機,把鎖從鎖閉桿上打了下來。聲音開始很響,然後慢慢消散,最後又傳來了迴音。伴隨著迴音而來的是無阻隔界發出的啁啾聲,就好像這一槍突然把它給打醒了。感覺有點夏威夷風情,不是么?傑克邊想著,邊做出厭惡的鬼臉。半小時之前,他不會相信會有聲音這麼讓人難受,就好像……嗯,腐肉的味道,但是他現在相信了。他抬頭看看收費公路的標誌。從這個角度只能看到頂部,但是足以肯定地說它們又在閃動了。它會在周圍產生一種場,傑克想。就像攪拌器或是吸塵器運轉時產生的靜電對廣播或電視造成的影響,或是那次金格利老師把回旋加速器帶到課堂上,讓學生主動上前站在它邊上,那玩意讓我胳膊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
埃蒂把鎖閉桿擰到一邊,用羅蘭的刀把彈力繩切斷。接著把輪椅從行李箱里拿出來,檢查了一下,把它打開,然後把座椅後背上的支撐桿撐起來。
「棒極了!」他說。
蘇珊娜單手支撐著自己——傑克認為她看上去有點像他喜歡的美國畫家安德魯·韋思畫中的女性形象,那幅畫叫做《克里斯蒂納的世界》——他有點好奇地看著這把輪椅。
「我的老天啊,它看上去這麼輕巧!」
「親愛的,這可是現代技術的最高境界啊,」埃蒂說。「我們和越南打仗就是為了這個。跳進來。」他彎腰幫了她一把。她沒有拒絕,但當他把她放到輪椅上去的時候,她一臉不自然,還皺著眉頭。就好像是她想到只要一坐上去椅子就可能塌掉。蘇珊娜摸了摸新坐騎的扶手,臉色漸漸放鬆起來。
傑克四處走了走,經過另一排轎車,順便摸摸它們的引擎罩,雙手所到之處在厚厚的灰塵上留下了印記。奧伊在後面啪噠啪噠地跟著,還停下來,抬起腿,在某個輪胎旁撒了一泡尿,就好像他這輩子都在這麼干似的。
「親愛的,想家了吧?」蘇珊娜在傑克身後問道。「也許你認為自己再也不會見到正宗的美國產汽車了吧,我說得對不對?」
傑克回味了一下蘇珊娜的話,覺得她說得不對。他從沒想過他會永遠待在羅蘭的世界裡;也從沒想過他再也沒有機會見到汽車了。他認為這不會讓他煩惱,不過他也不認為真的會這樣。至少現在還不是。他來到這裡的時候,曾在紐約看過一塊空地。那空地位於第二大道和第四十六街的交界處。
那裡曾有個熟食店——湯姆與格里的風味熟食店,晚會大盤是我們的特色!——但是現在那裡到處是石頭、雜草和碎玻璃,還有……
……還有玫瑰。只有一朵孤零零的野生玫瑰長在空地上,按開發商的計劃這裡將會建造聯排別墅,但是傑克認為,地球上再也沒有什麼別的地方能找到這樣的玫瑰了。也許不會出現在任何一個羅蘭提起過的世界裡。埃蒂說,靠近塔的時候他也看到了玫瑰;成千上萬朵的玫瑰,血色的花兒開滿了大片的土地。他曾經夢到過那些玫瑰。傑克曾經懷疑過他看到的那朵玫瑰和那些玫瑰是不是一樣的……無論如何,不到決定玫瑰命運的那一天,他就不會真正和那個世界說再見。在那個世界裡,有很多的汽車,還有電視機和警察,警察會問你是否攜帶身份證,是否知道父母的名字。
說到父母,我可能也不會和他們分開,傑克想。想到這裡,他心跳加速,心中有些許希望,也有些許警覺。
他們在那排車子中間停了下來,傑克邊考慮這些問題,邊心不在焉地看著那條寬闊大街的對面(他想大概是蓋奇大街吧)。這時羅蘭和埃蒂追上了他們。
「推了幾個月沉得要死的鐵娘子之後,你會發現這個寶貝兒棒極了,」埃蒂咧嘴一笑。「我打賭你一口氣就能把它吹走。」他就在輪椅後面演示一下,吹了大大的一口氣。傑克想到要告訴埃蒂在那個「跛子空間」里可能還有別的帶發動機的輪椅,但馬上就意識到埃蒂已經掌握了的情況:它們的電池沒電了。
蘇珊娜並沒注意他;她對傑克很感興趣。「嘿,蜜糖,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呢。這些車讓你想家了吧?」
「嗯。但我很想知道它們是不是我熟悉的車子。我想也許……如果這個一九八六年不是從我自己的一九七七年發展而來,而是來自別的世界,我倒可以判斷了。可現在我無法斷定。因為時代發展得太快了。甚至在九年中……」他聳聳肩,看著埃蒂。「但你應該可以辦得到。我是說,畢竟你是從一九八六年來的。」
埃蒂咕噥著說:「我的確來自那個時代,但我並沒有仔細觀察過那個時代。多數時候我都是昏昏沉沉的。但是……我猜想。」
埃蒂推起蘇珊娜的輪椅,沿著停車場平整的碎石地面往前走去。他邊走邊指著身邊的汽車。「這是福特探險家……這是雪佛蘭隨想曲……那是個老式的龐蒂亞克,你看到這個分開的格子就知道品牌了——」
「這是龐蒂亞克伯納威爾。」傑克說。看到蘇珊娜好奇的眼光,他就覺得好笑又有點感動——對她來說,這裡大多數的汽車都是非常時尚的,就好像是電影《巴克·羅傑斯》里的偵察艦一樣。這不禁使他好奇羅蘭是怎樣看待它們的,於是他四下看了看。
槍俠對這些車子根本沒一點興趣。他望著馬路對面,望著公園,望著那條收費公路……但傑克並不覺得他在看那些東西。傑克想羅蘭可能只是在一個人想問題。若是如此,羅蘭臉上的表情顯示出他並沒在腦子裡看到什麼好東西。
「那是克萊斯勒K系列車的一輛,」埃蒂說著指了指那輛車,「那是一輛斯巴魯車。賓士SEL450車,非常棒,車中之王……還有福特野馬……克萊斯勒皇冠,外形很不錯,就是舊了點——」
「你快看啊,」蘇珊娜說著碰了碰傑克,傑克覺得她的嗓音有點誇張。
「我認識那輛車。看上去還是蠻新的。」
「不好意思,蘇珊娜。真的不好意思。這輛車是美洲豹……那輛是雪佛蘭……還有一輛也是……托皮卡人喜歡通用車,真是一個意外啊……日產思域……大眾兔牌……道奇……福特……還有——」
埃蒂不說了,看了看在一排車盡頭的那輛小型車,顏色是白中帶紅的。「這是輛濁浪,」他幾乎是在自言自語。他兜了一圈去看後備廂。「準確地說,這是一輛濁浪精靈。紐約的傑克,你以前聽說過這個樣式和型號的車么?」
傑克搖搖頭。
「我也沒有聽說過,」他說。「該死,我也沒有。」
埃蒂開始推著蘇珊娜往蓋奇大道走去(羅蘭雖和他們在一起,但還是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他們走他就走,他們停下來他就停下來)。前方是停車場的自動門(停車開票),埃蒂停下腳步。
「要是以這樣的速度,我們還沒到那邊的公園之前就老了,沒到收費公路就死了。」蘇珊娜說。
這次埃蒂沒有說道歉,甚至看上去沒有聽見她在說話。他看著一台銹跡斑斑的測速器前面的保險桿貼紙。貼紙是藍白相間的,和「跛子空間」中的輪椅標誌是一樣的。傑克蹲下來想看個仔細,奧伊把頭放在他的膝蓋上,傑克漫不經心地撫摸著它。他伸出另一隻手碰了一下貼紙,彷彿是為了檢驗它的真實性。它上面寫著堪薩斯城市君主。英文「君主」這個詞里的字母O做成了棒球形狀,後面畫著幾道速度線,好像球正飛離球場似的。
埃蒂說:「你們看看我說得對不對,因為我對體育,尤其是紐約以西地區的棒球規則知之甚少,但是你們不覺得這應該是堪薩斯城市皇家么?就是喬治·布賴特所在的那支球隊。」
傑克點點頭。儘管那人在傑克的時代還是個年輕球手,而在埃蒂時代已經是個大齡球手,但他還是知道什麼是皇家隊,誰是布賴特。
「你是指堪薩斯城市競技吧。」蘇珊娜說,語氣中透出一絲困惑。羅蘭完全沒有留神聽他們的談話;他還在自己的私人臭氧層里盡情遨遊。
「親愛的,那是一九八六年之前的事情了,」埃蒂和顏悅色地說。「到了一九八六年競技就移師奧克蘭了。」他通過保險杠貼紙的縫隙瞥了一眼傑克。「也許是個小職業球隊聯盟的隊伍?」他問道。「三壘安打?」
「三壘安打皇家隊仍然是皇家隊,」傑克說。「他們主場在奧馬哈。好了,我們走吧。」
儘管他了解別人的情況,傑克自己的心態已經很放鬆了。儘管這可能顯得很愚蠢,但是他確實不再擔心了。他不相信這場可怕的瘟疫將來還會在他的世界裡發生,因為在他的世界裡並沒有堪薩斯城市君主隊。也許由此就得出結論有點站不住腳,但是感覺上應該就是這樣的。他一想到父母不會死於一種所謂的「船長之旅」的病毒,也不會在……垃圾填埋場里被焚燒,或者……他就覺得這是一種莫大的欣慰。
只是這還不能非常確定,即便這個一九八六不是從他的一九七七年延續而來的。因為儘管這場駭人的瘟疫是在這個世界裡爆發,這個世界裡有什麼濁浪精靈的汽車而且喬治·布賴特為堪薩斯城市君主棒球隊效力比賽,但羅蘭認為麻煩在不斷地蔓延……諸如超級流感的各種東西正在蠶食一切的存在,就好比是電池裡面的酸性物質能在一塊布上腐蝕出一個洞。
槍俠提及過時間之池,當初傑克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的時候還覺得這個詞很浪漫,也很有吸引力。但是要是這個池子正在不斷變成一潭死水,沼澤叢生呢?要是那些與百慕大三角類似、被羅蘭稱為無阻隔界的東西開始變得普遍,而不再是特例呢?要是——哦,這是一個可怕的想法,準保能讓你夜裡三點都睡不著覺——隨著黑暗塔不斷衰弱,所有的現實也漸漸式微,那該怎麼辦呢?如果塔中發生坍塌,一個塔層倒在了另一個上面……不停地……向下倒去……直到——
當埃蒂抓住他的肩膀並捏了捏的時候,傑克緊咬住了嘴唇才讓自己沒有尖叫起來。
「你是在自己折磨自己。」埃蒂說。
「你懂什麼?」傑克問。這樣說有點失禮,但是他真的快瘋了。是因為被嚇壞了還是被看穿了呢?他也不知道。他也不太在乎。
「說到自討苦吃,我可是老手啊,」埃蒂說。「我不清楚你在想些什麼,但是不管怎樣,現在是忘掉這一切最好的時機。」
傑克認為那也許是個不錯的建議。他們一起穿過大街。走向蓋奇公園和這輩子最讓傑克震驚的東西。
2
他們穿過用老式花體字寫著蓋奇公園四個大字的鐵制拱門,發現自己站在一條磚頭鋪成的路上,這條路一直通向一個半英國風格半厄瓜多叢林風格的花園。整個炎熱的中西部夏天沒人照看這個公園,裡面已經亂七八糟了;加上整個秋天沒人料理,那裡長滿了雜草。拱門裡面的一個標誌上寫著萊茵玫瑰花園,裡面的確是有玫瑰的;到處都是玫瑰。很多玫瑰已經凋謝了,但是一些野玫瑰還盛開著,這不禁讓傑克回憶起第四十六街和第二大道交匯處那片空地上的玫瑰,他渴望再次見到那朵玫瑰,想得心都疼了。
進了公園之後,他們看到一旁有老式的旋轉木馬,歡騰的馬匹仍然好好地固定在柱子上。看到旋轉木馬那麼安靜,想到它的燈光永不再亮起,汽笛風琴也永遠不會響起,傑克有點不寒而慄。其中有一匹馬脖子上掛著一根生牛皮製成的繩子,繩子上吊著某個孩子的棒球手套。傑克簡直不太敢看了。
從旋轉木馬一眼望去,地上的落葉更加厚了,葉子簡直要讓這條小路窒息;小路等待著遊客沿著這條單行道走過來,就好像是在童話世界的森林裡迷路的孩子。薔薇瘋長的刺兒扎到了傑克的衣服上。不知為何他走到隊伍的最前面去了(也許因為羅蘭還在出神地想著他自己的事情),所以他第一個看到了小火車查理。
他在接近那條穿越小路的窄鐵軌時想起了些什麼——它們不比玩具火車的軌道大多少——他想起槍俠說卡就像一個輪子,總是滾來滾去,最後又回到相同的地方。玫瑰和火車在我們的心中揮之不去,他想。為什麼?我不知道。我猜可能是另外一個謎語——
接著他朝左邊看了看,喃喃說道「哦我的天」。他突然感到雙腿無力,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的聲音聽上去無力而遙遠。他沒有暈倒,但是這個世界的顏色突然消失了,直到他看到公園西面瘋長的樹葉看上去幾乎和秋天頭頂上的天空一樣蒼白。
「傑克!傑克,怎麼了!」這是埃蒂的聲音,傑克能聽出他聲音里透出的那種真實的關懷,但好像聲音是來自一個遙遠的地方,通信信號也不好。聲音也許是來自貝魯特,或者是天王星。他能感到羅蘭撫慰的手放在他肩膀上,但這就和埃蒂的聲音一樣遙遠。
「傑克!」蘇珊娜。「你怎麼了,親愛的?怎麼——」
她接著就看見了,不出聲了。埃蒂也看見了,也不再問他。羅蘭的手拿開了。他們都站在那裡看著……除了傑克,他是坐在地上看著。他想他的腿最終會恢復力量和感覺,他就可以站起來了,但是他現在感覺兩腿像通心麵一樣綿軟無力。
火車停在北邊的五十英尺處,就停在和街對面的車站極其相似的玩具車站上。車站的屋檐下面垂著一個標誌牌,上面寫著托皮卡。那輛車是小火車查理,排障裝置和其他東西都表明了它的身份;一個402老大哥型的蒸汽火車頭。傑克心裡明白,要是他有足夠的力氣站起來並且走過去的話,他肯定會找到一窩老鼠,它們就在工程師曾經待的位子上做窩。(工程師無疑就叫鮑伯,姓什麼倒是記不得了)。此外還會有燕子一家,它們在煙囪里安居。
還有黑色的機油淚水,傑克想,一邊還看看在小火車站前等待的小火車。他禁不住渾身起了雞皮疙瘩,睾丸變硬,胃部有點痙攣。到了晚上,他就會流出那黑色的機油淚水,把他那該死的精美的車頭燈都弄銹了。但那時,查理小子,你也載了很多孩子了,對不對?你帶著那些孩子在蓋奇公園裡繞了一圈又一圈,孩子們開心地笑著,但其中有些孩子並不是真的在笑;有些孩子,那些看透了你的孩子,正在放聲尖叫。如果我現在有力氣的話,我也會那樣叫的。
但是傑克的力氣慢慢回來了,埃蒂一隻手搭在他腋下,羅蘭的手搭在另一邊,傑克就站起來了。他晃了一下,但馬上站穩了。
「順便說一下,我可不會嘲笑你,」埃蒂說。他的聲音有點陰沉;臉也有點陰沉。「我自己都差點站不住了。這就是你書里寫的;那本書和現實一樣。」
「我們現在知道貝里·埃文思小姐是從哪兒得到小火車查理的靈感了,」蘇珊娜說。「她要麼住在這兒,要麼就是一九四二年,這本該死的書就是那一年出版的,她造訪了托皮卡鎮——」
「——她還看見了穿越萊茵玫瑰花園和環繞蓋奇公園的這輛玩具火車,」傑克說。他現在已經不害怕了,而且他——不僅僅是個獨生子,而且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是一個孤獨的孩子——突然強烈地感覺到對朋友們的愛和感激。他們看見了他看到的東西,他們也明白他為什麼會害怕。當然了——他們是卡-泰特。
「它不會回答傻問題,也不會玩笨遊戲,」羅蘭若有所思地說。「你能繼續走么?」
「可以。」
「你確定?」埃蒂問道,等傑克點頭後,埃蒂把蘇珊娜推到鐵軌的另一邊。羅蘭緊跟著過去。傑克停了一下,想起他以前做過的一個夢——他和奧伊站在鐵道交叉口,貉獺突然躍上鐵道,對著火車的前燈像瘋子一樣地亂叫。
現在傑克彎下腰去,把奧伊抱了起來。他看了看靜靜停靠在站台的銹跡斑斑的火車,黑黑的前燈就像死人眼睛。「我不怕的,」他低聲地說。「我不怕你。」
前燈突然復活了,對著他閃了一下,短暫卻耀眼,彷彿在說:我可不這麼認為;我知道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孩子。
接著燈就滅了。
別的人都沒看到這一幕,傑克又朝火車瞥了一眼,期望前燈再次閃耀——也許是盼著這個被詛咒的東西再次啟動沖向他——但是什麼都沒有發生。
傑克的心咚咚地跳得厲害,趕緊跟上他的同伴繼續向前走去。
3
托皮卡動物園(牌子上寫著:馳名世界的托皮卡動物園)有很多空籠子和動物屍體。一些被放歸自然的動物已經不見了,但是另外的都死了。猩猩們還待在一塊標著大猩猩居住地的地方,看上去它們是手拉著手死去的。
埃蒂看到這一幕,莫名地有點想哭。自從身體內最後一點海洛因也被排出體外後,埃蒂的情感似乎總處於爆發的邊緣。若是老夥計們看到他這副模樣,肯定要笑死了。
大猩猩居住地再過去一點,小路上趴著一頭灰狼的屍體。奧伊小心翼翼地靠近它,聞了聞,接著就伸出長長的脖子開始嚎叫起來。
「傑克,讓他停下來,你聽見了么?」埃蒂生硬地說。他突然意識到他聞得到正在腐爛的動物的氣味。這個氣味很淡,大部分都在剛剛過去的那個酷夏散發殆盡,但是剩下來的那點味道還是讓他覺得想吐。倒並不是因為他能很清楚地記得上次他吃的食物。
「奧伊!快到我這來!」
奧伊最後大吼了一聲,回到傑克身邊。他站在男孩的腳上,抬頭用他那雙奇特的帶金邊的眼睛看著他。傑克把他抱起來。帶著他圍繞那匹狼走了一圈,又把他放回到磚頭路上。
他們沿著小路一直走下去,前方是很陡峭的台階(雜草已經開始在這個石砌台階上蔓延),羅蘭在頂上回頭看了看花園和動物園。在這個角度他們很容易就能看到整個玩具火車的運行線路,坐上小火車查理的人們可以沿著蓋奇公園繞行一圈。再往遠處看去,只見一陣冷風過後,散落在蓋奇大街上的落葉嘩嘩作響。
「珀斯老爺就這樣跌下。」羅蘭自言自語道。
「大地轟隆,隨之顫動。」傑克接著說道。
羅蘭很驚訝地看看他,就像一個剛從熟睡狀態中驚醒的人一樣,接著他笑了笑,摟住傑克的肩膀。「我已經和珀斯老爺過過招了。」他說。
「真的?」
「是啊。你很快就會聽到這個故事的。」
4
下了台階就是一個鳥舍,裡面滿是死去的珍奇鳥類;從鳥舍再看下去就是一個小吃店的廣告(開在這個地方實在是有點欠考慮),上面寫著托皮卡最好的水牛漢堡;小吃店再往那邊又是一個鐵拱門,上面寫著歡迎再次回到蓋奇公園!再遠處還有一個彎彎曲曲的上坡,那是一個限制通行的高速路入口。上面就是他們首次從馬路對面發現的綠色標誌。
「又是軋公路,」埃蒂聲音輕得簡直聽不清楚。「真該死。」他說著就嘆了口氣。
「埃蒂,什麼是軋公路?」
傑克認為埃蒂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埃蒂站在一邊,手摸新輪椅的扶手,當蘇珊娜伸長脖子扭過頭來看他的時候,他把眼光移到了別處。然後他又扭過頭,先看了看蘇珊娜,接著看著傑克。「不是什麼好東西。在蓋里·庫珀把我拉過大分水嶺之前,我的生活也不好。」
「你其實不必——」
「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很多人會聚在一起——通常是我,我的兄弟亨利,巴姆·奧哈拉,因為他有車,桑德拉·考比特,也許還有亨利的另一個朋友,我們叫他吉米·波利奧——我們會把所有人的名字都放到一頂帽子里。抽出來的那個人就是……導遊,亨利就這麼叫他。他——或者是她,如果抽中珊迪的話——必須保持清醒。當然這是相對而言的。除了導遊外,每個人都狠狠吸上一把。我們都坐到巴姆的克萊斯勒汽車裡,開上I-95號公路,方向是康涅狄格州,或是沿著塔康大道直奔紐約北部……只有我們叫它為塔康大道。一路上聽著錄音機里播放的克力登斯,馬文蓋或是貓王精選歌曲。
「晚上最好了,尤其是在滿月的時候。我們會一連幾個小時把頭伸出窗外東張西望,就像狗在兜風一樣,時而抬頭看看月亮,時而搜尋天際划過的流星。我們稱之為軋公路。」埃蒂笑了。但看上去笑得有些勉強。「很有意思的生活,夥計們。」
「聽上去蠻有意思的,」傑克說。「我不是指什麼毒品,而是說在夜間和夥伴們一起在外面兜風看月亮,聽音樂……感覺真棒。」
「是啊,」埃蒂說。「有時候玩得忘乎所以,還往自己的鞋子上尿尿,就像在灌木叢里一樣自由自在,真好。」他停了一下。「這也是可怕的地方,你們明白嗎?」
「軋公路,」槍俠說。「我們也來試試吧。」
他們離開了蓋奇公園,穿過馬路來到了入口的斜坡上。
5
有人在指明斜坡上升曲線的標誌牌上噴了一些字,在那塊寫著聖路易斯215的標誌牌上,有這麼一行黑色的字
留神不速之客
在另一塊標著距下一個休息區還有十英里的牌子上,有這麼一行粗粗的紅字
萬眾歡呼血王!
即使過了整整一個夏天,那猩紅色還鮮艷欲滴。每一個標誌牌上面都配有下面這個記號——
附圖:P84
「你知道那些東西是什麼意思么,羅蘭?」蘇珊娜問道。
羅蘭搖搖頭,但是他看上去心事重重,他眼中一直有種若有所思的神情。
他們繼續前進。
6
就在斜坡和收費公路交匯的地方,兩個男人,一個男孩,一個貉獺圍住坐在新輪椅中的蘇珊娜。所有人都面向東方。
埃蒂不知道他們離開托皮卡後,這裡交通狀況會變得怎麼樣,但是這裡所有向西面和東面的車道都塞滿了小汽車和卡車。很多車子上面都堆著高高的東西,經過一個雨季之後都生鏽或發霉了。
事實上,當他們站在那裡,默不作聲地看著東方時,他們最不操心的就是交通問題了。兩旁大約半英里處,這個城市一直延伸著——他們能看到教堂的尖頂,還有一些快餐店——(阿碧、溫迪、麥當勞、必勝客還有埃蒂從沒聽說過的一家叫波音波音漢堡的店)、車行、一家叫做哈特蘭保齡球道的保齡球館的房頂。他們看到前面還有一個收費高速公路的出口,斜坡邊上的標誌牌上寫著托皮卡州立醫院,西南方向第六號。斜坡更遠的地方赫然出現一個古老而龐大的紅磚大廈,上面一個個小小的窗戶在蔓延的常春藤的掩映下就好像一雙雙絕望的眼睛。埃蒂想這座古典式的建築準是家醫院,很可能是那種避難所,裡面的窮人一連幾個小時坐在破舊的塑料椅子上,然後會有醫生來象徵性地慰問一下他們。
醫院再往遠處,城市就突然中止了,無阻隔界開始了。
對埃蒂來說,無阻隔界就好像沼澤地里的一汪淺水。它一直擁到I-70公路兩邊,發出銀色的光芒,使標誌和護欄以及動彈不得的車子看上去都像海市蜃樓一樣不停搖晃;還發出一種流動的、液體般的嗡嗡聲,聽起來讓人覺得噁心。
蘇珊娜用手捂住耳朵,臉拉得老長。「我真不知道我怎麼能受得了這個。真的。我不是想耍脾氣,但是我真的噁心得想吐,雖然我整天都沒有吃東西。」
埃蒂也有相同的感覺。但是儘管他覺得噁心,卻很難將目光從無阻隔界那裡移開。那看上去就像非現實被賦予了……什麼呢?一張臉?不。他們前面那個閃著銀光並發出嗡嗡聲的東西並沒有臉,事實上根本就是面目模糊,但是它卻有個身軀……一個外觀……一種存在。
是的;最後的描述是最好的。它有一種存在,就像他們把傑克拽到這個世界時,通話石圈裡的魔鬼也有個存在。
羅蘭翻騰著自己的背包。看起來他要把包翻個底朝天才能找到想要的東西——一顆子彈。他把蘇珊娜的右手從椅子扶手上撥開,在她的手心放了兩顆子彈。然後他又拿了兩顆子彈,彈頭朝里放進耳朵里。蘇珊娜開始有點驚奇,接著就覺得很好玩,然後又有點懷疑。最後她也照著羅蘭的樣子做了。
幾乎與此同時一種欣慰的表情浮現在她的臉上。
埃蒂把背包放下來,拿出半盒點44的子彈,這些子彈用於傑克的魯格槍。槍俠搖搖頭,伸出了手。裡面還有四粒子彈,其中埃蒂兩粒,傑克兩粒。
「這些子彈不行嗎?」埃蒂從盒子里抖落出一些彈殼,這個盒子是在艾默·錢伯斯書桌抽屜里堆積的文件下面找到的。
「它們來自你的世界,所以無法阻斷聲音。不要問我是怎麼知道這個的;我就是知道。你可以試試你拿的子彈,但是它們沒有用。」
埃蒂指著羅蘭手上的子彈。「他們也是來自我們的世界的。那個槍械店在第七街和第四十九街的交匯處,名字是叫克萊門茨吧?」
「子彈不是來自那裡。埃蒂,它們是我的,我重新裝過好幾次彈藥,但它們最初是來自綠地。來自薊犁。」
「你是說那些濕子彈?」埃蒂半信半疑地問道。「最後幾顆海灘上的濕子彈?那幾顆完全濕透的?」
羅蘭點點頭。
「可是你說過它們再也不能用了!就算水分都被晒乾也不能用了!裡面的火藥已經……你的說法是什麼?『扁了。』」
羅蘭又點點頭。
「那你為什麼要留著它們?為什麼還費老大勁把這些個沒用的子彈帶來?」
「每次戰鬥之後我教你說些什麼,埃蒂?為了讓你集中注意力而說的話。」
「『父親。請引導我的手和我的心,不要出現任何漏網的獵物。』」
羅蘭第三次點點頭。傑克拿了兩顆子彈塞到耳朵里。埃蒂拿了最後的兩顆,但他還是先試了試從盒子里拿出的那些子彈。它們使無阻隔界的聲音變得沉悶,但聲音並沒有消失,就在他前額的中心振動,他感覺鼻樑像要爆炸一樣。他把子彈取出來,把更大的子彈——羅蘭那古老的手槍所用的子彈——塞進去。他想,把子彈放到耳朵里。老媽要是知道肯定會發瘋的。
但是沒關係。無阻隔界的聲音消失了——或者至少是變成了遙遠的嗡嗡聲——這就是子彈的作用。當他回頭和羅蘭說話時,他本以為自己的聲音也會聽上去悶悶的,就好像帶上耳塞聽聲音的感覺,但是他發現能聽得很清楚。
「有什麼事情是你不知道的嗎?」他問羅蘭。
「有啊,」羅蘭說。「很多。」
「奧伊怎麼辦?」他問。
「奧伊會沒事的,我覺得,」羅蘭說。「各位。我們要在天黑前再走上幾里路。」
7
奧伊似乎不在乎無阻隔界發出的顫音,但是那天整個下午他緊緊地跟著傑克·錢伯斯。一直在不安地看著I-70號公路朝東方向的車道上那些動彈不得的車子。然而蘇珊娜看見那些車子並沒有完全把公路堵死。離開了市中心後塞車現象就有所緩解,但是即使是在交通流量很大的地方,一些不能開的車子也已經被拉到另一邊;有些車子乾脆就被拉下了公路,上了安全島,這個安全島把城市地區和郊外分離開來。
我猜一定有人在操縱拖車。蘇珊娜這樣想。這讓她覺得很開心。沒有人會在瘟疫肆虐的時候清理高速路上的一條道路,要是後來有人這樣做了——要是有人來到這裡,|-shū-ωǎng|這樣做了——那就意味著瘟疫還沒有影響到每個人;那些密密麻麻的訃告並不是事情的全貌。
在某些車子里還有屍體存在,但是這些屍體就像車站台階下面的那些屍體一樣乾燥,沒有腐爛——簡直像系著安全帶的木乃伊。大多數汽車裡面是空的。她想,很多被堵塞的車輛困住的駕駛員和乘客可能已經嘗試著步行穿過疫區,但她猜想那不是他們下車的惟一原因。
蘇珊娜知道,一旦她感覺到致命的瘟疫正在蔓延,除非把她捆在輪椅上,否則她肯定會逃出車外的;就算要死。她也寧願把地點選在戶外。最好就是一座山,有點高低起伏的地方,不過就算麥田也行。只要別聞著車內空氣清新劑的味道,別咳嗽致死就行。
蘇珊娜一度猜想他們本來是會看到很多逃跑的人的屍體的,但她現在不那麼想了。因為有無阻隔界。他們慢慢靠近它,她很清楚他們是什麼時候進入無阻隔界的。她渾身一激靈,殘腿隨著抬了起來,輪椅一時間也停下來了。當她轉身四下看的時候,她看見羅蘭、埃蒂和傑克都捂著肚子,表情痛苦。他們看上去好像齊刷刷開始胃疼。接著埃蒂和羅蘭直起身來。傑克彎腰摸了摸奧伊,奧伊一直很焦急地望著他。
「你們都沒事吧?」蘇珊娜問道。問題問得有點挑釁,有點幽默,完全就是黛塔·沃克的風格。她並不是有意要這樣說話的;有時候就是很自然地脫口而出。
「沒事。」傑克說。「但我覺得好像嗓子眼裡有個氣泡似的。」他不安地盯著無阻隔界。它那銀色的空曠感包圍著他們,好像整個世界變成了黎明時分平坦的諾福克沼澤。不遠處,樹木穿破了它那銀色的表面,折射出的光線不停晃動,十分模糊。在稍遠的地方,蘇珊娜看見了一個糧食儲藏塔,有點要漂浮起來的感覺。塔的邊上用粉紅色的字寫著蓋迪許糧食這幾個字,要是在通常情況下,這些字本該是紅色的。
「我覺得我腦子裡有個氣泡,」埃蒂說。「看看這該死的閃光吧。」
「你還能聽見聲音么?」蘇珊娜問。
「是啊。但是很微弱。我沒問題。你呢?」
「嗯。我們走吧。」
蘇珊娜覺得這種感覺就像是在片片碎雲里開著架飛機,駕駛艙還是打開的。他們一行將在這種嗡嗡響的亮光里走好幾里路,這裡既不太像霧,也不太像水,有時候會看見一些隱隱約約的形狀(穀倉、拖拉機和斯塔奇的廣告牌),接著就一切都看不見了,只剩下馬路,一直在無阻隔界明亮但又模糊的表面上通向遠方。
接著就會有那麼一瞬間,他們脫離了無阻隔界。嗡嗡的聲音變成了很細微的聲音;就算是去掉耳塞也不會覺得這聲音很吵,至少在再次接近無阻隔界之前不會很吵。接著城市的遠景又出現在眼前。
那倒不是什麼壯觀的景色,堪薩斯其實是沒什麼所謂遠景的,但那裡視野開闊,偶爾會有秋色濃郁的小灌木林為路人指明某眼清泉或是某個池塘的所在。在這裡,你看不見大峽谷,或是海浪拍打著波特蘭的桅燈,但是你至少可以看見遠方的地平線,看到這一切,心情就不會那麼灰暗。接著你又回到那黏黏糊糊的東西里了。蘇珊娜認為傑克的描述最為精確。傑克說身處無阻隔界里的感覺就好像終於到達了氤氳閃耀的海市蜃樓,大熱天里人們通常在高速公路上很遠的前方能看到這種海市蜃樓。
不論它是什麼樣子,也不管你怎樣描述它,身處其中就會覺得自己得了幽閉恐懼症,有下十八層地獄之感,整個世界都消失了,除了收費公路兩邊的路沿和擁擠在一起的汽車。它們在那裡就好像冰封的洋面上的廢棄船隻一樣。
蘇珊娜對上帝祈禱著,請幫幫我們擺脫現在的一切吧。其實她自己對這個上帝也是不太相信了。她對某種事物仍然有信仰,不過自從在西海海灘上,她在羅蘭的世界醒來之後,她對未知世界的看法就大大改觀,對看不見的那些世界的看法也完全改變了。請幫助我們再次找到光束吧。請幫助我們逃離這個死寂的世界吧。
他們進入了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塊空隙,這是在一塊路牌的邊上,上面寫著距大溫泉還有二英里。他們的身後,也就是西面,黃昏時分的縷縷陽光透過雲層照了出來,點點的猩紅色照耀在無阻隔界的頂部,被困汽車的尾燈和車窗也彷彿被這片光焰一一點染。滿土來了又走了,蘇珊娜想。收割也是來了又走了。那就是羅蘭所說的年關。她一想到這,不禁身子一顫。
他們剛穿過大溫泉的斜坡出口羅蘭就說:「今晚我們就宿營在這了,」他們看見了前方的無阻隔界又開始慢慢吞噬著道路,但那是好幾公里以外了——蘇珊娜發現,在東堪薩斯,你可以看得很遠。「我們不用很靠近無阻隔界就可以弄到燒火的木材,聲音就不會那麼難以忍受了。我們甚至不必用子彈塞住耳朵就能睡覺。」
埃蒂和傑克爬過護欄,一直下到河岸,沿著一條幹涸的小溪尋找柴火,按照羅蘭的吩咐,他們一直待在一起。當他們回來的時候,雲層又把太陽擋了個嚴嚴實實,一層晦澀無趣的微光開始籠罩著整個世界。
槍俠把小樹枝折下來準備點火,接著就像往常一樣把燃料堆在周圍,支起了一個類似木頭煙囪的東西。這時,埃蒂走到安全島那邊,站住了,雙手插在褲袋裡,目光投向東方。沒多久,傑克和奧伊也加入了他。
羅蘭拿出燧石和火鐮,摩擦出的火星子落進了他的木頭煙囪,很快小小的篝火就開始燒了起來。
「羅蘭!」埃蒂叫道。「蘇!快來這兒啊!快看!」
蘇珊娜開始搖著輪椅朝埃蒂的方向過去,接著羅蘭——最後檢查了一下他的篝火——抓住了把手把她推了過去。
「看什麼啊?」蘇珊娜問。
埃蒂指了指。一開始蘇珊娜什麼都沒有看見,儘管收費公路上視野清晰,即使是在無阻隔界又開始的地方也是如此,那兒大概距此三英里。接著……是的,她好像看見什麼了。也許吧。在視線最遠的地方,有一個模糊的形狀出現了。要是日光沒有漸漸變暗就……
「是個什麼建築物吧?」傑克問。「天哪,看上去就建在高速路對面!」
「你怎麼看,羅蘭?」埃蒂問。「你是全世界視力最好的人。」
槍俠一度沒有說話,只是抬頭看著安全島,拇指勾在槍帶上。最後他說,「我們要是再靠近點就能看得更清楚了。」
「哦,算了吧!」埃蒂說。「我是說,天哪!你到底是知道還是不知道?」
「我們要是再靠近點就能看得更清楚了。」槍俠重複了一遍……當然這不能算是回答。他跨過往東方向的車道,踱回自己的篝火檢查了一遍,靴子的後跟在人行道上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蘇珊娜看著傑克和埃蒂。她聳聳肩。他們見狀,也聳聳肩……接著傑克發出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蘇珊娜想,這個孩子的舉止與其說像個十一歲的孩子,還不如說像個十八歲的孩子,但是這個笑聲聽上去卻只有九、十歲,而她對此一點也不介意。
她低頭看看奧伊,後者正一本正經地盯著他們看,還晃動著肩膀,好像也想要聳肩的樣子。
8
他們吃了樹葉包裹起來的美味,埃蒂稱之為煎餅。隨著夜色越來越深,他們越來越靠近篝火,還往裡面不停加著木頭。南邊的某個地方有隻鳥叫了一聲——埃蒂認為這是他有生以來聽到過的最孤獨的聲音。沒有人多說話,他覺得當時是幾乎沒有人說話的。如同某個奇特的晝夜交替的時刻,他們之間被羅蘭稱為卡-泰特的密切的夥伴關係就要在那一刻破裂似的。
傑克從他最後一個玉米煎餅里找出一些鹿肉碎塊給奧伊吃;蘇珊娜坐在鋪蓋卷上,在皮質衣服下面盤起雙腿,眼神迷離地看著那堆篝火;羅蘭雙手枕頭躺著,仰望天空,只見雲彩漸漸散去,星星開始變得清晰可辨。埃蒂也抬頭望著天,看見古恆星和古母星都不見了,它們的位置都分別被北極星和北斗星所取代。這可能不是他的世界——濁浪汽車,堪薩斯君主隊,還有一個叫做波音波音漢堡的專營企業都顯示這不是他的世界——但是埃蒂認為這兩個世界太相像了,讓人不太舒服。他想,或許這是隔壁的世界。
當遠處的鳥兒再次開始鳴叫的時候,他站了起來,看著羅蘭。「你有些事情要告訴我們吧,」他說。「我猜肯定是你年輕時的驚人故事。蘇珊——她就叫這個名字,對不對?」
好一陣子槍俠繼續抬頭看著天空——埃蒂覺得,這次羅蘭是迷失在滿天的星座里了——接著他轉而注視著他的朋友們。他看上去抱有歉意。還有些不安,這種感覺怪怪的。「你會不會認為我在敷衍你們呢,」他說,「要是我希望能再多給我一天來考慮一下這些事情呢?或者只需要一個晚上來夢見它們。也許都是很遙遠的事了,早已過去的事情,但我……」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抬起手。「有些東西就是死去了也不會安息的。他們的骨頭會從地下發出聲音。」
「鬼是存在的,」傑克說,埃蒂在他的眼中覺察出一絲恐懼,傑克肯定在荷蘭山的鬼屋就體會過這種恐懼了。當看門人從牆裡鑽出來抓他時傑克感到的恐懼。「有時候鬼是存在的。有時候他們還會回來。」
「是啊,」羅蘭說。「有時候有鬼,有時候他們就回來了。」
「也許最好別這樣胡思亂想,」蘇珊娜說。「有時候——尤其是當你知道一件事情將會變得很棘手時——你最好騎上馬離開。」
羅蘭仔細地想了想,然後抬起頭看著她。「明天晚上篝火點著後我會把蘇珊的故事告訴你們,」他說。「我以我父親的名義保證。」
「我們是不是需要聽呢?」埃蒂冷不丁地問了一句。他自己都被這個問題嚇了一大跳;以前沒人比他埃蒂對槍俠的過去更感興趣了。「我是說,如果讓你痛苦的話,羅蘭……往事讓你痛苦的話……也許……」
「我不知道你們需不需要聽這個故事,但是我想我還是有必要說的。我們的未來就是這座塔,要全力以赴靠近塔。我就要儘可能地忘記過去。我沒辦法把所有的經過都一五一十告訴你們——在我的世界裡,即使過去的經歷也是不斷變化的,歷史在活躍地進行重新組合——但是這個故事本身就很有代表性了。一個足矣。」
「是不是個西部故事?」傑克突然問道。
羅蘭看看他,有點疑惑不解。「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傑克。薊犁是西部世界的一個領地,是的,眉脊泗也是,但——」
「那會是個西部故事,」埃蒂說。「要是能真正明白羅蘭的故事,你會發現它們都是西部故事。」他躺了下來,拉了一條毯子蓋在身上。他隱約能聽見從東西兩個方向傳來的無阻隔界的聲音。他摸了摸口袋裡羅蘭給他的兩粒子彈,發現它們還在,便滿意地點點頭。他想,今晚睡覺的時候用不著它們,但明天肯定會需要的。他們還沒走完那條收費公路呢。
蘇珊娜往他身上靠靠,吻了吻他的鼻尖。「親愛的,我想我們今天算是過去了?」
「嗯,」埃蒂說著將雙手墊在腦後。「我不是每天都搭乘世界上最快的火車,破壞世界上運行速度最快的電腦,然後發現每個人都死於流感,而且都是在晚餐之前死去的。那種破事讓人感到很累。」埃蒂笑笑,閉上了眼睛。
就是在睡夢中他還保持著微笑。
9
在夢中,他們都站在第二大道和四十六大街的拐角處,透過短木板做成的籬笆看著裡面那片雜草叢生的空地。他們都穿著中世界的衣服——有鹿皮裝,還有舊襯衣,基本上都是用鞋帶湊合著穿在一起——但是第二大道上匆忙的行人卻都沒有注意。沒人注意到傑克懷裡的貉獺,也沒人注意到他們身上所佩的武器。
因為我們是鬼,埃蒂想。我們是鬼所以我們不會安息的。
籬笆上有一些傳單——其中一張是關於性手槍樂隊的——(按照海報上的說法,這是一個樂隊的複合巡迴表演。埃蒂認為這很滑稽——因為解散了的性手槍樂隊再也沒有複合過),另一張海報是關於一個名為亞當·山得勒的喜劇演員的,埃蒂從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還有一張是宣傳電影《陰謀》的海報,講的是十幾歲女巫的故事。除此之外,還用夏日玫瑰那種朦朧的粉色寫著:看這頭巨大的熊!整個世界在它眼中。
時間日漸衰微,過去是一道謎;塔在當中等著你們。
「那裡,」傑克說著指了指。「玫瑰。看,它在等著我們,就開在空地中央。」
「是啊,很漂亮,」蘇珊娜說。接著她把手指向了玫瑰邊上的那個面朝第二大街的牌子。她的聲音和眼睛透露著擔憂。「但那是什麼呢?」
牌子上寫著,兩家公司——米勒建築公司和桑布拉不動產——將聯合推出海龜灣豪華聯排別墅,就是說要在這個地方建造分戶出售的公寓。什麼時候?標誌上寫著的惟一相關信息只有即將上市。
「我才不會因此擔心呢,」傑克說。「這個牌子以前就在這裡了。很可能很久以前它——」
就在這時發動機旋轉的聲音刺破了寧靜。從籬笆上看過去,在空地靠近第四十六大街的那邊,骯髒的棕色廢氣升騰而起,就彷彿是負面消息的煙霧提示。突然那邊的木板都爆裂開來,一輛巨型的紅色推土機沖了進來。
甚至連推土機鏟子的刀鋒都是紅色的,儘管上面的字——萬眾歡呼血王——是用一種讓人恐慌的黃色寫的。坐在駕駛座上面、透過操縱桿不懷好意地看著他們的那張流膿的臉就是在寄河索橋上綁架傑克的傢伙——他們的老相識蓋舍。在他後仰的安全帽上,一行黑色的字十分醒目:拉莫克鑄造廠。這些字上面畫著一隻全神貫注的眼睛。
蓋舍把推土機的鏟子降下來。刀鋒在地面上划了一條對角線,敲碎了地面的磚,把啤酒瓶和飲料瓶碾得粉碎,在石頭上撞出了火星。就在推土機前面,玫瑰低下了美麗的頭顱。
「現在就提出你們那些蠢問題吧!」那不受歡迎的幽靈喊道。「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我的小傻瓜們,為什麼不呢?你們的老夥計蓋舍可是非常喜歡猜謎的!你們要明白,不管你們問什麼,我都能應付,能把你們的問題捻個粉碎!乾脆點,親愛的小傻瓜們!乾脆點」!
就在推土機的猩紅色刀鋒碾到玫瑰的一剎那,蘇珊娜尖叫了起來,埃蒂趕緊抓住了籬笆。他要跳過去,跳到玫瑰身邊,保護玫瑰……
……可是太晚了。他也知道太晚了。
他回頭看了看推土機頂座上發出咯咯聲的玩意兒,發現蓋舍已經不見了。現在控制推土機的人變成了工程師鮑伯,《小火車查理》里的鮑伯。
「停下!」埃蒂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停下!」
「我做不到,埃蒂。世界在轉換,我無法停下來。我必須跟著它一起轉換。」
當推土機的影子照在玫瑰上面,當刀鋒切斷其中牌子的一個柱子時(埃蒂看見即將上市這幾個字變成了現在上市),他意識到那個在控制推土機的人也不是工程師鮑伯。
那個人是羅蘭。
10
埃蒂在收費公路的停車區域一屁股坐起來,喘著粗氣,他能看見空氣中他呼出的氣凝結起來,熱皮膚上面流的汗已經變得冰冷。他肯定他已經尖叫過了,一定是叫過了,但是蘇珊娜還安靜地睡在他身邊,只有頭頂從他們共用的鋪蓋里露出來,傑克在他們的左邊發出輕微的鼾聲,他的一隻手還伸出毯子圍住了奧伊。貉獺也在睡覺。
羅蘭沒有入睡。他安靜地坐在已經熄滅的篝火的另一邊,借著星光擦拭槍支,看著埃蒂。
「噩夢。」這不是個問題。
「是。」
「是你哥哥來看你了?」
埃蒂搖搖頭。
「那是不是塔呢?玫瑰空地和塔?」羅蘭的臉還是那麼冷漠,但是埃蒂能感到他聲音里有一絲企盼,每當話題是關於塔時,羅蘭總是這樣。埃蒂曾經把槍俠叫做塔迷,羅蘭並沒有反對。
「這次不是。」
「那是什麼?」
埃蒂身子在發抖。「真冷啊。」
「是啊。謝天謝地現在至少沒有下雨。秋雨是大家避之不及的東西。你的夢是什麼樣的呢?」
埃蒂還是猶豫著。「羅蘭,你不會背叛我們,對吧?」
「埃蒂,這可說不定,我已經不止一次扮演過背叛者的角色了。很慚愧。但是……我想那樣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我們是一體,卡-泰特。要是我背叛了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也許甚至包括傑克毛茸茸的朋友——我就等於背叛了自己。你為什麼這麼問?」
「而且你決不會放棄你的追尋。」
「放棄塔?不,埃蒂。不會,永遠不。告訴我你的夢。」
埃蒂就一五一十地說了,沒有任何遺漏。埃蒂說完後,羅蘭低下頭看著槍,皺著眉頭。看上去像是在埃蒂說話的時候,那些槍就自己組裝好了。
「那這是什麼意思呢,最後我看見是你開著推土機?就是說我還是不信任你嗎?下意識里——」
「你說的是心理的學問嗎?我曾聽你和蘇珊娜提到過的神秘學問?」
「是啊,我想是的。」
「那算什麼玩意啊,」羅蘭輕蔑地說。「關於心靈的荒謬理論。我們做的夢要麼毫無意義,要麼含義豐富——當夢含義豐富的時候,他們幾乎都像是信息,來自塔的不同層面。」他很機智地看了埃蒂一眼。「並不是所有信息都來自朋友啊。」
「那就是有人或什麼東西把我的腦子弄成一團漿糊了?你是這個意思么?」
「我認為這有可能。但是你必須自始至終都留神看著我。我可以忍受這點,你也是知道的。」
「我相信你,」埃蒂說,他說話時的不自然讓他顯得更加真誠。羅蘭看上去有點被感動了。甚至有些震撼,埃蒂不明白自己原來怎麼能把這個人想成是不動感情的木頭人呢。羅蘭可能在想像力方面有點欠缺,但是他還是有感情的,沒錯。
「埃蒂,你夢裡的一樣東西使我很感興趣。」
「推土機?」
「是啊,那台機器。玫瑰受到了威脅。」
「傑克看見了玫瑰,羅蘭。玫瑰平安無事。」
羅蘭點點頭。「在他的時空里,就在那天,玫瑰還在盛開。但是這不意味著它還能繼續盛開。要是那塊牌子提到的建築建起來了……要是推土機來了……」
「在這個世界之外還有其他的世界,」埃蒂說。「你還記得么?」
「有些東西可能只在一個地方存在。在某個地方,在某個時候。」羅蘭躺了下來,抬頭看著星星。「我們必須保護玫瑰,不惜一切代價保護它。」
「你認為它是另一扇門,對吧?塔的一扇門。」
槍俠用閃亮的眼睛看看他。「我想這可能就是那座塔,」他說。「要是它遭到毀壞的話——」
他閉上眼。再也不說什麼了。
埃蒂直到很晚才睡著。
11
新的一天開始了,天空清朗,陽光燦爛,氣溫很低。在早上強烈的陽光下,埃蒂在前一天晚上發現的東西看得更加清楚了……但是他還是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東西。又是一個謎語,他已經煩透猜謎了。
他站在那裡斜著眼睛看著那個東西,手搭涼棚,兩邊分別站著蘇珊娜和傑克。羅蘭站在他們後面,篝火邊上,收拾著他的所謂「家當」,這個詞是指他們所有的行李。他似乎對前面的那個東西毫無興趣,不然就是他已經知道那是什麼了。
究竟有多遠呢?三十英里?五十?答案似乎取決於你能在這片平坦的土地上看得多遠,埃蒂也不知道答案是什麼。他惟一能確定的就是傑克說的至少有兩點是正確的——那是某種建築物,還有就是它跨越了高速路上的四條車道。肯定是這樣;要不然他們怎麼能看見呢?要不然它肯定已經消失在無阻隔界里了……不是嗎?
也許它就在無阻隔界的某個斷裂處——蘇珊娜把它叫做「雲中洞」。或者無阻隔界並沒有到達那麼遠的地方。或者這僅僅是個該死的幻覺。無論怎樣,你可以暫時不去想這個事情。現在還有些公路要軋呢。
不過這個建築還是讓他牽掛。它看上去有點像天方夜譚里的工藝品,藍金相雜……只是埃蒂認為藍色是從天空偷來的,金色是從初升的太陽那裡偷來的。
「羅蘭,過來一下!」
最初他認為槍俠不會過去的,但羅蘭把蘇珊娜背包上的生牛皮帶扎牢,起身,手放在腰間,伸展了一下身體,然後向他們走去。
「天哪,別人肯定會認為這裡除了我之外沒人會整理東西。」羅蘭說。
「我們會努力學習的,」埃蒂說,「我們一直是這樣的,對吧?但我們還是先看看那東西吧。」
羅蘭看了看,但只是飛快地掃了一眼,好像他根本不願看見它似的。
「那是玻璃,對吧?」埃蒂問。
羅蘭又很快看了一眼。「我明了。」他說,這個詞的意思好像是就這麼認為吧,夥計。
「在我的世界裡有很多玻璃造的建築物,但是大多數都是辦公大樓。而那邊的建築更像是來自迪斯尼世界。你知道那是什麼樓嗎?」
「不知道。」
「那你為什麼不想看看呢?」蘇珊娜問道。
羅蘭的確又看了看遠處玻璃上反射的光,但馬上又移開了目光——僅僅瞥了一眼。
「因為那是個麻煩,」羅蘭說,「它擋住了我們的去路。我們會到達那裡的。沒有必要提前去找麻煩。」
「我們今天能到嗎?」傑克問道。
羅蘭聳聳肩,還是一臉陰沉。「要是上帝願意,就會有水的。」
「上帝啊,你光靠寫幸運小餅乾①『註:幸運小餅乾(fortunecookies),海外中餐館有時在客人用完餐後會贈送幸運小餅乾,裡面夾有字條,上面寫著祝福的話。』里的字條就能發財了。」埃蒂說。他本指望大家聽到這句俏皮話會笑,可沒人笑。羅蘭徑直穿過馬路走了回去,單膝跪地,把背包扛到肩上,等著其他人。等所有人都準備好了,朝聖者們又開始了他們沿著70號州際公路的旅程,方向是東面。槍俠走在最前面帶路,走路時低著頭,雙眼盯著靴子的前部。
12
羅蘭一整天話都不多,當他們靠近那棟建築物的時候(他說,麻煩,還擋著我們的路),蘇珊娜意識到他們看見的不是羅蘭的壞脾氣,也不是他對前方那座建築物的擔心,讓羅蘭發愁的是今晚。羅蘭滿腦子想的都是今晚要告訴他們的故事,他許諾要講的那個故事。
等他們停下來準備吃午飯的時候,前方的建築物已清晰可見——那是一座有很多塔樓的宮殿,似乎完全是由反光玻璃做的。宮殿四周都是無阻隔界,但宮殿卻若無其事地高高在上,塔樓幾乎聳入雲端。堪薩斯東部的鄉下會出現這樣的宮殿實在是匪夷所思,但蘇珊娜仍然認為這是她這輩子看到過的最美的建築;甚至比克萊斯勒大廈還要美。
等他們離城堡更近的時候,她發現要看別的地方越來越難了。看著朵朵雲彩的倒影在玻璃城堡的藍色牆面上飄動就好像是在觀看某種奇妙的幻象……然而那幻象也有某種真實的存在性。毋庸置疑的存在性。比方說,城堡有影子——據蘇珊娜所知,海市蜃樓可不會有影子——但這還不是全部。它就是在那裡。她不明白這樣一座令人難以置信的建築怎麼會出現在哈迪斯食品公司①『註:哈迪斯食品公司,美國國內快餐行業最大的私營特許經營商。』的世界裡(更不用說波音波音漢堡了),但事情就這樣發生了。她想,隨著時間的推移謎底總會揭開的。
13
他們一言不發地搭著帳篷,一言不發地看著羅蘭支起木頭煙囪準備生火,然後一言不發地坐在火堆前,看著夕陽把眼前的玻璃城堡變成了火焰城堡。塔和城垛先是變成了火紅,接著變成橙色,然後是金色,當古恆星在頭頂升起的時候,城堡已經冷卻為赭石色。
不。黛塔的聲音在她腦中說。不是那一個,姑娘。根本不是。那是北極星。跟你在家坐在爸爸大腿上看到的是同一顆星。
但蘇珊娜發現自己想看到的是古恆星;古恆星和古母星。她驚奇地發現自己很懷念羅蘭的世界,接著又覺得自己沒必要感到驚奇。畢竟在這個世界裡,沒有人管她叫黑母狗(至少到現在為止沒有),而且她還找到了一個值得自己去愛的人……還交了很多朋友。想到朋友她突然有點想哭,她一把抱住傑克,攬入自己的懷中。傑克很順從,微笑著,眼睛半開半閉。無阻隔界在某處發出了難聽的類似呻吟的聲音,不過即便沒了耳塞也還可以忍受。
當最後一抹黃色開始從宮殿散去的時候,羅蘭獨自走開,在收費公路的行車道上坐了一會,接著又回到了篝火旁邊。他又燒了一些葉子包裹起來的鹿肉,遞給大家吃。他們一聲不吭地吃著(蘇珊娜發現羅蘭其實幾乎什麼都沒吃)。吃完以後,他們發現在前方的玻璃城堡的牆面上能看到銀河,閃亮的折射點看上去就像在平靜的水中熊熊燃燒的火焰。
埃蒂終於忍不住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不必強迫自己,」他說。「你可以得到諒解,或是免除責任。怎麼說都行,只要你別再擺出那樣一副表情了。」
羅蘭沒有理睬他。他高高地把皮製水袋舉到肘部,仰脖,臉朝天空的星星,喝水。那樣子就像是鄉巴佬在喝罐子裡面的私釀烈酒。他把最後一口吐到路邊。
「給你的莊稼澆澆水。」埃蒂說。他並沒有笑。
羅蘭一言不發,但他的臉頰變得蒼白,就好像看見了鬼似的。或者是聽見了鬼的聲音。
14
槍俠轉向傑克,傑克表情嚴肅地看著他。「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就經歷了成人考驗,在我的卡-泰爾里是最年輕的——也就是你所謂的班級里——也許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我曾經告訴過你一部分。你還記得么?」
你對我們所有人都說過一點啊,蘇珊娜心想,但是沒有吱聲,她也用眼神來警告埃蒂不要說話。那次羅蘭講述這些的時候他似乎並不是他自己;在他腦子裡傑克既是死的,又是活的,他簡直是在發瘋的邊緣了。
「你是說我們追趕沃特的時候么,」傑克說道。「通過車站之後,但是在我……跌落之前。」
「沒錯。」
「我能記起來一點,但僅此而已。就像人們對夢的記憶一樣。」
羅蘭點點頭。「聽著,傑克,這次我多告訴你一點,因為你已經長大了。我想我們都長大了。」
雖然蘇珊娜是第二次聽到這個故事,可是仍然聽得很入迷:當羅蘭還是個孩子的時候,他無意間發現馬藤,他父親的謀士(他父親的男巫),在他母親的房間里。當然這一切實際上都不是巧合;要是馬藤沒有開門並且邀請他進去的話,羅蘭會就那麼走過去,或許都不會瞥一眼。馬藤告訴羅蘭他媽媽想看看他,但是只要看一眼母親憂鬱的微笑和低垂的眼睛他就明白了:當時佳碧艾拉·德鄯最不想見的人就是他了。
她臉上的緋紅還有脖子上的吻印讓他明白了一切。
馬藤刺激他提前參加了成人測試,他使用了老師都沒有料到的武器——他的鷹,名叫大衛——打敗了柯特,把他的棍子奪了過來……並和馬藤·布羅德克洛克結下了不共戴天之仇。
柯特被打了個半死,那張臉腫得就像是孩子們戴的鬼怪面具,他摔倒在地,幾乎昏迷。過了好久他才有力氣給年輕的槍俠提出建議:暫時和馬藤保持距離。
「他告訴我要把我們之間的戰鬥變成一個傳奇,」槍俠告訴埃蒂、蘇珊娜和傑克。「要等到我影子的臉上長出鬍鬚,等到我的影子變成馬藤的噩夢。」
「你接受了他的建議么?」蘇珊娜問。
「我根本沒有那樣的機會,」羅蘭說。他的笑容有些憂鬱和痛苦。「我是想認真考慮一下,但是還沒等我開始考慮,事情就……變化了。」
「他們做事是有一套的,對吧?」埃蒂說。「天哪,對的。」
「我掩埋了我的獵鷹,這可是我最先使用的武器,也許是我最精良的武器。接著——我肯定沒有向你透露過,傑克——我去了下城區。夏日的酷暑化作了暴風雨,電閃雷鳴,還夾雜著冰雹。在柯特常去喝酒的那家妓院的一個房間里,我第一次和女人睡在一起。」
他若有所思地用棍子撥了撥火,然後好像意識到了那個動作的某種象徵意味,就彆扭地笑了笑,把棍子扔到一邊去了。棍子燃燒著,滾到道奇阿斯彭車的一個廢棄輪胎邊上,停下來,然後就熄滅了。
「很不錯。做愛感覺很好。當然了,並不像我和朋友們以前想像的或是小聲討論的那麼棒——」
「我認為年輕人很容易對花錢買來的性寄予過高的期望,親愛的。」蘇珊娜說。
「我聽見樓底下的酒鬼在和著鋼琴的節拍唱歌,還聽見窗外冰雹啪啦啪啦的聲音,聽著聽著就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我感覺……嗯……我沒想到在那種地方醒來會是那種感覺。」
傑克又往火里添了些燃料。火越燒越旺,火光把羅蘭的臉照得通紅,在他的眉毛和下嘴唇下方都留下了月牙狀的影子。在他說話的當兒,蘇珊娜發現她幾乎能看見很久之前的那天早上所發生的一切,那個清晨空氣里一定是瀰漫著濕漉漉的鵝卵石路和雨後夏日散發出的甜蜜味道;她還看見了薊犁下城區一家酒店樓上的妓女卧房裡發生的一切,薊犁是新伽蘭領地的首府,坐落在中世界西部地區的小城。
房間里有個男孩,雖然還在忍受著前一天戰鬥帶來的疼痛,但也已揭開性的神秘面紗。這個十四歲男孩看上去不過十二歲,濃密的睫毛在臉頰上投下陰影,眼皮遮住了一雙不尋常的藍眼睛。這個男孩用手握住妓女的乳房,被獵鷹啄傷的手腕放在床單上。這是男孩一生中最後一次安眠,他馬上就會奔波不停,就像一顆從路上松落的卵石滾下斜坡;這一塊卵石又撞到了另一塊,又一塊,再一塊,這些卵石又接著撞擊其他卵石,直到整個斜坡都開始晃動,整個地面都被滑坡的聲音震撼了。
這個男孩,鬆動斜坡上的一塊鵝卵石,隨時可能滑下來。
有一個樹結在火裡面爆炸了。在這個堪薩斯的夢境裡面,某隻動物叫了一聲。蘇珊娜看到火星在羅蘭那張無比滄桑的臉前舞動,她在那張臉上看到了多年前的夏日清晨,男孩躺在一個妓女的床上,睡得很香。然後她看到門突然開了,結束了薊犁最後一個不安的夢。
15
這個人大步走了進來,還沒等羅蘭睜開眼睛(還沒等他邊上的女人聽見聲音)就穿過了房間徑直來到床前,只見他高高瘦瘦的,身穿一條褪了色的牛仔褲和一件藍色格子襯衫。頭上戴著一頂深灰色的帽子,帽檐有一圈蛇皮帶子。臀部下方掛著兩個手槍皮套。從皮套裡面伸出來的是手槍的檀木槍把,後來這孩子就是帶著這兩把槍到了眼前這個板著臉、長著一雙憤怒的藍眼睛的男人做夢都沒有去過的地方。
還未睜開眼睛,羅蘭的身體就先動起來了,他一骨碌翻到左面,朝床下摸去。他動作很快,快得讓人覺得恐怖,但是——蘇珊娜也看見了,看得很清楚——這個身穿褪色牛仔褲的人動作更快。他抓起男孩的肩膀就是一甩,把他一絲不掛地從床上抓下來,扔到地板上。男孩在地上爬著,再次伸手去抓床下的東西,動作快如閃電。穿牛仔褲的男人在他抓住那東西之前就踩住了羅蘭的手指。
「畜生!」男孩大口喘著氣。「哦,你這個畜——」
但是現在他的眼睛睜開了,他抬頭看了看,發現這個侵入者是他的父親。
那個妓女坐起身來,眼睛腫腫的,臉部鬆弛,一臉不高興的樣子。「嗨!」她叫道。「嗨,嗨!你不能這樣闖進來,不能這樣!為什麼這樣,還要我再大點嗓門——」
這個男人沒有理會她,直接把手伸到床下,摸出了兩根槍帶。每根槍帶的底部都有一把裝在皮套子里的手槍。這兩把槍在這個基本無槍的世界裡算是很大了,但它們比羅蘭父親佩戴的槍要小,槍把是已經腐蝕了的金屬,而不是鑲花的木頭。當妓女看見這個入侵的男人腰間別的和手上拿的手槍後——他手上拿的槍就是前一天晚上她年輕的主顧身上佩的槍,當時她把他帶到樓上,拿掉了他身上所有的武器,除了她最熟悉的那種——她那睡意惺忪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見風使舵的狡黠。她跳起身來,爬下床,一路小跑躥出門外,清晨的陽光在她裸露的屁股上一閃。
站在床邊的父親和裸身躺在地板上的兒子都沒看她。穿著牛仔褲的男人拿出槍帶,這還是羅蘭前一天下午從學徒營房下面的鑄造間里拿的。他用柯特的鑰匙打開了彈藥房的房門。這個男人在羅蘭眼前晃了晃槍帶,就好像一個人拿著件破衣服在咬破這件衣服的小狗面前晃蕩。他晃得很厲害,其中一把槍滑落下來。儘管羅蘭還沒怎麼緩過神來,但還是在半空中就把槍接住了。
「我還以為你在西方呢,」羅蘭說。「在克萊西亞。在法僧和他的——」
羅蘭的父親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滾到了房間另一邊的角落裡,血從一邊的嘴角流了下來。羅蘭第一個可怕的想法就是把還在手裡握著的槍舉起來。
斯蒂文·德鄯看看他,雙手倒又放在身後,在兒子的想法還未完全成形時就看透了他的心思。他抿起了嘴唇,做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容。但毫無開心的感覺。這個笑容讓他所有的牙齒和大部分牙齦都露了出來。
「要是你願意的話,就開槍吧。為什麼不呢?讓這次的墮落更完整吧。哦,天哪,我沒意見。」
羅蘭把槍放到了地板上,用一隻手的手背把它推開。突然他不希望自己的手指碰到槍。手指不再完全聽他的使喚。這一點他昨天就發覺了,就在他打破柯特的鼻子之後。
「父親,昨天我通過了考驗。我把柯特的棍子奪了過來。我贏了。我成人了。」
「你是個傻瓜,」他父親說。他的笑容消失了;他看上去面色憔悴,老態畢露。他重重地坐在了那妓女的床上,看著還在他手中的槍帶,手一松就把它們扔在了兩腿之間的地板上。「你是個十四歲的傻瓜,而且是最不爭氣的最讓人失望的那種。」他抬起了頭,滿臉怒氣,但是羅蘭毫不介意;憤怒總比一臉疲倦要好,比一臉老態要好。「你還在蹣跚學步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不是個天才,但是直到昨天晚上我才徹底相信你是個白痴。你被他使喚得像頭地里的母牛!天哪!你已經忘了你父親的臉!說!」
那句話激起了男孩內心的憤怒。他認為,前一天他做任何事情時都是把父親的臉牢牢印在腦海里的。
「那不是真的!」他背靠著牆,光著屁股坐在那妓女的床沿上。太陽已經射進了窗戶,溫柔地撫摸著他光潔的面頰上的絨毛。
「是真的,你這個小兔崽子!愚蠢至極的小兔崽子!趕快贖罪,否則我就扒了你的皮——」
「他們在一起!」他脫口而出。「你老婆和你的謀士——你的巫師!我在她的脖子上看見了他的唇印!在我母親的脖子上!」他摸到地上的槍,撿了起來,但即使是在這個羞憤交加的時候,他也很小心不讓自己的手指靠近扳機;他拿著那把學徒的槍,把手放在沒有任何裝飾的槍管上。「今天我就要了他這個罪惡的誘姦者的小命,要是你不像個男人似的站出來幫我,至少你可以站到一邊去——」
還沒等羅蘭看清楚怎麼回事,斯蒂文就已經從臀部掛著的槍套里掏出了槍。一發子彈響了,在這個小房間里簡直震耳欲聾;足足過了一分鐘羅蘭才聽見樓下傳來的詢問聲和陣陣騷動。學徒手槍早就不在手裡了,他手上空空如也。只剩下陣陣刺痛發麻的感覺。手槍飛出窗戶。跌下去,槍柄變成了一堆廢鐵,這把槍在槍俠漫長的一生中僅僅作了如此短暫的停留。
羅蘭看看他父親,既震驚又崇拜。斯蒂文回頭看著他,很長時間都沒說話。但是他臉上的表情是羅蘭打小就很熟悉的那種:沉著和堅定。原先臉上的那種疲倦和憤怒已經和前晚的暴風雨一樣一去不復返了。
最後他父親說話了。「我說的話不對,我道歉。你沒有忘記我的臉,羅蘭。但你還是很愚蠢——你任憑自己受到一個狡詐的人的擺布,而不去走自己生活中應該走的路。要不是上帝仁慈和卡的作用,你早就被送到西部去了。這樣一來,又一個真正的槍俠就從馬藤的路上消失了……從約翰·法僧的路上消失了……也不再成為他倆主子的絆腳石了。」他站著,伸出雙臂。
「羅蘭,要是失去了你,我會死的。」
羅蘭站起來,渾身赤條條地走向他的父親。父親緊緊地抱住了他。當斯蒂文·德鄯先是在他一邊臉頰,然後在另一邊吻了一下時,羅蘭哭了。接著,湊著羅蘭的耳朵,斯蒂文·德鄯小聲說了八個字。
16
「什麼?」蘇珊娜問。「哪八個字?」
「『我兩年前就知道了,』」羅蘭說。「那就是他悄悄說的八個字。」
「哦,上帝啊。」埃蒂說。
「他告訴我說不能回到宮殿去。要是我去了,天黑之前就會送掉性命。他說,『不管馬藤做些什麼,你的命運也已經註定好了;不過他發誓要在你長大對他構成威脅之前就把你幹掉。現在看起來,不管你在測試中是贏還是輸,你都必須離開薊犁。但只是暫時的,而且你要去東方,而不是西部。我不會讓你獨自前往,也不會讓你毫無目的地前往。』然後,好像是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又補充道:『還有,我不會讓你拿著學徒的兩把破槍走的。』」
「目的地是哪兒?」傑克問道。顯然他被故事深深吸引了;他的眼睛跟奧伊的差不多閃亮。「和誰一起去的呢?」
「那是你們現在就要好好聽的故事了,」羅蘭說,「由你們來對我的行為作出評價。」
他發出一聲嘆息——一個男人在思索棘手的工作時發出的深深嘆息——接著他把新的木頭扔進火堆里。火焰往上直冒,把影子往後稍稍拽了一點,他開始講了。那整個怪異的晚上,他一直在講,直到太陽從東方升起,給前方的玻璃城堡染上新一天的明亮色彩而城堡也顯露出本身的詭異綠色時,羅蘭才講完蘇珊·德爾伽朵的故事。